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十万分之一的偶然
[book_author]松本清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63044
[book_dec]中篇小说。作者松本清张。这个世界本身就是因为极小的偶然性而存在着的,更何况一个人的命运。一九八〇年十月,一张在报上登出的车祸照片,引起了当时整个日本的关注。这张摄人心魄的照片,抓拍到了高速公路上车祸发生一刹那的所有可怖景象,被媒体称为“只有十万分之一的偶然才能抓拍到的鬼神之作”。其真实到逼仄的画面,仿佛将每个观者吸入灾难的现场,令人唏嘘。然而,看着照片中正遭受烈火噬咬的未婚妻的惨状,沼井正平的心中只有哀伤和绝望。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沼井对照片中的事故产生了一丝怀疑。这场天降之灾,究竟是神灵的捉弄,还是恶鬼的诡计?照片的背后,隐藏着几无破绽的黑暗阴谋。悬疑宗师松本清张,发挥宗师级的奇思妙想,挑战可能性仅有十万分之一的超离奇事件。
[book_img]Z_9432.jpg
[book_title]第一章
A报一月二十七日的晨报上公布了“年度读者新闻摄影奖”。
其实举办这种活动的并非只有A报一家,B报、C报也都举办读者摄影大奖赛,并且大奖赛所设的奖项也都大同小异。其中,A报所公布的是这样的:
月度奖:以当月投稿的摄影作品为评奖对象,由东京、大阪、西部、名古屋各地总部分别评审,评审结果将报上发表,并予以奖励。金奖(一幅):五万日元(特别出色的给予十万日元的特别奖);银奖(一幅):三万日元;佳作(数幅):一万日元。
年度奖:将委托著名摄影家对四个总部自一月一日起全年中所收到的应征作品进行评审(评审员原则上三年更换一次),评审结果将报上公布,并对获奖者赠予奖杯、奖状和奖金。
最高奖(一幅):奖杯、奖状、奖金一百万日元;
优秀奖(三幅):奖杯、奖状、奖金三十万日元;
入闱作品(五幅):奖杯、奖状、奖金五万日元。
A报还二十七日的晨报上,用整整一个版面刊登了去年的年度最高奖获奖作品《冲撞》,以及优秀奖获奖作品《机舱内:紧急迫降前的十分钟》《公寓大火》《沉浸》。其中,最高奖《冲撞》当然是放得最大的,被摆最为显赫的位置上。这幅照片所拍摄的是发生东名高速公路上夜间车辆连环相撞的交通事故。获奖者是家住藤泽市南仲大街五十七号的山鹿恭介。据他说,交通事故发生去年十月三日夜间十一点钟左右,东名高速公路静冈县御殿场和沼津之间的一段下行公路上。事故中,三辆汽车所燃起的熊熊大火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打头的是一辆十二吨的铝板厢式货车,已经翻倒地,高高的顶棚横亘路面上。撞上这辆厢式车的是一辆中型轿车,冒出滚滚烈焰。紧接着撞上来的也是一辆中型轿车,同样被烈火包裹着。后面一辆是客货两用车,当时也已经着火。第五辆是两吨左右的带车篷的卡车,它当时似乎想避免撞车,向右打了方向盘,但已为时太晚,结果还是撞上了前面的第四辆车。并且,它还撞断了路中央的绿化隔离带,冲到了相反方向的上行路段,与刚好从对面驶来的一辆中型轿车撞了一起,两辆车的损坏都很严重。
这张照片好像就是事故刚刚发生时拍摄的,从画面上看不到有人从车中爬出来。令人震撼的是从三辆汽车上升起的火焰,可谓是烈火滔天,翻腾着直冲云霄。虽然不是彩色照片,但黑白的画面反而强化了冲击力,再现了车祸现场的惨烈氛围。照片中的烈焰是雪白的,而公路两旁的断崖是黑色的,长长地伸延着,给照片增添了纵深感。
拍摄者的位置公路左侧的山坡上,其拍摄角度就相当于从现场五米之上向下俯瞰。正因为这样,六辆起火损毁的汽车的位置拍得一清二楚,就像一幅车祸现场示意图一般。真是一张令人心惊胆战的照片。
与三幅获得优秀奖的作品相比,无论是视觉冲击力还是表现效果,这张照片都是鹤立鸡群的。
同一版面上刊载着评审委员主席——摄影家古家库之助的评语:
本次大赛共收到四千二百三十二幅应征作品,比去年多了八十多幅,报纸上刊登比率(月度奖)为7.2%,为该活动开展以来之最,由此可以感受到读者的参与热情。这次参赛的作品,质量普遍较高。
最高奖《冲撞》拍摄的是当时已有过报道的、导致六人死亡的东名高速公路上的恶性交通事故。月度奖的评选中该作品也曾得到金奖,而此次年度评选中获得了最高奖。可以说,很少有摄影作品能像这张照片一样,将照相机逼真的表现力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表现交通事故的照片,一般都是事故发生过后较长时间才赶到现场拍摄的。因此,所拍摄到的对象也往往是残破的车辆、现场取证的警察以及远处围观的群众。但这张照片却大不相同,简直就像事故发生的那一瞬间拍下的。熊熊火光之中看不到一个人影的原因也正于此,整个画面洋溢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氛围。不仅如此,观众只要一想到拍摄这幅照片的瞬间,还有受害者被死死困车门之后,立刻就能体会到这是一幅多么悲惨的场景,简直让人不忍直视。然而,事实上交通事故频频发生,为此而丧命的也大有人。我们考虑到,这样一张极富临场感的照片,若能以此引起司机的自律,能对交通事故的减少有所裨益的话,将是一种莫大的功德。因此,尽管这是一张“黑色”的照片,我们还是将它评选为本年度的最高奖并此公开发表。不管怎么说,拍摄者能够遭遇这种有着决定性瞬间的场面,恐怕也只是十万分之一的偶然吧。
获得优秀奖的《机舱内:紧急迫降前的十分钟》,据拍摄者介绍,是他美国旅行时所乘坐的美国客机的引擎发生故障,被迫丹佛机场紧急着陆。照片所拍摄的就是紧急着落之前十分钟机舱内的情景。照片生动、清晰地反映出了头顶着枕头弯腰坐座位上的旅客们的惊恐表情。当然,这架飞机后来还是该机场安全着陆了。同样获得优秀奖的《公寓大火》所拍摄的是一幢大楼失火的场面。火焰从二楼、三楼的窗口向外喷出,而消防队员利用带长梯的消防车,从五楼的窗口将人一个个地抢救出来,表现出了分秒必争的紧迫感。这次火灾发生白天,所幸无人身亡。另一幅获得优秀奖的作品《沉没》拍摄的是濑户内海丸龟市洋面上,发生本岛和牛岛之间渔船与货船相撞并沉没的事故场面。渔船将沉入大海,船头直指天空,如同海面中长出的一棵树。已经登上了从货船上放下的几艘小艇的渔民,以及聚集船舷处观看的货船人员……画面中同样充满了事故现场的紧迫感。
以上是对优秀作品的点评。日常生活中,我们根本不知道身边会什么时候发生什么事情,这些事情往往都是毫无征兆地突然发生的。因此,有志于新闻摄影的朋友,就要随身携带照相机,以备不时之需。因为,照相机正是这个时代最公正的证人,没有哪一种记录方式能做到它那样客观公正而又现实生动的了。
该报上也刊载着年度最高奖获奖者山鹿恭介的感想,其中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去年十月三日,从晚上九点左右开始,我就带着照相机静冈县骏东郡长泉町向田区一带转悠。那里是富士山山麓东南侧的池之平(海拔840米)。从此高地往南边眺望,可以看到沼津市的万家灯火,闪闪烁烁如同萤火虫一般。我想使处于近景位置的高坡树林以黑色剪影的姿态来与远处街灯作对照。为了捕捉来自沼津方向、仿佛极光一般映夜空中的光亮,我徜徉县道、村道上,希望能够拍出具有浪漫梦幻氛围的照片。然而,我转悠了两个小时左右,却总是找不到理想的构图。到了十一点,我走过架山间公路上的天桥来到路东侧的山崖顶上,并由此顺着村道往下走。刚走没几步,就听到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随即看到身后的高速公路处升起了冲天大火。尽管心惊胆战,我还是沿着村道飞快地折回山崖顶上。往下一看,我发现下面的高速公路上有好几辆卡车、轿车撞了一起,其中有三辆汽车还喷发着火焰。我拿起相机一个劲儿地按动快门。由于火焰很亮,根本不需要使用闪光灯。我的摄影经历也相当长了,可这样的场景还是第一次遇上。不过,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张照片竟会获得年度最高奖,真是如同做梦一般。
(山鹿恭介,公司职员,三十二岁。住址:藤泽市南仲大街五十七号。原全国新闻摄影家联盟会员,现不属于任何摄影家团体。)
这段文字的后面还附有一张获奖者的小照。圆脸,浓浓的眉毛,厚厚的嘴唇,给人一种精力充沛的印象。
获得优秀奖的三人和作品入闱的五人也都附有姓名和住址。
优秀奖:
《机舱内:紧急迫降前的十分钟》川口市荣町 龟井治夫;
《公寓火灾》仙台市青叶町二十三号 泽田隆;
《沉没》香川县多度津町平岩三十五号 矢野孝一。
入闱作品:
《球场骚乱》广岛市海田市五十八号 木村信市;
《暴走的终结》藤泽市游行寺大街六十七号 西田荣三;
《避难》北九州市小仓南区曾根一○八号 山岸彰;
《暴风雪》新潟县中颈城郡柿崎町九十一号 满田太一;
《UFO横越?》秋田县山本郡目名潟,赤松则助。(该作品未报上发表。)
记载这些姓名、住址的铅字都比较小,因而也更凸显年度最高奖得主的小照风光无限了。
或许也有读者看到获得年度最高奖的摄影作品之后,会找出A报的缩印版,重读一遍去年十月三日夜间发生东名高速公路上的连环撞车事故的报道,重温那段悲惨的回忆的吧。
打开刊载着那篇报道的报纸,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铅字,而是事故现场的照片。报纸是A报四日的晨报,照片下附有“拍摄于四日上午零点二十分”的说明,应该是A报沼津分部的记者事故发生一小时二十分钟之后赶赴现场拍摄的吧。这张照片的画面中,汽车上的火已经熄灭了,闪光灯的照耀下反映出大火劫余的轿车残骸。来现场勘察的警察大多围六辆撞一起的汽车周围。除此之外,还有指挥交通的警察、当地的消防人员,以及看热闹的人群。
与获得最高奖的作品中那三辆汽车烈焰翻腾、整个场面看不到一个人影的情景相比,这张新闻照片的感染力显然无法望其项背,就像一瓶跑了汽的啤酒一样,显得十分可怜。
占据六行文字版面的大字标题为:
东名高速公路上演连环撞车大惨剧。六人死亡,三人重伤,三车焚毁,三车报销。发生于昨夜的御殿场至沼津段。
撞车事故的报道概要如下:
昨夜十一时许,东名高速公路御殿场与沼津之间的下行线上发生了连环撞车的恶性交通事故。首先是一辆时速一百二十公里的十二吨铝板厢式货车高速行驶中踩了急刹车,同时又向右打了方向盘,结果横翻路面上,导致紧随其后以同样高速行驶着的两辆中型轿车与之连环碰撞并引发大火。轿车之后的一辆客货两用车与轿车相撞后也起火燃烧,被烈焰包围。跟客货两用车后面的是一辆小型卡车,该卡车为了避免与前车相撞向右打了方向盘,但为时已晚,还是撞上了前面的车辆,不仅如此,该卡车还冲过了中央隔离带,闯入上行线的路面,造成一辆行驶上行线上的轿车与之相撞,使两辆车都遭到严重的损坏。
此次事故中,铝板厢式货车(横浜市樱花町二十一号,荣大运输株式会社所有)的司机岛田敏夫(二十八岁)和副驾野田俊树(二十三岁)二人因颈骨骨折而当场死亡。驾驶中型轿车与铝板厢式货车相撞的是家住静冈县市井之宫町三丁目七十八号的菅原春雄(四十二岁),公司职员。他的头部撞入前挡风玻璃,玻璃碎片切断了他的颈动脉,当场死亡。同车内的妻子和枝(三十五岁)被玻璃碎片割伤且被大火烧伤,住院后死亡。驾驶后一辆中型轿车的是家住东京都文京内茗荷谷一○七号的山内明子(二十三岁),公司职员,因骨折和全身烧伤当场死亡。驾驶客货两用车的司机是家住浜松市明神町六十三号的米津英吉(四十二岁),食品店老板,被大火烧死。与他同乘一车的弟弟(三十五岁)尽管逃离了汽车却也身负重伤。冲到上行线的小型卡车的司机为居住静冈县舞阪町马郡三十八号的活鱼商贩大久保正雄(三十九岁),他浑身满是跌打伤,伤势严重。上行线撞上卡车的中型轿车司机为家住东京都练马区立野町六十八号的牧内敏幸(三十六岁),化妆品商店店主,也同样身负重伤。事故发生地前方有一处拐弯,视野并不太好。现场到处都是被烧毁的车辆残骸及其四处散落的零部件、车窗玻璃的碎片。空气中弥漫着带有焦糊味的烟雾,路面上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事故原因仍沼津警察署的调查之中。行驶最前面的铝板厢式货车为什么要踩急刹车,由于司机岛田和副驾野田均已死亡,故而无从得知。而该车翻倒的前方路面和周边场所进行调查后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痕迹。顺便一提,位于下行线的事故现场是一段下坡路,如果以时速超过一百公里的车速行驶,即便保持着相当大的车距,也难以避免追尾事故。
同一天的晚报上,刊载了事故遇难身亡者的遗容和其亲属们的哀思。报上还有一段沼津警察署署长的谈话。
沼津警察署署长表示:追尾事故的起因显然于行驶最前面的铝板厢式货车的紧急停车。由于该车驾驶员和副驾均已身亡,他们为什么要紧急停车也就无从得知了。或许可以想象为,司机犯困时看到了什么幻影,误以为有什么危险才踩下了急刹车。但从现场的状况来看,当时不可能有人卡车前横穿马路。再说路面上没有任何类似的迹象,也没有发现任何异物。我们医院里向行驶卡车之后并与之追尾的中型轿车司机菅原春雄之妻枝和了解了情况,她说前方什么都看不到。但枝和女士不久之后便陷入昏迷,随即不治身亡,因此无法向她了解更为详细的情形。后一辆追尾的中型轿车的司机山内明子已经死亡,再后面的客货两用车的副驾米津安吉有保住生命的希望,我们打算他伤势恢复后,去医院向他了解当时的情况。而与从下行线闯入的小型卡车相撞、车辆严重损坏的中型轿车的司机牧内敏幸虽然伤势严重,但意识还十分清醒。据他回忆,对面方向开来的铝板厢式货车前面的路面上,并未看到有什么异常的状况。由此看来,要想真正查明事故的原因,尚有待时日。
两个星期后,该报刊载了这样一篇报道:
十月三日晚,御殿场和沼津间的东名高速公路上发生的连环交通事故的原因,无疑于行驶最前面的铝板厢式车的紧急停车以及翻倒,但驾驶该卡车的司机岛田当时为什么要踩急刹车,并向右侧打方向盘呢?如果是突然发现前方有障碍而慌慌张张采取如此措施的话,那么接到报警后于该事故发生四十分钟内赶到现场的沼津警察署的警员现场勘察时肯定会发现该障碍物或其遗留下来的痕迹。然而,事实上并未发现这样的痕迹,天亮后再次仔细勘察时,也仍未发现任何线索。
那么,可能就像有人所认为的那样,司机岛田因疲劳而犯困,大脑中产生了某种幻觉,而他将这种幻觉误以为是前面路面上出现的某种障碍,因此出于本能而踩下了紧急刹车。这样的推测似乎能够成立。而他朝着右侧的隔离带打方向盘也与这种推测相一致。以时速一百二十公里的车速飞速疾驶的十二吨铝板厢式货车,踩下紧急刹车的话自然是会翻倒的。作为卡车司机的岛田不可能不懂得这一点。而他依然会出于本能而紧急停车,可见如上所述的因幻觉而看到的障碍物真是十分危险。
还有一种推测,那就是深夜驾车行驶时常常会产生的恐惧感。深夜行驶远离人家的高速公路时,内心的孤独感有时会催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而这样的恐惧感会使司机产生错觉。可是,关于这一点,该卡车的所有者荣大运输公司的运输部主任胜股庄治(三十八岁)说,岛田是老手,每星期都要东名高速公路那一段上来回跑上两个通宵,对那里的路况早就吃透了,不可能产生什么错觉。并且,针对有些人提出的,会不会因为司机开车打瞌睡,猛地惊醒时慌乱中踩下了紧急刹车的说法,主任回答道,对于白天睡足了的司机来说,晚上十一点钟根本不是会打瞌睡的时间。
另据撞上第三辆中型轿车的客货两用车上的副驾米津安吉说,追尾撞车前的一瞬间,他看到前方有一个像是红色火球似的东西,后经警察调查,认为他所看到的是撞上铝板厢式车的前面两辆中型轿车冒出的火焰。
[book_title]第二章
A报一月二十七日的晨报上公布了“年度读者新闻摄影奖”,过了四天,该报二月一日晨报的“回声”(读者来信)栏中刊载了这样一封读者来信。
看到贵报刊载的“年度读者新闻摄影奖”的最高奖获奖作品《冲撞》,不愧是从四千两百幅投稿作品中精选出来的作品,真是极具视觉冲击力。然而,请恕我直言,这也是一张令人感到极为不快的照片。这张照片拍摄的是去年十月三日发生东名高速公路御殿场至沼津段上的重大追尾事故。那是一场六人死亡、三人重伤的大惨剧。翻倒地的大型铝板厢式货车、与之连环相撞并燃起大火的两辆轿车和一辆客货两用车、与冲过了中央隔离带的小型卡车相撞的上行线上的残破轿车……场景极为惨烈。正像评审者古家先生所说的那样,拍摄者得益于十万分之一的偶然,才拍下了这样一个决定性的瞬间。可谓是新闻摄影中罕见的精品……然而,这又是一张令人感到回味苦涩的照片。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它出自业余摄影爱好者之手,并获得了年度最高奖。如果它是报社的摄影师所摄,也许我也就不会有那样的感觉了。因为,报社的摄影师事故现场或案发现场拍摄照片是他们的分内之事。但这幅照片并非如此,正因为它是业余摄影爱好者的作品才叫人难以接受。
或许有人会说,报社的摄影师不可能总是正好赶上事故发生的瞬间,所以报社期待着恰好身处事发现场附近的业余摄影师所拍摄的照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张照片只是报道中刊登出来也就达到目的了。总之,我觉得不应该将这样阴暗、令人不忍目睹的照片作为参赛的作品。
过去也有过业余摄影爱好者因为事故现场拍摄照片而遭到社会上一部分人指责的情况。早昭和三十年拍摄的、四国的高松洋面上撞船沉没的“紫云丸”照片就是一例。有人认为,既然有闲心将镜头对准事故现场,为什么不去帮助抢救落水乘客呢?哪怕只多救一个人也好啊。
与救人相比,拍摄者更为抓住这种“千载难逢”的决定性瞬间而激动。很难说不是这样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是十足的自私自利。而这种“功利心”的背后,还有对贵报年度奖的荣誉、奖金、公开发表之类的期盼,那就更叫人难以接受了。
千叶市 印刷业从业者
藤原喜六
针对这份读者来信,报社方面也发表了《摄影部长的答复》。
来信的主旨于“惨不忍睹”的新闻照片只能由报社的摄影师来拍摄,而不应该报纸上刊登由一般人士,即所谓的业余摄影爱好者所拍摄的此类照片。此话自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同时也让人觉得未免有失偏颇。如今的社会生活是相当复杂的,机械文明日常生活中的比重日益提高,难以预料的事故也不断增多。要防止事故频发,除了提高每个人的自觉、自律以外,实是别无良策。而汽车相撞之“惨不忍睹”的现场照片能够直接冲击读者的视觉,其影响力远远大于文字描述,能够给汽车司机带来充分的谨慎和警戒的意识。读者看到了这样的照片,如果产生“啊呀,真惨啊”这样的想法,那么必然加深其对事故预防的关心。当然,这也不仅限于交通事故方面,大楼、酒店、公寓等高层建筑的火灾、轮船的沉没、客机事故等方面的照片也具有同样的功效。估计看到这样的照片后,觉得“或许明天我也会……”的人也不少数吧?由此可见,新闻照片除了客观报道的功效之外,还有一点不容忽视,那就是“警钟”作用。
然而,报社摄影师的人数是有限的,并且由于工作关系经常散布各个地方。即便接到了有事故发生的通报,有时也难以立刻抽身前往。就算能够马上赶赴事故现场,由于距离以及其他条件的限制,也往往为时已晚了。因此,所拍摄的照片就很难传达出血淋淋的现场氛围。因此,本报才广泛征集一般摄影爱好者的新闻照片,期待着反映“决定性瞬间”的作品。因为这里面包含了一种报社摄影部的成员所不具备的因素,那就是偶然性。正像评审委员长古家库之助先生评点年度最高奖《冲撞》时所说的那样,这照片得益于“十万分之一的偶然”这样绝无仅有的机会,光凭这一点就已经超过了任何专业摄影师了。于是,一张冲击力连来信者藤原先生也认可的照片就诞生了。前面已经说过,只要这张照片具有非凡的写实感和临场感,不就能增强司机的自律心,加深一般读者对交通事故的关心程度和警戒意识吗?因此,不论是报社摄影师还是业余摄影爱好者,只要拍出了好的新闻照片,从广义上来说,就完成了一件相同的任务。
最后回答一下悬赏征集这方面的问题。要想征集到高质量的作品,就必须激发应征者的参与热情。因此,确定入闱作品、给入闱作品评定等级并给予相应的奖杯、奖状、奖金当然都是与激发应征者的参与热情密切相关的。将获奖作品报上公开发表,也是基于同样的目的。至于应征者的心理方面自然不能说全无可指责之处,但是,即便有可以称之为“野心”的方面,只要它成为拍出好作品的原动力,似乎也是无可厚非的。希望能对我以上的回答予以理解。
摄影部长
六天之后,同一份报纸上的《回声》栏目又登出了读者来信。
前些日子,本栏目刊登了千叶市藤原先生关于年度最高奖获奖作品《冲撞》的意见,以及报社摄影部长的“答复”,两者我都拜读了。
我报上看到《冲撞》这幅照片时,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心想怎么还真有生动再现惨剧爆发瞬间的照片呢?我完全被它那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所慑服了。这是一幅充分体现了新闻摄影真正价值的作品,我相信它一定会流传后世。藤原先生的意见,多少有些过于伤感且不合情理。我认为,只要是新闻,就没什么专业和业余之分。尤其是被偶然机遇所左右的新闻摄影就更是如此了。
摄影部长“答复”中也写道,报社里摄影师的人数有限,并且还都各有任务,散布各处。即便收到通报后立刻赶往事故现场,由于距离以及途中交通拥挤等因素影响,到达现场时,往往也滞后了很长时间了。这时所拍摄的照片,其新鲜程度与正好事发现场的业余摄影爱好者所捕捉到的决定性的瞬间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藤原先生所谓新闻照片必须由专业摄影师来拍摄的说法,似乎太不现实,且太过狭隘了吧?
藤原先生还批评了悬赏征集的做法,但我觉得有“鼓励”才能引发技艺上的竞争和提高,从而促使爱好者之间的切磋琢磨。好作品获得荣誉与报酬是理所当然的事。再说,即便是业余的摄影爱好者也不会以此为第一目的吧?反正我是全力支持摄影部长的观点的。
浦和市 公司职员
小峰和雄
《回声》栏目的末尾处还写道,同样主旨的来信另外还有数十封。
然而,这份报纸是很公平的,或者说,至少表现得很公平。因为四天之后,《回声》栏目中又刊载了来自读者的反驳意见。
我拜读了前些天本栏刊载的有关新闻摄影年度最高奖《冲撞》的千叶市藤原先生的批评意见和摄影部长的观点以及浦和市小峰先生的赞成意见。此我也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就结论而言,我是支持藤原先生的批评意见的。
《冲撞》确实是一幅出色的摄影作品。以如此视觉冲击力来表现交通事故之惨烈的作品,我想是为数不多的,这一点,估计大家都是认可的。被评选为年度最高奖,也是因为它确实有相当的价值,估计也没人对此有什么异议吧?
虽然这张照片是一幅力作,但这与它是一幅来自读者投稿的征集作品是两码事。如果不是偶然身处事故现场,当然是拍不出这样“血淋淋的照片”的,这一点也无需赘言。报社的摄影师人数有限,故而需要一般摄影爱好者的帮助,这样的道理也是完全能够理解的。可是,难道只有“血淋淋的照片”才是刊登报纸上的新闻照片的唯一条件吗?报纸是几百万人都看的,每天都报道阴暗的负面新闻。那么,至少刊登的照片应该阳光一点——有这样的内心期盼的不会只是我一个人吧?事实上,令人心旷神怡的风景照片或表现人间温情的照片,如果刊登晚报上,则会为一家团圆的晚饭餐桌上带来健康的话题,增强愉悦和谐的家庭氛围;如果刊登晨报上,就会激起读者人生的希望,使人精神饱满地投入一天的工作。能做到这些,正因为照片具有立刻映入眼帘的鲜明的形象性,能给人以超越文字的直接印象。
因为报纸每天都要报道国内外发生的事件,所以刊载阴暗面的新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这样的新闻用文字来报道就足够了,就不要采用场面阴暗、惨烈的照片了。特别是像《冲撞》那样的太过刺激、惨不忍睹的照片,我认为是不应该上报的。如果是作为一种“记录”一定要保存起来的话,也只要将它载入新闻照片年鉴之类的发行物就行了。如果要刊登报上,那就请刊登一些“现场勘察”之类的平静安稳的照片吧。
况且,《冲撞》这张照片并非出自报纸摄影部人员之手,而是一般摄影爱好者的作品,对此,我和藤原先生一样,内心是相当抵触的。如果是报纸摄影部人员所拍的照片,我们尚可认为这是他们的工作,但摄影爱好者的照片是出于兴趣爱好的结果,是属于“玩票”性质的。以“玩票”的心态拍出“惨不忍睹”的照片竟然拿去参赛,实是叫人不敢恭维。大赛的评审委员长古家库之助认为能拍到这样的照片是由于“十万分之一的偶然”所带来的幸运;摄影部长认为只要是新闻摄影,无论是报社的摄影部人员拍的还是一般摄影爱好者拍的都一样,是完成了同样的“任务”。对此,我觉得这样说似乎有些过头了。
如果摄影爱好者无论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照相机,按照评审委员长古家先生所说的,是“以备不时之需的摄影爱好者的常识”的话,那就用得上人们针对“紫云丸”海难照片(这幅照片也是一个偶然身处救援船第三宇高丸上的业余摄影爱好者所拍摄的)的责难了。那是一种比起帮忙救人来,更想“拍出好照片,并得到人们的赞扬”的行为,极端自私。古家先生和摄影部长都声称《冲撞》这样的照片报纸上发表后,具有“增强司机的自律心,加深一般读者对交通事故的关心程度和警戒意识”的“警钟”功效。但我觉得这样的说法未免过于牵强附会了吧?
最后我要说的是,业余摄影爱好者的那种“拍出好照片,并得到人们的赞扬”的心理,和投稿参赛“最好获得年度最高奖,一手包揽奖杯、奖状、奖金”的意识并无二致。小峰和雄先生所谓悬赏是对于业余摄影爱好者们的“鼓励”,会引发“技艺上切磋琢磨”,听起来似乎也头头是道,但我认为这种“急功近利”会发展成自私自利之心,助长内心的旁观主义。同时,我也希望“读者新闻摄影”的悬赏征集不仅是为了提高人气的一种措施。
大阪市 团体董事
吉村健吉
三天之后,评审委员长古家库之助又该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不过,是发表“文化栏”里的。
本报去年的新闻摄影年度最高奖《冲撞》引起了超乎预期的反响。虽然对于照片本身是一幅出色的作品这一点上都没有异议,但这样的作品刊登报纸上、拍摄者是业余摄影爱好者,甚至于针对悬赏征集这样的手段所产生的疑问等方面,“回声”栏目中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不仅如此,如今问题已经涉及到了新闻摄影的根本问题,因此,作为评审委员之一,我想此陈述一下自己的观点。
千叶市的藤原先生和大阪市的吉村先生的批评意见中,有不少能够促使有志于新闻摄影者反省的见解。身处灾难现场,是将救人放第一位,还是专心致志地观察取景器并不失时机地按下快门?对于这样的问题,自然应该是以前者为优先的,这一点没有必要讨论。然而,同样不可否认的是,有人看到了报上所刊载的事故现场的照片后,产生了某种误解。藤原先生和吉村先生的意见中也包含着这样的误解。
从照片上来看,似乎拍摄者是能够立刻投入救援工作的,但实际上往往困难重重,甚至是不可能的。发生高松海面上的“紫云丸”海难事故就是这样,那张照片的拍摄者就是与之相撞的第三宇高丸上的乘客,而“紫云丸”相撞后的五分钟内就沉没了。对遇难者实施救援的是第三宇高丸上的船员,这种情况下,不熟悉海上作业的普通乘客是无能为力的。画面的近前处,就站着一批目瞪口呆地看着沉船和遇难者身影的第三宇高丸上的乘客。并且,从照片上来看,这两条船似乎靠得很近,但实际上相隔了很远的一段距离。这也是引起误解的原因之一吧。
引起争议的《冲撞》也是这样,它是东名高速公路上的连环撞车事故刚刚发生后拍摄的,但发生如此惨烈的交通事故后,靠一个人立刻投入到救助中去是不可能的。拍摄者山鹿恭介为了拍摄夜景,当时正从静冈县长泉町的高坡往沼津一带走动,听到高速公路上发出巨响,并看到了火柱升空,才折回到现场附近,发现了连环撞车的交通事故。他不假思索地按下了快门,因为第一时间的救人行动已不可能,而将随身携带着的照相机镜头对准了事故现场,这对于有志于新闻摄影的山鹿先生来说是十分自然的行为,是谁都无法对其加以责难的。我觉得藤原先生所谓“如果拍摄者是新闻工作人员就能够接受,而业余摄影爱好者就无法接受”的观点,也太感情用事了。这种具有视觉冲击力的新闻照片只有遇上了“十万分之一的偶然”才能拍到,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作为一名新闻摄影家的山鹿先生及时把握住了一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
吉村先生的批评尤为严厉。当然,诚如先生所指责的那样,业余摄影爱好者新闻摄影上是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功利心”的。新闻摄影家成为时代的记录者之前,首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必须是一个充满热情的,充满人类关爱的人。如果不是这样,就会招致世人的误解,被看成是受照相机支配的冷血动物。
古家库之助
[book_title]第三章
三月三日下午三点半,一位身穿和服手捧花束的女性来到了沼津警察署的接待处。
虽说身穿和服的女性来到警察署也并非什么稀罕事,但今天来的可是一位芳龄二十六七岁的容貌端丽、身姿挺拔,且怀抱一束艳丽桃花的和服女子,坐长条桌后的警察们都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请问交通组的警官哪里?”
身材微胖、负责接待的女警察听了她的问话,用手往走廊的中央处指了指。和服女子微笑着点了点头表示谢意,便朝那里走了过去。女警察的目光也紧随着她的背影一路追去。就春装来说那女子身上的和服颜色太深了,黑乎乎的。
交通组的桌子前来客很多,靠墙的简易长凳上也坐着好几个人,似乎都是违反了交通规则。
隔着桌子正跟一个身穿皮夹克的卡车司机说话的巡查掐断了话头,将目光投到了手捧桃花款款走来的和服女子的脸上。
“我叫山内美代子,是从东京来的。想见一下交通组的组长。”她微笑着,吐字清晰地脆声说道。
没等巡查回头去看,和服女子的话音已经钻进了坐稍稍靠里的位置上组长的耳朵里去了。身材魁梧的组长主动迎上前来。
“我就是交通组组长,请问您有何贵干?”组长向和服女子问道。与排坐长凳上等候的人相比,已经明显给了她优先权。
“我是山内美代子,住东京文京区茗荷谷。事情是这样的,去年十月三日东名高速公路贵署管辖段发生了一起重大交通事故,我就是那次事故中遇难的山内明子的姐姐。”
她的话音比较低,但每个字都很清晰。
“啊,就是那起追尾事故中……”组长对那次交通事故自然是记忆犹新,因为那样严重的连环撞车事故该署的管辖区还是第一次发生呢。死亡的六名遇难者中确实有一名年轻女子,是一辆中型私家轿车里被烧死的,名字确实叫山内明子。
这时,组长手下的巡查们,甚至是卡车司机都将目光转向了他们。见此情景,组长便将和服女子请到长桌的里面,让她自己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桃花与和服的组合,使整个屋子显得光辉灿烂。
“原来您就是山内明子的姐姐,令妹的死真是太令人惋惜了。”
交通组组长表达了哀悼之情。
“那时承您多方照料,非常感谢。”
明子的姐姐低下头,郑重其事地道了谢。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令妹年仅二十三岁吧?”
“是的。”
“年纪轻轻的,真是令人万分遗憾呐。”
参与了现场勘察的交通组组长唤醒了当时的回忆,五个月前的事情历历目,就像发生昨天一般。最前面翻倒的是一辆铝板厢式车,与其连环相撞的两辆中型轿车起火燃烧。当时,山内明子正坐驾驶座位上,全身严重撞伤,当场死亡,随即又遭到汽油的烈焰焚烧。焦黑的遗体扑到了方向盘上,叫人联想起木炭来。她既然是眼前这位和服女子的亲妹妹,想必生前也是一位美人。
明子姐姐的膝头散发出淡淡的花香,从花束包装纸的开口处可以看到里面还有与桃花相配的油菜花。
交通组组长想起遗体认领时,只有山内明子的父亲来过,这位姐姐并未出现。
“我去年九月下旬,因工作上的关系去了瑞士的洛桑。是听父亲打来的国际长途才得知妹妹的死讯的。我所从事的工作是英语翻译,那时正好有一位相识已久的公司高管要出席一个国际经济会议,非要我一同前往。因此,尽管当时就得知了妹妹的死讯,却什么也做不了。”
得知眼前这位穿和服挺好看的美女还是一位国际经贸会议上的英语翻译,交通组组长稍感意外,但听着她清晰得体的话语又觉得可以信服。
“因此,我到现还不知道妹妹遇难的具体地点。父亲年纪大了,已经记不清楚了。如果他能一起来的话,看了周围的地形,或许还能回忆起来的。可是他偏偏又感冒病倒了。”说到这里,山内美代子的眼睫毛齐刷刷地合上了,她低下头又继续说道,“今天是妹妹的忌日。虽不是她去世的忌辰之月,但三月三日是女儿节,我想去妹妹的丧生之地供上一束桃花。”
她手中花束的丝带不是鲜红色,而是银白色。身上所穿的和服,也是接近于丧服的灰黑色。原来其中是有这么一个道理的。
“……今天前来打扰,一是来对妹妹先前所受的照料表示感谢;二是想请教一下遇难者具体的遇难地点。如果能画出一张简图,我将不胜感激。”
“我带您去!”交通组组长自告奋勇道。
警察署的前面停着一辆白色的中型轿车,挂的是东京的白牌照。
“这是我来时坐的车,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您同车,如何?”
交通组组长本想开警署的车子去,可听她这么一说,也就改变了主意。山内美代子的邀请下,他率先坐到了车里,只见驾驶位置上坐着一位身穿棕色毛衣的男子,一头长长的卷发披毛衣上,肩膀宽宽的。
“哦,这位是我的朋友。今天我请他来帮我开车。”山内美代子交通组组长身旁坐下后,简短地介绍道。
“请多关照。”
那男子回头向交通组组长点头致意。只见他脸上戴着墨镜,扭头之际,银色的镜框闪过一道亮光。他的嘴唇边、下巴上都留着浓密的胡子。最近,像这种带有几分阿拉伯风格的时尚,日本已经流行并扎根了。
“请往沼津的高速公路入口处开吧。”
由于这辆车是从东京沿着东名高速公路开来的,就是那里下的高速,因此不讲明具体方向,司机也知道往哪儿开。果然,司机脸冲着前方,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那束桃花正放和服女子的膝盖上。
车开得很平稳,可见那男子对这辆车已经驾轻就熟。从后视镜中看,那张留着胡子的脸估计有三十来岁。前挡风玻璃旁挂着一个狗熊模样的吉祥物,晃晃悠悠的,不过不是眼下流行的熊猫,而是浑身漆黑的黑熊。
山内美代子介绍之前,交通组组长一眼瞥到开车的这名男子,还以为是她的丈夫呢。但美代子并没有那么介绍,只说是“朋友”,那到底又是一种什么关系呢?事故中丧生的山内明子是一位未婚的姑娘。这位做姐姐的难道也是单身的吗?她是做翻译工作的,又时不时地出国去,多半也是单身吧。这么说来,前面那位手握方向盘的该是她的恋人吧,说不定还是同居关系。只介绍说是“朋友”,不说具体姓名,可见就是这么回事吧。因为和服女子的这种介绍方式和她伶牙俐齿的风格很不协调,偏偏这个关节含糊其辞,也难怪别人要如此猜想了。
当然,这一切都是交通组组长的心理活动,作为一名警察是不应该对别人的隐私刨根问底的。
“百忙之中,真是打扰了。”
山内美代子手捧着花束,微微向前弯了弯身子,对交通组组长再次表示感谢。
“哪里哪里,正好手头空着,您不必意。”
“不好意思。”
交通组组长习惯性地将手插入口袋,刚要掏香烟出来抽,忽然感到眼下这样的场合是不适宜抽烟的,便只好作罢。
高速公路入口近眼前了。
“请沿着左边的道路往上开,过五十米左右再往右拐。路面较窄,请小心。”
卷发男子脸冲着前方点了点头。
周边有许多色彩艳丽的汽车旅馆,和服女子故意移开目光,不朝那些地方看。右拐后,汽车开上了一条狭窄的柏油马路。道路两旁尽是树林,四周的景色一下子变成了田园风光。
这里农家很少,星星点点地散布四处。经历了寒冬的树林中,依然光秃秃的树梢伸向天空。但细看的话就会发现,树枝上已经渗出一层淡淡的绿色了。越过了一个不高的山头后,汽车开始驶向谷底。那里,抬头可以看到一座横空架设的天桥。这座由错综复杂的白色桁架搭建而成的天桥高约二十来米。桥上来来往往的卡车、轿车看起来都很小。
“高速公路是从山间开凿而成的,其中也遇到了好多山谷。每处山谷都架设了这样的天桥。”交通组组长对坐身边的山内美代子解释道。
卷发男子停下了汽车,也随他们一齐仰望着天桥。
“这一带是事故现场与沼津入口处之间,但还是靠沼津方面近一些。我们沿着这条路继续往前开,到事故现场的上方去吧。”
汽车又再次启动了。
道路下到谷底后,又开始往山上走。汽车沿着山坡往上行驶,可以看到远处成片的住宅群。
“连这里也已发展成住宅区了,以前只有十几家农户而已。”
远处新住宅的白色墙壁,已被夕阳染成了朱红色。
交通组组长瞅了一眼手表。
“哦,已经到四点半了。白昼已经延长了许多。”
他又抬起头看了看天,见有一只乌鸦悠闲地扇动着翅膀,慢慢地飞过长空。
汽车开过一片隐蔽着陈旧农舍的竹林,上了坡道后,就来到了一片空旷辽阔的高坡之上。放眼望去尽是农田,没有一幢阻碍视线的建筑物。田里种的是一排排的萝卜,不过叶子才生出一点点,十分孱弱的样子。也有成排的塑料大棚,但透过尼龙薄膜也只是刚好能感觉到里面有些绿色,可见里面的蔬菜才刚长出来。
“沼津或三岛哪边呢?”山内美代子问道。汽车随即停了下来。
“那个方向。”
交通组组长指了指另一边的车窗。只见那边近处有成排的松树、杂木,没有一户住家。远处较低的位置上,有一片白蒙蒙的东西左右伸展着,似乎是城镇,但看不太分明。
“啊,那些山就是大仁一带的吧?”
美代子似乎从连绵不断、起伏不定的山峰棱线上看出了地理特征。夕阳的照耀下,那些山峰显得朦朦胧胧的。
“是啊,是伊豆西海岸的群山。”
“这里的夜景应该很美吧?沼津和三岛的万家灯火隐约可见……”
“我从未夜间来过这儿,但想必夜景一定很美。当然,别的高坡上也同样能看到美丽的城市夜景。”
“请问,我妹妹出事的地点还很远吗?”
“不远了,马上就到。就往左两百米左右的地方。”
司机踩下了油门,荒凉的农田和稀稀落落的树林又再次移动起来了。
“请这儿停一下。”交通组组长说道,“我们从这儿步行过去吧。”
刚才驶来的道路是南北向的,而这里有一条东西向的小路与之交叉。怀抱着花束的山内美代子先下了车,交通组组长紧随其后。戴墨镜的卷发男子也从驾驶室里走了出来。山坡上凉风阵阵,他那头长长的卷毛随风摇摆着。
交通组组长前面领路,三人十字路口拐了个弯。这条路上前后没人居住,一派荒凉的冬日景象。
没走多远,面前出现了一座钢筋水泥桥。
“这是架设东名高速公路上面的天桥。这一带高架桥很多,这仅仅是其中之一。”
刚才身处高坡之上时并未发觉,现才发现刚才开车过来的那条路是与高速公路平行的。天桥高高地横跨高速公路之上,连接着东西两边的村道。
三人来到天桥正中央,站定了身躯。
两侧都是开山时劈出的悬崖峭壁,山崖上覆盖着一层枯黄的杂草。正下方就是铅灰色的高速公路,中央隔离带两侧的上行、下行路线上是川流不息的卡车、轿车。每一边的路面都是两车道。大型卡车有从八吨到二十吨级别的带顶棚的车型和铝板厢式货车,除此之外,还有集装箱车、罐装车、冷藏车等,林林总总,一应俱齐。每辆货车都将货物堆得高高的。有的卡车装货太多,简直像一节火车车厢一样。而小巧低矮的轿车则灵巧飞速地穿梭其间。天桥与路面之间虽然有十五米的高度差,但每当有车辆从脚底下驶过,由于速度太快,天桥会发出一阵轰隆隆的声响,甚至会使人产生连天桥都晃动的错觉。每辆汽车的速度都每小时一百公里以上。
“事故现场距离此地大约七百多米、靠近沼津的地方。高速公路那里有一个慢弯,我们站这里是看不到的。事故就发生那个拐弯前一百米左右的地方。”交通组组长用手指着前方说道。
“视野不太好啊。”山内美代子凝神朝前看了一会儿说道。
“是啊,虽说算不上急转弯,也总是一个拐弯么。”
“不论什么车开到那个拐弯之前,都会放慢一些车速吗?”
“不,那种程度的慢弯前估计谁都不会放慢车速吧,如果车辆特别拥挤则另当别论。否则的话,应该还是会保持一百公里以上的车速的。”
“到了晚上十一点左右,又会是怎样的状态呢?”
“车辆当然会少很多。那时跑的多半是卡车了,即所谓的深夜长途货运车。”
晚上十一点正是五个月前发生连环撞车事故时的时间。
“从这儿能走到事故现场吗?”
“正经的道路是没有的。从这山崖上有一条小路通往那里,除此之外就无路可走了。眼下野草还枯萎着,应该比较好走。”
说完,交通组组长率先走过了天桥,来到了公路上方的悬崖上。高速公路的下行线就他们的眼皮底下。
小路紧贴着悬崖边。面向公路的山坡几乎是垂直的,山坡上是整片整片枯萎的芒草,故而看不到泥土或岩石,其间也有一簇一簇的小松树。沿着悬崖边有一道断断续续的铁丝网栅栏。
走前面的交通组组长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山内美代子,说道:“事故现场就这儿。”
他朝下指了指。那里的卡车与轿车风驰电掣般地飞奔着,轰鸣的引擎声发出狂风般的呼啸。
“那是一段下坡路吧?”留胡子戴墨镜的男子首次开口,向交通组组长问道。
“是啊。”交通组组长也是首次回答他的问题。
“坡度大概有多大?”
“这个么……哦,下面有标记,是百分之三。”
那个男人双手抱胸,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是转动脖子打量着高速公路上行、下行两个方向。
“连一盏路灯也没有啊。”他自言自语道。
[book_title]第四章
“东名高速公路上的照明路灯也很少啊。从御殿场的入口处到沼津之间的主干线上,连一盏路灯都没有。”交通组组长听到了胡须男人的自言自语后说道。
“这么说来,到了夜晚,就是漆黑一片了?”山内美代子问道。
“周围一带是这样的,但路上有川流不息的汽车前灯,所以开车还不成问题。”
“组长先生,从刚才我们走过那座天桥,到靠近沼津方面的天桥之间,大概有多少距离?”胡须男问道。
那座天桥就前方,但比较远。
“这个么,大概有一千五百米左右吧。”
“这样的话,从这里算起,就是七八百米吧?”
“天桥一般都架有村道的地方,村道之间的距离较远的话,两座天桥也就相距较远了。”
悬崖的上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高速公路的拐弯处。
“视野还是不太好啊。”
“听道路公团的人说,那个拐弯的半径为一千两百米。因此,简单来说,处拐弯前的位置上时,可视距离约为五百米左右。”
其实到了夜晚,可视距离就只有汽车前灯照亮的那段距离,或者是前面车辆的尾灯所提示的距离了。毕竟路旁没有路灯。
“如此弯度的弯道,限速又是多少呢?”
“时速一百公里。不过,事实上到了那儿谁都不肯降速吧?特别是车辆较少的夜晚,估计车速都一百公里以上。”
“据说那辆翻倒的卡车,车速就一百二十公里,是吧?”
“是啊,车速不慢啊。再说那儿还是百分之三的下坡路。”
阳光开始变得黯淡起来了。背阴的地方已经涌现出了墨色,只有铅灰色的路面依然沐浴朱红色的夕阳下。满载着货物、飞速疾驶着的卡车顶棚上也闪动着夕阳的反光。
“这些卡车可真大呀。”山内美代子说道。她的眼光里露出几分恐惧的神情。
“十五吨的卡车是司空见惯的。那辆翻倒了的铝板箱式货车是十二吨的,不过货物装得满满的。是从横滨到福冈的深夜货车。”
“这么说来,容易翻倒的原因,就于它货装得太多?”胡须男道。
“是啊。卡车司机踩了急刹车,又向右打了方向盘,满载的货物就失去了平衡,离心力的作用下,卡车便翻倒了。就我们所调查的结果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交通组组长一边系紧领带结,一边说道。
太阳一偏西,空气中就泛起了阵阵凉意。
“那位卡车司机为什么要踩刹车呢?”
“这就不知道了,因为司机和副驾都当场死亡了。我们现场勘察时也作过仔细的调查,但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所以说,原因不明啊……交通事故中,偶尔是会有原因不明的情况的。前几天看到一部美国的电视剧,是根据发生西部高速公路上真实的连环撞车交通事故创作的,据说现实生活中,那起交通事故就是作为原因不明的事故处理了。看了那个电视剧,总觉得这种事情也不是无法想象的。”
“可是,那位卡车司机不可能毫无理由踩下急刹车的吧?他那个视野不好的拐弯处,会不会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呢?说不定他就是为了避免与之相撞才踩下急刹车并朝中央隔离带方向打方向盘的吧?”
“我们也曾这么考虑过,所以仔细勘察了事发现场。因为这毕竟是一起从未有过的重大事故。可是,确实没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啊。”
“现场勘察是事故发生多长时间后才开始的?”
胡须男将目光从下方的公路移到了交通组组长的脸上。
“正式的现场勘察从第二天,也就是四日的早晨开始。事故发生三日深夜十一点,但过了四十分钟后的十一点四十分,我们就已经赶到现场了。我们接到过路车辆的电话报警后立刻就出动了,因此到达现场还是比较早的。当时进行尸体收容和抢救受伤人员的同时,就已经仔细勘察过现场。后来调查六辆事故车辆的状况时,也对周边环境进行了调查。拖走这些车辆时,又对那一带调查了一番。特别是对翻倒地的卡车的前方作了重点调查。”
“那辆卡车前面通过的汽车全都平安无事。可见,如果前方有什么异物,也是卡车开到那里时才出现的吧?”
“我们也曾作过这样的推测。”交通组组长的话音里透着几分不高兴,“可是,如果下行线的高速公路路面中央出现异物的话,那就是有人站天桥上向路面扔下了什么东西。然而,正像你们现看到的那样,这里与天桥相距七百多米。这么远,即便有人扔东西也投不到这里。除此之外,只能考虑有人悬崖上向下扔东西了,可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场肯定会留有异物。而刚才我已经多次强调,无论是半夜刚到这里时,还是第二天早晨的现场勘察时,我们都没有发现任何异物。并且,如果卡车司机是由于受到惊吓而踩急刹车的话,那么他前车灯的照射下所看到的异物一定是很大的,而现场根本没有这样的东西。”
“当时的报道曾经提及,坐追尾车中的人看到前方有个大火球。”
“那是坐第三辆追尾汽车中的米津安吉说的。是他看错了,把从汽车上升起的大火看作了火球。当时他已受了重伤,意识模糊。我们也问过其他事故车里获救的人,没有一个人说看到过什么火球。”
“哦,是这样啊。”
那男子眺望着下面高速公路上飞奔着的卡车,发现尽管各种卡车的吨位有所不同,但厢式货车的车身都有三米多高。
他将手伸进裤子的后插袋,窸窸窣窣地摸出一架小型照相机。
“我这儿拍几张照片。”
他向交通组组长打过了招呼之后,就将镜头对准了下面。正下方车辆川流不息的高速公路、上行方向和下行方向以及那个拐弯处自然也被拍了下来。接着,他又拍了远处的天桥、山崖的斜坡、悬崖上面开阔的高地等各个视角的照片。喀嚓喀嚓的快门声不绝于耳。
交通组组长看到怀抱花束的山内美代子正面朝下方的公路双手合十,便问道:“要将花束供奉到路面上去吗?”
站这里将花束扔到道路上这样的鲁莽举动,自然是不合适的。
“有地方可以下去吗?”美代子扬起脸问道。
“前面有一条不太陡的小路可以下去。有些危险,请务必小心。”
沿着山崖有一条小路,顺着这条小路翻过一个瘤子似的小山包,便可下到山脚。悬崖边还残留着陈旧的带刺铁丝网。
交通组组长走最前面,身后是手捧花束的美代子,最后便是胡须男,一行三人便以这样的顺序下山去了。
身穿和服的美代子不断被枯萎的芒草绊住,脚上的皮拖鞋也不时地打滑,走路十分艰难。胡须男见状,赶紧夺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美代子毫不顾忌地将身体的重心托付给了他。
见此情景,交通组组长越来越觉得,他们两人也许是一对夫妻吧。
三人来到了高速公路的路边上。那里是下行线狭窄的路肩。卡车、轿车狂风般眼前呼啸而去。骇人的声响侵袭着耳朵,地面也被震得轰隆隆地响,特别是大型卡车开过时着实吓人。
沿着路肩贴近山崖走着的交通组组长,停下脚步回头对身后的俩人说:“就是这里。”
那两人也停了脚步。
“这边山坡的芒草丛中生着七棵小松树,中间一棵最大的枝叶伸展着,像一把大伞。对面的山坡上也有一处杂树林。”交通组组长用手指点着说道,“从这里的小松树到对面的杂树林的连线处,就是十二吨卡车翻倒的地方。所以,令妹所驾驶的轿车,应该就稍靠后一点的地方。”
说着,他又移动脚步走了十来米。
“就这里了。”他停下脚步说道,“两个月前,这里的山崖下还供着花束呢。估计是遇难者的家人供的吧,现已经没人来供花了。也难怪,这里确实很危险,难以为继也是很正常的。”
交通组组长看着怀抱花束的遇难者的姐姐继续说道:“我替你看着过往的车辆,你放心地献花吧。”
“谢谢!”山内美代子随即弯下了腰。
交通组组长像是挺身保护着他们两人似的向前跨上了三步。面对飞奔而来的汽车,他施展开指挥交通的熟练动作,车流顿时慢了下来。花束离开遇难者姐姐的手,竖放路旁。鲜红的桃花,嫩黄的菜花一片枯草前艳丽非凡。美代子低下头来,双手合十。她先是低声地自言自语,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呜咽抽泣。她掏出手绢捂脸上,双肩不住地抖动。
胡须男与美代子并肩而站,也同样双手合十。他的肩膀也微微发颤,喉咙中间或发出异样的声音,原来他已恸哭。他蹲下身子,双手掩面,整个人像是要向前倾倒似的,泪水从他的指缝中流了出来。
交通组组长不无顾忌地回头望了望,见男子哭成那副模样,心想:原来他是十分喜欢那位相当于他“小姨子”的山内明子的。如果不是这样,作为一个大男人是不可能这样号啕大哭的。抽啜不已的山内美代子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他们手握手一起痛哭,分明是一对夫妻,夫妇二人来到妹妹的遇难现场,沉浸悲伤之中——除此之外,难道还能有别的解释吗?
交通组组长也心中默哀。这时他才发现,包着花束的包装纸里面还藏着一个小小的纸折人偶,系桃花的枝条上。
过路的车辆组长的指挥下都已放慢了车速,司机们好奇地从车窗里向外打量着蹲路边的身穿黑色和服的女子和她身旁的男子。
过了一会儿,男子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但仍然低着头,一动不动地愣原地,然后,他又悄悄地从后插袋中再次掏出那架小型照相机。
他一声不吭地弯着腰对着供花拍照,并且十分专注地连按了三次快门。然后他又将镜头转向了高速公路,也采取单腿跪地的姿势,好像与呼啸而来的大卡车对抗。
“危险啊。”交通组组长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声。
那男子转了个身,又朝相反方向拍照。也就是说,他朝御殿场方向的拐弯处和沼津方向都拍了照。
刚才悬崖上是俯瞰拍摄,而现的拍摄视角是与高速公路路面处于同一高度位置的。太阳已经西沉,天空中尚残留着一些余光,作为不使用闪光灯的拍摄条件来说,可以说是最后一点自然光了。因此,快门速度相当慢。
他将照相机放回到后插袋里,这才站起身来转向交通组组长。哭过的脸上通红通红的。
“失礼了。”
他低头深深地鞠了一躬,头上的卷发垂到了鼻子上。
所谓“失礼了”,交通组组长理解为这是他对刚才花束前痛哭流涕的失态表示歉意。
“哪里。”交通组组长不知道说什么好,“还请节哀顺变。”
他只得又一次表达了哀悼之情。刚才他对用手绢按着鼻子的山内美代子也这样说了一遍。
三人像是完成了送葬仪式似的,默默地返回来时的小路。暮色迟迟的公路边,留下了花束淡淡的色彩。每当有汽车前灯的光束掠过,鲜红的桃花便霭霭暮色中灿烂地浮现出来。
三人沿着来时的小路往下走,重新走过天桥时,见桥下的车灯已纷纷亮起,划出一条条光痕了。
“我妹妹,”山内美代子边走边对交通组组长说道,“是去静冈的乡下探望生病的姑妈的,如果坐新干线去当然就不会出事了,但必须静冈换乘东海道干线,然后藤枝坐巴士过去,实是不方便,所以她才自己开车去的。”
“嗯,令尊来现场时,也说了这一情况。真是太令人遗憾了。”交通组组长说道,他的眼前还保留着身穿灰黑色和服的美代子蹲花束前的美妙身姿。
“组长先生,那座天桥也连着村道吗?”一直默不作声的胡须男手指着沼津方向问道。这时,天已暗沉下来,他脸上的泪痕也看不见了。
“不,与那座天桥相连的,严格来说不是村道,而是通往高尔夫球场的专用小路。”
“那里有高尔夫球场吗?”
“嗯,叫做骏河国际田园俱乐部。”
三人回到停小路上的汽车里。
“啊呀,”坐上驾驶座后,胡须男朝南边眺望着说道,“……沼津、三岛的街市,已经灯火通明了。”
“是啊,再过一会儿,灯光交相辉映,十分壮观的。”交通组组长也一起眺望着回答道。随即,他又想起因拍摄那场重大交通事故而获得年度最高奖的山鹿恭介所发表的“获奖感想”来。
我想使处于近景位置的高坡树林以黑色剪影的姿态来与远处街灯作对照。为了捕捉来自沼津方向、仿佛极光一般映夜空中的光亮,我徜徉县道、村道上,希望能够拍出具有浪漫梦幻氛围的照片。然而,我转悠了两个小时左右,却总是找不到理想的构图。到了十一点,我走过架山间公路上的天桥来到路东侧的山崖顶上,并由此顺着村道往下走。刚走没几步,就听到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随即看到身后的高速公路处升起了冲天大火……
[book_title]第五章
东京附近的城市最近几年来无一例外都迅速地发展着,而藤泽市的变化更是令人瞩目。从东京东南面的镰仓到西面的鹄昭、辻堂、茅崎,南边的江之岛、湘南海岸,卫星城市都已经连成了片,而藤泽似乎正好是这一带的中心。
藤泽火车站的旧房子已经被几幢高层百货大楼围了中央。它那低矮的南出口几乎看不到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是被保存下来的碍手碍脚的文化遗产呢。可见这一带繁华的商业地段发展有多快。
车站前的商业街上有一家门面装饰得十分花哨的“扒金库”店。店堂靠里处,本地人西田荣三正坐套着红色塑料罩子的椅子上打钢珠。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架高级的照相机。
时间是四月七日的下午,天气很好,店里的暖气早早地就关掉了。人们都说湘南地区的气温要比东京高五度。
西田只穿了一件红色的套头毛衣,脸上汗涔涔的,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钢珠的走向。他的头发乱糟糟的,黑里透红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拉碴的胡子使他的脸看起来更黑了。他的肩膀和身子都是圆滚滚的,鼻尖油光锃亮,眼镜老是要滑下来,因此,他不时地要用左手推一推。他的右手握圆形电动摇杆上,正仔细控制着钢珠串的流向。
这一天既不是周末也不是什么节假日,因此来店里打“扒金库”的人并不太多。但对于专心致志的客人来说,眼中只有滚动的钢珠,并不乎店里的人数,甚至连身边坐的是什么人也毫不关心。
店内的广播喇叭里交替播放着军歌和流行歌曲,这些喧嚣嘈杂的歌声手气不好的客人听来,只能加剧他们的烦躁情绪。而音乐的间隙之中,还夹杂着“×号台的钢珠预订量已到,请客人换台”的广播,更激发了人们的焦躁感。
西田荣三坐那个位置上已经苦战了两个小时了。有一阵子他的手气还不错,面前的两个小盒子全部装满了钢珠,但现这两个盒子已经空了,托盘里的钢珠也已经所剩无几。不过也有几次从这样的困境中起死回生过,因此他决定再坚持一会儿。眼镜滑落下来,又被推了上去,这样的反复也增多。每次推上眼镜后,他总是用手小心翼翼地扶住挂胸前的相机。
从刚才起,西田就感觉到有什么人站自己的背后。可是自己是一个人来的,并无同伴,也没跟谁约好这里见面,因此他不打算回头去看。再说,打钢珠也是相当紧张忙碌的,根本没有闲工夫分心。可背后站着的那个人却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西田左边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瘦小的中年男子,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这倒霉机器,怎么老不吐钢珠出来”。每逢有钢珠吐出来时,他就不吭声了。可一旦手气不好,他又开始嘟囔,并怪声怪气地咳嗽。右边坐着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胖女人,面前的三个小盒子都装满了钢珠,托盘里的钢珠也堆了起来。她正眯缝着眼睛,悠然自得地抽着香烟。
这时,西田已经不想再玩下去了。他已经玩了两个多小时,眼睛发酸,腰背发痛,右手的手指也发麻了。钢珠还剩下十来颗,他打算随便打发掉算了。他将旋钮胡乱地拧了几把,不料这次钢珠转得很快,随即郁金香竟一朵一朵地开了出来,响起一阵响亮的金属声。
托盘中的钢珠又开始堆了起来。西田打算抽支烟。他掏出香烟来叼嘴上,又掏出打火机摁了几下,可怎么也打不着火,估计是没油了。
这时,从他的右肩上方伸过来一只金色的打火机,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打火机喷出一股蓝色的火苗。
“请。”
西田回头一看,见一个留着长发和胡须的陌生男人正冲他微笑。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西田感到十分意外。
“谢谢。”
他将香烟凑到火苗上点着,吐了一口烟后,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西田嘴里叼着香烟,又重新开始打钢珠,可那个给他点火的男人并未动身,可见从刚才起一直站身后观战的就是这个人。奇怪的是,这人已经看了很长时间了,也不到别的位子上去。看来他是从一开始就盯上了自己坐着的这个位子的,是专等这个位子空出来。这么说来,此人是个玩“扒金库”的高手了。
一想到背后有一位高手看着自己,西田的身体就开始发硬。既然高手盯上了这个位子,说明这个位子应该很容易出钢珠,而自己这样的战况,显然是十分丢人现眼的。有了这样的心思,刚才好不容易出现的转机也戛然而止,郁金香一朵也不出现了,钢珠一个劲地落到了下面的小孔里。
打完最后一颗钢珠,西田像是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似的站了起来。
“您辛苦了。”
背后的那个胡须男对西田鞠了一躬,眼里充满了笑意。
作为回应,西田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但那个男人却并不落座。
“不好意思,请问您就是搞摄影的西田先生吗?”他上身微微前倾,毕恭毕敬地问道。
“是啊,我是西田。”西田答道。他意识到自己胸前挂着照相机。
“啊,果真是西田先生啊。”胡须男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继续说道,“是这样的,我去了前面的村井摄影器材店,跟他们打听了‘湘南光影会’的西田荣之先生的地址。店里人说,西田先生两小时前刚刚从店里出去,说不定去了前面的‘扒金库’店,不妨去试一下。我来到店里一看,就发现了挂着照相机的您,心想这位就是西田先生吧,于是就一直等着,直到您打完这盘游戏。”
原来是这么回事,西田发现自己刚才完全想错了。听对方这么一解释,西田不由得打量起这个人来,长长的卷发,嘴边的胡须,初看给人一种邋遢的感觉,但仔细端详一下,就会发现此人的胡须修剪得十分齐整。
不是玩“扒金库”的高手,这一点已是不言自明了。那他找自己有什么事呢?西田捉摸不透。
“我也是搞摄影的。哦,我只是一名初学者。我经常报上的摄影大赛和摄影杂志的月度照片上看到您的大名,所以想跟您亲近亲近,希望得到您的指导。怎么说呢,这种地方跟您见面,真是不好意思。”那男子用手往上拢了拢长长的卷发,略显忸怩地说道。
西田的心情一下子就舒畅起来了。确实,自己的名字是常常出现报纸和专业摄影杂志上。所谓报纸上的摄影大赛,其实就是有奖征稿,A报、B报、C报都搞这样的活动,名称虽然各有不同,实际上都是悬赏征集新闻照片。西田对这三家报纸都投稿,基本上也都能入选。主要的摄影杂志有三家,西田的作品也经常被他们选中,作为月度照片发表出来。眼前这个初学者,就是通过这样的途径看到了西田的名字,主动前来请教,这当然不会令他不高兴。
“是这样啊。”西田微笑道,“这里也没法交谈,另找个地方喝喝茶怎么样?”
“啊,那真是不好意思,您这么忙,真是打扰了。”
胡须男十分高兴地点头表示同意。
“说忙也忙,不过你也看到了,不是还有时间打‘扒金库’吗?”西田笑道。
随后他们两人便离开了充满金属撞击声的“扒金库”店。
来到街上后,西田取下了挂脖子上的照相机,将它挎到了肩膀上。胡须男偷眼瞟了一眼西田那架高级照相机。
“您经常打‘扒金库’吗?”
“时不时地吧。其实我的心思不钢珠上,只是想借此考虑一下作品的构思而已。”
“哦。”
胡须男的脸上露出了十分钦佩的表情。
西田和胡须男并肩走拥挤的大街上。他发现对方的个子要比自己高三公分左右。
“你的府上哪里啊?”西田边走边问道。
“秦野西部。哦,我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桥本,请多多关照。”
“哪里,哪里。”
秦野市藤泽西北十五六公里处的大山脚下。既然说是秦野的西部,说不定此人居住秦野的乡下。可看他的样子不像是个种地的农民,或许是个去东京上班的上班族。作为东京的卫星城,最近秦野发展得也很快。
不管怎么样,这个自称桥本的人是慕自己的名主动找来的,想到这里,西田就有了一种名人的感觉,不由自主地将腰板挺得更直了。
二人走进了一家西式糕点铺二楼的茶座。西田率先落座,胡须男则谦恭地坐他的对面。
“虽说是初学者,也不是完全不懂的门外汉吧?从开始玩相机到现,有几年了?”
西田开始试探对方,但他用的完全是一副前辈的口气。
“自从接触照相机以来,一晃也有五年了,老是不长进啊,所以想请高水平的前辈指点一下,或许能有所提高吧。”桥本躬着背说道。
“嗯,到第五年上确实是一道坎啊。”西田继续以老前辈的姿态说道,“以前也给摄影杂志的月度照片栏目投过稿吗?”
“投过,但统统都被枪毙了。R杂志、X杂志都投过,一张都没发表。”桥本很难为情地说道。
“虽说都是摄影方面的专业杂志,R杂志可是老牌的权威了。能它的版面上发表的作品,一定是很有分量的。”
“R杂志的月度照片栏却经常刊登西田先生您的大作啊。我是经常拜读的,果真张张都是佳作,我真是由衷感到敬佩。”
“谢谢你的夸奖。”
被人当面这么称赞,西田也并不怎么感到不好意思,因为可以看出这个桥本的摄影水平确实比自己差得太远了。
侍应生端来了咖啡,西田将肩上挎着的相机拿下来,放到了桌子上。桥本的目光被相机吸引住,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没说出来。
“想看的话,不妨拿过去看看。”
察觉到对方的心思后,西田将相机往前推了一下。
“可以吗?”
“看吧。”
这架照相机没装盒子里,机身直接裸露外面。
“那我就瞻仰一下了。”
桥本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将照相机拿到了眼前。
“嗬,这是‘黄金N’啊。”
高档相机N系列中,本来并无“黄金”这样的机型。但这类相机用得久了,机身上的涂料被磨掉后,就露出了金黄色的金属颜色来了。并且,金黄色的部分越多,就说明该相机的年代越久远。因此也就有了一个“黄金N”的爱称。还有一个原因是这种相机是手工制作的,成本极高,早就停止出品,现已经很难弄到手了。再说,这种相机过于高档,外行一般用不来。毕竟如今已经是又便宜又能自动操作的傻瓜机的时代了。
因此,“黄金N”除了它本身的“物以稀为贵”以外,又因机身涂层脱落所折射出的丰富阅历,业内已成为“专家”资格的象征了。
“您的众多名作就是用这台相机拍摄的吗?”
桥本万分感慨地叹了一口气,他小心地转动着手里的相机,像欣赏古董一样地仔细端详着。
“哪里称得上什么名作啊。”西田终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所用的相机也不只是这一架,还有R、C和P呢。”
他随口又报出了几个高档相机的型号。
“谢谢!”
桥本将“黄金N”放回西田的面前,问道:“要想成为专业摄影师,是不是一定要配齐这样一套相机呢?”
“好相机自然是越多越好了,这样就可以根据被摄对象的具体状况,分别选用不同的相机来拍摄么。”西田啜了一小口咖啡,随即又问道,“你用的是什么相机呢?”
桥本结结巴巴地报了三个相机型号,可都是面向一般大众的傻瓜机,西田听了只得苦笑,心想:怪不得玩了五年相机,作品还从未被专业摄影杂志录用过呢。
“我正想今后向前辈们多多讨教呢。”
尽管桥本的胡子看起来很威严,说起话来却腼腆得像一个少年。
“如果你觉得我够格的话,我可以帮你看看以前拍过的照片。”
“啊,那太好了。一定要请您费心,多多地批评指教啊。”
“也不光是我,‘湘南光影会’里我有很多朋友,可以介绍给你。”
“太感谢了。真是太令人感动了。我呢,比起沙龙风格的照片来,更喜欢新闻摄影。虽说是个业余爱好者,今后也想往这方面发展一下呢。西田先生,前一阵A报年度摄影大奖赛上,您有一幅名叫《暴走的终结》的作品入选了,对吧?”
西田并没有立刻回答。A报的年度大奖中,获得最高奖的是自己的熟人山鹿恭介拍摄的《冲撞》,自己的作品连三名优秀奖都未进入,仅仅是入闱而已。自己的名字淹没整版的铅字之中,作品也并未报上发表。正因为是想到了这些,他才一时语塞的。
[book_title]第六章
“A报年度摄影大奖所公布的获奖名单中,我看到了西田先生您的大名,心想到底是西田先生啊,总是能够获奖。”
桥本端起咖啡杯胡须掩盖下的嘴唇边碰了碰便放下了,目光中洋溢着赞叹之情。
西田自然也记得当时报上所印的铅字。五名入闱者中的第二名为“《暴走的终结》藤泽市游行寺大街六十七号,西田荣三”,与获得最高奖的隆重介绍相比,这些铅字简直是一种耻辱。
西田为了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眉宇间的皱纹,只得低下头去喝咖啡。这个近乎外行的桥本再怎么称赞也只能加深他内心的痛苦而已。
“《暴走的终结》这幅照片,报上并未刊登,到底拍的是什么场景,构图又是怎样的呢?”桥本天真地问道,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西田内心的痛苦。
“拍的是去年九月份国道一三四号线上发生的交通事故。”西田不太情愿地说道。
“哦,那条国道就是从鹄泽到大矶、沿着相模湾的海岸公路吧?”
“从鹄泽海岸往西是一大片松林,茅崎的南侧有一个叫作柳岛的地方,那儿不到相模川大桥的地方,道路有一个拐弯。去年九月十五晚上九点钟左右,有两个年轻人沿着一三四号线驾驶着一辆跑车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由东往西疾驶,他们超车时还没出什么事,但拐弯的时候,没有及时拐过来,冲过了中央线后与对面开来的一辆轿车相撞。而对面的那辆轿车后面又有一辆轿车来不及刹车与之追尾相撞,造成了一起重大交通事故。”
“啊呀,那可不得了啊。有人遇难吗?”
“无一死亡,但有五人受伤。”
西田的话音较低。获得最高奖的《冲撞》所拍摄的交通事故中死了六个人。西田心中比较了两起事故的轻重之后,感到就事故规模来说,似乎也比人家短了一截,更令他觉得丧气了。
“您那幅《暴走的终结》,是事故刚刚发生后拍摄的吗?”
“不能说是刚发生后了,我是从收音机中的交通新闻里听到一三四号线上的这起事故的,时间么,大概十点钟左右吧。随后我就立刻开车前往,到达现场时已是十点半了。也就是说,我是事故发生一个半小时后拍摄的。”
“过了一个半小时,受伤者已被救护车拉走,警察也已经开始现场勘察了吧?”桥本不经意地问道。他不知道,这个问题正好触到西田的痛处。西田的《暴走的终结》与最高奖的《冲撞》的优劣高下也正于此。警察到处转悠的场景,是缺乏视觉冲击力的,这是动与静的巨大差异。
“尽管如此,车头撞烂了的三辆汽车还躺那里呢。特别是那辆暴走的跑车,车门都撞飞了,掉一边。路面上满是玻璃渣子,事故的惨烈景象还是表现得很充分的。”
“是啊,真是惨烈啊。”
桥本的眼神表明他正想象着那惨烈的事故现场,带着一圈胡须的嘴张得大大的。
“我真想瞻仰一下那张照片啊。”
他这种朴素、感动的话语也只能进一步刺痛西田的自尊心。因为那张照片并没有报上刊登出来。
“那张照片我家里,你什么时候方便,我可以把它和别的照片一起给你看。”
“我希望下次见面时就能看到啊。您拍过的照片一定很多吧?”
“是啊,虽然我只保留一些比较满意的照片。可即便这样也有一千多张。其中有五十多张是报纸的新闻摄影大奖赛或摄影杂志、胶片公司举办的摄影大赛中获过奖的。”
“太了不起了。到了您这样的专业级别,估计不仅拥有多台高档相机,暗房里的设施也都齐全吧?”
“嗯,我内人是开美容院的,美容院的二楼就是我的工作室,所以我的暗房还是比较宽敞的。”
“哦,那简直就不是我那个壁橱里的暗房可以相提并论的了。是吗,原来夫人是经营美容院的啊?”
“游行寺大街上的‘BON美容院’。用了四名助手。不过她那方面的经营没我们男人什么事。我妻子让我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因此,只要收音机里一听到什么交通新闻,随时都能驱车赶奔现场,白天还能打打‘扒金库’。这也可以说是‘梳头女人之老公’的优势吧。”
他后面的几句话是用自嘲的口气说的,可谁都听得出来,话里话外充满了自豪感。
“能将可自由支配的时间全部用摄影上,真是太令人羡慕了。”
桥本确实露出了羡慕的表情。
“是啊,没有公司职员那种时间的限制。听到有什么消息,马上就能赶过去。”
“您每时每刻都听交通广播吗?”
“说不上每时每刻,不过也确实经常听的。我们这些拍新闻照片的,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拍一些交通事故或火灾现场什么的,不像报社里的摄影师,还能拍拍什么政治事件。所以,除了听广播,就是挂着照相机到处闲逛,说不定会遇上什么突发事件。不过那种偶然性是可遇不可求的。”
“是啊。”桥本捋了捋胡须,沉思了片刻,又继续说道,“我说,关于获A报年度最高奖的山鹿恭介的《冲撞》,我读了报上刊登的获奖感想。他说,他是为了拍摄沼津市附近长泉、沼津一带的夜景,走山坡上时正好遇上了东名高速公路上的重大交通事故的,还真有这样的偶然性啊。怪不得评审委员会的委员长古家库之助先生说这是‘十万分之一的偶然’啊。”
桥本终于触及了西田最痛的地方。从刚才起西田就担心,话题会不会引到这里来呢。
然而,随着交谈的深入,这个话题又似乎是绕不开的。更何况桥本老是诚恳地提一些外行人的问题,根本不了解西田这个初次见面的人复杂的内心活动。
“是啊,那可以说是山鹿君的幸运吧。”西田不假思索地就用“幸运”这个词,“如果遇不上那种偶然性,是拍不出那样新鲜热辣的照片的。那张照片对于山鹿君来说,也算是佳作了。”
对于山鹿的照片西田也不得不略加称赞。一是不能无视人家获得了最高奖这样的事实,二是与自己所拍摄的国道一三四号线交通事故的照片相比,孰优孰劣是一目了然的。虽然心里觉得有些窝囊,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再说,如果对熟人的作品横挑鼻竖挑眼的,别人会以为自己嫉妒人家。所以,必须保持这种超然的姿态,这也是一个前辈所应有的矜持。
但是,于心不甘的情绪,还是没有彻底兜住,所以最终还是说出了“对于山鹿君来说,也算是佳作了”这样的话来。
桥本对这些似乎毫无察觉,还继续着天真的提问:“西田先生,您跟山鹿先生很熟悉吗?”
“那是当然,我们是有着共同爱好的摄友嘛。”
“山鹿先生老是那么挂着照相机寻找创作机会吗?”
“嗯,是啊,他是很起劲的,不分昼夜,老是挂着照相机转悠。”
“他有那么多的时间吗?”
“虽然是一个上班族,可他是生命保险公司上班的。”
“生命保险?”
“嗯,他是福寿生命保险公司藤泽分公司的外勤业务员。所以,为了拉保险,他经常外面转悠。有些客户会说晚上才有空,等晚上再来吧,所以他不分昼夜都外面转悠。因此他老挂着照相机,以备不时之需。”
“原来如此。虽然是上班族,可也和老关办公室里的人不一样。”
“他的工作时间和搞兴趣爱好的时间正好一致,十分便利啊。”
这句“十分便利”的话中,带着几分轻蔑的意味。
“山鹿先生也是‘湘南光影会’的成员吧?”
“以前是的,现已经不是了。他两年前已经退出了。”
“啊,怪不得A报的获奖者介绍中说他是原全国新闻摄影家联盟成员,现不属于任何摄影团体呢。”
看来桥本是经常关注发表年度大奖的A报的。那些想得年度奖、月度奖的摄影师关注A报是理所当然的事,想不到这个近乎门外汉的桥本也这么热心关注,西田稍稍感到有些惊讶。当然了,每个初学者都会有这样一个热情澎湃的时期。他特意来找自己,估计也是这种热情的作用吧。
可是,一旦这样的初学者知道了自己的限度,对今后不抱希望后,这种热情会很快消失。再往后他们就会满足于旅行时拍拍风景照,或者给亲朋好友拍拍纪念照了。这种半途而废的人,西田见得多了。他看得出,桥本也就是目前阶段怀着这样一份热情。
“是的。业余的摄影爱好者团体,是各地都有的。可全国性的摄影家联盟,只有‘日本摄影家联合会’,简称‘日摄联’,以及‘全国报道摄影家联盟’,简称‘全报联’的。‘湘南光影会’加入的是‘全报联’,所以离开了‘湘南光影会’也等于脱离了‘全报联’。”
“啊,原来是这样啊。明白了。”
桥本点了点头,表示终于明白了。随即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又提出了一个问题:“那么,山鹿恭介先生为什么要退出‘湘南光影会’呢?”
“这个么,可就说来话长了。”
西田垂下眼帘,搅拌着杯中还剩下一半的咖啡。
“啊,不好意思。如果不方便说的话就算了。”
桥本为自己的莽撞道了歉。
“不,这并不涉及山鹿君的个人隐私,说说倒也无妨,‘湘南光影会’的成员都知道。再说,他自己也到处宣扬他的退会理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一件会给他带来名誉的事呢。
“山鹿君对自己的才能相当自信。因此,他觉得和‘湘南光影会’的成员一起活动已经不能满足了。简单一点说,就是他不愿意跟一批臭水平的家伙搅一起,而要将自己放高出一层或两层位置上。他是基于这样的心态才退会的。”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不过,这样的心思是不能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的,所以他采取了对摄影的见解有分歧的方式。‘湘南光影会’的作品风格,虽说是新闻摄影,实际上都又偏向沙龙风格。于是,山鹿君认为这种照片不是真正的新闻摄影。真正的新闻摄影应该更为激烈、更为激情。他的矛头实际上指向两个人的,一个是店里挂出‘湘南光影会’牌子的村井摄影器材店的老板村井,还有一个就是我。山鹿君的眼里,我们俩人就是‘湘南光影会’的‘头儿’。”
“啊——”
“‘湘南光影会’的注册成员共有四十三人,但实际参加定期集会并提交作品进行交流的,也只有二十来人。所以要说‘头儿’什么的,也就是人数这么少的一个组织的头儿,没什么好风光的。
“可是,山鹿君却并不这么想。进行作品交流时,发言较多的基本上就是资格较老的山鹿君、村井君和我三个人。村井君的意见总是跟我相一致的,所以,山鹿君就觉得自己被排除外了。而大多数成员又都赞同村井和我的意见,因此,山鹿君就认为村井君和我是‘湘南光影会’的头儿了。”
“啊……”
“山鹿君所说的新闻摄影的精神,我虽并不太懂,总之是要激情燃烧的,具有战斗力的那种吧?而我们认为拍摄晒太阳的老人、淘气的孩子、正干活的劳动者也是激情燃烧的一种方式啊。但山鹿君认为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腐朽没落的沙龙照片。他所主张的照片,是要像罗伯特・卡帕所拍的那种照片。”
“您是说那个一直拍摄战争场面的罗伯特・卡帕吗?”
“是啊。按照山鹿君的理论,我们也必须走上战场。可是,现地球上哪儿也没有那种战争了,连让手握相机的卡帕被地雷炸死的越南战争也早已结束了。现,只有柬埔寨还有些零星的地方冲突。再说我们这样的人,能到那种地方去吗?
“即便是山鹿君本人,也是不可能去的。我们这么一激他,他就将激情燃烧的志向转向了日常生活了。他说,我们找不到那样的题材,是因为缺乏那样的目的意识。正因为没有那种激情燃烧的目的意识,才只能拍些不痛不痒的沙龙风格的照片。
“他这是找茬儿。他这么找茬儿,实际上是为他退会寻找借口。因为他总不能直截了当地说,‘我待这儿不舒服’吧?”
“山鹿先生为什么会觉得待‘湘南光影会’里不舒服呢?”
“是他太自信,太骄傲,招致其他会员的反感。其实,大家都很认可他的才能,只因为他太傲慢,目中无人,才引起了大家的反感。可他又将这一切归结为村井君和我,尤其是我。”
“哦,即所谓‘一山不容二虎’?”
“倒也并非如此。总之,山鹿君的协调能力比较差,只想着要显露自己,眼里没有别人,是个只顾自己的功利主义者。退会之后,或许是故意显示给我们看吧,他的这种功利主义倾向就越发强烈了。”
听到这里,胡须男的眼睛像草丛中的萤火虫一般“啪”地闪亮了。
[book_title]第七章
“听您这么一说,山鹿先生似乎是个性格十分暴躁的人呐。”
桥本这个听众,不露痕迹地用手指捋了捋嘴唇上的胡须。
“怎么说呢,至少不是个很温和的人。虽说不甘人后也不失为一种好品格,但他也太锋芒毕露了,根本没有那种为了跟朋友们友好相处而稍稍自我克制一下的意识。”西田荣三说道。
他们重新点了红茶。一是因为自己也觉得喝一杯咖啡就占了人家这么长时间的座位有些不好意思。同时,西田荣三也还想继续跟对方聊聊或可称之为竞争对手的山鹿恭介的话题。
“因为山鹿君一直以为自己才应是这个团体的头儿或是中心人物。”
“是啊,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么。”
“可是,他一对村井君和我发难,其他会员就都会对他那种自命不凡的样子感到十分反感,结果弄得不欢而散。所以,他就脱离了‘湘南光影会’,天马行空去了。嗯,说不定这样更符合他的性格。”
“可是,山鹿先生不是做生命保险的业务员吗?做保险的人不是对谁都会说一大堆好话吗?不然他怎么开展工作呢?”
桥本歪了歪脑袋,表示疑惑不解。
“正因为他是从事那种工作的,才会非工作的场合里以截然相反的方式发泄平时积累下的烦闷吧。我们不是常听说有些落语家、漫才师、喜剧演员等以逗人乐为营生的人,私底下十分古板吗?山鹿君的情况或许就跟他们差不多吧。”
“哦,这倒也是。”
红茶端来了。桥本说了声“不好意思”,便小心翼翼地往茶杯里放了一块糖。
“山鹿先生之所以采取如此行为,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摄影技术充满自信的缘故吧?”桥本啜了一小口红茶后问道。
“不过,自信和现实可是两回事啊。”西田立刻回了一句。
“哦……”
“虽然不该说朋友的坏话,但如果不明真相的人有所误解,我也只得解释一下了。山鹿君的摄影技术也并不怎么高明,只要让他拍一些正经的东西,真正的水平也就原形毕露了。譬如说,让他拍一些他总是诋毁的沙龙风格的照片就清楚了,因为那种正统的东西是来不得半点虚假的,功夫不到家的人一出手,就会露出马脚来的。他的水平,其实是很臭的。”
“啊——”
桥本将两眼瞪得溜圆。
“不敢相信吧?不过这可是真的。山鹿君自己也很清楚,所以他从来就不拍沙龙照片。但他不说自己不擅长拍,却反过来攻击沙龙照片。而新闻照片主要取决于素材,即便技术差一点,也混得过去。”
“拍摄新闻照片时,技术差点儿也没关系吗?”
“读者的注意力都被引导到照片中那决定性的瞬间上了,技术上的优劣一般就不被注意了。”
“哦,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桥本摩挲着下巴上的胡子说道。
“所以山鹿君只拍新闻照片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投机取巧的做法吧。”
西田喝了一口红茶,润了润自己的嗓子。谈论山鹿恭介过程中,他不知不觉地来了劲儿。
“啊,还有这样的事啊。我可从来没想到过啊。”
“作品和自己的名字报纸或摄影杂志上频频亮相,相当地招摇,不明就里的人见了,谁都会认为他山鹿恭介是个了不起的摄影家。可是我们这些老相识,对他的家底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过,老拍那样的新闻照片也很辛苦吧?不是要一直马不停蹄地去找那些异乎寻常的素材吗?”
“是啊,所以他做保险推销的本职工作时也老带着相机。最近的相机变焦方面有了很大的提高,很多情况下不必像以前那样频频更换镜头也能拍了。确实要比以前便利得多。”
“但是,就算他每天都挂着照相机出门,也不可能老是遇上能拍的题材吧?”
“就是啊,山鹿君的痛苦就这里。正像你所说的,那种异乎寻常的题材是很难遇见的。完全是靠运气,是偶然性。如果是一般的摄影师,可以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寻求素材。要是专业摄影家的话,可以出国到沙漠里或喜马拉雅山上拍摄当地原住民的生活状态。不过,山鹿君没有条件出国,而拍摄日常生活中的题材又与他的新闻摄影精神相违背。因为那样的话,不就又成了沙龙照片了吗?”
“山鹿先生是对自己要求很严格的新闻摄影家吧?”
“对自己要求很严格?”西田听了桥本的这一句问话,不禁哂然一笑,“……你这就将他捧得太高了。他只不过是不甘人后,也就是出于刚才所说的功利心而已。就是这种心思,将他自己逼得喘不过气来。”
一旁的座位上先是坐着一对年轻的男女,后来又换了带小孩的一家子,愉快、喧闹的声音不绝于耳。但这一切都与西田无关,他依然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山鹿恭介。
“山鹿君这次是撞上了大运,得了A报的年度最高奖,估计他那对本来就生得很高的眼睛要移到头顶上去了吧。特别是他看到我的作品仅仅是入闱而已,一定连嘴都笑歪了吧。”
西田似乎用指甲扒开原本碰都不愿让人碰一下的伤口。别人是不能碰的,自己撕开却没问题,因为能体验到一阵自虐带来的快感。话说到这份儿上,就犹如骨鲠喉不吐不快了。
“可是,我是不会像山鹿君那样到处乱跑,去寻觅什么异常素材的。我拍那张照片,就是收音机里听到了消息才赶到国道一三四线的事故现场去的。也正因为这样,我才输给了山鹿君的《冲撞》。但我觉得即使这样也没什么。像我这样的做法不是很正常吗?而他那样的拍摄行为才是不正常的,有些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
“哦,我指的是报刊上登出来的山鹿君的获奖感想。他是这样说的,‘……十月三日晚上十一点钟左右,我长泉町向田一带溜达。那是为了山坡上拍摄沼津方向的夜景。这时从东名高速公路处传来了巨大的声响,火光冲天,于是我就赶紧跑了过去。看到六辆车撞一起的连环撞车事故后,我就一个劲儿地按动块门。’……大概就是这样。不过呢,我对山鹿君的这套说辞有些疑问。”
“疑问?什么疑问?”桥本盯着西田的脸问道。
“这疑问是针对山鹿君所说的,为了拍沼津方向的夜景而那一带溜达而起的。他不是说,要将近景中的树林拍成剪影状,使之与远景中的城市灯光作对照,并要捕捉到映照到天空中的北极光一般的城市光辉,拍出具有梦幻般氛围的照片吗?这样的照片不就是十足的沙龙风格的风景照片吗?这与他平常所主张的那一套是自相矛盾的。他平时所深恶痛绝的不就是这样的照片吗?”
“啊,是啊。”
桥本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自己没注意到的地方被人一下子点明了。
“您这么一说,还真是的。这么说,山鹿先生说谎?”
桥本的膝盖桌子底下往前挪了挪。
“也不能说是一派胡言吧,估计是山鹿君的门面话。我觉得他是有意守那里,从一开始就盯上了东名高速公路的。”
“哦——”
“因为东名高速公路上经常发生交通事故,而且要么不发生,一发生就是严重的恶性事故。因为跑那条路上的车,车速都每小时一百公里以上。特别是晚上,车就开得更快了。而发生撞车事故的地点,一般都即将拐弯的地方。我觉得山鹿君就是架好了照相机耐心地守那儿的。”
桥本将视线落了红茶杯子里了,像是分析西田的猜测。
“可是……”桥本抬起眼来,说道,“那样的事故会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发生是谁都想不到的。东名高速上的拐弯处也有无数个,其中某一个拐弯处会发生交通事故的概率是很低的吧?就算能估计到某个地点会发生交通事故,也不可能知道哪一天发生啊。总不能没日没夜地守那里吧?听您的说法,山鹿先生似乎等待一个相当渺茫的事件……”
“山鹿君的执著就体现这种地方。这通常情况下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他就具有那种与众不同的异常性格。估计是因为过于追求异常题材造成了他这种异常的性格吧。”
西田的脸上又露出了哂笑。
“可尽管这样,山鹿先生真的会那里耐心地等待一个概率很小的事件吗?”
“你似乎还不肯相信,可事实上他不是已经那天晚上十一点钟左右拍到了那个特大事故了么?”
“……”
“确实,那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可就像评审委员会委员长古家库之助先生所说的那样,山鹿君遇上了十万分之一的概率。这已经可以说是偶然性了吧?可他就是遇上了这样的偶然。这是山鹿君的耐心所取得的胜利。这是我们具有正常神经的人做不到的。可话又要说回来,山鹿君是很怕蛇的,还真亏他能那个黑咕隆咚的地方待了那么长的时间啊。”
桥本将杯中已经凉了的红茶送到了嘴里。
“十万分之一的偶然真的降临耐心守候着的山鹿先生的眼前,从常识来说,这真是难以想象,简直是奇迹。”
他脸上的表情显示出他内心中不可思议的感受。
“我也觉得这是一个奇迹啊。难以置信,却又真实地发生了。只能说是山鹿君的执著获得了回报。每当有报纸或摄影杂志举办大奖赛,他总是一个不落地投稿,每次都能递交出具有相当分量的作品。当然了,像《冲撞》这样重量级的,还是第一次。”西田强压着心中的懊恼说道。
“山鹿先生这么频繁地投稿吗?”
“我不是说过吗?这是出于功利心,也可称之为野心吧。他想要名扬全国。入选获奖后既能扬名又能领取奖金,可谓是名利双收,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得意的呢?”
“原来他有这样的野心啊。嗯,还真是野心不小啊。”桥本手摸着下巴,突然扬起脸来问道,“那么,山鹿先生以前投稿的那些作品,像这种偶然性题材的多吗?”
“或多或少都带点偶然性吧。新闻照片么,怎么说也算是偶然性的产物。古家评审委员长和A报摄影部长之所以极力推举《冲撞》为年度最高奖,还不是看中了那种偶然性所带来的冲击力么?”
“说到冲击力,A报将最高奖报上发表后,还刊登了读者对它的批评意见呢。对此,您是怎样看的呢?”
“那是一张冲击力太大的照片,也可以说是一张场景惨烈的照片。所以有人说,将这样的照片评为最高奖不合适,并且还拿它和以前拍摄‘紫云丸’沉没的照片来作比较。我觉得那位读者意见是很有道理的。我赞成他的批评意见。”
“……”
“报上还登了摄影部长和古家评审委员长针对批评意见的辩解呢。”
“嗯,我两者都阅读了。”
“作为评审的当事者,他们自然要作这样的辩解了。不过呢,我给你透露一点信息,古家先生和山鹿君的关系可非同一般啊。五年前,‘湘南光影会’曾请古家先生来上过课。那时山鹿君还没有退会呢,他对古家先生的照料真可谓是无微不至,并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把他那套拉保险的本事全都施展出来了。我们一旁看着都觉得难为情啊。之后呢,过年过节的自然是不话下了,就连平时他也经常给古家先生送礼。他完全把自己当作是古家先生的门生了。”
“啊?还有这么回事啊?”
“山鹿君对我们总是一脸的傲慢,可他的另一幅面孔就是那样的。所以古家先生会将《冲撞》选为年度最高奖,有人提出批评意见,也会站出来为他辩护——我们这些知道内情的人不得不这么想。”
“真是太令人吃惊了。”
“还有呢,这可是新闻照片征集方这边的事情了。”西田扫视了一下四周,用更加低的声音说道“就是说,新闻照片完全受偶然性支配,因此照片的优劣高下也受到偶然性极大的影响。然而,这种受制于偶然性的瞬间不是经常遇得到的,所以令征集方大伤脑筋的是很难征集到好照片。于是,征集方和工作人员中就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了……”
西田凑近桥本的耳朵简短地说了几句。
“啊?!”
听完之后,桥本不禁低声惊呼起来。
“这当然是开玩笑的了。因为收到的照片全都是平庸之作么,就自然会出现这样的谣传了。古家先生他们也经常将其当作笑话来说的……不过,这可不能对外人说。虽然是笑话,也很容易招来误解的。”
西田见听者的反应过于强烈,反倒大吃了一惊,于是赶紧叮嘱一句,以防外传。
或许是西田的心理作用,他发现桥本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苍白。
桥本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某一点,眼神中流露出某种领悟。
[book_title]第八章
四月中旬某个晴朗温暖的日子里,一个留着胡子的男子徜徉浜松火车站前的商业街上,肩上挎着一个陈旧的摄影包。时近正午的阳光洒满了热闹的街市。
一辆印有“开往馆山寺温泉”字样的巴士穿过了大街。走廊檐下的那位胡须男一家香烟店面前停下了脚步。这人正是四天前对藤泽的西田荣三自称为“桥本”的那个人。
“请问,米津食品店哪儿?”他从和零钱一起递过来的烟盒中抽出一支香烟,点上火后问道。
“米津食品店啊,就对面那条街上。走上一百米就到了。”
桥本顺着看店主妇的手指方向望了一眼。
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又追问了一句:“是米津英吉的店吧?”
“是啊。”主妇的眼中略显迟疑,随即又添了一句“不过,米津英吉已去年去世了。”
“哦,是东名高速公路的车祸中去世的吧?”
“是啊。”
主妇的脸上露出了“原来你知道啊”的神情。
“真是太不幸了。”
“是啊。”主妇随声附和着,不由得猜起这位来买烟的胡子男人跟米津食品店老板的关系来。
“听说他弟弟安吉也受了重伤,现已经康复了吗?”
“他就店里……”
主妇突然警惕起来,欲言又止。
“那就好啊。哦,我是生命保险公司的,正要去见米津先生呢。”
主妇听了这句话,脸上的表情也随之改变了。
“米津食品店里能见到他吧?”
“应该没问题。安吉应该正看着饭店。”
“饭店?”
“就食品店的二楼。”
“多谢。”
等到红绿灯变化后,胡须男走过了人行横道。他一边走一边看着路旁的店招牌。大街上,开往天龙和开往浜松车站的巴士相向而过。
米津食品店是一家门面很宽敞的商店。色彩华丽的商品卖场旁边有一个铺着地毯的狭窄楼梯。楼上的饭店有二十来张桌子,倒也宽敞,但装修上略显花哨。或许因为眼下正是吃饭的时间吧,店里坐满了上班族打扮的客人。身穿蓝色工作服的侍应生给胡须男找了一张两人桌子。胡须男要了咖啡和吐司。
“我想见见米津安吉先生,麻烦你给转告一下。”他对侍应生说道。
“请问您是……”
“就说我是从东京来的,叫山内。”
靠墙站着两个带领结的男人,其中一个听了侍应生的低声细语后,用不耐烦的目光朝胡须男看了一眼。但他也没有提出什么疑问,而是打开吧台边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过了两分钟左右,从那扇门里走出一位身材微胖、穿西装的三十五六岁男子。
驾驶客货两用车的司机是家住浜松市明神町六十三号的米津英吉(四十二岁),食品店老板,被大火烧死。与他同乘一车的弟弟(三十五岁)尽管逃离了汽车却也身负重伤。
桥本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并与报上所报道的年龄核对着。
侍应生的指引下,微胖的男人拢了拢西服的前襟朝客人坐着的桌子走去。
“我就是米津安吉。”
桥本站起身来。
“把您请了出来,真是不好意思。我是东京的山内明子的亲戚。”
“山内明子?”米津安吉诧异地问道。
“啊,这么说估计您不会明白吧。是这样的,山内明子于去年十月三日夜晚,御殿场和沼津之间的东名高速公路上发生的交通事故中去世了。”
“哦——”随着这一声应答,安吉的表情放松了,态度也立刻转变了,“请坐。”
他让桥本坐下后,自己也对面的椅子上默默地坐了下来。随后,他将双手搁桌面上,十指交扣,低下头说道:“我住院时是听说有东京的女性那场事故中遇难了,后来报纸上也看到了那一则报道。山内明子,就是叫这个名字啊。”
“令兄事故中遇难,还请节哀顺变。”
桥本也像是作为回应似的低下了头。
“多谢。”
“我有事来到浜松,想起了那篇事故报道,于是就想来拜访您一下。怎么说呢,我们都有亲人同一场事故中丧生,来到这里却不打一声招呼总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想借此机会一表哀悼之情。”
“啊,真是不敢当啊。”
这时,侍应生端来了桥本的咖啡和吐司,安吉也要了一杯咖啡。
“听说您当时也是身负重伤,现康复了吗?”
桥本向安吉表达了慰问之意。
“多谢您的关心。我因背部烧伤和左臂骨折而住院近两个月。你看,现已经好了。”
安吉用手轻轻地捶了几下自己微胖的身体。
“哦,这就好啊。不幸遇难的自不必说,那起事故给您也带来了很大的灾难啊。”
“是啊,真是倒了大霉。如果是因自己的失误而导致的事故,也就怪不得别人了,可因别的车出事而遭到飞来横祸,真叫人受不了啊。”
“从报上的报道来看,最前面的铝板厢式车因急刹车而翻倒,后面的轿车撞了上去,导致家住静冈的男司机当场死亡,他妻子全身烧伤,送到医院后不久也丧生了。而与此车追尾的就是山内明子所驾驶的轿车。再后面就是你们的客货两用车了,对吧?”
“是啊……山内明子小姐真是太不幸了。据说还相当年轻呢。”安吉对眼前这位女性遇难者的亲戚说道。
“当时她二十三岁。”
胡须男放低了视线,眉宇间出现深深的皱纹。
“唉,真是天大的不幸啊。我那时坐副驾的位子上,一直看着前方山内小姐的车后灯,因此听说她遇难后,刺激特别大。”安吉说道。
暗夜中闪烁着红色小灯,仿佛即将命丧黄泉之人灵魂的闪耀。想象着那番景象的胡须男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我们都保持了足够的车距,大概相隔五十米吧。”米津安吉继续说道,“每辆车大概都保持着这样的车距。因为当时路上车少,每辆车的时速都一百二十公里左右。不过,大家都很有秩序地排成一列往前开。没有人超车,一点也不乱,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有节奏地行进着。我哥哥一边开着车一边跟着收音机中播放的歌曲哼唱着,直到最前头的铝板厢式车翻倒为止。”
“现场是一段下坡路,车速又达到一百二十公里,五十米的车距当然是不起什么作用的了。”
“是啊,一眨眼的工夫就撞到前面的车上去……我亲眼看到第一辆铝板厢式车那高高的车身倒下来,也看到两辆轿车如翻滚的波浪一般翻倒地。可就这时我们的客货两用车也撞了进去了。全过程就是一次呼吸这么短的时间啊。”安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端来的咖啡连碰都没有碰一下。他继续说道:“可即便这样,哥哥还是踩了刹车,向右打了方向盘。车子虽然横了过来,但还是为时太晚了。撞向山内小姐的轿车时,我几乎失去意识了,只觉得眼前一片红光。”
“一片红光?”
“是前面的车辆冒出的火光,像一股红色的漩涡。猛烈的撞击之下,我们的客货两用车的油箱也马上起火了,总共只有几秒钟的工夫。我好不容易打开车门滚到了路面上,可后背上已经起火。我滚了几下,压灭了身上的火,但还是被烧伤了。左臂上的骨折是后来才发觉的。我逃出来的时候,以为哥哥也已经从汽车里出来了,可到了外面一看,才发现右边的车门变了形,而哥哥被挤方向盘上动弹不得,他挣扎的时候大火就把他给吞没了。”
桥本垂下了满头长发的脑袋。他闭起眼睛,像是为死者祈求冥福。
“我想了解一点情况。”他抬起眼睛问道“您刚才说追尾撞击的瞬间,看到眼前一片红光。请问那是前面的车辆,也就是山内明子驾驶的轿车燃烧后所发出的火光吗?”
“嗯,大火翻腾而起啊。将原本黑暗的四周一下子照得通红,火光中摇曳着。”
“这之前,没看到前方有红色火球一般的东西吗?”
“……”
安吉吃了一惊。
“哦,是这样的。报纸上引用了您说过的话,我是从报上读到的。”
“这个么,怎么说呢……”安吉脸朝下歪了歪脖子,“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是觉得汽车起火之前看到了一个像火球一样的东西,可除了我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目击者了。后续车上生还的司机都说没看到。所以警察就认为,是我受到撞击后意识不清,将车上冒出的火焰错看成火球了。被他们这么一说,我也就不肯定了。或许那还真是我的幻觉呢。”
“就算是幻觉,您印象中的火球是什么样的呢?”
“嗯,好像那火球前方的黑夜中一闪一闪发着亮光。”
“一闪一闪?就是说连续发光闪了两次?”
“是啊,是连续发光的。”
“是红光吗?”
“是啊,是红光。”
“强烈吗?”
“十分强烈,但很快就消失了。”
“譬如说,像焰火那样?”
“焰火的闪光是拖尾巴的,会天空中残留一会儿再消失。可那个火球不是这样,好像是瞬间闪了一下后,立刻就消失了。嗨,真是很难用语言来表达啊。”
“那个像火球一样的东西是铝板厢式货车的前方还是……”
“是它的前面。可奇怪的是后面车辆上的司机都没有看到……要不还是我的幻觉吧?”
“不,也许并不是幻觉。也可能当时,只有您才看得到。”
“哦,为什么这么说呢?”
安吉颇觉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您刚才不是说,那些车都是排成一列的吗?”
“是啊。再后边开来的车或许排成了两列,因为那公路是二车道。”
“不,后面的车辆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因为它们都弯道的后边,估计看不到你们前面的东西。”
“哦,是啊。”
“问题于铝板厢式货车打头的这一队车。你们后面车上的司机看不到前面火球一样的东西,会不会是因为行驶你们这一队车最前面的铝板厢式货车的车身太高,阻挡了视线了呢?那辆货车的车身有三米多高吧,对于跟它后面的轿车来说,简直像是一堵高墙啊。然而,你哥哥朝右打了方向盘,车身横了过来,也就等于从高墙边探出了一点点身子。所以只有坐副驾位子上的你才看到卡车前方的火球。会不会就是这样呢?”
“哦——”
米津安吉嘴里嘟囔了一声。他将胳膊支桌子上,手掌撑住了自己的脸颊。桌上还放着客人点的吐司,一动也没动过。
“可是,跟我们后面的小型卡车也向右打了方向盘,车身完全横了过来,还冲过中央隔离带与对面开来的轿车撞一起。那辆卡车的司机虽然受了重伤,却对警察说没有看到什么火球啊。”
“那是因为火球不是一直亮着的,等他的卡车横过来时,估计火球已经熄灭了吧。”
“嗯,有道理……那么跟那辆卡车相撞的从上行线开来的轿车呢?它一路行驶过来应该看到对面车道上铝板厢式货车前面的火球啊,可那辆车的司机也说没有看到。”
“是啊。按理说,如果铝板厢式货车前有闪光的火球,对面方向的车辆应该看得到的。可事实上没有获得看到的证言。对于这一点,我还没弄明白。”
“你是不是根据我说的话调查什么?”
“谈不上什么调查,只是觉得那个火球太不可思议了,想探个究竟而已。”
“可是,我那个看到火球的记忆是当真不得的。因为警察也已经断定那是我意识朦胧时面对汽车起火的景象所产生的幻觉了。刚才我也说过了,我对此也觉得模模糊糊,并不能确定。”
“比起警察的判断,以及你其影响下的自信丧失,我更愿意相信你刚到医院时,神思恍惚中所说的话。”
说完,桥本就拿起桌旁那个脏兮兮的摄影包,站起了身来。
[book_title]第九章
P大学经济学部前助教沼井正平,乘上了十四点十二分由浜松开出的上行电车回声号。不对号的散座车厢里乘客很多,相当拥挤。从浜松到三岛,坐电车用不了一个小时。
沼井正平从陈旧的摄影包中掏出了笔记本,翻到了中间部分,又拿起一支圆珠笔。他并没有马上开始写,而是将视线落了笔记本的蓝色格子线上。他那一动不动的眼眸中涌动着思考的波涛,他把大拇指抵留着胡子的下巴上,眉宇间聚集着抑郁、悲哀的阴影,带卷的长发耷拉下来,披了额头上。
圆珠笔依然夹手指间,并没有写下一个字。一小时前,他米津食品店二楼的饭店里跟米津安吉打听了一些情况,把安吉所讲的话整理成文字之前,他已经顺着这些话深入思考了下去。脑海中的思绪如泡沫一般不断地冒出来,泡沫所形成的圆圈一会儿相连,一会儿又分离开来;一会儿浮起,一会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笔记本的前几页中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那是他自称“桥本”去见住藤泽市的西田荣三时的谈话记录。为了力求准确,他简明扼要地记下和西田荣三长时间谈话的内容,但篇幅不长的记录中似乎蕴藏着无穷的暗示和可发展推理的可能性。
不一会儿,胡须男就开始将米津安吉所讲的事情记录到本子上。记录本身没花多少时间,但为了添加有关事项倒费了点工夫。因为他是想想写写,写写想想的,还一些地方画上圆圈或纵横相间的线,使记录看起来乱七八糟、杂乱无章。然而,对于他本人来说,似乎有一种像是设计图那样的东西从中渐渐地浮现了出来。不过,没搞懂的地方似乎还很多。故而他时而挠挠头,时而用手撑着脸颊发呆。他前面位子上坐着喧闹的小孩子,但对他丝毫也不构成影响。
到达三岛车站时是十五点十一分。车站前面的商店街上有家花店。他走进花店,说要买能放得久一点的花,花店里的人给了他一束还处含苞待放状态下的鲜红玫瑰。
他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东名高速公路沼津出入口处。出了三岛市的西部,驶过架黄濑川上的大桥,就到了一个名叫小林的交叉路口。过了交叉路口往北拐,正对面就是富士山麓的树林。沿着上坡公路再往前开一会儿,道路两侧的高坡上就可以看到五光十色的汽车旅馆了。
他告诉出租车司机不要朝高速公路入口的收费处开,而是其跟前向左拐,然后一直往前。
“您不是去东名高速公路吗?”司机回过头来问道。
“不,沿着前面的那条路往右拐有一个高尔夫球场,先到那附近再说。到了那里我再告诉你下车的地点。”
“高尔夫球场我倒是常去,不过那半路上可是什么也没有的呀。”司机望着反光镜中的胡须男说道。
这就是三月三日那天胡须男自己开着车,带着怀抱桃花束的山内美代子和负责带路的沼津警察署的交通组组长来过的那条路。与那天一样,出租车越过一道小山冈往山下开去。连接着高速公路的铁桥高高地架空中,桥上的车辆川流不息,并且看起来都很小,车身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出租车经过一家有竹林的农户,开上了上坡路。就是上次来过的那条路。不一会儿出租车来到了尽是农田的高坡上。
“就是这里,请停车。”
“就停这种地方吗?”司机望了一眼杳无人烟的四周说道。
沼井正平抱着花束下了车。
“如果三十分钟以内的话,我可以这里等你。”
这条小路上当然不会有搅客的出租车。对于司机来说,等三十分钟比空车回三岛合算。
“不用了,我要那一带拍照,随便溜达溜达。”
胡须男举起挂肩上的摄影包朝司机摇晃了一下。司机紧绷着脸将车开走了。
沼井看了看手表,时间是下午四点半,和三月三日来到这里时几乎是同一时间。“白昼已经变长了许多了”——交通组组长的话音似乎又耳边响了起来。比起那天来,白昼已经变得更长了。天空中万里无云,偏西的斜阳尚十分明亮。
走了一会儿,他就来到了天桥上。两侧是开凿公路时留下的高高的山崖,下面的东名高速公路犹如位于谷底的一条白色河流。公路上,汽车的洪流先后有序地上行线和下行线上飞奔。大型的铝板厢式车开过时,顶棚离天桥很近,仿佛紧贴着天桥通过,卷起一股狂风。可见车速依然很快,肯定时速一百公里以上。
沼井正平站天桥的西侧,眺望着这条河流一般的高速公路的前方。前方是一处慢弯,这条“河流”就消失那儿,再往前就看不到了。
“那个拐弯的半径为一千两百米。因此,简单来说,处拐弯前的位置上时,可视距离约为五百米左右。”
这是当时交通组组长的说明。可视距离为五百米,按时速一百二十公里来计算也就是十五秒钟的车程。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拐弯结束为止。下坡的斜率是百分之三,公路上照明的路灯一盏都没有。
沼井正平由西往东走过了整座天桥。芒草覆盖下的山崖很陡,几乎是直落到高速公路旁的。上次来时还是枯黄色的草丛中渗出片片绿色。他沿着悬崖上面的小路朝南走去。
来到铁丝网前,他见到山崖下有一小丛松树,而对面山崖上有一片杂树林。
您要把花束供到遇难现场的公路上去吗?从这里的小松树到对面杂树林的连线处,就是铝板厢式车翻倒的现场。
交通组组长曾经对山内美代子说过的话又耳旁响起来。
放置路肩上的桃花花束依然保留着。估计清扫高速公路的人也知道那是为遇难者供奉的花束,所以没把它处理掉,只是将它挪了挪位置,使它更靠近草丛。
桃花和菜花早已凋谢枯萎了。包裹花的石蜡纸被雨淋得变了色。纸折的小人偶虽也已经褪色,但还依然系桃花的枝条上。
沼井正平把新买来的玫瑰花束摆放一旁。花束下端鼓鼓囊囊的,那是因为花枝插“绿洲”之中。鲜红的玫瑰将路旁艳丽地开放。
他背对着疾驶而来的汽车,蹲玫瑰花束之前。
和山内明子一起度过的愉快时光重新浮现他的脑海之中。他们预定十月中旬结婚。通过教授的帮助,他已决定辞去大学助教的工作,到北陆的一所高中去当教师。明子也很喜欢北陆,正期待着新生活的开始。那是一座古雅幽静的城市。明子滑雪滑得很棒,而北陆的冬天是从不缺雪的。
一瞬间夺去明子生命的就是去年十月三日夜里发生这里的那场连续撞车事故。当他自己公寓里接到明子父亲打来的电话,听到这一噩耗时,身体一下子就僵硬得像石头一样,只有心脏剧烈跳动,膝关节如同拆散了似的,根本无法挪动一步。
那之后,好一阵子他形同痴呆一般,明子的葬礼也是勉勉强强出席的。但是,前前后后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他基本上想不起来。强烈的哀伤一遍又一遍向他袭来。悲痛的狂风,直刮到他的内心深处。前途一片黑暗,他辞去了大学的工作,连高中教师的工作也回绝了,因为一个人去北陆简直难以想象。
今年一月二十七日,沼井报纸上看到了拍摄明子死去那一瞬间的照片。那就是获得A报“读者新闻照片展”年度最高奖的《冲撞》。
翻倒地的铝板厢式车、撞一起的轿车中喷出的白色火焰……正因为是黑白照片,事故的惨烈才表现得愈发强烈。第二辆轿车被烈焰包裹着,隐约可见部分黑色的车身。明子就那辆车里。他似乎能从这张照片中听到明子向自己呼救。真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惨不忍睹的照片!他坐立不安,不时地用手敲打着柱子,抓挠着铺席。
报上还刊登着评审委员会委员长古家库之助的讲评。
可以说,很少有摄影作品能像这张照片一样,将照相机逼真的表现力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表现交通事故的照片,一般都是事故发生过后较长时间才赶到现场拍摄的。因此,所拍摄到的对象也往往是残破的车辆、现场取证的警察以及远处围观的群众。但这张照片却与之大不相同,简直就像事故发生的那一瞬间拍下的。因此,熊熊火光之中看不到一个人影的原因也正于此,整个画面洋溢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氛围。不仅如此,观众只要一想到拍摄这幅照片的瞬间,还有受害者被死死困车门之后,立刻就能体会到这是一幅多么悲惨的场景,简直让人不忍直视。然而,事实上交通事故频频发生,为此而丧命的也大有人。我们考虑到,这样一张极富临场感的照片,若能以此引起司机的自律,能对交通事故的减少有所裨益的话,将是一种莫大的功德。因此,尽管这是一张“黑色”的照片,我们还是将它评选为本年度的最高奖并此公开发表。不管怎么说,拍摄者能够遭遇这种有着决定性瞬间的场面,恐怕也只是十万分之一的偶然吧。
发表了这样的照片后,报社也收到了读者的批评意见,对此,报上又刊登了《摄影部长的答复》。
因此,本报才广泛征集一般摄影爱好者的新闻照片,期待着反映“决定性瞬间”的作品。因为这里面包含了一种报社摄影部的成员所不具备的因素,那就是偶然性。正像评审委员长古家库之助先生评点年度最高奖《冲撞》时所说的那样,这照片得益于“十万分之一的偶然”这样绝无仅有的机会,光凭这一点就已经超过了任何专业摄影师了。于是,一张冲击力连来信者藤原先生也认可的照片就诞生了。
大型卡车以狂野的速度从他的背后疾驶而过。卡车卷起的劲风使沼井的长发倒竖起来乱作一团,强劲的风压几乎使得他向前摔倒。
沼井手里拿着业已枯萎的桃花和菜花的花束,开始沿着山崖往上走。脚下的芒草和一些不知名的杂草长得很高。
回头望去,发现刚才走过的天桥已经消失弯道的后面了。前方七八百米处也有一座天桥。天桥都架设东西方向的村道之间。因此,如果两条平行的村道之间相隔较远的话,两座天桥之间的距离也比较远。
他离开放着花束的路肩,朝沼津方向走了一百多米。山坡的中部长着许多野杜鹃。他不忍心把旧的花束扔掉,心想要不就将它放这些杜鹃之间吧。即便下雨,野杜鹃的枝叶也肯定能起到一些雨伞的作用。
他把花束竖靠野杜鹃之中。虽然这里也是一片杂草,但本已枯萎褪色的花朵仿佛又恢复了生机。
来到这里后他才发觉,这里是卡车翻车地点往南一百米处,那不就是米津安吉撞车前“好像看到一个火球似的东西”的地点吗?
由于没有其他证人,米津安吉所目击到的“火球”被认为是撞车导致的记忆错乱,把汽车起火燃烧错看成了火球,或者所谓的“火球”根本就是他的幻觉。因为现场勘察时没有发现火球烧过的痕迹,所以警察才作出了那样的判断。安吉本人也说对自己的目击缺乏自信。这还是几个小时前沼井正平亲耳听他讲的。
然而,果真是这样的吗?
倘若安吉的目击没有错的话,那么铝板厢式车的翻车就能作出合理的解释了:卡车一定是从弯道上拐过来的瞬间,可视距离内的前方看到了火球模样的东西。由于事出意外,司机本能地紧急刹车,并往右猛打方向盘企图避开它。急剧的晃动使车上的货物失去了重心,于是高高的货车就翻倒地。
当然,卡车司机和副驾都已当场死亡,所以从他们的嘴里是什么也打听不到了。但事实会不会就是那样呢?
如果是的话,那么那个“火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呢?如果是有人往公路上扔了像火焰瓶那样的东西,现场自然会有残留的碎片,警察们仔细的现场勘察是不可能将它漏掉的。
据米津安吉说,那个像火球似的东西是“一闪一闪地连续闪光”的。如果是火焰瓶的话,不会是那个样子,只能是爆炸之后燃起大火。警车车顶上旋转着的警灯或夜间道路施工现场所用的警戒信号灯的发光方式倒跟那“一闪一闪”的间歇性闪光有点相似。
但是,沼井正平认为要把那么大的设备搬到现场来是无法想象的。因为要安置这一类东西,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必须几个人合力完成。然而,他觉得这事不可能几个人合作。肯定都是一人所为。
那么,会不会有人站天桥上朝下面的高速公路抛出火球一般的东西呢?可这样的推测也不合情理,因为从卡车紧急刹车的地点到前方的天桥有七八百米的距离。
沼井正平对米津安吉说,还有没弄明白的地方,指的就是这个。
再说,作案的那个人是从藤泽驾车到这里的呢,还是坐电车沼津站下车后步行过来的呢?沼井正平从被他打发回去的出租车上引出了这个问题。步行是根本不可能的,从沼津站到这里有近十公里的距离,而且又是夜里。那么就是坐出租车来了?
沼井正平从摄影包里掏出了笔记本,翻到本子前面的部分。那里贴着剪报。
去年十月三日,从晚上九点左右开始,我就带着照相机静冈县骏东郡长泉町向田区一带转悠。那里是富士山麓东南侧的池之平(海拔840米)。从此高地往南边眺望,可以看到沼津市的万家灯火,闪闪烁烁如同萤火虫一般。我想使处于近景位置的高坡树林以黑色剪影的姿态来与远处街灯作对照。为了捕捉来自沼津方向、仿佛极光一般映夜空中的光亮,我徜徉县道、村道上,希望能够拍出具有浪漫梦幻氛围的照片。然而,我转悠了两个小时左右,却总是找不到理想的构图。到了十一点,我走过架山间公路上的天桥来到路东侧的山崖顶上,并由此顺着村道往下走。刚走没几步,就听到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随即看到身后的高速公路处升起了冲天大火。尽管吓得心惊胆战,我还是沿着村道飞快地折回山崖顶上。往下一看,我发现下面的高速公路上有好几辆卡车、轿车撞了一起,其中有三辆汽车还喷发着火焰。我拿起相机一个劲儿地按动快门。由于火焰很亮,根本不需要使用闪光灯……
文中根本没有提到是坐什么车去的。
随即,沼井正平的脑海中又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站这山崖南侧下方的村道上,能看到遥远的沼津市的灯火吗?只有站高坡上才能清楚地看到远处的万家灯火吧?说是为了寻找优美的构图而沿着村道往下走,但是灯光不就被眼前的森林、山冈以及房屋挡住了吗?
到实地去亲眼看一下。
沼井正平趟开草丛,朝上面走去。
[book_title]第十章
沼井正平沿着山崖上面的小路朝御殿场方向往回走。
他回到了天桥前,发现东西方向的村道上连个人影也没有。除了农田和杂树林,什么也没有。现就是这么一幅景象,到了夜里肯定更不会出现行人了。
三月三日那天,他开车将山内明子的姐姐和沼津警察署的交通组组长送来时,将汽车停天桥的对面一侧,那里下车后走过天桥来到这里,并往返于明子的遇难现场之间。那时也是傍晚时分。
“年度最高奖”获奖者的获奖感想中并没有提到“汽车”的事。当然也可以认为那是不相干的事,所以被省略掉了。那么,是不是故意省略掉的呢?会不会是不想提及的心态驱使下而省略掉的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汽车”这里又意味着什么呢?会不会除了驾驶以外还有别的什么事跟汽车相关联呢?
沼井正平一边思考,一边天桥之前慢慢向右边走去。这是一条下坡路,路的两旁依然是农田和树林。夕阳树林的枝条上描绘出道道红线。
沼井正平不时地停下脚步,凝视着前方。前面低矮的丘陵就如同升降舞台一般不断地升高。
果然不出所料,原本高坡上能够看到的沼津市远景已经沉到下面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近前的丘陵和树林——并且不是高坡上那种疏疏落落的树林,而是像屏风一般的密林,完全隔阻了正面的视线。
为了拍摄沼津的夜景,我县道、村道上转悠了两个小时左右。
现明白了,这句话和实际地形完全不符。沼津的夜景被近景挡住了,根本看不见。
我从山崖上顺着村道而下,继续往前走。
如果是从高坡上往南走下来的话,则无论走哪条路,“沼津的夜景”都同样会沉降到视野以下。通过实地勘察一下子就戳穿了他的谎言。
那么,他为什么非要撒谎不可呢?有这个必要吗?这跟“十万分之一的偶然”肯定有什么关联……
沼井正平村道上终于遇到一个行人,那是一位出来散步遛狗的老人。他上下打量着正平,默默地走了过去。随后,沼井正平就来到了县道上。这里的地势很低,对面的山丘显得很高,新住宅一幢连着一幢。这里,往哪儿看都看不到什么“沼津的远景”了。
可见“为了拍摄沼津的夜景,县道和村道上溜达”的说法,完全是一派胡言。
县道的路面很宽。道旁住宅楼鳞次栉比,路面上车辆川流不息。沼井正平沿着县道朝御殿场方向走去。河水就身旁流淌着,河上的桥梁正重建之中。路边竖着“庭园建造石料”的牌子。走了七百多米,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路边立着路标,用箭头分别指示着各个方向:朝北的“御殿场40km”、朝西的“(××地方银行)信息统计所3km”“祠庙3km”“肖古馆3km”“现代法国画家美术馆3.5km”等等。各种标牌井然有序。
往北去的这条道路重又通往高坡。正平沿着上坡路朝前走去。
路边有一家小小的咖啡店,像一间山中小屋。走到里面一看,只见狭窄的屋内地板上还嵌着火炉,炉边围着一圈供客人坐的椅子。窗边坐着一对情侣。地板上有一条红毛狗转来转去。
柜台后站着一位二十二三岁的姑娘正为正平准备他点的咖啡。夕阳照窗户上,依然十分明亮。
他的谎言跟“十万分之一的偶然”有关系。
一路走来他一直思考这个问题,坐到咖啡店的椅子上后也仍继续。他似乎渐渐有了点头绪。
咖啡来了。正平啜了一小口,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从摄影包里掏出了笔记本。
A报发表了获“年度最高奖”的照片后,还刊登了读者的批评意见。他将那一段剪下来贴了笔记本上。
《冲撞》确实是一幅出色的摄影作品。以如此视觉冲击力来表现交通事故之惨烈的作品,我想是为数不多的……毫无疑问,这张照片是一幅力作,但这与它是一幅来自读者投稿的征集作品是两码事。如果不是偶然身处事故现场,当然是拍不出这样“血淋淋的照片”的,这一点也无需赘言……如果摄影爱好者无论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照相机,按照评审委员长古家先生所说的,是“以备不时之需的摄影爱好者的常识”的话,那就用得上人们针对“紫云丸”海难照片(这幅照片也是一个偶然身处救援船第三宇高丸上的业余摄影爱好者所拍摄的)的责难了。那是一种比起帮助救人来,更想“拍出好照片,并得到人们的赞扬”的行为,极端自私。
沼井正平跷着二郎腿读着笔记本上的剪报。红毛狗跑到了他的跟前,一个劲儿地嗅着他那只抬起的皮鞋的鞋底。
先来的那对情侣从椅子上站起来,朝柜台走去。红毛狗离开了正平,冲着付钱的客人吼了几声。
柜台里的姑娘喝住了红毛狗,笑着对吃惊的客人说:“它是不愿让客人离开。”
“哈哈,还是条会做生意的狗么。”
那对情侣也笑了,随即走出了咖啡店。
正平的目光重又回到了笔记本上。
业余摄影爱好者的那种“拍出好照片,并得到人们的赞扬”的心理,和投稿参赛“最好获得年度最高奖,一手包揽奖杯、奖状、奖金”的意识并无二致……
红毛狗回来了,将鼻子不住地往正平的皮鞋底上蹭,每蹭一下皮鞋就摇晃一下。被狗这样蹭着,脚底板也怪痒痒的。
小峰和雄先生所谓悬赏是对于业余摄影爱好者们的“鼓励”,会引发“技艺上切磋琢磨”,听起来似乎也头头是道,但我认为这种“急功近利”会发展成自私自利之心,助长其内心的旁观主义。
正平心想,这里的“旁观主义”可置换成“功利主义”。因为这跟自己化名“桥本”去见藤泽市的西田荣三时,西田所说的内容有关系。
令征集方大伤脑筋的是很难征集到好照片。于是,征集方和工作人员中就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了……这当然是开玩笑的了。因为收到的照片全都是平庸之作么,就自然会出现这样的谣传了。古家先生他们也经常将其当作笑话来说的……不过,这可不能对外人说。虽然是笑话,也很容易招来误解的。
红毛狗还用鼻尖蹭他的鞋底。鞋底上粘上了什么吗?正平放下咖啡杯,脱下了右脚上的皮鞋,把鞋底翻过来看了看。
鞋底上粘着一些干了的红土。村道是柏油路,所以这些红土应该是从山崖上带来的,还粘着四片芒草碎叶。因为那山坡被长长的芒草覆盖着。
还不仅如此。他发现皮鞋后跟上还粘着一样黑乎乎的东西。
宽约两公分,长约三公分。看起来宽度本来就是那样的,可长度方面似乎原本要比这个长得多,像是截短了的胶带。吸引红毛狗鼻子的,就是这个。
正平用手指将那条黑色的东西揭了下来。是像朱罗纱的质地粗糙的棉布,两面都有橡皮膏那样强力的粘性。之所以粘皮鞋底上,就是这粘性的缘故了。
这片黑布上,还沾着一小片枯草。
由此可见,这片黑布是掉枯草丛中,由正平无意中踩上的。
真倒霉,粘上了一件讨厌的东西。将它从鞋底上揭了下来后,黏黏糊糊的东西转移到了手指上。
这样的东西是不能扔咖啡店地板上的。正平取过地炉边的纸巾,把它包起来,塞进上衣口袋时,却产生了一个念头: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踩上它的?
估计是山崖的斜坡上踩到的,因为自己那里转悠了好一阵子。
室外的阳光正急速地黯淡下去,但离天黑应该还有一段时间。
正平去柜台付钱时,红毛狗又为了帮主人做生意而吼叫起来。可即便红毛狗要留他,他也不能再留这里了。时间已是下午六点。
沿着公路朝北一直往上走,走到尽头就是高坡。不一会儿正平就来到架东名高速公路上的天桥上。
不过,这不是靠近连续撞车事故现场的那座天桥,而是靠近御殿场的另一座,和前一座相隔约一公里,要到事故现场则需再往回走约七百米。
正平从来没有像现这样深感没有出租车的不便。过了天桥后,他将摄影包背肩上,顺着与高速公路平行的南北走向的村道匆匆赶路,时而大步行走,时而一路小跑。
可是,还没等到达事故现场,太阳已经下山了。天空一片澄明的蓝色,而树林中已经涌起了黑色,下面的高速公路上流动着的车流全都亮起了前灯。
山坡上毫无遮蔽,天空余晖的映照下,仍较为明亮。可是,这种亮光再过几分钟也行将结束了。
黑色胶带头到底是哪里粘到皮鞋底上去的呢?正平俯视着满是杂草的斜坡,顺着小路放眼望去,用目光搜索着自己刚才转悠过的地方。
交通组组长的介绍帮他找到了目标。将这边斜坡上的小松树和高速公路对面山坡上特征明显的小树林连成一条线的话,处于连线位置上的那段路面就是铝板厢式车的翻车地点。而他就是那儿的路边上用新买的玫瑰花束换下枯萎的桃花花束,并把那束枯萎的桃花放到了现场南边一百米处的野杜鹃下面。那里,他小心翼翼地将枯萎的花束摆放好,又思考了好一会儿“火球”的问题,待的时间比较长。兴许就是那一带踩上胶带头的吧?
他从摄影包中取出了手电筒。因为暮色已经相当浓重了,要长长的芒草丛中寻找什么已经十分困难了。
他顺着斜坡下到野杜鹃那儿,蹲下身子一手握着手电筒,一手拨开杂草。草丛中响声窸窣,一条蛇尾巴一晃就不见了。
圆圆的亮光中浮现出了枯萎的桃花和菜花,纸折的小人偶耷拉枝条上。正平感到明子对于自己重返此地似乎十分高兴。
那天晚上,明子之所以驾车去静冈,就是为了赶到躺病床上的姑妈跟前,向她详细述说两周后自己要结婚的事的。明子出发前,还给正平打了电话:“姑妈十分宠爱我,所以我一定要趁她神志还清楚的时候,把举行婚礼的事告诉她,让她高兴高兴。”
没想到听到这句话的三小时后,她就命归黄泉了,唯有她的声音还回荡耳畔。
正平关掉了手电筒,一屁股坐草地上,双手捂住了脸。他的双手很快就湿了,就好像浸到了水里一般。他任凭自己畅快地痛哭了一场。悲哀深处自有一番甘美,他深深地沉浸这种甘美的感受之中。
四周已是漆黑一团。正平重新清醒过来,从草地上站起身,打开了手电筒。圆圆的亮光又开始草丛中移动起来。
亮光中他看到有黑色的东西卡芒草中间。拾起来一看,原来不是胶带而是两张黑纸片。一张是五厘米见方的正方形,另一张则是长五厘米宽四厘米的长方形,这两张纸片好像是从更宽的纸上撕下来后被扔这里的。
这两张纸片正反面都是漆黑的,有一定厚度。纸张并不滑爽,两面都起毛,摸上去手感十分粗糙。
他又仔细寻找了一会儿,可黑纸片就这么两张,也没发现带粘性的黑色棉布片,这两样东西之间到底有没有关联也无从得知。但由此可见,以前确实有人到这片山崖斜坡上来过。而这斜坡的前面,就是米津安吉高速公路上看到“火球一般的东西”的地点。
正平站起身来,朝着从御殿场方向拐过来的车辆晃动手电筒,特别是当有大型卡车开来时,手电筒划的圈就更大了。
然而,不要说有车停下来了,那些卡车、轿车连车速也不减。司机们根本没发觉路旁斜坡上出现的旋转灯光。或者说,即便察觉到了,也根本不予理睬。
更主要的是,这一点点亮光不仅被晃眼的前灯盖过了,那些风驰电掣的大卡车的驾驶室顶棚和发动机罩两侧也都装了红色、黄色的灯,把一台偌大的货车装扮得像一辆节庆日游行的花车一般,手电筒的亮光完全淹没那片令人眼花缭乱的灯光中了。
[book_title]第十一章
坐客货两用车副驾位置的米津安吉,撞车之前看到的“火球一般”的红光,是出现高速公路下行线的路中央的。驾驶铝板厢式车的司机岛田正是看到了眼前奇怪的闪光,才条件反射地踩下了急刹车。闪光并非来自道路旁侧。这一点由昨晚现场所作的试验得到了证实。
昨晚,沼井对着汽车挥舞了一通手电筒。虽说手电筒的光线很弱,但倘若这样的光芒出现道路中央,估计汽车会停下来。而路旁的山坡处晃动这样的灯光,其结果就是连一辆汽车也没停下来。
站夜间的高速公路上朝着飞速狂奔的汽车晃动亮光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那样蛮干的话,就会刹那间被汽车碾得粉身碎骨的……
沼井正平睁开眼睛躺床上,迷迷糊糊地继续着昨晚的思考。
现才早上九点,然而从窗帘缝隙射入的白光亮得叫人难以相信。正平所住的公寓位于目黑区的祜天寺二丁目,他已经这里住了六年了。
自从决定去当一名高中教师后,正平马上北陆的市区租了一套公寓房。那是那所高中里的教导主任,也是他大学里的一位学长帮他找到的。去年九月,他去那边跟教导主任打了个招呼,顺便也去看了看那套公寓住房。公寓建一个高坡上,可以俯瞰一条大河。周边绿树成荫,不远处还有一座石墙很高的城堡。回来后将此情形跟明子一说,明子立刻两眼放光,心花怒放。他们原本打算十月份东京举行婚礼后,马上奔赴该地执教的。
明子就预定举行婚礼两周前死于非命。即将开始的城下町生活如同一个美好的梦一般破灭了。正平也不想这公寓里长期住下去。因为明子来访时所留下的回忆时时刺痛着他的神经。
他像往常一样吃着烤面包,现的他一点也不忙。自从辞去了大学工作后,时间观念和工作压力都一下子从他身上消失了。书架上的书已经成了过去的残骸,就连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