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十字军骑士
[book_author]显克维奇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531587
[book_dec]历史长篇小说《十字军骑士》是波兰著名作家享利 克·显克微支的一部重要作品。该书1900年发表, 1978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了陈冠商的中译本。作品 反映的是14世纪末到15世纪初波兰和立陶宛联合抗 击条顿骑士团的侵略,并在格隆瓦尔德一战取得历史性 胜利的一段光辉历史。小说主人公兹皮希科出于民族 仇恨和年轻无知,误向骑士团使者挑战。为此,骑士团 千方百计把他置于死地。在关键时刻,波兰著名骑士尤 仑德的女儿达奴莎挺身而出,救了兹皮希科。后十字军 骑士团设计劫走了达奴莎,并要尤仑德亲自去领女儿, 答应只要尤仑德交还俘虏,送去赎金,就把达奴莎交还。 骑士尤伦德为救女儿只身来到骑士团驻地。背信弃义 的骑士团非但没有还他女儿,而且对他百般凌辱,最后 尤仑德被骑士团割去舌头,烫瞎眼睛,剁去臂膀。兹皮 希科历尽艰辛,终于找回了达奴莎,而达奴莎被骑士团 迫害得精神失常、气息奄奄,最终死在回家的途中。十 字军骑士团在波兰土地上横行霸道,任意践踏波兰人民 的罪恶的行径,激起了波兰人民的强烈义愤,为此,波兰 人和立陶宛人联合起来,同仇敌忾,合力御侮,与十字军 骑士团展开了历史上著名的格隆瓦尔德大战,并且取得 了辉煌的胜利。小说真实地表达了波兰人民和立陶宛 人民的爱国热情,描写了他们的英勇斗争,歌颂了保卫 祖国的正义战争。作品情节曲折、生动,叙述流畅、自 然,人物刻画富有个性、栩栩如生。
[book_img]Z_9437.jpg
[book_chapter]前言
[book_title]序
一部爱国主义的历史长篇小说——《十字军骑士》
亨利克·显克微支是我国读者熟悉的波兰著名作家。他的历史长篇小说《你往何处去》和短篇小说集早已介绍到我国来了。《十字军骑士》是作者另一部重要的历史长篇小说,这次介绍给我国读者,将使我国读者对这位作家得到进一步的了解。
亨利克·显克微支一八四六年五月四日生于波兰一个地主家庭。他的早期作品大多描写波兰农民的生活,对于农民的艰苦劳动、悲惨生活有所反映。一八七一年,显克微支大学毕业,一八七二年起,显克微支担任《新闻》杂志的特约撰稿人,发表过一些讽刺小品和短篇小说。一八七六年,显克微支到美国旅行,在美国住了将近三年,目睹美国劳工和移民的悲惨生活。回国后,他写了政论《旅美书简》和一些短篇小说,如《为了面包》、《奥尔索》等。在这些短篇小说里,显克微支揭露了美国资产阶级的虚伪民主,反映了波兰移民在美国的悲惨遭遇。稍后,显克微支又发表了《胜利者巴尔杰克》等短篇小说。作者在这些作品里描写了波兰人民的贫困生活,揭露了波兰地主的伪善、外国占领者的残暴。一八八三年起,显克微支陆续发表了历史小说《火与剑》、《洪流》、《什洛窦耶夫斯基先生》三部曲,反映了十七世纪波兰人民反对异族侵略的斗争,但也美化了贵族地主阶级。一八九四至一八九六年,显克微支创作了历史长篇小说《你往何处去》,描写了罗马皇帝尼禄的残暴统治和对基督徒的迫害。一九○○年,显克微支发表了充满对异族统治的愤恨和爱国热情的历史长篇小说《十字军骑士》。这部小说在显克微支的创作.和整个波兰文学中都占有重要地位。一九一六年十一月十四日,显克微支病逝。他留下了许多文学作品,是一个有才能的历史小说作家。
《十字军骑士》反映的是十四世纪末到十五世纪初波兰和立陶宛联合抗击条顿骑士团的侵略,并在格隆瓦尔德一战取得历史性胜利的一段光辉历史。
波兰国家是在九世纪到十世纪之间形成的。当时的波兰公国承认德国为宗主国。到了波列斯拉夫统治时期,波兰国家强盛起来,在十一世纪初扩大了领上,统一了波兰,并摆脱了对德国皇帝的依附。十二世纪初,波列斯拉夫三世把国上分封给他的几个儿子,从此形成了封建割据局面。波列斯拉夫三世死后,德国封建主发动了对波兰的侵略,侵占了波莫瑞一带。一二二六年,波兰玛佐夫舍公国的康拉德大公为了占领普鲁士人的土地,决定把十字军东征时建立的条顿骑士团引进波兰,委托这个骑士团占领普鲁士。十字军骑士团占领了普鲁士,强迫当地居民像奴隶般为他们耕种,同时引进德国移民,建立许多城镇和乡村,于是骑士团占领的地区逐步日耳曼化了。十三世纪末,十字军骑士团巩固了自己的占领区,建立了自己的国家,不承认波兰大公们的领导,并觊觎波兰的土地。波兰西部和北部出现了强大的德国军事国家组织,这对波兰的独立是个严重的威胁。十四世纪初,库雅维亚大公弗拉迪斯拉夫一世为波兰的统一进行了斗争,一三二○年恢复国王称号,建都于克拉科夫,结束了波兰的封建割据局面。一三七○年,波兰王位转入匈牙利国王路易手中。路易为了维持自己的统治,于一三七四年颁布了“科希策特典”,规定了波兰贵族的一系列特权,但作为交换条件,也规定将来由路易的一个女儿作为波兰女王。路易死后两年,根据“科希策特典”的规定,由路易的小女儿雅德维迦继承波兰王位。这时波兰仍处在十字军骑士团的威胁之下,立陶宛的西北部也受到十字军骑士团的严重威胁。十字军条顿骑士团渴望与宝剑骑士团在领土上连成一片。当时宝剑骑士团占领着拉脱维亚,这两个骑士团企图占领把他们分隔开来的那片立陶宛领土,特别是时母德人居住的地区,以便在波罗的海建立一个强大的统一的骑士团国家。共同的敌人使波兰和立陶宛联合了起来。一三八五年波兰贵族和立陶宛大公亚该老在克赖瓦签订了条约,根据这个条约,亚该老于一三八六年来到波兰,与雅德维迦成婚,加冕为波兰国王,波兰与立陶宛合并,以便共同对付十字军骑士团的侵略,收复失地。一四一○年,由于骑士团ib.的步步进逼,终于爆发了波兰和立陶宛对十字军骑士团的战争。双方在格隆瓦尔德会战。会战的结果,波兰和立陶宛取得了反侵略战争的辉煌胜利,十字军骑士团几乎全军覆没。格隆瓦尔德会战彻底摧毁了十字军骑士团的威力,制止了骑士团对波罗的海沿岸的波兰和立陶宛土地的侵略,使十字军骑士团从此一蹶不振,终于在十五世纪中叶完全衰落。这次战役是波兰历史上光辉的一页,在波兰人民当中是具有象征意义的。
显克微支的《十字军骑士》在一定程度上真实地再现了波兰这一段光辉的历史。它通过主人公兹皮希科险遭条顿骑士团毒手和尤仑德父女的悲惨遭遇等情节,有力地揭露了条顿骑士团披着宗教外衣,干着豺狼勾当,专横跋扈,凶残暴戾,任意践踏波兰民族的尊严,残害波兰人民的生命,掠夺波兰人民的财富等罪恶行径,使读者对条顿骑士团的暴行不能不感到义愤填膺,对波兰人民的反抗寄予满腔同情。
兹皮希科出于民族仇恨和年轻无知,误向骑士团使者挑战,险遭骑士团戕害这一情节是本书揭露骑士团罪行的第一个高潮。通过这个情节,作者第一次具体地向我们揭露了骑士团无视波兰民族的尊严,骄横不可一世的凶残面目。
兹皮希科怀着巨大的民族仇恨,发誓要拨下条顿骑士团的三簇孔雀毛冠饰,为达奴莎的母亲报仇,在不了解对方来历的情况下,袭击了十字军使者里赫顿斯坦。虽然他的袭击被护送里赫顿斯坦的波兰著名骑士波瓦拉阻止了,并没有伤害里赫顿斯坦一根汗毛,兹皮希科的叔父玛茨科又立即向里赫顿斯坦道了歉,请求他宽恕孩子的无礼,波瓦拉也在一边向里赫顿斯坦说情,但里赫顿斯坦却极为傲慢,企图以侮辱波兰骑士的人格作为宽恕兹皮希科的条件。到了克拉科夫,里赫顿斯坦又向波兰国王当面告状,虽经两个公爵夫人和许多著名波兰贵族的求情,里赫顿斯坦还是非把兹皮希科置于死地不可。里赫顿斯坦肆意蹂躏一个邻国,其骄横跋扈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根本无视波兰国家的存在。波兰举国上下对此无不切齿痛恨,要不是达奴莎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及时挽救了兹皮希科,兹皮希科是无法逃脱里赫顿斯坦的毒手的。正是条顿骑士团的这种恶行导致了一四一○年的格隆瓦尔德大战。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发誓要和里赫顿斯坦决斗,正是波兰民族和十字军骑士团的民族矛盾发展到势不两立的一种反映。
接着,作者通过尤仑德父女的被害进一步揭露了十字军骑士团的毫无信义、毒如蛇蝎的本性。尤仑德的妻子是在十字军骑士团背信弃义、野蛮袭击玛佐夫舍时死去的,尤仑德理所当然对十字军骑士团怀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他对骑士团的斗争是正义的。但是他对骑士团的打击使他成了骑士团的眼中钉肉中刺,齐格菲里特和邓维尔特等十字军骑士终于设计从玛佐夫舍宫廷劫走他的女儿达奴莎,并要尤仑德亲自到息特诺去领回他的女儿,答应只要尤仑德交还俘虏,送去赎金,到了息特诺就把达奴莎交还。但是尤仑德到了息特诺,不但没有找回女儿,而且受到百般凌辱,最后还被齐格菲里特割掉舌头、烫瞎眼睛、剁去臂膀,赶了出去。兹皮希科虽然历尽艰辛,终于找回了达奴莎,但是找回来的达奴莎却已被迫害得精神失常、奄奄一息,还没有到家,就死在途中。尤仑德这样一个威名远扬的骑士竞遭到这样的凌辱,落得这样悲惨的结果;达奴莎这样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她跟兹皮希科的美满姻缘、幸福生活竟遭到如此悲惨的残害和破坏。波兰人民的和平生活是谁破坏的?尤仑德父女这样的悲剧是谁制造的?不是别人,就是十字军骑士!作者用他动人心魄的手笔,通过这一情节把十字军骑士团任意糟践波兰人民、在波兰土地上横行霸道等罪恶行径进一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作者对十字军骑士的控诉,随着情节的发展一步比一步强烈。这些控诉使小说对骑士团的揭露达到一个新的高潮。兹皮希科和尤仑德父女的遭遇是波兰民族受到十字军骑士欺压蹂躏的一个缩影。
作者除了以兹皮希科和尤仑德父女的遭遇这些情节集中、形象地揭露十字军骑士团的侵略罪行之外,还在许多地方直接描写或提到十字军骑士团对波兰和立陶宛人民的欺压和残害,把这些描写作为对兹皮希科。尤仑德父女悲惨遭遇的背景,使两者得到紧密的呼应,这就更加有力地说明了兹皮希科和尤仑德父女的遭遇不是偶然的,不是孤立的,不是个人的,而是整个波兰民族。立陶宛民族遭受十字军骑士团侵略的一部分。这样点面结合,既有着力描绘的鲜明突出的形象,又有轻描淡抹的广阔背景的速写,就使作者在小说中所叙述的事件获得了典型意义,使我们全面而又具体地看到十字军骑士团对波兰、立陶宛等民族所犯下的血腥罪行,看到十字军骑士团确实是波兰人民最凶恶的敌人,是波兰人民不共戴天的仇敌。
小说最后描写了格隆瓦尔德大战。波兰和立陶宛联合起来,同仇敌忾,合力御侮,取得了辉煌的胜利;而玛茨科和兹皮希科也终于找到了他们的仇人里赫顿斯坦,报了仇。这是整部小说合理的结局,为波兰和立陶宛人民伸张了正义。小说真实地表达了波兰人民和立陶宛人民对敌人的憎恨和爱国热情,描写了他们的英勇战斗和敌人的惨败,不愧是一曲波兰人民和立陶宛人民反侵略战争的颂歌。显克微支之所以博得波兰人民的尊敬和爱戴,正是由于他充满爱国热情,表达了人民的愿望和意志,歌颂了祖国的正义斗争。而《十字军骑士》可以说是格隆瓦尔德战役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纪念碑。
小说在艺术上也有许多特色。作者善于运用“悬念”的手法,他往往提出一个问题,却迟迟不予解决,只是在故事经过种种曲折、情节经过种种变化之后,作者才别出心裁地拿出人们意想不到的办法去解决小说中的戏剧矛盾,因此读者无法预料故事的结局,只好紧紧跟著作者委婉细致的描述,把故事一口气看下去。这种手法是很引人入胜的。作者的叙述也错落有致,流畅自然。整部小说就像一道清澈的溪流,时而在乱石堆中沸腾激荡,时而在蜿蜒曲折的峡谷中跳跃奔流,时而在平坦的沙滩上缓缓流淌,使读者在阅读这部篇幅很大的小说时,并不感到冗长乏味,而是跟着情节的起伏,走进作者所安排的境界中。在小说中,作者还用丰富多彩的笔调广泛描写了波兰人民十四到十五世纪的生活。波兰贵族领地中的城堡、波兰人民的风俗习惯、中世纪的骑士制度等都一一在作者笔下生动地再现出来。兹皮希科用手把新鲜的树枝捏出汁水,波瓦拉在骑士团的宴会上徒手把钢刀像卷羊皮纸似地卷起来等插曲都富有传奇色彩。作者笔下的人物很有性格。英气勃勃、无所畏惧的兹皮希科,精明谨慎、勇敢刚强的玛茨科,单纯朴实、美丽动人的达奴莎,热情大胆、活泼可爱的雅金卡等都是作者用心刻画的人物。就是一些次要人物,也各各具有不同的面貌和品性,如哈拉伐的忠实机警,山德鲁斯的随机应变,德·劳许的正直豪爽等,作者着墨不多,却个个栩栩如生。这些人物的性格都各有各的特点,读者是决不会把他们混淆起来的。
作者写作这部作品的时候,正是波兰被瓜分,普鲁土、沙俄等占领国加紧采取共同行动,企图消灭波兰民族的十九世纪下半期。在普鲁士占领区,占领者实行日耳曼化政策,把不是德国臣民的波兰人赶走,学校里取消波兰语,加紧对波兰报刊的迫害,对敢于反抗的波兰人民进行残酷的镇压,并且歪曲历史,颂扬条顿骑士团为德国的统治开辟了道路。在沙俄占领区也推行类似的非波兰化政策。因此波兰民族和占领者之间的民族矛盾极为尖锐,波兰人民采取各种形式和外国占领者进行了英勇激烈的斗争。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作者要直接写作反对外国占领者的作品显然是不可能的,因而他找到了历史小说这样一种体裁,借古喻今,揭露外国占领者对波兰民族的血腥统治,鼓舞人民起来反抗外国占领者。像《十字军骑士》这样的作品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起了鼓舞人民斗志的积极作用的。格隆瓦尔德会战胜利这样的历史事件对波兰人民反对侵略者的斗争无疑具有极大的鼓舞作用。作者正是以波兰人民历史上的胜利这样的实例来激励他的同胞,使他们加强夺取胜利的信心。小说的发表在当时是具有重大现实意义的。
波兰在历史上是一个灾难深重的民族,它不断遭受外来民族的侵略和压迫。特别是十五世纪前条顿骑士团的入侵和十八世纪后普鲁士、奥地利、沙皇俄国对波兰的瓜分,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法西斯的侵占等都给波兰人民带来极大的痛苦和灾难。但是波兰人民是英雄的人民,伟大的革命导师恩格斯曾经指出:“‘波兰人’和‘革命者’两个词成了同义语。”他们从来没有在侵略者面前屈服过,他们总是团结起来,举国一致,抵御外来的侵略;在被占领的情况下,他们不断举行起义,打击外国侵略者,争取民族的解放和统一。格隆瓦尔德会战的辉煌胜利一定会继续鼓舞波兰人民的爱国热情,为捍卫民族独立和国家主权,为建设自己美好的国家而奋斗不息。
冯春
一九九八年六月
[book_title]重要人物表
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波兰骑士。
兹皮希科——波兰骑士,玛茨科的侄子。
达奴莎——尤仑德的女儿,兹皮希科的妻子,安娜·达奴大公爵夫人的宫女,全名为安娜·达奴大·尤仑陀芙娜,达奴莎是爱称,后为十字军骑士团害死。
斯比荷夫的尤仑德——波兰骑士,其妻子及女儿(即达奴莎)均为十字军骑士团害死。
雅金卡——齐赫的女儿,达奴莎死后为兹皮希科的妻子,雅格娜和雅古拉都是她的爱称。
兹戈萃里崔的齐赫——波兰骑士,玛茨科的邻居。
哈拉伐——又名格罗伐支,原系捷克贵族,为齐赫俘虏,后为兹皮希科的侍从。
托里玛——尤仑德的侍从。
卡列勃神甫——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的神甫。
杜尔查的杨科——修道院长,玛茨科的亲戚,雅金卡的教父。
亨利克·雅奴希——波兰玛佐夫舍公国的公爵,又称玛佐维茨基公爵。
安娜·达奴大——公爵夫人,亨利克·雅奴希的妻子,又称安娜·雅奴绍芙娜,立陶宛大公威托特的妹妹,波兰国王亚该老的堂姊妹,前波兰国王盖世杜特的女儿。
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安娜·达奴大公爵夫人的宫廷侍从。
莫卡席夫的姆罗科泰——玛佐夫舍公国的骑士。
维雄涅克神甫——雅奴希公爵的神甫和医生,曾为兹皮希科证婚和治伤。
齐叶莫维特——波兰普洛茨克公国的公爵。
阿列克山特拉·齐叶莫维特——公爵夫人,普洛茨克公爵的妻子,波兰国于亚该老的姊妹。
罗泰林格的富尔科·德·劳许——法兰西骑士,原为十字军骑士团的客人,后为玛佐夫舍公国的臣民。
山德鲁斯——日耳曼人,卖免罪符的小贩,后为德·劳许的侍从。
弗拉迪斯拉夫·亚该老——波兰国王。
雅德维迦——波兰王后,亚该老的妻子。
威托特——立陶宛大公,亚该老的堂兄弟。
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波兰骑士,波兰军的统帅。
斯寇伏罗——威托特大公的将官,时母德人的统帅。
登青的雅斯柯·托波尔——波兰克拉科夫的总督,又称登青斯基。
塔契夫的波瓦拉——波兰骑士,亚该老的治安官。
加波夫的查维夏——波兰骑士。
康拉德·封·荣京根——十字军骑士团大团长。
荣京根的乌尔里西——康拉德的兄弟,原为十字军骑士团的高级官员,康拉德死后,继任大团长。
昆诺·封·里赫顿斯坦——十字军骑士团的使者,后任大“康姆透”——十字军骑士团最高级官员之一。
戈德菲列德法师——十字军骑士。
罗特吉爱法师——十字军骑士。
休戈·封·邓维尔特——十字军骑士,息特诺的“康姆透”。
齐格菲里特·德·劳夫——十字军骑士,扬斯鲍克的‘康姆透”。
万·克里斯特——罗特吉爱的侍从。
第得里赫——十字军骑士团的刽子手。
[book_chapter]第一部
[book_title]第一章
在蒂涅茨一家叫作凶猛野牛的客店(这是修道院①的产业)里,有几个人坐在那里,听着一个来自远方的骑士谈他自己在战争中和旅途上所经历的种种险遇。
①英译本注:即波兰蒂涅茨的本纳狄克脱修道院。
这位骑士留着一部大胡子,年纪却并不很大;肩膀宽阔,身材高大,却很清瘦,头上戴着镇珠子的发网,穿着一件留有胸甲痕迹的皮外衣,束着一条铜扣串成的腰带①,带子上系了一把刀,刀上套着角质的刀鞘,腰间挂着一支出门旅行用的短剑。
①中世纪的骑士均束腰带,戴踢马刺,这是受过册封的标记。
在他身旁和他同桌而坐的是一个青年,留着一头长发,神情愉快,显然是他的伙伴,或者是个侍从②也未可知,因为他也穿着一件类似的、出门行路穿的皮外衣。在场的其他人员是:两个来自克拉科夫近郊的贵族,三个戴红折帽的自由民①,细长的缨络一直搭拉到他们的胳膊肘上。
①骑士的侍从亦称“持盾者”。
②中世纪时城邑内的居民,享有城邑内的诸种权利,又称市民,大都经商。
店主是个日耳曼人,穿一件褪了色的、带头巾的法衣,白色的大领口。他正捧着一桶麦酒,把一臾只陶器杯子斟满,一面十分好奇地听他谈着行伍中的种种险遇。
那三个市民听得更加出神。当年洛盖戴克①国王时代曾经造成市民和骑士之间那种互不相容的憎恨,现在已经消失殆尽,市民们不像上一个世纪那样对贵族地主卑躬屈节了。贵族地主仍旧称市民们为最高贵的巨商和君子,而且赏识他们豪爽地ad cessionem neiarum②。因此在客店里常常可以看到商人和贵族像弟兄似地一起饮酒。他们甚至很受欢迎,因为他们有的是钱,往往还会替那些有纹章的人③付账。
①洛盖戴克是弗拉迪斯拉夫的外号(死于1333年),毕阿斯特王朝的波兰公爵,经过长期斗争而统一了波兰的主要领土。一三二○年弗拉迪斯拉夫·洛盖戴克在克拉科夫登上王位。洛盖戴克的登位标志着统一的波兰国家的重建。
②拉丁文,意为:用现款付账。
③指骑士。
他们就那样坐在那里谈天,不时地向店主使个眼色,要他斟酒。
“高贵的骑士,您可见过不少世面啊!”其中有个商人说。
“是啊!你们这些从各地赶到克拉科夫来的人当中见过这种世面的可不多啊,”那骑士答道。
“往后自会多起来,”商人说。“马上就要举行祝贺国王和王后的大宴会了!国王已经下令,要在王后的寝宫里张挂起绣上珍珠的金线锦缎来,还要张起一顶同样质料的华盖。还要举行空前未有的宴会和比武呢。”
“卡姆罗斯①大叔,别打断骑士的话,”另一个商人说。
①卡姆罗斯和埃欧特雷戴都是当时的姓,确切些说,是一种外号。
“埃欧特雷戴①老兄,我不是打岔;我只是认为,他要是知道人们纷纷谈论的这些事情,准也会高兴,因为我相信他也是上克拉科夫去的。我们今天反正进不了城,因为城门一定关了。”
①卡姆罗斯和埃欧特雷戴都是当时的姓,确切些说,是一种外号。
“人家说一句,你总要回答二十句。我看你是老啦,卡姆罗斯大叔!”
“可我还举得起一整匹湿漉漉的宽幅的厚绒呢。”
“了不起!那呢绒准是稀朗得像筛子一般。”
这场争论给骑士打断了,他说:
“不错,我要到克拉科夫去待一阵,因为我已经听说过比武的事。我很愿意在格斗期间,到比武场上去显显身手。这个小伙子是我的侄子,他虽然年纪轻,嘴上还没有长毛,却已经掀倒过不少穿胸甲的骑士,他也要参加比武。”
客人们看了那青年一眼,他快乐地笑了一下,一面把长头发掠到耳后,又把酒杯凑到嘴边。
老骑士接着又说:
“就是我们要想回去,也没有地方好去了。”
“那是怎么回事?”一个贵族问。
“请问尊姓大名,府上哪里?”
“我是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这孩子是我兄长的儿子。他叫兹皮希科。我们的纹章①是‘戴姆巴·波达科华②’。我们的战号是‘格拉其’③!”
①纹章又称徽章,欧洲中世纪骑士的一种标帜。
②原文为Tempa Podkowa,意为“圆头的马蹄铁”。
③意为冰雹;战号是在战斗中呐喊的呼号,用来杀敌助威,井为自己人鼓舞士气。
“波格丹涅茨在哪里?”
“嗨!这位老兄,你应当问,它的旧址在哪里,因为现在这地方没有了。在格尔齐玛尔奇克和拿仑支①打仗的时候,波格丹涅茨给烧毁了,我们什么都被抢光;仆人们也都逃光了。邻近的农民都逃到树林里去,地都荒了。这孩子的爹后来重建了家园;可是第二年,一场洪水又把什么都冲走了。接着我的兄长去世,打他死后,我就和这孤儿一起过活。我心里想:‘我待不下去了!’我听说要打仗了,弗拉迪斯拉夫②国王已经派了莫斯科左伏的米柯拉伊到维尔诺去,跟着又派了奥列斯尼查的雅斯科去招兵买马。我认识一位了不起的修道院长杜尔查的杨科,我把地押给他,得到了一笔钱,购备了出征需用的甲胄和马匹。这孩子那时才十二岁,我让他骑上一匹小马,我们便投奔到奥列斯尼查的雅斯科那里去。”
①这是两个有势力的家族。在雅德维迦女王登位以前、王位空虚时期,波兰的这两个大封建领主曾于一三八三年发生了内战。
②弗拉迪斯拉夫·亚该老国王——一三七七年起为立陶宛的大公,由于一三八五年在克列伏签订的协议而成为波兰女王雅德维迦的丈夫,并以弗拉迪斯拉夫第二的称号登波兰王位,一四三四年去世,他是一五七二年前统治波兰和立陶宛的亚该老王朝的始祖。
“带着这小伙子么?”
“他那时候还算不上一个小伙子哩,可他从小就身体强壮。他十二岁的时候,就常常把一张石弓支在地上,用胸口抵住曲柄,拉得弓弦十分饱满。我在维尔诺看到的那些英吉利人,还没有一个能胜过他呢。”
“他向来就这样强壮么?”
“他从前总是给我拿头盔,十三岁就能给我持矛了。”
“你们那里常常打仗吧!”
“都是因为威托特①呀。这位公爵从前待在十字军骑士团里,每年总要出征一次立陶宛,一直打到维尔诺。跟他们一起来的,各国的人都有:有日耳曼人、法兰西人、英吉利人(他们是最好的射手),还有捷克人、瑞士人和勃艮第人。他们一路砍伐树林,烧毁城堡,最后,用火和剑把立陶宛糟蹋得不成样子,弄得那个国家的人民都不愿留在那里,另外找地方去了,哪怕是到天涯海角,跟恶魔的子孙住在一起也都情愿,只要远远离开日耳曼人就行。”
①亚该老的堂兄弟,立陶宛的大公
“我们这里听说过,立陶宛人都要带着他们的妻子儿女远走高飞,当时我们还不大相信呢。”
“我可是亲眼目睹的。嗨!要是没有莫斯科左伏的米柯拉伊,没有奥列斯尼查的雅斯科,不是夸口,要是没有我们的话,现在准没有维尔诺了。”
“我们知道。你们并没有放弃那个城堡。”
“没有。现在请听我说,我在军事方面很有经验。老年人常常说:‘桀骜不驯的立特瓦’①——这话一点不错!他们很会打仗,可是他们抵挡不住战场上的骑士。不过,要是日耳曼人的马匹陷进了沼泽,或者碰上一片丛林的话——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①即立陶宛人
“日耳曼人是骁勇善战的啊!”那三个市民叫喊道。
“他们穿着铁甲胄,挨个儿排成队,简直像一堵墙,挺进起来简直像是一个人。他们一斫杀起来,立陶宛人就像一盘散沙似地四散奔逃,要不就是躺在地上听人践踏。他们里面不光有日耳曼人,因为在十字军骑士团里服务的各国的人都有。这些人很勇敢!一个骑士面临战阵,往往是怄下身于,端起枪矛,单枪匹马去冲杀一支大军。”
“基督啊!”卡姆罗斯喊道。“那末,他们中间哪些人最骁勇善战呢?”
“这要看武器了。论用弓弩,应该算英吉利人顶好,他们能够一箭射穿甲胄,百步之内射起鸽子来总是箭无虚发。捷克人(波希米亚人)使起斧头来可真吓人。至于双手使用大刀,那是日耳曼人顶好。瑞士人喜欢用铁连枷打头盔。不过最了不起的骑士却是那些法兰西人。这些人骑马也好,不骑马也好,都打得来仗,一边打一边还会说出非常勇敢的话来。这种话你准听不懂的,因为那是一种十分古怪的话。他们都是些敬神的人。他们通过日耳曼人来责骂我们。他们说我们是为了保卫异教徒和土耳其人而来反对天主教的,因此他们要用一次骑士式的决斗来证明这一点。这场天主的裁判打算这样举行:他们派出四个骑士,我们也派出四个骑士,在罗马国王兼捷克国王华茨拉夫的宫廷中决斗一番。”①
①作者原注:这是历史事实。按:罗马国王兼捷克国王华茨拉夫即卢森堡王朝的捷克国王华茨拉夫第四(在位期间为一三七八——一四一九年),他在一二七八——一四○○年间是日耳曼(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国王)。天主的裁判即指决斗。
说到这里,越发逗起了贵族和商人们的好奇心,他们都向着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伸长了脖子,问道。
“我们这边派出去的是些什么样的骑士呢?快说吧!”玛茨科举杯凑到嘴边,喝了一口,然后答道:
“哎,不必为他们担心。其中有弗罗希秋伐的耶恩,他是杜勃尔润的总督①;有瓦希门托夫的米柯拉伊;有齐达科夫的雅斯科和捷霍夫的雅罗希。全是出色的骑士和刚强的汉子。不管他们用的是哪种武器,——宝剑也好,斧头也好,——都能得心应手!真是值得让人一看,也值得让人一听的——因为,我刚才说过,即使你用脚踩住了这些法兰西人的喉管,他们还是尽说些骑士气派的话来回答你。但是我凭天主和圣十字发誓,他们虽然一张嘴比我们强,可我们的骑士却能打败他们。”
①总督亦称“城守”,是中世纪波兰王国握有军权及司法权的地方长官,这里即指治理杜勒尔润的长官。
“那就光彩了,但愿天主保佑我们,”一个贵族说。
“还得请圣斯坦尼斯拉夫保佑!”另一个贵族补充道。接着他又转向玛茨科,继续问下去:
“唔!再告诉我们一些吧!你捧了日耳曼人和别的骑士,因为他们勇敢,又能轻易地征服了立陶宛人。可是,他们对付你们,总会感到不那么容易吧?他们难道能够随心所欲地攻击你们么?究竟怎么样?也请你捧捧我们自己的骑士吧!”
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显然不是一个大言不惭的人,因为他回答得很谦逊:
“那些刚从外国来的人,固然可以随心所欲地来攻击我们。可是,他们试过一两次以后,攻击我们的信心就不那么强了,因为我们是铁打的硬汉。因此他们往往就来责骂我们这股强硬的劲儿:‘就算你们不怕死,但你们帮助撒拉逊人①,你们这样做必遭天罚。’于是,我们的不共戴天的怨仇愈来愈深了,因为他们的辱骂是无中生有!国王和王后已经给立陶宛人施过洗礼了。在那里,人人都要崇拜我主基督,虽则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应该怎样去崇拜。大家也都知道,当他们在普洛茨克大教堂里把魔鬼的偶像掀翻的时候,我们仁慈的君主就命令他们在它面前供上一支蜡烛——弄得神甫们不得不对他说,不应该这么做。你看一个国王尚且如此,那么,一般普通人就更不足怪了!因此他们有许多人私下说:‘公爵命令我们受洗,我就受洗。他命令我们向基督鞠躬,我就鞠躬。但是,我为什么要对那些原来的异教魔鬼,吝惜一小块干酪呢?我为什么不应该抛给他们一些萝卜呢?我为什么不应该泼掉麦酒的泡沫呢?我要是不那么做,我的马匹就会死掉;再不然,乳牛就会生病,或者它们的奶就会变成血——或者收成就要出岔子,他们许多人都这样做了,因此他们都受到怀疑。可他们这样做是出于无知和害怕魔鬼。那些魔鬼在古时候生活得很不错。它们从前都有自己的山林,常常骑马去收什一税。可是,今天呢,山林都所光了,它们没有什么好吃的了——城里的钟声当当响,魔鬼们只好部藏到丛密的森林里去,在那里孤寂得大肆咆哮。如果一个立陶宛人到森林里去,它们就扯住他的山羊皮外衣,说:‘给我们一些什么吧!’有些人给了,但也有些勇敢的小伙子,他们不但不给,反而把魔鬼捉住。其中一个小伙子把一些蒸熟的豆放在一只牛膀胱里,立刻就有十三个魔鬼钻了进去。他用一个花揪树的木栓塞住了那只膀胱,把它们带到了维尔诺,卖给那些圣芳济会②的教士们,教士们给了他二十个‘斯果耶崔’③。他为的是要毁灭基督名下的仇敌。我亲眼看见过那只膀胱;发出一股刺鼻的恶臭,因为那些肮脏的精灵就这样表示出了它们在圣水面前的恐惧。”
①撒拉逊人(Sara)指所有阿拉伯种族的人、土耳其人和其他伊斯兰教徒。
②圣芳济会是大主教的修会之一,十二世纪初由意大利的子芳济创立。
③英译本注:一种货币,相当于个“格里温”或二十四分之一马克。
“你说你知道那里面有十三个魔鬼,可是谁数过呢,”商人卡姆罗斯颇为聪明地问道。
“那个立陶宛人看到它们钻进了膀胱,就一个个地数了。它们摆明都在那里面,因为那股臭气就叫人知道它们是在那里面,哪个高兴打开木栓去数呢。”
“真是奇事,真是奇事!”一个贵族喊道。
“我亲眼见过许多非凡的奇事,因为他们每一件事都是希奇古怪的。他们全都蓬头散发,难得有个把公爵梳梳头的。他们靠烘萝卜过活,这是他们最喜欢吃的食物,说什么吃烘萝卜会滋长勇气。他们和他们的牲口、蛇一块儿住在森林里;他们饮食没有节制。他们看不起结过婚的女人,但是非常尊敬姑娘们,认为姑娘们具有无上的威力。他们说,如果一个男人闹肚子痛,只要请一位姑娘用干树叶擦一擦,就会好的。”
“要是擦肚子的都是些漂亮娘儿们,那倒是值得闹闹肚子痛呢!”埃欧特雷戴大叔喊道。
“这个去问兹皮希科好了,”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答道。
兹皮希科纵声大笑,使得他坐的那张凳子都摇晃起来了。
“他们那里确实有几个美人,”他说。“琳迦娃就很迷人。”
“谁是琳迦娃?快说!”
“怎么?你们没有听说过琳迦娃么?”玛茨科问。
“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
“她是威托特的妹妹,玛佐维茨基公爵亨利克的妻子。”
“不见得吧!哪一个亨利克公爵呀?我们只知道一个玛佐维茨基公爵,他是普洛茨克的主教①,可他已经死啦。”
①普洛茨克的主教玛佐维茨基公爵亨利克确实曾违反教规同立陶宛的公爵盖世杜特的女儿琳迦娃结婚。
“就是他。他原先期望罗马给他一次神赦,但是结果给他神赦的是死亡,看来天主不满意他的所作所为呢。奥列斯尼查的雅斯科曾经派我送一封信给威托特公爵,那时节,国王也正派普洛茨克的主教亨利克公爵到利德斯威尔特去。当时,威托特已经厌倦了战争,因为他攻不下维尔诺,我们的国王也看不惯他自己的弟兄们和他们的昏庸放荡。国王看到威托特比他自己的弟兄们干练,有才智,所以派主教去劝他脱离十字军骑士团,重新归附他,还答应让他做立陶宛的执政。见异思迁的威托特,听了使者的话,大为乐意,还举行了一次宴会和几场比武。这位主教上了马,虽则别的主教们不赞成他这样做,可他在比武场上倒显出了他的骑士的力量。玛佐夫舍所有的公爵都是力大非凡;大家都知道,连他们那一族的姑娘们也能不费吹灰之力折断马蹄铁。一开始,这位公爵就把三个骑士掀下了马背;第二次,又掀下了五个骑士。他把我也掀了下来;在比武开始的时候,兹皮希科的马把两条前腿悬空竖起,因此他也给掀了下来。这位公爵从美丽的琳迦娃手中拿到了全部的奖品,披着全副甲胄跪倒在她面前。他们彼此深深相爱了,弄得和他同来的神甫们在好几次宴会上拉住他的袖子,把他从她身旁拖开,她的兄长威托特也制止了她。这位公爵说:‘我要给我自己一次神赦,即使罗马教皇不批准,亚威农的教皇①一定会批准。我一定要立即同她结婚——否则我要急死了!’这本来是对天主的一种极大的亵渎,但是威托特不敢逆他的意,因为他不愿意扫这位大使的兴——因此就结婚了。于是他们到苏拉兹去,以后又到斯鲁茨克去。这真叫这个小伙子兹皮希科大为伤心,因为按照日耳曼的风俗,他已经挑了琳迦娃公主作为他心爱的人,并且向她发誓永远忠诚。”
①一三七八——一四一十年问,西欧除罗马教皇外,在法国亚威农尚有一教皇。
“哦!”兹皮希科突然打岔道,“事情倒是真的。但是,后来听说琳迦娃后悔不该做这个主教的妻子(因为他虽是结了婚,仍然不愿放弃他的神职),而且觉得天主一定不能赐福给这样的婚姻,就把她丈夫毒死了。我听到了这件事,就去请求一位住在离卢布林不远的虔诚的隐士,赦免我发过的誓。”
“他是一个隐士,这倒是真,”玛茨科笑着答道,“但他是否虔诚,我可不知道;我们是在礼拜五那天到他那里去的,当时他正拿着一把斧头在劈开熊骨,拼命吸着骨髓,吸得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响。”
“他说骨髓不是肉,而且他这样做是得到许可的。因为吸过了骨髓,他在睡梦里总会看见奇妙的幻景,隔天他就可以说预言一直说到中午。”
“唔,唔!”玛茨科答道。“美丽的琳迦娃现在是一个寡妇啰,她会要你去为她效劳了。”
“这是枉费的,我准备另外选一位女士,为她效劳到死,然后去找一个妻子。”
“你倒应该先把一条骑士的腰带弄到手。”
“哦伐!①比武的机会多的是。不经过比武,国王是不会册封任何骑士的。我可以同任何人较量一下。要不是我的马竖起前腿,主教是没有办法把我掀下马来的。”
①一种戏谑的叫声。
“比你强的骑士还多着呢。”
这时候,两个贵族叫嚷起来了:
“看老天爷分上!在王后的御驾跟前比武的可不是你这种人,而是世界上最著名的骑士。到这里来比武的,是加波夫的查维夏和法鲁列伊,奥列斯尼查的杜伯科,塔契夫的波瓦拉,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雅斯科·纳相,戈拉的阿勃丹克,勃罗荷切崔的安得热伊,奥斯特罗夫的克利斯丁和柯皮兰尼的雅可怕!你能同那些人较量一下剑法么?不管是这里的骑士,还是捷克宫廷里的骑士,或者是匈牙利宫廷里的骑士,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你在扯些什么?你比他们强么?你多大了?”
“十八岁,”兹皮希科答道。
“他们里头任何一个人,都能够用手把你捏成肉酱。”
“我们等着瞧吧。”
但是,玛茨科说:
“我听说国王对那些参加过立陶宛战争回来的骑士,都慷慨赏赐。你们谁是克拉科夫人,你们倒说说看,这是真的么?”
“不错,这是真的!”一个贵族答道。“国王的慷慨是举世闻名的;但是现在很难接近他了,因为客人们都涌到克拉科夫来了。他们都是及时赶来祝贺王后分娩和王太子命名礼的,都想向我们的君王表示敬意,向他纳贡。匈牙利的国王已经动身了;他们说,罗马皇帝也要来,还有许多公爵、伯爵和骑士都要来,因为他们谁都不想空手回去。他们甚至说波尼伐教皇①本人也要来,因为他也需要我们的君王支持他对抗他在亚威农的敌手。因此人这样多,就很难接近国王了。不过,要是有人能够见到他,向他表示敬意的话,那他就会慷慨赏赐那个该受赏的人。”
①从一三七八年起,天主教会发生了分裂;一部分红衣主教所选举的教皇同他的前任(从十四世纪初叶起)一样以亚威农(在法兰西南部)为教皇的府邸,另一部分红衣主教所选举的教皇重新驻跸在罗马。这两个相互猛烈咒骂的教皇之间的争吵一直继续到一四一四年召开宗教会议为止。
“那我一定要向他表示敬意,我已经效劳了多年。如果一巳又发生战争,我又要出征去了。我们虽然拿到了一些战利品,现在并不穷,但是我越来越老了。人老了,气力也就小了,总想能够安逸安逸。”
“国王很高兴看到那些同奥列斯尼查的雅斯科一起从立陶宛回来的人;他们都受到盛宴款待。”
“你知道,我那时候还没有回来;我还在作战。你知道,日耳曼人因为国王和威托特公爵的和解而吃了大亏。公爵施用巧计,把人质弄回来后,就去攻打日耳曼人!他破坏城堡,大肆焚烧,杀死了好些骑士和人民。日耳曼人要报仇,正如倒向他们一边去的斯维特列革罗①也要报仇一样。于是又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远征。大团长②康拉德亲自率领了一支大军;他们围困了维尔诺,③想从他们的云梯上④攻克各个城堡;他们还试图用诡计占领这个城市——但是他们没有成功!后来他们一路退却,死伤无算,逃得了命的连一半人都没有。于是我们又去攻打大团长的兄弟,斯华皮阿的‘康姆透’,荣京根的乌尔里西。可是‘康姆透’因为害怕‘公爵’⑤,逃跑了。这样一跑,却和平了,现在他们正在重建城市。有一个虔诚的教士,他能够赤脚在火热的铁板上行走,打那回以后就预言说,只要世界存在一天,维尔诺的城墙下就不会再看见一个日耳曼士兵。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是谁造成这个局面的呢?”
①斯维特列革罗(死于1452年)——立陶宛的公爵,亚该老的弟弟。
②即十字军骑士团的团长。
③十字军骑士团远征维尔诺是在一三九四年。
④云梯是一种高高的、活动的木制结构,在中世纪作战时用来攻坚的。
⑤指威托特公爵。
说着这话,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摊开了他那双又宽又大的手掌;其余的人都点头表示赞许:
“不错,不错!他说的都是真话!不错!”
温暖而清朗的夜。话谈到这里,被一阵打窗外传进来的声响打断了,因为人们都把牛膀眈①拿到窗外去了。远处突然传来弦乐声、歌唱声、笑声和马匹的喷界声。他们都很惊奇,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店?主人奔到客店的院子里去,但顾客们还没来得及喝干麦酒,他又嚷着跑回来了:
①古时波兰以牛膀胱作窗玻璃。
“宫廷有人来了!”
隔了一会,已经看见一个身穿蓝外衣、头戴红折帽的仆从①走进门来。他停在那里,对众人瞟了一眼,然后看到了店主人,便说:
①这是一种在主人车前奔走的男仆。
“抹桌掌灯;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今晚要歇在这儿。”
他说过就走了。客店里便大为忙乱起来;店主人呼唤仆役,顾客们都非常惊异,面面相觑。
“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一个市民说,“她是盖世杜特的女儿,雅奴希·玛佐维茨基的妻子。她两个礼拜前在克拉科夫,后来她到扎多尔去访问华茨拉夫公爵,现在回来了。”
“卡姆罗斯大叔,”另一个市民说,“我们到谷仓里去睡在干草堆上吧;这些贵人我们高攀不上。”
“他们赶夜路我倒不觉得奇怪,”玛茨科说,“因为白天太热;可他们既然快到修道院了,为什么还要到客店里来投宿呢?”
说到这里,他转向兹皮希科说道:
“这是美丽的琳沙娃的亲姊姊;你知道么?”
兹皮希科答道:
“准有许多玛佐夫舍的宫女跟她一起来,嗨!”
[book_title]第二章
这时候公爵夫人进来了。她是一个中年妇女,笑容满面,披着红色斗篷,衣服是淡绿色的,腰间系着一条金黄色腰带。公爵夫人身后跟着一些宫女;有的尚未成年,有的年龄较大;头上都戴着淡红色和淡紫色的花冠,手里大都拿着琵琶。有的捧着大束的鲜花,显然是在路旁采来的。屋里马上给挤满了,因为宫女后面还跟着一群宫廷侍从①和小厮。大家都很活泼,脸上流露着愉快的神情,有时大声交谈,有时咿咿唔唔,仿佛都被美丽的夜色陶醉了。宫廷侍从里头,有两个吟唱者②,一个拿了一只琵琶,另一个的腰间挂着一面琴斯拉③。姑娘们中间有一个十分年轻,大概只有十二岁模样,她拿着一只很小的、饰着铜钉的琵琶,跟在公爵夫人身后。
①即宫廷中的内侍官。
②原文为rybalt,英译本注为奴隶乐人。这是中世纪的吟唱者。
③琴斯拉(gensla)是一种六弦琴(吉他)。
“赞美耶稣基督!”公爵夫人站在房中央说道。
“永生永世,阿门!”在场的人都异口同声地答道,一面深深地施了礼。
“店主在哪里?”
那个日耳曼人一听得召唤,便走上前去,按照日耳曼的习俗,用一条腿跪下。
“我们打算在这里停一停,”公爵夫人说。“只是请快一点,我们都很饿。”
三个市民早已走了;这时两个贵族,还有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和年轻的兹皮希科,一起再鞠个躬,准备离开,因为他们不想打搅朝廷里来的人们。
但是,公爵夫人却把他们留下来。
“你们都是贵族;不碍事,你们可以同宫廷侍从们相识相识。天主把你们打什么地方指引来的?”
于是他们一一说出了自己的姓名、纹章、外号以及他们借以获得称号的庄园名称。①夫人听得弗罗迪卡②玛茨科说他曾经到过维尔诺,就拍手说道:
①据英评本注:每个国家的贵族都是根据他们自己的庄园名称而命名的——如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意即波格格丹茨的庄园属于玛茨科的家族和他自己的。
②英译本注:弗罗迪卡(wlodyka)指富有的地主,他们都是自由民,但有农奴为他们做工,他们有些人是贵州,并享有使用纹章的权利。
“这可真巧!请把维尔诺的情况和我兄弟妹妹的情况说给我们听听。威托特公爵可来祝贺?王后分娩和王子命名礼么?”
“他很想来,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来;因此他给王后送来了一只银摇篮作为贺礼。我的侄子和我把那只摇篮带来了。”
“那末摇篮在这里么?我倒想看看!纯银的么?”
“纯银的;不过不在这里。由几个培西林教士①带到克拉科夫去了。”
①培西林(Basilian)教士奉行培西利斯(Basilius)神甫在四世纪时所建立的教规。
“那你们在蒂涅茨做什么呢?”
“我们是来看看修道院的院长,他是我们的亲戚,想把我们叨战争的光获得的一切,也就是公爵赠给我们的东西委托给高尚的教士保管。”
“这样说来,天主已经赐给你们好运气和珍贵的战利品了,可是请告诉我,我的兄长为什么决定不了来不来呢?”
“因为他正在准备远征鞑靼人。①”
①威托特于一二九九年在条顿骑士团的怂恿之下远征金帐汗国(鞑靼人的一个部落),在威斯克拉遭到惨败。条顿骑士团即十字军骑士团。
“这我知道;但是我担忧的是,王后并没有预言这次远征会有什么好的结局,她所预言的一切事情往往都是有言必中的。”
玛茨科笑了。
“嗳,我们的王后固然是一位预言家,这我不能否认;但是同威托特公爵一起出征的我们的许多骑士,他们都是些了不起的汉子,谁都敌不过他们。”
“你不去么?”
“我不去,我是给派来送摇篮的,我五年没有脱过我的甲胄了,”玛茨科一面回答,一面指着驯鹿皮外衣上给胸甲磨出来的凹痕。“不过,我休息一下之后就会去,要是我自己不去,我会要这个小伙子,我的侄子兹皮希科,去投效梅尔希丁的斯必特科爵爷①,我们所有的骑士都将在他的指挥下出征。”
①原文为Pan,是波兰古时对贵族骑士的尊称。
达奴大公爵夫人对兹皮希科漂亮的身材看了一眼;可是,修道院来的一个教士打断了他们的话。那个教士向公爵夫人问安过后,就以恭顺的口吻责备她,说她事先也不派个急差来报告她要来的消息,又说她不歇在修道院,却歇在普通客店里,这不合她的尊贵身份。修道院里有的是房屋,即使一个普通人也可以在那里受到款待,至于王族,当然更受欢迎,何况她丈夫的祖先和亲属,对修道院施过那么多恩惠。
但是,公爵夫人愉快地答道:
“我们只是到这里来停一停罢了;明天一早就要到克拉科夫去。我们白天睡觉,晚上赶路,因为晚上比较凉快。况且这时候鸡都已经啼了,我不愿意吵醒虔诚的教士们,尤其是这么一大群人,光想唱歌跳舞,不大想休息。”
教士还是硬要他们去,公爵夫人只得又说道:
“不,我们要歇在这里。我们唱唱歌就可以把时间消磨掉,不过,我们一定到教堂来做晨祷,跟天主一同开始另一天的生活。”
“我们要为仁慈的公爵和仁慈的公爵夫人的幸福举行一次弥撒,”教士说。
“我的丈夫公爵大人,还得过四五天才来呢。”
“天主不论远近都能赐福,那么至少且让我们这些贫穷的教士到修道院里去拿些酒来。”
“那我们倒乐于领情,”公爵夫人说。
教士一走出门,她便叫道:
“嗨,达奴莎!达奴莎!站到板凳上去,唱一支你在札多尔唱过的歌,让我们开心开心。”
宫廷侍从们听见这话,便端了一张板凳放在房间中央。两个吟唱者坐在板凳的两端,中间站着那个小姑娘,她原来拿着饰有铜钉的琵琶,跟在公爵夫人身后。她头上戴着一顶小花冠,头发披在肩上,身穿蓝色衣服,脚穿一双鞋尖很长的红鞋。她站在板凳上好像一个小孩,不过也是一个美丽的小孩,有如教堂里的画中人物。她显然不是第一次在公爵夫人面前唱歌,因为她并不显得,田‘泥不安。
“唱呀,达奴莎,唱呀!”小宫女们都喊道。
她捏住琵琶,像一只开始歌唱的鸟儿似的昂起了头,闭着眼睛,响起了银铃似的歌声:
如果我有
雏鹅的小巧的双翅,
我就飞向
西利西亚的雅锡克。
两个吟唱者为她伴奏,一个弹着小琴斯拉①,一个弹着大琵琶。最爱听小调的公爵夫人,开始把头前后摆动起来,那个小姑娘又用孩子似的声音唱起来,唱得又清脆又美妙,有如林中鸟啼:
①原文为gnsilks,即指小gensla,参见第12页注。
我就要坐在
篱笆上歌唱:
“看呀,我亲爱的人儿,
柳芭飞来啦,可怜的孤儿!”①
①“柳芭”在民歌中即为“恋人”。
于是两个吟唱者又奏了起来。年轻的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虽然从小就过惯了战争生活,看惯了战争的可怕景象,生平却从未听到这样的歌声,于是他用手碰了碰站在他旁边的一个玛朱尔人①,问道:
①玛米尔人(Mazur)即玛佐夫舍人。玛佐夫舍在华沙附近。
“她是谁?”
“她是公爵夫人宫廷中的一个女孩。宫廷里多的是使人身心愉悦的吟唱者,不过,她是最讨人喜欢的一个,谁唱的歌都不能使公爵夫人听得这么高兴。”
“这我不怀疑。我倒以为她是天上下凡的一位仙女呢,我简直对她百看不点。人们管她叫什么?”
“你没有听见过么?叫达奴莎。她父亲是一个著名的骑士,名叫斯比荷夫的尤仑德,一个骁勇的‘康姆斯’①。”
①即伯爵。
“嗨!这样一位姑娘,简直是凡人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大家都喜爱她的歌唱和美貌。”
“那么谁是她的骑士呢?”
“她还是个孩子哩!”
谈话被达奴莎的歌声打断了。兹皮希科看着她那金黄色头发,那昂起的头,半闭的眼睛,看着她那在烛光和从窗户中射进来的月光照耀下的整个身段,不禁越来越感到惊异了。他觉得,仿佛他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可是他记不清究竟是在梦中见过呢,还是在克拉科夫某个教堂的窗口见过。
于是,他又碰一碰那个宫廷侍从,低声问道:
“那么她是在你们宫廷里长大的么?”
“她的母亲是同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一起从立陶宛来的,公爵夫人把她嫁给斯比荷夫的尤仑德伯爵。她长得很美,出身于望族;公爵夫人喜爱她胜过喜爱任何其他的宫女,她也很爱公爵夫人。因此她才给她女儿取了一个同样的名字——安娜·达奴大。可是五年前,日耳曼人在兹罗多尔雅附近袭击公爵朝廷的时候,她给吓死了。从此公爵夫人就收养了这女孩,一直把她带大。她父亲常常到宫里来看她,看到公爵夫人把女儿抚养得很健康,很幸福,十分高兴。但是他每次看到女儿,就要想起妻子,因而不免痛哭流涕;于是他就回去向日耳曼人报这不共戴天的深仇。他比全玛佐夫舍任何人都爱自己的妻子;不过,他为了报复,已经杀死了好多日耳曼人。”
兹皮希科顿时泪眼盈盈,额上暴出了青筋。
“那末说,是日耳曼人杀死她母亲的啰?”他问道。
“可以说是他们杀死的,也可以说不是。她是给吓死的。五年前,天下太平,谁都没有想到战争,谁都觉得安然无事。公爵像往常和平时期一样,没带一个士兵,只带着些宫廷侍从们,到兹罗多尔雅去造一座城堡。想不到那些背信弃义的日耳曼人根本没有宣战,就毫无理由地发动进攻。他们逮住了公爵,既不想到天主的愤怒,也不想到公爵的祖先对他们的大恩大惠,把他缚在马上,还屠杀了他的臣民。公爵做了很久的俘虏,直到弗拉迪斯拉夫国王威胁着要向他们开战,他们才释放了他。达奴莎的母亲就在这次攻击中死了。”
“那么您,骑士爵爷,当时您在场么?他们怎么称呼您?我忘啦!”
“我的名字是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他们管我叫‘奥布赫’①。当时我在场。我看到一个头盔上插着孔雀毛的日耳曼人把她缚在马鞍上;她就这样给吓死了。他们还用一把戟斫我,到如今我身上还留着一道伤疤。”
①意为斧背。
说到这里,他指着他头上从头发一直延伸到眉毛的一道深深的伤疤。
静默了一会儿。兹皮希科又望了望达奴莎。接着问道:
“那末,爵爷,您说她还没有骑士么?”
可是,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因为这时歌唱停止了。一个又胖又大的吟唱者突然站起,板凳跟着翘了起来。达奴莎蹒蹒跚跚,伸出了一双小手,兹皮希科没等她跌下来或者跳下来,像只野猫似的冲了上去,把她一把抱在怀里。
本来吓得惊叫起来的公爵夫人立刻笑了,喊起来:
“这就是达奴莎的骑士!来吧,小骑士,把我们亲爱的小姑娘还给我们吧!”
“他很英勇地把她抱住了,”只听得宫廷侍从们中间有人这么说。
兹皮希科抱着达奴莎向公爵夫人走去,达奴莎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紧握着琵琶,怕它打碎。她的脸上虽然带点儿受惊的神情,却在笑着,很是高兴。
这时候这个青年人走到公爵夫人跟前,把达奴莎放在她面前,一边跪下去,抬起头来,以一种像他那样年龄的人所特有的胆量说道:
“那么,就遵照您的话办吧,仁慈的夫人!这位温柔的年轻姑娘已经到了应该有她自己的骑士的时候了,我也到了应该有我自己的情人的时候了,我将永远颂扬她的美貌和德行。如蒙许可,我愿意起一个誓,在任何情况下,我会一辈子忠实于她。”
公爵夫人吃了一惊,这倒不是因为听到兹皮希科的话,而是因为一切都发生得这么突然。不错,起誓不是波兰的习惯;但是玛佐夫舍和日耳曼接界,常常有骑士从异国来访问,因此人们对这个习惯比在其他省份更为熟悉,而且常常有人模仿。公爵夫人在她父亲的宫廷里也听到过这种习惯——在那里,大家都把所有的西方习惯看作高贵的骑士们应当遵循的法律和榜样。所以她并不认为兹皮希科这个举动有什么地方冒犯了她和达奴莎。她甚至还因为她所疼爱的这位姑娘博得了一个骑士的欢心而大为高兴呢。
因此她带着愉快的脸色,掉过头去对姑娘说:
“达奴莎!达奴莎!你想给你自己找个骑士么?”
长着一头金发的达奴莎,穿着她那双红鞋跳了三跳,抱住公爵夫人的脖子,快乐得尖叫起来,仿佛人们给了她一种只有大人才能享受的快乐。
“我要,我要,我要——!”
公爵夫人笑得眼眶里满含泪水,全体宫廷侍从们也同她一起大笑起来;接着,夫人对兹皮希科说;
“好吧,起誓吧!起誓吧!你许给她什么呢?”
但是兹皮希科却在一片笑声中神态自若,一本正经地跪在那里,庄严地说:
“我许愿:我一到克拉科夫,就把我的矛挂在客店门口,请一位学者替我写张羊皮纸贴在门上。在羊皮纸上,我将宣告,达奴大·尤仑德①小姐是国内外最美丽、最有德行的姑娘,谁要是反对这种说法,我一定要同他斗个你死我活,要不就是双方之中有一方做俘虏。”
①达奴大·尤仑德即达奴莎,后者是爱称。
“很好!我知道你很懂得骑士规矩了,还有么?”
“还有,我从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爵爷那里得知,尤仑德小姐的母亲是被一个头戴孔雀毛的日耳曼人以惨无人道的手段话活害死的,因此,我发誓,我要在我的腰上贴向扎一条麻绳,即使这条麻绳勒进我的骨髓,我也要扎着它,非等我宰了几个日耳曼人,从他们头上扯下三簇孔雀毛来,决不解下这根麻绳。”
说到这里,公爵夫人变得严肃起来了。
“别拿你的誓言开玩笑!”
兹皮希科又说道:
“凭上帝和圣十字架之名,我一定要在教堂里的神甫面前把这个誓言重新说一遍。”
“去同我们人民的公敌作战,确是一件令人钦佩的事;可惜你还年轻,很容易送命。”
这当儿,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认为应当出面跟公爵夫人谈一谈,好让她放心,便立即走上前来。
“仁慈的夫人,这一点请您别担心。在战斗中谁都得冒生命危险;对于一个贵族说来,不论年老年少,这倒是一个值得钦佩的结局。而且对这个小伙子说来,战争并不新奇,也不陌生,他虽然还不过是个小伙子,可是说到打仗,不论是骑马、徒步,用矛刺、使斧砍,短刀、长剑,投枪。肉搏,他部经历过了。一个骑士第一次看见一个姑娘就起誓,倒是一种新规矩;但是,我却不责怪兹皮希科随便许下诺言。他早就同日耳曼人打过仗了。让他再去同他们打吧,如果打下来果然让他砸碎几个日耳曼人的脑袋,也是给他自己增添荣誉呀。”
“看来我们非得和这个侠义的骑士打交道不可啦,”公爵夫人说。
于是她对达奴莎说:
“今天你就作为上宾坐在我的位子上吧,只是不能笑,笑了就不庄严。”
达奴莎坐到夫人的位子上;她本来想装得十分庄严,但她那一双蓝眼睛却对着跪在地上的兹皮希科笑,而且快乐得禁不住双脚摆来摆去。
“把你那双手套给他,”公爵夫人说。
达奴莎脱下手套,交给了兹皮希科。兹皮希科必恭必敬地把它放在嘴上吻着,说道:
“我要把它装在头盔上,谁敢伸出手来碰一碰,谁就是自作孽!”
他又吻过达奴莎的双手双脚,然后起立。这时他不再一本正经了,而是心中充满了极大的欢乐,因为从这时起,整个宫廷都把他当作成人看待了。他晃着达奴莎的手套,既欢喜又愤怒地嚷了起来:
“来吧,你们那些戴孔雀毛冠的狗东西,来吧!”
就在这时,刚才来过的那位教士进了客店,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两位高级教士。修道院的仆人们挽着柳条篮子,篮子里装着几瓶葡萄酒和一些点心。教士们向公爵夫人问过安以后,又怪她没有直接到修道院去。她又向他们解释了一番,说是因为白天已经睡过了觉,晚上趁凉赶路,所以不需要再睡觉了;而且她不愿意惊醒尊贵的修道院长和可敬的教士们,她宁可待在客店里松松筋骨。
说了许多客气话之后,双方终于讲妥:做过晨祷和弥撒,公爵夫人同她的宫廷侍从们就到修道院里进早餐和休息。和蔼的教士们也邀请了那几个玛朱尔人,两个贵族和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玛茨科本来就打算到修道院去寄放他在战争中得来的、并由于威托特的厚赐而增加的财富。这笔财富是要用来赎他典押掉了的波格丹涅茨庄园的。可是年轻的兹皮希科没有接到邀请,因为他正奔向他的仆人们守护着的马车,去拿他自己最好的服饰。他吩咐把箱子搬到客店里的一个房间里,就在那里穿戴起来。他先匆匆地梳了一下头发,在头上罩上一只饰有琥珀串珠、正面又饰着真正珍珠的丝织发网,接着穿上一件绣着金“格列芬”①的、白色的绸“雅卡”②,围上一条金腰带,带上挂了一把插在镶金的象牙剑鞘里的小宝剑。每样东西都是新的,光辉耀目,没有沾过血污,虽然都是从一个在十字军骑士团里服务的弗里西安③骑士手里夺过来的战利品。然后兹皮希科穿上一条美丽的裤子,这条裤子半边有红绿条纹,半边是黄紫条纹,构成棋盘格似的花纹。接着又穿上一双长鞋尖的红鞋于。他打扮得崭新而漂亮,走进了房间。
①神话中一种狮身鹰头的怪物。
②即短外衣。
③弗里西安人,是居住在德国、荷兰和丹麦的一种日尔曼人。
当他站在门口的时候,他的丰采倒确实给人以很深刻的印象。公爵夫人看到刚刚向达奴莎起过誓的原来是这么一个漂亮骑士,心里更加喜欢。达奴莎像一头羚羊似的跳着向他奔去。但不知是由于这个年轻人的美貌,还是由于宫廷侍从们的赞赏声,使她没有走到他跟前就停了下来,低垂着眼睛,红着脸,显出一副尴尬的神气,开始扭起手指来。
公爵夫人、宫廷侍从、女侍、吟唱者和教士等都想要看看他,也都跟在她后面来了。年轻的玛佐夫舍姑娘们好像看彩虹似地看着他,一个个都叹息自己没有被他看中;年纪大的却在啧啧称羡那身豪华的衣着;好奇的人们简直把他团团围住了。兹皮希科站在中央,年轻的脸上露出一种矜夸的笑容,稍稍转动着身于,让他们看个明白。
“他是谁?”一个教士问道。
“他是个骑士,就是那位‘弗罗迪卡’的侄子,”公爵夫人指着玛茨科回答道:“他已经向达奴莎起过誓。”
教士们并没有显露什么惊奇的神色,因为这样一个誓约并不使起誓的人受到任何约束。往往有人向结过婚的妇人起誓;在那些熟悉西方习惯的有权势的家族中,几乎每个妇人都有一个骑士。如果一个骑士给一个年轻姑娘起誓,他并不因此而成为她的未婚夫;相反,他往往会同别人结婚;尽管他忠实于他的誓约,可他并不希望同她结婚,而是要同别人结婚。
教士们看到达奴莎这样年轻,感到有些惊奇,但也不太奇怪,因为那时候,往往十六岁的青年就当上了总督。雅德维迦女王从匈牙利来的时候,也只有十五岁,十三岁的姑娘往往就都出嫁了。不过,他们当时与其说是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达奴莎,不如说是在看着兹皮希科;他们也细心听着玛茨科的话,玛茨科觉得有这样一个侄子很是自豪,正在讲这个青年是怎样把这身美丽的衣服弄到手的。
“一年零几个礼拜前,”他说,“我们应一些萨克森①骑士的邀请去作客。另外有一个客人,一个从远方弗里西安民族来的某骑士,这个民族是住在海边的。他还带着一个比兹皮希科大三岁的儿子。有一次在筵席上,那个儿子嘲笑兹皮希科既没有髭又没有须。兹皮希科生来是个急性子,听了十分生气,立即揪住他的上髭,把所有的胡髭都拔光了。为了这,我后来跟人家进行了一场决斗,险些儿给打死或是做了俘虏。”
①萨克森是占代居于日耳曼北部的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德鲁戈拉斯的那位“爵爷”问道。
“因为那个做父亲的袒护他的儿子,我也袒护兹皮希科;因此我们就当了客人的面在平地上斗起来了。双方约定:战胜的一方可以把打败的一方的马车、马匹、奴仆以及一切,统统收归己有。幸亏天主帮助了我们。我们杀死了那两个弗里西安人,不过费了很大气力,因为他们都是又勇敢又强壮。我们取得了许多值钱的战利品:四辆双马牵挽的马车,四匹壮大的种马,十个奴仆和两套难以觅到的精良甲胄。不错,我们在战斗中把头盔打破了,但是主耶稣赏赐了我们一些别的东西;我们得到了一只装着贵重衣服的大箱子;兹皮希科现在穿的就是在那只箱子里找到的。”
这时,那两个从克拉科夫近郊来的贵族,和所有的玛朱尔人都怀着极大的敬意看待这叔侄两人了,而德鲁戈拉斯的那位被叫作“奥布赫”的爵爷说道:
“我看你们都是非凡的汉子,不是等闲之辈。”
“我们现在相信这个小伙子准能俘获三簇孔雀毛的冠饰了。”
玛茨科哈哈大笑,脸上的表情简直像一头猛兽。
这时候修道院的仆人们已经从柳条篮子里取出了葡萄酒和美味的珍馐,女仆们端上来一大盘一大盘满满的煮鸡蛋,盆子的四面摆满着香肠。整个房间充满了一股强烈的香味。这景象大大地激起了每个人的胃口,一个个奔到桌子跟前去。
公爵夫人坐上了首位,然后别人才一一就座;她叫兹皮希科和达奴莎坐在她对面,又对兹皮希科说:
“你们俩应该同吃一盘东西;别像一般骑士对待他们的情人那样,在桌子底下踏她的脚,也不要用你的膝盖去碰她,因为她太年轻了。”
兹皮希科答道:
“仁慈的夫人,在两三年内,我不会这样做的,一定要等到主耶稣许可我实现了我的誓约之后再说,到那时候,这颗小浆果也成熟了。至于踏她的脚,即使我要这样做,我也办不到,因为她那双脚还够不到地面哩。”
“不错,”公爵夫人回答:“看到你很有礼貌,我感到愉快。”
这时,大家都沉默无言,只顾忙着吃。兹皮希科拣了最好的几片腊肠送到达奴莎跟前,或是直接放进她的嘴里;有这样一位出色的骑士为她效劳,可真叫她高兴。
他们吃完了这些食物之后,修道院的仆人们就开始倒香甜的葡萄酒——倒给男子们的酒很多,给妇女们的却不多。当他们端上修道院送来的硬壳果的时候,兹皮希科特别显得殷勤。送来的有榛子和一些从远方运来的叫作‘伊泰林”①的珍奇的硬壳果,他们都吃得津津有味;顷刻之间,整个房间除了咬硬壳果的声音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兹皮希科,他不光是只顾自己吃,他还要向公爵夫人和达奴莎表现他的骑士的膂力和节制饮食的精神。因此,他不是像别人那样把硬壳果放在嘴里咬,而是用手指把它们捏碎,从壳里拣出果肉送给达奴莎。他甚至还为她发明了一种娱乐:拣出了果肉之后,他把手里的果壳放在嘴边,用力一吹,吹上天花板去。达奴莎笑得什么似的,使得公爵夫人担心这年轻的姑娘会给呛住,因此不得不要他停止这种娱乐;她看到这姑娘这么欢乐,不禁问她道:
①即胡桃。
“唔,达奴莎,你有了自己的骑士,好么?”
“哦,太好啦!”姑娘回答。
于是她用一个红润的手指碰了碰兹皮希科白色的绸“雅卡”,问公爵夫人道:
“那么明天他就是我的了么?”
公爵夫人坐上了首位,然后别人才一一就座;她叫兹皮希科和达奴莎坐在她对面,又对兹皮希科说:
“你们俩应该同吃一盘东西;别像一般骑士对待他们的情人那样,在桌子底下踏她的脚,也不要用你的膝盖去碰她,因为她太年轻了。”
兹皮希科答道:
“明天和礼拜天,并且一直到死,”兹皮希科回答。
晚餐吃了很久,因为吃过硬壳果之后,又端上了葡萄干甜饼。宫廷侍从中有些人想跳舞;还有一些人想听吟唱者演奏,有的要听达奴莎唱歌;但她疲倦了,她的小脑袋非常信赖地靠在这骑士的肩上,睡着了。
“她睡了么?”公爵夫人问道。“你可有了你的‘情人’了。”
“她睡着了,比其他一些在跳舞的人更加使我疼爱,”兹皮希科回答,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免得弄醒了这姑娘。
吟唱者们的音乐声没有吵醒她,歌声也没有吵醒她。宫廷侍从中有些人顿着脚,还有些人跟着音乐的拍子敲着碟子;响声愈大,她睡得愈香。
鸡啼了,教堂里打钟了,大伙儿离开座位跑出去,一声声嚷着:“做晨祷!做晨祷!”这时候她才醒来。
“我们徒步去沐浴天主的光辉吧,”公爵夫人说。
她挽着刚醒来的达奴莎的手,第一个走了出去,所有的宫廷侍从们都跟在后面。
夜空开始发亮了。在东方,人们可以看见一道亮光,上边发绿色,下边是粉红色,最后成为一道金红色的光,越来越扩大。仿佛月亮正在那道亮光之前撤退。亮光愈来愈呈现出粉红色,愈来愈明亮了。露湿的、获得了一夜休息的、快乐的世界苏醒过来了。
“天主赐给我们好天气,只是要大热了,”宫廷侍从们说。
“没关系,”德鲁戈拉斯的爵爷说,“我们可以到修道院里去睡一睡,傍晚就可以赶到克拉科夫。”
“准有一次盛宴吧。”
“现在每天都有一次宴会,等到分娩和比武之后,还会有更大的宴会呢。”
“我们要看看达奴莎的勇敢的骑士将怎样尽他的本分。”
“嗳!这些汉子啊,都是橡树做的!你可曾听到他们说的双方各有四个骑士的那场决斗?”
“也许他们将要加入我们的朝廷;现在他们正在商量呢。”
不错,他们正在谈得起劲;老玛茨科对这件既成事实并不很乐意;因此当他们走在扈从们后面的时候,他对他的侄子说:
“其实,你不需要这样。我总有办法见到国王,他也许会赐给我们一些东西。能够搞到一座城堡或者小城①,我就非常高兴——唔,等着瞧吧。不论怎样,我们一定要把我们抵押掉的波格丹涅茨赎回来,因为我们一定要保存祖先的庄园。但是,我们怎么能弄到农民来种地呢?没有农民,土地就毫无价值。因此,听我说:不论你是否向你喜欢的任何人起誓,你还是要同梅尔希丁的爵爷一起到威托特公爵那儿去打鞑靼人。如果他们在王后生产以前用喇叭宣告远征,那你就不要等她分娩,也不要等比武,只管去就是,因为在那边总可以得到一些好处。你知道威托特公爵是十分慷慨的;他也晓得你。如果你好好尽你的本分,他就会优厚地赏赐你。总之,只要天主肯替你帮忙,你就可以得到许多奴隶。世界上的鞑靼人真是人山人海。如果能打一次胜仗,每个骑士都会俘获到几十个鞑靼人。”
①原文为grodek。英译本注:是四面围着城墙、具有一种特殊司法权的市镇,或者是一种城堡。
说到这里,玛茨科由于贪求土地和农奴,开始想入非非地说:
“我只要弄得到五十名农夫,把他们安置在波格丹涅茨就好了!那样就能开辟出一大片森林来。你知道,任何地方都不能得到那样丰富的物产。”
但是兹皮希科却摇起头来。
“哦嗬!叫我去从那些马房里把那批吃臭马肉度日、根本不会种地的家伙弄来!他们到波格丹涅茨来有什么用?而且我还起过誓,要虏获三族日耳曼人的冠毛。我在鞑靼人中间怎么能找到那种东西呢?”
“你起了誓,是因为你愚蠢;但是你的誓约是算不了什么的。”
“可我的‘弗罗迪卡’和骑士的荣誉呢?那怎么办呢?”
“以前向琳迎娃起的誓又怎样呢?”
“琳迦娃毒死了公爵,那个修士已经把我解约了。”
“那末在蒂涅茨,修道院长也会给你解除这个誓约。修道院长比修士还要大呢。”
“我不愿解约!”
玛茨科停了下来,显然发怒地问道:
“那该怎么办呢?”
“你自己到威托特那儿去,我不去。”
“你这无赖!那叫谁去拜见国王呢?你不可怜我这把老骨头么?”
“即使有一棵树压在你身上,也压不倒你;即使我可怜你,我也不到威托特那儿去。”
“那末你要干什么呢?你要在玛佐维茨基宫廷里做吟唱者还是看鹰的呢?”
“做个看鹰的也不坏。如果你爱唠唠叨叨,却不爱听我的话,你就尽管唠叨吧。”
“你要到哪里去?波格丹涅茨你也不放在心上么?你能没有农夫光用指甲耕地么?”
“话不是这么说!你在鞑靼人身上未免大会打如意算盘了!你把罗斯人①告诉我们的话全忘啦!你可记得他们怎么说的:在鞑靼人中间你根本休想捉到什么俘虏,因为在大草原上你根本就追不上一个鞑靼人。叫我骑着什么样的马去追他们?骑我们从日耳曼人那儿虏获来的那些笨重的种马么?你懂了么?我能得到什么战利品呢?除了满是疤痕的羊皮外衣,还能有什么!那时候我能带着多少财富回到波格丹涅茨去!总不见得那样一来就会让人家叫做‘康姆斯’吧!”
①即俄罗斯人的古称。
玛茨科无话可说了,因为兹皮希科的话说得很有几分道理;过了一会儿,他说:
“可是威托特公爵会赏赐你呀。”
“嗨,你自己知道;他会过分地赏赐这个人,也会对那一个人毫无赏赐。”
“那末告诉我,你要到哪儿去?”
“到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那儿去。”
玛茨科发怒地扭着皮外衣的带子,说道:
“你大概是瞎了眼吧!”
“听着,”兹皮希科从容地回答道。“我同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谈过一次话,他说尤仑德为了他妻子的死,正在寻求机会向日耳曼人报仇。我要去帮助他。首先,你自己曾经说过,打日耳曼人,对我们来说算不了一回事,因为我们太了解他们和他们那一套了。其次,我也很容易俘获那些孔雀毛盔饰;第三,你知道孔雀毛盔饰不是无赖汉戴的;因此,如果主耶稣愿帮助我得到那些盔饰的话,那也会带来战利品。最后,打那个地方弄来的奴隶,不像鞑靼人那样;用这样的奴隶去开辟森林,那你就能发迹了。”
“喂,你疯了吧?现在并没有战争,而且天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发生战争!”
“你可多聪明啊!熊同养蜂人相安无事,它们既不弄坏蜂房,又不吃掉蜂蜜!哈!哈!哈!现在虽然双方大军并未开战,国王和大团长在羊皮纸公文上盖了印章,可在边界上仍旧常常发生骚扰,你也许会觉得这是新闻吧?如果你把牲口放出去,只要让他们逮住一头,就要烧毁你几个村落,还要围攻城堡。又如抓走农夫和农家姑娘,这怎么说呢?在大路上捉拿商人又怎么说?想想以前你自己怎么告诉我的吧。就说那个拿仑支吧,他俘获了四十个要去参加十字军骑士团的骑士,把他们关在牢里,后来大团长送了他满满一货车‘格里温’①才放他们;他不是作了一笔好生意么?斯比荷夫的尤仑德也正是在作同样的事,况且在边界上,这种事情总是随时会发生的。”
①古罗斯的银锭或金锭,约重一磅。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阵;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明亮的阳光照耀在修道院所在地的那些岩石上。
“天主在任何地方都能把幸运赐予人,”最后,玛茨科平静下来说,“祈求他赐福给你吧。”
“当然,一切都得靠他的恩惠!”
“你也得为波格丹涅茨打算打算,因为你说你到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那儿去,是为了波格丹涅茨而不是为了那张可爱的脸蛋,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
“别那么说,我会恼火的。我很高兴看见她,这我不否认。你可看到过一个比她更漂亮的姑娘么?”
“她的美貌跟我有什么相干!最好等她长大了就同她结婚吧;她是一个有势力的‘康姆斯’的女儿呢。”
兹皮希科的脸上闪着快乐的笑容。
“一定如此。决不另找情人,决不另娶妻子!等你老了,你就可以同她和我生的孙儿女们玩玩了。”
玛茨科也笑了,说道:
“‘格拉其!’‘格拉其!’①——但愿儿孙绕膝。儿孙是一个人老年时期安慰的泉源,是死后的得救之道。主耶稣,赐给我们这种福气吧!”
①这个家族的战号。
[book_title]第三章
达奴大公爵夫人、玛茨科和兹皮希科以前都到过蒂涅茨;但在这一群随从中,有些宫廷侍从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他们非常赞赏这个堂皇的修道院。寺院坐落在一座巍峨的高山上,那四面高耸的围墙俯瞰着一片悬岩峭壁,初升的太阳这时正在山上洒下万道金光。这些庄严的围墙和建筑物各有专门的用途,山脚下的菜园和经过精耕细作的田地,显示出这修道院拥有巨大的财富。从穷困的玛佐夫舍来的人们看得惊愕了。国内别的一些地方,例如奥德拉河上的卢布希、普洛茨克、大波兰、慕吉拉等处固然也有一些建筑雄伟的本纳狄克脱派的修道院,但是没有一个能够与蒂涅茨的修道院相比。这个修道院比许多公国更富有,它的收入甚至超过了当时某些国王。
因此宫廷侍从们愈来愈惊奇,其中有些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时候公爵夫人为了要使旅程愉快些,给年轻的宫女们增添一些乐趣,就请二个教士讲述那个关于华尔杰尔兹·弗达里①的可怕故事,这故事她虽然在克拉科夫已经听过,可是没听得完全。
①弗达里是极美的意思,此处即为美男子华尔杰尔兹。
宫女们听了这话,都簇拥着公爵夫人,慢慢地走着,宛如在阳光下蠕动的花朵。
“让希杜尔夫法师讲讲华尔杰尔兹吧,有天晚上,他曾向他显过灵,”一个教士看着另一个年老的教士说。
“虔诚的神甫,你亲眼见过他么?”公爵夫人问道。
“我见过他的,”教士忧郁地答道:“有些时候,由于天主的旨意,他可以离开地狱,来到世间。”
“那是在什么时候呢?”
老教士看了其他教士一眼,就静默了。据说,如果修道士的生活腐化了,教士们对尘世的财富享乐方面存了非分之想,华尔杰尔兹的精灵便要出现。
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说出这话来;另外还有种传说,说是这精灵一出现,便预兆着战争或其他灾祸的到来。希杜尔夫法师沉默了一下之后说:
“他的出现不是吉祥之兆。”
“我倒愿意见见他,”公爵夫人一面说,一面在胸前画着十字:“但是,他为什么会进地狱呢?如果我听说的没有错,他不过是报复自己的冤屈罢了。
“即使他终生善良,也得堕入地狱,因为他原是一个异教徒,而原罪是洗礼所不能洗清的。”教士严肃地说。
公爵夫人听了这话,双眉痛苦地蹙在一起,因为她想起了她所深爱的父亲,也是保持着异教徒的谬见而死的。
“我们都在等着听呢,”沉默了一下之后,她说。
希杜尔夫法师就这样开始说:
“在异教时期,有一个有势力的‘格拉皮阿’①,他名叫华尔杰尔兹,由于他长得漂亮非凡,人们叫他弗达里。这里整个一大片地方都是属于他的,一眼望不到边。每逢征战,他并不带领大批人马,而是只带领百把名枪矛手(他们全是“弗罗迪卡”)出发,因为东到奥波尔,西到高陀米埃尔兹,到处都是他的臣民。没有人能数得清他的畜群;在蒂涅茨,他有一座塔楼似的钱库,正像现在十字军骑士团在玛尔堡所建的塔楼一样。”
①即伯爵。
“是的,他们有,这我知道!”公爵夫人插言道。
“他是一个巨人,”教士继续说。“他力大非凡,能够拔起一棵橡树,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同他比美貌,赛琵琶,或者比唱歌。有一次,他在一个法兰西国王的宫廷里,国王的女儿海尔根达爱上了他,同他一起出奔到蒂涅茨,他们就在那里一起过着罪孽的生活。没有一个神甫肯给他们举行天主教的结婚仪式,因为海尔根达的父亲为了天主的荣誉已经许诺把她送到修道院去。同时,在维斯里察有一个维斯拉夫·皮埃克尼①,他是波皮埃尔国王的家族。他趁华尔杰尔兹·弗达里外出的时候,竟在蒂涅茨附近的伯爵领土上大肆劫掠。后来华尔杰尔兹回来了,打败了维斯拉夫,把他国在蒂涅茨。他没有考虑到这件事实:不论哪个女人一看见维斯拉夫,只要他肯满足她的情欲,她就会心甘情愿离开父母甚至是丈夫。海尔根达就是这种情形。她立刻设计出了一副镣铐来对付华尔杰尔兹,使得这个能够连根拔起一棵橡树的巨人,却不能挣脱这样一副镣铐。她把他交给了维斯拉夫,让维斯拉夫把他国在维斯里察。在那里,维斯拉夫的妹妹琳迦因为听见华尔杰尔兹在地牢里唱歌,很快就爱上了他,把他释放了出来。于是他用剑杀死了维斯拉夫和海尔根达,让他们的尸体给乌鸦啄食,他就同琳迦回到了蒂涅茨。”
①即“美丽的”之意。此处即美丽的维斯拉夫。
“他做得不对么?”公爵夫人问。
希杜尔夫法师回答:
“要是他受过洗礼,把蒂涅茨献给本纳狄克脱教派,也许天主就会赦免他的罪孽;可惜他没有这样做,因此大地吞没了他。”
“那时候,在这个王国里有本纳狄克脱教派么?”
“没有,这里以前没有本纳狄克脱教派,只有异教徒。”
“那末,他怎么能受洗礼,或者献出蒂涅茨呢?”
“他不能;正是由于这一点,他才给送到地狱去受永世的折磨,”教士理直气壮地回答。
“当然!他说得对!”好几个人都异口同声地说。
这时候,他们走近了正门,修道院长、教士和贵族们都在那里恭候公爵夫人。修道院里总少不了有许多俗人:地主的管家、辩护士和代理人等。许多地方,甚至一些“富有的骑士”,都向修道院领取许多田产作为采邑;而这些作为“家臣”的人,都喜欢在他们“主君”的朝廷里消磨他们的光阴,因为多多靠拢这个大祭坛,总容易得到一些礼物和不少好处。正在首都准备的盛典吸引了许多来自遥远地区的游客。他们很难在拥挤的克拉科夫找到住处,便都在蒂涅茨住了下来。因此,这个掌管着一百个村落的修道院长①能够率领那么多扈从来欢迎公爵夫人。
①原文为abbas tum villarum,据英译本,意即“掌管着一百个村落的修道院长。”
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脸孔显得消瘦而聪明;他的头顶剃光了,下边留着一圈灰发。他的前额有一道很深的疤,这显然是他年轻时为了完成骑士的功绩所受的创伤。他那双眼睛在黑眉毛下面显得十分敏锐。他穿着一件同其他教士一样的衣服,不过外面罩上一件镶着紫边的黑斗篷;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锭,下面垂着一个嵌有宝石的金十字架。他的整个身段显示出是一个高傲的人,习惯于发号施令,并且很自信。
但是他向公爵夫人施礼时却十分殷勤,甚至很谦卑,因为他记得她的丈夫是和玛佐夫舍的许多公爵同一族的,这个家族出过两个国王——弗拉迪斯拉夫和卡齐密斯;也记得她的母亲是世界上最强大的王国之一的王后。因此他走出门槛,深深鞠了个躬,向安娜·达奴大和她的宫廷侍从们画了十字,然后说:
“仁慈的夫人,欢迎驾临敝修道院。愿楠齐阿的圣本纳狄克脱,圣毛鲁斯,圣波尼法休斯,阿尼阿涅的圣本纳狄克脱以及托罗美亚的扬——我们万世光荣的守护神们,——赐您健康和幸福,并为您一辈子每天祝福七次。”
“如果他们没有听见这样一位大修道院长的话,那他们准是聋子,”公爵夫人和蔼地说:“我们是来望弥撒的,要把我们自己放在他们的庇护之下。”
说了这话,她向他伸出手去,他连忙跪下一膝,以骑士的方式吻了一吻。于是,他们走进了大门。教士们都等着举行晨祷,因为钟声马上敲响了;喇叭手在教堂门口吹了起来,向公爵夫人致敬。每一个教堂都使这位不是在天主教国家里出生的公爵夫人产生极深刻的印象。蒂涅茨的教堂给她印象极深,因为只有极少数的教堂能够在庄严方面同它匹敌。教堂里漆黑一片,只有大祭坛上燃着许多蜡烛,照亮着那一座座镀金的雕像。一个穿十字褡①的教士从法衣室出来,向公爵夫人鞠过躬后,就开始做晨祷了。于是升起了芬芳的祭香②,像一阵阵云雾似地升到圆穹隆的天花板上去,笼罩住神甫和祭坛,增添了教堂的庄严美。安娜·达奴大低下了头,热诚地祈祷着。但当一架风琴(这在当时是稀有的)开始以庄严的鸣响震撼着礼拜堂,使礼拜堂里充满了天使般优美声音的时候,公爵夫人抬起了眼睛,她的脸上除了虔诚和敬畏的神情之外,还流露出无限的喜悦;这时候你看她一眼,准会把她当作一个圣徒,她仿佛在奇异的幻景里看见了敞开的天堂。
①十字褡是神甫穿的一种无袖外套。
②祭香是仪神时焚烧的香。
盖世杜特的女儿就这样在做祈祷,她出生在异教之邦,在她日常生活中每逢提到天主的名字,正像当时一般人一样,语气很随便;但在修道院里,她总是敬畏而谦卑地抬起眼睛来向往着他的神秘而无可限量的神力。
所有的宫廷侍从,虽然并不像她那么谦卑,但都虔诚地做着祈祷。兹皮希科同玛朱尔人跪在一起,祈求天主保佑。他不时地望一眼坐在公爵夫人旁边的达奴莎;他认为做这样一位姑娘的骑士是一种光荣,因而他的誓言并不是一件小事。他已经在他的腰间围了一条麻绳,但这不过是实现了誓言的一半;尚待实现的另一半可就更加困难了。因此现在他比在客店里喝麦酒的时候更为严肃,正在苦心思索着如何才能把它实现。眼前并没有战争。不过在骚乱的边界上,可能会遇见一些日耳曼人,他大可以去打死几个,打不死就豁出自己一条命也行。
他已经把这层意思告诉了玛茨科。不过他想:“并不是每一个日耳曼人都在头盔上插有孔雀毛或鸵鸟毛的。在十字军骑士团的客人中,只有一些伯爵才有这种帽饰,而十字军骑士团的骑士本身,只有‘康姆透’①才有这种帽饰;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康姆透’。如果不发生战争,我得虚度好些年月才能弄到这三簇冠毛;我还没有受封为骑士呢,我只能向那些像我一样尚非骑士的人挑战。不错,我盼望能在比武的时候从国王手中拿到骑士的腰带,比武已经宣布在王太子行命名礼时举行,但到那时候又会怎样呢?我一定要到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那儿去;他会帮助我要打死多少‘克耐黑特’②就可以打死多少;但那样做对我没多大益处。‘克耐黑特’并不是骑士,头上又没有孔雀毛。”
①原文为thurs,是条顿骑士团中高级称号之一,为执政官,相当于省长和总督。
②指普通日耳曼士兵。
因此在他的狐疑不决之中,他看出,如果没有天主的特殊恩惠,他是无能为力的,于是他开始祷告道:
“主耶稣啊,请赐予我们同十字军骑士团和日耳曼人一场战争吧,日耳曼人都是这个王国和一切信奉您的圣名的国家的仇敌。赐福于我们吧;粉碎那些宁肯侍候地狱里的‘斯达罗斯达’①、而不愿侍候您的人;他们心中怀恨我们,迁怒于我们,因为我们的国王和王后给立陶宛人施了洗,又禁止他们用剑杀害那些崇拜您基督的仆人。惩罚他们这种敌意吧!
①十四世纪时为掌管一县的财政和警察的贵族。
“我兹皮希科是个罪人,在您的面前忏悔并从您的五处伤口①祈求援助,恳求您许可我及早打死三个头盔上插有孔雀毛的日耳曼人。这些冠毛是我以骑士的荣誉许了尤仑德的女儿,您的仆人,安娜·达奴大小姐的。
①指耶稣给打死在十字架上的圣像。
“如果我能在这些溃败的日耳曼人身上得到任何战利品,我一定诚心诚意地向神圣的教堂缴什一税,让我为您,慈祥的耶稣,增添一份利益和荣誉;也使您知道,我是怀着一颗诚挚的心向您许愿的。这是真心诚意的,愿您帮助我吧,阿门!”
祈祷时的那份虔诚又在他心灵上产生了影响,使他大发善心,于是又另外许了一个愿说,抵押掉了的波格丹涅茨一旦赎回之后,他一定要把蜂房里全年所产的蜂蜡统统都捐献给教堂。他希望他的叔父玛茨科不会反对这件事,也希望主耶稣会因为得到做蜡烛的蜡而特别高兴,并且会为了要得到这种蜡而帮助他早日了却这桩心愿。他觉得这个想法非常正确,心坎里充满了喜悦;他几乎认定耶稣会听从他的祷告,战争很快就会发生。他的誓言就可以实现。他觉得浑身是劲,简直可以迎击一支大军。他甚至想,他既然对天主许下了更多的诺言,对达奴莎的诺言也得有所增加:要为她多俘获几个日耳曼人!虽说他凭着一时的年轻气盛,一定要这么做,可是谨慎之心毕竟占了上风,唯恐过分的要求会使天主生气。
然而,做过晨祷、休息了一大阵之后,他一听到修道院长和安娜·达奴大的谈话,又加强了自信。
各国的王后和公爵夫人,一方面出于虔诚的信仰,另方面由于骑士团团长送给她们好多豪华的礼物,都对十字军骑士团很有好感。即使虔诚的雅德维迦,只要她活在世上一天,她就要一天使她的丈夫不对他们发怒。只有安娜·达奴大因为受过骑士团的苦,痛恨他们到极点。因此,当修道院长问起她关于玛佐夫舍的情况的时候,她就尖刻地指责起骑士团来:
“我们的情况很坏,有了这样的邻人①还能好么!表面上这是和平时期,互相交换使节和文书,但是谁都感到不安全。住在这个王国边界上的人,晚上上床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明天醒来是否戴上了镣铐,脖子上会不会给人捅上一刀,屋顶是否着了火。誓言也好,印记也好,羊皮纸文书也好,都保不住他们不会背信弃义。在兹罗多尔雅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本来是在和平时期,他们却在那里劫走公爵,把他囚禁起来。十字军骑士团说我们的城堡是对他们的一个威胁;其实修筑城堡是为了防御,而不是为了进攻;哪一个公爵没有权利在他自己的土地上修筑城堡?不管是势力大的还是势力弱的,都跟骑士团说不到一块儿来,因为他们既看不起弱小,对势力强大的又一心要加以消灭。他们以怨报德。世界上有哪一个骑士团,从其他王国得到的好处,比得上这个骑士团从波兰各个公爵那里得到的这么ib?多好处?可他们拿什么来报答我们呢?威胁我们,劫掠我们的土地,对我们发动战争,背信弃义。控诉也不顶用,即使告到我们的教廷那里去也不济事,因为他们连罗马教皇本人的话也不听。现在他们名义上派了一个使团来祝贺王后分娩和行将到来的王太子命名典礼,其实,不过是因为他们在立陶宛做尽了坏事,想借这个机会来缓和一下我们这位强大的国王的愤怒罢了。可他们心里,却总在想尽办法要消灭这个王国和整个波
①指十字军骑士团。
修道院长仔细听着,表示赞同,说道:
“我知道‘康姆透’里赫顿斯坦带着这个使团启程到克拉科夫来了;他在骑士团中,由于他的勇敢和机智,很受尊敬。您也许很快就能在这里看到他,仁慈的夫人,昨天他派了个人来,说他想要到蒂涅茨来拜访一次,向我们的圣物祈祷。”
听了这话,公爵夫人又数说起来:
“据说——我相信这话可靠——不久就要有一次大战了,在这场战争中,一边是波兰王国以及所有说着同波兰话相似的语言的国家,另一边是所有的日耳曼人和骑士团。有个圣徒曾经对这场战争有过预言。”
“这是勃里杰特预言的,”博学的修道院长插嘴说:“她在八年前被封为圣徒。虔诚的阿尔伐斯脱拉的彼得和林科平的马太曾经记录过她的启示,其中曾预言到一场大战。”
兹皮希科听到这些话,高兴得打了一阵寒战,禁不住问道:
“还有多久呢?”
但是修道院长正专心同公爵夫人谈话,没有听见,或者是不愿去听也未可知。
公爵夫人往下说:
“我们那些年轻的骑士都很高兴这场战争就要发生,但是谨慎的老一辈们却这样说:‘我们并不怕日耳曼人,尽管他们力量大,气势盛;我们怕的是他们的圣物,因为以人类的能耐去反抗圣物,是无能为力的。’”
说到这里,安娜·达奴大敬畏地望着修道院长,并且柔和地接下去说:
“据说他们有一块真正的圣十字架碎片;那叫人怎么能同他们作战呢?”
“那是法兰西国王送给他们的,”修道院长证实道。
沉默了一会儿,那位经验极丰富、人们管他叫“奥布赫”的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说:
“我在十字军骑士团里做过俘虏,看见过他们结队抬着这件伟大的圣物。除此之外,在奥里伐的修道院里还有许多别的圣物;没有这些圣物,骑士团是不会有这么大的威力的。”
本纳狄克脱派的教士们都向着说话的人伸长了脖子,非常好奇地问起来:
“告诉我们,那是些什么?”
“有一块圣母马利亚的衣服碎片,”德鲁戈拉斯的主人答道,“有一颗从末格大拉弄来的马利亚的臼齿,天父向摩西显圣的那个灌木丛里的几根树枝;有圣利培由斯的一只手,至于其他圣徒的骨头,我用十只指头十只足趾都数不过来。”
“这叫人怎能同他们作战呢?”公爵夫人又说了一遍,一面叹息着。
修道院长双眉紧蹙,想了一会儿,说道:
“因此同他们作战是困难的;他们都是教士,他们的斗篷上都绣着十字架;不过,如果他们作恶过多了,那些圣物也就再不会袒护他们了;那样一来,圣物非但不能给骑士团增加力量,而是会削弱他们的力量,圣物本身就会传到更虔诚的信徒手中。愿天主爱惜天主教徒的血;但是,如果当真要发生大战的话,我们王国里也有一些圣物,它们也将庇护我们。”
“愿天主帮助我们!”兹皮希科喊道。
修道院长向着公爵夫人说:
“因此,仁慈的夫人,要信赖天主,因为他们的命数将尽,而你们则并不如此。现在,请以感恩的心接受这只匣子,其中有圣普托罗牟斯的一个手指,他是我们的守护神之一。”
公爵夫人伸出手来,跪了下去,接过匣子,立刻把它凑到嘴边。宫廷侍从们也都分享了夫人的这份喜悦,兹皮希科也很快乐,因为他觉得在克拉科夫的喜庆节日之后,立刻就会发生战争了。
[book_title]第四章
公爵夫人是在午后离开好客的蒂涅茨动身到克拉科夫去的。那时候的骑士们,来到较大的城市或城堡访问某个名人,总是穿上全副作战的甲胄。而且按照惯例,一到门前就立刻卸下;事实上,按照惯例,总是主人用下面这样一些话请他们卸除甲胄:“请卸下你们的甲胄吧,高贵的爵爷;您到了朋友家里啦!”这样的进门仪式是被认为比较体面,而且增加了骑士的身价。为了符合这种浮华的习惯,玛茨科和兹皮希科穿上了那两套最精良的甲胄和护肩——这是从败阵的弗里西安骑士那里赢来的,——光辉闪耀,镶着金边。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是个见过世面、见过不少骑士的人,而且善于鉴别战争用具,他马上认出这两套甲胄是米兰一个最有名的甲胄匠制造的;这种甲胄只有最富有的骑士才购置得起;每一套都值一大笔钱。他断定,那两个弗里西安人在他们本国人中都是有势力的爵爷,所以他更其尊敬地看待玛茨科和兹皮希科。他们的头盔虽然不是普通的头盔,可就并不这么贵重了;但是他们那两匹披着非常好看的马衣的高大的种马,却使得宫廷侍从们大为羡慕和赞叹。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坐在很高的马鞍上,可以傲然俯视所有的宫廷侍从。他们每人手中握着一支长矛;腰间佩一口剑,一把斧头插在马鞍的前穹上。为了舒适,他们把盾留在四轮马车上,不过,即使没有那两面盾,他们两人看起来还是好像去打仗,而不是进城来的。
两人都骑着马走在马车旁边,马车里坐着公爵夫人,由达奴莎随侍在侧,前面是一位高贵的宫中女官奥芙卡(雅佐科夫的克利斯丁的未亡人)和年老的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达奴莎很有兴趣地望着这两个钢铁骑士,公爵夫人则不时从怀里拿出那装着圣普托罗牟斯圣物的匣子,放到唇边去吻。
“我非常想看看里面是些什么骨头,”她说,“但是,我自己却不愿打开,因为我不想冒犯这位圣徒;让克拉科夫的主教来打开吧。”
听到这话,慎重的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答道:
“嗳,这是一件太宝贵的东西,最好别让这匣子转到别人手里。”
“你也许说得对,”公爵夫人想了一会儿,说。紧接着又补充道:
“很久以来,还没有过任何人像这位尊贵的修道院长给我这件礼物这样使我快乐过;他还消除了我对十字军骑士团的圣物的恐惧。”
“他说得又聪明又得体,”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说,“在维尔诺,他们也有各种各样的圣物,他们还想说服客人们相信他们是在同异教徒作战。有什么用呢?我们的骑士们看出,只要用斧头一劈,就会劈开头盔,叫他们人头落地。圣徒们会帮助人——不这样说就是罪孽——但他们只帮助正直的人,帮助那些以天主的名义公正地去赴战的人。因此,仁慈的夫人,我想,如果再有战争的话,即使所有的日耳曼人都帮助十字军骑士团,我们也会战胜他们,因为我们的国家比较大,天主耶稣会在我们身上赐与更大的力量。至于圣物,——我们在圣十字修道院里不是也有一小片圣十字架碎片么?”
“这是千真万确的,”公爵夫人说。“但是我们的圣物始终留在修道院里,而他们呢,必要时就把圣物拿出来。”
“没有关系!天主的权力是无边的。”
“当真么?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公爵夫人向着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问道;于是他说:
“这是每个主教都会肯定的。罗马虽然相隔很远,教皇却在统治着全世界;天主的权力还用谈么?”
这些话使公爵夫人完全宽了心,她于是谈起蒂涅茨和它壮丽宏伟的风光来。玛米尔人不但对于修道院的财富感到吃惊,也对于他们现在骑马经过的整个郊野的富庶和美丽感到吃惊。四处都是繁荣的村庄;村庄附近是茂密的果园、菩提树丛林,菩提树上有鹳鸟窝,树下都是盖着草顶的蜂房。大路两旁是一片种着各种谷物的田野。风儿时时把那海洋般一大片碧绿的谷物吹得怄下身子,毛莫花的蓝色花冠,淡红色的野罂粟,像天际的星星似的闪耀着。在田野的远处,是一片老远看去黑魆魆、但又沐浴在阳光中的森林;处处都有润湿的牧场,长满了草,鸟儿绕着灌木林飞翔;接着又看到有房屋的山风;再过去又是连绵的田野;放眼望去,这里不但是一片富庶之地,也是一片安宁和幸福的乐土。
“那是卡齐密斯国王①的土地,”公爵夫人说:“住在这里真是件乐事。”
①国王卡齐密斯第三是弗拉迪斯拉夫·洛盖戴克的儿子,从一三三三年起至一三七○年止统治波兰。
“主耶稣看到这样一块土地也会感到欣喜的,”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回答:“它蒙受着天主的恩惠,怎么会不是这样呢?人们在这里打钟,到处都能听到钟声!大家都知道魔鬼一听到钟声就受不了,不得不逃到匈牙利边境的森林里去。”
“我弄不懂,”奥芙卡太太,雅佐科夫的克利斯丁的未亡人说,“蒂涅茨一大要打七次钟,刚刚教士们所讲到的这个华尔杰尔兹·弗达里,怎么还会在这里出现呢?”
这一问,米柯拉伊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他想了一想,这才定心地说:
“首先,我们还不大清楚天主的意图;其次,你得记住,他每次出现都是得到特许的。”
“不管怎样,我们不在修道院里过夜,这总是件使我高兴的事。如果我看见这样一个地狱巨魔,我准会给吓死的。”
“嗨!我不相信,据说他长得很漂亮呢。”
“即使他长得美,我也不要让这样的人来吻我,他的嘴里一定满是硫磺味道。”
“瞧你这人,人家在谈鬼的时候,你还要想到接吻呢。”
听到这句话,公爵夫人、米柯拉伊爵爷和两位波格丹涅茨的“弗罗迪卡”都大笑起来。达奴莎也跟着笑了。但是雅佐科夫的奥芙卡却把发怒的脸向着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说道:
“我宁愿要他,才不要你哩。”
“嗳!你别把狼打森林里叫出来吧,”这个快乐的玛朱尔人回答:“这个精灵常常在克拉科夫和蒂涅茨之间的大路上闲荡,特别是在黄昏时分;要是他听见了你的话,说不定会化作巨人在你面前出现呢!”
“别胡扯!”奥芙卡回答。
但是,这时候,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因为骑在高大的种马上,可以比坐在马车里的公爵夫人和她的宫女们看得更远,他勒住了马,说道:
“哦,天哪,这是什么?”
“什么?”
“一个山林巨人走过来了!”
“莫不是弄假成真了!”公爵夫人叫道。
但是,兹皮希科在他的马楼上站起身来,说道:
“一点不假;正是华尔杰尔兹巨人,不是别人!”
赶车的听到这话,勒住了马,不过没有放下缰绳,就画起十字来了,因为他也看见对面的山冈上有一个身材魁伟的骑马人。
公爵夫人早已站了起来,这时却坐下了,脸吓得变了色。达奴莎把她的脸藏在公爵夫人衣服的褶襞中。原先骑着马跟在车后的宫廷侍从们、宫女们和吟唱者们,一听到这个不祥的名字,就把马车围了起来。男人们都想强作笑颜,但眼睛里却有惧色;年轻的姑娘们脸色苍白;只有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依然沉着自若,还想宽慰公爵夫人,说道:
“别害怕,仁慈的夫人。太阳还没有下山;即使是在夜里,圣普托罗牟斯也一定对付得了华尔杰尔兹。”
这时那个陌生的骑者已经登上了山顶,勒住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在落日的余辉里让人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身材看来比普通人高大。他跟公爵夫人的随从相距不过三百步光景。
“他为什么停下来了?”有一个吟唱者问道。
“因为我们停下来了,”玛茨科答道。
“他尽瞧着我们,仿佛要挑选什么目标似的,”另一个吟唱者说:“要是我能肯定他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恶鬼,我倒要走过去,用琵琶朝他的脑袋击一下。”
女人们高声地祷告了,但是,兹皮希科想对公爵夫人和达奴莎显示他的胆量,便说:
“我还是要去看看。我可不怕华尔杰尔兹!”
达奴莎尖叫起来了:“兹皮希科!兹皮希科!”可是他已飞骑向前驰去,认为即使真的碰上了华尔杰尔兹,也能够用矛把他刺个皮开骨折。
目光锐利的玛茨科说:
“因为他是在山上,所以显得像个巨人。其实只是个高大的普通人,有什么了不得!哦伐!我也去看看,别让他同兹皮希科吵起架来。”
兹皮希科一面骑着马,一面思量:是立即用矛进攻呢,还是先仔细看看那个站在山上的究竟是什么人。他决定先看看再说,认为这样做比较好,因为他越走近去,那个陌生人的身影就越是缩小。他是个魁梧的人,骑着一匹比兹皮希科的种马还要高大的马,然而并没有超过常人的身材。此外,他也没有穿甲胄,只是头上戴着一顶钟形天鹅绒帽子,身上穿一件白色亚麻布的御尘短外套,下面露出一身绿衣。他正站在山上做祷告。他显然是为了要念完他的晚祷才勒住马的。
“这不是华尔杰尔兹,”这小伙子想。
他已经走得很近,几乎可以用矛碰到那个陌生人了。那人显然是个骑士,和蔼地对他笑了一下,说道:
“赞美耶稣基督!”
“永生永世。”
“山下是玛佐夫舍公爵夫人殿下么?”
“是的,不错!”
“那么你们是从蒂涅茨来的了?”
他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因为兹皮希科惊奇得连他这句问话也没听见。他像个雕像似的站了一会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你瞧!在这个陌生人后面大约半个富尔浪①的地方,他看见了几个骑在马上的士兵,为首的是一个全副甲胄的骑士,披一件缀有红色十字章的白色布斗篷,戴一顶钢盔,盔上有一簇华丽的孔雀毛。
①一个“富尔浪”相当于八分之一英里。
“一个十字军骑士!”兹皮希科低语道。这时,他以为天主已经听到他的祷告,把他在蒂涅茨所祈求的日耳曼骑士送到他面前来了。他当然不能辜负天主的恩惠;因此,他毫不迟疑——脑海里还来不及仔细考虑一下,心头的惊奇还没有镇定下来——便在马鞍上俯下了上半截身子,端起矛来,一面叫出了他的家族战号:“格拉其!格拉其!”一面策马飞驰,冲向那个十字军骑士。
那个骑士也吃了一惊;他勒住了马,不过没有端起矛来,他只顾往前看,不能断定是不是对他攻击。
“端起你的矛来!”兹皮希科喊道,一面用马镫的铁尖刺着马腹。
“格拉其!格拉其!”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那个十字军骑士看到对方确实是对他攻击,就勒住了马,端平了矛。兹皮希科的矛尖正要刺到他胸口,不料顿时有一只有力的手把他的矛像一根芦秆似的折断了;接着,这只手又猛地勒住了兹皮希科的马,用力之猛,使得这个进攻者仿佛生了根似地停住在原地。
“你这疯子,你在干什么?”一个深沉的、吓人的声音说道:“你是在攻击一个使者,你在侮辱国王!”
兹皮希科四下一看,认出了这个魁梧的大汉,这个被他当作华尔杰尔兹、使公爵夫人和她的宫廷侍从们受了惊吓的巨人。
“放手,我要打这个日耳曼人!你是什么人?”他一面叫,一面抡起斧来。
“放下斧头!看在天主面上!放下斧头,听着!我要把你打下马来!”那个陌生人更其吓人地喝道。“你冒读了国王陛下,你将受到惩罚。”
说着,这人转身向着那些骑马跟在这个十字军骑士后面的士兵们。
“过来!”
这时候玛茨科来到了,他的脸色也是咄咄逼人。他知道兹皮希科干了一件疯事,后果准会十分严重;不过他还是准备保护他。那个陌生人和十字军骑士的全部随从只不过十五个人,带的武器是矛和弩;因此两个全身甲胄的骑士倒有希望可以打胜他们。玛茨科也想到,他们既然受到惩罚的威胁,最好不如打胜这些人,然后躲到什么地方去避避风头。因此,他的脸即刻蹙紧起来,张开要咬人的狼似的嘴巴,把马骑到兹皮希科和陌生人的马中间,手握着剑,开始问道:
“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权利干涉?”
“我的权利是,”陌生人说,“国王把克拉科夫四郊治安的责任委托给我,人们管我叫塔契夫的波瓦拉。”
听了这话,玛茨科和兹皮希科看了那骑士一眼,于是把他们拔出一半的剑插进剑鞘,低下头来,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给吓倒了,而是出自对这个大名鼎鼎的骑士的尊敬。塔契夫的波瓦拉是一个出身豪门的贵族,也是一个有势力的爵爷。他在拉陀姆附近一带拥有大量产业,同时是本王国内最著名的骑士之一。吟唱者在歌曲中歌颂着他,把他列为诚实和豪侠的榜样,赞美他的名声像赞美加波夫的查维夏和法鲁列伊,戈拉的斯卡贝克,奥列斯尼查的杜伯科、杨科·南相,莫斯科左伏的米柯拉伊,以及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等骑士一样。当时他是国王的代表,因此,攻击他就等于把自己的头送到刽子手的斧口下面。
玛茨科稍稍冷静了些,很尊敬地说:
“向阁下的威名和豪侠致意。”
“也向您阁下致意,”波瓦拉回答:“但是我宁愿不在这样紧张的情况下同您相识。”
“为什么?”玛茨科问。
波瓦拉转向兹皮希科。
“你干了什么呀,你这少年?你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京畿拦路袭击了使者!你知道这种行为的后果么?”
“他袭击使者是因为他年轻愚蠢,轻率妄动,没有头脑,”玛茨科说。“但等我把整个情形告诉了您以后,您就不会这么严厉地判决他了。”
“判决他的不是我。我的责任只是把他戴上脚镣。”
“那是怎么回事?”玛茨科说,脸容又显得阴郁了。
“照国王的命令行事。”
说过这话,一片静默。
“他是一个贵族,”玛茨科终于说。
“那末,让他凭他骑士的荣誉起个誓,说他自己会进宫投案。”
“我起誓!”兹皮希科喊道。
“很好。你叫什么?”
玛茨科说出了他侄子的名字和纹章。
“如果你是雅奴希公爵夫人殿下的人,那么,你就请她代你向国王去求求情。”
“我们不是她殿下的人。我们刚从立陶宛回来,从威托特公爵那里来。我们能够不碰上任何宫廷里的人才好咧!这件祸事都是由此而来。”
这时候玛茨科开始讲起客店里所发生的事来;他讲到了同公爵夫人的会见和兹皮希科的誓言。然后,他忽然对兹皮希科发怒了,怪他不该那么鲁莽,使他们陷入目前这种可怕的处境;因此,他向着他嚷道:
“我宁愿看见你死在维尔诺!你干了些什么,你这头小畜生!”
“唔,”兹皮希科说,“那次发过誓以后,我曾祈祷天主耶稣让我遇上几个日耳曼人,我还为此向天主许下了一件礼物。因此,我一看到孔雀毛,一看到一件绣着十字架的斗篷,心里立刻就有一个声音在叫嚷:‘去斫这个日耳曼人吧!这真是个奇迹!’于是我就向前冲去了;谁不会这么干呢?”
“听着,”波瓦拉拦着说,“我并不希望你遭殃。我看得很清楚,这个少年所以犯罪,与其说是出于恶意,不如说是出于年少轻率。我倒非常乐意对他这种行为不加过问,若无其事地继续赶我的路,可惜我办不到,除非那位‘康姆透’答应不向国王去控诉。去求求他吧,也许他也会怜悯这孩子。”
“叫我去向一个十字军骑士赔罪,我宁可进宫投案!”兹皮希科喊道。“这同我的‘弗罗迪卡’身份不相称。”
塔契夫的波瓦拉严厉地看着他说:
“你做得不聪明。老一辈人比你更知道怎样做才算对,怎样做才适合骑士身份。拿我的身份来说,谁不知道呢;但是我告诉你,如果我干下了你这件事,我一定会请求人家恕罪,并不因此感到羞惭。”
兹皮希科觉得惭愧了,但向四下看了一眼以后,又这样回答道:
“这里地势平坦。我与其求他恕罪,宁可同他在马上或徒步决一胜负,一直战到你死我活,或是有一方甘愿做奴隶。”
“你这蠢货!”玛茨科打断了他的话。“你难道想跟使者战斗么?”
接着,他又转过身去对波瓦拉说:
“请您务必要宽恕他,高贵的爵爷。他打仗打得变粗野了。也许不让他去跟那个日耳曼人说话倒好些,免得反而让他去侮辱人家。这件事由我去办。我去求他饶恕。假如这位‘康姆透’情愿以决斗来解决的话,那么等他完成使命以后,由我来向他应战。”
“他是一个望族出身的骑士;他不会随便同任何人交战的,”波瓦拉回答。
“什么?难道我不是佩骑士腰带、戴踢马刺的么?即使一位公爵也可以同我交战。”
“这倒不错;但是别跟他这么说,除非他自己提出;我担心你跟他提起决斗,他会发怒的。好吧,愿天主保佑你!”
“我要为你去向人家低声下气啦,”玛茨科对兹皮希科说:“等着吧!”
他走到那个十字军骑士跟前。那个骑士一直动也不动地坐在他的高大的种马上,看起来像是一尊铁像,毫不在意地听着他们的谈话。玛茨科在长期的战争中学会了日耳曼话,就用日耳曼话把事情的经过向这位“康姆透”解释;为这孩子的年轻暴躁辩解了一番,又说这孩子还以为是天主亲自把戴了一簇孔雀毛的骑士送来的,最后他请求宽恕孩子的无礼。
那个“康姆透”的脸色纹丝不动。他昂着头,冷静而傲慢地瞧着玛茨科,冷酷的银灰色眼睛流露出满不在乎和极其轻蔑的神情。这个波格丹涅茨的“弗罗迪卡”看出了这一点。他虽然依旧彬彬有礼地说话,心里却开始反感了。他讲得越来越不自然,黑黝黝的脸也涨红了。很明显,当着这个旁若无人的傲慢家伙,玛茨科是在竭力压制自己的怒气。
波瓦拉看出了这情形,由于他心地善良,决定帮助玛茨科一下。他年轻时到过匈牙利、勃艮第和捷克等宫廷,过过骑士生活,学会了日耳曼话,因此现在他就用这一种语言,以一种调解而带有诙谐的语气说:
“您瞧,阁下,这位高贵的‘康姆透’认为这整个事件是无关重要的。不但在我们王国,就是在任何国家,年轻人都不免有些鲁莽;高贵的骑士既不会用宝剑,也不会用法律来同孩子们战斗的。”
里赫顿斯坦摸摸他的黄色唇髭,一语不发,从玛茨科和兹皮希科身旁向前走了。
一股可怕的怒火使他们头盔下面的头发都直竖了起来,他们手里紧握着剑。
“等着吧,你这恶棍!”年老的“弗罗迪卡”咬牙切齿地说:“现在我要对你起一个誓:等你结束了你的使命,我就来找你。”
波瓦拉的心里也很难过,他说:
“且慢!一定要公爵夫人为这孩子说些好话,否则他就要倒霉了!”
说过这话,他就追上那十字军骑士,拦住了他,和他谈了一会儿,谈得非常热烈。玛茨科和兹皮希科看到那日耳曼骑士瞧着波瓦拉并不像刚刚瞧着他们那样骄傲,这更使他们恼火。过了一会儿,波瓦拉赶回来对他们说:
“我本来打算为你们求求情,但他是个硬心肠的人。他说,如果你们能满足他的要求,他就不向国王去控诉。”
“什么要求?”
“他说:‘我要在中途停马去向玛佐夫舍的公爵夫人致敬,叫他们也到那边去,下马,卸下头盔,光着头站在那里求我饶恕。’”
说到这里,波瓦拉严峻地望着兹皮希科,补充说:
“我知道,要出身高贵的人这样做,是很困难的;不过,我必须提醒你,要是你坚决拒绝,谁也不知道你会遭到什么样的下场——也许会成为刽子手的刀下鬼吧。”
玛茨科和兹皮希科的脸顿时呆若木鸡。接着是一片静默。
“怎么办呢?”波瓦拉问道。
兹皮希科沉着而极其尊严地回答,仿佛在这场谈话中,他突然大了二十岁似的:
“好吧,天主的威力是无所不在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即使我长两个脑袋,刽子手也要把这两个脑袋都斫掉,但是我的荣誉却只有一个,我决不愿意玷污它。”
波瓦拉变得脸色严肃起来,转向玛茨科问道:
“你怎么说?”
“我说,”玛茨科阴郁地回答,“这孩子是我从小抚养大的。我们的家族就靠他了,因为我老了;但他不能满足这日耳曼人的要求,哪怕要他的命也办不到。”
说到这里,他那严酷的脸开始战栗起来,最后出于对侄子的强烈的热爱,他抱住了那孩子,喊了起来:
“兹皮希古!兹皮希古!①”
①兹皮希科的昵称。
年轻的骑士吓了一跳,搂着他叔父说:
“嗳!我还不知道你这样爱我哩。”
“你们两位都是真正的骑士,”波瓦拉说:“这年轻人既然以他骑士的荣誉答应了我进宫投案,我也不囚禁他了;像你们这样的人,谁都相信得过。别再难过啦!这个日耳曼人打算在蒂涅茨耽搁一两天;因此我有机会先去谒见国王,尽力先把这件事在国王面前委婉地疏通一下,使他不致发怒。我很高兴,能够及时折断了这支矛——我看总算万幸啊!”
但是,兹皮希科说:
“哪怕要了我的命,我至少也要敲断他的骨头才称心。”
“这就使我奇怪了,你是知道如何爱惜自己荣誉的人,却不懂得你这样做会使我们整个国家丧失体面!”波瓦拉不耐烦地答道。
“这个我很清楚,”兹皮希科说:“但我还是要悔恨我的无能为力。”
波瓦拉转向玛茨科说道:
“您知道,阁下,如果这孩子这次的冒失从事能够免受惩罚,那你就该在他头上戴一顶尖顶小帽,像猎鹰的头罩一样!否则,他还会不得好死。”
“如果您阁下不把这件事告诉国王,他就能免受惩罚了。”
“可是,我们该怎样对付这个日耳曼人呢?我们可不能封住他的口呀!”
“这倒是实话!这倒是实话!”
这样说着,他们便回到公爵夫人的扈从队里去。波瓦拉的仆人们也跟着他们去了。从远处,可以看到一群玛朱尔人的帽子中间,那个十字军骑士头上颤动着的孔雀毛和闪烁在阳光中的明亮的头盔。
“十字军骑士的脾气真奇怪,”塔契夫的骑士说。“当一个十字军骑士处境困难的时候,他会像一个游行教士似的忍耐,像一头绵羊似的谦恭,像蜜似的甜,你简直很难找到一个比他更善良的人了。但是,只要他一旦感到有恃无恐,却又比谁都傲慢和残忍了。显然,他们的心是天主用石头做的。我见过不少民族,而且常常亲眼看到真正的骑士们宽有不如他们的骑士们,总是这样跟自己说:‘如果我把这个战败了的敌人踩在脚下,也不见得会增长我的声名。’但是,在现在这样的时候,一个十字军骑士是毫无情面的。不是你扼死他,就是他让你遭殃!那个使者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但要你道歉,还要你丢脸。不过我很高兴,他没有如愿。”
“叫他等着瞧!”兹皮希科喊道。
“小心别让他看出你们担着心思,免得他得意。”
说过这些话,他们走到随从们那边,去跟公爵夫人的宫廷人员汇合在一起。十字军骑士团的使者一看到他们,立刻显露出满脸骄傲和轻蔑的神态;但是他们只当作没有看见。兹皮希科站在达奴莎身边,告诉她从这山上可以望见克拉科夫;这时,玛茨科正在向一个吟唱者讲起塔契夫的爵爷怎样力大无比,说他怎样把兹皮希科手里的矛像折一根枯草似的折断了。
“他为什么要折断它呢?”那吟唱者问道。
“因为这孩子爱开玩笑,袭击了那个日耳曼人。”
这个吟唱者出身贵族,认为这样的袭击决不是开玩笑;不过看到玛茨科讲得很轻松,也并不把它看作一件什么严重的事。那日耳曼人看见他们这种行动,很是气恼。他朝玛茨科和兹皮希科看了一眼。最后,他才看出他们并不打算下马,也不准备对他表示什么殷勤。于是他眼中流露出一种冷酷的神情,立刻向公爵夫人告辞。
塔契夫的爵爷禁不住要嘲笑他几句,临别时对他说:
“走吧,勇敢的骑士,不必害怕。国境之内平静无事,除了个把粗鲁的孩童,没有人会袭击您。”
“虽然这个国家的风俗很奇怪,但我只要求您跟我作伴,并不要求您保护,”里赫顿斯坦回答:“我希望在这里的宫廷里和在别处再遇到您。”
最后这一句话里包含威胁的意味,因此波瓦拉庄严地回答:
“只要天主许可。”
说过这话,敬了个礼,他就转过身来,耸耸肩,说道(声音虽低,近旁的人却都听得见):
“瘦鬼!我用矛尖就能把你从马鞍上挑起来,高举在半空念完三通主祷文呢。”
于是他开始同公爵夫人谈话了,他同她是非常熟悉的。安娜·达奴大问他在路上干了些什么。他报告她说,国王命令他维持四郊的治安,因为这时候还有许多富有的客人到克拉科夫来。接着他把兹皮希科的愚蠢行为告诉了她。由于他考虑到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请求公爵夫人来保护兹皮希科,他没有过分强调这事件的严重性,免得破坏欢乐的气氛。公爵夫人笑这孩子竟这么急于要弄到一簇孔雀毛;其他的人听到折断枪矛的事,都非常佩服塔契夫的爵爷,尤其因为他是用一只手去折断的。
塔契夫的爵爷本来有些虚荣心,听到人家赞扬他,感到很高兴。最后,他讲了几件使他成名的壮举;特别提到他在勃艮第大胆腓力的宫廷上所干的几件事。说到其中有一次,他在比武场上逮住了一个阿提宁①骑士,把他拉下马鞍,抛到空中,尽管那骑士是全身盔甲,也无济于事。大胆腓力为了那件壮举,送了他一条金锭,王后给了他一条天鹅绒胸巾,就是现在他戴在头盔上的那一条。
①指法兰西东北部那地方的人。
大家听到这话,都非常惊奇,不过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说道:
“在现在这种柔弱的时代,再也看不到像我年轻时候那样力气大的人了。现在如果发现有一个贵族能够打碎一块胸甲,不用曲柄就能拉开一张弩,或者能用手指扳弯一把短剑,他立刻就自以为是一个力大非凡的人了。可是在从前,这种事情姑娘们也都做得来。”
“我不否认从前的人比现在的人力气大,”波瓦拉回答:“可是现在也有力气大的人。在力气方面,天主对我并没吝啬,可我并不自认为是这个王国里最有力气的人。你可见过加波夫的查维夏?他就比我强。”
“我见过他。他双肩阔得像悬挂克拉科夫大钟的横梁。”
“那么,奥列斯尼查的杜伯科呢?有一次,在十字军骑士团在托给涅所设的比武场上,他击败了十二个骑士,为他自己,也为我们国家争了光。”
“但是我们的玛朱尔人斯达希科·齐奥雷克,又要比阁下,或者比您所讲的查维夏和杜伯科更强呢。据说,他拿了一只用新鲜树木做成的木栓,手一捏,就捏出了汁水。①”
①作者原注:历史事实。
“我也捏得出汁水来,”兹皮希科说。他不等别人要他证明,就去折了一根树枝来,狠命一捏,果真渗出汁来。
“啊,天哪!”雅佐科夫的奥芙卡喊道:“别去打仗了;如果这样一个人还没结婚就死在战场上,未免太可惜了。”
“确实太可惜!”玛茨科回答,他忽然悲伤起来了。
只有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和公爵夫人大笑着。其他的人都在大声称赞兹皮希科的膂力。那时候气力比其他任何品质都受人赞扬,因此年轻的姑娘们都向达奴莎喊道:“你该高兴啊!”她确是很高兴,虽说当时她还不明白她能从那根捏扁了的木条上得到什么好处。兹皮希科已经把那个十字军骑士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显得十分骄傲,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为了要杀一杀他的傲气,便说:
“比你强的人多着呢;因此别为你的气力这么骄傲。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过,可是我父亲却亲眼看到过比这还要困难得多的事。事情发生在罗马皇帝查理的宫廷里,卡齐密斯国王带着一大群宫廷侍从到那里去访问。宫廷侍从中有位斯达希科·齐奥雷克,他是‘伏叶伏大’①安特尔萃伊的儿子,一向以弩力著称。皇帝夸口说,他有一个捷克人能扼死一头熊。他们举行了一次表演会,那个捷克人接连扼死了两头熊。我们的国王哪肯甘居下风,就说道:‘但是他制服不了我的齐奥雷克。’于是他们同意这两个人一定要在三天之内举行决斗。许多贵夫人和著名的骑士都来了。那捷克人就和齐奥雷克在城堡的广场上角斗。那场比赛并没有持续多久。他们还没有扭在一起,齐奥雷克就打断了那捷克人的脊骨,粉碎了他所有的肋骨,把他打死了,给国王挣得了无上的光荣。②从此以后,人们就称他为罗密格那特③。有一次他在钟楼里独自举起了一座二十个人都搬不动的大钟。④”
①伏叶伏大(Wojewoda)在十三世纪前是掌握军权的统帅。十四世纪起是地方行政官,相当于省长和总督,掌管地方行政权和军队。
②作者原注:历史事实
③意即折断别人骨头的人。
④作者原注:历史事实。
“他多大?”兹皮希科问。
“他很年轻!”
这当儿塔契夫的波瓦拉正骑着马,走在公爵夫人的右侧。他俯身向着她,把兹皮希科的冒失事件的严重性据实告诉了她,还请她在国王面前为兹皮希科说几句话。公爵夫人因为喜欢兹皮希科,听了这消息,十分发愁和不安。
“克拉科夫的主教是我的朋友,”波瓦拉说:“我一定请求他和王后一起去求情;这孩子的保护人愈多愈好。”
“如果王后能答应为他说一句好话,他就连一根头发也不会受到损伤。”安娜·达奴大说:“国王崇拜王后的虔敬和才能,尤其是现在,她再也不会蒙受不孕的羞惭。不过国王钟爱的妹妹齐叶莫维特公爵夫人也正住在克拉科夫;您必须去找她。我这方面一定尽力做去;但那位公爵夫人是他的亲姊妹,我不过是他的嫡堂姊妹。”
“国王也爱您的,仁慈的夫人。”
“唉,但是程度不同,”她带着一点忧愁的意味回答:“我不过是链条上的一个环节,她可是整整一根链条;我不过是一张狐皮,她可是一张黑貂皮。他所有的亲属当中,没有一个比得上阿列克山特拉①那样受到他的挚爱。”
①即齐叶莫维特公爵夫人。
他们边走边谈,不觉来到了克拉科夫。从蒂涅茨来,一路上都是车马拥挤,这里尤其拥挤。他们遇到许多带着仆人到城里去的贵族地主,有的全身武装,有的穿着夏天的装束,戴了草帽,有的骑马,有的同他们的妻女坐着马车,都想来看看这一场期待已久的比武。有些地方,一路部挤满了商人们的货车,这些货车要付了通行税才能到克拉科夫去。货车上装运着蜡、谷物、盐、鱼、兽皮、麻和木材。另外一些从城里来的货车则装满了布匹、一桶桶的麦酒和各种商品。现在克拉科夫已经在望了,看得见国王的花园、四郊的爵爷们和市民们的房屋、教堂的围墙和尖塔了。他们越走近这城市,车辆就越多,到了城门口,几乎不能通行。
“多伟大的城市啊!世界上简直没有比得上它的。”玛茨科说。
“总是像赛会,”有个吟唱者答道:“您多久没到这儿啦,阁下?”
“很久很久啦。可是我依旧像第一次看到这场面时一样惊奇,因为我们刚从一个荒僻的地方回来呢。”
“据说打从亚该老王朝以来,克拉科夫就有了很大的发展。”
这倒是实在的;自从立陶宛的大公爵登位以后,庞大的立陶宛和俄罗斯等国家都开放贸易了,因此这个城市增加了人口、财富和建筑,变成了世界上最重要的城市之一。
“十字军骑士团的许多城市也都非常漂亮,”一个身材很胖的吟唱者说。
“只要我们能占领其中一个,”玛茨科说,“我们就可以得到一批了不得的战利品了!”
可是塔契夫的波瓦拉正在想别的事情;也就是说,正在想着兹皮希科由于一时鲁莽而造成的目前十分危险的处境。塔契夫的爵爷,虽然在战争时期性子暴烈、不讲情面,可是在他宏伟的胸怀中,却有一颗温柔的心;他比旁人更清楚,这个罪犯将会受到什么处罚,因此他可怜他。
“我想了又想,”他又向公爵夫人说,“究竟要不要把这事情告诉国王。如果那个十字军骑士不去告状,那就没有事;万一他去告状,那就不如先把一切都告诉国王,免得他发怒。”
“这个十字军骑士只要有机会毁灭什么人,他是不会放过的,”公爵夫人回答:“不过,我打算教那年轻人加入我们的朝廷。也许国王对于我们的某一位宫廷侍从会特别宽大些。”
她把兹皮希科找来。他听了这番情况,立即跃下马来,吻了她的双手,高高兴兴地做了她的宫廷侍从。他这样高兴,倒不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而是为了可以更亲近达奴莎。
波瓦拉问玛茨科道:
“你们要在什么地方歇脚?”
“在客店里。”
“现在任何客店都没有空房间了。”
“那末,我们到商人阿米雷伊家里去;他是我的熟人,也许他会让我们在他家里过夜。”
“请到我家里去吧。您的侄子可以同公爵夫人的宫廷侍从们住在城堡里,但是他最好不要接近国王。一个人在脾气刚发的时候要干的事,冷静以后就不会干了。您同我一起住可以更舒适些,更安全些。”
玛茨科因为波瓦拉很关心他们的安全,心里倒感到有些不安;他感激地向波瓦拉道了谢,于是他们进城了。但这时候,他们两个人也跟兹皮希科一样,一看到眼前的繁华世界,暂时便把危险忘却了。在立陶宛和在边疆上,他们只看见个别的城堡,维尔诺是他们所知道的比较重要的唯一城市,但那是一个建筑简陋和遭受过破坏的城市;而这里有许多商人的房屋却比立陶宛大公的宫殿都要华丽。不错,这里也有许多木屋;可是即使这些木屋,它们那高耸的墙壁和屋顶,那些镶在铅皮中的玻璃窗,也够使人惊奇了。玻璃窗反映出了落日的余辉,不禁使人以为屋里着火了。市场附近的几条街道上,有许多装潢考究的红砖屋和石屋,像兵士似的并排站着,阔的阔,窄的窄,但都有着高高的拱顶厅屋,而且门上都有我们主耶稣基督的受难像或是一幅至尊圣母马利亚像。有几条街上,一眼可以看到两排房屋,屋上是一片蔚蓝的天空,中间是一条石子路;放眼看去,两边尽是商店接着商店。店里摆满了上等的外国货,玛茨科由于看惯了战争的景象和俘获的战利品,贪婪地望着这些商品。但这两个人一看到那许多公共建筑物,越发显得惊奇了:广场上的圣母马利亚教堂:“苏根尼崔”①;设有大酒窖用以出售着斯维得尼卡麦酒的市政厅;此外还有其他的教堂,阔幅绒布仓库,专供外国商人使用的巨大的“商场”②;再过去又是一所建筑物,里面有公用秤、浴室、箍桶作场、蜡作场、银作场、金作场、酒坊、堆积在所谓“斯黑罗泰姆托”周围的山也似的麦酒桶,——总之,一个不熟悉城市生活的人,甚至于一座富裕小城的所有主,想象都想象不出的财富,这里应有尽有。
①英译本注:是一座可以作各种用途的大建筑物,特别是作为一种阔幅绒布的仓库,它的名字是从波兰文sukno来的。(按苏根记崔是克拉科夫的一座大商场,最初专卖绒布;一五五五年被火焚毁,后来重建为一般大商场。)
②原文为mer,是一种商业组织,类似旧式的商场。
波瓦拉引着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到圣安娜街上他的屋里去,拨给他们一个大房间,把他们介绍给他的侍从,然后到城堡去了,他从城堡回来吃晚饭已经是深夜了。
有几个朋友同着他来,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有酒有肉的晚餐。只是主人却很忧郁。最后当客人们告辞的时候,他对玛茨科说:
“我跟一个会写文章又懂法律的掌札神甫说了,他说,侮辱一个使者就等于犯了死罪。因此,祈求天主,但愿那个十字军骑士别去告状。”
听了这话,两位骑士都带着忧伤的心情回到自己房里去了,虽然他们晚餐时还是比其他的客人更加欢乐。玛茨科连党都睡不着,他们上床后不久,他向他的侄子说:
“兹皮希古?”
“什么?”
“我从各方面考虑了一下,认为他们不会把你处死的。”
“你看不会么?”兹皮希科瞌睡蒙眬地反问一句。
可是,他一翻身向着墙壁就睡着了,因为他实在十分疲倦了。
[book_title]第五章
第二天早晨,两位波格丹涅茨的骑士都同波瓦拉到大教堂去望弥撒,也去看看宫廷和已经到达城堡的客人们。确实,波瓦拉一路上遇见了许多熟人,其中有几个是闻名国内外的骑士。兹皮希科敬慕地望着这些人,心中暗许着如果这次不致因为侮辱了里赫顿斯坦而获得死罪的话,他一定要设法在豪侠精神和各种骑士美德上跟他们较量一下。其中有一个骑士,叫作托波尔契克,是克拉科夫总督的亲戚。他告诉他们说,伏衣崔赫·雅斯特尔席姆皮埃茨已经从罗马回来了,他是国王派去送请帖给教皇波尼代九世,请他到克拉科夫来参加王太子命名礼的。波尼代已经接受了邀请;虽则还不知道他是否能亲自来,但他已授权给使者,代表他做那个行将降生的孩子的教父;并且请求给这孩子取名为波尼代修或者波尼伐莎①,以证明他对国王和王后的特别爱戴。
①波尼伐修系男孩之名;波尼伐莎系女孩之名。
他们也谈到了匈牙利国王西格斯门达①会到来;他们预料他必然会来,因为无论邀请与否,只要有宴会和比武,他总是来的。他非常喜欢这类场合,因为他立意要作一个统治者,一个歌唱家和骑士中的头号人物,以此闻名于世。波瓦拉,加波夫的查维夏,奥列斯尼查的杜伯科,纳相和其他一些同享盛名的骑士都带着微笑回想到西格斯门达的最近一次访问,那时候弗拉迪斯拉夫国王私下吩咐他们别把他攻击得太厉害,而要对“这位匈牙利客人”让一步,因为这位匈牙利客人的虚荣心是全世界出名的,如果给打败了,常常要哭。但是,在骑士中间最感兴趣的是威托特的事迹。他们讲起了那只纯银铸成的壮丽的摇篮的故事,这是立陶宛的公爵们和贵族们从威托特和他的妻子安娜那儿带来的一件礼物。玛茨科讲到了预定的对鞑靼人的浩大的征伐。这次远征简直已经准备就绪,一支大军已经向东朝罗斯开去了。如果远征成功,国王的权力几乎就要扩展到半个世界,一直扩张到许多陌生的亚细亚国家,到波斯边界和阿拉海岸。玛茨科以前一直在威托特手下效劳,深知他的计划,因此能对他们讲得如此确切,如此动人,以至于在敲弥撒钟之前,他身旁已围上了一大圈好奇的人。他说,问题就只是要不要来一次十字军讨伐。“威托特本人,”他说,“虽然他们称他为大公,但他是受命于亚该老统治立陶宛的;他不过是个总督,因此声誉将归于国王。当联军负着十字架到那些一提到救主的名字就受到咒骂的国家去的时候,新受洗的立陶宛人和波兰的荣誉将何等伟大啊!当波兰和立陶宛军队拥戴托赫泰米许重登卡普恰克的王位的时候,他将承认自己是弗拉迪斯拉夫国王的‘儿子’,而且他已经允诺过要率同整个金帐汗国信奉耶稣基督。”
①匈牙利国王西格斯门达(死于1437年)——卢森堡王朝的后裔,捷克华茨拉夫第四的兄弟,一四一○年起为日耳曼帝国的皇帝。他在条顿骑士团及波兰和立陶宛的斗争中,屡次支持骑士团。
人们全神贯注地听着玛茨科的话;但是许多人都不很了解威托特打算帮助的是什么人,也不了解他要去征伐的是什么人;因此,有人问了:
“请讲得清楚些,是要跟谁打仗?”
“跟谁?跟跛足帖木儿!”玛茨科回答。
接着是一阵静默。确实,西方的骑士们常常听到金奥达、蓝奥达、亚速文奥达和其他等等奥达①的名字;但是他们不熟悉鞑靼人的内战。但在欧洲却没有一个人没有听到过恐怖的跛足帖木儿或坦麦楞②的事。听到这个名字,就好像古时候听到阿提拉③的名字一样恐惧。他是“世界的君主”和“世世代代的君主”,是二十七个被征服国家的统治者,是莫斯科的罗斯的统治者,是西伯利亚和中国以至于印度的统治者,是巴格达、伊思巴罕、阿勒普、大马士革的统治者——他的影子笼罩在阿拉伯的沙漠上,笼罩在埃及和希腊帝国;他是杀人的魔王;他建造了一座座可怕的人头金字塔;他是一切战役的战胜者,从来没有打过败仗,是“灵魂与肉体的君主”。
①“奥达”是鞑靼的部落组织,又称“汗国”,“金奥达”即“金帐汗国”。
②即跛足帖本儿。
③阿提拉是古时候的匈奴王(406?—453)。
他曾经封托赫泰米许为金奥达和蓝奥达①的王。托赫泰米许自认为“儿子”。但是当这位“儿子”的统治权从阿拉海扩展到克里米亚,国土超过了欧洲其余部分的时候,他却想当个独立的统治者了。因此,他被这位可怕的“父亲”用“一个手指”撵下了王位;他逃到立陶宛的统治者那里请求援助。威托特决定使他复位,但这样做就必须要同统治世界的跛足帖木儿一决胜负了。
①英译本注:鞑靼人被划分成许多“奥达”——这是一种想象的划分,没有确切的数目。
由于这些原因,他的名字在听众中造成了很深的印象。稍稍静默了一阵以后,有一个年纪最大的骑士——雅格洛夫的伏衣崔赫说:
“同这样的敌人作战是一件难事!”
“也是一件无谓之争,”谨慎的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说。“无论是托赫泰米许或者是某个古特鲁克去统治居住在什一税土地①之外的海外天边的魔王的子孙们,这同我们有什么相干呢?”
①什一税土地指入教国家。中世纪时,教民均须向教会缴纳什一税。
“托赫泰米许将改信天主教,”玛茨科回答。
“他改也好,不改也好!你能信赖那些不信奉基督的狗东西么?”
“但是,我们都愿意为天主的名义而牺牲我们的生命,”波瓦拉回答。
“也为了骑士的荣誉,”总督的亲戚托波尔契克补充一句道:“我们中间也有不去的人。‘伏叶伏大’梅尔希丁的斯必特科爵爷,他有一位年轻而心爱的妻子,但他已经加入了威托特公爵的部下。”
“无疑的,”雅斯科·纳相补充说:“不论你的灵魂犯下了多么可怕的罪孽,只要去参加这样一场战争,就一定能够得到宽恕和拯救。”
“而且会留名万世。”塔契夫的波瓦拉说。“要打就打吧,最好大打一场。帖木儿征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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