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十夜之梦 [book_author]夏目漱石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3716 [book_dec]《十夜之梦》是夏目漱石的随笔选集,收入其随笔名篇《十夜之梦》、《东洋美术图谱》、等十多篇,可以说代表了夏目漱石随笔创作的精华。夏目漱石的随笔文风平和,但想象力又极为丰富,他的《十夜之梦》既可以读作随笔小品,也可以读作十个有关梦境的小故事。 [book_img]Z_9436.jpg [book_title]十夜之梦 第一夜 做了这样一个梦。 我抱臂而坐于枕旁时,仰面躺着的女人以平静的语气说,她这就要死了。女人把长而又长的头发铺于枕头上,从中露出轮廓柔和的瓜子脸。那雪白脸颊的底层恰到好处地显现出温润的血色,嘴唇的颜色当然是红的。根本看不出快要死的迹象。但是,女人确实小声说了她即将死去的话。我自己也的的确确想过,你可别死。于是我就像从上面俯瞰一般地问她道:是么?真的快要死么?她一边说当然就要死啦,一边睁开眼睛。她那大而莹润的眼睛里,长长睫毛包围之中的完全是一片墨黑,那墨黑墨黑的瞳仁深处,鲜亮地映出我的形象。 我望着这双足以极透彻地看清一切的黑眼睛的光泽,心想这样的人会即将死去么?于是我亲切地把嘴凑到枕旁对她说,不会死的吧?大概根本没事吧?这样一问,女人睁开那睡意颇浓的黑眼睛,仍然小声说:可是,一定死呀,没办法的事呀。 我认真地问她:那么,你看得见我的脸么?她菀尔一笑地说,还问我呢?你看,我眼睛里不是照出你来了吗?我没有说话,默默地把脸离开了枕头,抱起双臂想,她是无论如何也要死的么? 过了一阵,女人又说: “我一死就把我埋掉吧。用巨大的珍珠贝壳挖个坑。然后用从天上掉下来的星星碎片做个墓标立在墓前。然后请您在墓旁等着,因为我还回来和您相会。” 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和我相会。 “太阳要出来的吧?太阳也要落的吧?就在红太阳从东往西,从东往西地走下去的过程中,我就一定来,你呀,能等得下去吗?” 我默默地点头应允。女人把平静的语调略微提高一些,用果断的语气说: “请等我百年吧!对,百年,就坐在我的墓旁等着吧!我一定来同你相会。” 我只好回答说等着她。于是,她那墨黑瞳仁中我的鲜明形象立刻黯然无踪了。 就像静止的水上映出的影像被搅乱一般,刚以为那水流走了,女人那双眼睛就立刻闭上了。从长长的睫毛之间流出的眼泪垂于两颊。她已经死了。 我随后去了院子,用珍珠贝壳挖坑。珍珠贝壳有一个很大而光滑的边,这个边相当锋利,贝壳内面映着月亮而闪闪发光。每用它掏一次土,我就闻到湿土的气味。工夫不大就把坑挖好了。我把女人放进坑里,用松软的土把她轻轻盖上。每盖一次土,那贝壳内面就映着月亮而放着光芒。 然后我捡来殒星的碎片轻轻地放在土上。星星的碎片是圆的。我想,它从太空落下来的时候,一定经过漫长的时间,已经把棱角磨掉而成了通体光滑的东西。在把它抱起往土上放的过程中,我的胸部和手感到些微的温暖。 我坐在青苔上,一边想着此后百年就这么等下去了,一边抱臂望着溜圆的墓石。就在这时候,果如女人所言,太阳从东边出来了。那是一个很大的红色太阳。它也如女人所说,没过多久就朝西边坠落下去。一轮红日就那么倏忽之间坠落下去了。我数过了,这是第一个太阳。 过了一阵,通红的太阳又从东方升起。结果还是不声不响地沉于西方。我也数过,这是第二个太阳。 我就在这样一个两个数下去的过程中,已经记不得曾经见过几多红日。即使数过,而且数了无数次,红日依然难以计算次数地从头上一走而过。尽管如此,百年之期也没到来。最后,我望着业已苔藓斑斑的圆石头,不由得想起自己是否受了女人的骗。 后来,从石头下面生出一根朝我这边生长的茎,眨眼之间长大了,正好长到我的胸前便停下来。刚要定睛细看,那颤悠悠的茎端就长出一个仿佛颇有心思的歪着脑袋一般的细长花蕾,鼓胀之中张开花瓣。雪白的百合在我的鼻子下面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就在这时候,露珠从很高很高处落下,花朵因此加大了自重以致摇摇晃晃。我探着头吻着寒露欲滴的白花瓣。就在我的脸离开百合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看遥远的天空,但见唯一的一颗晨星正在眨眼。 我这时候才发觉:“百年已经到了!” 第二夜 做了这样一个梦。 从和尚的房间退出来,沿着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时,那纸罩座灯已经点上而发出幽暗的光芒。单腿跪在坐垫上,往上挑灯芯的时候,像花一样的灯花啪嗒一下掉在朱漆的台上。与此同时,房间也刷地一下亮起来了。 隔扇上的画出自芜村(1)的手笔。画家把黑色的柳树处理得浓淡适度,远近分明,仿佛身感天寒的渔夫斜戴着斗笠走在堤上。壁龛处挂“海中文殊”(2)画。快要烧完的香正在幽暗的角落散发着香气。因为是一座很大的庙宇,所以万籁无声,连个人影也没有。映在黑黝黝天棚上的纸罩座灯那圆孔形的白光,猛然仰头一看,仿佛是件活物。 半蹲半坐地用左手卷起棉坐垫往右边放的时候,原来想放的那地方早就没有了。既然有了那就放了心,所以把坐垫恢复原来的样子,一屁股坐在上面。 和尚说,你是武士,既然是武士,就不可能始终不开悟。他还说,如果从永远没有开悟的情况来看,你不可能是武士,是个人渣。他说,啊,你生气了。说完纵声大笑。他说,如果觉得冤枉,你就把开悟的证据拿来,说完,一下子扭过身去。实在是蛮不讲理。 放在隔壁大房间壁龛处的座钟打响下一个钟点之前,一定开悟给你看看。开悟之后,今晚再入室独自参禅。然后用开悟换和尚的头。如果不开悟,就无法要和尚的命。所以,无论如何非开悟不可。因为我是武士。 如果不开悟,我就自刎。身为武士而受侮辱,当然不能苟活于世,应该漂漂亮亮地一死了之。 这样想的时候,我的手又不由自主地伸到褥子下面,把朱鞘的短刀抽了出来。如果把短刀的柄握紧,把红鞘子甩向对方,那寒气逼人的刀刃就会在黑暗的屋子里寒光一闪,可以想象,可怕的东西就会从我手头刷地一下滚了开去。然后全力集中在刀锋,杀气集中于一点。自己看着这锋利的刀刃,恨不得让它缩小到针尖那么大,能刺进对方九寸五分,为此不得不把它磨得尖而又尖。看到它,真想立刻运足力气一刀刺去。此刻身上的血流向右手的腕部,以致紧握的刀柄有些发黏。嘴唇有些颤抖。 把短刀收进鞘里,挂在右肋之下。然后以结跏(3)趺坐的姿势打坐。——赵州曰无(4),无是什么呢?我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臭和尚”。 因为是咬紧牙关,从鼻子出来的热气就很急促。太阳穴往上吊得疼,眼睛睁得比平时大一倍。 看得见墙上挂的画。看得见纸罩座灯。看得见草席。和尚的茶壶脑袋看得清清楚楚。甚至于他张着大嘴嘲笑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这是个混帐透顶的和尚。无论如何得让他那个茶壶脑袋搬家,得让他开悟。用舌头根念叨无啊,无啊的,尽管总说无,可是烧的香照旧有香味儿。是因为有烧的香才有香味儿嘛! 我突然紧握拳头,狠狠地打自己的脑袋,一直打到受不住了才罢手。我把槽牙咬得紧紧的。两腋直冒汗。脊梁骨像根棍子一般。膝盖缝忽然疼起来了。我想,腿从膝盖处断了还是别的什么病?反正疼得厉害,总也感觉不到无。想到无总会立刻就感觉疼了。惹我生气,引起悔恨,非常后悔。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真想横下一条心,把身子朝巨大岩石撞去,撞个粉身碎骨才好。 尽管如此,还是耐着性子坐着。满怀着难以忍受的无奈忍受下去。这种无奈燥热得把身上的肌肉从下面抬起来,简直就要从毛孔喷了出去一般,但是无论哪里一概堵塞不通,身处在仿佛根本就没有可供排放之处那样残酷的状态。 就在这个过程中,脑袋发了神经。看那些纸罩座灯,与谢芜村的画、草席、多宝格式的厨子等等,总是似有似无或者似无似有。总而言之,“无”是根本就没有“现前”(5)过。似乎只是很随便地坐着。相邻的大客厅的座钟忽然开始响了。 我吃了一惊。右手立刻抓住短刀。座钟打响了第二下。 第三夜 做了这样一个梦。 我背着一个六岁的孩子。确实是自己的孩子。不可思议的只是他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瞎了,当了小和尚。我问他,你的眼睛什么时候瞎的?他回答说:什么呀,很早以前就瞎了。那声音的确是孩子的语声,但是说话的口气跟大人没有两样。而且没有尊卑长幼之别,完全对等。 左右两侧是一片青翠的稻田,道路很窄。鹭的影子常常投下暗影,一掠而过。 “该薅秧了!”他在我的脊梁背上这么说。 “你怎么知道?”我扭过头问他。 他回答说:“这不明摆着么,鹭不是叫了么?” 这时,鹭果然叫了两声。 虽然是我的孩子,可是我却有些害怕了,背着这么一个家伙,将来会怎样,实难预料。我想找个地方把他扔掉,想到这里朝对面一望,只见前面幽幽黑暗之中,有一片大树林,心想,这个地方嘛……刚这么一想,脊梁上就“哼”地一声笑了。 “笑什么?” 这孩子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只是问道: “爸爸,沉么?” “不沉!”我这么回答了一句。他接着说: “现在就开始沉了!” 我把那片树林当作目标朝它走去。农田里的路没个章法,弯弯曲曲,很难信步前行。过了一阵之后,我就动摇了。我叉开腿站着,暂时歇一歇脚。 “这里应该是有块石头的嘛。”小家伙这么说。 他说的一点也不错。有一块八寸方角高可达腰部的石头矗在那里。正面写着:向左去日下洼(6),向右去崛田原(7)。虽然天暗下来了,但是那上面的红字却看得很清楚。那红字是蝾螈肚皮那种红色。 “往左走好吧!”小家伙这样命令我。我往左一看,只见原处的那片树林把它黑黑的影子从高高的天空抛到我们头上来了。我稍有踌躇。 “用不着操心!”小家伙又说话了。我无可奈何只好朝树林走去。我心里想,本来是个瞎子嘛,偏偏什么都知道。与此同时,我顺着一条路来到树林跟前时,脊梁上的孩子说:“瞎子实在不方便,这可不行啊!” “所以我才背着你嘛,这不挺好么?” “让你背着我,实在对不起,可是净挨别人骗也真够受的。甚至还挨老爹的骗可就更吃不消了。” 我算烦透了,我心里想赶快进那树林好把他扔掉,于是加快了脚步。 “再走一会儿就能明白。恰好是这样的晚上。”我脊梁上的家伙自言自语地这么说。 “什么?”我用听来紧张的声音问他。 “是什么,不是早就知道么?”孩子以嘲笑的口气这样回答。于是他摆出了究竟是什么业已了然于胸的气势,但是还不能说一清二楚。可以想象,他只是知道这样的晚上发生的事,这样,再稍微往前走一会儿他就能明白现在发生的事了。因为他一旦明白就不得了,所以还是必须在他没有明白过来时赶快扔掉求得放心才好。这么一想,我脚下就越来越快了。 雨早就下起来了。路也渐渐暗下来。差不多处在梦境之中。只是脊梁上的小孩子把我缠住,这孩子对于我的过去、现在、将来一概了如指掌,像个分毫不差照出本人面貌的镜子一般发着光,而且他还是我自己的孩子,而且是个瞎子。我真受不了啦。 “这里!这里!正好在那杉树根那里。” 小孩子的语声在雨中听得清清楚楚。我不由得停下脚步,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树林。我看见,前面一寻(8)之遥,那个黑乎乎的东西就是小家伙所说的杉树。 “爸爸,就是杉树根那里吧。” “嗯,对!”我不由得这样回答他。 “是文化五年(9)龙年吧?” 我想起,似乎的确是文化五年龙年。 “从你把我杀掉以来正好百年啦。” 不管我是否听到这句话,此时的我确实忽然想起,一百年前的文化五年的辰年,一个这么黑黑的夜里,在这杉树之下杀了一个瞎子。当我发觉自己是个杀人者的时候,脊梁上的孩子突然沉得像个石雕地藏菩萨一样了。 第四夜 在宽敞的堂屋正中摆上类似夏夜乘凉用的长凳,在它的周围放上小折凳。乘凉用的长凳闪烁着黑光。角落里放一张方形餐桌,老爷子独自一人在喝酒。下酒菜好像是酱肉。 老爷子几杯下肚之后,那张脸通红通红了,而且满面红光,再也看不到脸上什么地方有皱纹。只是满头白发才看得出这是一个老人。尽管我还是个孩子,可是我私下里想:这老爷子多大年纪了?这时,提着水桶从后院接水回来的老板娘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问: “老爷子多大年纪了?”老爷子把满口大嚼的酱肉咽下去之后说: “究竟多大年纪,忘啦!”一句话就把问的主儿打发了。老板娘把擦过的手插进细腰带之间,站在一旁看着老爷子的面孔。老爷子把饭碗那么大的杯子里的酒一口气喝干,然后从那白胡须中间“呼”地一下喷出一口悠悠长气。这时老板娘问道:“老爷子家在哪里?” 老爷子那口长气吁到这时戛然打住,他说:“肚脐的里边。” 老板娘仍然把手插在细腰带中间问道:“上哪去呀?” 于是老爷子又拿起饭碗一般大的大杯“咕咚”一下喝光了热酒,还像上一次那样“嘘”地一下呼出一口长气,然后说: “到那边去!” “照直走么?”老板娘这么问的时候,老爷子呼出的那口气,透过纸窗,穿过柳树下边,直奔河滩去了。 老爷子来到门口,我也跟在他后面出来了。老人腰上吊着一个小葫芦。一个四方箱子斜吊在肩头挎在腋下。下身穿一条浅黄色细筒裤,上身是一件浅黄色半截袖上衣。只有水鞋是纯黄色的。那双水鞋看起来好像是皮革做的。 老爷子直奔柳树而来。柳树下面有三四个孩子。老爷子微笑着从腰上拿下浅黄色的布手巾,把它精心地拧成细条,然后把它放在地面的正中间,而且在布手巾的周围画了一个大圆圈。最后从挎在肩上的箱子里拿出黄铜做的卖麦芽糖小贩吹的笛子。 “现在就让那布手巾变成蛇,看仔细了吧,看仔细了吧。”他重复了两遍。 孩子们拼命地看着那手巾。我也看着它。 “记住,看仔细了,看仔细了。”老爷子边说边吹笛子,而且在那圆圈上转着圈跑。我只注意那布手巾,但那布手巾依旧纹丝不动。 老爷子的笛子吹个不停,而且在那圆圈上转了许多圈。好像穿着草鞋用脚尖走路一般,好像蹑足而行一般,也好像对那手巾打怵似的,围着那布手巾转。他最后叨咕的是: “现在就变,一变成蛇, 一定能变,笛子吹响。” 他这样唱着,终于来到河岸。我想,因为既没有桥,也没有船,他大概在这儿歇歇脚,让大家看看箱子里的蛇吧。可是没料到老爷子下河趟水了。开始的时候水深只到膝盖,渐渐到了腰,然后到了胸部,最后竟然看不见人了。 而老爷子一直唱着: “到了深处,到了夜里,成了直线。” 他边唱边走,照直走下去。而且连胡子、面孔、脑袋、头巾,一切的一切都看不见了。 我想,老爷子上了对岸的时候,就会让我们看到蛇吧,于是就站在风吹芦苇刷刷作响的地方,独自一人等了很久很久,但是他始终没有上岸。 第五夜 做了这样的梦。 不论什么都是古老的,可以认为古老到近乎神代的事了。因为自己带兵出战,时运不济以致败北,并被对方活捉,被带到敌方的大将跟前。 那时候的人,个子都不高,而且每个人都留着长胡子。扎着皮带,挎着棍子一般的刀。弓好像是没有加工过的粗藤做的。既没有上过漆也没有打磨过,朴素至极。 敌方的大将,右手握住弓的正中,把那张弓插在草地上,坐在好像放倒了的酒瓮上。再看他那张脸,鼻子上边的眼眉很粗,左右连在一起了。是那时候当然还没有剃刀的缘故吧。 因为自己是俘虏,当然不可能有座位,只能是在草地上盘腿而坐。脚上穿着稻草编的大草靴。那年代的稻草靴都很深,矗起来那靴子统要到膝盖那么高。那长筒的端部总要留出一些多余的稻草,像穗子那样下垂着,一走起来就刷拉刷拉地晃动,成了一种装饰。 大将用篝火照我的脸,问要死还是要活。这是那个时代的风习,对于任何俘虏都要这么问一问。回答要活,那就意味着投降,回答说要死,那就是宁死不屈。我只回答了要死这一句话。大将把插在草地的弓扔向前方,刷地一下拔出棍子一般的刀。风把已被吹倒的篝火横着刮来,我把右手叉开五指,成枫叶形,手掌对着大将,举得高过眼睛。这是个“请等一下”的手势。大将“咣啷”一声就把刀子收进鞘子。 那个时代也有恋爱。我说,死之前我希望看到我的女人。大将说,只能等你到天亮鸡叫之前,所以,必须让女人在天亮之前赶到这里才行。鸡叫以后如果女人不来,我就被处死,再也见不到女人了。 大将坐下,望着篝火,我把穿着一双大草靴的两脚放得规规矩矩地等待女人到来。夜渐渐深了。 架起的篝火常常传来垮塌的声音。每垮塌一次,那火焰就扑向大将一次。他那墨黑的眉毛之下,两眼闪闪放光。过了一阵有人抱来许多新的树枝扔进火堆。工夫不大,火就噼噼啪啪旺起来了,那声音非常雄壮,仿佛要把暗夜轰走一般。 这时,女人把拴在后院桴树上的白马牵了出来。把它的鬃毛抚摸三次之后,飘然跃上它那高高的脊背。那是一匹既没有鞍也没有蹬的光背马。女人用长长的白腿,踢一下它的大肚子,马就一溜烟似地跑开了。大概有人给篝火又添了木柴,看起来远处的天空现出微明。那马在黑暗之中朝着这亮的地方飞驰而来。它好像从鼻孔喷着两支火柱一般的高声鼻息飞奔而来的。尽管如此,女人的细腿依旧不停地踢那马肚子。马的蹄声仿佛使大地震响似地传了过来。女人的头发好像风幡一样,在暗夜中拖着长长的尾巴。即使这么快也不能到达篝火之处。 这工夫,黑幽幽的道旁忽然之间响起鸡啼。女人的身体腾空而起,但她两手仍紧紧控制着缰绳。马的前蹄在坚硬的岩石上留下了蹄痕。 雄鸡又叫了一声。 女人“啊”地一声就把勒紧的缰绳放松了,以致马失前蹄,和骑马的人一起向正前方栽下去,掉进巨岩之下的深渊。 马蹄的痕迹至今依然留在岩石上,那鸡声是天邪鬼(10)模仿的,不是真正的鸡啼。这马蹄痕迹留在岩石上的期间,天邪鬼就是我的敌人。 第六夜 传说运庆正在护国寺(11)的山门那里刻金刚力士(12),纯粹为了散步便去了那里看看,只见比自己早到的很多人在那里,不停地即兴发表评论。 山门前三四丈远的地方,有一棵很大的红松,那树干斜着长,树头已经把山门顶脊的瓦遮住了,甚至一直伸到高高的天空。松树之绿和朱漆山门之红两相映照,看起来很美。而且,松树的位置也很好。好像不妨碍观看山门的左侧,它斜着一直长上去,越是往上树冠的幅度越宽阔,甚至盖过了整个屋顶,不论怎么说,确实显得古朴典雅,使人想起镰仓时代。(13) 但是,看它的人都和我相同,全是明治时代(14)的人。其中最多的是人力车夫。他们把车放在十字路口等着客人光顾,一定是因为闲得无聊,才站在那看。 他们都说:“真够大的呀。” 有的说:“这比刻一个人要费事多啦。” 我觉得这话不假,这时却有一个汉子说:“嘿,刻哼哈二将?现在还刻哼哈二将么?我把哼哈二将只当是古代的啦。” 有的汉子搭话说:“看着实在强壮,人们都这么说。从前说谁强壮也没有金刚力士那么壮。的确比日本武尊还壮。”这汉子的话没头没尾,帽子也没戴,看起来是个很少教养的家伙。运庆对于看热闹者的评头品足概不介意,照旧挥锤运凿,毫不理睬。他爬到高处,细雕哼哈二将的脸部。 运庆脑袋上顶着一个小小的类似古代黑礼帽一般的东西。把素袍还是别的什么简直令人分辨不清的衣服又肥又大的袖子掖在背后。那身打扮实在够古老的了。和那些喧嚣不已的看热闹的人们对比,的确很不协调。我不由得想,运庆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我边想着这简直不可思议的事,边凑上前去观看。 别人认为运庆其人不可思议,怪模怪样,然而运庆却似乎一概不予理会,只是拼命地雕刻。一个年轻汉子扭头对我说: “名不虚传,毕竟是运庆。眼里没有我们,以为天下的英雄只有自己和金刚力士。值得佩服。”如此这般地夸奖一番。 我觉得这些话很有趣,便朝那年轻汉子看了一眼,于是他以为机不可失地说: “看那凿子和锤子的用法,达到了大自在的妙境。” 运庆现在把塑像的粗眉毛稍加抬高,以及横向雕透,凿子刃不是竖着而是斜着,用锤子从上面打。把很硬的木头削去一层,厚厚的木屑随锤声立即迸飞,鼻翅一挣大,愤怒的鼻子侧面形象立刻显现出来。那刀法实在大胆,毫无顾虑,而且看起来好像没有一点点疑念。 “实在了不起,随便用凿子就随心所欲地刻出眼眉和鼻子来。”我自言自语地说。听了我的话,方才那个年轻汉子就说: “哪里哪里,他不是用凿子凿出眼眉和鼻子。像那样的眼眉和鼻子本来是埋在木头里的,是他用凿子、锤子和他的力量,把它从木头里挖出来的。好像从土里挖石头,所以准确无误。” 我这时候才想起,雕刻本来就是这样的。如果确实如此,那就是无论谁都能办到的事了。于是,忽然之间自己也想雕刻金刚力士像试试看了,便不再看热闹而赶快回了家。 从工具箱里拿出凿子锤子,到后院一看,前些日子被暴风刮倒的橡树本来打算作木柴用的,让锯木工人锯成尺寸合适的木块,堆积很多很多。 我选了最大的一块,干劲十足地雕刻起来。很不幸,连金刚力士的影子也没有。下一个同样运气不佳,没有雕出个像样的东西。第三个也没雕成金刚力士。我把木柴垛的木柴从一端开始雕起,但结果没有一个像一样的。我终于醒悟,明治年代的木头里根本没有藏着金刚力士,因此我也大致明白了运庆之所以活到今天的理由。 第七夜 不论怎么说,我坐的是条大船。这条船每日每夜不停地喷着黑烟破浪前进。那声音是雄壮的。但是,不知道它去哪里。从波涛的后面升起光芒四射的火红太阳,刚刚升到帆樯顶上来,不知不觉之中,它就把一条大船赶过去了。然后又是通红通红地一下子沉到海底去。每一次都是在苍浪起伏的地方呈现翻滚不已的苏枋(15)之色。 有一次我拦住一位船上的人问他: “这船是朝西走的么?” 船上的这条汉子面露惊奇神色,注视了我一阵,然后反问我: “为什么?” “因为它好像追踪落日嘛!” 船上的人哈哈大笑。然后朝前边去了。 传来唱古老民谣的声音,歌中唱到:“西去的太阳,它的终点是东方?果然是这样?东边出来的太阳,它的老家是西方?果然是这样?身在波涛上,枕着橹,梦黄粱。流向远方!”到了船头一看,只见许多水手聚在一起,正在拉又粗又长的帆缆。 我很发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上陆,而且也不知道去哪里。只知道,船冒着黑烟破浪前进。那波浪很辽阔,无边无际,一片苍茫。有时呈紫色。只是航行中的船四周总是一片雪白的泡沫。我心里没一点儿底,更加想到,与其在这样的船上,不如投海而死倒干脆利索。 同船的人很多,大抵类似异人。然而面孔都截然不同。天阴了起来,船摇晃不已之时,一个女人凭栏而立,不停地抽泣。我看见她那擦眼泪的手帕是白色的,身上穿着好像用印花布做的西装。我看见这个女人的时候才注意到,悲伤的并不仅仅是我一个人。 有一天晚上我到甲板上,自己一个人眺望繁星,这时来了一个异人,他问我懂不懂天文学。我自己觉得活得挺窝囊甚至于想一死了之,没有必要知道天文学等等,所以沉默不语。结果,那位异人跟我谈了在金牛宫顶最上边的七星的故事。而且还说:星星也好,大海也好,都是神创造的。最后,他问我信不信仰神。我望着星空沉默不语。 有一次我去了大厅,身着豪华服饰的年轻女郎对我不加理睬,一心弹她的钢琴。她旁边站着一位高个子相貌出众的男人在唱歌。我看到,他的嘴特别大。但是,两个人除了他们俩之外的事别的根本不放在心上,甚至于他们忘了自己身在船上。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窝囊。终于下了决心去死。于是,一天晚上,看看周围没人的时候,狠了狠心准备跳海一死。但是,当我的脚离开甲板,和船脱离关系的一刹那,我突然惜命了。但是已经晚了。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必然到大海里去了。只是,看起来非常高大的船,身体虽然离开了它,但双脚却难以着水。不过,因为没有抓得住的东西,终于难免渐渐地离水越来越近。不论把腿怎么蜷起来也难免接近水了。水的颜色是黑的。 在这段时间里,船照例喷着黑烟开过去。我这才醒悟到:即使自己不知道开往何处的船,还是坐上它为好,同时也悟到,我没能利用这醒悟,只能是心存无限的后悔与恐怖,缓缓地落进黑色的波涛中去。 第八夜 跨进理发店的门槛,三四个穿白衫的人齐声说了一句“欢迎”。 站在理发店当中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个四四方方的屋子。窗户开在两个方向,其余两个方向挂着镜子,数了数镜子,一共六块。 我来到其中的一块镜子前坐下。臀部感到很舒服。坐这椅子感到心情非常舒畅。镜子里很好地照出自己。我头的背后是窗户,然后斜着能看到账桌和它的小围栏。小围栏里边没有人。窗外的行人,从腰部往上看得非常清楚。 庄太郎带着女人从此路过。不知道庄太郎什么时候居然买了巴拿马草帽戴上了,更无从得知庄太郎什么时候把女人搞到手的。这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这一男一女似乎处在十分得意之中。正想仔细看看女人的模样如何,两个人就走过去了。 卖豆腐的吹着小喇叭走过去了。因为他鼓足了劲吹喇叭,所以腮帮子鼓鼓的,就像给黄蜂蛰肿了的一样。因为他是鼓着腮帮子走过去的,所以我一直放心不下。给我留下了他那腮帮子被黄蜂蛰肿一辈子也没消肿的印象。 艺妓进了镜子,她还没有化妆呢。头上梳的岛田髻的根部已经松了,所以看起来头部不成样子。脸也像没有睡醒。脸上的气色糟糕到令人惋惜的程度。她在行礼,口中念到实在如何如何,然而同她打招呼的对方却始终没有进到镜子里来。 这时,一个穿白衣服的大汉到了我的身后,他拿着剪刀和梳子端详我的头。我捻着薄薄的胡子问他:怎么样?我这头发会不会长得密点儿呢?他什么也没有说,用手里拿的那把琥珀色梳子轻轻地敲敲我的头。 我又问他:“我这头发能长得密点儿吗?”他仍然不回答,开始咔嚓咔嚓地剪起来。 我打算把镜子里的影子一个不剩地看个全,所以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是,剪子一响,剪下来的头发就乱飞,我怕它飞进眼睛,过了一阵,就闭上了眼睛。于是,他说: “老主顾,你看门口卖金鱼的么?”我说我不看。他二话不说就开始剪头发了。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喊“危险”。我吃了一惊,睁眼一看,只能看见穿白衫的汉子衣袖下面自行车的轱辘,还有人力车的车把,可是那穿白衫的汉子却用两只手按住我的头,使劲往旁边一扭。自行车和人力车就看不见了。只听到剪子剪头发的刷刷声。 过了一小会儿,穿白衫的汉子就转到我身旁来了。开始剪耳朵左近的头发。因为剪下来的头发不往前跑,我就放心地睁开眼睛。卖黄米粘糕、糯米粘糕的叫卖声就在跟前。一根不大的杵在石臼里有节奏地捣粘糕。卖黄米粘糕的,我小时候见过,所以想看看现在如何捣法。但是卖黄米粘糕的硬是不进到镜子里来,只能听到捣粘糕的声音。 我把所有的视力都用在搜寻镜子里的一切。结果是账桌的围栏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女人坐在其中了。那是一位肤色微黑,眉毛浓密的大块头女人,头发梳成倒银杏式的,黑绸子带衬领的贴身夹袄,半蹲半坐的姿势在点钞票,那钞票似乎是十元一张的。那女人低垂着眼睫毛,紧闭着薄薄的嘴唇,一心一意地数钞票,那数钞票的速度的确够快的了。而且那钞票不论数多久总也数不完。放在膝头上的多达一百张。这一百张不论数到什么时候也是一百张。我茫然地看着这个女人的面孔和十元钞票。这时,穿白衫的汉子在我耳根处大声说:“洗洗吧!”正是一个好机会,我刚从椅子上站起来就扭头去看账桌围栏。可是那围栏里面的女人和钞票都不见了。 我付了钱后走出来,只见门口左侧摆着五个椭圆形的桶,那些桶里装着很多红金鱼、带斑点的金鱼、瘦金鱼、肥金鱼。卖金鱼的站在那些桶的后面。他双手支着下巴,注视着自己面前的那些金鱼,纹丝不动。他对于喧嚣的大街上的一切活动几乎无动于衷。我站了一阵看着这个卖金鱼的。而他在我注视他的时候仍一动不动。 第九夜 人世间势所必然地开始喧嚣了。看起来似乎说话之间战争就要起来。被火赶出马厩的无鞍马,不管昼夜,在宅邸的周围乱跑乱闹,就会想到步兵们不分昼夜随时追赶那些马的情况。尽管如此,家里还是非常安静。 家里有母亲和一个三岁的孩子。父亲去了别处。父亲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半夜离家的。他坐在铺盖上穿草鞋,然后戴上头巾,从后门出去。那时母亲手里拿着纸罩蜡灯,在黑暗中画出一条细长的有光亮的空间,照出了树篱前边那棵古老的桧柏。 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回来。三岁孩子每天总要问母亲:“爸爸呢?”过了一会儿母亲回答:“那边儿。”再问母亲“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她照例回答“那边儿”,随后就笑笑,或者就重复地说:“现在就回来!”而孩子只记得“现在”。孩子常常问到“爸爸在哪里?”母亲有时也回答“现在”。 到了夜里,四邻安静之后,母亲就把带子重新束好,把鲨鱼皮鞘子的短刀插在带子里用细带子把孩子捆在背上,悄悄从小门溜出去。母亲任何时候都穿草屐(16)。孩子有时听着这草屐声在母亲的背上安然入睡。 顺着长墙围绕着的宅邸构成的街道朝西走去,走完了漫长的坡道,就会看到一棵很大的银杏树。以这棵银杏为标准,向右拐,朝里走大约百米处有个石华表。一边是稻田,另一边全是山白竹,那石华表就在这山白竹的包围之中。来到这里,从它下面穿过去,眼前就是光线幽暗的杉树林。从树林往前走十几丈,尽头处就是铺着石头的路,也就到了古老的神社前殿台阶之下。已经被洗成了灰色的香资箱上,有大铃铛的大束流苏,白天就会看到那大铃铛旁边挂着“八幡宫”的匾额。那个“八”字的字体仿佛两只鸽子相向,很有趣。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匾额。大多数是在诸侯臣下们射穿了的金靶(17)上,写上中靶者的名字。偶尔也会看到献纳的大刀。 从华表下穿过,不论何时总能听到猫头鹰在杉树梢头鸣叫。而且也能听到噗咚噗咚的冷饭草鞋(18)声。母亲一到前殿就停下脚步,先摇响铃铛,然后立刻蹲下身拍手企求神佑。一般说来此时此刻猫头鹰突然不叫了。然后母亲专心致志地求神保佑丈夫平安无事。母亲一心想的是,丈夫是武士,如果万不得已而向弓矢之神的八幡许下愿,那就未必存在不听的道理。 孩子因为铃声而醒了,他看看四周,觉得十分黑,突然在母亲背上哭起来。那时,母亲还口中念念有词祈祷什么。只好摇晃脊背哄他安静下来。结果是他一时停止哭泣一时又大放悲声反倒哭得更厉害。不论属于哪种情况,母亲都不容易站立起来。 祈祷神灵保佑丈夫之后,她解开细带,让背上的孩子滑到前面来,两臂抱着孩子走上前殿,念念有词地说:“好孩子,你在这儿等一小会儿,我去一下就来。”说完,把自己的脸往孩子的脸上蹭了又蹭。然后把细带子放长,把孩子捆好,把带子的一端拴在前殿的栏杆上。再从高台阶上一阶一阶地下来,在那长度为十二丈的铺地石上,来来去去地还她的“百次参拜”(19)之愿。 拴在前殿的孩子,在幽暗之中,细带的长度允许的范围之内,于宽阔的廊下到处爬。此时此刻,对于母亲来说堪称一个非常舒畅的夜晚。如果被拴着的孩子哭哭啼啼,母亲就十分焦急。参拜百次的脚步就要加快了,累得气喘吁吁。无可奈何的时候,只好停下来,上到前殿,把孩子安顿好之后再作参拜。 这样一连几个晚上,母亲总是那么紧张。母亲夜不能寐由衷担心吉凶安危的父亲,实际上父亲早已被流浪武士杀了。 这种可悲的事,是梦中听母亲说的。 第十夜 庄太郎被女人拐走的第七天傍晚飘然归来,忽然发烧一下子躺倒的事,是他家打发人前来告诉阿健的。 庄太郎是本街头一条好汉,为人非常厚道,性格直爽。他只有一个癖好,那就是戴上巴拿马帽子,一到傍晚就坐在水果店前,欣赏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女人们那副面孔,而且不断地为之激动不已。除此之外就没有称得上癖好的了。 如果从此路过的女人不多的时候,他就不看大街,而是看水果。水果多种多样,有水蜜桃、苹果、枇杷、香蕉等,漂漂亮亮地装在筐里,以便拿它去看望病人的买主提上就走,所以把这种水果筐排成两行。庄太郎看了这种水果筐说它很漂亮,赞不绝口。说如果做买卖的话,只有水果店才能装点出这么高的水平。因此,他才戴着巴拿马帽子东游西逛。 他曾经品评过柚子,原因是他认为这种水果的颜色好。但是,他从来没有掏钱买过水果。当然一般情况下他也不吃。他欣赏的只是水果的颜色。 有一天傍晚,一个女人无意地站在店前。看起来似乎是位有身份的人,因为衣服十分讲究。那女人衣服颜色使庄太郎特别中意,而且那女人的相貌更使庄太郎非常感动。于是脱下他那十分珍爱的巴拿马帽,恭恭敬敬地行礼致意,结果那女人指着最大的一筐水果说,请把这筐给我。庄太郎立刻把那筐递给她。她提起那筐掂了掂分量,说太沉。 庄太郎本来是个闲人,而且是个很直爽的汉子,就说,我就给你送家里去吧,便和她一起走出水果店。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尽管大家都知道庄太郎的为人,也不能不觉得他过于散漫了。亲属和朋友都以为这事非同小可,可就在大家被这件事弄得寝食不安的第七天晚上,他竟然飘然归来。于是许许多多的人都来慰问,问庄兄究竟去了何处。庄太郎回答说坐上电气火车去了一趟山里。 按他这个说法,那电气火车的路程肯定是不短的。据庄太郎说,下了火车就到了原野,是一片非常辽阔的原野,随便往任何地方望去,全是青草。和那女人一起走在草上,忽然到了绝壁的顶上。这时那女人对庄太郎说,从这里跳下去看看如何。他窥了窥底,刀削般的绝壁看得见,然而却深不见底。庄太郎又一次脱下巴拿马帽子,再三推辞。于是她问他:“如果你不下个决心跳下去,就要被猪舔了,那样好么?”庄太郎最讨厌的就是猪和云右卫门(20)。但是他想到,命是无可替代的,所以还是决心不往下跳。这时,一头猪打着响鼻跑上来。庄太郎无奈,只好用手里拿的那根细细的、槟榔木的洋式手杖猛打猪鼻子,那猪哼了一声便被打翻在地,掉下绝壁。庄太郎喘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有一头猪用它那大鼻子来撞庄太郎。他万不得已又举起手杖打去。那猪也是哼了一声跌个仰面朝天,掉进洞底去了。随后又出现一头猪。庄太郎忽然注意到远处,只见成千上万难以计数的猪,从遥远的草原尽头,成群结队地朝着站在绝壁上的庄太郎打着响鼻奔袭而来。庄太郎非常害怕。然而毫无办法,只好用他手里的手杖朝着奔涌而来的猪鼻头狠很打去。不可思议的是,只要手杖碰到猪鼻子,那猪就跌个仰面朝天滚进涧底。看看那深不见底的绝壁,猪竟然是头朝下仿佛排好队似地往下掉。庄太郎想到,自己居然把这么多的猪打下涧底,不由得害了怕。但是猪仍旧不断地攻上来。它们仿佛以黑云生于足下,踏遍草原青草之势,后继绵绵,永无休止,打着响鼻攻上前来。 庄太郎振作起视死如归的勇气,用了七昼六夜的时间痛打猪鼻子,终于用尽力气而倒了下去,累得两手像魔芋豆腐一样绵绵的,终于被猪舔了,然后倒在了绝壁上。 关于庄太郎的事,阿健就谈到这里。他说,由此可见,看女人看多了可不妙。我也以为这是至理名言。不过阿健说他想要下庄太郎的巴拿马帽子。 庄太郎未必得救。巴拿马成了阿健的东西了吧? 明治四十一年(21)七月二十五日——八月五日 ———————————————————— (1) 即与谢芜村(1716—1783)。江户中期的画家、徘句家,别号宰鸟、夜半亭。集文人画之大成。在徘诗上与松尾芭蕉齐名。著有《新花摘》、《玉藻集》等。 (2) 佛教画,也称“渡海文殊”。画文殊菩萨骑着狮子,侍者在侧,驾云渡海。 (3) 即“全跏”,略称“结跏”。 (4) 赵州即“赵州和尚”,唐代高僧从谂。南泉普愿禅师弟子。因他住持于赵州(今河北省赵县),故称赵州和尚。 (5) 禅语。即出现于眼前的意思。 (6) 现在的东京都港区。 (7) 贵族崛田邸宅附近。 (8) 六尺。 (9) 即江户中期的1808年。 (10) 佛教故事中专门拂逆人意,给别人制造麻烦,找人别扭的小鬼。哼哈二将塑像脚下踏着的小鬼就是它。 (11) 即东京文京区大冢坂下町的真言新义派之寺。延〇八年(1680年)创建。 (12) 寺庙的保护神。塑像立于山门门内两侧,俗称哼哈二将。 (13) 自公元1192年(建久3年)源赖赖朝设立幕府起,至公元1333年北条高时灭亡,大约150年的历史时期。 (14) 1868—1912年。 (15) 也称“苏方”、“苏木”,豆科,长绿小乔木。心材坚重,赭褐色,浸液赤红色,可做染料。可入药,中医用于行血祛瘀。 (16) 原文为“草履”,但并不是用草做的,只是用上等菅草作垫,其余鞋底等用皮革及栓皮栎等制作。 (17) 在一方形的金色板的中央画一个直径三分的圆箭靶。 (18) 用粗稻草打的草鞋,特别结实。 (19) 日本风俗中有所谓百次参拜,即许下心愿,希望实现之后,以参拜佛寺百次为还愿。有些寺庙前殿有用精心打磨的石块铺的路,在这路上往返百次,等于拜佛百次。 (20) 云右卫门是当时著名的浪花曲的艺人。浪花曲也称浪花小调,是一种说唱曲,用三弦伴奏。 (21) 即公元1908年。 [book_title]玻璃窗里面 一 从玻璃窗里面向外望去,当然立刻看到采取了防冻措施的芭蕉,结有红色果实的落霜红(1)的枝桠,以及无所忌惮挺立着的电线杆,而其他值得一提的东西,几乎没有进入我的视线。我蜗居书房,视界极为单调,也极其狭窄。 而且,我自去年年底患了感冒后,几乎足不出户,每天只坐在这玻璃窗里面,所以社会上的情况简直一无所知。由于情绪不佳,书也不大看,我每天只是坐坐,躺躺,打发着日子。 但是,我还常常动动脑子,情绪也多少有些起伏。不论天地如何狭小,总会有这狭小天地里的事情。此外,时常有人闯进把我和这个广大世界隔离起来的玻璃窗户里来。这又是一些我意料之外的人,所谈所为也总是一些我意料之外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我是以饶有兴趣的眼光迎送着这些人的。 我很想把这些情况一点一点陆陆续续地写下来,又担心这样的文章给忙于工作的人们看了感到很无聊。让那些在电车中掏出口袋里的报纸浏览一下大字标题的读者看报上载有我写的这类闲聊文章,这将是我的一大羞耻事。因为这些人整天忙碌不堪,他们看报纸,无非是翻一翻火灾、强盗、杀人等当天新闻中最能吸引他们的事件,或者留意一下能使他们的神经受到相当刺激的辛辣文章。除此之外的他们认为都不算新闻,没必要摸它,因为他们没有这种多余的时间。他们往往是在车站等电车时买一份报纸,在坐电车这段时间了解一下昨天社会上发生的事情,踏进机关或公司时,衣服口袋里的报纸上那些事都忘得精光,总而言之就是忙到如此程度。 我是冒着这些忙得仅有那么一点自由时间的人们对我的轻蔑来写的。 从去年开始,欧洲发生了大战(2)。这场战争何时能结束,似乎无从估计。日本也是这场战争的一个局部参与者。战争一结束议会宣告解散(3),未来的大选,对于政界人士来说当然是大问题。米价太低,导致农家收人无着,所以到处呈现出贫困萧条的景象。往年这时候,例行的春季相扑行将开始。总而言之,成了多事之秋了。像我这种静静坐在玻璃窗里面的人,当然不会在报纸上抛头露面。要写的话,我就得压过政治家、军人、企业家和相扑迷来写。但我实在没有这样的胆力。我只是因为有人怂恿我“在春天写点什么吧”便写一些与别人没什么关系的无聊事。至于写到什么时候停下来,这要取决于我手中的笔的情况,以及编辑的版面安排,事先实难作出明确的预计。 二 有人打电话来,我拿起电话听筒询问有什么事。原来是某杂志社的人要我的照片,所以来电话询问什么时候登门拍摄为好。我回答:“拍照片有些困难。” 我同这家杂志没有什么关系。记得过去的三四年里曾收到过一两本这种杂志,它的特色是刊载着许多笑脸照片,除此以外,我就没有别的什么印象了。可是,杂志上矫揉造作的众多笑脸给我留下的憎恶感至今未消。这也是我要表示拒绝的原因。 杂志社的人说,想要在卯年的新年号上刊载一些卯年出生者的照片。我的确生于卯年。于是我说: “你们为杂志需要拍的照片,不笑嘻嘻的不行吧?” 对方立即答到:“不,没有这种事。”仿佛我迄今为止一直记错了这杂志的特色。 “如果你们认为本来的面孔也可以,那就刊登一下也未尝不可。” “哦,那好极了,多谢。” 我同对方约定日期后,挂断了电话。 隔了一天,在约定的时间里,这位打电话的人穿着漂亮的西装,带着照相机走进了我的书房。我跟他交谈了一会儿有关这本杂志的情况,然后,他给我照了两张相。一张是坐在写字台前的一贯姿势,另一张是站在寒冷的庭前霜地上,普普通通的姿态。书房里的光线不够亮,所以安置好照相机之后,点起了镁光灯。氧化镁燃烧起来之前,他把半边脸转向我,说道:“虽说我们有约在先,但您能不能稍微带点儿笑容呢?”我听后,忽然感到滑稽,同时又感到这个人真蠢。我只说了句“这样就可以了吧”,没有理会对方的要求。他让我站在庭园的树丛前,把照相机镜头对准我。这时,他又像方才那样彬彬有礼地重复着那句话:“虽说我们有约在先,但您能不能稍微……”他这么一说,我更加没有笑的心情了。 过了四天吧,对方邮来了我的照片。照片上的我竟然确如对方要求的那样——带着笑容。于是,我颇感意外,仿佛面对素不相识的人一般凝视良久。因为我断定照片上的我的笑容是经过加工制造出来的。 出于慎重,我把这张照片给四五个来我家的人看过,他们的看法都同我一样,认定笑容是加工制造出来的。 有生以来,我曾经有过好多次不愿在人前笑而又装出笑容。看来,我的这种虚假行径,也许今天在这位摄影师的手下得到了报应。 他虽然把这张笑得尴尬的照片给我寄来了,却始终没有把刊有这张照片的杂志寄给我。 三 想起从H君(4)那里要来赫克特(5),意识到此事不知不觉距今年已经三四年了。总觉得自己像在梦中。 当时,它还很小,刚刚断奶。H君的门徒把它用包袱皮包起来,坐电车送到我家。当晚,我把它安置在后面堆物间的一角,让它睡在那里。我铺好了御寒的稻草,给它创造了一个尽量舒适的睡觉处,之后就关上了堆物间的门。天没黑它就叫起来了。整整一个晚上,它都在用爪子扒门,想破门而出。它大概是感到在黑暗之处独宿而寂寞难捱吧,好像一夜不曾合眼。 它的这种不安情绪延续了一个多星期后,它总算能在给它铺的稻草上安然入睡了。而在这一个多星期里,我一到晚上就惦记着它。我的孩子对它很珍爱,一有工夫就去逗弄它。不过没有给它起个名字,也就无法呼叫它。而与一个有生命的小动物做朋友、做游戏,他们无论如何得呼叫对方啊。于是,他们苦苦恳求我给它起个名字。我终于为孩子们的这位朋友起了个伟大的名字—赫克特。 赫克特是《伊利亚特》中一位特洛伊勇士。在特洛伊人同希腊人交战的时候,赫克特最后被阿契里斯杀死。阿契里斯替死在赫克特手下的朋友报了仇。当阿契里斯怒气冲天地从希腊人那边杀出来的时候,只有赫克特一个人没有逃进城中。赫克特绕特洛伊城三圈,躲避阿契里斯的矛头。阿契里斯也绕特洛伊城三圈,紧紧追赶,终于用长矛刺杀了赫克特,然后把赫克特的尸体拴在自己的战车上,拖着这尸体绕特洛伊城转了三圈…… 我给这只用包袱皮包着的小狗起了个这么伟大的名字。孩子当然一无所知,开始时嚷道:“真是个怪名字啊。”但马上就习惯了。而小狗一听到有人呼叫“赫克特”,也高兴地摇摇尾巴。后来,连这个名字也同“约翰”,“乔治”等平凡的基督教信徒的名字一样,竟使我感觉不到丝毫的古典韵味了。与此同时,家里的人也渐渐地不像原来那么珍爱它了。 赫克特一度患过大多数狗都可能得的犬瘟病而进过医院。那时,孩子们常去探望它。我也去看望过它。我去的时候它显得很高兴地摇着尾巴,用依恋的眼神仰望着我。我便蹲下身子,把脸凑近它,用右手抚摩它的脑袋。作为一种答礼,它不停地想舔我的脸。那次,它当着我的面,第一次听从医生的吩咐而喝了一点牛奶。一直歪着脑袋望着它的医生就说:“照这种情况看来,也许不久就会痊愈了。”赫克特果真痊愈出院了。它回到家中,乱蹦乱跳,精神十足。 四 不到一天的时间,它交了两三个朋友。其中最亲近的就是附近某医生家中的捣蛋鬼,它们大小差不多。这只捣蛋鬼名叫约翰,是典型的基督教徒的名字,但是它的品质远比异端者赫克特低劣,它爱随意咬人,最后终于被打死了。 赫克特把这个坏朋友领到家中的庭园里来,肆意糟蹋,大大地给我添了麻烦。它们不停地挖树根,为挖出了一个毫无用处的大洞而感到欣喜。它们故意在漂亮的花草上打滚,把花弄掉,把花茎弄倒。约翰被打死之后,无聊的赫克特学会了夜游和日游。我出去散步时,经常看到它在派出所旁晒太阳。可是它只要在家,总是盯住它认为可疑的人吠叫。其中有一个家住祖居附近的十岁左右的孩子,受它的攻击最甚。这个孩子总爱道一声“恭喜啦”而走进院子。如果不能从家人处讨得些面包皮或一分铜板,他是决不走的。因此,不论赫克特怎么吠叫,他也不逃。最后,往往是赫克特一边吠叫一边夹着尾巴退到堆物间去了。总之,赫克特是个无能之辈,从品行方面来说,也堕落到不亚于野狗的地步了。不过,它始终没有丢掉狗类共有的依恋人的本性,常常是一照面就摇着尾巴朝我跑来。有时把它的脊背往我的身上乱蹭。我的衣服和外套不知被它的泥爪子弄脏多少次了。 从去年夏天到秋天,我病了一场,大约有一个月没能同赫克特见面。等到病情总算有了好转而能够走出房门时,我才在暮色中看到它站在厅外的廊子上。我立即叫它的名字,但它一动不动地伏在树篱的根旁,不管我怎样呼喊它,它一点热情反应都没有。脑袋不动,尾巴不摆,宛如一块白色的东西粘在树篱的根部。想到一个来月没同它见面,它竟连主人的声音都忘了,我不禁感到一丝淡淡的哀愁。 又到了秋天。这天晚上,所有房间的防雨窗都没有关上,为的是从屋里可以清晰地望见闪亮的星光。在我所站的饭厅外的廊子上有两三个家人。但当我一再呼叫赫克特时,他们连头都不回一下。就像我被赫克特忘却了一样,他们也早把赫克特的事丢在脑后了。 我默默地回到起居间,躺在铺着的被褥上。因为是病后,我穿着不合时令的黑绸领子的绵绸袍子。我嫌脱袍子麻烦,便和衣仰脸躺下,把手交叉着放在胸前,默默地凝视着天花板。 五 第二天早上,当我站在书房的廊子上环视眼前初秋时节的庭园时,偶然间又认出它的白色身影出现在青苔上。我不愿意重复昨晚的失望,故意不呼唤它的名字,但我不能不站在那里,目不旁视地注意它的情况。只见它把脑袋伸到搁置在树根处的一只石头洗手盆里,咕嘟咕嘟喝盆中积下来的雨水。 我不知道这只洗手盆是何时何人拿来的。在我搬到这儿来的那时候,曾命卖花的把这只翻倒在后院角落的六角形洗手盆移至现在的地方,当时,盆上长满了青苔,刻在盆侧面的文字一点也看不清楚。不过,在搬动这只盆时,我记得自己曾把上面的文字读了一遍,内容是明了的。而具体的文字,我的脑海里没有什么印象了,只记得那些文字使我产生过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触,这一点,至今还留在我的心头,那内容中蕴涵着寺庙、佛和无常的气息。 赫克特神情沮丧地垂着尾巴,背对着我。在它离开洗手盆时,我看见它的嘴角流着口水。 “它病了,得设法给它治一治。”我说着,回头望了望女护士。因为当时我还雇着女护士。 第二天,我一眼就看到它睡在木贼草里。于是,我向女护士重复了昨天说过的话。但是赫克特此后就再没回家,踪影全无了。 “想带它去看医生,找来找去,哪儿也没有它的踪影。” 家里的仆人说着,看看我的脸。我没有吭声,但是脑海里甚至涌现出刚得到它时的情景来,眼前也朦胧地浮现出交登记表时的滑稽事儿——在种类一栏里填了混血种,在颜色一栏里填了红斑点。 大概在它失踪了一星期之后,同我家相隔一两百米的某人家打发一名女仆来报信,说是他家庭院里的水池里漂着一条死狗,拖上来一看颈圈,见刻有我家的名字,就送信来了。女仆问道:“要不要就地埋了?”我立即命车夫去把狗领回来。 我不知道特意差遣女仆来的人家的宅子坐落在哪儿,只是估计大概是在我小时候就熟悉的那座古庙旁。那庙里有山鹿素行(6)的墓,山门前有一株古老的朴树,仿佛在纪念着旧时的幕府时代。从我的书房北侧的廊子上,透过众多的屋顶,可以清晰地看到这株树。 车夫把赫克特的户体裹在席子里带回来。我有意识地没走近它,打发人去买了一块小小的白木墓标,在墓标上题了这样的字:“理汝于得闻秋风之土中。”我把墓标递给仆人,命他竖在赫克特长眠的土上。它的墓在猫的墓(7)东北边,相距六尺左右。站在我书房北侧那数九寒天阳光照不到的廊子上,由玻璃窗户里观望遍地白霜的后院,两个墓都能看到。同墓标已经微微朽黑的猫墓的墓标相比,赫克特的墓标显得崭新而颇有光彩。不过,要不了多久,两块墓标都将朽成同样的颜色,也同样地不会引人注意了。 六 我同这位女子(8)前后见过四五次。 她第一次来访时,我不在家。据说,传话的仆人提醒她“最好带个介绍信来”,但她说“找不到给写这种东西的”,就回去了。 过了一天,她写信来,开门见山地问我什么时候有空。我从信封上知道:她就住在我家附近,可说是近在咫尺。我立即写了回信,指定了会面日期。 她按照约定的时间来了。我首先看到的是她穿着一件印有三片槲树叶花纹的色泽漂亮的丝绸短外褂。看来,她基本把我的作品读遍了,所以话题大多朝着这些方面延伸下去。初次见面就听对方一味赞赏自己的作品,令人非常感谢,但也实在不好意思。说实在话,当之有愧。隔了一个星期,她又来了。于是,又对我的作品赞赏了一番。但是我心里极想避开这个话题。她第三次来的时候,显得非常激动,从和服的袖子里掏出手绢,不住地擦眼泪。然后,她问我能不能帮帮忙,把她迄今为止所受的可悲经历写下来。因为我还没有听到具体内容,当然也就无法回答她了。我试着询问道:“嗯,一旦写出来,会不会给人增添什么麻烦呢?”她便用出奇的坚定口吻答道:“只要不用真名实姓,当然不碍事。”于是,我特意安排时间,听她讲述经历。 到了约定的那一天,她却带来了一位说是很想见见我的女子,希望把约定谈她经历的事改在下一次再谈。我当然没有那种责备她爽约的意思,同她们两人闲聊了一通之后,就道别了。 她最后一次到我的书房里来,是在次日的晚上。我缄默着。她在开始讲述可悲的身世之前,一边用黄铜的火筷子戳着放在自己面前的一只桐花手炉中的炉灰,一边对我这么说道: “前一阵,我很兴奋,曾央求您把我的事写下来,这件事就作罢好啦。现在我只想请先生听一听,您就按这个考虑……” 对她这番话我这样回答: “没有得到你的允诺,不论多么想写的题材,我也决不写。你放心好了。” 她见我作了确凿的保证,说了声“那么”之后,便讲起她七八年前开始的经历。我默默地望着她的脸。但她总是低垂着眼睑,注视着火盆里的火,并用漂亮的手指捏着黄铜的火筷子,拨弄着炉灰。 碰到听不明白的地方,我便向她提出简短的询问。她的回答很简单,然而又能使我领会。基本上是她一个人在讲,我只是凝神静听,仿佛一尊木头雕像。 不一会儿,她的脸颊热得泛起了红潮。大概是不曾擦粉的缘故吧,脸颊发热出现的红潮特别醒目。她俯首坐着,所以一头浓密的黑发自然地引起我的注目。 七 我在一旁听着她的自白,简直喘不过气来,因为内容非常悲苦。她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 “要是由先生来写成小说,会怎么处理这个女主人公呢?” 我回答说:这两种结局我都能写。暗中窥视了一下她的神情。见她好像在恳求我给她一个更明确的答复,我只好回答说: “如果从活着是人生的中心来考虑,女子就这么活下去也未尝不可。但是,若把美和高尚作为唯一评价人生的标准,问题就可能不同了。” “先生会选择哪一种呢?” 我又踌躇了,只好默默地听她说: “我想到自己现在持有的美的心绪将随着时间的消失而渐渐淡薄,就觉得真是太可怕了。想到眼下的记忆消失后,未来的生活无非像失去了灵魂的空壳一样,我就感到痛苦异常,恐怖得不得了。” 我明白她在这个广阔世界中,孤苦伶仃,形单影只,处于连动一动都不可能的境地。我也明白她这种走投无路的境遇决不是我的力量使之摆脱得了的。我只能站在爱莫能助的旁观者立场上,凝视着她的苦痛。 为了不致错过服药的时间,我已经养成把怀表掏出来搁置在坐垫旁的习惯,即使有客在场,我也不忌讳的。 “已经十一点了,该回去了。”我终于对她这么说。她站起来,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我又说道:“这么晚了,我送送你吧。”便同她一起到门前的脱鞋处。 这时,皎洁的明月高悬,遍照着静谧的夜晚。来到大街上,在幽静中木屐踩在泥土上,几乎听不见一点声响。我把手揣在怀里,也没戴帽子,跟在她的后面一路走去。走到拐角处,她向我打招呼说:“承先生相送,实在罪过。”我答道:“说不上什么罪过。我们都是人嘛。” 当走到下一个拐角处,她又说道:“承先生相送,我感到不胜荣幸。”我很认真地问她:“你真的感到不胜荣幸吗?”她明确地答道:“是的。”我便说:“那你别去死,活下去吧。”不过,我并不知道她是怎么理解我的这句话的。接着,我又送她走了大概一百米光景,就折回家中了。听了她泣诉的苦难经历,我这天晚上反而滋生了一个人本该有的好情绪,我已好久未曾有过这样的心情了。我发觉,这种情绪就如同读了文学艺术上的杰作之后一样。这不禁使我感到自己过去洋洋得意地出入于有乐座(9)和帝国剧场(10)的样子是很浅薄的。 八 我疲惫地在布满不快的人生道路上行走,心里时常在想着自己总有一天要到达死的境地。我坚信那死一定要比生快乐。有时我也把它想象成那时将是人类所能达到的至高无上的状态。 “死比生可贵。” 这话近来在我胸中不断地徘徊。 但是我现在仍然确实无误地活着。从我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渐次上溯一百年、两百年,乃至一千年、一万年,人们已养成了的习惯,我这一代不可能冲破,所以我也就依然执着于这个生了。 所以,要我给人以什么忠言,我一定不会越出以这个生字所允许的范围。我认为,我必须在如何活下去这一狭窄的范围内,以人类的一员来应答人类的另一员。因为,既然承认自己已经活动于生的当中,又承认他人也是在这生的当中呼吸的,那么,不论如何苦,也不论如何丑,相互之间的根本大义当然得置于这生的基础上才行。 “如果活着很痛苦,那就莫如死了为好”。 即使是非常悲观地看待人生的人,也不至于说出这种话来的。医务人员面对安然临终的病人,会特意用注射等手段,想方设法地延长患者的痛苦,哪怕是片刻也好。纵然这种近于拷打的行为是人的道德所允许的,但也说明我们是多么顽强地执着于生这个字啊!我终于不能怂恿她去死。 她的心胸已受到了病入膏育的严重创伤,与此同时,这创伤也给她带来了一种普通人没有经历过的美妙回忆,使她面目生辉。 她愿意像珍视宝石一样,郑重其事地把这一美妙的回忆永远紧紧包藏在内心深处。不幸的是,这一美妙回忆就是使她遭受比死还痛苦的创伤。这二者犹如纸的正反两面一样不可分割。 我对她说:“请你在能医治一切的‘时间’的流逝中听其自然吧。”她叹口气说:这样的话,我那宝贵的记忆也要渐渐地剥落了。 公正的“时间”会从她手中夺走那至贵的宝贝,但也会使她的创伤渐渐痊愈。它让炽烈的生的喜悦像梦一般朦胧,同时,它也是毫不松懈地排除随同喜悦而来的活生生的痛苦的手段。 我想,即使打消她心中植根于恋爱的炽烈记忆,也要让“时间”抹掉从她的创伤处淌出来的鲜血。因为我认为“不管怎么平庸,活下去总比死好”,是适合她的情况的。 我这个一贯笃信死比生可贵的人所表示的希望和进言,终究无法超越那充满不愉快的生。而且这种做法明白无误地证明了我在具体行动上是一个凡庸的自然主义者,我至今还在用半信半疑的眼光凝视着自己的内心深处。 九 我在高中求学的时候,同一位叫O的朋友(11)交往比较密切。我那时没有很多的朋友,所以同O的往来自然频繁。我大概一星期去看他一次。有一年的暑假,我每天都到他租住公寓的真砂町去,邀他同往大川游泳场。 O是东北地方的人,所以,嘴上的功夫同我们不一样,显得钝而慢,令人感到他的谈吐同他的气质真是像极了。我记得曾同他有过许多次争论,但始终没有看到他脸上出现过生气或激动的神情。光从这一点来说,他就是值得我尊敬的长者。 他的气概豁达大度,他的脑袋也比我大得多。他时常独自思索着一些我当时想都不曾想到的问题。他一开始就志愿学理科,但他却很喜欢读哲学方面的书。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曾向他借过一本斯宾塞的《第一原理》。 在一碧如洗的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我俩经常联袂外出,一面闲聊一面信步而行。这时候,常常看到越过墙头、伸向街路的树枝上已泛黄色的小树叶,虽说一丝风都没有,它们却在簌簌地向下飞落。他偶然看到这种景象,曾低声叫到:“啊,我有所悟了。”我只觉得清空的秋色里运动的东西是多么美,所以他这蕴涵着某种哲理的言语,就像什么秘密符谶,把不寻常的响声传入了我的耳朵。“有所悟这玩意儿真是奇妙哪。”接着,他用平时那种慢吞吞的语调,自言自语似地作了说明。我听后,还是接不上话茬。 他是一个穷苦学生,在大观音(12)附近租房住,自己烧饭吃。那时候他留我吃饭时,寒酸的饭桌上只能端上一碟烤大马哈鱼干。有时候去买点煮豆来代替粘糕,两人把包食物的竹叶打开就下筷了。 大学一毕业没过多久,他去了外地的中学任教。我为他感到惋惜。但是不了解他的大学老师为何会认为这对他是非常恰当的呢。他本人当然是毫无怨言。几年之后,他接受为期三年的合同,应聘去中国的某个学校任教。任期结束回来后,他立刻担任了国内某中学校长,由秋田迁居横手,现在在库页岛任校长。他去年有事到京城,顺便来看看我这个阔别已久的朋友。我从传话的仆人手中接过他的名片,立即迈步朝会客室走去,像往常一样,比客人早一步入座。他顺着走廊来到房门外,一眼看到我端坐在坐垫上,立即嚷道:“你真会装模作样啊!” 当时也不知怎么搞的,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就脱口而出地答了句:“嗯。”我这种招呼不啻是在肯定对方的指责完全正确,而这样的回答怎么会如此自然、如此顺口、如此不费事地由我嘴里轻捷随便地滑出来的呢?看来,我当时的心境一定是完全透明的。 十 O同我面对面坐下,我们先相互端详对方的脸。我看到他脸上还有昔日的遗痕,就像令人怀恋的旧梦留下的纪念,但又仿佛旧情被朦朦胧胧地糅进了新的气氛中,显得晦暗而迷离。我俩已不可能抗拒可畏的“时间”的威力而复返故态,现在,两人只好去回顾自分别以来到今日相见为止这一段时期里的奇妙经历。 O从前有着红如苹果的脸颊,比常人大一倍的圆眼睛以及胖乎乎的像女子模样的脸庞。现在看来,他还是一个红脸颊、大眼睛、脸盘儿丰满的人,但是毕竟和从前不尽相同了。 我让他看我嘴上的胡子和鬓角。他也抚摩着自己的头让我看。我的鬓毛已经发白,他的头也已经谢顶了。 “人要去了库页岛,大概也就走到头了吧。”我揶揄地说。他听后答道:“是啊。”接着谈了各种各样有关库页岛那边的情况,都是我前所未闻的事。不过,内容我现在已经全忘了,只记得一点——那里的夏天真是好极了。 我们阔别好几年后的头一次一起上街。他在礼服上套了一件宽袖的而显得得轻飘飘的和服外衣。上了电车后,他一手抓着吊环,一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用手绢扎好的东西给我看。我便问:“是什么呀?”他答道:“栗子馅包子。”这栗子馅包子是刚才在我家里时作为点心招待他的。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包到手绢里去的,不免有些吃惊。 “你把那栗子馅包子带出来了?” “好像是的吧。” 他的腔调仿佛在表示“真是少见多怪”,随即把这包子放回衣袋里。 当晚,我们去帝国剧场。我手中的两张票上写明由北边的入口进场,但我搞错了,竟往南边的入口转去。他便提醒我说:“不是那个入口。”我停步想了想,说:“真的。应该是在库页岛那个方向才对呀。”便折回指定的入口。 他一开始就说对帝国剧场很熟悉。但是吃过晚饭,要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去时,他也像许多人一样,把二楼和一楼的入口搞错了,令我解颐。 他常常从衣袋里掏出金丝边眼镜,不时看看手中的说明书,又若无其事地照样戴着那眼镜望着远处的舞台。 “你这是老花镜吧?戴着它能看清远处?” “嗯,家——普——岛——” 我一点也不明白这“家普岛”是什么意思。他便告诉我:这是中国话,是“差——不——多”。 我们当晚回去时,他在电车里同我告别,然后径自往又远又冷的日本北部的边缘地区去了。 我每次想起他,就会想到他的名字——达人。我觉得这个名字真是上帝特意替他起的,同时自然想到这位达人就在冰天雪地日本领土的最北端担任着中学校长。 十一 某夫人向我介绍一个女人。 “她想请您看一看她写的东西。” 听夫人这句话,使我的脑海里不禁想了许多事。迄今为止,曾有不少人到我这儿来,要我看看他们写的东西。其中还不乏长篇,稿子足有一二寸厚。只要时间允许,我是尽可能读的。我的想法很单纯,认为只要读过,也就完成受托的任务而心安理得了。不料对方往往接着就要我帮忙求报社、杂志社发表。看来,这些人中有不少人是以请人看看为手段达到获得稿费的目的的。我便渐渐不愿真心实意地去看陌生人写的难读的东西了。 当然,同当老师的时候相比,我现在的时间无疑是有些弹性的。不过,我一着手自己的事,脑子里就不大能顾及别的事了。连我凭着一股热情而说定替人看的稿子,有时也无法兑现。 我把我的想法如实地讲给那位夫人听。夫人充分理解我这番话的意思就回去了。被介绍来见我的女子走进我的会客室,坐在坐垫上的时候,是那位夫人走后没多久。我的视线越过玻璃窗,望着马上就要下起凄凉的冷雨的昏暗天空,对那女子说: “这事可不是社交。如果你我之间光谈些好听的,那就永远不可能得到启发,也不可能有所受益。你要是不下决心直言,一切就等于零。你只有毫不掩饰地把一切向我公开,我才能看清你实际上站在何处、面向哪一方,届时我才能指导你。也可以这么说,我这种指导资格也是你给我的。因此,我若有所问,你肚子里确有所答的话,那就决不允许沉默不语。你要是顾虑自己这样答会被人笑话会丢丑,有失体统而惹人生气,于是只想把自己的原形抹得面目全非给对方看的话,我再怎么急不可耐地要使你得到好处,也只能是无的放矢。” “这是我向你提出的要求。当然,我也决不隐瞒我这方面的情况。赤诚相见之外,我没有教你的途径。所以,当我的考虑出现什么漏洞,而这漏洞又被你识破的话,那就意味着我的弱点被你捏住了,那就一切宣告失败。认为只有求教者才有推心置腹的义务,显然是错误的。教人者也应该以赤诚示人。双方都要抛开社交的习气,肝胆相照。 所以,我此后读了你的东西,也许会很不客气地提出相当尖锐的批评,你可不能生气。因为,我并不是为了要伤害你的情感才这么做的。而你呢,若是有不理解的地方,请你只管刨根问底地询问。你是为了理解我的观点而质询,我决不会不高兴。” “总而言之,我们这种做法是和那些以维持现状为目的、以表面圆滑为主的社交根本不同的。你明白了吗?” 女子表示“明白了”之后,回家去了。 十二 有人找上门来要我题字写诗,并且没等我同意,就把诗笺和绢寄来了。起先,我不忍看来人因热望落空而扫兴,所以尽管我觉得我的字实在蹩脚,还是按对方要求写了。但是后来我意识到,这样的好意看来难以继续下去,我便渐渐地不随便答应众多的相求者了。 我有时候甚至想:所有的人无非是为了天天丢丑而生于斯世的,所以把蹩脚的字送人的做法,只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想干,也不是不能干的。不过,不舒服时,很忙时,或者我不想干这种应酬事的时候,依旧不断地要我写这写那,实在让我为难透了。我同这些人中的好多人都不认识,所以他们根本不考虑我把他们寄来的笺纸、绢再寄回去要耗费我多大工夫。 其中有一个人特别叫我感到不快,他姓岩崎,住在播州的坂越(13)。我记得,此人在几年前经常写明信片来向我索要徘句,我每次都按他的要求写了寄去。后来,他又寄给我一只薄薄的方形小邮包。我连拆邮包都嫌麻烦,便原封未动地丢在书房里。女仆打扫房间时,就把它夹在书与书之间了。这邮包也就这么颇体面地不见踪影了。 在这小邮包寄到之前或之后,我收到过名古屋寄来的罐装茶叶。而我一点也不明白这是谁、为了什么寄给我的。我不客气地把茶叶沏着喝了。没过多久,这个坂越人来信催我把《富士登山图》寄回去。我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收到过他这样的东西,也就不予理睬。然而,他再三再四地催我归还《富士登山图》,简直没完没了,我终于怀疑他的神经是否正常了。“很可能是个疯子。”我心里这样盘算,决定对他的催促置之不理。 又过了两三个月,我记得是在夏初季节。那天,我坐在杂乱不堪的书房里,觉得憋闷得难受,便一个人慢慢地把东西整理整理。我在整理书籍时,把那些随手摞在一起的字典和参考书一本一本地分开,重新放好。想不到那个坂越人寄给我的小邮包在这时出现了。我看到眼前这件早已被我忘掉的东西时,也十分吃惊,赶紧解开来查看,只见里面是一张叠得很小的画。看到它就是《富士登山图》时,我又大吃一惊。 邮包里还附着一封信,信上的话是向我索求画赞,还写着“另寄茶叶为礼”。我见状,越发吃惊了。 其实那时候,我实在没有写什么《富士登山图》画赞的勇气。我的情绪离题字这一类事相距太远,根本没有思考如何写好和此图协调的徘句的时间。我感到胆怯,便写了一封谦虚恭谨的信,为自己的怠慢深致歉意,接着,感谢他寄送了茶叶。最后,我把《富士登山图》包好,寄回给他。 十三 我以为这事就此了结,从此便不再把坂越的人的事挂在心上。可是这回他又寄来了诗笺,这次是要我题写有关义士(14)的词章。我回信表示“改日写好”,不料,后来一直无暇顾及,终于被搁置起来了,看来此人很会纠缠,他决不善罢甘休,开始了没完没了的催促。每星期或每两星期准催一次,每次都是写明信片,开头总是那句“拜启,谨请原谅……”渐渐地,我看到他寄来的明信片就感到不快。 与此同时,他的催促出现了我始所未料的奇妙特点。起初居然把这样的话写上了:不是给你寄过茶叶了吗?对此,我没有答理。他后来竟说:把那茶叶还给我。还茶叶倒是容易的,但我嫌麻烦,很想这样回复他:你若是来东京取,我当即还你。可我觉得这样写信给他,似乎有损我的人格,便耐着性子只好作罢了。对方见我没有回音,催得更凶了,说什么:不还茶叶也行,那茶叶作价一元,就把钱寄来好啦。这个人渐渐地惹我冒火了。最后,我终于克制不住自己,写信对他说:茶叶已经泡茶喝了,诗笺也找不到了,今后你不必再徒劳写明信片来了。我心里为遭遇到这种事感到异常地恼火。因为我觉得这个坂越人竟把我逼到可怕的地步,使我不得不使用非绅士阶层的语言讲话。我想到自己不得不因为这种人去忍受品格和人格的堕落,这实在是太可悲了。 但是这坂越人却满不在乎。他又写明信片来,说道:茶叶已经喝了,诗笺也找不到了……这种讲法太那个了吧……而开头依然按老规矩写着:拜启,谨请原谅…… 这时候,我决心不再理他。不过,我的决心丝毫没能改变他的态度。他照旧不停地催问,竟然说道:若能再替我写一次,我当再寄上茶叶,怎么样?后来又说:看在义士的份上,也该写一写吧。 我正纳闷为什么明信片有一阵不寄来了,他却改寄信了。当然,信封是用区公所使用的那种极便宜的灰色货,而且故意不贴邮票。他不在信封背面写上自己的姓名就寄出来,因此,我曾两度付出加倍的邮资。最后,我把他的姓名和住址告诉了邮差,让邮差原封不动地把信退回去。也许是因为他因此而白白花了六分钱(15)吧,这才丢掉了催我的念头。 但是过了两个月光景,快过年了,他给我寄来一枚普通的贺年片。这事倒叫我有点感动,便在诗笺上题了字后寄给他了。但他并不因此而感到满足,竟不断写信来,说是“诗笺被折坏了,被弄脏了”,三番五次地求我重写。现在,也就是今年正月初七初八,又寄来了求索信:“谨请原谅……” 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 十四 最近,我比较详细地听到从前有个窃贼潜入我家的事。 那时,我的两个姐姐(16),还没有出嫁,所以论年代,大概是在我出生前后的那段时期吧。反正,当时正是流行“勤王”、“佐幕”这类叫得震天响的语言。 一天夜里,大姐半夜里起来小便后去洗手。她开了便门,看见在狭窄的中院的一角,那株快要压住院墙的古梅树的根部突然一亮。姐姐根本无暇好好思量,立即关上了便门,门关上后,她站在那里琢磨着方才出现在眼前的奇怪亮光。 曾铭刻在我幼小心坎上的这位姐姐的面孔,一回忆,就总是立刻活生生地浮现在我眼前。不过,姐姐留给我的幻象已是出嫁染黑了牙齿(17)的形象,所以姐姐当时站在廊子上那副有所思虑的少女形象,我现在颇难通过想象描绘出来。 宽宽的前额,显得稍黑的皮肤,小巧却轮廓分明的鼻子,大于一般人的双眼皮大眼睛,外加阿泽这么个优雅的名字——我只能把这些情况综合在一起,想象着姐姐当时的形象。 她站在那里思考了一会儿,立刻想到莫非着火了?她不免担忧起来。于是,她下决心又打开小小的便门向外张望,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把光闪闪的出鞘刀从黑暗中嗖地朝方形的小门里杀来。姐姐吓了一跳,身子向后退缩。据说就在这一瞬间,手提孔明灯的蒙面人,手持出鞘的刀,由便门进入里面。听说强盗有八名之多。 他们胁迫我的父亲,说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来的,只要老老实实,不会加害,可是得借点钱作军费。父亲一口拒绝。但是强盗无论如何不答应,说:先前到路口上的小仓酒馆去过了,说你这儿有,所以才来的。你隐瞒也无济于事,我们就是不走。父亲无奈只好拿出几个金币放在强盗面前。强盗大概是嫌数目太少吧,依然赖着不肯走。于是一直躺着的母亲善意地提醒父亲:“就把你钱包里的钱给他们一了百了算了。”据说父亲的钱包里大概有五十两。强盗走后父亲大大发火申斥母亲:“真是个多嘴多舌的女人。” 发生了这件事后,家中决定采取在柱子上挖个洞藏匿金银的好办法。但是后来家中既没有什么钱财可藏匿,身着黑色夜行服的强盗也没有再来,所以我长大之后,根本不知道哪根柱子是挖了洞的。 据说强盗离去时曾夸奖地说:“这家人家门户真是严紧。”第二天之后,可以见到那个替强盗指点这家门户严紧的小仓酒馆的半兵卫头上有好几处伤。据说这是因为他每表示一次“没有钱”,强盗就嚷着“不可能”而用刀尖往半兵卫头上戳戳点点造成的。但是半兵卫始终坚持着不改口,说道:“我这里实在没钱。后面夏目家很有钱,你们上那儿去吧。”结果是他家一文钱也没损失。 这件事,我是从妻子那儿听来的。妻子又是听我哥哥闲聊时说的。 十五 去年十一月,我在学习院演讲(18)过之后,收到送来的一个写有“薄酬”字样的纸包。纸包外扎有送礼品才用的漂亮纸绳。我解开包一看,里面是两张五元的钞票。我本想把这钱赠给我的熟人——一位平生困顿的艺术家,便静静地盼他到来。但是这位艺术家到来之前,由于应该捐助的需要,我把这两张钞票花了。 一言蔽之,这钱对我决不会是无用的。按世俗的看法,无不认为这钱我花得实实在在心安理得。但是,从我竟然想把它送人这一主观思想来看,这钱上又不带着足以使人心安理得值得珍视的东西。按我的心情坦率地说,这种谢礼倒是不接受更叫我感到畅快。 在畔柳芥舟(19)君为樗牛(20)会的演讲事宜而来的时候,我作为话题谈了这件事,并谈了一通理由。 “那次我并不是去出卖劳力的。我诚心诚意地应命演讲,对方也只需以领情相报就行了。如果事先考虑到付酬,应该一始就来人或者以别的方法说清楚具体数目。” 这时K君显出一副“不能同意”的神情,他回答说: “不过,该怎么说呢?这十元钱并不意味着买了你的劳力,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向你致谢的手段呀。不能这么认为吗?” “如果是物品,也可以断然作此解释。不幸的是这谢礼乃是日常买卖东西用的钞票,所以,哪一种解释都讲得通的。” “既然都讲得通,选择一个善意的解释不是挺好么?” 我也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但我却回答: “你当然知道,我是靠稿费生活的,当然谈不上什么富裕。但我好歹靠它维持到如今。所以,凡是不属于我职业范围之内的事,我总是想尽可能地替人做点好事。对方若理解我的好意,那就等于给了我最高的报酬。可是我收了金钱什么的,就会觉得那替人作点好事的可贵的余地——眼下,我的这种余地已经非常狭窄——受到了侵蚀。” K君听后,还是显出不能赞同的样子。我也坚持地说: “要是去请岩崎(21)或三井(22)那样的大富豪演讲,事后是送十元钱去呢,还是登门致谢一下就算完事呢?我想,恐怕不会送钱去的吧?” “嗯。”K君就说了这一个字,没有明确的回答。我却还有些言犹未尽: “也许是我过于自负了,尽管我同三井、岩崎家不能相比,但我自信,我肯定比普通学生有钱得多。” “这是当然啦。”K君表示首肯。 “要是给岩崎和三井送十元钱的报酬是失礼的话,那么,送十元钱的报酬给我也应该是失礼的吧?如这十元钱会给我的物质生活带来巨大的裨益,那是应该从另外的意义上来看这个问题的,但我现在甚至要把它送给别人——可见这十元钱对我眼下的经济生活来说,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影响。” “容我好好想想。”K君说过这话后,嘻嘻笑着回去了。 十六 走下屋前的缓坡,是一条差不多一丈宽的小河,河上架着桥。在桥对岸的左侧,有一家小小的理发铺。我在这家铺子只理过一次发。 理发铺平时总挂着细白布的窗帘,从马路上看不到玻璃窗里面的情况,因此,在我踏进铺子的堂屋坐在镜子前的座位上之前,根本不知道理发铺的老板是什么样儿的。 老板见我走进铺子,立即把手中的报纸一丢,和我打招呼。这时候,我简直敢肯定: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的。所以,我等到他转到我身后喀嚓喀嚓响起剪子声开始理发的时候,便把话题引向这方面。果然不出所料,他曾在寺町的邮局旁开过铺子,他那时同现在一样,也是以经营理发店为生。 “我曾受到高田(23)老爷的很多照应。” 我听了大吃一惊,因为这个高田乃是我的姐夫。 “哦?你认识高田?” “何止认识!他一直带着夸赞的口气‘阿德、阿德’地叫我呢?” 像他这样的手艺人,能有这样的谈吐,毋宁说是很知礼的了。 “高田也去世了。”我这么一说,他立刻大吃一惊地“啊”了一声,接着说:“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老爷啊。太可惜了。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唔,也就是最近吧。到今天,整两个星期。” 于是,他向我谈起了种种有关我这位已故姐夫的往事。在结束的时候他说:“先生,想起来,日子也过得真快呀。我觉得这些都是昨天的事,想不到已经快三十年了。” “哦,那时候您住在求友亭(24)的胡同里吧……”“唔,是一所两层楼的房子吧。”老板补充道: “对,是两层楼的房子。搬去住的时候,来祝贺的人多得数不清,热闹极了。你知道后来的情况吗?我是指迁到行愿寺之后的情况……”听了他的询问,我也答不上来。因为这些陈年旧事实在隔得太久,我也忘了。 “现在,那行愿寺内大概有了很大的变化吧。我后来也没再进去过,因为没有什么事要去办。” “还谈什么变化不变化!喏,现在面目全非了,全是招妓的下处。” 我每次走过肴町,总看到通往行愿寺那条路的拐角一家袜子铺的小胡同口处,杂乱无章地挂着许多方形的檐灯。我没有什么兴趣数共有多少盏灯,所以老板说的那种情况,我是不曾留意过的。 “怪不得,从路上就能看到什么怜香馆(25)一类的招牌哪。” “唔,有好多这样的招牌哪。当然,想想是该大变啊。已经快三十年了嘛。先生你也一定知道,那个时候,寺里只有一处冶游处,叫做‘东家’。它恰好位于高田老爷家的正对面吧,那‘东家’门口的灯笼就垂在眼前……” 十七 说起这“东家”,我还记得很清楚。他同姐夫家门对门,所以两家的关系就成了:每次出出进进的时候,一旦照面,总要互相寒暄的。 当时,我的二哥(26)住在姐夫家,成天东游西荡。这位二哥是个浪荡子,他有一个坏习气——经常把家中的字画或刀剑之类的东西偷出去,仨瓜俩枣钱就卖掉。当时我并不清楚他为什么跑到姐夫家来混日子,不过现在想来,也许他是干了这类事而被赶出家门的。除了这个二哥外,那时还有一个叫阿庄的人,也无所事事地住在姐夫家,也是我的姨表兄。 这些人总是聚集在一起,睡睡躺躺,坐在廊子上瞎聊,信口开河地乱说一气。而对面艺妓馆的竹格子窗户里时常会向他们发出“你们好”的招呼声。他们像是一心等待着这句话似的,嚷嚷着什么“请来一下,这儿有好东西”,招呼艺妓出来。艺妓在白天是大有富余时间的,所以三次中总会有一次高高兴兴地应邀出来玩的。 那时候我已经十七八岁了吧,以为这是和那些下流人打交道,即使我在场,我也不言不语地退避到一旁去。不过有一次事出偶然,我也曾同他们一起去艺妓馆里玩过纸牌。由于赌输的人必须请客,我吃过不少别人买回来的寿司(27)和点心。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吧,我的这位东游西荡的哥哥又带着我去那艺妓馆里玩。这一次,恰巧那位阿庄也在场,于是谈得非常起劲。这时候名叫小松的年轻艺妓看着我的脸,说道:“再来玩一次纸牌吧。”我穿着小仓布做的裤裙,一副拘谨的样子,但怀里一分钱也没有。 “不来,我没有钱。” “没关系,我有。” 她当时好像患着眼疾,只见她说话时,总是用漂亮的衬衣袖子揉擦她那微微发红的双眼皮。 后来,我在姐夫家听说“阿作跟着一位体面的客人从良了”。姐夫家的人提起她时,总叫她“阿作、阿作”,而不称“小松”。我听到这一消息时,心里想:恐怕再也遇不到阿作了。 但是,在过了相当长的时候之后,有一次我同前面谈到过的那位达人一起去芝地寺院内的劝工场(28)时,竟在那遇见了阿作。我这时已是一身学生装束;她也变了,是一副贵妇人的模样,身旁还有一位先生同行…… 理发铺老板说出的“东家”这一妓馆的名称,导致我眼前立刻浮现出这些埋在我心中的旧事。 “你知道当时住在那儿的那位阿作吗?”我问老板。 “不光是知道。她还是我的侄女哪。” “是吗?” 我大吃一惊。 “那她现在在哪儿呀?” “老爷,阿作已经去世了。” “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已经成了陈年旧事了。那年,她是二十三岁。” “哦!” “是死在海参崴的。她的丈夫是和领事馆有关系的人,就和她丈夫一起去了。去了没多久就死了。” 我回家后坐在玻璃窗户里,觉得现在只剩自己和那个理发铺老板还没有死了。 十八 一位青年女子进了我的会客室后问道:“我周围总是不能收拾得整整齐齐,真不知如何是好。您说该怎么办?” 我想到她现在客居在一位亲戚家中,亲戚家很小,又有孩子吵闹,所以我回答得很干脆: “我看你可以找一家清静的人家租房住下。” “哦,不,我不是说房子的事,是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真伤脑筋。” 我意识到我误解了她的话,但我仍不明白她的意思,便请她说得稍微具体一点。 “外界的东西不论什么都往我头脑里钻,但是怎么也不能同我心里的中心结合在一起。” “你所说的这心里的中心究竟是什么呢?” “是什么?是笔直的直线。” 由此我知道她热衷于数学。不过,这“心里的中心是直线”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当然一点也不懂。而且,所谓“中心”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也弄不清楚。她这么对我说: “大凡物体,不是都有一个中心吗?” “这当然是指肉眼可以看到、用尺可以衡量的东西而言。心里面也有形吗?既然有,那就请你把这个所谓中心的东西拿出来给我看看。” 她不说能否拿出来,只是时而向庭院望望,时而把两手在膝上擦擦。 “这所谓的直线,是你的一种比喻吧?如果是比喻那么说圆的或方的,不都一样吗?” “也许是这么回事。不过,在形或色变化的过程中,总会有什么东西一点儿也不变的。” “如果变化的东西同不变化的东西是两码事,那么心就该有两部分了,这能行吗?看来应该是:变化的东西就是那肯定不变化的东西。” 我对她这么说。把问题又拉回到原来的基点上了。 “一切外界的东西反映到头脑里来,头脑就能立即秩序井然地将它们归纳得有条不紊的人,恐怕是没有的。恕我失礼,从你的年龄、受过的教育和学问来看,你还不可能把事情处理得那么干净利索。如果不是这种意思,你想不凭借学问的力量就使思想彻底地条理井然,你来我这也是毫无收获的,应该到和尚那里去才对。” 于是,她望着我的脸,说道: “我第一次拜见先生时,就觉得先生的心在这一方面具备着胜过常人的完善功能。” “根本没这么回事。” “不过,我是这么看的。我甚至深信先生连内脏的位置都能调节。 “要是内脏都能如此随心所欲地调节,我就永远不会这样病不离身了。” “我倒是没什么病。”这时,她突然说到了她自身。 “这就证明你比我伟大。”我也答了一句。 她离开坐垫,说了句“请多保重身体”后,回去了。 十九 我的旧居在马场下町,从现在住的地方再往里走四五百米。马场下这个町其实只能算个驿站,我从小就觉得它凄凉零落。本来,马场下的意思是指高田的马场之下,因此,看江户城地图的话,它肯定是一个位于红线(29)边缘的地方。 即使如此,狭小的町内大概有三四所四面皆壁的库房式房子。顺坡路而上,右侧的近江屋传兵卫药材铺就是其中之一。从这里再下坡,下到底处有一家很大的店号为小仓的酒铺。当然,这酒铺不是那种库房式的房子。不过,这酒铺颇有来厉,当年崛部安兵卫在高田的马场攻打敌人时,曾顺便到这儿来用量酒的升喝过酒。我从小就听到这种说法,但始终没有见过安兵卫的嘴沾过那收藏在那酒铺里的量酒的升。不过,我倒是时常听见她家姑娘阿北唱谣曲。那时候我年纪还小,也不懂她唱得是好是坏,只知道走出我家的门厅,站在通往大门外的铺路石上而要往街上走去的时候,总能清晰地听到阿北的歌声。春天的下午,我总是茫然地靠在我家库房的白墙上一动不动,在明媚的春光里,精神恍恍惚惚之中像听又像没听地听阿北小姐练唱。所以,我也就不知不觉地记下了“旅人要穿竹叶衣”(30)之类的唱词。 此外,还有一家卖木工工具和器具木柄的铺子和一家铁匠作坊。稍往八幡坂方向走走,还有一个菜市场,一大块水泥地,上有屋顶。家中的人把市场老板叫做“批发商仙太郎”。听说仙太郎同我的父亲好歹是远亲关系,但是说到交往,简直等于零,无非是在路上相遇时,能互道一声“天气真好”而已。我还记得听人讲过这仙太郎的独生女儿同说书先生真龙斋贞水相好,两个人难割难舍,要死要活,以至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弄得满城风雨。不过具体情况,我现在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对我这个小孩子来说,相比之下,还是这样的场面有趣得多——仙太郎坐在高台上,手持笔和账本,威风凛凛地嚷道:“嗨,好东西!你要多少?”台下是人头济济。接着,会有二三十只手在台下一起高高举起,都朝着仙太郎老板的方向,像吵架似地用行话高喊:“六!”“五!”于是,姜啦、茄子啦、南瓜啦,经过他们那一双双骨节粗大而粗糙的手,一一搬运到什么地方去了,看着这种场面也觉得很有气势。 不论在什么偏僻的乡村,总能容易看得到豆腐铺子。本街的这种豆腐铺一定挂着熏透了油味的绳帘,从门口流走的下水道的流水干净得简直可以流到京都去。顺着豆腐铺一拐弯,可以看到五十来米的前方有一个不太高的西闲寺寺门。漆成红色的门的后面是茂密的竹丛,由于遮得十分严密,所以从街上完全看不到门里面有什么。不过门里深处早晚传来的做佛事的钟声,至今仍在我的耳边回响。尤其是从多雾的秋季到朔风呼啸的冬季,这西闲寺的钟声,总是好像把什么使我的心为之悲怆的某种冰冷冷的东西敲打进我的心里一般,使幼年的我心情十分凄凉。 二十 我朦胧地记得,这爿豆腐铺的近邻是一家说书场。也许是我觉得在这种偏僻的小地方不可能有什么游乐场所的想法给我的记忆蒙上了薄薄的轻纱吧,以致每想起这一情况,我总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与此同时,我就会瞪着颇觉不可思议的眼睛,回顾我那遥远的过去。 这家说书场的老板是本街的消防队队长,时常套一条藏青色棉布做的兜肚,上身穿一件印有名号的红条子短褂,脚上趿着草屐之类的鞋子,常常在街上露面。他有一个女儿,名叫阿藤。我还记得家里的人总是把她的姿色挂在嘴边谈论。后来,她招了一个入赘女婿,而这位入赘女婿竟是个蓄有小胡髭的漂亮男子,所以我颇为之吃惊。阿藤也为得了这么个不同凡响的入赘女婿而得意洋洋,但是后来一打听,据说此人是在哪个区政府里当秘书。 他到她家来入赘的时候,说书场早已关门,成了歇业户。而我是在那所房子的檐下还凄凉地挂着微微发黑的招牌时,就经常向母亲讨了钱来此听书了。记得说书先生的名字叫田边南麟。奇怪的是,除了这位田边南麟之外,再没有别人来这个书场说过书。 这位先生的家在哪里虽然不清楚,但是现在从他彼时到此说书时,一路上道路修得整齐,建筑物配套齐全来看,无疑不是一般的小户人家。加之听客老是十五至二十人,所以再怎么竭力想象,也觉得是梦境。那段不同寻常的说白——“喂,喂,大姐……八桥闻声,回过头来问是怎么回事时,刀光一闪顿时杀到眼前……”(31)这很有魅力的台词,究竟是我当时从南麟那儿听熟的呢,还是后来从滑稽故事演员仿效说书先生的说书中听得的呢?这两者现在已混在一起,记不真切了。 当时,由我家到名副其实的町里去的话,必须通过没有人家的茶园林、竹林以及长长的田间小路。真要买点什么东西的话,照例要到神乐坂才行,因此我经常在这些地方进进出出,已经习以为常,当然不感到怎么困难了。不过,走上矢来坂、通过藩主酒井家(32)的消防瞭望楼而进入往寺町去的那条长五六百米的羊肠小道时,一路始终十分昏暗,天空发灰,即使在白天也是阴森森的。 土堤上足有两三抱粗的不计其数的大树,一字摆开,树与树之间是高大的竹丛,整天不见天日。能见到阳光的时间,一天之中也就只有一刻吧。若想到工商业区去而穿着晴天用的短齿木屐出发的话,肯定会寸步难行而倒大霉。那里的霜融化时,要比下雨飘雪还要可怕,我对这一点有很深的印象。 看来,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也有发生火灾的危险,所以在本街的拐角上矗着高高的消防瞭瞭望台,上面也照旧吊着老式的报警钟。这些情景使我时常缅怀起往昔。报警钟下面的小饭馆自然而然的也在我眼前浮现出来;酱油炖肉的热气和香味同烟气一起从绳帘的缝隙中飘到街上来,融入黄昏时的暮霭中。其中的情趣,令我永远难忘。正冈子规在世时,我曾经作过这样的诗句:“冬树高挺傍警钟。”这诗就是为纪念那报警钟而做的。 二十一 我记得我家的环境的确充溢着这种乡土气息,而且有一种轻微的寒酸感还留在我的记忆中的什么地方。所以,当我不久前听到至今健在的哥哥谈及家中的几位姐姐当年去看戏的情景时,颇感到吃惊,难道家中从前有过那么体面的日子?想到这一点,我只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那时候,戏馆都集中在猿若町(33)一带。在电车、洋车都有的年代,从高田的马场下出发,要在早晨赶到浅草的观音寺,并不容易。她们都得半夜起来作好准备。由于路上不太平,为了有备无患,据说一定要带一个男仆。 她们从筑土下行,由柿木横町去卸货码头,坐上早已向船主定好的带篷的船。我可以想象得出她们是如何怀着热望、悠哉游哉地从炮兵工厂通过御茶水(34),不停地划至柳桥,而且她们的行程决不可能到此结束,所以回想起昔日那些不受时间限制的情景,尤其令我神往。 据说船进入大川(35),逆行通过吾妻桥,到达今户的有明楼(36)附近。她们在此上岸,走到戏馆前的茶室,然后进入戏馆,这才好不容易地坐在特设席上了。所谓特设席,就是指池座后面略高一些的观众席。这是一个可以使她们的衣着、容貌、发饰容易惹人注目的好地方,所以爱时髦的观众都竞相争抢这里的席位。 幕间休息时,演员的随从前来引引路,邀她们去后台玩。于是她们跟在这个上身穿着有花纹的皱绸衣服、下身穿裤裙的随从后面,进入田之助(37)或讷升(38)等受她们崇拜的演员的屋里,请他们在扇子上作画什么的,然后出来。她们以此为荣。而这些荣耀当然得用金钱才能买到手。 回去时,她们乘上原来的船,由原路划至卸货码头。男仆说着“失迎了”,又点着灯笼来迎候。若用现在的钟点来衡量到家的时间,大概是零点左右。所以说,她们要半夜出发、半夜回家,才能看一次戏。 我听到这么奢华的旧事,简直怀疑这是不是真的发生在我家里的事。我总觉得这是在讲述某地富商巨贾家的历史。 当然,我家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户人家,无非是不得不同官府打交道神气活现的行政区代表之类的乡镇士绅阶层。据我所知,我的父亲是一个秃顶的老头子,据说他年轻时曾学过一中节(39),还给相好的艺妓送过足够成摞的皱绸被褥(40),在青山有田地,听说靠这些田地里收的米,就够家中人吃的。我听现今仍然健在的三哥说,当时的舂米声终日可闻。我记得,那时町里的人们都把我家呼做“门厅、门厅”(41),但是我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想,也许是这种设有威严的门厅,门厅下又有铺板(42)的房子,在町内只有我们这一家的缘故。踏着铺板走上来,是挂有狼牙棒、钩竿、叉子(43)以及陈旧了的马上灯笼(44)的地方——这些旧时器物,我至今记忆犹新。 二十二 这两三年来,我平时每年要病一场,而躺倒在床之后,大概要耗去一个月的时间,才能下床。 说起我这个病,总是胃不舒服,必要的话,除了绝食疗法别无办法。这不是因为必须遵守医生所嘱,而是疾病本身使我不得不绝食。所以从发病到渐次恢复健康的那段时期,我的身体瘦弱不堪,弱不禁风。竟要一个多月的时间才能恢复,主要也是这种衰弱造成的。 我起居自如后,带黑框的印刷品常常摆在我的桌上。我像一个对命运只好示以苦笑的人,戴着礼帽出席葬礼,乘人力车赶往追悼场所。死者中虽然大都为老头儿、老太太,但也夹杂着比我年轻、平时总以壮实自诩的人。 我回到家中,在桌子前坐下,觉得人的生死真是不可思议。我觉得奇怪:多病的我,怎么还活着?我思索着:那人为什么比我先死? 从我的情况来说,沉溺于这种默想毋宁说是必然的现象。不过,作为一个常常忘却自己的地位、身体、才能等等所有涉及自身存在的人,我又时常是在“我没有死是理所当然的事”中度过的。甚至在念经或焚香的时刻,我也时常会觉得“我这个形骸在已死的人之后仍然留在世上,这一点也不奇怪”。 有人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觉得别人的死似乎是当然的事,唯有自己的死是不可想象的。”我曾问一位上过战场的人:“你看到队里的人那么接二连三地死去,但心里仍认为唯有自己是不会死的吗?”他答道:“是的,大概死之前总以为自己不会死的吧。”后来,我记得对一位大学理科方面的人问及乘飞机的问题时,我俩之间有过这样的一段问答: “要是经常那么失事、死人的话,后来乘飞机的人要害怕了吧。他们会觉得这一次大概要轮到我了。是不是这样?” “但是我看不是这样。” “为什么?” “说起为什么来嘛,我看很可能是受完全相反的心理状态支配的。当事人还是会认为:别人坠机丧命了,我该没有什么危险了。” 我大概是这种人的心情,所以也显得泰然处之。应该说,这一说法也有其道理,因为死之前谁都是活着的。 奇怪的是,我卧病在床的时候,几乎没有带黑框的通知送来。去年秋季,也是在病愈之后,就去参加的三四起葬礼。这三四个人中,有一位就是社里的佐藤君。我不禁回想起在一次宴席上,佐藤君手持社里给的银制酒杯向我敬酒的事。他当时表演的莫名其妙的舞蹈,我至今记得还很清楚。我去参加了这位精力特别充沛的人的葬礼,所以心里老是想:他死了,我还活着,这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不过有时候也想,心里也滋生出一种“自己还活在世上好像是不自然”的情绪。进而怀疑,会不会是命运在故意作弄我? 二十三 在我现在的居处附近,有一个名叫喜久井町的街道。因为这是我的出生之地,所以要比别人更熟悉这里一些。但是在我离家四处漂泊之后回来时,发现这喜久井町扩大了许多,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扩大到根来(45)这块地方。 也许是因为我和此地渊源很深,从小就听熟了这个地名的缘故吧,这个镇名一点也不能诱发我缅怀往日的情思。不过当我用手支着下巴在书房里独坐,让心像顺流而下的船一样自由漂流时,便时常联想到喜久井町这四个字,心情在此暂时低徊于往事。 在东京尚称江户的遥远往昔,可能并没有这么个町。至少可以肯定,它是在我父亲手中诞生的,具体的年代已不可考,也许是在江户改称东京的时候,也许还要晚一些。 我听说,由于我家的家徽是井字形花纹上画着菊花,因此就以菊花加井来命名这个地方,这就成了喜久井町(46)。我记不清这是听父亲说的呢,还是别人告诉我的,反正这个说法至今仍留在我的耳际。在地方行政首脑死去之后,父亲一时成了一区之长,所以父亲是可能有这种职权上的自由的。不过现在再来想想父亲的这种骄矜的虚荣心,我心里的不快情绪早已不在,只想报以微笑而已。 父亲还以自己“夏目”这个姓命名一条从我家门前往南去时非登不可的长长坡路。可惜它不像喜久井町那么有名,只是一条通常的坡路而已。但是不久前,有人按图索骥地来这一带调查地名,说是有一个夏目坡。据此推测,父亲当年起的这个名称也许至今还没有湮灭。 我回到早稻田居住,是在我离开东京好几年之后的事了。我把家搬到现在的住处之前,也不知是为了找到了合适的房子呢,还是因为远足回来顺路的关系,我偶然走到了阔别已久的旧居附近。其实,我从大门外看到了二楼的旧瓦,就知道旧居依然存在。这次我就这么走过去了。 移居早稻田之后,我再次从旧居的大门前走过。由门外看,我总觉得旧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不过门上倒是挂有我始料不及的“旅社”的招牌。我想看看昔日的早稻田田园,但是这里早就变成市街了。我想看一眼根来的茶田和竹丛,但是到处都找不到它们的痕迹,我只好估计大概在那儿,至于估计得对不对,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茫然而立,心里在想:为什么只有我的老家还像陈旧的残骸那样存在着呢?我希望它能够尽快崩溃。 时间就是力量。去年我往高田方向散步时,无意中顺路从那儿走过,我看到故居被拆得干干净净,这一地点正在盖一所新的旅社,旁边还盖起了当铺,当铺前还立起了围栏,里面栽了些庭园里可见的花木。三棵松树被剪得面目全非,简直像畸形儿一样。但是我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它们。心想:从前的那句诗“松影参差,月夜之下有三株”,也许就是描写这松树的吧。我这么一路想着回到了家中。 二十四 “在那个地方长大,太太平平直到今天。” “啊,总算是太太平平地过来了。” 我们所用的这个“太太平平”一词,意思是说没有滋生出男女之间的那种恋情波澜,这是指恋情遭到干涉,但是我这爱盘根究底的心用这么一句简单的答话是满足不了的。 “人们常说,在点心铺做事,即使非常爱吃甜食的人也会对点心感到腻味。秋分时节在家中看看室外的胡枝子不就一清二楚了吗?眼睛所见全是胡枝子,这就不免令人面露烦腻的神色了。你的情况也该属于这一类吧?” “好像不尽如此。总而言之,我在二十岁以前是并不在意的。” 从这一意义上来说,他是个出色的男子。 “即使你不在意,对方不一定也不在乎吧。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方一定要来约你,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现在回头想想,时常会有所悟——难怪她当时会那么说那么做,许许多多的事猜个正着也不是没有的!” “你当时完全没有留意到了?” “唔,是的。后来有一件事我也留意到了,但是我的心无论如何不能被对方拉过去呀。” 我想,话大概是谈到这里为止了。我俩面前摆着新年的餐桌。来客滴酒不饮,我也几乎没摸一下酒杯,所以根本没有敬酒碰杯。 “您就这么生活过来的?”我边喝汤边问了这么一句。结果是来客突然对我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早在我给人当雇工的时候,就同一个女人来往了两年。当然,她已经不是姑娘了。不过她现在也已经去世了,是上吊死的,当时才十九岁。我有十天没有见到她,她竟然离开了人世。她伺候着两个老爷。这两个老爷意气用事,争着要出钱赎她出来,两人去笼络老鸨,要挟女子跟自己而不许跟对方走……” “您没有去搭救她吗?” “我当时是个年幼无知的小学徒,实在无能为力呀。” “但是这位艺妓为你而死了,是不是?” “这……也许是她不能同时归属两个老爷……不过,我同她之间确实约定过无论如何也不变心。” “可见,是您间接地要了她的命呢。” “也许是这么回事吧。” “您晚上睡不好觉了吧?” “睡得很不好。” 元旦这天,我的会客室宾客不断,第二天却静得近于寂寞了。在这寂寞的新春期间,我听着这位来贺年的客人讲述这一令人不胜同情的故事。来客是一个认真朴实的人,所以谈话之间措词朴素,根本没有艳词谑语。 二十五 这还是我住在千驮木时候的事,所以按年数而论,可算是相当遥远的旧事了。 一天,我从切通坡方向散步回来,没有走本乡四丁目拐角这条路,而是从眼前另一条小路向北拐去。当时,这个拐角上有一条牛肉铺,铺子旁边一直挂着块标明是曲艺场的招牌。 那天下着雨,我打着雨伞,这是一把八根骨子的绿褐色大布伞,伞顶处漏下来的水滴顺着木质伞柄,自然而然地渐渐濡湿了我的手。这条小路上的行人很少,雨水仿佛把泥水全部冲刷掉了似的,屐齿上几乎不沾有什么污物。然而仰头望望,一片灰暗;俯首看看,一片寂寥。也许是经常走的关系吧,我的周围没有一样惹我注目的东西。我的心情同这天气及周围的气氛很协调。我总感到胸中积郁着一块令我不快的腐蚀着我心的东西。我表情抑郁地在雨中茫然地走着。 我来到日荫町的曲艺场前,忽然遇上一辆带篷的人力车。我同人力车之间没有任何遮挡,所以从远处就看到车里坐着一个女人。当时还没有赛璐珞之类的车窗,因此我从远处就能望见车上那女子白晳的脸。 我觉得这张白脸非常美。我在雨中走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与此同时,我估计她是个艺妓的想法,仿佛确实在我心中发生了作用。当车子距我两三米的时候,我忽然看到车中的美人向我恭恭敬敬地致意,车子随之从我身边通过。在看到这伴着微笑向我打招呼的人,我立刻就知道她原来是大冢楠绪(47)。 大概是过了好几天之后吧,我又同她见面了。楠绪对我说:“那天失礼了。” 我听了之后,心怎么想就怎么说:“说实在的,我还以为是何方的美人,心想大概是一位艺妓吧。” 楠绪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我记不真切了。不过她确实一点也没有因此而脸红。后来也没有不愉快的神情。我想,她大概是完全理解我的话了。 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后。一天,楠绪特意到早稻田来拜访我。很不巧,我当时正在同妻子吵架。我一脸怒气地坐在书房里没有动。 楠绪同我妻子谈了十分钟左右便回去了。 这天就这么过去了,不久我就去西片町向她致歉。 “老实说,那天正赶上我和妻子吵架,我妻子也一定没有好脸色吧,我再一脸不高兴地出现在你眼前,实在有失体统,所以有意躲起来了。” 至于楠绪听后是怎么回答的,由于时隔太久,我现在竭力追忆也没法想起来,已经沉淀于记忆底层了。 我接到楠绪去世的讣闻是在我患肠胃病住院的时候。我还记得有电话来征求我的意见,说可不可以在治丧公告里列上我的名字。我在医院里为悼念楠绪而作了首挽徘:“菊花有几多?尽数投棺中。”后来,有一个徘句爱好者酷爱这首徘句,特意来央求我为他写在诗笺上去——这事距今也有很久了。 二十六 我不明白,阿益何以落魄到如此地步。我认识的阿益是个邮差。阿益的弟弟阿庄也把家产糟蹋光,跑到我这儿当食客,不过社会地位要比阿益高。阿庄总爱这么说:“我小时候在本町的药品店沙丁鱼号当学徒时,横滨的西洋人很喜欢我,要带我到外国去,但我拒绝了。现在想来真是遺憾哪。” 这两个人都是我的表兄,所以阿益为了看看他兄弟,也为了向我父亲表示敬意,大概每月要到牛込区深处的我家走一趟,来时总带着袋装的薄脆饼干之类的简单礼品。 阿益当时好像在芝的郊外或品川一带安了家。他过着无牵无挂的生活,所以每次来至到我家,总要住几天。有时想立即回去,我的几个哥哥便围上来吓唬他:“不能放你走。” 当时我的二哥和三哥还在南校(48)求学。这南校的位置相当于现在的高等商业学校(49),由南校毕业后,就有入开成学校即今天的大学的资格了。两个哥哥一到晚上,便在门厅处摆好桐木桌子,预习第二天的功课。当时的预习,同现在的学生们的做法可大不一样,要把古德里奇(50)所著的什么《英国史》一节一节地读过,并把书面朝下合在桌子上,口里背诵方才读过的章节。 这种预习完事后,会渐渐觉得很需要阿益了。阿庄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出现在眼前。我的大哥(51)情绪好的时候,也特意从里面到门厅来。于是大家在一起,开始逗弄阿益了。 “阿益你也给洋人送过信的吧?” “那是我的差事,不乐意也得干,当然送过的。” “阿益,你也能讲英语吗?” “要是会讲英语,我也就不用干那低三下四的差事了。” “但是,你总得大声喊叫什么‘有信’之类的话吧?” “这个嘛,用日语就行了。外国人现在也懂日语。” “哦嗬,那么对方也说些什么?” “当然说的。那位叫什么贝罗利的夫人就用日语向我打招呼:‘太感谢您了。’” 大家把阿益逗到这一步,都忍俊不禁了。接着又重复地问道:“阿益那位夫人是怎么说的?”想让这令人发笑的话题经久不衰。阿益最后也苦笑笑,不再重复那句“太感谢您了”。于是有人提出:“阿益,那么你讲讲‘原野孤杉’吧。” “我会讲也不能这样说讲就讲啊。” “唔,那有什么不行呢?你讲讲吧……终于来到原野孤杉处……” 阿益依然嘻嘻笑着,没有讲。我终于没能听到阿益讲的“原野孤杉”。现在看来,那大概是什么说书节目或言情故事中的一节吧。 我长大成人后,没见阿益再到我家来过。他大概是死了,如果还活着,总该有什么消息的。不过,即使死了,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二十七 我对戏剧这玩意儿没多大兴趣,旧日剧(52)更不懂。这大概是由于我不了解演艺在发展进化的历史过程中所形成的一些程式,因此我对舞台演出上所展开的特定世界就缺乏共鸣的能力了。但不仅如此。我看旧剧时,感到最可怪的现象就是演员既自然又不自然地在台上晃晃悠悠地走步。这是理所当然地引起我对那种坐不像坐、站不像站的不宁情绪。 但当舞台上出现孩子之类的角色,以高八度的嗓音道出令人怜悯的故事时,连我也会不知不觉的眼泪汪汪了。于是我随即后悔不已:啊,我受骗了!我想,我怎么会轻易落泪呢。 “不管怎么说,想到是受骗而淌泪,我心里很不快。”我对某人这么说。对方是一位爱好戏剧的人,他提醒我:“那恐怕才是先生的正常面目吧。而平时故作矜持,忍泪不弹,这不反而是你的矫情的表现吗?” 对于他的话我不能接受,便从各个方面来论说,想使对方理解,就在这个过程中,话题不知不觉地转移到绘画方面去了。这个汉子谈到他非常喜爱、不久前作为参考品在美术协会(53)展出的皇室珍品——若冲的画(54),而他写的有关评论文章将在某杂志上刊出。我对那群鸡的图很不感兴趣,所以两个人这时又发生了性质与戏剧问题类似的争论。 “你根本没有资格论画。”我终于很不客气地申斥他了。于是,这句话导致他谈了一番艺术一元论的观点。他的主张简言之无非是这样一种道理:一切艺术产生于同一源泉,所以一旦理解了其中的一种,其他当然能自通了。在座者之中确有不少人同意他的观点。 “那么,会写小说的人,柔道自然也会高明的啰?”我半开玩笑地说。 “柔道并不是艺术呀!”对方笑着答道。 艺术不是从平等观起步发展的。即使从那里起步,进入差别观之后才开花结实,所以,追本溯源的话,绘画、雕刻和文章就根本不存在了。既然如此,哪里还有共同之处呢?即使有,也没有现实意义,因为不可能找出彼此互通的具体东西。 这是我当时所持的论点,而这种论点也决不是全面的。我本来有以进一步采集对方的论点,作出更周全的余地。 然而,当时有一位在座者突然引用了我的论点驳难对方,我也觉得再说就过于啰嗦,就置之不理了。不过这位代替我说话的人醉意颇浓,只听他不住地辨析着艺术是怎么回事,文艺是怎么回事,很不得要领,甚至措辞都带着点醉态。先前觉得事情颇有趣而为之解颐的人们,这时也终于默不作声了。 “行,那就出去绝交吧,怎么样?”醉汉征求对方的意见,但是那位对手没有动,于是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 这是今年元旦发生的事。这醉汉后来还时常来我这,不过他绝口没提那次吵架的事。 二十八 某人看到我家的猫,问我:“这猫是第几代啦?”我脱口而出答道:“是第二代。”后来一想,第二代已经过去了,这只猫是第三代。 第一代那只猫虽然没有留下来,但从某种意义来说它是人所共知的了。与之相反,第二代那只猫竟是那么短命,连主人都把它忘了。不清楚它是由谁、从哪儿弄来的,但我现在还记得:当时它娇小玲珑,可以抓起夹放在手掌上,而且还在手掌上爬来爬去。不料有一天早晨,仆人拾掇床铺时不慎把这只可怜的小动物踩死了。当时听得“咕——”的一声呻吟,立即把它从被褥下拖出来,想方设法抢救,但是已经不济事了。过了一两天,它终于死去。打那以后来的才是现在这只浑身乌黑的猫。 我对于这只猫,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它也只是在家中东游西荡,从来没有要特意靠近我表现出亲昵一番。 有一次,它钻进厨房的厨子里,因此掉进锅里。这锅里盛满了芝麻油,所以它全身像涂了一层发蜡,变得油亮油亮的。它这油光光的身体睡在我的稿纸上,油渗到纸上,使我倒了大霉。 去年,在我病倒之前不久,它突然得了皮肤病,脸部到额头的毫毛渐渐脱落。它用爪子不住地挠,脸上的疮痂簌簌地往下掉,露出鲜红的肉。一天吃饭时,我看到它这种难看的样子不禁有些生气。 “啊,这疮痂飞落得到处都是,传染给孩子可不行!趁早带它去医院治一治。” 我虽然对仆人这么说,心里却想:照这种情况看,恐怕难以治好。我从前认识一个洋人,他从一位伯爵处得来条好狗,钟爱异常,但是不知什么原因,这狗患了这种皮肤病,他不忍心看着它受罪,就央求医生把狗杀了。这件事,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 “用三氯甲烷什么的把它药死,反而能使它解脱痛苦。” 这句话,我已经重复了三四次了,不料,猫的病情不曾被我言中,我自己却一下子病倒了。在这段时期里,我始终没机会看到它。也许是因为我被自己的病所缠吧,已经顾不上想它的病怎样怎样了。 进入十月,我总算能起床了。于是,我照例去看那只黑猫。说来真不可思议,它那又丑又红的皮肤上已长出了和早先一样的黑毛。 “啊,皮肤病好啦?” 因为病后无聊,我的眼睛常常注视着它。随着我的身体渐渐康复,它身上的毛也日益变厚了。完全恢复正常时,它比以前更胖了。 我试着把自己的患病过程同它的患病过程作了比较,总感到其中潜伏着某种因缘。但我随即又觉得太荒唐,不禁微笑。猫呢,它只是“咪呦、咪呦”地叫,至于它是什么心情我就根本无从得知了。 二十九 我是父母在进入暮年时生下来的所谓“老末”。母亲生我的时候曾说过,年纪这么大了还怀孕,真是难为情之类的话,至今还有人常常提起。 看来不光是因为这层原因,反正在我出生后不久,我的双亲就把我送到乡下老家去了。我的记忆里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乡下老家,但是长大成人后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靠买卖旧器具为生的贫困夫妇。 这夫妇把我和废旧货一起装在小小的笸箩中,每晚在四谷大街的夜摊上摆出来。有一天晚上,我的姐姐因事顺便从夜摊路过时发现了我,她大概可怜我吧,把我揣在怀里带回家了。据说当天夜晚我怎么也睡不着,整整哭闹了一夜,姐姐为此受到了父亲的严厉训斥。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从乡下老家领回来的,但不久又被送到某人家当了养子(55)。我记得这是我四岁时的事情。我在那里长到八九岁,开始懂事了。这时养父养母发生了不寻常的纠纷,致使我再次回到自己的家中。 从浅草搬家到牛込,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回到了家中,我依旧把自己的双亲还像以前那样当成祖父母。照旧极其自然地称他俩“爷爷、奶奶”。他俩大概觉得一下子改正往日的习惯很别扭吧,所以听我那么称呼也没有什么不愉快的表现。 我不像一般的老末那样深得双亲的钟爱。这是多种原因造成的,比如因为我生性倔强,或者因为我长久远离双亲。至今我还有这样的印象:父亲对待我的态度可以说是苛刻的。不过也不知为什么,当时从浅草搬家到牛込的时候,我是非常高兴的。而我的这种喜悦之情表现的极为明显,谁都能一眼看出来。 我那时真糊涂,一直把自己的亲生父母当作了祖父母,空过了那么久。问我具体有多长时间,我可实在无法回答。不过有天夜晚发生这样一件事—— 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睡觉,听得枕旁有人轻声地叫我的名字。我惊醒了,但见周围一片漆黑,所以颇难判断是谁蹲在我的枕边。我当时还是个孩子,便静听对方听些什么。听着听着,我听出对方是家中的女仆。这女仆在黑暗里对我耳语似地说道: “你心目中的爷爷奶奶,其实是你的亲生父母啊。先前,我曾听得两个人在私下里议论说:很可能是因为这个关系在作祟,他才如此喜欢这们这个家庭啊,真是妙不可言呀!所以我偷偷来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对别入讲呀,明白吗?” 当时,我只答了句:“我决不对别人说。”但我心里感到高兴极了。不过这种喜悦并不是有人把事实真相告诉了我,而仅仅是由于女仆对我如此亲热的原因。不可思议的是,我把这位使我感到异常喜悦的女仆的名字和面貌都忘却了。而我所记得的,就是她的那种亲切劲儿。 三十 我在书房里这么坐着时,来客见我多半会问:“病已经完全好了吗?”我屡次听到这样的询问,又屡次不知如何回答好。最后,我只好反反复复这么答:“唔,好歹还活着。”这句话不啻成了我的变相寒暄用语了。 好歹还活着——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常常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不过每次使用这句话时,我的心绪总是那么不宁,所以自己也不打算再这么说了,但是除此而外也很难找到可以用来表明我的健康状况的适当词汇。 一天,T君光临。我和他谈及此事,说道:既不能说好了,也不能说病没好,不知该怎么作答才好。T君听后,立即告诉我这么答复: “那就别说病好了。唔,说是常常犯。就说:哦,旧病还在继续。” 听到这继续一词,我感到获益匪浅。此后,我不再说什么“好歹还活着”,而改说“病还在继续”。而碰到需对这“继续”作一番注解时,是免不了把欧洲大乱扯在一起的。 “我同病魔的战争,就好比德国人同联盟军的战争。今天我同你这样相对而坐,这并不意味着天下太平了,所以得进入战壕,密切监视病情的发展。我的身体就好比是乱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生什么变乱了。” 有人听了我的说明后,感到很有趣而哈哈大笑。有人则默不做声,还有人显出了怜悯的神情。 客人回去后,我又想到继续之中的东西,恐怕不光是我的病情吧。听了我的举例说明,觉得这是开玩笑而笑的人,不解其意而不做声的人,被同情感所驱使而感到怜悯的人——在这些人的内心深处,难道没有什么我不了解、连他们本人都没意识到的继续中的什么吗?要是这继续的什么一旦在震撼他们的心弦的巨大响声下破裂,他们究竟会作何感想?他们的记忆早就不再向他们说什么了吧,过去的主观感觉早已消失殆尽了吧。当这些不承认现在同从前、乃至同更远的从前有着某些因果关系的人们最后陷于这样的结果时,他们会作出怎样的解释呢?总而言之,我们不都是紧抱着自己在睡梦中制造出来的炸弹,无一例外地一边谈笑着一边朝着远处的葬身之地走去吗?只不过没人知道抱的是什么。别人不知道,本人也不知道,所以还以为是幸福呢。 当我意识到自己的病情还在继续,不禁联想到欧洲大战恐怕也是好几世纪以前继续下来的吧。不过它从哪里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经过什么曲折而前进等等问题,我就一窍不通了。所以,看到那些不解“继续”这词的一般人,我反而羡慕不已。 三十一 我上小学的时候,同一个名叫阿喜(56)的朋友很要好。阿喜当时住在中町的叔叔家里,离我家相当远,当然很难每天去见他。一般说来,我不大去找他,而是在家里等他。我一直不去看阿喜,阿喜也不会计较,准会上门来看我。来了之后,总是到借居在我家平房、以卖纸笔为生的阿松处落脚。 阿喜好像没有父母。不过我小时候一点也没因此而感到奇怪,恐怕问都不曾问过呢。所以阿喜为什么要到阿松处落脚,我当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听说,阿喜的父亲从前当过银座(57)的什么官吏,因有伪造钱币的嫌疑而入狱,后来死在狱中。于是,他妻子把孩子阿喜送至婆家,自己改嫁,进了阿松的门。因此阿喜时常来看亲生母亲,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本来什么也不知道,听到这一情况后也没有特别的感情,当我同阿喜一起胡闹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的这些境遇。 阿喜同我都很喜欢汉学,尽管不甚了了,却时常对某一文章大发议论很感有兴趣。他常常说出一些艰深的汉籍名字,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听来的还是查考来的,常常叫我为之吃惊。 有一天,他走进我的房间门厅里侧,从怀里拿出两卷书给我看。看上去好像是抄本,而且是用汉字写的。我从阿喜手中接过书,漫不经心地反复翻看着。老实说,那上面写的什么名堂,我是一点也不懂。不过阿喜并没有露骨地表现出“你懂吗?”的神态。 “这是太田南亩(58)的手迹呀。我的朋友想卖,我便拿来给你看看,你买不?” 我并不知道这太田南亩是何许人也。 “这太田南亩,究竟是谁呀?” “就是蜀山人(59),大名鼎鼎的蜀山人呀。” 我不学无术,从来没听说过蜀山人这个名字。不过听阿喜这么说,总觉得这书是什么珍本。 “要价多少?”我问到。 “说是想卖五毛钱。怎么样?” 我想了想,认定反正还还价准没错。 “要是两毛五分,我可以买下来。” “那就两毛五吧,卖给你。” 阿喜这么说着,从我手中接过两毛五分钱,又不住地大谈这书的优点。我因为不懂其中的奥妙,所以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使我感到很满足的是,反正没有吃亏。当晚,我把这《南亩莠言》(60)——我记得好像是这个书名——放在桌子上后就去睡觉了。 三十二 第二天,阿喜又溜溜达达地来了。 “他说,你昨天买下那书的事……” 阿喜说着,看着我的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看了一眼桌上的书。 “是那书吗,那书怎么啦?” “不瞒你说,那边的老头知道此事后,怒不可遏。求我无论如何把书要回来。我已把书卖给你了,当然不愿遵命,但又毫无办法,只好再来找你。” “是来取书的吗?” “谈不上是什么来取书,只是你不在意的话,是不是把书还给我。因为卖两毛五,毕竟太贱了呀。” 听了这最后一句话,我开始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在我买到了便宜货的满足感里朦朦胧胧地潜伏着不愉快的成分——一种因行为不善而引起的不愉快。我一方面为自己的狡狯而生气,另一方面又对阿喜同意以两毛五卖掉而生气。怎样才能使这两种愤怒同时平静下来呢?我满脸不愉快地沉默了一会儿。 对于我的这种心理状态,我现在通过对童年时代的回忆来剖析,所以能够较明确地描绘出来,但在当时,我是莫名其妙的。我那时除了愁眉苦脸,不可能出现别的感觉,因此更不用说阿喜了。毋庸置疑,他是决不可能理解的。也许这是应该放在括号里说的事。我到了这般年纪的今日,还时常会有这种现象发生呢!因此总要被人误解。 阿喜看看我的脸,说道:“两毛五分钱,实在是太贱了呀。” 我猛然拿起那放在桌上的书,伸到阿喜眼前。 “好吧,还给你。” “实在对不起了。因为这毕竟不是安公的东西,没有办法。他把老头子房里的旧货偷偷地卖掉,说是弄点零花钱。” 我怒气冲冲,什么也没回答。阿喜从怀里掏出两毛五分钱放在我的面前,但我碰都不想碰。 “这钱我不想要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也不要了。” “是吗?你把书白白地还给对方,不是不值得吗?既然把书给他了,两毛五分钱就该收下。” 我忍无可忍了。 “书是我的!一旦由我买下了,当然就是我的东西,这不是非常清楚的事吗?” “这是当然的。当然归当然,但是那边也实在难交代,所以……” “所以我同意还给他呀!不过我不收书钱。” “你别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喏,请收下吧。” “我奉送了。书当然是我的,既然想要,我就奉送了。既然奉送了,就把书拿去得了,这还不行吗?” “是吗?那就这么办啦。” 阿喜终于光把书拿走了。我白白地损失了两毛五分的零花钱。 三十三 作为一个生活于世的人,我当然不能完全孤立地生存,有时会为了某些事情与人接触。对我这个不论怎么甘于生活恬淡的人来说,要想摆脱那些季节性的问候、商谈事情,甚至更复杂一些的交流,都是非常困难的。 我对于别人的言论和行为,为什么非得毫不怀疑地接受、非得从正面来理解不可呢?要是我不留意自己这种生性单纯的性格,大概常常会受莫名其妙的人物之骗的。结果当然被愚弄、被奚落。严重的时候,说不定自己当场承受令人难以忍受的侮辱。 于是,我一心认定别人是混迹江湖的骗子,一开始就不相信对方的话,警惕别上当,有时光从反面去玩味对方的潜台词,并把它牢记在心,自己评价自己才够得上是聪明人,能从这种地方找到乐土吗?于是,我有时难免误解别人。更有甚者,我还不得不一开始就作好自己犯下了严重过错的假设。有时造成的必然结果是:如果不准备好一副厚脸皮以便侮辱无罪的他人,事情就很难办。 要是在这两种情况中选择一种作为我应持的态度,我心里便会产生另一种苦闷。我不愿意相信坏人,又想一点也不要伤着好人。于是我既不认为出现在我眼前的人都是坏人,也不认为都是好人。我的态度也只能按对方的具体情况而作出不同的变化以求适应。 我想,谁都需要这种变化,而且谁都在付之行动的吧。但是能否真正炉火纯青地掌握得恰到好处,不偏不倚地走在完全吻合对方实际表现的线路上呢?我常常被这一大疑问缠得不能脱身。 先撇开我的偏执不论,我有过以往屡次受人愚弄的痛苦记忆,同时我也好像有过很多这样的情况:故意不照表面现象来理解对方的言行,而是私下里悄悄地作着有损对方品行、有辱对方人格的解释。 我对待人的态度,首先来自我迄今为止的经验积累。其次取决于前后的关系和周围的实际情形。最后嘛,说来可能有点玄了,那就是上天赋予我的直感也起着相当的作用。于是,或我被对方瞧不起,或者我也瞧不起对方,偶尔也有给对方恰如其分的“待遇”的时候。 我迄今为止的所谓经验,貌似广袤,其实是相当狭窄。若把在社会的某一局部积累起来的经验用到社会的另一个局部去,多数根本无法通用。由于前后关联和周围情况本是千差万别的,其应用范围不仅受到限制,还必须对这种千差万别认真考虑才行,不然毫无用处。然而,思虑的时间和材料往往是得不到保证的。 因此,我时常是在不了解事实是否存在的情况下,以自己非常模糊的直感为主体来判断别人的。至于我的直感究竟可靠与否,我只能这么说,我往往得不到根据客观事实来核准情况的机会。我的疑虑始终像覆盖着的雾霭,使我的心处在痛苦之中。 要是世上真有全知全能的神,我就要跪倒在这神的面前,求神赐给我明察秋毫的直觉,求神把我从这样的苦闷中解脱出来。要不,就求神能赐福给我——让那些同我这个不开化者接触的人都变得玲珑剔透,使我能同他们气质吻合地相处。我觉得,自己现在是处在或者因愚昧而受人骗,或者因抱有很深的疑虑而容不得人的境地。我感到非常不安、不清晰和不愉快。人如果这样生活一世,该是多么不幸啊。 三十四 我在大学(61)任教时曾经教过的某文学研究者跑来对我说:“听说先生最近在高等工业学校作过演讲。”我答道:“唔,做过的。”他告诉我:“好像什么都没听懂呢。” 迄今为止,我从来没在这方面替自己的演讲操过什么心,所以一听对方的话,颇感意外。 “你怎么知道的?” 对于我提的这个问题他作的说明是很简单的。不知是他的亲戚还是朋友,反正是一个同他有关系的某家的青年吧,正是那所学校的学生。这青年听了我那天的演讲,把听了之后的效果告诉他说“一点儿也不懂”。 “你究竟演讲了一些什么内容啊?” 我当即把演讲的大致内容向他复述了一遍。 “好像没有什么特别难懂的内容嘛,你说是不是?怎么会听不懂呢?” “听不懂,反正是听不懂嘛。” 他回答得这么肯定,使我听了感到不胜诧异。不过,更强烈地震撼着我的,乃是“今后可以休矣”的后悔念头。说心里话,这所学校曾屡次请我去演讲,都被我拒绝了。所以,当我最后接受邀请时,心里是抱着这样的希望:无论如何也要努力使前来听演讲的人们获得一些相当的裨益才行。我的希望被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反正听不懂”——击得粉碎。由此看来,我不能不认为最近根本没有必要特意到高等工业学校去。 说起来,那已是一两年前的旧事了。去年秋天,我碍于情面,无论如何得去某学校作一次演讲,否则说不过去。当我去了那里时,忽然想起前年那件使我很后悔的事。所以考虑到自己那时演讲(62)题目有容易使年轻听众产生误解的内容,便在走下讲台时这么说道: “我估计不会有大的误解,不过,诸位要是对我今天的演讲内容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欢迎到我家中来,我打算尽可能地解释得使诸位感到满意。” 我的这番话会引起怎样的反响,这是我当时很难预料得到的。过了四五天后,真有三个青年到我书房里来找我了,其中的两个人先打电话来问过我方便不方便。另一个人事先写了封恭恭敬敬的信来,预约了会面的时间。 我很愉快地接待了这几位青年,并询问了他们的来意。有一个人完全如我所料,是来就我的演讲内容提出询问的。另两个人却是我始料未及的,他们是来就他们的朋友对家庭应该采取的方针问题,征求我意见。也就是说,他们带来了摆在他们眼前的具体问题——怎样把我的意见有效地应用于现实社会。 我主观上认为,我是努力向他们三人谈了我该说的话,作了我该作的说明。我的看法事实上能使他们有多少获益呢?我也说不出结果会如何。但是我对此已感到满足了。这远比只反映“据说你的演讲很不好懂”感到满足了。 (这篇文章在报纸上刊出两三天后,我收到高等工业学校的学生给我寄来的四五封信。来信都是听过我那次演讲的人,他们都是作为一种反证——否定我的文中谈到的令我深感失望的事实——给我写来的。所以来信都充盈着好意,根本没有向我提出类似“为什么要把某一个学生说的话立即断为全体听众的意见”的责问。因此我想在这里作一公开的补充说明:我为自己的不明深感歉意,与此同时,我向亲切地纠正了我的误解的人们表示由衷的感谢。) 三十五 我小时候经常到日本桥瓷器街的一家名叫伊势本的书场去听书。在现在的三越所在地对面,那时老是挂着白天说书节目的广告牌子,拐过这个街角,走不了二三十米远,右侧就有一个书场。 每到晚上,这个书场只演曲艺、杂耍之类的节目,所以除了白天,我是不进这个书场的。不过论次数,这倒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当然,我家当时不在高田的马场下。纵然颇得地利之便,可我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听书呢?至今想来仍不可思议。 这也许因为我是在回顾年代久远的往事吧,我的印象中,这个书场简直是一处陶冶来客高尚情操的地方。演坛的右侧圈出两个类似商店账桌围栏的地方,围栏里边设常年订座。然后是在演坛后面就是走廊,它前面还是庭园。庭园里的老梅树斜向伸到井口木框的上方。从廊道上可以给人以寥廓之感的太空正笼罩着空余的地面。向庭园的东面望去,可以看到一所像是离开正室的客厅。 坐在常年订座席位的人们,是既有闲又有钱的人,所以无不穿戴着与其身份相应的讲究服饰,从衣袖里摸出小镊子,不时悠闲、耐心地拔着鼻毛。在这种晴朗的日子里,我的心情宛如黄莺飞到了庭园的老梅树上歌唱一样。 幕间休息时,卖茶的人带着盛点心的匣子来场内兜售,这是该书场的惯例。匣子呈浅浅的长方体,摆得非常好,有人想拿,伸手就拿到。点心的数目,我记得好像是一匣十个,吃的人自便,吃过后把该付的钱放在匣子里,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我当时是以珍惜这种习俗的喜悦心情来看待它的,如今,无论到什么游乐场所,恐怕再也不可能体会到如此从容大度的气氛了。想到这一点,实在令人怀念不已。 我在这种典雅寂寥的气氛中,听各流各派的说书先生说着古老故事的书。内容都是古色古香的。其中有一位说书先生爱用一些奇妙的词汇:“嘶托托克”、“浓浓”、“滋滋”。据说他叫田边南龙,原来是在某个说书场门口管鞋子的(63),他的嘶托托克口头禅驰名远近,但无一人能理解它的涵义。看来他只是把它们作为一种形容军队威风凛凛的形容词来使用而已。 这位南龙早就去世了。当时的其他一些人也大多去世了。那里后来怎样了呢,我一无所知。在那些当时给我的生活带来快乐的人中,现在到底还有几个人活在世上,我完全不得而知了。 然而在一次美音会(64)的年终会上,一看那节目单,只见上面列有在吉原妓馆街的帮闲、茶房等侍者的名字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