[book_name]匹克威克外传
[book_author]狄更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570311
[book_dec]英国作家狄更斯于1836—1837年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作家以幽默风趣的笔法,嘲笑了英国政治制度中所谓“自由”、“民主”的虚伪性,揭露了资产阶级上流社会空虚与堕落的生活,反映了一些下层人民的苦难处境。作品写的是商人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三个朋友坐了四轮大马车从伦敦匹克威克俱乐部出发到莫国各地旅行,向俱乐部其他成员报导旅途见闻。在作者的笔下,匹克威克先生是一个天真善良的资产者形象,他和他的朋友被描写成乐善好施的富人。他们对社会罪恶幼稚无知,在旅途中闹出种种笑话,他们受到骗子金格尔的欺骗,又劝服了金格尔改邪归正,匹克威克本人还受到女房东的诬告,恶讼师的敲诈以至被关进负债人的监狱。这部小说借助主人公的游历,展开的是十九世纪二十年代英国社会政治生活的一幅长卷,重大的社会问题伴随着情节的发展而逐步被引进作品中来,负债者监狱里惨不忍睹的情景,尔虞我诈的法庭画面,以及伊登斯威尔的选举丑剧——资产阶级两党制的缩影,都如实地被描写着。这部作品发表后,狄更斯便由一个不知名的二十五岁的青年,一跃而为英国出名的作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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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匹克威克派
除却疑云,把黑暗化为耀眼的光明,使不朽的匹克威克的光荣事业的早期历史免于湮没,这第一线光辉,是检阅匹克威克社文献中如下的记载得来的;编者把这个记录呈献于读者之前,感到最大的荣幸,这证明了托付给他的浩瀚的文件的时候所具有的小心谨慎、孜孜不倦的勤勉和高超的眼力。
一八二七年五月十二日。主席,匹克威克社永任副社长约瑟夫-史密格斯阁下。一致通过如下的决议。
“会议听取了匹社总主席塞缪尔-匹克威克阁下所提交的题为‘关于罕普斯德池的水源之臆测,并及于有关铁特尔拜学说之若干意见’的文件的宣读,觉得非常地满意,并且双手赞同;为此,特向总主席塞缪尔-匹克威克阁下致以最热烈的最崇高的敬意。”
“因为会议深知,这一著述——即是匹社总主席塞缪尔-匹克威克阁下在湛赛、海该特、布列克斯顿以及坎伯威尔各地之间不懈的调查研究——自然地会对科学有重大贡献;所以他们自然地相信,假使延伸他旅行的足迹,从而把他的观察范围大大增扩,把这位学者的学说推广到各个领域,对于知识提高和学术传播,自然有不可估量的利益。
“会议根据上述意见,严肃认真地考虑上面已经说过的总主席塞缪尔-匹克威克阁下和其他三位下面就要提到他们名字的匹克威克社社员所提出的提案,成立一个‘统一匹克威克派’的新部门,定名为‘匹克威克社通讯部’。”
“上述的提案得到会议的批准和赞同。”
“因此,‘匹克威克社通讯部’正式成立;提名并指定匹社总主席塞缪尔-匹克威克阁下、匹社社员屈来西-特普曼阁下、匹社社员奥古斯多斯-史拿格拉斯阁下、匹社社员那生聂尔-文克尔阁下四位为成员,并且要求他们,把关于他们的行程及考察、他们对人物和风俗的观察,以及关于他们的全部奇遇、连同有关地方景色或地方社团的一切故事和文件,如实地予以记录,作出书面材料,随时汇报给伦敦的匹克威克社。
“会议确认的原则是,在通讯部的成员不予报销旅差费的前提条件下,不反对该部人员随意延长旅行时间以从事考察。”
“此外,并通知该通讯部成员,他们那自行偿付信件邮费和包裹运费的提议,已由会议加以考虑。会议认为这种提议不失为胸怀伟大的人所提出,因此,会议宣布完全同意。”
会议秘书还加上了使我们受惠不浅的记述——在上列决议宣读的时候,那个秃顶和那副聚精会神地对着他(即秘书)的脸的圆眼镜,在一个偶然的旁观者看来,也许不觉得有什么奇特之处。然而对于知道匹克威克的伟大的头脑正在那额头下面活动、匹克威克的眼睛正在那眼镜后面闪烁的人们,这情景的确是大有兴味的。这位穷究不凡的罕普斯德池的水源、以及由于他的铁特尔拜学说而轰动了科学界的大人物,正冷静地坐在那里,像冰冻的冬天里罕普斯德的深水,也像伏在一只土钵深处的一条孤独的铁特尔拜。当他的拥护者高呼“匹克威克”时,使这位著名的人物兴奋不已,于是慢慢地爬上他的坐椅,对他自己所创办的社团发表演说的时候,这情景又是何等的有趣。这种动人的场面给一个艺术家提供了何等有意义的研究对象啊!口若悬河的匹克威克,一只手文雅地背着藏在上衣的燕尾里,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佐助他的雄辩:因为升高了而显露出来的紧身裤和皮绑腿,假如是穿在一个平常人的身上,别人或许不会去注意的;但是穿在匹克威克身上就不同了,那就引起——如果不妨这样说的话——一种不由自主的敬畏了。簇拥在他周围的,是自告奋勇要分担他旅行的艰苦的人们,也就是要分享他的光荣的人们。他的右手边坐着屈来西-特普曼先生,这位多情的特普曼,除有着老人的智慧和经验之外,还有一个男孩子人情之常的弱点——恋爱——的热情和劲头。时间和食物已经把这副曾经很风流潇洒的身材扩大了;那丝质底的黑背心,越来越扩展;它下面拖着的金表链正一寸一寸逐渐地退出了特普曼的视野;宽阔的下巴逐渐侵占了白领带的边界,但是特普曼的灵魂却依旧——崇拜女性仍然是他灵魂的支配力量。在伟大的领袖的左手边坐着富于诗意的史拿格拉斯,他的身旁是爱好运动的文克尔,前者富有诗意地裹在一件神秘的狗皮领的蓝色斗篷里,后者使一件新的绿色猎装、格子领巾和紧紧裹在腿上的褐色短裤生色不少。
匹社的会议录上记录着匹克威克阁下的演说及即场的辩论。两者都和其他有名团体的会议情形极其酷肖;我们把那些记录抄在这里,因为在伟人们的言行记述中寻求相似之处,总是有趣的。
“匹克威克先生认为(秘书说),荣誉在人的心目中是宝贵的。他的伙伴史拿格拉斯所重的是诗名;征服异性的荣誉,对于他的伙伴特普曼,也是同等地可贵,而他的伙伴文克尔胸中最高的欲望,是在田野。空中和水中的游艺方面获得声名;他(匹克威克先生)呢,不必否认他是受着人类的情欲和感情的影响的,(采声)——还可能是受着人类的弱点所影响——(高呼‘不’);但是他要说,假如他的胸中居然有自高自大的念头,那么另一种首先要为人类谋福利的欲望,一定会把它掐灭。人们的赞美是他的‘韵律’,博爱是他的保险公司。(剧烈的采声)他觉得有点儿骄傲——他坦然承认这一点;让他的仇敌们尽量去说吧——他觉得有点儿骄傲,那是在他把铁特尔拜学说公之于世的时候;这学说或许会闻名,或许不会闻名。(闻名了的高呼和热烈的喝采)他不妨接受刚才的高呼声——是闻名了,但是即使这篇论文的名气遍及这世界的每个角落吧,而作为作者的他将要感到骄傲,假使比起现在、他一生最骄傲的时刻、他对周围俯视的时候所感到的骄傲来,还是算不了什么的。(采声)他不过是一个卑微的人罢了。(不,不。)然而他还是不得不感觉到他们已经选择了他来负担一件极其光荣、也有点儿危险的工作。旅行是极其麻烦的事情。而马车夫们的头脑是不冷静的。请大家出去看看,仔细看一下周围在演出的话剧吧。公共马车到处有翻车的事,马有脱缰,船有翻身,汽锅有爆炸。(采声——一声‘不是’。)不是吗?(采声)倒要请那位高声大呼‘不是’的可亲可敬的匹克威克派社员走上前来说一说‘不是’的道理,假使他说得出的话。(采声)说‘不是’的是谁?(热烈的采声)是不是什么无聊的落魄的人——他不说是负贩之流(高声喝采)——这种人,因为妒忌他(匹克威克先生)的研究所获得的——也许是非份得来的——荣誉,并且因为自己可怜相的敌对企图受到成堆的斥责而锥心痛楚,所以干出了这种卑劣的和诽谤的——
“布辣顿先生(阿尔德该特地方的)起立发言。这位可亲可敬的匹克威克派所说的是不是指他?(‘秩序’,‘主席’,‘是的’,‘不是’,‘说下去’,‘不要说’,等等的叫唤。)”
“匹克威克先生是不会被呼声堵住嘴巴的。他是指的那位可亲可敬的阁下。(大激动。)”
“布辣顿先生说他用最大的轻蔑斥拒这位可亲可敬的绅士的不正当的和非礼的责难(大喝采)。这可亲可敬的阁下是个骗子。(极大的骚乱以及大声叫唤‘主席’和‘秩序’。)”
“奥-史拿格拉斯先生起立发言。他大声质问主席。(‘听呀’。)他要请问,难道应该允许本社的两位社员之间这种倒台的争执像这样继续下去吗?(‘听呀’,‘听呀’。)”
“主席深信这位可亲可敬的匹克威克派社员会取消他刚才所使用的那种字眼。”
“布辣顿阁下虽然对主席怀着一切可能的尊敬,却深信他不会取消。”
“主席感到他的责任是断然的质问这位可亲可敬的绅士,他使用刚才那个脱口而出的字眼,是否按照通常的情况下使用的。”
“布辣顿阁下毫不犹疑地回答说,不是通常的情况下——他是按照匹克威克派的情况下使用这个字眼的。(‘听呀’,‘听呀’。)他理应承认,就个人而言,他对那位可亲可敬的绅士是抱着最高的尊敬和推崇的;他仅仅是从匹克威克派的观点出发,认为他是一个骗子。(‘听呀’,‘听呀’。)
“匹克威克阁下觉得很满意他的可亲可敬的朋友的这个公正、坦白而充分的解释。他要求立刻谅解他,他自己所说的话的意义,也只希望得到匹克威克派的解释而已。(采声。)”
记录到此停止了,而我们完全可以相信,这场争执既然已经达到这种极其令人满意的、完全可以理解的地步,当然也是到此为止的。接下来读者就要看到的下一章,其中所录的事实虽然不是从正式的记录材料摘引的,却是从来往的书信和其他权威的手稿里小心搜集起来的,这些材料十分真实可靠,所以把文章整理成为连贯篇章的形式。
[book_title]第二章
第一天的行程,第一晚的遭遇;及其结果
这个世界的守时仆役——太阳,从空腾起,照亮了一八二七年五月三十日的早晨,这时候塞缪尔-匹克威克先生像另一个太阳似的从他的睡眠中醒了过来,推开卧室的窗户,俯瞰外面的世界。他的脚下是高斯维尔街,他的右手边是高斯维尔街——他的右手边、眼界所及之处也是高斯维尔街;而对面呢,也就是高斯维尔街的对街。“这,”匹克威克先生想,“这就是那些哲学家的狭小的眼界,他们满足于思考放在他们眼前的东西,却不看藏在视野之外的真理。我呢,本来也会满足于永远凝视着高斯维尔街的,甚至都不想努力一下深入那些环绕在四周的乡村。”匹克威克先生在这一通美妙的感想之后,开始把自己的身子塞进衣服,又把一些衣服塞进旅行皮箱。伟人们对服装从不拘泥;刮脸、打扮、喝咖啡,很快就完成了;过了一个钟头,匹克威克先生手里提着皮箱,大衣口袋里放着望远镜,背心口袋里放着准备记下任何值得一记的笔记簿,走到了圣玛丁广场上的马车停车场。
“马车!”匹克威克先生说。
“阁下,你来啦”一个模样很特别的人叫他,这人穿着麻上衣和麻裙,颈子上挂着一个有号码的铜牌子,像是什么被编了目录收藏着的珍奇物品。这是一个车夫。“你来啦,先生。哪,就是第一辆车子!”这第一辆车子从他抽过第一袋烟的酒店里叫来后,匹克威克先生提着皮箱进了车箱。
“到金十字,”匹克威克先生说。
“只是一先令的生意,汤密,”——马车开动的时候,车夫不高兴地叫着说,告诉其它车夫朋友。
“这马有几岁口了,我的朋友,”匹克威克先生问,用预备付车钱的一先令银币在鼻子上擦着。
“四十二岁,”车夫回答,斜着眼看看他。
“什么!”匹克威克先生脱口而出地喊了一声,伸手去摸笔记簿。车夫把话重新说了一遍,匹克威克先生紧盯着那人的脸看看,但是他的脸绷得紧紧的,一动不动,不像说假话,所以他把那句话记上了簿子。
“你这马每次要在外面拉多久才回去休息?”匹克威克问,以探求更多的材料。
“两三个星期,”车夫回答。
“星期!”匹克威克先生吃了一惊——笔记簿又拿出来了。
“它回家就住在喷吞维尔,”车夫冷冷地说,“但是我们很少把它牵回家,因为它很衰弱。”
“因为它衰弱,”大惑不解的匹克威克重复他的话说。
“把它从车仁里卸出来的时候,它总是要跌倒在地下,”车夫继续说,“当套在车子上的时候,因为我们把它扣得牢牢的,拉得紧紧的,它就不大跌得下去了。而且只要一动,我们那两只大轮子就会把它往前推,它就不得不跑了。”
匹克威克先生把这话的每一个字都记进了笔记簿,打算把它汇报给社里,作为一个卓绝的实例,证明马在困难的境遇之下生命力的顽强。记录刚刚完成,他们就已经到了金十字。车夫跳了下来,匹克威克先生钻了出来。已经在焦急地等候着他们的伟大领袖来临的特普曼阁下、史拿格拉斯阁下和文克尔阁下拥上来欢迎他。
“车钱拿去吧,”匹克威克先生把那枚先令递给车夫。
但令这位饱学之士惊讶的是那莫名其妙的家伙竟把钱丢在人行道上,并且用隐喻的字句说要和他(匹克威克先生)格斗,谁赢了钱就归谁。
“你疯了,”史拿格拉斯阁下说。
“要不就是喝醉了,”文克尔阁下说。
“或许两者兼而有之,”特普曼阁下说。
“来吧,”马车夫挥拳顿脚的,像一架钟的机器。“来吧,——你们四个一起上吧。”
“有好戏看了!”半打的街车车夫喊。“动手呀,山姆,”——他们兴高采烈地围拢过来。
“什么事呀,山姆?”一位穿了黑色印花布袖套的绅士问。
“什么事?”车夫回答说。“他要我的号头干什么?”
“我没有要你的号头,”匹克威克先生吃惊的说。
“那你记下来干么?”车夫问。
“我没有记呀,”匹克威克愤愤地说。
“谁信得过呢,”马车夫对看热闹的群众申诉着,——“谁能信得过呢?他明明是个告密的,坐上人家的车子,不但记了号头,份外还把说的话一句一句都记下来,”(匹克威克先生脸上闪出毫光——那是笔记簿的原故呵。)
“他到底记了没有?”另外一个马车夫问。
“他记了,”第一个车夫回答,——“而且就在故意激得我要打他的时候,他就找了这三个人来做见证。我要让他尝点厉害,哪怕坐上六个月。来吧,”车夫用一种一点也不顾惜自己的私有财产的样子把帽子向地上一摔,一拳打在匹克威克先生的鼻子上打掉了匹克威克的眼镜,另一拳打在匹克威克先生的胸口,第三拳打在史拿格拉斯先生的眼睛上,第四拳来了一个变化,打在特普曼先生的腰里,从人行道打到马路,又从马路打回人行道上,最后就把文克尔先生身上所有的暂存的一点胆量打得烟消火灭;而全部的经过只是几秒种的工夫。
“警官在哪里?”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把他们放在水龙头下面冲冲,”一个卖热馅饼的人建议说。
“你们要受到惩罚的,”匹克威克先生喘咻咻地说。
“都是些告密的,”群众喊。
“来吧,”那车夫叫,他还在不停地磨拳擦掌。
此时此刻,群众是消极的旁观者,但是匹克威克派是些告密人的消息在他们中间传开之后,他们开始非常活跃地讨论把那热心的卖饼人的建议付之实行是否妥当了:要不是一个新到的人居中调停,使这场骚扰出乎意外地结束的话,很难说他们会做出什么侵犯人权的事来。
“什么事?”一个高高瘦瘦的、穿一件绿色上衣的青年人说,他从停车场那里突然走了出来。
“一些告密的!”群众又喊。
“我们不是,”匹克威克先生吼叫说,那种声调在任何平心静气的人听来都是具有说服力的。
“到底是不是——到底?”青年人对匹克威克先生说,一面毫无顾忌地用手肘推开那些挤在那里的人进来。
那位学者匆匆用几句话说明了事情的真相。
“那么跟我来,”穿绿色上衣的青年人说,用力拖着匹克威克先生跟在他后面,一路不停地讲下去。“喂,九百二十四号,把车钱拿去,走你的道儿——可尊敬的阁下——我很熟识——别胡说啦——这儿走,阁下——你的朋友们哪?——完全是误会,我知道,——不用介意——意外是不兔的——秩序最好的家庭——不用丧气——倒运呗——拉起他来——劝他想透彻些——够味儿的——该死的流氓们。”这位青年人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而且很流利地讲着这种断断续续的不成句法的话,领着路一直走到旅客候车室,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拥护者紧跟在他背后。
“喂,堂馆!”陌生人一面狠狠地打铃,一面叫唤,“每人一杯——羼水白兰地,要烫,要浓,要甜,要满,——阁下,你伤了眼吧?堂倌,拿生牛排给这位阁下医眼——生牛排医皮肉伤再好不过啦;冰冷的路灯杆儿挺好使,可是不方便——成半个钟头地站在大街上,眼贴着路灯杆儿,这怪别扭的——嘛——妙啊——哈!哈!”紧接着这些之后,他连喘一口气也不要,就一口吞下了整整半杯热气腾腾的羼水白兰地,之后一屁股坐到一张椅子上靠着,那种轻松惬意的样子,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匹克威克先生在他的三位伙伴忙着向新相识表示谢意的时候,乘机观察了一下他的服装和外貌。
他近于中等身材,但是由于身体瘦削腿长,使他显得高了。那件绿色上衣,在流行燕尾服的时候是一件讲究的礼服,但是当时显然是比这位青年人矮小得多的人穿的,因为那两只污黑的。褪了色的袖子,几乎够不到他的手腕。他把这件上衣从下一直扣到下巴,扣得结结实实,绷得紧紧的,大有裂开背缝的危险;他的颈子里看不见衬衫领子,只围着一条旧的阔领带。他的狭小的黑色裤子上,到处露出发光的补钉,说明了它的时间之长;裤管紧紧扎在一双补钉的鞋子上,好像要想掩饰那肮脏的白袜子,然而袜子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得见。长长的黑头发蓬乱地露出在高统的旧呢帽下面的两边;在手套统子和上衣袖口之间,可以看到他的光光的手腕。他的脸孔瘦削而樵怀;但是整个的人洋溢着一种形容不出的神气——洋洋得意的厚颜无耻和充分的泰然自若。
这就是匹克威克透过眼镜(他很幸运地重获了他的眼镜)所注视着的人,就在他的朋友们说尽了感激的话之后,他自己接上去用文雅的辞句对他刚才的援助致以最热情的谢意。
“没关系,”陌生人很唐突地打断匹克威克先生的话,“够啦——不用再说啦;那车夫好样儿的——拳头打得挺好;可如果我是你的朋友——活该——揍他的脑袋瓜子——不含糊——只要出口气的工夫儿,——还有那卖饼的,——不吹牛。”
洛彻斯特驿车的车夫进来打断了这番有条有理的演说,“海”军司令号”马上要开了。
“海军司令号!”年青人说,连忙起身。“是我的车——已经订了座——外边儿的——让你们请客罗——要换个五块头的——坏银子一假的——没有用——不行——嗳?”他极其狡猾地摇摇头。
碰巧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三位伙伴决定的第一个歇脚地点也是洛彻斯特;他们对这位新相识说明了他们也是要到相同的城市去之后,大家就同意了去坐马车背后的座位,这样可以坐到一起。
“上呀,年青人说,帮助匹克威克先生登上车顶,但是拉得鲁莽,以致大大地损害了这位绅士的庄严的举止。”
“有行车吗,阁下?”车夫问。
“谁——我?就这棕色纸包儿,就这个,别的行李要走水路——大箱子,钉了钉子——大得像屋子——重,重,重得要死,”年青人回答,一面把棕色纸包尽量向口袋里塞,这就显出一些可疑的迹象,好像里面只有一件衬衫和一条手绢。
“脑袋,脑袋,当心脑袋瓜子,”马车开出低低的拱门——在那个时代停车场的入口处是这样的——,多话的年青人喊。“可怕的地方——危险的地方——有一天——五个小孩儿——母亲——高个女人,吃着夹肉面包——忘了拱门——克嚓——好家伙——小孩儿们回头一看——妈的脑袋没有啦——夹肉面包还在她手里——可没有嘴巴好塞啦——一个家庭主妇的脑袋没有啦——吓死人,吓死人。在看白厦吗,阁下,——好地方儿——小窗户儿——那儿有另外的人的脑袋搬家呐,对吗,阁下?——他也是没有多留点儿神啊——嗳,阁下,嗳?”
“我正在沉思,”匹克威克说,“在想着人事的变幻无常。”
“唉!可不是——头一天打王宫的大门进去,第二天打窗户里出来。是哲学家吗,阁下?”
“人性的观察者,阁下,”匹克威克说。
“啊!我也是。人们在没有什么可做而且更没有什么可得的时候,大多数都是这样儿的。诗人吧?”
“我的朋友史拿格拉斯先生,有强烈的诗人气质,”匹克威克说。
“我也有呐,”年青人说。“史诗——万行——七月革命——当场做出来的——白天是马斯,夜里是阿波罗,——野战炮砰砰,七弦琴锵锵。”
“你亲身参与过那种壮烈的场面吗?”史拿格拉斯问。
“亲身!当然是罗;拿着枪开火——心里一个灵感也在冒火——赶忙跑上酒馆——写下了灵感——再回来开火——嘶,砰——又是一个灵感——又到酒馆里——笔呀墨水呀——再回来——杀呀砍呀——高贵的时代,阁下。游猎家吧,阁下?”突然地掉转话头对文克尔说。
“不敢当,阁下,”那位绅士回答。
“好啊,阁下——好啊——狗呢,阁下?”
“暂时还没有“文克尔说。”
“啊!你应该养狗呀——好言牲啊——机警的动物——我从前有只狗——细毛猎狗——惊人的本能——有天去打猎——进围场的时候——打了唿哨——狗站住不动——又打呶哨——庞托——没用:木头似的——喊它——庞托,庞托——动也不动——钉在地上似的——眼睛直盯着一块牌子——我一抬头,看见一块告示牌上写着——‘猎场看守人奉命,凡进入本围场之狗,一概打死’——去不得嘛——聪明的狗啊——可贵的狗啊——非常之了不起阿。”
“真是独一无二的事情,”匹克威克说。“允许我记下来吗?”
“当然罗,阁下,当然——这条畜生的趣事还有百十来件哪——漂亮的姑娘呵,阁下,”(这是对屈来西-特普曼说的,他对马路旁边的一个年轻女子丢了各种各样的非匹克威克派的眼风。)
“非常漂亮!”特普曼说。
“英格兰姑娘没有西班牙女郎漂亮——高贵的——黑玉似的头发——黑眼珠——婀娜的身材——甜蜜的——漂亮。”
“你到过西班牙吗,阁下?”特普曼说。
“在那儿住过——几百年。”
“许多趣事吧,阁下?”特普曼问。
“趣事!几千。伯拉乐-菲兹及格阁下——大公爵——独生女儿——克里斯丁娜小姐——绝色佳人——爱我爱得神魂颠倒——疑忌的父亲——品德高尚的女儿——英俊潇洒的英国男子——克里斯丁娜小姐绝望啦——吃了氢氰酸——我皮箱里有洗胃器——动手术急救——老伯拉乐高兴得要命——终同意我们结合——握手讲和,泪如泉涌——浪漫的故事啊——非常之浪漫。
“这位女士现在在英国吗,阁下?”特普曼问,关于她的动人之处的描写已经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印象。
“死啦,阁下——死啦,”年青人说,接着掏出一小块碎布——一条旧的白麻纱手绢擦擦右眼。“没有能够恢复——伤了元气——终于不行了。”
“她的父亲呢?”富有诗意的史拿格拉斯问。
“又悔恨又悲苦,”年青人回答。“突然失了踪——闹得满城风雨——到处寻找——白费——广场上的喷泉碰巧忽然不喷啦——一晃几礼拜就过去啦——还是堵着——雇了工人去通——抽掉了水——发现了丈人,头塞在大水管里,右脚靴子里藏了一份自白书——把他拉了出来,喷泉也就又喷起来,跟往常一个样儿啦。
“允许我把这小小的罗曼史记下来吗,阁下?”大为感动的史拿格拉斯说。
“当然罗,阁下,当然——只要你高兴听,还有五十个哪——我的生活很奇特——相当奇妙的历程——不是不平凡,只是少有。”
这位陌生人用这种口气一直这么谈着,当马车停下来换马的时候就偶尔弄一杯啤酒作为插曲;马车开到洛彻斯特桥的时候,匹克威克和史拿格拉斯两位的笔记簿都写满了他奇遇的精萃了。
“壮丽堂皇的废墟哟!”他们远远看见洛彻斯特的出色古堡的时候,奥古斯多斯-史拿格拉斯先生用他所特有的满腔诗意的热情说。
“对于一个考古家,这是多好的研究材料啊,”这是匹克威克把望远镜罩上眼睛上之后所说的话。
“啊!好地方,”年青人说,“辉煌的大建筑群——皱巴巴老人脸的墙壁——像要倒下来的拱顶——黑漆漆的墙角落——破旧的楼梯——还有古老的大教堂——泥土气息——香客的脚步磨损了古老的台阶——萨克逊式的小门——忏悔室就像戏院子的售票房——那些僧侣就是古怪的顾客。教皇们,财政大臣们,和各种各样的老家伙们,生着一副大红脸儿,起伏不平的鼻子,每天出现——还有软皮短上衣——火枪——沙可法古的石棺——好地方——古老的传说——奇异的故事:真棒;”陌生人继续自言自语,直到马车开进大街,停在牡牛饭店门口。
“你在这里歇吗,阁下?”那生聂尔-文克尔问。
“这儿吗——我不——可你们倒是在这儿好——好房间——精致的床铺。赖依特饭店之外的第二家,贵——非常贵——叫一叫侍者就要你五先令——如果你在朋友家吃,不在咖啡间吃,就要你更多的钱——好家伙——非常好。”
文克尔、匹克威克、史拿格拉斯和特普曼耳语叽咕了几句,并且大家互相点点头。于是匹克威克先生对年青人说话了。
“今天早上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为了聊表谢意,我们想请你来吃饭,能够赏脸吗?”
“荣幸得很罗——我不敢点菜,可是烤鸡和香菌哪——好东西嘛!什么时候呢?”
“让我看一看,”匹克威克先生看看表。“现在快三点了。五点钟怎么样?”
“正好,我也是这个意思,”陌生人回答,“准五点——回头见——保重吧;”陌生人把高统帽子从头上举起一两寸,又随随便便地戴回头上,歪在一边,然后匆匆地走出院子,走上大街,棕色纸包一半塞在口袋里一半露在外面。
“显而易见他是到过许多国家的旅行家,并且是对于周围的人和事有细致的观察的人,”匹克威克说。
“我很想拜读他的诗,”史拿格拉斯说。
“我要是见过那条狗多好,”文克尔说。
特普曼没有说话;但是他想到克里斯丁娜小姐、洗胃器和喷泉;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光。
订了一间单用的套房,看了卧室,叫了菜,大家走出去观光这个城市和邻近的地方。
我们把匹克威克所写的关于史特劳德、洛彻斯特、查特姆和布隆顿这四个市镇的记载仔细阅读之后,觉得他对它们的描写跟别人的印象描写没什么重大异处。他的概括的描写是很容易摘录出来的。
“这些市镇的主要产物,”匹克威克先生说,“好像是兵士,水手,犹太人,白垩,侏儒,官吏和造船厂的人。在热闹街道上出卖的商品,主要是船舶用具、甜面包干、苹果、比目鱼和牡蛎。街上显得生气勃勃,主要是由于军人们的饮酒作乐所营造出来的。看见这些英勇的男子由于过多的火气和火酒两者的作用而在街上蹒跚而行时,那对于一个宅心仁厚的人真是愉快;而且,跟着他们走,和他们打趣,是孩子们便宜而天真的娱乐,我们回想到这一点,尤其觉得愉快的。无论什么(匹克威克又说)都扫不了他们的兴。就在我到这里的前一天,他们中间有一个曾经在一个酒店里受了极其粗暴的侮辱。酒吧间侍女坚决地拒绝再给他添酒;因此,他拔出了刺刀(不过是开玩笑地)刺伤了那侍女的肩头。然而第二天早晨这位好汉又到酒店里去,并且是最先到的,这表示他是欣然地不以为意的,他已经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事!
“在这些城镇里(匹克威克继续说)烟草的消耗一定很大;弥漫在街上的气味,对于特别喜欢吸烟的人一定是非常喜欢这种环境。一个肤浅的观察家也许要反对这些镇市的大气污染——那是它们的主要特征;但是在那些把这看作商业繁荣的象征的人看来,这正是令人满意的。”
五点准,年青人来了,随后饭也很快地来了。他已丢开了棕色纸包,但是没有换服装;并且更加——假使还有这可能的话——谈笑风生了。
“那是什么?”侍者揭开一道菜的时候他问。
“箬鳎鱼,阁下。”
“箬鳎鱼——啊!——好鱼——都是伦敦来的呐——公共马车公司的东家们举行政治宴会——整马车地运载——几十篓子——这些人真机灵。喝一杯吗,阁下?”
“奉陪,”匹克威克说——于是年青人先是和他干一杯,然后和史拿格拉斯先生,然后和特普曼先生,然后和文克尔先生,然后和大家,喝得几乎和他讲得一样快。
“楼梯上出什么事啦,侍者,”年青人说。“一些人影儿上去——木匠们下来——灯笼、玻璃杯、竖琴。在干些什么?”
“跳舞会,阁下,”侍者说。
“集会性质——哦?”
“不是,阁下,不是集会,是慈善性质的跳舞会。”
“这个城市有许多漂亮女人你知道吗,阁下?”特普曼津津有味地问。
“漂亮哪——妙哪。肯特州,肯特人人知道——苹果、樱桃、忽布果子和娘儿们。喝一杯吗,阁下?”
“很愿意奉陪,”特普曼回答说。年青人斟了酒,干了杯。
“我倒是想去,”特普曼先生重新提起跳舞会,说,“非常想。”
“门票在酒吧间卖,阁下,”侍者插嘴说,“一张票二十一先令。”
特普曼先生又表示了一次渴望参加的欲望;但是从史拿格拉斯先生的暧昧的眼光或是匹克威克先生的心不在焉的凝视里都没有得到反响;于是他就不得不专心地抱着很大的兴趣去对付红葡萄酒和刚刚拿到桌上的尾食点心水果。侍者退出了,留下食客们去享受饭后的舒服的时间。
“劳驾,阁下,”年青人说,“别让瓶子闹着——传递——太阳的路线轮流——通过钮孔倒进嘴巴——别剩酒,”他干了两分钟之前斟酒的杯子;又斟上一杯,带着一副惯于此道的人的神气。
酒喝完了,又添了酒。客人讲着,匹克威克派们听着。特普曼越来越渴慕跳舞会。匹克威克脸上闪耀着博爱众生的表情;文克尔和史拿格拉斯人事不省。
“他们在楼上跳起来了,”年青人说——“你听乐队——四弦琴在调音——现在是竖琴——现在跳开了。”传下楼来的各种音响宣布了第一场四组舞的开始。
“我多想去阿,”特普曼又说。
“我也想,”年青人说,——“该死的行李——笨重的船——没有赴会的衣服——别扭,是吗?”
兼爱正是匹克威克派理论的主要特色之一,而且特普曼对此高贵的信条的热忱是谁也比不上的。关于这位优秀人物指引施舍的对象到别的社友们家里去讨旧衣服和救济金的事,通讯部的记录上所载的次数简直惊人。
“我倒是想借给你一套出客的衣服,”屈来西-特普曼说,“但是你瘦了一点,而我——”
“胖了一点——长大了的拜克斯——摘了叶子——爬下了酒桶,穿了粗绒布,嗳?——不是蒸馏了两次,倒是搅拌得起了两倍的泡沫——哈!哈!——递酒来。”
究竟特普曼是因为年青人叫他递酒的时候那种专断的声调使他有点愤慨呢;还是因为把匹克威克社的一位重要的社员可耻地比做跌下宝座的拜克斯,使他感到受了侮辱呢,这还不能完全确定。他递了酒,干咳了两声,带着严肃的紧张对客人盯了几秒钟;然而这位年青人显得十分泰然,而且在他的探索的眼光之下十分镇静,所以他逐渐也平了气,又提起跳舞会来。
“我倒想到,阁下,”他说,“虽然我的衣服太大了,我的朋友文克尔的衣服也许能适合你。”
年青人用他的眼睛扫量了一下文克尔的身材,这双眼睛里就闪出了满意的亮光,“巧极啦!”
特普曼四面看看。对史拿格拉斯和文克尔起了催眠作用的酒,也已经偷偷地蒙蔽了匹克威克的知觉。这位绅士已经逐步地经历了作为饱餐及其后产生的昏睡状态的种种先行阶段。他已经发生过那种正常的变化——从欢乐之颠跌落到不幸的深渊,又从不幸的深渊上升到欢乐之颠。像街上的一盏煤气灯似的,管子里冒着气,暂时发出一阵不自然的光辉:然后暗了下去,几乎看不见了:隔了一会,又发出光来照耀一下,随后带着一种犹疑的、逡巡的微光闪烁着,终于完全熄掉:他的头低垂在胸口;于是,可以听到这位伟人的存在的仅有的特征就是一种不断的鼾声,其中还时而带一声局部的哽咽。
参加舞会和一见肯特州的美人,对于特普曼是非常有诱惑力的。带那位客人一道去,对于他也有同样大的引诱力。他完全不熟悉这个地方以及这里的居民;而那位陌生人却似乎对这两者都兼得,就像他是从小生长在这里似的。文克尔已经睡着了,而特普曼根据过去类似的经验,充分知道他一醒过来就会很自然的昏头昏脑的爬上床去的。他正在犹疑不决。“你自个儿斟上,再把酒递过来吧,”正在努力奋斗的年青人道。
特普曼照他的话做了,这追加的最后一杯兴奋剂使他决定了。
“文克尔的卧室在我的里间,”特普曼说:“假使我现在喊醒并对他说明我的意思,他是不能理解的;但是我知道他有一套礼服,放在一只毡呢旅行包里;假使你穿了去赴舞会,回来就脱下来,我就可以放回原处,根本用不着麻烦他了。”
“妙,”年青人说,“妙极了——只怪碰着这么个别扭事儿——十四件上装都在那些捆扎好的箱子里,却不得不穿别人的衣服——非常好的主意,那是——非常好。”
“买票吧我们,”特普曼说。
“不用为了这点事而兑开大钞,”年青人说,“猜字幕来决定谁请客吧——我说,你旋——第一次——女人——女人——迷人的女人,”金币落了下来,“龙”(女人是对“龙”的恭维说法)朝上。
特普曼按铃召来了侍者,买了票,并吩咐点上了卧室的蜡烛。一刻钟之内,年青人已经用那生聂尔-文克尔的一套礼服打扮齐全了。
“是一件崭新的上衣,”特普曼说,这时年青人正欣赏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是第一件钉着我们社徽的钮子的衣服,”——并叫年青人注意那镀金的大钮子,在中央有一个匹克威克先生的半身像,两边各有“P.C.”两个字。
“P.C.”年青人说——“古怪的装饰——老家伙的头像,还有P.C.——P.C.是什么意思一‘特别的上衣’吗,嗳?”特普曼先生带着勃然的愤慨和很大的自傲,解释了这徽章的奥妙意义。
“腰身短了点,是吗?”陌生人说,在镜子前团团地转着,为了从镜子里看一看腰带上的钮子——它们是在他的后背的半中间。“就像邮差穿的号衣咧——邮差那种上装真滑稽——包工承办的——不量尺寸——神秘的天意——所有的矮瘦个子都穿阔大号衣——所有高大个子都穿短小的号衣。”特普曼的新同伴一面这样高谈阔论着,一面整理好了他的衣服——或者不如说文克尔的衣服;于是由特普曼陪着,走上楼梯去舞厅。
“贵姓呀,阁下?”门口的侍应说。特普曼先生正要跨上前去通报自己的姓名,年青人阻止了他。
“不要报什么姓名,”——然后他向特普曼先生耳语说,“姓名要不得——不出名阿——原本是很好的姓名,不过却不是鼎鼎大名的——对于一个小圈子是顶呱呱的名字,可是在公共场合里出不了风头——匿名反倒好——伦敦来的老爷们——显贵的外宾——等类。”仆役推开了门;特普曼和年青人走进了舞厅。
这是一间很长的房间,放着大红套子的长椅,挂在壁上的枝形灯架蜡烛在玻璃上闪烁,乐师们另外集中在一处比舞池高出来的凹洞里,舞池里有两三组跳舞的人正在有规律地跳着四组舞。邻近的牌室里有两桌牌局,是两对老太太和两对胖绅士,在打“惠斯特”。
舞曲的最后一节奏完了,跳舞的人们在房间里散步,特普曼先生和他的同伴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看着在场的人。
“漂亮的女人们啊,”特普曼说。
“慢着,”陌生人说,“等一下才有味儿哪——贵人们还没有来——奇怪逻辑的地方儿嘛——‘造船厂的人’中间,身份高的不认得身份低的——身份低些的又不认得社会上的中等阶级——中等阶级不认得生意人——部长不认得任何人。”
“那个淡色头发、粉红眼睛、穿着奇异装束的小孩子是谁?”特普曼问。
“嘘,你真是——什么粉红眼睛——奇异装束——小孩子——乱说一通——九十七联队的旗手——威尔麦特-史耐普大人呗——名门大族——史耐普家族——非常牛——”
“托马斯-克勒伯爵士,克勒伯夫人,克勒伯小姐们到!”守在门口的侍应用高亢的声音喊。整个房间起了一阵大骚动,因为进来了一位穿了钉着亮晶晶的钮子的蓝色上衣的高大绅士,一位穿蓝缎子的大块头太太,和两位也是同样块头的小姐,穿的也是同种颜色的时髦服饰。
“部长——造船厂的首长——大人物——大的不得了的人物,”慈善委员会把托马斯-克勒伯爵士和他的家庭招待到房间的最里面的上席去的时候,年青人凑近特普曼的耳朵低低地说。威尔麦特-史耐普大人和其他的显贵随即拥上去对克勒怕小姐们表致敬意;而托马斯-克勒伯爵士则挺立在那里,从他的黑色领带上面威严地看着众人。
“史密西阁下,史密西太太,和史密西小姐们,”这是其次的通报。
“史密西阁下是什么人?”特普曼问。
“造船厂的什么官儿,”年青人回答。史密西恭恭敬敬地对托马斯-克勒伯爵士鞠了躬;托马斯爵士故作谦逊地受了礼。克勒伯夫人通过眼镜对史密西太太和小姐打量一番,而史密西太太呢,就反过来对某某太太盯一眼,这位太太的丈夫根本不是在造船厂做事的,史密西太太觉得用不着奉承他们。
“布尔德尔陆军上校,布尔德尔上校夫人,布尔德尔小姐,”——这些是其次的来宾。
“驻屯军的首长,”年青人回答特普曼先生的探问的眼光。
布尔德尔小姐受到克勒伯小姐们的热烈欢迎;布尔德尔上校夫人和克勒伯夫人之间的寒暄是极其热情的;布尔德尔上校和托马斯-克勒伯爵士相互地递了鼻烟壶,他们的样子很像一对亚历山大-赛尔科克——“他们眼光所及的范围之内的君王。”
当本地的贵人们——姓布尔德尔的,姓克勒伯的,姓史耐普的——在房间的上席那一头这样维护着他们的尊严的时候,其他阶级的人就在房间的另一头有样学样。九十七联队的一些较不显贵的军官对造船厂的一些较不重要的官吏们的家属献着殷勤。律师们的妻子和酒商的妻子成了另一阶层的弄潮儿(糟坊主人的妻子拜访布尔德尔家族去了);还有汤林孙太太,开邮政局的,似乎根据双方的同意做了生意人阶层的领导者。
当时一位在他自己的圈子里最活跃的人物,是一个小胖子,头上的黑头发直竖着,中间一片广大的平原——这是秃顶的史伦谟医生,九十七联队的军医。这位医生跟每个人都谈得来,一道吸鼻烟,跟每个人都交谈,他笑乐、跳舞、打趣、打惠斯特,无所不会,也无处不到。这些事情已经可以够他忙的了,可是这位小小的医生却还有一件比什么都更重要的事情——孜孜不倦地对一位小小的老寡妇大献殷勤执着而热烈。这位寡妇的华丽的衣服和许许多多的饰物,说明了她有着令人极其可羡的补助。
特普曼和他的同伴,两对眼睛都对那医生和寡妇盯了好一会儿,打破了沉默。
“有钱得很——老女人——目中无人的医生——这主意不错——逗个乐,”这些是他嘴里说出来的自个可以领悟的字句。特普曼用询问的眼光看看他的脸。
“我要和那寡妇跳舞,”年青人说。
“她是谁?”特普曼问。
“不知道——从来没有见过她——让我来挤掉那医生——马上开始。”年青人随即走到房间的那一边,靠在一只壁炉架边,开始用一种尊敬而忧郁的恋慕神情盯着那老妇人的胖脸。特普曼先生无言的惊讶着。年青人进展得很快;小小的医生和另一位女士跳舞去了——寡妇的扇子跌落在地上;年青人拾了起来,呈送了上去——一个微笑——一个鞠躬——一个屈膝礼——几句谈话。年轻人大胆地走到司仪那里,之后回来;一点介绍的手势;年青人就和布及尔太太参加了四组舞了。
这简捷的过程使特普曼大为惊讶,然而医生却跌破眼镜慌了手脚。年青人是青春的,寡妇被奉承上了。医生献殷勤但没人理睬;而医生的愤慨对于他的泰然自若的敌手也是毫无作用。史伦谟医生慌得目瞪口呆了。他,九十七联队的史伦谟医生,顷刻之间就被一个人踢倒在地上了,而这人是从来没有谁见过的,并且就是现在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史伦谟医生——九十七联队的史伦谟医生,被抛弃了!不可能的!不可能是这样的然而事实如此;他们明明是在那里。什么!介绍他的朋友!能相信他的眼睛吗!他又看看,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他的视觉器官没出什么毛病;布及尔太太正和屈来西-特普曼跳舞,这是百分百正确的事实。明明是那寡妇正在和他跳舞,她跳到这里,跳到那里,而且特别有劲哪;特普曼也在跳来跳去,脸上带着最庄严的表情,他(像许多人一样)在跳舞的时候显出一种神气,仿佛觉得四组舞不是什么随便玩的玩艺,而是一种对感情的严肃考验、需要不屈不挠的坚定来的。
医生沉默而一忍面忍地忍受了这一切,还有随后的一切端茶、斟酒、递饼干、献媚等;但是后来陌生人出去送布及尔太太上她的马车时,他等了几秒钟也就迅速地冲出了房间,那勉强忍耐压制到现在的全部愤慨就从脸上各处冒了出来。激动得浑身大汗。
陌生人正走回来。特普曼跟在他旁边。他低声说着什么,还笑出声。医生简直想要他的命。他在得意哪。他胜利了。他嚣张呢。
“先生!”医生用严肃的声调说,递上一张名片,退到过道的一个角落里,“我叫史伦谟,史伦谟医生,阁下——九十七联队——查特姆营房——我的名片,阁下,我的名片。”他还打算再说些什么,但是满腔愤慨哽住了他的喉咙。
“啊!”年青人冷冷地回答,“史伦谟——多谢罗——客气啦——我现在没病,史伦谟——等我生病的时候——再去拜访你。”
“你——你是一个装模作样的人,”暴怒的医生喘息地说,“一个胆小鬼——一个懦夫——一个骗子——一个——一个——什么也不是的,把你的名片给我。”
“噢,我说呀,”年青人说,侧着身子,“这儿的混合饮料太浓——慷慨的东家——太笨啦——非常之笨——柠檬水好得多——问得慌的房间——有岁数的老人家——明儿早晨可要受罪啦——残酷——残酷;”于是继续走了一两步。
“你是住在这旅馆的吧,阁下。”激愤的小胖子说:“你现在醉了,明天早上你看着吧,阁下。我会把你找出来的,阁下;我会把你找出来的。”
“没关系,你去找吧,”泰然的年青人回答。
史伦谟医生脸上显出一种凶恶相,忿然把帽子向头上一批;年青人和特普曼先生上楼到后一位的卧室里,去把借来的羽毛还给一无所知的文克尔。
那位绅士如死猪一般睡得正熟;衣服很快放回了原处。年青人十分兴奋;特普曼呢,被葡萄酒、混合饮料、灯光和女人们弄得神魂颠倒了,觉得今晚是个绝妙的笑料。新朋友告别了;他为了找出睡帽口而费了一点儿手脚,并且也因为排命要戴上睡帽而打翻了蜡烛台,经过一串繁复的章程而终于上了床,很快就去与周公相会了。
第二天早上刚刚打了七点钟,匹克威克的博学的头脑在无意识的状态中就被卧室门上的响亮的敲击声从睡眠唤醒了。
“谁呀?”匹克威克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问。
“擦靴子的,阁下。”
“什么事?”
“对不起,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位穿鲜艳的蓝色礼服、带一只有P.C.两个字的镀金钮子的?”
“大概是送出去洗了吧,”匹克威克想,可能这人忘记是谁的衣服了——“文克尔,”他说,“过去第二个房间,右手边的。”
“谢谢你,阁下,”擦靴子的仆人说,走开了。
“什么事呀?”特普曼叫唤说,房门上的大声敲击把他从健忘的安眠中惊醒。
“我可以和文克尔阁下说句话吗?”擦靴子的仆人在外面答道。
“文克尔——文克尔,”特普曼对里面房间叫唤着。
“哈罗!”从被子下面发出的微弱的声音回答。
“有人找你——在门口——”屈来西-特普曼勉强说了这些字句之后,转过去又睡得人事不知了。
“找我!”文克尔急忙跳下床,马马虎虎地穿上衣服。“找我?在这种偏僻地方——究竟谁会来找我呢?”
“一位绅士在咖啡间里等你呢,阁下,”文克尔开了房门仆人说:“他说他不耽搁你多少的工夫,但是他非见你可。”
“奇怪!”文克尔说:“我马上下来。”
他匆匆用一件旅行披巾和一件便袍把自己塞进去,走下楼梯。一个老妇人和两个侍者正在收拾咖啡间,一个穿着简便制服的军官正望着窗外。文克尔进去的时候,他转过身来,把头硬倔倔地一点。他吩咐仆人们退出之后,很细心地关上了门,于是说,“是文克尔阁下吧,我想?”
“我正是文克尔,阁下。”
“你不会感到意外吧,阁下,我要通知你,今天早上我到这里拜访你是为了我的朋友,九十七联队的史伦谟医生。”
“史伦谟医生!”
“史伦谟医生。他叫我转达他的意见,你在昨天夜里的行为不是任何绅士所能忍受的;也不是(他又说)任何绅士能够对别的绅士所能做得出来的。”
文克尔先生的惊讶在脸上是如此之真实和明显,史伦谟医生的朋友看得明明白白;所以他继续说——“我的朋友,史伦谟医生叫我说,他坚决相信你昨天夜里是醉了,所以干下了令人不耻的行为,可能不知道你对于别人的侮辱是到了何等的程度。他委托我说,假使你认为这是你醉后的失态,请求谅解的话,他同意接受你的书面的道歉,根据我的口授、由你亲笔写下来。”
“书面的道歉!”文克尔先生重复他的话说,是惊讶声调中最强调的声音。
“当然你知道两者之间的抉择的,自个衡量吧,”来访者说,冷冷地。
“你是受了委托把这些话指名指姓带给我的吗?”文克尔先生问,他的脑子被这一突然谈话弄得一团糟了。
“我当时并没有在场,”来访者回答,“因为你坚决拒绝把你的名片给史伦谟医生,所以史伦谟医生就叫我替他找出穿一件很不平常的上衣的人——那是一件鲜蓝色的礼服,有一颗镀金钮子,上面有一个半身像,和‘P.C.’两个字。”
文克尔先生听到这样详细地描写他的衣服,惊讶得不知所措了。史伦谟医生的朋友继续说:
“根据在账房的探问,才知道那件上衣的所有者是昨天下午和三位绅士同到这里的。我就叫人去问被认为大约是你们中的领袖的那位绅士;而他立刻叫我来找你。”
假使洛彻斯特堡垒的主塔突然从基础上走出来,站到咖啡间的窗户对面,这事使文克尔先生发生的惊讶,也无法比他听了这些话之后的深刻的惊骇来,这是什么跟什么。他的第一个感觉是他的上衣被人偷去了。“你能够等一会儿吗?”他说。
“没问题,”那位不受欢迎的来客回答。
文克尔先生急忙跑上楼,用颤抖的手打开了旅行袋。上衣是在老地方,但是在仔细察看之下,有在昨天夜里曾经被人穿过的明显的痕迹。
“一定是这样的,”文克尔说,衣服从手里落下。“饭后我喝了太多的酒,模糊地记得后来曾经在街上散步,抽着雪茄。事实是我喝得太醉了;可能是换了礼服然后去了什么地方那里,得罪了谁?应该是这样;而这信息就是那件事情的可怕的后果。”文克尔想到这里,回头向咖啡间走去,抱着悲惨而庄严的决心,打算接受好斗的史伦谟医生的挑战,承受可能发生的最坏的一切后果。
由于种种的因素考虑,文克尔作出了这个决定;第一是他在匹社的名誉。他向来被推崇为在一切娱乐和技艺方面的崇高的权威者,无论是进攻的,防御的,或是无所谓的;假使他在这第一个实地试验上就退缩起来,而且当着他的伟大领袖的面退缩起来的话,他的声名和地位将要永远消失了。何况,他记得常常听到这类事情的门外汉的猜测之辞,说是由于副手们之间的谅解的安排,手枪是极少真正上了子弹的;再者,他想到,假使他叫史拿格拉斯做他的副手,并且在他面前把危险活龙活现地描写一番,那史拿格拉斯也许会把事情告诉匹克威克领袖,而匹克威克呢,当然会立刻报告地方当局,这样就可以防止他的拥护者被杀害或是打成残废。
他这样想着,回到咖啡间,表白了他愿意接受医生的挑战。
“你可以给我介绍一个朋友,来商量碰面的时间和地点吗?”军官说。
“完全用不着,”文克尔回答:“你先告诉我时间和地点,我以后找一个朋友同来就是了。”
“今天日落的时候行吗?”军官用淡漠的声调问。
“没问题,”文克尔回答;心里却觉得一团糟。
“你知道毕特碉堡吗?”
“唔;我昨天看到的。”
“请你走到堡垒的一只角落那里时,拐进沿着壕沟边上的田地,走上向左手边的一条小路,再往前走,我在那里等你;我可以把你领到一个更隐僻的地方,在那里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怕有人来打断。”
“怕有人来打断!”文克尔想。
“没有其他什么要布置了,我想,”军官说。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了,”文克尔回答。
“早安。”
“早安,”军官大步走开的时候,噘起嘴来吹了一支轻快的曲子。
这天早饭吃得很沉闷。特普曼经过昨天夜里那场不习惯的消遣之后,到现在还不想起来;史拿格拉斯似乎正在富有诗意的意气消沉的心境之下;连匹克威克都对于沉默和苏打水表示出不平常的爱好。文克尔先生急切地等着机会来临。终于它来了。史拿格拉斯提议去看一看堡垒,而大伙之中唯一情愿出去散一散步的只有文克尔,所以他们一道走了出去。
“史拿格拉斯,”他们走上热闹街道之后,文克尔说:“史拿格拉斯,我的好朋友,你能够替我保守一个秘密吗?”他一面这样说,一面极其诚心诚意地希望他不能够。
“能,”史拿格拉斯回答。“让我发誓——”
“不必,不必;”文克尔打断他,他的同伴真心保证不泄露消息的想法把他吓坏了:“不要发誓,不要发誓;完全不必要的。”
史拿格拉斯就把他的一只已经根据诗歌的精神向天举起的手放了下来,做出倾听的样子。
“我需要你的帮助,我的好朋友,这是一件关系到名誉的事,”文克尔说。
“你放心吧,”史拿格拉斯握着他朋友的手。
“是跟一个医生——九十七联队的史伦谟医生,”文克尔想把事情说得尽可能地庄严点:“跟一个军官决斗,他的副手也是一个军官,时间是今天黄昏,地点在华特碉堡那边的荒地上。”
“我陪你去,”史拿格拉斯说。
他是惊讶的,但不沮丧。因为在这种场合,恰恰是除了决斗的本人之外,别人一般都能够很镇静的。文克尔忘记了这一点。他用自己的感情忖度了别人的感情。
“结果也许是很可怕的,”文克尔说。
“我看不至于,”
“我相信那医生是一个很好的射手,”
“军人们大多都是,”史拿格拉斯镇静地说,“不过你也不赖,不是吗?”
文克尔作了肯定的答复;他发觉他还没有使他的朋友吃惊到合适的程度,所以他转换了阵地。
“史拿格拉斯,”他说,声音由于激动而颤抖,“假使我死了,你可以在我就要交给你的小包里找到一封信,是我留给我的——我的父亲的。”
这一进攻注定还是失败。史拿格拉斯是被感动了,但是他对于负责送出这一封信欣然承诺,好像他为了一个朋友,值得。
“假使我死了,”文克尔说,“或者是那医生死了,那么你,我的亲爱的朋友,就要作为从犯而受到审判。我岂不是造孽要连累我的朋友受到流放——说不定还是终身放逐哪!”
这话使史拿格拉斯全身略微畏缩了一下,但是英雄主义是不可征服的。“为了友谊的缘故,”他豪迈地叫唤说,“我愿意冒一切的危险。”
各有各的鬼胎各有各的心思,默默地并肩而行;这时候,文克尔先生心里是多么恨他的同伴的忠诚的友谊啊!早晨的时间就这样渐渐过去了;他渐渐急了。
“史拿格拉斯,”他突然站住:“不要阻挡我为了这件事——不要向地方当局打小报告——不要喊什么维持治安的官吏把我或是史伦谟医生——现在驻扎在查特姆营房的九十七联队的军医——拘留起来。阻止了这场决斗;——喂,不要啊!”
史拿格拉斯强烈地抓住他朋友的手,热情的回答说,“万万不会!”
一阵颤栗掠过了文克尔的身体,因为他该死心了,他无法叫他的朋友害怕了,而他是注定了要做一个活靶子了。
这件事的一切情况已经正式对史拿格拉斯作了交待,之后从洛彻斯特的一个制造商租到了连带火药、子弹、铜帽子等必要附件的决斗手枪,朋友俩就回了旅店;文克尔在沉思将临的一场决斗;史拿格拉斯则去安排战斗的武器,使它们可以随时应用。
当他们重新走出旅馆去履行他们的倒霉差使的时候,正是很沉闷的黄昏。文克尔用一件极大的斗篷包住了身体,让别人认不出来;而史拿格拉斯却在斗篷下面携带了杀人的工具。
“一切你都带齐了吗?”文克尔声调异样兴奋。
“都带了,”史拿格拉斯回答:“充分的弹药,为了怕打些空枪。箱子里有四分之一磅的火药,我口袋里带了两张报纸,预备装火药的。”
这些都是友谊的证明,任何人对这些当然都会感激不已的。推测起来,文克尔先生的感激大概是过于强烈而说不出来了,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继续向前走——而且走得相当慢。
“我们正赶上时间,”他们爬过第一片田野的围篱的时候,史拿格拉斯说:“太阳刚刚落下去。”文克尔抬头看看落日,痛苦地想到自己不久也有无痛苦地“落下去”的可能。
走了几分钟之后文克尔叫喊说。“军官在那里了,”
“哪里?”史拿格拉斯说。
“在那;——穿蓝色披风的就是。”史拿格拉斯依照他的食指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正如他所说的裹着披风的人。军官微微地招一招手,表示已经看到他们,让他们跟着他走;他随即转身走去,这两位朋友就稍微离开一段距离在他后面跟着。
黄昏越来越阴暗,一股忧郁的风在荒凉的田野里嘶哑,像是一个隐约的巨人在呼唤他的看家狗。景象的凄凉使文克尔的心情蒙上了阴暗的色调。他们走过壕沟的转角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它像一个巨大的墓穴。
军官突然走到路边;爬过一道栅栏,越过一道篱笆,到了一个隐僻的地方。有两位绅士正在等着;一个是身材矮矮的胖子,黑头发;另外一个——穿着紧身长外套的大块头——十分安闲地坐在一只行军帆布凳上。
“大概就是他们吧,另一个是外科医生吧,我想,”史拿格拉斯说:“喝一口白兰地吧。”文克尔接住他朋友递过来的柳条花纹的酒瓶,把那兴奋饮料大灌几口。
“阁下,这位是我的朋友——史拿格拉斯,”文克尔对着走过来的军官说。史伦谟医生的朋友鞠了躬,拿出一只像史拿格拉斯带来的那样的箱子。
“我们没有什么再要说的了,机会已经错过了,”他冷冷地说,一面打开箱子:“道歉是被坚决拒绝了的。”
“没有什么要说了,阁下,”史拿格拉斯说,他开始觉得他自己心里也不安起来。
“请你走过来好吗?”军官说。
“当然,”史拿格拉斯回答。距离已经量好,各种准备也都作好了。
“你会发现这些比你们的好,”对方的副手拿出他的那些手枪。“你看见我装弹药的。你反对用这些枪吗,认为有问题吗?”
“当然不反对,”史拿格拉斯先生回答。军官的提议使他解除了很大的烦恼;因为他自己对于怎样装手枪还是有点儿模糊和不明白的。
“那么我们可以叫我们的人站好位置了,没问题吧,”军官说,那样淡漠,就好像决斗的人是棋子、而他们是下棋的人。
“我想可以了,”史拿格拉斯回答;他对任何的提议都会同意,因为关于这件事他一窍不通。军官走向史伦谟医生,史拿格拉斯先生走向文克尔。
“都预备好了,”他说,拿手枪交给他。“披风给我吧亲爱的朋友。”
“我的小包裹你已经拿到了,亲爱的朋友,”可怜的文克尔说。
“是的,”史拿格拉斯说。“坚定一点,争取胜利。”
在文克尔看来,这种劝告非常像旁观者们在看打架的时候千篇一律地鼓励最小的孩子的话——“干呀,争胜利呀!”——胜利说来倒是很美妙的,可惜你不知道怎样他才会幸临于你。然而他还是默默地脱了斗篷——斗篷这种东西,脱起来总是要费很长的时间的——接了手枪。副手们退开了,坐在行军凳上的绅士也退开了,交战的双方渐趋逼近。
文克尔先生向来是出名的极端仁慈。据猜测,他走到那要命的地点的时候紧闭着眼睛的原故,就是为了不愿意故障故意伤害一个同类;也因为他的眼睛是闭着的,所以他没有看到史伦谟医生那非常出奇的和不可思议的举动。先是一惊,瞪着眼睛看了看,退回几步,揉揉眼睛,又瞪眼看看;终于大叫:“停止,停止!”
“到底怎么回事?”史伦谟医生对着跑过来的朋友和史拿格拉斯叫唤——“不是他。”
“不是他?”史伦谟医生的副手说。
“不是他?”史拿格拉斯说。
“不是他?”手里拿着行军凳的绅士说。
“当然不是的,”矮小的医生回答。“他不是昨天夜里侮辱我的人。”
“这就奇了!”军官喊。
“很奇怪,”拿行军凳的绅士说。“不管这位绅士到底是不是昨天夜里侮辱了我们的朋友史伦谟医生的人,关键是事已如此,能不能就因为表面问题而认为他不是那个人呢?”这拿着行军凳的人用非常高明而神秘的神气提出问题的关键所在之后,深吸了一口烟,抬起头沉重地吐出,深意地四面扫视,像是这类事情的权威。
文克尔先生听到他的敌手大声地喊“住手”时候张大了眼睛,张开了耳朵;他又根据敌手后来的几句话,知道这事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并立刻预见到假使他把前来决斗的真正动机隐瞒起来,他必然会得到更大的好处的;于是他勇敢地走上去,说,——
“不是我,我保证我所说的话。”
“那末这就是一个侮辱,”拿行军凳的人说,“对史伦谟医生的一个侮辱,也就是立刻继续进行的充足的理由了。”
“请你不要说了,贝思,”医生的副手说,“今早上你应该把这种事实跟我说明。”
“可不是——可不是,”拿行军凳的人愤慨地说。
“我请你不要说话,贝恩,”医生的副手说。“要我把问题再说一遍吗,先生?”
“因为,先生,”赢得了思考的时间的文克尔先生停顿了一下,接着回答说——“因为,先生,你描写一个醉酒的有失绅士风格的人穿着那件上衣,惭愧得很,不仅是我穿的,而且是我创造的——预定作为伦敦的匹克威克社的制服的,先生。我觉得维持这种制服的荣誉,是义不容辞的,因此我毫无疑问地接受了挑战。”
“我的亲爱的先生,”善良的小医生伸着手兴奋地走过来说“我佩服你的豪侠。请允许我说,先生,我非常钦佩你的行为,而我感到非常的抱歉,因为无原无故麻烦你到这里来。”
“请不要介意,先生,”文克尔先生说。
“若能够和你交个朋友,那是足以自豪的,先生,”小的医生说。
“和你相识是我莫大的荣幸”文克尔先生回答。于是医生和文克尔先生握了手,接着和泰普尔顿中尉(医生的副手),拿凳的人。史拿格拉斯一一握了手:最后提到的这位绅士对于他的英勇的朋友的高贵行为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想我们可以体会了,”泰普尔顿中尉说。
“当然,”医生说。
“除非是,”拿行军凳的人插上来说,“文克尔先生抱怨这次挑战。否则他是十分满意的。”
文克尔先生非常克己地说,他已轻十分满足了。
“或者,”拿行军凳的人说,“很可能刚才我所说的话侮辱了这位先生;假如这样我也乐意马上接受他的挑战。”
史拿格拉斯先生连忙表明说,他非常之感激刚才说话的这位绅士的豪爽的提议,但是他只能加以拒绝,因为他对于整个的所作所为是完全满意的。两位副手整理好武器箱子,转身回去,心情比当初好得多了。
“你要留下来多长时间?”史伦谟医生问文克尔先生,他们俩极其亲睦地走在一起。
“我想我们后天要离开这里了,”是他的回答。
“我希望你们光临寒舍,使我在这场失礼的误会之后陪你们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小小的医生说。“今天晚上你们没有事情吗?”
“我们还有几位朋友在这里呢,”文克尔先生回答,“今天晚上我必须得回到店里去。也许你和你的朋友可以到牡牛饭店来看我们吧。”
“没问题,”矮小的医生说:“到十点钟不嫌太晚吧?”
“啊,不晚,”文克尔先生说。“我会很荣幸地给你介绍一下我的两位朋友,匹克威克先生和特普曼先生。”
“那是我的荣幸了,”“的确的,”史伦谟医生回答,并没有猜测到特普曼先生是谁。
“你一定来的吧?”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呵,一定。”
说到这里,他们已经走到大路上了。他们相互亲热地握别之后。史伦谟医生和他的朋友们回营房,文克尔先生和他的朋友史拿格拉斯先生一道回旅馆。
[book_title]第三章
一位新相识。走江湖的戏子的故事。一个讨厌的打扰和一场不愉快的遭遇
匹克威克先生因为两个朋友的突然外出觉得有点儿忧虑,而他们俩整个早上的神秘行动又深深地增加了他的这种疑虑。因此,当他们再次进来的时候,他怀着比平常更大的愉快的心情站起来欢迎他们;并且怀着无比的兴趣问他们是什么事情使他们逗留在外。对于他这问题,史拿格拉斯先生正打算把刚才的事情忠实地叙述一番作为回答,但是他突然地滞住了,因为看见在场的不仅有特普曼先生和他们前一天在驿车上的那位伴侣,而且还有一位外貌非常古怪的陌生人。他是一个面容憔悴的男子,他的病色的脸和深陷的眼睛已是触目惊心,再加上那些乱蓬蓬的盖住半个脸的长发,就更显得古怪。他的眼睛那么亮,眼光那么锐利,几乎是不自然的;他的颧骨高高突起;下巴又长又瘦,要不是半开的嘴和不动的表情说明了那是他的常态的话,人家会以为他是暂时收缩着肌肉、把嘴上的肉吸进去了。他脖子上围着一条绿色的大技巾,披巾的两个大头子散在胸口,时而从那件旧背心的破钮孔下面显露出来。他的上身衣服是一件黑色紧身长外套;在下面穿了一条宽大的褐色裤子和一双快要破的大靴子。
文克尔先生的眼睛所盯住的,正是这位异样的人物;匹克威克先生一边说明、一边伸手指着的,也正是他。匹克威克先生说,“这是我们的朋友的一个朋友。今天早上我们发现这地方的剧场和我们的朋友有密切关系,虽然他并不愿意给大家知道;而这位绅士呢,就是这行职业里的一员。你们走进来的时候,他正打算跟我们讲起有关的事呢。”
“说来话长哪,”头一天的穿绿上衣的陌生人,走向文克尔先生面前,低声而推心置腹的说了一段话。“怪家伙——干这种沉闷的事儿——不是演员——怪人儿——种种的不幸——我们在巡回的时候叫他忧郁的杰美。”文克尔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有礼貌地欢迎了这位被很雅致地叫做“忧郁的杰美”的绅士;叫了白兰地和开水,像其余的人那样在桌旁坐了下来。
“现在,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你能赏个脸跟我们说说你要说的事吗?”
“忧郁的杰美”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陈旧的纸,对着刚刚掏出笔记簿子的史拿格拉斯先生,用一种跟他外表完全相配的空洞的声音说:“你就是那位诗人吗?”
“我——我算不了什么呵,”史拿格拉斯先生非常谦虚地回答,差点儿被这问题的突然来临吓坏了。
“啊!诗歌对于人生就像灯光和音乐对于舞台一样。假使剥夺了一个的虚伪装饰,和另一个的虚幻,那末,真正的人生和舞台的价值有什么值得注意呢?”
“很对,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回答。
“在脚灯前面呢,”忧郁的人继续说,“就好像坐在那富丽堂皇的宫廷看演出一样,安静地欣赏着演员们的优美舞姿,动作和神态,——在脚灯后面呢,就像是缝制那些艳服的人,没有人知道生死浮沉只能听天由命。”
“的确,”史拿格拉斯先生说;因为那忧郁的人的深陷的眼睛盯着他,而他觉得必须说点什么才行。
“说下去,杰美,”西班牙的旅行家说,“像黑眼睛的苏珊一样——全都在荡里——别咿咿哑哑——说呀——拿出精神来。”
“你在开始之前要再来一杯吗,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忧郁的人接受了这个提示,调起一杯掺水白兰地,慢慢地喝下半杯,打开纸卷边看边说了如下的故事,我们发现它被记在匹社的记录里,题为《走江湖的戏子的故事》。
走江湖的戏子的故事
“我要叙述的是一个普通而又感人的事情,”那忧郁的人说:“甚至也没有不平凡的地方。贫困和疾病原是人生常事,除了被看做极其普通的人事盛衰之外,不足以引来更多人的注意。我把这些记录搜集起来,是因为里面所说到的是我多年所熟识的人。我追踪着他的向下发展,一步一步,直到他最后走到贫困的极端,从此一蹶不振。
“我所说的人是一个演哑剧的下级演员;他像他那下级的许多人一样,也是一个酒鬼。在他的情形还比较好的时候,在他还没有由于放荡而衰弱、由于疾病而消瘦之前,他拿的薪水还不坏,假使他能够小心谨慎,他还可以继续再拿几年——虽不说许多年;因为这些人不是死得早,就是由于过度劳累而衰老,而他们的生存是全靠体力劳动来维持的。然而他摆脱不了的罪恶害得他太惨了,在他不年轻的时候剧场由于他衰老而不可能启用他了。酒店对他有一种魔力,他抗拒不了。假使他坚持走这条老路的话,那末他的命运就不仅是疾病和贫穷,而且永远也摆脱不了的;然而他竟坚持了,结果是可想而知。他不能找到职业,他没有面包。
“无论谁,只要是熟悉剧场的事情的,都知道在舞台的周围,榜惶着一群群衣衫褴褛,贫困不堪的,——不是正式被雇为演员,只是凑凑舞队的人数,充当跑龙套的、翻跟头的之类,在连演一出大哑剧、或者演复活节戏剧这些大型戏剧的时候雇用他们,过后就解雇掉,直到下次再演什么大戏需要他们的时候再雇用。这人就被迫走上了这条谋生的路;天天夜里还要到什么下等戏院去讲课,为了多赚几个先令而奔跑,以便能够过过他的老瘾。不久连这条生路也断了;他的行为太不检点,以致连这样挣点微薄的薪水的工作都没了,他是真正到了濒于饿死的境地,只能跟那些所谓的老朋友混混,东拼西凑弄几个钱;而他只要弄到钱,总是照老规矩花掉。
“他在那种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活下去的境况之下过了一年多,那时我和苏雷滩的一家剧场有一个短期合同,就在这里碰到了他;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他,因为我曾经到各省旅行了一趟,而他是在伦敦的小街小巷里躲藏着。我穿好了衣服,穿过舞台正要离开向外走时,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永远忘记不了当时回头看见的那副令人厌恶的样子。他穿了演哑剧的服装,是荒唐不堪的小丑装。‘死的跳舞’里的鬼怪角色,就是最有名的画家描绘的最可怕的形象。都不及眼前那朋友的鬼怪模样。他的浮肿的身体和萎缩的腿子——它们的畸形被古怪的服装加强了一百倍——还有他那双眼睛,无神而滞钝,在脸上涂的白粉映衬下显得很可怕;由于麻痹症而颤抖着的、装饰得奇形怪状的头,以及擦了白粉的、芦柴棒般的长手——这一切都使他显出一副可憎恶的可怕模样。没有言语能够把它形容得很适当,而我直到如今一想起来全身就要发抖。他把我拉到一边,用不成句的言语说了一大篇疾病和穷困,说到最后照旧是迫切地要求一笔小数目的借款。他说话的声音空虚而发抖。我放了几个先令在他手里,当我转身走开的时候,听到那一阵哄堂大笑,那是他跌跌撞撞地出现在舞台上而引起的。
“过了几天,一个茶房给我送来一张便条,上面胡乱地用铅笔写了几行,大概意思是:那人已病危旦夕,要我在演完戏之后到那条不出名的街去看望他,那里离戏院不远。我答应下班立刻就去;所以在闭幕之后我就出发履行我的忧郁的任务去了。”
“时间已经很晚,因为我演的是最后一幕戏;而且因为那天晚上是义演,所以特别延长了时间。那是一个又黑又冷的夜,冷湿的风吹着雨点沉重地打在窗子和屋檐上。狭小的冷落街道上积了一汪一汪的水,稀稀落落的油灯有许多已经被狂风吹熄了;这一路走去,风吹雨打,摇摇晃晃,边走边查问,经过几分波折终于找到了那一个煤栈,他所住的地方,上面有一层楼,我寻找的对象就躺在楼上的后间。
“一个可怜相的女人,那人的妻子,在楼梯上迎接了我,一边告诉我他刚刚昏睡了过去,一边领我轻轻走进去,给我端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病人是脸向着墙躺着的;他没有注意到我来,所以我有时间观察我置身其中的地方了。”
“他躺在一张白天应该翻起来的旧床上,床头挂着一条破碎不堪的幔子挡风,然而风却从门上的无数裂缝里吹进这凄凉的房间,把幔子吹得不停地荡来荡去。在一只生锈的不固定的炉子里,生了不旺的煤渣火;它前面放了一张旧的、有污斑的三角桌子,上面有几只药瓶子、一只破玻璃杯和一两样其他的家用物件。那女人坐在临时铺在地板上的床的旁边的一张椅子里守着睡在地板床上的小孩子。墙上有两块搁板,上面有几只盘子、杯子和小碟子:下面挂着一双戏鞋和两把演戏用的剑。除了乱丢在房间角落里的几堆破布和包裹之外,这些就是这房里的所有的东西。
“我有时间看清了那里所有的东西,注意到那个病人那沉重的呼吸并注意到他在高烧之下醒来时发现我已经来了的神情。他在不停地转侧着想把头枕得舒服一点的时候,把手乱伸到床外,碰着了我的手。他吃惊地撑起身体来,对我脸上紧紧地盯着。”
“‘是赫特来先生,约翰。’他妻子说,‘赫特来先生,你今天晚上请他来的,你知道。’”
“‘啊!’病人说,用手摸摸额头;‘赫特来——赫特来——让我想想。’他像是努力凝思了一会儿,随后紧紧抓住我的手腕,惊恐地说,‘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老朋友。她要谋杀我,我知道她会的。’”
“‘他这样已经有多久了?’我对他的啜泣着的妻子说。”
“‘昨天傍晚,’她回答。‘约翰,约翰,你不认识我了吗?’”
“‘不要让她靠近我,’她俯向他的时候,他颤抖了一下说,‘赶她走;她靠近我我就受不住。’他狂乱地盯着她,带着极度恐惧的神情,随后就凑近我的耳朵低声说,我以前曾经打过她昨天我还打,我还把她和孩子都饿了几顿而现在我衰弱了她会借此机会报复的,会的,她会谋杀我的;我知道她会的。假使你像我一样看见她哭,你也就知道了。不要让她靠近。’他松了手、精疲力尽地倒在枕头上了。
“我对于他这反应知道得太清楚了。假使我曾经有一瞬间抱着任何怀疑的话,一看见那文人的苍白的脸孔和消瘦的身材也就足够明了事情的真相了。‘你暂时站开些好’。我对那可怜的女人说,‘他很畏惧你,他的心情很坏,若是他看见你的话。你离开远一些也许能使他安静。’她退到她男人看不到的地方。过了一会他睁开了眼睛。焦急地四面看看。
“‘她走了吗?’他急切地问。”
“‘是呀——是呀,’我说,‘她不能伤害你的。’”
“‘我告诉你吧,杰姆,’那人低声说,‘她确实伤害我。她的眼睛像一把利剑直刺我心,使我感到比疾病更加恐惧,她每看我一眼就令我发疯。昨天一整夜,她苍白的脸孔和那睁得大大的眼睛一直紧紧凑在我的面前;我把脸转到哪里,它们也就跟到哪里;每次我从睡眠中惊醒过来,她总是在床边看着我。’他把我拉近些,用深沉的、惊慌的耳语声说——‘杰姆,她一定是个邪恶的精灵——一个恶鬼!别响!我知道她是的。假使她是个女人,她早就会死掉了。任何女人都受不了她所受的苦。’
“一定是那长期的虐待和遗弃的过程才会使他这样一个人产生了这样的印象了,我想到这里,心里难受极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话;像他这样一个卑贱的人,谁能给与希望或安慰呢?”
“我在那里坐了两个钟头以上,他一直是在床上翻来复去痛苦而焦虑的叫喊,不停地乱挥着手。最后,他沉入了部分地失去知觉的状态,心灵从一个景象到另一个景象、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这样不安地彷徨着,失去了理性的控制,然而还是解脱不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对于当前的痛苦的感觉。我从他言语和反应看出,他的病症是如此,而且越发恶化,所以就离开了他,答应他的不幸的妻子我明天晚上再来,而且,假使必要的话,可以坐夜陪他。
“我践了约。这二十四小时中间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他那深陷而迟钝的眼睛,却发出一种亮光;看上去很吓人烧焦了的嘴唇,裂开了许多小口,干枯的皮肤滚烫,而他的脸上有一种几乎非人间所有的、忧急欲狂的神情,热病烧到了最高点。病魔不断地摧残他的身体。”
“我坐了前一晚所坐的位置,在那里坐了几个钟头,听着那些即使是人类之中心肠最硬的人也深深地被感动的那种声音——死前的人的可怕的呓语。根据我所听到的医务员的意见判断,我知道他是没有希望了:我是坐在他临终的床前阿。我看见他的枯瘦的四肢在高热病魔的折磨下不停地抽动。不久之前,为了取悦于喧哗的下等观众,他的枯瘦的四肢还做出种种怪相——我听见小丑的尖声怪笑,夹杂着临死的人的低声呻吟。
“看见一个人心灵回到了健康时候的正常工作和业务上,而身体却衰弱而无能地躺在你面前,这是很使人难受的;而且,如果这些工作又是同任何带有庄严或严肃的意味的东西极不相容的,那末,所产生的感情就更加是无限的强烈了。剧场、酒店,是这可怜人的胡言乱语的主要话题。他幻想那是一个晚上;当夜他要去演戏;时间不早了,他必须立刻出去。他们为什么拉住他、阻止他去呢——他要拿不到钱了——他一定要去。不成!他们绝对不肯让他去。他把滚烫的手掩住脸,无力地悲叹自己的软弱和残酷地迫害他的人们。稍稍停顿一下,他又大声唱起几句拙劣的韵文来——那是他最近才学到的。他爬在床上,缩起枯瘦的手脚,做出不可思议的姿态滚来滚去;他梦想着他是在演剧——他是在舞台上。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含糊不清地唱起什么喧哗的歌曲的叠句来。他终于到了他经常去的酒店里了;房里多热河。他曾经病过一场,病得很厉害,但是现在好了,而且很快乐。把杯子倒满。哎呀!多可惜呀,早已跟踪在他后边的那个迫害者把他那刚到唇边的酒给撞洒了。他倒在枕头上大声地呻吟。一阵暂时的忘怀之后,他钻进一串低矮的拱顶房间的走不完的迷阵中了——有些时候,房是那么低,低得使他透不过气来,使他必须伏在地上用手和膝盖向前爬;里面又问又黑,无论他转到哪里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障碍物阻止他前进。还有许多昆虫,可憎恶的爬着的东西,它们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空中四面八方净是这些眼睛:在深深的黑暗之中可怕地闪着光简直要飞下来一口吃了他。墙壁和天花板上满是蠕动的爬虫——拱顶扩张得巨大无比——可怕的人影来来去去地掠过——其中出现了许多他所认识的熟悉的脸孔,对他装模作样地讥笑和谩骂,因而这一切都显得很可怕;他们用烧红的铁烙他,用绳子绞他的头、弄到冒血;而他疯狂地为生命而挣扎。
“他这样一连发作了好几次,有一次在他发作完之后,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把他揿在床上,他像是睡着了。我呢,因为连夜看守和用力气,弄得太疲乏了,就闭上了眼睛,一会儿,就有人猛烈地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马上醒了。他已经爬了起来,打算坐在床上——他的脸上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但是神志清醒了,因为他显然认得我。那一直被他的呓语烦扰着的小孩子,从小床上爬了起来,奔向他的父亲,同时惊恐地嘶叫着——母亲连忙把他抱在怀里,怕他在癫狂的胡作非为中伤害了他;但是,却被他脸色的改变吓得楞楞地站在床边。他痉挛地抓住我的肩头,用另外一只手捶着自己的胸膛,挣扎着要说话。但是徒然——他对他们伸着手,又作了一次剧烈的努力。喉咙口格格地响了一下——眼睛瞪了一下——短促的一声窒息的呻吟——于是他仰面倒下——死了!”
假使我们能够记下匹克威克先生对于上述逸事的意见,那是一定会给与我们最大的满足的。要不是发生了一件极其不幸的事情,我们无疑是可以把这奉献给我们的读者的。
匹克威克先生已经在故事快要结束的时候把端在手里的杯子放在桌上了;早已打定主意发言了——的确的,据史拿格拉斯先生的笔记簿上说,他确实已经张开了嘴啦——这时候,侍者走了进来说:
“有客人,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正打算发表一些意见时受到了这样的打岔很无奈,然而据猜测,这些意见纵使不是会启发泰晤士河,也是会启发全世界的。他严厉地看看侍者的脸,然后对在座的人扫视一下,像是寻求关于新来的客人们的消息。
“啊!”文克尔先生站起身来,说,“是我的一些朋友——请他们进来吧。是几位受人欢迎的使人愉快的人们,”——侍者退出之后,文克尔先生补充说,“九十七联队的军官们,我今天早上有点儿奇怪地结识上的朋友。你们会很欢喜他们。”
匹克威克先生恢复了他那原来就有的镇静。侍者回来了,引进来三位绅士。
“泰普尔顿中尉,”文克尔先生说,“泰普尔顿中尉,匹克威克先生——潘恩医生,匹克威克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是你已经见过的:我的朋友特普曼先生,潘思医生——史伦谟医生,匹克威克先生——特普曼先生,史伦谟医——”
文克你先生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因为看见特普曼先生和医生二人的脸上都表现出了强烈的情绪。
“我以前见过这位绅士,”医生郑重其事地说。
“当真!”文克尔先生说。
“还有——还有那个人,假使我没有弄错,”医生说,对那穿绿色上衣的陌生人打量了一眼。“我记得昨天夜里曾经对那人提出一个非常迫切的邀请,而他却认为应该加以拒绝。”说着,他对那陌生人宽容地皱着眉头盯一眼,同他的朋友泰普尔顿中尉窃窃私语。
“你说的是确实的吗?”那位绅士在耳语结束的时候说。
“是的,确确实实,”史伦谟医生回答。
“你应该当场踢他一顿。”行军凳的所有者强硬地咕噜地说。
“别说话,潘恩,”中尉插嘴说。“允许我问一问吗,先生,”他对被这场很不礼貌的插曲弄得大为头昏脑胀的匹克威克先生说,“允许我问一问吗,先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人也是你们的朋友?”
“不是,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他是我们的客人。”
“他是贵社的一员吧,还是我弄错了呢?”中尉追究说。
“确实不是,”匹克威克先生坚决地回答。
“从来没有戴过有你们社徽的钮子?”中尉说。
“没有——决没有!”吃惊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泰普尔顿中尉转向他的朋友史伦谟医生,他轻轻地耸一耸肩,像是怀疑他的记忆是否出错。矮小的医生显得很忿怒,但是也很狼狈;潘恩先生呢,恶狠狠地凝视着一无所知的匹克威克先生的容光焕发的脸。
“先生,”医生突然对特普曼先生说,那声调使那位绅士吓了一跳——就好像小腿肚子被锥子很巧妙地戳了一下,神经反射射了起来——“昨天夜里在这里开的跳舞会你参加了吗?”
特普曼先喘气似的作了肯定的答复,并且一直牢牢地盯着匹克威克先生。
“那人是你当时的同伴,”医生指着那始终不动声色的陌生人说。
特普曼先生承认了这一事实。
“喂,先生,”医生对陌生人说,“我再当着这些绅士的面问你一遍,你是愿意把名片还给我接受一个绅士待遇还是叫我当场教训你一顿呢?”
“且慢,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假使不加以解释的话,我真不能让这事再进行下去了。特普曼,把情形说一说。”
特普曼先生受到这个庄严的命令,简单地把事情说了一下;轻描淡写地提到了借上衣的事;一再说明那是“饭后”做出来的事情;以自己有点儿后悔作结束;而让陌生人替他自己尽可能地辩白去。
当他正打算为自己辨白的时候,那位曾经好奇地打量过他的泰普尔顿中尉大为轻蔑地说——“我不是在戏院里见过你的吗,先生?”
“的确,”并不羞惭的陌生人回答。
“他是一个走江湖的戏子,”中尉轻蔑地说;然后转向史伦谟医生——“明天夜里五十二联队的军官们在洛彻斯特戏院组织的戏剧里有他的角色。这事你不能进行,史伦谟——不可能的!”
“完全不可能!”尊严的潘思说。
对于你的这种不愉快的处境我感到难过,”泰普尔顿中尉对匹克威克先生说:“允许我说一句,避免将来再发生这种事情的最好办法,是选择朋友的时候要更慎重一点。晚安,先生!”中尉离开走了。
“允许我也说一句,先生”容易动气的潘恩医生说,“假使我是泰普尔顿,或者假使我是史伦谟,我就要揪你的鼻子,先生,还有你们这一伙每个人的鼻子。我要揪的,先生,——每个人。我的名字是潘恩,先生——四十三联队的潘恩医生。晚安吧,先生。”他结束了这一篇话、并且用很高的声调说了最后一句之后,跟在他的朋友后面威风凛凛地大摇大摆走了,紧跟着他的是史伦谟医生——他无话可说,只是用足以使匹克威克先生等人畏缩起来的眼色对他们扫了一眼。
上面那些侮辱的话说完后,勃然的怒火和极端的狼狈使匹克威克先生的高贵的胸怀膨胀了,几乎要胀裂了背心。关门的声音把呆呆地站在原地凝视着空中的匹克威克先生唤醒了。他向前猛冲过去,脸上带着狂怒,眼睛里冒着火。他的手搭在房门的锁上了;要不是史拿格拉斯先生一把抓住他那可敬的领袖的上衣燕尾、把他拉回来的话,恐怕那只手马上就要扼住四十三联队的潘恩医生的喉咙了。
“阻止他,”史拿格拉斯先生大声地叫喊着。“文克尔,特普曼——他不应该使他的卓越的生命在这样一件事情上毁灭掉。”
“让我出去,”匹克威克先生说。
“抱紧他,”史拿格拉斯先生喊;匹克威克先生被一致努力的绅士们逼坐在一张圈椅上了。
“让他安静吧,”穿绿衣的陌生人说——“掺水白兰地——有趣的老绅士——胆量不小——喝吧——啊!好东西。”陌生人把那忧郁的人调出来的一大杯先品味一下它的效力,然后把杯子凑到匹克威克先生的唇边;于是里面剩下的酒很快就消失了。
转眼间;掺水白兰地起了作用;匹克威克先生的和蔼的脸孔很快恢复了平常那镇静的表情。
“他们不值得你介意的,”忧郁的人说。
“你说得对,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我不值得动火,我很惭愧。把你的椅子拉到桌子旁边来吧,先生。”
忧郁的人欣然同意了:围住桌子的圆圈重新形成了,和谐又笼罩了整个房间。似乎文克尔先生胸中的怒火没有完全熄灭,那可能由于他的上衣被人暂借而引起的——虽然这几乎是难于设想的,这样小的一件事情竟会在一位匹克威克派的胸中引起一种暂时的愤怒之感。除此之外,他们又恢复了原来的那一份兴致,而这一夜正在同开始一样欢畅。
[book_title]第四章
野外演习和露营。又是些新的朋友。下乡的邀请
跟许多作家相比,我们是抱着诚实的态度靠自己的努力取得许多可贵的材料,绝不隐瞒事实。我们只是努力用正直的态度,履行我们作为编辑者的应尽之责;在另一种情况之下我们也许会有别的想法,想自称是些故事的著作者,然而对真理的尊重阻止我们僭越地居功——我们只能说,我们的功劳只是把材料作了适当的处理和不偏不倚的叙述而已。匹克威克社的文件是我们的新江水源,我们可以比做新江自来水公司。别人的劳动却汇成了我们的一个巨大的聚了重要材料的贮水池,我们呢,只是通过这些人的媒介,把它们安排成清洁缓和的水流,输送给渴望匹克威克派学问的世界。
为了按规定办事,并且毅然执行我们的决定,把我们所叨光的蓝本承认出来,我们坦白地说,这一章和下一章所记载的详情细节,都是叨了史拿格拉斯先生的笔记簿的光。那末,现在我们就光明磊落地来把这些情节加以详述。
第二天,洛彻斯特和附近一些市镇上的全体居民一大清早就在忙乱和兴奋中爬了起来。操场上要举行大阅兵。有半打联队要演习给总司令大人“明察”,临时的炮台已经搭好了,不仅有对堡垒攻击和占领,还有一个地雷要爆炸。
读者从前面记述的匹克威克先生对查特姆描写的简单摘要看来,也许已经推测得出他是军队的热情的赞美者了。看演习是他的一大快事,也更能使他的同伴们的个别的口味如此地和谐一致。因此,他们也跟着成群的人们向检阅的地点涌去。
操场上的一切都显示出将临的仪式是极端庄严和隆重的。一队队的士兵替队伍守住场地,仆人们在炮台上照应女眷们的座位,中士们腋下挟着皮面的文件夹来回地走,布尔德尔上校呢,全副武装,骑在马上,到处走走看看,并且在人群里勒马倒退,跳着,蹦着,用极其惊人的样子叫唤着,把嗓子叫哑了,脸孔非常的红,其实并没有什么原因或理由。军官们前前后后地奔跑,先和布尔德尔上校说话,后来就命令中士们,再后来就全都跑掉了:连兵士们在他们的发光的枪杆子后面都显出神秘的庄严神情,这充分说明了事情有着一种特珠的性质。
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三位伺伴在最前面一排耐心地等候演习开始。人群时刻在增加,他们努力地集中注意力地维持既得的地位,完全占据了他们随后两个钟头之内的注意力。有一次,后面来了一阵突然的压力;于是匹克威克先生被猛然撞出去几码远,这一动作的速度和弹性,远远超过了绅士们的举止庄重程度;又有一次,前面来了“退后”的叫声,随之而来的是枪托子,逼得他们退后。随后,左边有几个和谐的绅士,合伙向旁边乱推乱挤,把史拿格拉斯先生挤到了人间惨境的极点,而他们却反问“请问他到底要轧到哪城去”,而文克尔先生因为目击这种无原无故的袭击,刚刚表示出非常愤慨的样子,却偏偏有人在背后揪他的帽子说劳驾把头塞进口袋里吧。诸如此类的并不是开玩笑的“妙事”,再加上特普曼先生的不可捉摸的下落不明(他突然失踪了,而且到处找不到),弄得他们的处境整个说来与其说是愉快不如说是狼狈了。
终于,群众中间传出的许多声音所组成的一种低吼声,这种声音通常是宣布他们所等待着的什么东西来临了。所有的眼睛都向着暗门那边看。望眼欲穿地等了一会儿之后,看见旗帜在空中得意地飞扬,武器在阳光之下闪闪发亮:于是一队接一队的兵涌到平地上了。军队停下来排好了队;命令传遍了所有军队,全体克拉一声,都举起枪;总司令由布尔德尔上校和许多军官陪着,骑马缓步而来,到了队伍前面。军乐队全体吹奏起来:所有的马都举足啸叫起来,慢慢向后退着,把尾巴四处地拂着;狗吠着,群众尖叫着,军队举枪完毕,恢复了原样;这时,只有一片由红衣服和白裤子构成的由近而远的景色,一动也不动地固定在那里。
匹克威克先生因为集中精力忙着退避和从马腿中间巧妙地解脱出来,所以没有来得及观察当前的情景,直到它变成了我们刚才所说的那副样子。在他经过一番努力能够立定脚跟而观看的时候,感到眼前真是无限地满足和愉快。
“还能有什么更妙的,或者更有趣的吗?”他问文克尔先生。
“没有了,”那位绅士回答;先前曾经有一位矮小的男人在他的两只脚上站了一刻钟。
“真是高贵而光辉的景象,”史拿格拉斯先生说,一股诗意在他的胸中油然而生,“请看这些英勇的、保卫自己祖国的人们,在和平的市民面前摆出了堂堂的阵容:他们的脸辉耀着——不是杀气腾腾的凶猛,而是文明的温雅;他们的眼睛闪着光——不是劫掠或复仇的粗鲁的火,而是人道和智慧的温柔的光。”
匹克威克先生是完全没有反对这一番颂词的精神,但是他不能很好地响应它的字句了;因为“向前看”的命令发出之后,那智慧的柔光却在战士们的眼睛里变微弱了;所有的观众都只看见面前成千的战士抬头平视的眼睛,完全丧失了任何种类的表情。
“现在我们的位置好得很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四面看看。群众已经逐渐从他们附近散开,差不多只有他们几个人在那里了。
“好得很!”史拿格拉斯先生和文克尔先生同声响应说。
“他们现在在干什么?”匹克威克先生整了一整眼镜问。
“我——我——我看他们好像,”文克尔先生说,脸渐渐地变了色——“我看他们好像是要开火了。”
“胡说,”匹克威克先生冒冒失失地说。
“我——我——我看当真是的,”史拿格拉斯先生迫切地说,有点惊慌。
“不可能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当他还没有说完时,整个的半打联队就都举平了枪,好像他们大家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而这目标就是匹克威克派,当然一种最可怕、最猛烈的射击开始了,它使得大地的心在颤抖,更使得年老绅士的心,无法接受这种憾动,抖掉了。
这是一种多么艰难的处境,空枪的火力不断地威胁着我们,部队行动的侵扰,更加困苦,一支新的队伍早已整装待发,匹克威克先生却表现出一种冷静,那是一个伟人所不可缺少的冷静。他抓住文克尔先生的手臂,使自己在他和史拿格拉斯先生之间,并热切地请求他们记住,除了有可能被声音震聋耳朵之外,不用担心即将临头的危险。
“但是——但是——如果有的士兵错用了实弹呢?”文克尔先生流露出一丝不安,迟疑地说道,这是他自己想到的这种假设使他失色了。“刚才听到一些东西在空中嘘嘘地响——声音清清楚楚:紧贴着我的耳朵。”
“我们还是伏在地下吧,好吗?”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不要害怕——这就没有事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其实他的嘴唇、他的脸也会像常人一样发抖、发白,但这位不朽的伟人再一次证实了,恐惧和忧虑是永远也无法从他的口中吐出来的。
匹克威克先生是对的:枪不放了;可是他几乎还没有来得及庆祝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队伍里就已经发生了变动。沙哑的命令声沿着队列传了过去,还在这三位之中谁都没有来得及猜到这种新变动的意义的时候,全体六个联队就都端着上好了的刺刀,快步地向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站着的地点冲了过来。
人总不过是血肉之躯;也会有人类的勇气所不能超越的界限。匹克威克先生透过眼镜向前进中的大批军队凝视了一会儿;然后老老实实地转过身来,于是就——我们不说是逃;因为,第一,那是一个卑劣的字眼;而第二呢,匹克威克先生的身材是一点儿也不适合于那种方式的撤退的——于是就尽他的腿载着他的身体用最高的速率,踩着碎步跑开了。确实跑得很快,以至于他竟没有发现自己处境的尴尬。等到发觉,已经太迟了。
对方的军队,就是在几秒种之前曾经列阵使匹克威克先生觉得惶惑的,已经摆开阵势准备击退装作攻城的军队了;结果呢。匹克威克先生和两位同伴发现自己突然被两条长长的行列所包围了,一条是在急速地向前推进,另外一条是保持着敌对的阵势坚决地等待着冲击。
“嗬!”前进着的行列中的军官喊——
“让开”,静止不动的一边的军官们叫。
“我们向哪里跑呢?”发了急的匹克威克派们尖声叫喊。
“嗬——嗬——嗬,”是唯一的回答。瞬间的狼狈,加杂着沉重脚步的践踏和猛烈的冲击;一声忍住的笑——六个联队已经过去五百码远了;匹克威克先生的靴子底朝了天。
史拿格拉斯先生和文克尔先生各人都很矫捷地被迫上演了一场翻跟头的闹剧;当后者坐在地上、用一条黄色丝手绢来阻挡从鼻子里淌出来的生命之流的时候,映入眼中的第一件东西却是他的可敬的领袖在不远的地方追自己的帽子,那帽子呢,像是在故意捉弄对方似的跳着,由近而远。
人的一生中是难得经验到像追逐自己的帽子的时候这样可笑的窘境的,也是难得像这样不容易博得慈善的怜恤的。大量的镇定,和一种特别的判断力,是捉帽子的时候所必需的。你要镇定不能跑得太快而踩中帽子,你要有敏锐而准确的判断力,否则会走另一个极端,那是会根本找不到它的。最好的办法是文雅地紧跟着你所追的东西,小心而谨慎,看准机会,轻轻的走到它的前面,迅速地向它一扑,一把抓住帽顶,把它结结实实地掀在头上;并且始终高高兴兴地微笑着,似乎你像任何别人一样,觉得这是怪有趣的事情。
那时微风轻轻吹过,匹克威克先生的帽子就在风前面嬉戏地滚着。空中吹着风,匹克威克嘴里也吹着风,帽子滚了又滚,像追逐嬉戏大浪潮的海豚一样快活;它简直要径自向前滚去,叫匹克威克先生望尘莫及了,幸而它的行程终于被阻,这时那位绅士正打算放弃它而让它随风飘。
原来,匹克威克先生完全精疲力竭了,正打算放弃这场追逐,这时帽子却偏撞在前面排列着的车子的车轮上。匹克威克先生看到这是一个有利的机会,就急忙地冲上去保全了他的财产,气喘吁吁的把它戴在头上,他站定了还不到半分钟,就听到有人热情地叫他的名字,他立刻听出那是特普曼先生的声音,抬头一看,真使他又惊又喜。
在一辆敞篷四轮大马车里——为了更好地适应于那样挤的地方起见,马已经卸掉了——站着一位胖胖的老绅士,穿着有亮晶晶的钮子的蓝色上衣、起凸花的厚布短裤和高统靴;两位都有阔披肩和羽毛装饰着的年轻的女士;一位也许已经爱上了两位小姐之一的青年绅士,一位年龄很难说的太太,也许是上述两位的姑母;还有特普曼先生,就像他是一生出来就属于这个家庭的那么自在和逍遥。车子后部挂着一只爱沉思的人都能想到的用来装冷鸡、牛舌、酒瓶的大篮子,而车子前面的驭者座上坐了一个昏昏欲睡的、红脸的胖小厮,任何一个善于推测的观察者看见他,都不会怀疑:他是那个特别篮子的主要人员,分发权利全属于他。
匹克威克先生对这些有趣的东西投了匆匆的扫了一眼之后,他的忠实的信徒又招呼他了。
“匹克威克——匹克威克,”特普曼先生说;快点,快点,这边里,这边来。
“来吧,先生。请上来,”那个胖绅士说。‘侨!——该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乔,放下脚踏子。”胖孩子很不高兴地滚下驭者座,放下脚踏子,请求拉开了车门。这时,史拿格拉斯和文克尔先生走了过来。
“你们都有地方,绅士们,”那胖子说。“两位在里面,一位在外面。乔,让一位绅士坐在驭者座上。喂,先生们,来吧;”胖绅士伸出了手臂,全力以赴地把匹克威克先生拉进了马车,接着拉史拿格拉斯先生。文克尔先生爬上了御者座,胖孩子也蹒跚地爬了上去,而且立刻睡得人事不知了。
“唔,绅士们,”胖子说,“看见各位荣幸得很。久仰了,绅士们,虽然你们也许不记得我了。去年冬天我和你们度过几个愉快的晚上——今天早晨在这里碰上了特普曼先生我的朋友,我真高兴。唔,先生,你好吗?你看来是好得很的,毫无疑问罗。”
经过一番恭维之后,匹克先生跟那穿高统靴的胖绅士也热忱地握了手。
“你呢,你好吗,先生?”胖绅士温和、慈祥,而热切地关切地对史拿格拉斯先生说。“动人得很吗,呃?唔,好——非常地好。而你呢,先生(对文克尔先生)?好,听到你说好,我很高兴;非常高兴,的确的。我的女儿们,绅士们——这是我的女儿们;那是我的妹妹,来雪尔-华德尔小姐。她是一位小姐;虽然年纪大了点但看上去很年轻——呃,先生——呃!”这位胖绅士用手拐子开玩笑地捣了一下匹克威克先生的肋骨,纵然放声大笑起来。
“嗳呀,哥哥?”华德尔小姐说,半红着脸,含羞似的带着向哥哥求饶的微笑。
“真的嘛,真的嘛,”胖绅士说:“谁也不能否认阿。绅士们,请你们原谅;这是我的朋友特伦德尔先生。你们现在彼此都认得了,让我们进行下边的舒服而又愉快的观看吧;就这样吧。”因此胖绅士戴上了眼镜,匹克威克先生也拿出了眼镜,大家都在马车上站了起来,透过别人肩膀的空隙看军队精彩的演习。
真是惊心动魄的演习:一排接一排,前排蹲下,放枪,后排跟着从前排头顶放枪之后前排跑开,后排接上连续几次;后来是排成许多方阵,把军官们围在当中;后来是用云梯从一边爬下濠沟,再从另一边用同样的方法爬上来;于是用一切的英勇姿态之中最英勇的姿态冲破了篮子做成的层层障碍阵。紧接着,士兵们用那些像大拖把似的火药工具往大炮里塞火药,而且塞得那么紧,在放炮之前又作了一遍又一遍细致的检查,在放炮的时候又发生了惊人的巨响,吓得太太小姐们发出尖叫声,叫唤声。两位年轻的华德尔小姐是这样吃惊,以致特伦德尔先生竟不得不抱住其中的一位,同时史拿格拉斯先生也支持了另外一位;而华德尔先生的妹妹呢,她的神经受惊到了这样一种可怕的地步,使得特普曼先生发现:万分必要的要用手去围住她的腰以使她能够站得住。每个人都激动了,除了那个胖小厮,他睡得那么熟,好像大炮的吼声只不过是他的寻常的催眠歌。
“乔,乔!”堡垒攻战完毕之后,双方都坐下来吃饭休息的时候,胖绅士说。“该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请你行个好拧他一把,先生——在腿上,劳驾;除此之外,怎么也弄不醒他的——谢谢你。把篮子解下来,乔。”
胖孩子由于腿子被文克尔先生用大拇指和食指掐着,疼痛的缘故,醒过来了,于是又一次爬下驭御者座,着手打开食物篮,动作是如此地敏捷,竟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
“那末,我们紧挨着坐下来吧,”胖绅士说。说了许多笑话要女士们束紧袖子之后,并且由于叫女士们坐在绅士们膝头上之类的诙谐提议而引起了大量的脸红之后,大伙儿挤着在马车里坐好了;胖绅士开始从胖孩子(他已经特地骑在车篷后面)手里把东西接到里面来。
“现在,乔,准备一下刀叉。”刀叉递进来了,里里外外的绅士,淑女们包括坐在驭者座上的文克先生都做好用餐准备。
“盘子,乔,盘子。”这种陶器也用同样的办法分配了。
“现在,乔,拿鸡来。该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乔!乔!”“来,把吃的东西递进来。”
“吃的东西”这几个字眼里面有种什么东西使那叫人感到油腻的孩子振奋了起来。他跳起来从篮子里拿出食物,一面用他那双藏在高高耸起的两颊后面眨动着的没有光泽的眼睛,可怕地对那些食物脱视着。
“哪,快些,”华德尔先生说;因为胖孩子恋恋不舍地拿住一只阔鸡,好像铁夹一样紧紧地夹着决不轻易放下。被催促之后,他就深深叹一口气,并且热烈地凝视一番它的肥壮,然后才不情愿地交给了他的主人。
“这才对——提起精神来。现在请把口条,鸽子馅饼,牛肉火腿,龙虾,生菜包一样一样地给我拿过来。”华德尔先生嘴里发出这些急促的命令,拿来了上述种种食品,把一盘盘的菜放在每人的手里,和每人的膝上,一道一道没有个完结。
“哪,这样妙不妙?”那位有趣的人物在消灭食物的工作开始的时候发问。
“妙,妙极了!”在驭者座上切鸡的文克尔先生说。
“还要来一杯酒吗?”
“再好没有了。”
“你还是另外弄一瓶在那上面喝吧,好不好?”
“真多谢了。”
“乔!”
“暖,先生。”
“拿瓶葡萄酒给驭者座上的绅士。干一杯吧,先生。”
“多谢。”文克尔先生干了杯,把酒瓶放在身边。
“赏光干一杯吗,先生?”特伦德尔先生对文克尔先生说。
“奉陪”,文克尔先生豪爽地回答特伦德尔先生,于是两位绅士干起杯来了。之后,大家都干了一杯,女士们也在内。
“亲爱的爱米丽跟那位陌生绅士撒娇哪,”老处女姑母带着地道的老处女姑母式的妒忌对她的哥哥华德尔低低地说。
“啊!我不知道,”有趣的老绅士说:“一切都是很自然的,我敢说——没有什么希奇。匹克威克阁下,喝点儿吗?”深深地钻研着鸽子饼的内幕的匹克威克,欣然答应了。
“爱米丽,我的亲爱的,”老处女姑母用保护者的神情说,“不要讲得这么响,宝贝。”
“哎呀,姑母!”
“我想,姑母和那矮小的老绅士是要我们都不吭声,只让他们阔论,”伊莎白拉-华德尔小姐和她的姊妹爱米丽捣鬼话说。年轻的女士们笑得很开心,但是年纪较大的那位努力地装作很和蔼的,却怎么装也叫人一眼看出。
“年轻女孩子们真有这样的精神,”华德尔小姐对特普曼先生说,带着温柔的表示怜恤的神情,好像旺盛的精神是违禁品,未经允许而有了的话,就是很大的罪过。
“啊,她们是那样的,”特普曼先生回答,回答得并不恰如对方的期望。“那很叫人欢喜。”
“哼!”华德尔小姐说,带着怀疑的意味。
而特普曼先生用一只手去摸迷人的来雪尔的手腕,另外一只手文雅地举起了酒瓶,殷勤地说:“允许我吗,允许我吗?”
“啊!”来雪尔说。特普曼先生的神情是极其动人的;而来雪尔呢,半推半就着,在那种情形之下,她当然是又需要人搀扶的。
“你觉得我的侄女们漂亮吗?”她们的慈爱的姑母向特普曼先生耳朵里低低地说。
“与她们的姑母一样漂亮,我觉得,”那位胸有成竹的匹克威克派回答,热情地瞟了她一眼。
“暖;你这顽皮的人——但是说真话,假使她们的相貌稍微好一点儿的话,在这美丽的灯光下,看起来你不觉得她们显得更加漂亮吗?”
“是的;我想是的;”特普曼先生说,带着淡漠的神情。
“啊,你这刻薄的人——我知道你打算说什么的。”
“说什么?”特普曼先生问,他根本没有打算说什么。
“你想说,伊莎白拉是驼背的——我知道你想这样说——你们男人正是这样的观察者呵。是呀,她是驼的;事实如此;而且的确,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比得上驼背这一点更难看了,对于女孩子来说。我常常对她说,她到年纪略微大些的时候,那就怕人极了。哪,你真是一个刻薄的人!”
特普曼先生对于这么便宜地得到这种荣誉并不反对:所以他显出非常了然的样子,并且神秘地微笑一下。
“好厉害的讥讽的微笑,”钦佩的来雪尔说:“我承认我是十分怕你的。”
“怕我!”
“嗳,你能有啥能瞒得过我——我知道那种微笑是什么意思,我知道得很清楚。”
“什么呢?”特普曼说,他自己是连想都没有想到的。
“你的意思是,”这位和蔼的姑母说,把声音放得更低些——“你的意思是,你觉得伊莎白拉的驼背还没有爱米丽的厚脸皮坏。唔,她的脸皮真比墙还厚!你不知道有时我被她耍得团团转,那副可怜相——我为了这种事情一定要连哭几个钟头也止不住——我的亲爱的哥哥是太好了、太不疑心了,所以他一点儿也没有看出来;要是看出来的话,我断定那是会叫他心碎的。我但愿我能够相信那不过是她的态度问题——我希望那是如此
“我确实姑母说的还是我们,她的样子是那样恶毒,我想一定是。”爱米丽-华德尔小姐对她的姊妹说。
“是吗?”伊莎白拉回答——“哼!姑母,亲爱的!”
“暖,我的好宝贝!”
“我真怕你要受凉呢,姑母——找条丝手绢扎住你的上了年纪的头吧——你真工要好好地保重呀——想想你的年纪呀!”
这一番报复的话受的人也许是咎有应得,然而说的人也真算得是复仇心切了。姑母的愤怒会发泄成为何种形式的回答,那真是难于猜测的,华德尔先生有意无意地岔开了她们的话题:他大声地叫唤乔。
“该死的小子,”老绅士说,“他又睡着了。”
“如此出奇的孩子,”匹克威克先生说,“他总是像这样睡么?”
“睡!”老绅士说,“他总是睡着的。叫他做事时他总是睡得不省人事似的,叫他待候是打鼾。”
“多古怪!”匹克威克说。
“啊!真是奇怪哪,”老绅士回答:“有这个孩子,我很得意——无论怎么我也不肯辞退他——他是天然的奇物!喂,乔——乔——把这些收拾掉,另外开一瓶来——听到没有?”
胖孩子睁了睁眼,起来了,把上次睡过去的时候正在咀嚼的一大块饼吞了,慢慢地执行了主人的命令——一面没精打彩地垂涎剩菜,一面收拾掉盘子,放在篮子里。又拿来了一瓶酒,而且很快就空了:篮子重新被挂在老地方了——胖孩子重新爬上了驭者座——眼镜和袖珍镜重新被戴上了——精彩的军队演习又开始了。炮火的嘶嘶声,轰轰声,呼呼声狂乱地响了一番、太太小姐们大大地惊骇一番——紧接着有一个地雷爆炸了,使人人都很满意——地雷一轰而散之后,这意味着军事演习要结束了,军队和观众也都像最后的暴炸雷一样,一哄而散。
“那末,记住,”老绅士说——他和匹克威克先生在演习节目结束的时候曾经断断续续谈了些话,现在谈到末了他们握手道别了——“明天我请你们各位都去。”
“一定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地点你记住了吗?”
“丁格夹谷;马诺庄园,”匹克威克先生说,参考着笔记簿。
“对,”老绅士说。“假使你们是为了过过乡村生活而来的话,我会让你们度过一个愉快的星期看到一切可看的美景。乔——该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乔,帮汤姆套马呀。”
那些马被套上了——车夫爬上去了——胖孩子爬在他的旁边——互相说了再会——马车轧轧地远去了。匹克威克派们回头对马车投了最后一瞥的时候,落日射出辉煌的光辉照在他们的款待者们的脸上,并且照着胖孩子的身体。他的头垂在胸口;又睡过去了。
[book_title]第五章
这章不长。除了别的事情之外,主要是描写匹克威克先生如何赶车,文克尔先生如何骑马;以及他们做得结果如何
明净的天空中飘着芬芳的而又令人愉快的气息,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的柔和而美丽,匹克威克先生倚在洛彻斯特桥的栏杆上,冥想着自然,等着早饭。这一片景色的确是深深地把当场所有的人都迷惑了,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美。
观察者的左边是一带败壁残垣,许多地方已经倒坍了,有些地方还有粗糙而厚重的残壁巍然俯临河岸。参差而尖锐的石头上挂了一大团一大团的海藻,在一阵阵的风里颤抖;还有绿色的常春藤悲哀地绕着黑色的、倒坍的雉堞。那边没了顶的古堡依然耸立,虽然它的厚墙倒了,但是它却骄傲地告诉我们它那昔日的威风和力量。在七百年以前,它里面响着武器的铿锵声,或者回荡着宴会和闹酒的喧声。两边,麦德威的两岸,是谷田和牧场,这里那里都有一架风车,或是远远的教堂,伸展到视力所能看到的远处;薄而半定形的云在晨曦的光辉之中掠过,投下变化多端的影子在地上迅速地推移,使这一片丰富多采的风景更加美丽了。河水无声无息地闪着光芒地流着,反映着天空的清彻的蓝色;渔夫们的桨投入河水发出清脆的声音,沉重的然而像图画一般美的小船缓缓地顺流而下。
深深地一声叹息和肩膀上一触,把匹克威克先生从当前的景物引导他走了进去的愉快的出神状态中唤醒了。他回过头来一看:那个优郁的人在他旁边。
“观看风景吗,”忧郁的人问。
“是呀,”匹克威克先生说。
“起了这么个大早,祝贺你?”匹克威克先生点头表示同意。
“啊!早上的太阳是多么的辉煌,人应该早起看一看这美丽灿烂的一刻,因为太阳的光明很难持续一整天的。一天的早晨和一生的早晨真是太相像了。”
“你说得对,阁下,”匹克威克说。
“俗话说,”忧郁的人继续说,“‘晨光太好难持久。’这话对我们日常生活是多么恰当的描述呀。天啊!我什么不能牺牲,假使能恢复我的童年或者能够把它永远忘掉!”
“你童年的苦难太多了,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同情地说。
“是呀,”忧郁的人慌忙说:“是呀。多得就连是我最好的朋友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他停了一下然后突兀地说。
“在像这样的早晨,你曾经想到过在水里淹死了倒是幸福和太平吗?”
“嗳呀,没想到过!”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也是由于有点害怕那忧郁的人可能把它真的推到水去实验而侧着身子离开了一点点。
“我常常这样想,”忧郁的人说,没有注意那个行动。“平丽了。河水无声无息地闪着光芒地流着,反映着天空的清彻的蓝色;渔夫们的桨投入河水发出清脆的声音,沉重的然而像图画一般美的小船缓缓地顺流而下。静清凉的水似乎喃喃地邀请我去休息。一跳,水花一溅,一会儿挣扎;起初有一个漩涡,渐渐消散而成为微波;水把你的头隐没了,而世界也就永远隐没了你的悲苦和不幸。”忧郁的人一边说,深陷的眼睛里一边闪烁着亮晶晶的光,但这暂时的兴奋很快消失了,他冷静地扭过脸去说——
“啊——够了。我想找你谈谈别的问题。前天夜里你要我念了那些稿子,我念的时候你听得很投入。”
“是嘛,”匹克威克回答:“而且我的确认为——”
“我不是问你的意见,”忧郁的人打断他说,“我不需要任何意见。你是旅行着找消遣和教益的。假使我送你一个奇怪的抄本——注意,所谓奇怪,不是因为狂妄和难于置信,而因为是真实的生活故事中的一页。你会向常提到的社里报告吗?”
“当然,”匹克威克回答,“只要你愿意,而且会记到他们的文献里。”
“这就得了,”忧郁的人回答。“你的通讯处;”匹克威克说明了他们可能采取的路线,忧郁的人把它在一本油腻腻的袖珍簿上仔细地记了;然后谢绝了匹克威克请吃早饭的恳切的邀请,在旅馆门口道别了这位绅士,慢腾腾地走开了。
匹克威克发现那诱人的早餐已陈列在桌上,冒着香气,他那三个同伴正等着他。他们坐下来吃;煮火腿、鸡蛋、咖啡、茶。等等,都开始很快地消失,那种速度立刻证明了食品的精美和食客的胃口的旺盛。
“那么,谈谈马诺庄园吧,”匹克威克说。“应该如何到达呢?”
“我们还是问问侍者好,”特普曼叫来侍者。
“丁格来谷,绅士们——十五哩哪,绅士们——岔路——叫驿车吗,阁下?”
“驿车只能容得下两个人,”匹克威克说。
“真的,阁下——对不起,阁下。呱呱叫的四轮小马车,一一二后面有两个人的座位——前面坐一位绅士赶车子——对不起,阁下——最多坐得了三个。”
“怎么办呢?”史拿格拉斯说。
“也许哪位阁下欢喜骑马吧,”侍者提议说,对文克尔看着:“非常好的备着鞍子的马,——可以让华德尔的佣人到洛彻斯特来的时候带回来,阁下。”
“只有如此,”匹克威克说。“文克尔,你骑马去好吗?”
关于自己的骑术,文克尔的心并没有底的,但是他因为不愿意人家对于这一点发生任何怀疑,所以立刻带着很大的勇气回答说,“当然。那是我再也喜欢不过的了。”
文克尔先生毫无办法,只好抱着碰运气的态度试一试。“叫他们十一点钟的时候在门口等我们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很好,先生”侍者回答。
侍者退出了;早饭结束了;旅行者们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忙碌着为即将到来的远行而准备一切。
匹克威克先生已经完成了准备工作,并且从咖啡间的百叶窗上面看着街上行人的时候,发现一辆马车正停在窗前,这时侍者进来了,说车子已准备好了。
那是安在四只轮子上的一只奇怪的小小的绿色车厢,后面有两个座位,前面有可以坐一个人的高起来的车台,一匹褐色而又高大粗壮的大马站立车前,显然是拉车的。一个马夫站在近旁,抓住另外一匹大马的缰绳——这匹显然是套在车上那匹的近亲——是备好了鞍子给文克尔先生骑的。
“嗳呀呀!”匹克威克先生说,那时他们都站在人行道上穿上衣了。“嗳呀呀!找谁赶车呢我没有考虑到。”
“啊!当然你罗,”特普曼先生说。
“当然嘛,”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我!”匹克威克先生惊呀叫。
“别担心,保证它驯服于你,一切听命于你”马夫插嘴说。
“它不会惊吧,是吗?”匹克威克先生问。
“惊吗,先生?——它哪怕碰到一大车烧掉了尾巴的猴子,它也不会惊哪。”
最后这句推荐的话是不可争辩的。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进了车厢;匹克威克先生上了驾驶台。
“啊,发光的威廉,”马夫对助手说,“把缰绳交给阁下。”“发光的威廉”——因为他的光滑头发和油发满面的缘故——把缰绳放在匹克威克先生的左手里,马夫把一根鞭子塞在他右手里。
“嗬——哦!”匹克威克说,因为那高大的四脚兽坚决表示要退到咖啡间的窗子那里去。
“嗬——哦!”特普曼和史拿格拉斯在车厢里响应。
“这不过是它开个玩笑,先生,”马夫头鼓励地说:“威廉,拉住它。”助手制住了那牲口的烈性,马夫头跑过去帮助文克尔上马。
“那一边,先生,请那一边上。”
“那位先生要不是上错了边,我就该死,”一个露着牙笑的邮差对那快活得无法形容的侍者捣鬼说。
文克尔先生经过这样指点之后,艰难地爬上了鞍子,就像登天梯一样吃力,困难。
“全部都好了吗?”匹克威克先生问,内心怀着一切都糟透了的预感。
“好了,”文克尔先生怯弱地回答。
“让他们走吧,”马夫叫,——“带住它点儿,先生;”于是马车和马都出发了,前者的驾驶台上坐着匹克威克先生,后者的背上骑着文克尔先生,使所有整个院子的人都看得又快活又满意。
“它怎么斜着走?”车厢里的史拿格拉斯先生对鞍子上的文克尔先生说。
“我怎么知道,”文克尔先生回答。他的马正用极其神秘的态度在街上漫游着——首先是斜着身子,头对着路的一边,而尾巴对着另外一边。
对于这个,及其任何情节,匹克威克并没有闲工夫去观察,他的全部才能都集中在对付那套在马车上的牲口上了,它显出了各种的特性,那在一个旁观者看来是很有趣的,但是对于坐在它后面的人可就不那样好玩了。除了匹克威克先生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揪得住它之外,这匹被缰绳绷得直叫,经常用那种非常令人不痛快、不舒服的态度昂起头的它还有个古怪的癖好,就是时时刻刻突然向路边冲去,随后突兀地站住,随后向前猛冲一阵,快得完全不能控制。
“它这是什么意思?”当对那匹马实行第二十次这种手段的时候,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不知道,”特普曼先生回答:“那样子好像是惊了,不是吗?”史拿格拉斯先生正要答话的时候,被匹克威克先生的一声打断了。
“嗬,”那位绅士说,“我的鞭子掉了。”
“文克尔,”史拿格拉斯先生叫道,这位所谓的骑师正骑在那匹高头大马上小跑而来,帽子歪到了耳朵上,而且浑身上下都抖着,好像他要被这剧烈的运动震得骨头都散开来似的。“把鞭子抬起来,你。”文克尔先生用力勒住高马的缰绳,直到把那匹马的脸都勒青了,终于别住了它,下了马,把鞭子递给了匹克威克先生,于是打算抓住了缰绳,重新上马。
现在,这匹高马究竟是出于顽皮的天性要拿文克尔先生作一番小小的天真的消遣呢,还是它觉得没有一个人骑在背上而又正如有一个人骑在它的背上一样能够称心如意地完成这趟旅程呢,这一点却是我们无法了解的一个棘手的问题。不管这畜生抱着什么动机,总之事实上是文克尔先生一触到缰绳,它就把头往一边滑开,而且向后退,把缰绳拉到最长度。
“可怜的家伙,”文克尔先生抚慰地说,——“可怜的家伙——好马。”这“可怜的家伙”却不受恭维;文克尔先生用尽了各种劝诱哄骗等方法都无济于事,相反越是接近它,它就越往一边躲开,文克尔先生和那好马互相兜着圈子有十分钟之久;直到最后,彼此的距离还是和开头的时候完全一样,不多也不少——这在任何情形之下都是一种不如意的事情,而且在冷清无人的路上更是担忧。
“怎么办呢?”这场躲闪已经冷静了一会儿之后,文克尔先生叫唤起来。“怎么办呀?我骑不上去。”
“你只好牵着它走,等到了一座税卡子的时候再说了,”匹克威克先生从马车上回答说。
“但是它不走呀,”文克尔先生非常生气地吼叫说。“来呀,来抓住它。”
匹克威克先生是仁慈和博爱的化身;他把缰绳丢在马背上,下了座位,为了避免在路上发生什么事他把马车拉进了篱笆里面,于是走回去帮助他的遭难的同伴,把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留在车上。
那马一看见匹克威克手里拿着鞭子走过来,立刻把先前所贪恋的打旋的运动改做了倒退的行动;而且是如此之毅然决然,马上把执着缰绳的文克尔拖起就跑,倒着跑得比快步走的速度还快一点:向着他们来的方向。匹克威克先生跑上去帮忙,但是他向前跑得越快,马就倒退着跑得越快。
一大阵的脚步声和一大片扬起的灰尘;最后,手臂几乎被拉脱了臼的文克尔先生,老老实实地松了手。马站住了,看看,摇摇头,转过身去,静静地小跑着回洛彻斯特去了,留下文克尔先生和匹克威克先生茫然若失地面面相觑。不远处一阵阵轧轧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都抬起头来向那声音的方向看去。
“我的上帝啊!”痛苦的匹克威克先生喊,“另外那匹马跑走了!”
确实如此。那牲口被喧声惊动了,而缰绳又是在它背上。结果可想而知。它把四轮车拉在背后跑走了,四轮马车里面是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这一场竞赛时间不长。特普曼先生投身于一排小树丛中,史拿格拉斯先生学了他的样,马使四轮车撞上了一座木桥,使轮子和车身分了家,车厢和驾驶台脱了节;最后楞楞地站住了凝视着它所造成的残破的东西。
那两位没有摔倒的幸运的朋友第一件事就是把不幸的同伴们从树丛的床上解救出来——这使他们感到很满意,因为他们并未受伤,只是身上划了几下。第二件要做的是把马卸下来。做好这种繁杂的工作之后,大家缓步前进了,把马牵在身边,丢下车子听天由命去了。
走了近一个小时,旅行者们走到了一家小小的路边酒店;酒店面前有两棵榆树,一个马槽和一块路牌;后面有一两个变了形的干草堆;旁边有一个菜园,周围是乱七八糟混杂在一起的朽败的披屋和发霉的下房。一个红头发的男子在园子里做工;匹克威克先生对他大声地叫唤——“哈罗!”
红头发的人直起身,用手罩在眼睛上,对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同伴们长久而冷淡地注视了一会儿。
“哈罗!”匹克威克先生又叫唤。
“哈罗!”是红头发的人的回答。
“到丁格来谷有多远?”
“七哩多。”
“路好吗?”
“不,不好。”作了这简单的回答,并且又对他们打量一番之后,这个红头发的人就重新做起活来。
“我们要把这匹马寄在这里,”匹克威克先生说:“我想可以吧?”
“要把马放在这里,是吗?”红头发的人重复对方的话,倚在锄头上。
“当然是的,”这时已经牵着马走到园子栅栏前面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师母,”——红头发的人吼似地喊,惊飞了不远处的几只鸟,走出园子,对马死死盯着——“师母。”
一个瘦骨嶙峋的高个子女人走了出来——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曲线感,穿着一件普通的旧蓝色外衣,衣服在腰的部分吊在腋下一两时的地方。
“我们可以把马放在这里吗,我的好奶奶?”特普曼先生走上前去用他的最富于诱惑性的声调说。那女人死死地盯着他们,红头发的人俯在她耳朵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不行,”女人略一考虑之后回答说,“我怕这种事情。”
“怕!”匹克威克先生叫。“这女人怕什么!”
“我们已经吃过这样的苦头了,”女人说,回头就向屋子里走:“我不跟他们多噜嗦。”
“真是我平生碰到的最奇怪的事情,”匹克威克先生吃惊的说。
“我——我——我想,”文克尔先生低声说,他的朋友们围拢着他,“他们以为这匹马是我们用非法手段弄来的。”
“什么!”匹克威克先生叫,爆发了一阵愤慨。文克尔先生谨慎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哈罗,你这家伙!”发怒的匹克威克先生说。“你以为这马是我们偷来的?”
“当然是罗,”红头发的人回答,咧开嘴一笑,从一只耳朵咧到另外一只耳朵,半个脸都皱了起来。他说了这话转身走进屋子,砰的一声带上了门。
“像一场梦,”——匹克威克先生不由自主地说,“一场可怕的梦。想想看,一个人整天牵着一匹可怕的马,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沮丧的匹克威克派们快快不乐地走开了,那匹使大家都感到无比的嫌恶的高大的四足兽,慢腾腾地跟在他们背后。
四位朋友和马走进通到马诺庄园的小路的时候,已经是将近黄昏了:虽然已经这样接近目的地了,但是想到他们的模样的古怪和处境的可笑,他们却提不起兴致,否则兴致应该是很大的。撕破的衣服,划破的脸,满是灰尘的鞋子,疲乏的脸色,尤其是那匹马。啊,匹克威克先生多恨那匹马呵:他时刻愤怒地看着那高大而不听命的畜生。曾经不止一次地计算假使杀了它的话要破费多少钱;而现在,杀了它或者把它放了不管的想头,十倍有力地冲进他的脑子了。小路转了一个弯,突然出现了两个人影,把他从这些可怕念头的沉思中惊醒了。那是华德尔先生,和他的忠诚的随从胖孩子。
“嘿,你们到哪里去了?”好客的老绅士说。“我等了你们一整天。唔,看来你们已经很累了。什么!破了皮!我希望没有受伤吧——呃?唔,我听到这话很高兴——很高兴。那末你们翻了车,呃?不必介意。这些地方常有的事故。乔——该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乔,替这位绅士把马牵走,牵到马房里去。”
胖孩子带着马在他们后面困倦地走来走去;老绅士用朴实的字句慰问着他的宾客们——他们把遭遇的事情加以适当的改编,说了一番——带着大家到厨房里去。
“我们要让你们在这里整食一顿,”老绅士说,“然后我再把你们介绍给客厅里的人们。爱玛,拿樱桃白兰地来;哪,珍,拿针线来;拿毛巾和水,玛丽。女孩子们,赶快。”
三四个娇媚的女仆迅速分头找所需要的各种东西去了,同时有两个圆头大脸的男子从火炉旁边的坐位上站了起来(虽然那是五月的黄昏,而他们对于木柴火的依恋却像在圣诞节的时候一样的热诚),隐到什么黑暗的角落,很快从那里拿出一瓶鞋油和半打刷子。
“赶快,”老绅士又说,但是这训诫完全是不必要的,其中一个女仆倒出了樱桃白兰地,另外一个拿了毛巾来,另外一个男仆突然抓住了匹克威克先生的腿——差点儿使他失了平衡——慢慢地擦起了靴子来,直到他的鸡眼滚热发烫;而另外一个男仆用一只沉重的衣刷嗤嗤地刷着文克尔先生的衣服,那是马夫们在刷马的时候常常弄出来的。
史拿格拉斯先生洗涤完之后,就观察起房间来,背对火炉站着,心满意足地慢慢品着香喷喷地白兰地。据他描写,这是一间铺着红砖的大房间,装着大烟囱;天花板上装饰着火腿、大片的咸肉、一串串葱头。墙上装饰着几根猎鞭、两三副辔头、一副鞍子和一枝下面写有说明“装了弹药”的,旧得生锈的大口径枪,这也是据史拿格拉斯先生的记述,那至少是在半世纪之前装的。一只风度庄严而沉静的能走八天的旧钟,在一个角落里严肃地滴嗒走着;还有一只同样古老的银表挂在那些装饰着食器橱的许多钩子中的一只下面。
“妥了吗?”老绅士的宾客们已经洗好、补好和喝好的时候,他询问说。
“完全妥了,”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那末跟我来,各位先生们,”于是,大伙儿经过几条黑暗的过道,而逗留在后面偷吻了爱玛一下因而被适当地回敬了几推和几抓的特普曼先生也追了上来之后,走到客厅门口了。
“欢迎,”庄园的主人开门迎出来。“欢迎,各位的到来,来到我的马诺庄园,我的天堂。”
[book_title]第六章
旧式的一局牌。牧师的诗句。归国的故事
几个集合在这古旧的客厅里的宾客,站起来招呼走进来的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在进行了一套正式的介绍礼节时,匹克威克先生偷空观察围绕着他的那些人的外貌,并且推究他们的性格和职业;这是他和其他许多伟大人物所共有的一种嗜好。
一位年纪很大的老太太,戴着高帽子。穿着褪色的丝袍子——不是别人,那是华德尔先生的母亲,她坐在火炉右角的上座,各种足以说明她年轻的时候所经过的、而且年老的时候还没有丢开的生活方式的证明文件,都装饰在墙壁上:那就是,古式的花样,同样古旧的丝绒织锦风景画和比较新式的、大红色的、丝质的茶壶套子。姑母、两位小姐和华德尔先生,互相竞赛着热烈而不间断地对老太太献殷勤,挤在她的安乐椅的周围,一个拿着她的听筒,一个拿一只橘子,第三个拿一只嗅香瓶,而第四个是忙着拍打给她靠的枕头。对面是丁格来谷的牧师,他是一位秃头,长着一张善良的脸,他的旁边坐着他的妻子,是一位异常肥胖的老太太,看样子她不仅精通制造使别人满意的家酿药酒的技术和秘诀,而且善于时常使自己更加大为满意尝尝它们。在一个角落里,一位胖绅士正跟一位精明而又矮小的男子谈着;还有两三位老太太和老绅士,都静静的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被匹克先生和他的朋友注视着。
“是匹克威克先生,母亲,”华德尔先生用他最高的声音说。
“啊,天哪!”老太太说,摇着头。“我听不见。”
一匹克威克先生,祖母!”两位小姐同声嘶叫。
“啊!”老太太喊。“罢了;没有多大关系。像我这样一个老太婆,他是不会见怪的,我敢说。”
“你放心,老太太,”匹克威克先生抓住老太太的手说,说得那么响亮,使的劲把他的仁慈的脸都涨红了,“我告诉你,老太太,看见像你这样年纪的一位老太太领导着这样好的一个家族,而且看起来这样年轻和健康,我是再快乐也没有了。”
“啊!”老太太略为停顿了一下说。“非常之好,我相信;但是我听不见。”
“祖母现在有点儿不高兴,”伊莎白拉-华德尔小姐低声地说:“但是马上她就会跟你谈话的。”
匹克威克先生表示愿意去体谅老年的心情,就和大家一起闲谈了起来。
“这里的环境很好,”匹克威克先生说。
“很好!”史拿格拉斯、特普曼和文克尔几位先生响应说。
“唔,我觉得是的,”华德尔先生说。
“全肯特州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先生。”苹果脸的精明的人说:“真是没有了,先生——我断定是没有了,先生;”于是那精明的人得意扬扬地四面看看,好像曾经有谁极力反对他的话、而终于被他驳倒了似的。
“全肯特州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稍停了一下,精明的人又说。
“除了茂林牧场之外,”那个胖胖的人庄严地发表意见。
“茂林牧场吗!”对手脱口而出地叫,带着极度的轻蔑。
“暖,茂林牧场,”胖胖的人重复说。
“那真是个好地方,”另外一个胖子插嘴说。
“确实如此。”第三个胖子说。
“人人都知道的,”肥肥的主人说。
精明的人怀疑地四面看看,但是发现自己是少数,就做出可怜别人的神情不再多说了。
“他们在谈些什么?”老太太用很响的声音问她的孙女之一;她跟许多聋子一样,好像决不考虑别人有听到她所说的话的可能的。
“没有什么,只不过是关于田地的事儿,祖母。”
“田地的什么?——没有什么事情吧?”
“没有,没有。米勒先生说我们的地段比茂林牧场还好。”
“他怎么知道的?”老太太愤慨地问。“米勒是个吹牛皮的花花公子,你就告诉他是我说的。”说完,这位不知自己已经把话说的很响的老太太一挺腰,向那个精明的罪犯狠狠地看去。
“来,来,”忙着张罗的主人说,带着自然而然的急于想换一换话题的神情,——“你说打牌怎么样,匹克威克先生?”
“那是再好不过了,”那位绅士回答:“但是请不要因为我而打这一局。”
“啊,我告诉你,母亲是非常欢喜打牌的,”华德尔先生说:“不是吗,母亲?”
老太太对于这个题目比对什么都要不聋得多,作了肯定的答复。
“乔,乔。”老绅士说——“该死的乔,在哪里躲起来了——呵,他在这里!快摆好桌子,你这个懒虫。”
这个害昏睡病的青年人居然不用其他的督促,就摆好了两张牌桌子;一张是玩“琼教皇”的,一张是打“惠斯特”的。打惠斯特的两对是匹克威克先生和老太太;米勒先生和胖绅士。那个围成圆圈的游戏包括了在座的其他的人。
他们玩牌的样子真是庄重文静,最适合玩这种“惠斯特”的牌了——那简直是一种庄严的仪式。在我们看来,称之为“玩牌”简直是莫大的不敬和污蔑。另外一方面,那围成圆圈的一桌却是如此的喧腾和快乐,以致大大地妨碍了米勒先生的思索,使他没有能够做到应有的专心,竟然犯了许多罪大恶极的过失,这使胖绅士非常冒火,而相对地使老太太非常开心。
“瞧!”米勒在最后抓到了一张决定胜负的第十三张牌后洋洋得意地说道:“再好也没有了,我敢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牌了!”
“米勒应该拿王牌打那张红方块的,是不是,先生?”老太太说。
匹克威克先生点头同意。
“是吗?”那不幸的人说。对他的联手发出怀疑的申诉。
“是的,先生,”胖绅士用严厉的声音说。
“糟糕得很我的上帝,”垂头丧气的米勒说。
“说这个还有什么用,”胖绅士咆哮着说。
“二付大牌是八分,我们赢了,”匹克威克先生说。
另外一局。“你能叫一副吗?”老太大问。
“能,”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单,双,清一色。”
“没有见过这种运气,”米勒先生说。
“这该死的牌,”胖绅士说。
庄严的静默:匹克威克先生幽默,老太太却严肃,胖绅士吹毛求疵,而米勒先生缩手缩脚。
“再来个双,”老太太说,得意地拿了一枚六便士和一枚凹凸不平的半便士放在烛台下面,作为记号。
“‘双,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知道了,知道了,先生,”胖绅士恶狠狠地说。
得到同样结果的另外一局中间不幸的米勒有牌却不跟牌、犯了规;胖绅士因此大发脾气,一直发到牌打完的时候,那时他早已在一个角落里缩成了一个团,一声不响地待了一个半点,临了,他从隐蔽处走出来,递给匹克威克先生一撮鼻烟,带着决心以基督徒的精神来宽恕所受到的伤害的神情。那位老太太的听觉是明显地改进了,可再看看不幸的米勒,却像一只海豚耽在一座岗亭里似的不自在。
同时,那围成一圈的一局却进行得着实快活。伊莎白拉-华德尔和特伦德尔先生“配了对”,爱米丽-华德尔和史拿格拉斯先生也一样;甚至特普曼先生和老处女姑母也合开了经营筹码和谄媚的股份公司。华德尔老先生快乐得神彩飞扬;他做庄的时候如此的滑稽、而那些老太太对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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