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十日惊奇
[book_author]埃勒里·奎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61493
[book_dec]霍恩在意识模糊的状况下醒来,分不清自己身处的时间、地点,以及身上那块像血渍般的污痕从何而来。他只知道他又失忆了,又无意识地离家了,搞不好还犯下什麼滔天大罪……他决定向过去有一面之缘的艾勒里.昆恩求助,艾勒里也决定担任起贴身侦探的角色,监控哈渥发病时不能自主的举动,并调查可能的病因。当艾勒里接下哈渥家乡的地址,赫然发现他竟然住在莱维尔,那个充满罪恶、悲剧的「灾难之城」,艾勒里决定压低姿态悄声回去,但即将发生在莱维尔的一切已经注定成为艾勒里的梦魇。在这短短的十天当中,何只是一波接一波出人意表的惊奇,更彻底扭转了艾勒里.昆恩的一生。这不仅是侦探昆恩性格上的转捩点,是作家昆恩重要的创作转向,亦是世界短篇推理之王爱德华.霍克所称「下一世代的推理读者有可能会将这本书视为昆恩作品的最高成就」之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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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日
又一个空间,宛如气流中的一只蚊子。然后,这一切远遁而去,又只有轻弱的音乐和那飘移游动的黑暗。
一切都在摇晃着,他有晕船的感觉。
那也许是大西洋夜晚的天空,带着薄云的阴影以及颤栗的星光。音乐可能是从船首楼上飘来,也可能由幽黑的海水中浮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因为,当他闭上眼睛,尽管他仍感觉到自己在摇晃,音乐也继续在飘,但是云朵和星星却已消失。而且,他还闻到鱼味及一种奇特的味道,有点像变酸的蜂蜜。
奇怪的是,这些令他不舒服的影像、声音、味道和嗅觉,反而让他觉得自己变得重要起来,好像过去的他什么都不是一样。这种感觉就像初生,生在一艘船上。
躺在船上,望着天空,在摇晃的夜晚随着船儿摇晃。
如果一切依旧不变,他可以在这忘却时空的安详夜晚一直地摇晃下去。可是,一切并非不变:天空越来越近,星星也往下坠落。奇怪,往下掉的星星不但没有越来越大,反而越缩越小。摇晃的感觉也不对,他渐渐感觉到自己在使力,忽然,他想到,也许不是船在晃,而是我自己在摇。
他张开眼睛。
他坐在一张硬邦邦的东西上,膝盖正压着自己的脸颊,双手抱着自己的小腿,身体则不断地前后摇摆。
有人开口了:“这不是在船上”。他吃了一惊,因为说话的声音很熟悉,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个人是谁。
他更仔细地看看周围。
房间里没有人。
房间。
这是个房间。
这个发现像喷溅的海水使他渐渐清醒。
他放开双手,把它们平放下来。他觉得双手碰到暖暖的、滑腻腻的东西,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把双手再提起来托住自己的脸:这回他的手掌却像是被安哥拉羊的毛刺到似的。他想,我在一个房间里,我需要剃须刀。问题是,什么是剃须刀?然后他想起什么是剃须刀,他笑了,怎么搞的,剃须刀是什么还用想吗?
他又把手放一下来,感觉到那滑腻腻的东西,他看到,那是一种毛毯,就在那一刹那,他发现黑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皱了皱眉头。刚才究竟自己是不是在一艘黑暗的船上?
很快的,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到过什么船上,也没有看到什么天空。那只是天花板,一片布满小点的天花板;星星也是假的,只不过是几丝偷偷穿过老旧玻璃上小水滴的微弱阳光罢了。隐约中,有一股低沉的声音在唱着“当爱尔兰的眼睛在微笑”,其中还夹杂着泼水声。至于那味道,是鱼的味道,嗯,应该说是猪油煎鱼。他咀嚼那酸中带甜的气味,发现那是另一种味道,和鱼的味道混合在他所呼吸的空气里。难怪他觉得头昏脑胀,那味道又够陈腐,像奶酪的味道。或许该说像臭袜子包着奶酪,他心想,自己都觉得好笑。
我到底在哪里?
他坐在一张花哨的铁床上,可以看出铁床本来漆着白漆,现在却已斑斑脱落;在他面前则是一片毛玻璃。这个房间小得有点可笑,有着香蕉色的墙壁——被剥了皮的香蕉,他心里想,又觉得好笑起来。
我己经笑了三次了,他发现,自己一定是很有幽默感的人。但问题是,自己究竟是在什么鬼地方呢?
房间里有一张椭圆形椅背雕花的大椅子和一张铺着绿色马毛的椅子,精致的椅脚被一条X形的绳子绑着。墙上的月历里。一个看起来像死了的长发男人正盯着他,门后则有一个瓷制的挂衣服的钩子,像根手指头似的指着他。一根神秘的手指,指向什么答案呢?挂钩上没有东西,椅子上也没有人,而日历上的那个人看起来也像刚才发出声音告诉他这不是在船上的那个人一样,非常的面善。
那个坐在床上突起两个大膝盖的人,是个邋遢的家伙。
真的是邋遢。
一个垂头丧气、懒得将身上肮脏衣服换掉的邋遢家伙,坐着裹在自己身上的尘埃里,好像很喜欢这个脏兮兮的样子。看到这个人,让他觉得痛苦。
因为我就是那个坐在床上的人?但我怎么可能是坐在床上的那个人?我压根儿没见过这个邋遢汉。
原来只是张贴纸————当你不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而且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时候,那只是张贴纸。
他又笑了。
我不如躺回这张所谓的床睡上一觉,他心想,是的,那正是我要做的。接着,霍华德发现自己再度回到船上,被星星覆盖着。
当霍华德第二次醒来,感觉和上一次完全不同,没有初生的感觉,也没有其他在船上的无聊幻想。当他张开眼睛,他看到简陋的房间、看到日历上的耶稣、看到破碎的镜子,自己则在一张床上,面对着记忆中的一切。
几乎所有的过去开始涌回他的脑袋:他是谁,从哪里来,甚至连他为什么来到纽约,都记起来了。他记得在斯洛克姆搭上大西洋国家号,从第二十四车道沿着斜坡辛苦地爬上烤炉似的中央车站,他也想起打电话给泰拉齐画廊,询问杰朗画展的开始时间,接电话的人不耐烦地用欧洲口音在他耳边说:“敏西尔·杰朗画展昨天就结束了。”接着,他想起在这个垃圾桶里睁开眼睛。不过,在那个声音和房间之间却悬着一层黑雾。
霍华德的身体开始抖起来。
他知道,他必须停止发抖,但是他并不知道停止发抖原来这么困难。他试着控制自己,但是把肌肉绷紧之后反而更糟。他向挂着碎裂的瓷钩子的门走去。
刚才我应该只睡了一会儿,他想,因为他们还在外头泼水。
他把门打开。
走廊充满了臭味,让人想拔腿就跑。
推着拖把的老人抬起头来。
“喂,”霍华德问,“这是什么地方?”
老人把拖把靠向身体,霍华德看到老人只有一只眼睛。
“我曾经到过西部一次,”老人说,“告诉你,卷毛的,我在年轻的时候也是到处跑的。我还记得有个红番就坐在路上宽阔的地方,好几英里路什么也没有,你知道吗,就只有这小黏土墩和它背后的山。我想,那应该是堪萨斯州吧……”
“听起来比较像是俄克拉荷马或是新墨西哥,”霍华德说,发现自己正靠在墙上。那用猪油煎的鱼一定被吃掉了,毫无疑问的,但是它的尸体却像鬼魅般骚扰着整个地方。
我必须吃东西,而且不能等,就像往常一样。
“搞什么?我要赶快离开这里才是。”
“这个红番,他就坐在这地方,背靠着那小黏土墩,你看……”
突然,老人的视线移向自己额头的中央,霍华德说:“波吕斐摩斯。【波吕斐雄斯: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
“不,”老先生说,“当时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就在那红番背后的一面墙上钉着一块用大大的红色字母写的招牌。你知道上面写着什么吗?”
“什么?”霍华德问。
“瓦尔多夫旅馆!”老人得意地笑起来。
“谢谢你啊,真被你给耍了,老头儿,”霍华德说,“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这是什么鬼地方?”老人生气地说,“这是一家廉价旅店,朋友,一家在鲍厄里的廉价酒店。这种酒店,对史帝夫·布洛第和提姆·苏利文还说得过去,但是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来这样的酒店,你这肮脏又邋遢的家伙。”
一个污水桶飞起来,像只鸟,然后坠落,发出音乐般的声音。
老人吓得发起抖来,好像霍华德踢的是他,不是那桶。站在灰色的肥皂泡沫中,他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把拖把给我,”霍华德说,“我会把它拖干净的。”
“你这肮脏鬼。”
霍华德回到刚才的房间。
他坐在床上,用掌心捂着嘴巴和鼻子,用力地呼气。
但是,其实他并没有喝酒。
他把手放下来。
放下来的手上沾满了血。
他的手上都是血。
霍华德撕开自己的衣服,他那鹿褐色华达呢外衣不但又皱又破,而且沾满了油垢和污秽,他身上的味道,就像双子山上卓金农场里的猪尿。小时候,他常常为了躲避卓金农场的猪而宁愿绕远路到斯洛克姆区。但是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霍华德甚至有点高兴。
他像只被跳蚤攻击的猴子般搜索着自己。
忽然,他找到了一大块黏土黄色和黑色相杂的黏黏土。一部分黏黏土沾在他西装外套的领子上,另一些则沾着他的衬衫,西装外套和衬衫因为这块东西而连在一起。他把它们扯开。
黏黏土的粗糙边缘像纤维一般。
他跳下床,走到镜子边。他的右眼像颗烂的鳄梨核,一道鲜红的壕沟跨过他的鼻梁,下唇的左边肿得像片口香糖,左边的耳朵则像是一幅紫色的漫画。
他跟人打架了?
打了吗?
他打输了还是赢了呢?
还是不输不赢?
他抬起那只颤抖的手到和眼睛一样的高度。两只手背突起的骨头部分都受伤了,破裂而肿大,血流到的汗毛上,把汗毛凝固得硬邦邦直挺挺的,像女人的睫毛。
但,那是我自己的血啊。
他把手转过来,看看自己的手掌,他松了一口气。
手掌上没有血。
也许我没有杀人,他高兴起来。
但是他的高兴很快便溜走。他看到别的血渍,在他的西装和衬衫上。可能不是他的血,而是别人的,也许这回,真的发生了。
也许……
我快不行了,他想,如果我再继续想下去,天啊,我很快就会受不了了。
他的手在痛。
他缓缓地把手伸入口袋,他出门的时候,带有两百多美元。现在他身上什么都没了,他己经不希望能找出什么,不过他并没有失望。他的钱全没了;他去法国那年父亲送他的怀表链和表也没了;去年生日时莎丽送他的金铜笔也不见踪影。他继续想。也许事情是发生在他住进这家像鸦片馆似的鬼旅店之后。这很有可能,如果没有收到预付款,旅馆的人不会给他房间。
霍华德试着回想,“厨室”、“大厅”、“鲍厄里”——在前一天晚上的样子。
前一天晚上?还是前两天晚上?还是前两个星期的晚上?上一次,是过了六天,感觉却像只有几个小时。往往都是到了事后,他才知道过了多久。就像一条干枯了的时间之绳,只能通过周围的事物来侧量。
霍华德再度无助地走到门边。
“今天几号了?”
老人正跪在湿湿的地板上洗着拖把。
“我在问你,今天几号了?”
老人还是不理他,用力地在桶边挤干拖把。
霍华德感觉到自己在咬牙切齿:“今天到底几号?”
老人哼了一声:“你真难缠,兄弟。我会叫巴格利来,他会把你的旅行车修好。他会修好的。”接着,他一定是看到霍华德像赌气的小孩般瞪着他,“昨天是劳动节。”说完便提着水桶走开了。
9月第一个星期一过后的星期二。
霍华德冲回房间里去翻墙上的日历。
日历上的年份写着1937年。
霍华德抓了抓头皮,笑了起来,轮船失事,就是我了,他们会在大海深处找到我的骸骨。
航海记录!
霍华德开始寻找,疯了似的。
他在第一次谜一样的时空之旅过后,开始写航海记录,每天晚上,他会向自己报告,以便让他能搞清楚自己的存在。当他回忆过去的许多神秘旅程时,这本记录为他提供了许多宝贵的航行资料。不过,那是本奇特的航海记录,只有在船靠岸时才有记载,当他在大海中的漫长的航行期间,记录上都是空白的一页页。
他的航海记录,是一叠厚厚的黑色袖珍记事本,记完一本之后,他会把它留在家里的书桌上,身上总是带着最近的一本。
——要是他们把它也拿了去!
不过,他很快便在自己外套胸前的口袋里,一条爱尔兰麻的手帕下,找到了他的记事本。他从最后一页得知,最后的这一次旅程,一共花了19天。
他盯着那肮脏的窗户,自己的位置是在三楼。
够了。
假如,假如我刚刚摔断了腿?
他迅速地冲出走廊。
埃勒里·奎因说他要过些时候再听,因为一个人在痛苦、饥饿和虚脱状态下说出来的故事,也许会引起诗人和牧师们的兴趣,但对于一个重事实的人来说,却等于是浪费时间。基于这个自私的要求,他把霍华德剥光,然后将他推去洗个热水澡、刮胡子、敷伤口,接着给他干净的衣服以及一顿丰盛的早餐——一大杯加有乌斯特黑醋和塔巴斯哥辣酱油的蕃茄汁、一小块牛排、七片热供烘的奶油黏土司和三杯黑咖啡:“现在我认出你了。”埃勒里满意地说,一面帮霍华德倒第三杯咖啡,“或许你可以用最基本的效率思考了。好了,霍华德,上一次,我见到你时,你还在大理石上敲敲打打。这些年来你到底做了什么,弄得满身是伤?”
“你搜了我的衣服?”
埃勒里笑了笑:“你在浴缸里待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走了好久,从鲍厄里走到这儿。”
“没钱了吗?”
“你知道我没钱,你检查过我的口袋了。”
“自然的,你的父亲还好吗,霍华德?”
“很好啊,”接着霍华德愣了一下、推开桌子:“埃勒里,能用一下你的电话吗?”
埃勒里看着他走向书房,他没有关上书房的门,他和埃勒里都不认为有关门的必要。霍华德显然是在打长途电话,因为有一段时间门的那一边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埃勒里拿起他早餐后的烟斗,回忆他所知道的霍华德·范霍恩。
他知道的其实并不多,而且大多已被战争、海洋和十年的岁月搞得模模糊糊。他们是在巴黎的于契特路和圣米歇尔大街交接处的街角一家餐厅里的阳台上认识的。
那是战前的巴黎,是属于法西斯蒙面党徒和人民阵线的巴黎。
纳粹正通过优良的照相机和指导手册扰乱右区,他们以超人的方式横冲直撞地通过维也纳和布拉格的政治难民区,一副热衷旅游的样子,来观看毕加索的壁画“格尔尼卡”;整个巴黎处在关于西班牙的激烈论战之中,而在比利牛斯山对面的马德里却由于法国的不干涉而濒于死亡。埃勒里当时正在巴黎寻找一个叫汉塞尔的人。找汉塞尔是为了另一件可能不会再被提起的陈年旧事,总之汉塞尔是个纳粹成员,他是少数能来于契特路的纳粹分子之一,所以埃勒里来这里找他。
那也就是他遇见霍华德的地方。
霍华德在左区住过一段时间,他过得并不开心。于契特路不像在坚固的马奇诺防线内的其他巴黎地区那么让人有安全感。在那里,有烦人的政治气氛,对于一个远从美国来到这里学雕刻、满脑子罗丹、布德尔、新古典主义和希腊正统艺术的年轻人来说,更是不愉快。埃勒里还记得,他曾为霍华德感到难过。对于一位像埃勒里这种不断留意世事的人来说,知道自己如果有个伴的话更不令人疑心。所以,埃勒里让霍华德和他在阳台上一起用餐。连续三个星期,他们见了很多次面,一直到有一天,汉塞尔从“十四世纪的法国”——圣塞维林路——漫步而来,和埃勒里相拥,埃勒里这才和霍华德道别。
霍华德正在书房里说:“不过,爸爸,我没事,我不会骗你的,别傻了!”然后霍华德又笑着说,“叫那些狗腿子撤退吧,我很快就回家。”
在那三个星期中,霍华德说了很多他父亲的事,他对他父亲极端崇拜,埃勒里得出的印象是,觉得老范霍恩身材高大、强壮、英雄般的魁梧,是一个有力、正直、充满人性、聪明、有同情心而且大方的人——一个清晰典型的父亲形象,而这位伟大的父亲也一定对霍华德的祟拜感到欣慰,因为当霍华德带埃勒里去参观他的工作室时,埃勒里发现,工作室里放满了各种直接从坚硬的几何图形底座上雕刻的古典男神雕像,例如宙斯、摩西和亚当。在当时,霍华德从来没有提起他的母亲,使这一情况变得更加突出。
“不是的,我是和埃勒里·奎因在一起,”霍华德说,“你记得吗,爸爸,就是战前我在巴黎遇到的那个很棒的人……是的,奎因……是,是同一个人,”然后他压低声音说,“我决定要请他到咱们家去。”
在巴黎的那段日子,霍华德让埃勒里印象深刻的,是他对世事的认识太浅。他来自美国的新英格兰,当时埃勒里并不知道他到底住在新英格兰的什么地方,不过,根据他所综合的结论,是离纽约不远。显然的,范霍恩一家住在城中最棒的房子之一:霍华德、他父亲以及他父亲的兄弟。霍华德从来没有提过他家的女人,埃勒里猜想,也许霍华德的母亲过世了很多年。家庭教师们所筑成的高坡,围绕着他的童年,他对这世界的认识,大部分来自这些受雇的大人,也就是说,他其实什么也没认识到。他和真实世界唯一的接触,是他所居住的城市。这不是好的经验,因此,在巴黎的时候霍华德肯定会觉得不自在、困惑和不满。他距离美国太远,也距离——埃勒里猜想——他父亲太远。
埃勒里还记得,他曾经觉得霍华德应该会引起心理医生的兴趣的。他的块头大、肌肉结实、外形粗犷、头骨突出、方下巴、皮肉坚硬,是那种动作派、有冒险精神和独断专行的人,具有一般流行小说中典型英雄的特质。然而,在欧洲有史以来最混乱的气氛下,他仍保持着他那充满渴望的眼神,就像在已被他留在身后,留在大洋彼岸的家中的父亲身边一样时。显然,他爸爸创造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儿子,但是,埃勒里心想,却不见得能有一个他想要的那种儿子。
埃勒里总觉得,霍华德去欧洲并不是因为自己想去,而是他父亲——迪德里希·范霍恩要他去的。如果霍华德能留在波士顿当艺术老师,或是在他家乡的地方政府替市长的计划委员会当咨询顾问,为计划中的市民休闲中心制定标准,让那位外国雕塑家能把裸女雕像摆到中心的门槛上,埃勒里知道,霍华德会更开心。他一定会是个完美的顾问,埃勒里想到这里,不禁启齿一笑,因为,有回当他们走过于契特和扎查理路口时,霍华德曾指着对面的警察分局,大声地说出他对欧洲的感觉:“不是我太狂,埃勒里,但这实在太离谱了,这纯属堕落!”当时埃勒里心想,霍华德对于自己家乡的社会真相一定也不太了解,想到霍华德在那完美的左区工作室里用力凿出他父亲的形象,埃勒里发现,霍华德是个长不大的问题年轻人。埃勒里非常喜欢霍华德。
“太傻了,爸爸,你告诉莎丽,叫她不用替我担心,完全不用。”
这些都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在过去的这十年里,一位伟大的雕塑家已经重塑了霍华德的身心——当然,不是指用拳头“雕”出他身上的这些淤青肿块。现在,霍华德的嘴角带着秘密,他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里,也闪烁着成熟和斗志的光芒。从他们分手到现在,年轻的范霍恩经历了不少事情。看到妓女时,他不再显得手足无措,当他和父亲说话时,声音里也带着一种十年前埃勒里没有听过的语调。
埃勒里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奇怪感觉。
在他进一步弄清楚这种感觉之前,霍华德走出了书房。
“爸爸惊动了东岸所有警察到处找我,”霍华德笑着说,“太不尊敬奎因警官的职业了!”
“整个东岸是很大的,霍华德。”
霍华德坐下来,开始看自己包着绷带的双手。
“为什么搞成这样?”埃勒里问,“战争吗?”
“战争?”霍华德抬起眼睛看他,很意外的样子。
“你很显然经历了一场痛苦,我想是长期的。莫非不是战争吗?”
“我根本就没参与战争。”
埃勒里微笑:“好吧,那你自己说。”
“噢,是的,”霍华德皱了皱眉头,一面前后摇动着右脚,一面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应该对我的麻烦有兴趣。”
“就假设我有兴趣吧。”——埃勒里看到霍华德的内心斗争——“来,”他说,“把它说出来。”
霍华德冲口而出:“埃勒里,两个半小时以前,我真想从窗口跳下去。”
“嗯,”埃勒里淡淡地说,“后来你改变主意了。”
霍华德的脸渐渐涨红:“我没有骗你!”
“我对戏剧性的情节也不感兴趣,”埃勒里敲了敲烟斗,把烟草敲出来。
霍华德受伤的脸上,所有的东西都绷紧得变成蓝色。
“霍华德,”埃勒里说,“从来没有人一辈子从没想过要自杀的,但是你可以发现,大部分的人现在都好好地活着,”——霍华德看着他——“你知道你可以把秘密告诉我,但是霍华德,你用了错误的开场方式,自杀并不是你的问题,不要用它来吸引我的注意,”
霍华德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瞥着他。
埃勒里笑了:“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小猴子,从十年前我发现你是个被强势父亲过度操控、过度溺爱而搞得一塌糊涂的好孩子时,我就很喜欢你。不要在我话里挑骨头,霍华德,我不是在说你父亲的坏话,所有美国父亲都是这样,只是因个性不同而程度有所差异罢了。我告诉你,以前当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狗,我喜欢你;而现在你显然已经是只羽翼丰满的大狗,我还是喜欢你。你有麻烦了,跑来找我,我会尽我一切力量帮你。但是,如果你要感情用事,我就帮不了你了,因为英雄主义会挡在前面。现在,告诉我,我是不是伤到你脆弱的心灵深处了?”
“去你的。”
两人都笑了。
埃勒里用轻松的语气说:“等等,等我换上新的烟草。”
1939年9月1日清晨,纳粹的战机掠过华沙上空。那一天结束前,法国决定开始全民总动员和戒严,那一个礼拜结束前,霍华德已经在回家的路上。
“我很高兴能有借口离开,”霍华德承认,“我已经受够了法国、难民、希特勒、墨索里尼、圣米歇尔餐厅和我自己,我只想爬进自己小小的被窝里睡他个20年。我甚至厌恶了雕刻,回到家,我还把雕刻用的凿子给扔了。像往常一样,我爸爸过来看我了,他什么问题也没问,也没找我麻烦,让我独自料理。”
但是霍华德并没有把事情料理好。他的被窝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么温暖,中央大道看起来比巴黎的夏吉佩舍路还陌生,他发现自己不断在读报纸、看杂志、听收音机,注意着欧洲的混乱。他开始逃避镜子。接着他发现,自己强烈地不满叔叔一些孤立主义的看法。范霍恩家的晚餐桌上出现了争吵,霍华德的爸爸当中间人,但往往反而成了更多问题的制造者。
“叔叔?”埃勒里问。
“我叔叔,叫沃尔弗特,世界上竟也有他这种人。”霍华德说到这里就打住了。
接着他慢慢地讲述了他的第一次漆黑的海洋之旅。
“事情发生在爸爸结婚的那个晚上,”霍华德说,“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个意外——我是指那场婚礼。我还记得沃尔弗特叔叔刻薄地说爸爸和新娘子返老还童。但是我爸爸那时并不那么老,他爱上了一个很好的女人,他没有错。”
“总之,他和莎丽结婚了,然后出发去度他们的蜜月。就在同一天晚上,我站在我的镜子前面,解开我的领带,准备上床睡觉。可是,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在四百多英里外一位卡车司机的厨房里,被一颗苍蝇般大小的蓝莓噎着。”
埃勒里小心地把火柴靠向烟斗:“乾坤大娜移?”他笑着说。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那真的是我醒来的第一件事。”
“中间隔了多少时间?”
“五天半。”
埃勒里含着烟斗说:“妈的,这烟斗。”
“埃勒里,我是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前一分钟我还在自己的房里解领带,下一分钟我就坐在几百英里之外的厨房椅子上。我怎样去到那里?几乎六天的时间内我做了什么事?吃了什么东西?睡在哪里?和谁说过话?说了些什么?一点也不记得,一片空白,对于过去的时间,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就像已经死去、被埋葬,然后复活。”
“现在好点了,”埃勒里对着烟斗说,“噢,是的,不知身在何处,霍华德,不过,也不是太奇特,那叫做失忆症。”
“哼,”霍华德淡淡笑了一下,“失忆症,说得容易,但是你自己是否尝过这种滋味呢?”
“继续。”
三个星期后,又发生同样的事情。
“第一次发生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沃尔弗特叔叔根本不管我去了哪儿或我离开了多久,而我爸爸则去度蜜月了。但是第二次发生的时候,爸爸和莎丽已经回来,而在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26小时,一直到他们找到我的8小时后,我才醒过来。是他们告诉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以为我刚洗完澡出来,但实际上已经过了整整一天半。”
“医生呢?”
“当然爸爸找了所有他能找到的医生来看我,可是他们找不出我有半点毛病。老兄,我吓死了,我没骗你。”
“当然。”
霍华德慢慢地点了根烟:“谢谢,我是真的吓坏了。”当他擦亮火柴的时候,他皱了皱眉头,“我无法形容……”
“你觉得所有一般的规则都停止了,而只是对你一个人来说。”
“就是这样,突然之间我觉得全世界只剩自己一个人,有点——有点第四空间的感觉。”
埃勒里微笑着说:“先不要做自我分析。这情形一再发生吗?”
“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到整个战争期间。珍珠港被炸的时候,我几乎松了一口气,我以为可以去当兵,穿上制服,去做些事……我不知道,那看起来像个可以解决问题的方法。可是,他们不肯收我。”
“哦?”
“他们拒绝我,埃勒里,从陆军开始,然后是海军、空军、海军陆战部队,以及海商队,全都拒绝我,我想他们不要一个会随时随地突然失踪的人吧。”霍华德翘起嘴唇,“我成了他妈的山姆大叔的宠物了。”
“所以你必须留在家里。”
“搞得一围糟。城里的人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连家里的那些男孩也有些避开我,我想他们都认为我是……总之,我参与打仗的方式,是在老家一家大飞机厂上晚班。剩下的半天,我在家里的工作室玩石膏和石头,我不常出门,省得老是被人家指指点点。”
埃勒里瞥了他那弯曲在椅子上的强壮的身躯,点点头。
“好吧,”他用清脆的声音说,“我们来谈谈细节。告诉我你所知道有关这几次失忆的一切经过。”
“它们都是间歇和突发的,从来没有前兆,虽然有些医生说,那往往会在我异常兴奋或沮丧的时候发生,有时候,只过了几个小时便醒来,有时长达三四个星期,醒来的时候我会在各种不同的地方——家里、波士顿、纽约,还有一次是在普洛市,有时则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马路上,或是一些老地方。至于我到过哪些地方,做过哪些事情,我一点记忆也没有。”
“霍华德,”埃勒里用很轻松的语气问,“你有没有在桥上醒来过?”
“在桥上?”
“是的。”
埃勒里觉得,霍华德的声音和他的一样轻松。
“有一次,怎么啦?”
“当你恢复意识时,你正在做什么?我是指在桥上。”
“我在做什么?”餐华德犹像了一下。
“没错。”
“为什么二……”
“你正要跳下去,不是吗?”
霍华德望着他:“你怎么知道的?我甚至没告诉过医生!”
“自杀模式本身很清楚地显示这点。这种情形是否又发生过?我是指,醒来发现自己正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
“另外还有两次,”霍华德紧张地说,“有一次,我在一个湖中的独木舟上,我在触到水面时醒了过来;另一次我在旅馆房间里,正准备跳下一张椅子,当时我的脖子上绕着一根绳子。”
“接着就是今天早上你‘差点从窗户跳下去’这件事?”
“不,今天早上我是清醒的,”霍华德跳了起来,“埃勒里!”
“不,等等,坐下,”——霍华德坐了下来——“医生怎么说?”
“嗯,他们说我的身体一点问题也没有,病历上也没有任何记录可以说明这些失忆现象,或是癫痫症类的东西。”
“他们没有给你……”
“催眠?我想做过吧。你知道吗,埃勒里,他们用一些小诡计把你催眠,然后在把你弄醒之前,叫你忘记自己曾经被催眠,所以醒来时你还以为自己刚刚只是睡了一觉而已,”霍华德不自然地笑了笑,“我知道我不是个很好的催眠对象,所以我相信就算他们催眠我,顶多是一两次,而且效果不好,因为我不合作。”
“他们有没有给你什么建设性的建议?”
“他们和我谈了很多,我想其中有些谈话的确是有帮助的,但是它们仍然无法停止失忆事件的发生。最近一个爸爸硬要我看的医生说,我可能得了胰岛素超高症。”
“什么超高?”
“胰岛素超高症。”
“没听说过。”
霍华德耸了耸肩:“照他的解释,那是一种和糖尿病完全相反的病因,当一种叫胰脏或什么的器官,无法生产——医生说是‘合成’——足够的胰岛素,你会得糖尿病,当它分泌太多,你会语无伦次,而且可能导致其他问题,包括失忆症。唉,也许就是像他所说的那样,也许不是,他们自己也不确定。”
“你一定也做了血糖测试?”
“得不到结论,我的反应有时候正常,有时候异常。其实,埃勒里,他们根本也搞不清楚,他们说如果我认真地合作,他们会找出原因,但是,他们到底要的是什么?要我挖一块灵魂给他们吗?”
霍华德看着地毯。
而埃勒里也没有说话。
“他们承认,我在体能正常状况下,发生间歇性和突发性的失忆症是绝对可能的。哼,真是有帮助,是吗?”霍华德在椅子上蠕动了一下,在椅背上蹭了蹭脖颈子,“医生爱他妈的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埃勒里,我只知道,如果我不停止进入这些黑洞,我将会……”他突然缩起脚,走到窗边,望着第八十七街,“你能帮我吗?”他问,没有转过头来。
“我不知道。”
霍华德迅速地转过身来,脸色非常苍白:“总要有人帮我啊!”
“你为什么觉得我能帮你?”
“什么?”
“霍华德,我不是医生。”
“我受够了医生!”
“他们最后总会找出答案的。”
“那在他们找出来之前,我又该做什么呢?从车上跳下来?告诉你,我已经差不多要这么做了!”
“坐下,霍华德,坐下。”
“埃勒里,你一定要帮我,我快不行了,跟我一起回家吧!”
“跟你回家?”
“是的。”
“为什么?”
“我希望下一次发生的时候,你能在我身边,我要你看着我,埃勒里,看着我做了什么事,去了哪里,也许我活在……”
“两个世界里?”
“是的。”
埃勒里起身走向暖炉,再度把烟斗里的残烟丝磕出来。然后他说:“霍华德,说实话吧。”
“什么?”
“我说让你说实话。”
“什么意思?”
埃勒里望了他一眼:“你有一些事情瞒着我。”
“为什么这么说?我没瞒。”
“你肯定瞒了。你不和唯一可以真正帮助你找出原因——以及治好你——的人合作,我指的是医生。你不让自己成为一个‘容易’被诊断和治疗的人,你承认你告诉了我一些你从来没有告诉医生的。为什么挑上我,霍华德?我们十年前见过面,交往了三个星期,为什么找我?”
霍华德没有回答。
“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埃勒里说,挺直了身体,“我是个业余的侦探,霍华德,而你发现自己在其中的一次失忆中犯了罪,也许不只一次,也许每失忆一次,就犯一次罪。”
“没有,我……”
“这就是为什么你不肯和医生合作,霍华德,你害怕被他们发现。”
“不是!”
“是的。”埃勒里说。
霍华德的肩膀垂了下来,他转过身去,把包着绷带的双手插入埃勒里给他的夹克口袋,然后无助地说:“好吧,就算那是真正的原因吧。”
“很好!现在我们有了讨论的基础。有什么具体的理由,让你产生这样的怀疑吗?”
“没有。”
“我认为有。”
霍华德忽然笑了,他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高高举起:“我到这里的时候你都看到了,今天早上我从那旅馆出来的时候就是那样子,你也看到我的外套和衬衫了。”
“哦,就这样吗?为什么这样,霍华德,你跟人打过架了?”
“是啊,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霍华德的声音提高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弄成这样,埃勒里,我不知道,我必须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你能跟我回去。”
埃勒里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吸着没有烟草的烟斗。
霍华德不安地看着他。
“你在考虑吗?”霍华德问。
“我在想,”埃勒里说,停下来靠着壁炉,“你还有事情瞒着我的可能性。”
“你怎么啦?”霍华德叫了出来,“我没有!”
“确定吗,霍华德?你真的全部都告诉我了吗?”
“我那天堂里的上帝啊,老兄,”霍华德大声喊叫,“你还要我怎么做?把皮剥下来给你吗?”
“为什么这么激动?”
“你在说我是骗子!”
“你不是吗?”
这次霍华德不再大叫了,他冲到椅子边,很生气地用力坐下。
埃勒里没有放弃:“你不是吗,霍华德?”
“不完全是,”霍华德的声调出奇的平静,“自然,我们都有秘密,我指的是秘密,”他甚至带着微笑,“但是埃勒里,关于这些失忆,我已经把全部都告诉你了。你可以管,也可以不管。”
“到目前为止,”埃勒里说,“我决定不管。”
“请便。”
埃勒里很快地看了他一眼,他沿着椅子边缘坐着,抓着把手,没有了笑容,不生气,也不平静,过去的半小时他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动作和表情。
“有些事情是我不能说的,埃勒里,如果你知道是什么事情,你就会知道为什么我不能说,没有人会把这种事说出来,它们关系……”霍华德不再说下去,他站起来,“很抱歉我打扰你了,一回到家我会尽快把这身衣服寄给你,你能帮我付车钱吗?我身上连一毛钱也没有。”
“霍华德。”
“什么?”
埃勒里走过去,把手搭在霍华德肩上:“如果我要帮你,我一定得挖掘下去:我跟你回去。”
霍华德又给家里打了一次电话,告诉老范霍恩,再过几天埃勒里会到他们家做客。
“我知道你会觉得很兴奋,”埃勒里听到霍华德笑着说,“不,我不知道会多久,爸爸,我想,要看劳拉的厨艺能把他留多久了。”
当他走出书房,埃勒里对他说:“我跟你一起走,霍华德,不过我可能需要再过一两天才能动身。”
“当然,这个当然。”霍华德很高兴,差点儿没蹦起来。
“而且,我正在写一部小说……”
“一起带着吧……”
“我必须带着,我和人家签了合约,要在一定时间交出草稿,而我的进度已经落后了。”
“我觉得自己实在罪过,埃勒里……”
“要学会勇于对自己的感情负责任,”埃勒里笑着说,“你能不能帮我弄一台像样点的打字机?”
“你要什么都行,而且都是最好的。还需要些什么?你可以用一整栋客房,这样你便会有充分的隐私,而且离我很近——那里距离主屋只有几英尺而已。”
“听起来不错,噢,还有,霍华德,我想没有必要让你的家人知道我去的目的,我希望气氛越自然越好。”
“要瞒着老爸将会很困难,他刚刚才在电话里告诉我,‘是你该决定请位保镖的时候了。’他是开玩笑说的,但是爸爸很聪明的,埃勒里,我敢打赌他已经猜到你来的目的了。”
“还是一句话,不要说得太多。”
“我可以告诉他们,你要完成你的小说,所以我提供你一个远离人群的机会,”霍华德那只没受伤的眼睛泛起一片阴影,“埃勒里,我们可能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也许要再过几个月,下一次失忆才会发生。”
“或是,永远不再发生,”埃勒里说,“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吗,我的好朋友?失忆的事件可能会突然停止,就如同它的突然开始一般,”——霍华德笑了,但看起来并不确定——“不如,你缓几天,在这公寓里等我一起出发?”
“你是在担心我怎样回到家?”
“不……”埃勒里说,“我是说……是的。”
“谢谢啦,但是我最好还是今天就走,埃勒里,他们已经很紧张了。”
“你确定自己没事?”
“没问题,我从来没有在二个星期内发生两次失忆。”
埃勒里给了霍华德一些钱,然后送他下楼走到街上。
计程车门打开前,他们握手告别,埃勒里忽然叫了起来:“喂,霍华德,那我该去哪里?!”
“什么意思?”
“我根本不知道你住在哪儿!”
霍华德看起来有点惊讶:“我没告诉过你吗?”
“从来没有。”
“给我一张纸,不,等等,我有本记事本,我有没有把我所有的东西放进你这件外套里?有了,在这儿。”
霍华德从一本厚厚的黑色记事本里撕下一张纸,写完后就走了。
埃勒里望着计程车,直到它转弯。
然后他回身上楼,一路上若有所思,手中还握着那张纸。
霍华德已经犯了罪,他想,而且不是霍华德自己所说的“可能”在失忆中犯罪,而是一个有记忆的、在清醒时所犯的罪。这件犯罪事件,以及环绕在事件周围的事,是霍华德不能“说”的“事情”。他在清醒时极力否认的这些“秘密”,和他的失忆问题是完全无关的,是那种犯了案之后的负罪感,让他这么急着来找我。在心理学上,霍华德是在寻求自我惩罚。
是什么罪呢?
那是第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
而答案只可能在霍华德的家里找到,就在……埃勒里看了一下霍华德写给他的那张纸。
他几乎拿不稳。
霍华德所写的地址竟然是:
范霍恩北山丘路莱特镇
莱特镇!
下村矮矮的小火车站;陡峭的鹅卵石街道;圆形的中央广场,它的旧马槽支撑着创始人杰里耳·莱特的铜像;还有霍利斯饭店、以前的上村药店、索尔·高迪男士用品店、邦腾百货公司、威廉·凯查姆——保险业者、J.P.辛普森店门口上方的三个金球、高雅的莱特镇国家银行、“约翰·莱特,总裁”。充满车轮声的街道……州大道上,有红砖砌成的镇公所、卡内基图书馆以及艾金小姐——一棵高高弯弯的榆树。
下大街上,有“莱特镇记事报大楼”——大楼玻璃外还展示着报纸,还有老芬尼·贝克、佩蒂格鲁房地产事物所、艾布朗冰淇淋、小剧院和路易·卡汉经理……
山丘路、双子山公墓和位于往下走三英里处的莱特镇铁路接驳站,斯洛克姆区和十六号公路上的“寻乐园”,还有打铁铺的霓虹灯和远处红木林的山丘。
正当一幕幕的景象从他记忆中闪过,他皱着眉头掉进霍华德刚刚坐过的老旧皮椅。
莱特镇……
当埃勒里调查占姆·海特和诺拉·海特的悲剧事件进展时[见埃勒里·奎因著《凶镇》。],霍华德·范霍恩在哪里?那是在大战刚开始的时候。
照霍华德自己所承认的,当时他正在家里,在一家飞机公司上班。为什么,当埃勒里在战后不久再度回到莱特镇,调查戴威·福克斯队长的案子时[见埃勒里·奎因著《狐狸杀手》。],没有遇见霍华德?没错,埃勒里在那次调查中,都只是和几个当地人在一起,但是当他第一次去,处理海特家的案子时,在当地的公开场合露过很多次面,那还是荷米欧妮·莱特促成的,霍华德绝对不可能完全不知道他来过。莱特家和海特家都位于山丘路上,埃勒里两家都住过,先是住在海特家的小屋,然后住在隔壁的莱特家,而北山丘路是山丘路的延长,如果开车的话,最多只要十分钟,就能从那里到达霍华德的家。现在埃勒里想起来了,在莱特镇时曾听过“范霍恩”这个名字,他确定自己曾经在几次场合中听老约翰提起迪德里希·范霍恩,说他是城里的大财主之一,是思想开明、常做善事的大富豪。还有,他也仿佛记得,听过埃力·马丁法官提起他。霍华德的爸爸不可能是“莱特-马丁-威洛比”三望族的成员,否则埃勒里应该会见过。这个三望族是莱特镇的传统大家族,霍华德的爸爸不属于他们,是可以理解的。所以,范霍恩家一定是出身工业界,是大商人,村子里的三菱家族。不管怎样,霍华德一定会知道埃勒里来过,住在城里,而霍华德没有来看他,显然,他在刻意地回避这位于契特路上的老朋友、为什么?
埃勒里并没有很受这些问题的困扰,那个时候霍华德刚刚开始受到失忆症的困扰,也许他害怕面对老朋友时的难堪,或者,很有可能藏在心灵深处的负罪感使得他举步不前。
埃勒里再度为他的烟斗装上烟草,真正困扰他的是,这是他第三次为了办案而到莱特镇,实在是个令人心痛的巧合。埃勒里不喜欢巧合,巧合让他觉得不舒服,想得越多,不舒服的感觉越强烈。
如果我是迷信的人,他想,我会说那是“命中注定”。
奇怪的是,过去两次在莱特镇的调查,各种情境都让他有一股同样的疑惑,他怀疑——他过去也曾经怀疑——是否这一切都没有共同的模式。这个模式,明显得无法逃过任何肉眼。当他成功破解海特和福克斯的案子时,两件案子的性质都让他必须隐瞒事实真相,让外界以为他的莱特镇之行明显的失败。
现在又发生了范霍恩这档事儿……
他妈的莱特镇和它所干的好事!
埃勒里把霍华德的地址塞进他放烟斗的外套口袋里,并且烦躁地把烟斗放回去。
他忽然想到,阿尔伯特·马纳斯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次,埃米琳·杜普雷会不会邀请他在黄昏的冷风中讨论艺术?
他笑了。
[book_title]第二日
的顶端闪烁着欢迎的光芒。仿佛一个他见过的小孩,正穿着同一条蓝色牛仔裤,那双同样肮脏的脚,坐在车站屋檐下一辆他以前也见过的生锈的手推车上,嚼着同一块口香糖,同样冷漠空虚的样子。周围的乡村景观,在轮廓上可以说完全没有改变,不同的只是颜色而已。
那里有同样的草地,同样的山丘,同样的天空。
埃勒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是莱特镇甜美的一面,他想,一边把行李在月台上放下,四下张望找霍华德。不难理解为什么十年前在巴黎的霍华德,看起来那么黏土头黏土脑,不管你是像林达·福克斯那样喜欢莱特镇,还是像劳拉·莱特那样的讨厌它,只要你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你走到天涯海角也离不开莱特镇。
霍华德呢?
埃勒里向东走到月台的尽头,从这里他可以看到上惠士林街慢慢地穿过下村,直到广场的一角,然后优雅安闲地步入到牛奶和蜂蜜之家,甚至能走到犹太人居住区。他在想:城里的“莎丽小姐茶屋”还有没有卖凤梨软糖和坚果奶油冻给莱特镇的上流人士?还能不能闻到西德尼·高奇大众商店里的辣椒、煤油、咖啡豆、长统胶鞋、醋和奶酪的香味?星期六晚上,果园区的跳舞池是否还能见到穿着整齐的妇女寻找他们的小孩?是不是……
“奎因先生?”
埃勒里转头看到一辆漂亮的旅行轿车在他旁边,车后还有一位面带微笑的女孩。
这个女孩一定是他曾经在莱特镇见过的人,毫无疑问,她看着眼熟。
接着他看到车门上的烫金字:D·范霍恩。
霍华德从来没提起过他有个妹妹,他妈的!而且还是个美丽的妹妹,如果是眼前这位的话。
“范霍恩小姐?”
女孩很惊讶的样子:“我觉得真糟糕,霍华德没有跟你提过我吗?”
“他如果提到的话,”奎因先生礼貌地表示,“我一定是去吃午饭,所以没听到。为什么他不说他有位美丽的妹妹?”
“妹妹?”她的头往后仰,笑起来,“我不是霍华德的妹妹,奎因先生,我是他妈妈。”
“什么?”
“嗯,应该说,他的继母。”
“你是范霍恩夫人?”埃勒里叫了起来。
“这是我们家常闹的笑话,”她有点受伤害的样子,“久仰大名,奎因先生,我无法抗拒地希望你不嫌弃我们。”
“久仰我的大名?”
“霍华德说你人很好,你难道不知道你是个名人吗,奎因先生?迪德里希有你所有的作品——我先生说,你是全世界最好的侦探小说作家——不过,我已经偷偷地迷上你好多年了。有一次我看见你和帕特丽夏·莱特一起,坐着她的敞篷车经过下村,当时我心想,她是全美国最幸运的女孩——奎因先生,那是你的行李吗?”
不管这是什么场合,那都是个令人满意的开始,埃勒里坐在莎丽·范霍思身边,觉得自己非常重要、非常男人,而且非常忌妒老范霍恩。
当他们驶离车站,莎丽说:“霍华德的脸伤得非常厉害,要他开车进城他会更难过,所以我要他留在家里。早知道我就叫他来了!真不敢相信他竟然没提过我。”
“出于公正,我必须为霍华德澄清,”埃勒里说,“霍华德的确郑重地提起过你,只是我自己没有想到……”
“我这么年轻?”
“嗯,差不多是这样。”
“很多人都很意外,我想是因为和迪兹[迪兹:迪德里希的昵称。]结婚后,我有了一个比我大的孩子吧!你不认识我先生吧?”
“还没有这个荣幸。”
“你不要想象迪兹是好几十岁的人,他高大强壮而且年轻得很,还有,”莎丽带着几分挑战的口气说,“英俊。”
“我完全相信,霍华德自己就长得像个希腊神一样。”
“噢,他们两人一点也不像,他们虽然一脉相传,但是迪兹是个又黑又丑的老头子。”
“你刚刚才说他很英俊……”
“他的确是,当我要激怒他,就说他是我所见过全世界最丑的英俊男人。”
“好像,”埃勒里暗暗好笑,“有个小小的矛盾在其中。”
“迪德里希就是这么说的,所以我又告诉他:他是我所见过最英俊的丑男人,他又发火了。”
埃勒里喜欢她、不难想象,像迪德里希·范霍恩这种固执而个性鲜明的人,为什么会爱上她。虽然他看莎丽只有二十八、九岁,但是她体形、容貌、笑声和光彩更像是个十八岁的少女。以迪德里希的年龄,以及多年严肃而孤独的生活来说,莎丽是个无法抗拒的磁场。但是,霍华德的父亲,照所有的迹象来看,也是个实际的人,莎丽的年轻也许能在情感上吸引他,不过他要的是——他也知道自己要的是——妻子,而不仅仅是枕边伴侣。埃勒里也看到,莎丽如何满足迪德里希的要求:她的仪态优雅,她的身材不但年轻而且丰满,她的笑容有智慧,她的热情似火。她有智慧,而且容易亲近,埃勒里感觉到,表面上她还有所保留。她的坦白自然而可爱,像个孩子。然而,她的笑容却带着苍老和悲伤。事实上,埃勒里一边和她聊天,一边想:莎丽的笑容是对她本人的最大的挑衅——由矛盾引起的人格中的最大矛盾。他又想,自己在哪里见过莎丽?是在什么时候……他研究她——正当他们坐在车上,愉快而自在的谈话——越多,他越能了解,为什么迪德里希可以毫不后悔地为了她结束单身生活。
“奎因先生?”她在看着他。
“抱歉,”埃勒里赶忙说,“你刚才说什么?”
“你一直望着莱特镇,可能,你希望我停止在你耳边叽叽喳喳?”
埃勒里的眼睛没有移动:“我们到山丘路了!”他叫了起来,“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这里?我们刚刚穿过城里了吗?”
“我们当然经过城里了,你刚刚在想什么?噢,我知道了,你在想你的小说。”
“老天见谅,”埃勒里说,“我刚刚在想你。”
“我?噢,拜托,霍华德并没有要我小心你的这一点。”
“我在想,范霍恩先生一定是莱特镇最令人羡慕的丈夫。”
她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你真会说话。”
“我说的是真话。”
她的眼光回到马路上,他发现她的脸颊泛起一阵粉红。
“谢……谢,我常说话不当……”
“这也是你迷人之处。”
“不,我是说真话。”
“我也是说真话。”
“你是说真的?”她大吃一惊。
埃勒里实在很喜欢她。
“在我们到家之前,奎因先生……”
“我比较希望,”埃勒里说,“你叫我埃勒里。”
她脸上的粉红色更深了,他想,她一定很不自在。
“当然,”埃勒里接下去说,“你可以继续叫我奎因先生,不过我见到你先生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他我爱上你。对!然后在霍华德的拳头挥到我的鼻子之前,我会把自己埋到客房里,疯狂地写作……嗯,你刚才要说什么,莎丽?”
他看着她,猜想他的话触碰到她哪根神经,她心烦意乱到极点,有一度他还笨得担心她会哭。
“对不起,范霍恩太太,”埃勒里碰碰她的手说,“真的很抱歉,原谅我。”
“别傻了,”莎丽生气地说,“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的自卑情结堆起来有一里长。而你,很聪明,”莎丽犹豫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埃勒里。”
他也笑了。
“你在试探我!”
“而且是不知羞耻。没办法,莎丽,那是我的另一个本性,窥视者汤姆的灵魂附在我身上。”
“你在怀疑我的一些事情?”
“不不,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然后?”
埃勒里愉快地说:“我想,由你来告诉我,莎丽。”
他又看到那奇特的笑容,但很快消失。
“也许我会的,”她顿了一下,“我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她突然又停下来。他没说话。最后,莎丽用一种完全不同的语气说,“我刚要说的是……在我们到家以前,我要跟你谈谈有关霍华德的事。”
“有关霍华德?”
“我想他曾告诉过你……”
“有关他受到失忆症的困扰?”埃勒里愉快地说,“是的,他的确提过。”
“我本来在担心他没有说,”车子正准备要上坡,她的眼睛注视着前方,“当然,霍华德的爸爸和我都不太多谈这件事,对霍华德来说,我是说……埃勒里,我们被他吓坏了。”
“失忆症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可怕。”
“你一定见过许多这样的奇怪事情,埃勒里,你真以为这根本用不着担心吗?我是说……真的吗?”
“当然,失忆症并不平常,而形成的原因也必须仔细了解……”
“我们已经做了很多尝试,”她一下子变得很悲伤,而且无意掩饰这点,“不过医生们都说他是个充满敌意的病人……”
“据我所知也是如此。他会好的,莎丽,很多失忆症的病例最后都被治好。咦?天啊,那不是莱特家吗!”
“我们和他们并不常见面——他们是属于山丘区街那边的人。你该知道,我想,老莱特先生已经过世了?”
“约翰?是的,我非常喜欢他,我来这里,该去看看荷米欧妮·莱特……”
不知怎么回事,霍华德失忆症的话题,再也没有被提起。
埃勒里心想,他将会到一个“莱特镇式”的富裕家庭,它的简朴深深植根于传统的家。所以,对他所看到的一切,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他们的车子拐出诺斯北山丘路,穿过两座大理石柱子之间,滑过一条整齐的私人道路,两旁还有宽大的意大利柏树,还有埃勒里所见过最美的英国杉。走过缤纷的灌木林,连埃勒里那双对园艺外行的眼睛,也能看出这比较像是富有人家的栽培,而不是大自然的偶然杰作。这条小路回旋而上,经过花园和别墅,最后在山顶上抵达一栋巨大的摩登房子。
南边,莱特镇的市区拥抱着他们刚刚经过的山谷,一堆堆玩具似的建筑物,缓缓吐出炊烟;北方,是一片红木林;向西看去,市区之外是一片广阔的农田,向南延伸,为莱特镇带来乡村的景色。
莎丽将车子熄火:“这一切多漂亮。”
“什么?”埃勒里问。她总是令人意外。
“你刚刚心里想的事情啊,这一切不是很完美吗。”
“嗯,的确是的。”埃勒里笑着回答。
“好过头了。”
“我没有那样说。”
“是我说的,”她又露出她那奇特的笑容,“我们两人都没错,确实如此我说好过头了。不是因为它俗,而是因为它太像迪兹:所有东西都有完美的品味,而且都是超大级的。迪兹从来不用按一般的标准做事。”
“这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地方。”埃勒里诚恳地说。
“这是他为我而建的,埃勒里。”
他看着她:“那么,它的美丽壮观就恰到好处了。”
“你好可爱,”她说,一边笑着,“其实,当你住进去之后,它就变得没那么大了。”
“或是你自己变大了。”
“也许吧。我从来没有告诉迪兹,刚开始住进来的时候,我有多么害怕、多么不知所措,你知道吗,我本来是住在下村的。”
范霍恩为她盖了这栋豪宅,而她却是来自下村……
下村是许多工厂坐落的地区。在那里,虽然有几座不成样子的砖造屋子,但是大部分的人都住在简陋不堪的房子里,破烂、拥挤,连门都残缺不全,偶然,你会在这里看到一间干净而结实的房子,但是,那只能是偶尔一见。穿过下村的是威洛河,所谓的“河”,其实只是一条流着泛黄色工厂废水的水沟。住在这里的大多是外国移民:波兰人、法裔加拿大人、意大利人、六家犹太人以及九个黑人家庭。这里聚集了妓院和酒厂,每到星期六晚上,莱特镇的警车必须不停地在这些脏乱的街道上巡逻。
“我是在波利街出生的。”莎丽带着她那有趣的笑容说。
“‘幸运波利街’,波利街!”
“你真是讨人喜欢,噢,霍华德来了。”
霍华德冲上来和埃勒里握手,用力得像要把他的手捏碎,然后,抢过埃勒里的皮箱:“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莎丽,你对他做了什么,绑架他吗?”
“正好相反,”埃勒里说,“霍华德,她让我疯狂。”
“他也让我疯狂,霍华德。”
“干嘛,这么快就有感觉了?莎丽,劳拉为了晚餐紧张得要死,听说是因为订了蘑菇没有送来……”
“天啊,真是糟糕,埃勒里,我不能招呼你了,霍华德会带你到客房去。那里一切都是我亲手准备的,不过,如果你找不到你需要的东西,屋子里的客厅有一部对话机,是和主屋的厨房连线的。噢,我得走了。”
霍华德的出现让埃勒里不悦,他星期二才与霍华德告别今天才星期四,而霍华德看起来像又老了几岁,他那只没受伤的眼睛下有条浅沟,他的嘴卷得紧紧的,在这亮丽的下午,他的皮肤却显得又黑又黄。
“莎丽告诉你为什么我没去接站?”
“不须道歉,霍华德,你做得很好。”
“你真的是喜欢莎丽。”
“爱死了。”
“到了,埃勒里。”
客房是一栋石砌的美丽建筑,建在一片紫色的桐木林中,和主屋之间隔着一个圆形的游泳池,池边大理石铺成的地板上,有洋伞桌、椅子和一个流动吧柜。
“你可以把打字机放在游泳池的旁边,高兴的话随时可以跳下水,”霍华德说,“或者,如果你想要更隐秘的地方……跟我来。”
这栋客房一共有两室还有一个浴室,是美国乡村式的,有个大型的壁炉、巨大的胡桃木家具和白色羊毛地毯。客厅里,摆着一张埃勒里所见过最美的桌子——由胡桃木和牛皮制成的帝王式大桌,配上一张高背转椅。
“是我的桌子,”霍华德说,“我把它从我的房间里搬来的。”
“霍华德,这样做太……”
“没什么,反正我从来也没用过这张桌子,”他走到另一面墙边,“这才是我要你看的”。他把一块盖着墙的布掀开,那并不是墙,而是一个巨窗。
从窗外望出去,绿色的地毯边是莱特镇。
“原来如此。”埃勒里喃喃自语着坐上旋转椅,“可以在这里写吗?”
“很难。”
霍华德笑起来。
埃勒里继续说:“霍华德,一切都还好吧?”
“好?当然!”
“别在我面前装,没什么发生吗?”
霍华德直了直他那不需要弄直的脖子:“你为什么这样问?我告诉过你我从来不……”
“我想,你的眼边好像有些发黄。”
“也许是上次被打伤后的反应,”霍华德很快地转身,“那边是卧房和浴室,这里有一部标准的打字机,便携式的,在那边的角落,你要的纸张、铅笔、色带、威士忌……”
“你这种八十七街的斯巴达式享受,将永久地把我宠坏。霍华德,这一切太棒了,真的。”
“这间小屋是我爸爸自己设计的。”
“了不起的人,怎么没看到他呢?”
“他是最棒的,”霍华德紧张地说,“晚餐时你将会见到他。”
“我真想见见他。”
“你不知道他有多么想见你。好啦……”
“先别走,你这小子。”
“噢,你需要休息一下,也许打个盹什么的,等你打点好了,到主屋来,我再带你到处看看。”接着,霍华德就走了。
埃勒里坐在旋转椅上,缓缓地摇转了好一阵子。
从星期二到今天,一定发生了一些事情,而且,是非常严重的事。霍华德显然不想让埃勒里知道这件事。
埃勒里想,莎丽·范霍恩知不知道?
他的结论是她知道。
当他发现,在主屋大厅里等他的不是霍华德而是莎丽时,他并不感到意外。
莎丽这时己经换了衣服。她穿着一件时髦的黑色晚装,雪白无瑕的肩膀上,披着一件黑色薄纱——埃勒里又一次看到,她那充满魅力的矛盾。
“啊,你不用说,”她音色优美地说,“这种打扮很不入流,是吗?”
“我正在仰慕和矛盾中痛苦地挣扎,”埃勒里叫道,“我应该穿正式的用餐服装吗?霍华德没告诉我啊,而且,我也没带正式的晚宴服装来。”
“还好你没穿,迪兹恨透了晚宴服装,而霍华德也是能不穿就尽量不穿,我这样穿只是因为它是新的,而且要让你有好印象。”
“印象太好了,相信我!”——莎丽笑了——“问题是,你先生会怎么说呢?”
“迪兹?拜托,这件衣服是他为我做的。”
“伟大的男人,”埃勒里带着尊敬地说,莎丽又笑了,让他能自然地结束刚刚的话题,“霍华德呢?”
“在楼上,他的工作室里,”莎丽做了个表情,“霍华德又闹情绪了。每当这种时候,我会要他上去他自己的地盘里,像个被宠坏的小孩。这里的整个顶楼都是他的,他可以在上面发脾气发到他满意为止,”她轻声地说,“对于霍华德的行为举止,恐怕你要多多包涵了。”
“别傻了,我自己也不是什么模范生,尤其是当我在工作的时候,也许不到三天,你就会要我滚蛋了。不管霍华德在做什么,我都很感激,因为,他让我有更多机会和你单独在一起。”
他是故意说的,一边还用仰慕的表情望着她。
从他在车站见到她开始,他就觉得,她是霍华德问题中的重要因素,霍华德深深爱着他的父亲,这位美丽女人的介入,夺走了他父亲对他的关心和疼爱,大大伤害了这个儿子。一件很明显的事情是:霍华德第一次失忆的发生——照霍华德自己的说法——是在他父亲结婚的那天晚上。
先前,在抵达主屋大门口时,埃勒里很仔细地观察到,霍华德和莎丽之间有关系紧张的迹象,例如霍华德突兀的兴奋表现、以及他努力在埃勒里面前装出很自然地和莎丽讲话,还有他不断逃避眼神的接触,更是内心矛盾的明显表现。身为女人,莎丽就谨慎多了,但是埃勒里相信,她一定感觉得出霍华德对她的敌意。这让埃勒里想到:如果她是那种女人,她会从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男人身上寻求解脱。她是不是那种女人呢?
因此,埃勒里毫不掩饰地直视着她。
但莎丽说:“和我单独一起?哦,亲爱的,我怀疑这可能不会持续太久。”她笑意盎然。
“你怀疑?”埃勒里低声应道,回了她一个笑脸。
但是莎丽说:“迪兹刚刚回来,正兴奋地在楼上洗澡,你要先喝点鸡尾酒吗,埃勒里?”
这是个必须拒绝的邀请,埃勒里答道:“谢谢你,不过我还是等范霍恩先生来了再喝。这房子真是不错。”
“你真的喜欢吗?不过,在我丈夫下来之前,我带你到处看看。”
“太好了。”
埃勒里真的很喜欢莎丽。
这间屋子非常漂亮。这里所有的屋子都很漂亮。所有高大宽敞的房间都是为了尊贵生活而设计,家具摆设也符合英雄品味。设计这个房子的人一定钟爱原木的饱满质感,对于墙壁的流线和壁炉的气息,也有超凡的感觉,而且,设计者善于配置简单的颜色,使窗外和窗内的景致协调……这是一栋为伟大人物而设计的房子。不过,埃勒里发现更棒的是这栋房子的女主人。她完美地从下村搬进这栋完美的房子,就像她生下来就应该住这房子一样。
埃勒里知道波利街。当他第一次来莱特镇时,帕特丽夏·布雷德福就让他看到波利街贫苦的典型。那时候,帕特丽夏的名字是帕蒂·莱特,还是个甜美的小女孩,带着埃勒里了解她所在的城市的社会生活。波利街是下村最最糟糕的贫民窟,到处是没有热水供应的破烂楼房以及工厂里麻木的工人。这里的男人不声不响,神情泪丧,女人也活得不像女人,大人们目光呆滞,小孩们肮脏而且营养不良。
而莎丽竟然来自波利街!如果迪德里希不是个伟大的雕塑家,像他儿子塑造黏黏土般塑造血肉和灵魂,那么莎丽一定是只神奇的变色龙,她那神秘的自然本能使她能随着周围环境的变化而改变身上的颜色。
埃勒里曾经见过荷米欧妮·莱特用她的高贵征服一屋子的人,但是和莎丽比起来,荷米欧妮只能算是个粗鄙的女人。
迪德里希·范霍恩很快走下楼来,他伸着一只手喊了一声“哈罗!”像要撞开整个世界。
他的儿子跟在身后,拖着脚步走下来。
刹那间,儿子、妻子和房子自动组合起来,围绕范霍恩重新成形、协调与整合。
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所有和他有关的特征都是特大的——他的身躯、他的谈吐、他的姿态。这栋大房子不再让人觉得太大,他填满了这栋房子,或者说,这房子是照着他的尺寸而建的。
范霍恩很高大,但实际上并没有他让人所感觉的这么高;他的肩膀其实不比霍华德或埃勒里的肩膀宽,但是由于他肩膀惊人的厚度,使得年轻人们看起来像小男孩似的;他的手也是巨型的,肌肉结实,手掌宽大,像两把重型工具;埃勒里突然想起,有一次霍华德在圣米歇尔餐厅的阳台上,曾经提过父亲早期是个出卖劳力的工人。不过,最让埃勒里感兴趣的是老范霍恩的头。那头大而轮廓分明,两道浓浓的眉毛;他那张脸,是埃勒里所见过最丑陋也最好看的男人的脸。他意外地发现,莎丽对迪德里希长相的形容原来不是随口乱说,而是准确地描述事实。这张脸的丑陋,在于各部分组成器官的特色特别鲜明——他的鼻子、下巴、嘴巴、耳朵、脸颊,全都过大,而且,他的皮肤黝黑而粗糙。然而,这个完全不协调的组合,使那双眼睛变得更为突出——巨大、深邃、明亮和美丽——它照亮了这张脸上的暗淡,把所有的不协调变得非常和谐,令人愉悦。
和他的身体一样,迪德里希的声音也很洪亮、深沉而性感。他不但用声音说话,也用身体说话,两者形成一股说不出来的旋律,深深吸引着和他说话的人,想避开他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他和埃勒里握手,迅速用长长的手臂揽着他的妻子,倒鸡尾酒,吩咐霍华德去点燃壁炉,然后坐在最大的一张椅子上,一条腿搭在胳膊上——迪德里希·范霍恩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显得那么重要而无可逃避。原因很简单,这位主人在他自己的屋子里,他不用刻意地制造焦点,他自己就是焦点了。
看到他本人以及他的儿子和妻子,不难发现,他儿子和妻子的表现是必然的结果。迪德里希所奉献活力的所有事物,最终都会被他自己所吸收回去:崇拜他而想超越他,最后却无法停止祟拜也无法成功超越的儿子,会成为……霍华德;妻子也一样,迪德里希会用他自己的爱,激发她对他的爱,然后牢牢地套住并保留她的爱。他所爱的每一个人,都会无助地跟着他,随着他的移动而摇摆,成了他意志中的一部分。这让埃勒里想起神话里头的半神半人,他悄悄无声地向霍华德道歉,因为十年前自己对于霍华德在巴黎工作室里的作品,并没有认真对待。原来,当霍华德按照他父亲的模样雕凿宙斯像时,他并没有过度浪漫,而是在无意地为他父亲做雕像。埃勒里想知道,迪德里希有着众神的美德,是否也具有众神的罪恶?不过,不管他身上有着什么样的罪恶,那一定是不平凡的罪恶。这个人不是个普通人,他正直、逻辑清晰、意志坚定。
莎丽说得没错:你不会用“年”来衡量他的年龄。迪德里希应该已经超过60岁了,埃勒里心想,但是他像个印第安人——让你觉得他那头粗硬的黑发永远不会变少,也不会变灰;他永远不会老得弯下腰,也不会步履蹒跚;你会觉得他强大、重要且持久不变。只有另一种强大的力量,才有可能让他死亡,例如闪电。
接下来的话题都在谈埃勒里的小说,很令埃勒里受宠,但是却没什么帮助。
终于,埃勒里找到见面以来的第一个机会,他说:“噢,对了,那天霍华德告诉我他所发生的失忆经历以及这个问题对他造成的困扰。我个人认为,不必为这件事过度紧张。不过,话说回来,范霍恩先生,你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霍华德失忆症的发生吗?”
“真希望我知道,”迪德里希用他的大手拍拍儿子的膝盖,“这孩子是个难缠的病人,奎因先生。”
“你是说我像你?”霍华德说。
迪德里希笑了笑。
“我已经告诉埃勒里,霍华德对医生们有多不合作。”莎丽对她先生说。
“如果不是他这么大了,我一定拿柏油浇他,”范霍恩吼道,“亲爱的,我想奎因先生一定也饿扁了,至少我是,晚餐准备好了吗?”
“好了,不过,我在等沃尔弗特。”
“我没告诉你吗?对不起,亲爱的,沃尔弗特会晚点回来,我们不用等他。”
莎丽很快地离开,迪德里希继续和埃勒里聊天。
“我弟弟有所有单身汉的坏习惯,他从来不考虑下厨者的心情。”
“更别说考虑家人的心情了。”霍华德补充说。
“霍华德和他叔叔处得不太好,”迪德里希不自然地笑着说,“我一直告诉我儿子,他不理解他叔叔,沃尔弗特是个保守主义者……”
“反动的保守主义者。”霍华德纠正说。
“对金钱很在意……”
“吝啬得要死。”
“不可否认的,他是商场上很难被击败的对手,但这不是罪过……”
“爸爸,沃尔弗特叔叔就是这种人。”
“儿子啊,沃尔弗特是个完美主义者……”
“他把别人当奴隶。”
“让我把话说完好吗?”迪德里希用宠爱的口吻说,“奎因先生,我弟弟是那种期望别人完全服从他的人,但是另一方面,他比他底下所有人还努力……”
“他又不是一星期只赚15块钱,”霍华德说,“赚得比别人多,当然要比别人努力。”
“霍华德,他为我们做了很多事,管理那些工厂,要知恩图报。”
“爸爸,你自己很清楚,要不是有你压在他上面,他一定会搞那个加速系统、聘用商业间谍、赶走资深员工、开除那些敢于抗命的人……”
“怎么啦,霍华德——”埃勒里问,“这是某种社会意识的觉醒吗?自从于契特街之后,你变了。”
霍华德像狗吠似地叫了一声,大家都笑了。
“我要说的是,我弟弟基本上是个不快乐而且困惑的人,奎因先生,”迪德里希继续说,“我了解他,但我不认为我身边这只小狗儿会了解,沃尔弗特有一大堆的不安和困难,他为生活而不安,这也就是我经常试着要教霍华德的:用眼睛看到问题就行了,不要因为它而痛苦、愤怒或难过,要想办法解决。噢,这提醒了我——如果我不再浪费时间,我最好想办法解决这晚餐的问题,莎丽!”
莎丽围着一件美丽的塑胶围裙走进来,两颊还带着笑容:“都怪劳拉。迪兹,她正在罢工呢。”
“那些蘑菇!”霍华德说,“老天,那些蘑菇——而且劳拉是你的忠实读者,埃勒里,这真是糟糕透了。”
“蘑菇怎么了?”迪德里希问。
“亲爱的,我本来以为下午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但是她说没有蘑菇,她拒绝为奎因先生准备牛排,而现在,那些蘑菇没有送来……”
“别管那些蘑菇了,莎丽!”迪德里希吼道,“我自己来弄牛排!”
“你坐在这儿别动,再喝一杯鸡尾酒,”莎丽说,同时吻了一下她丈夫的额头,“牛排很贵的。”
“好个破坏罢工的人。”霍华德说。
走出去的时候,莎丽看了霍华德一眼。
这顿晚餐搅得埃勒里心烦意乱,并且,竟会造成这种感受,也令人难以理解。因为,这顿晚餐不但有美味丰富的菜肴,周到的服务,还有一座品味不凡、燃烧着木炭并透露着贵族气息的壁炉、一套由一位美食家为了增加食物风味而设计的陶瓷餐具以及一套由艺术大师所铸造的银器。迪德里希将他自己的沙拉拌在一个巨大的木碗里——这个碗一定是用一棵美国杉树的树心挖成的,至于他们所用的饭后甜点,是一种莎丽叫做“澳洲水果派”的美妙东西,埃勒里心想,那一定是所有水果派的老祖宗,因为它实在很巨大,而且每一口都美味无比。餐间的谈话也很热烈。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股暗流。
不应该有暗流的,因为聊天的内容就像食物一样地丰富,埃勒里也从聊天里知道了不少范霍恩家族的过去。这两兄弟——迪德里希和沃尔弗特——从小就来到莱特镇。
那是四十九年前了,他们的父亲是个传教士,不断地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没完没了地呼喊着对罪人的诅咒。
“他真的是很虔诚的,”迪德里希笑着说,“可是我还记得,当他每次开始这样诅咒的时候,我和沃尔弗特有多害怕。他大声地吼叫着,他的眼睛真的是红的——是真的,我可以发誓,那又长又黑的胡子还沾满了口水。他常常毒打我们。他对于《旧约》的兴趣比《新约》大多了,我常觉得他就像耶利米或是老约翰·布朗[耶利米:古希伯来大预言家;老约翰·布朗:美国废奴运动领袖人物。]——当然,这样比较也许对那两位来说并不太公平。爸爸相信一个能被看到和感觉到的上帝——特别是能‘感觉到’,一直到我长大后,我才发现,爸爸在心里创造了一个样子和他自己相同的上帝。”
莱特镇本来只是这位传教士救世之途上的一站而已,但是,“他还在这里,”迪德里希说,“就葬在双子山墓园,他是在下村一次祈祷会上中风过世的。”
传教士范霍恩的家族,从此留在莱特镇。
埃勒里心想,只有不寻常的人,才能够从下村出身,然后占据诺斯北山丘路的山头,最后又回到下村娶回一个妻子。
为什么霍华德却没什么特别的事迹呢?
“我们受够了和城里最穷的人为伍,沃尔弗特在艾摩斯·布鲁菲的饲料店找到一份工作,我不想在艾摩斯或其他的商店里工作,所以我参加了公路工程队。”
莎丽小心翼翼地从银制咖啡壶倒了些咖啡。困扰她的一定不是他先生的自传,因为毫无疑问的,她以迪德里希为荣,所以,应该是坐在偌大桌子另一边的霍华德。莎丽感觉到霍华德正在似笑非笑地沉默着,拨弄着吃甜点的小叉子,假装很用心地听他父亲说话。
“每一件事都有前因。沃尔弗特很有抱负,他晚上上课,念簿记、工商管理和金融的函授课程。我也很有抱负,不过方法不一样,我必须出去和别人打交道。我也从书上学到不少,也抓紧机会看书,到现在还是。但话说回来,奎因先生,除了技术书籍之外,我从我爸爸的圣经、莎士比亚和一些有关人类心灵研究的著作里面,我没有发现哪怕是只言片语是可以让我运用到实际生活上来的,如果书本不能在实际生活中带来帮助,那又念它干嘛呢?”
“这是个争辩已久的话题,”埃勒里笑着说,“显然,范霍恩先生,你赞成哥尔德斯密斯所说的‘书本能教我们的太少了’,你也会同意迪斯累里[哥尔德斯密斯:英国十八世纪中叶杰出的散文家,诗人和戏剧家;迪斯尔里:英国政治家和小说家,两度任首相。]说‘书本是人类的诅咒,印刷的发明是人类最大的不幸’。”
“迪兹心里不是真的这样想的。”莎丽说。
“不,我真的是这样认为,亲爱的。”他先生反驳道。
“别瞎说了,如果不是书本教我,我不会在这里,坐在这桌边。”
“你听听……”霍华德低声说。
莎丽说:“什么,霍华德,你在听我们说话吗?来,我帮你倒杯咖啡。”
埃勒里希望他们就此打住。
“我在二十四岁时,有了自己的道路工程公司,二十八岁我拥有下大街的两项产业,而且买下老劳埃德——弗兰克·劳埃德的爷爷——的木材场,那时候,沃尔弗特已经在波士顿一家股票经纪机构工作了。接着发生了世界大战,我在法国待了十七个月,大部分时间——现在我回想起来——都是烂泥和虱子。沃尔弗特并没有参加战争……”
“他不可能参加的。”霍华德用一个既没有参战、也没有不参战的人的刻薄口气说道。
“儿子,你叔叔没有被征召是因为他的胸不好。”
“从那以后我就没见过他犯病。”
“总之,奎因先生,当我在国外时,沃尔弗特从波士顿来帮我打点一切,还有……”
“真了不起!”霍华德插嘴道。
“霍华德!”迪德里希说。
“对不起。不过,你回来的时候,不也发现他跟军方弄了几笔木材交易吗?”
“儿子,够了,”迪德里希说,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但霍华德还是扁起嘴,不再说了,“不过,沃尔弗特做得很好,奎因先生,在那次之后我们一家人很自然地守在一起。我们在1929年那次大萧条中也遭了殃,但我们一起合力让公司重新站起来,这一站,就到了现在。”
埃勒里了解,他所说的“现在”,语带双关地指这座位于诺斯北山丘路上的“鹰巢”,以及——埃勒里开始发现——范霍恩在莱特镇富豪社会中的主导地位。当迪德里希继续往下说,埃勒里越来越肯定自己的发现。很显然的,范霍恩家族拥有伐木场、锯木厂、机械商店、黄麻纤维厂、斯洛克姆的纸厂和其他十几家遍布全国的工厂。另外,两兄弟还控制了“莱特镇电力公司”和“莱特镇国家银行”——这是约翰去世后的最新发展。迪德里希最近也买下了弗兰克·劳埃德的《记事报》,并且改革这家报社,成为州政坛上的一股新势力。范霍恩家族财富的增长,看来是在世界大战之前不久、大战发生之时和之后开始的。
这些都是客观的、自然的、无害的事实。正当埃勒里准备放松心情,突然,沃尔弗特进来了。
沃尔弗特是他哥哥这么多面之中的一面。
他像迪德里希一样地高,外形也一样地巨大和难看,不同的是,迪德里希的体形宽而厚,他却是瘦瘦扁扁的,像一张长长的皮包着骨头。在他身上看不到血色、温度和高贵的气质。如果说,他哥哥是座雕像,那他就像铅笔素描。
他有点突然地走入饭厅,像只饥饿的老鹰冲向猎物。
他对埃勒里投去冷峻的、鸟类的一瞥。
这个人的哥哥散发出甜蜜和温暖,但他自己却散发着尖酸,而且是很小气地散发出来。埃勒里有一种好笑的想法:这个人可能被允许看过地狱一眼。他想做出一个微笑,而他那张拉长的脸却扭曲着,显出狐狸似的嘴唇,还有马似的一副牙齿。他也向埃勒里伸出手来,一只骨瘦如柴的手。
“看来这就是我们家霍华德那位有名的朋友了。”沃尔弗特说。他的声音带着刻薄,他说“我们家霍华德”时的语气,使得他和霍华德之间的裂痕,更加无法弥补,他说“有名”时带着轻蔑,说到“朋友”两个字时,甚至带着一种色情的意味。
不快乐而且困惑——是的,埃勒里心想,而且也很危险。沃尔弗特敌视迪德里希的儿子、敌视迪德里希的妻子,埃勒里甚至觉得他敌视迪德里希。有趣的是他对这三个人有着不同的敌视方式:他对霍华德不理睬、对莎丽安抚、对迪德里希服从,看起来像是他瞧不起他的侄儿、忌妒他的嫂嫂、害怕和憎恨他的哥哥、而且,他是个粗鲁的人:他没有为了迟到向莎丽道歉、像野兽般狼吞虎咽、两肘以挑战性的姿态支在桌子上;他只对着迪德里希一个人说话,就像没有别人在场一样。
“好啦,迪德里希,你看,搞出麻烦来了吧。我猜,现在你得要我来帮你解决问题了。”
“什么问题,沃尔弗特?”
“那家艺术博物馆的事啊。”
“麦肯齐太太打电话来了吗?”迪德里希的眼睛亮起来。
“你走了以后。”
“他们接受了我的条件!”
他弟弟哼了一声。
“艺术博物馆?”埃勒里问,“莱特镇什么时候有了家艺术博物馆,范霍恩先生?”
“还没有呢。”迪德里希只是微笑,沃尔弗特瘦瘦的手腕继续摆动。
“这可是件大事儿,”霍华德突然接口,“已经进行几个月了,埃勒里。是一帮专爱说长道短的老太婆:马丁太太、麦肯齐太太,尤其是……”
“先别告诉我,”埃勒里笑着说道,“尤其是埃米琳·杜普雷?”
“哇,你竟然认识我们这个美丽小城里不识人间烟火的文化主义者?”
“已经有人这样说我了,霍华德,而且很多。”
“那你就知道我的意思了,她们是一个‘委员会’——要加引号的,她们弄了个‘提案’,也要加引号,选了个‘负责人’,然后就要把莱特镇建立成‘乡村文化’的中心。只是,她们忘记了,一所美术博物馆还是需要面包等等其他东西的。”
“她们在筹集资金的过程中遇到了很大的困难。”莎丽忧郁地望着他的先生。
迪德里希仍然微笑,沃尔弗特继续吃他的饭。
“但是,爸爸,”霍华德困惑地说,“你怎么会牵扯进这件事情的?”
“我想,”莎丽说,“你捐了钱是吗,迪兹?”
迪德里希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噢,亲爱的,你又做了一件伟大的事了。”
“我告诉你他做了什么事,”沃尔弗特说,嘴里还含着东西,“他向她们保证,要帮她们填补所有的赤字。”
霍华德望着他的父亲:“为什么?那可是很大一笔数目啊。”
“总数是四十八万七千元。”沃尔弗特·范霍恩接口道。他丢下叉子。
“她们昨天来找我,”迪德里希说,“告诉我整个筹款活动一无所获,我答应帮她们填补赤字,不过,有个条件。”
“迪兹,你怎么什么都没告诉我!”莎丽叫道。
“我想先保密,亲爱的,而且我也不能确定她们会不会接受我所提的要求。”
“什么要求,爸爸?”
“霍华德,你还记得最早知道要建这座博物馆时,你说过什么话吗?你说理想的建筑设计,应该在整栋建筑的前面,设计一些三角饰或带饰什么的,然后在里面摆一些和真人一样大小的古典神像。”
“我说过吗?我不记得了。”
“可是我记得,孩子,那也就是我所提的条件。除了要有那些设计外,雕刻神像的人,还必须是那位署名‘霍华德·H·范霍恩’的艺术家。”
“噢,迪兹!”莎丽吸了一口气。
沃尔弗特站起来,打了个隔,然后离开饭厅。
霍华德一脸苍白。
“当然,”他父亲接着说,“如果你不想要这份工作……”
“我要!”他几乎没力气说话。
“或是你觉得自己不够资格……”
“我可以!”霍华德说,“我可以!”
“那我明天就把支票寄给麦肯齐太太。”
霍华德在发抖。莎丽替他重新倒了杯咖啡。
“我是说,我想可以……”
“别又开始说傻话了,霍华德,”莎丽很快地接着说,“你到底想雕什么?你打算雕哪些神像?”
“嗯……天神,朱庇特……”霍华德看看四周,他显然还在迷乱中,“谁有铅笔?”
两支铅笔送到他面前。
他开始在桌布上画起来。
“朱诺,天后……”
“应该会有阿波罗吧,不是吗?”迪德里希一本正经地说,“就是太阳神啊?”
“还有尼普顿,”莎丽叫出来,“海神。”
“更别说是普鲁托——冥府之神了……”埃勒里接着说,“月神狄安娜,战神玛尔斯,牧神潘——”
“维纳斯——伏尔甘——密涅瓦——”
霍华德停下来,看看他父亲,然后站起来,接着又坐下。最后,他站起来冲出饭厅。
莎丽说:“噢,迪兹你这坏蛋,让我……”然后她站起来,跑过去亲吻她的丈夫。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奎因先生。”迪兹牵着他妻子的手说。
“我在想,”埃勒里微笑着说,“你应该去申请一张医师执照。”
“开的这药可真昂贵。”迪德里希也笑了。
“虽然是这样,迪兹,我相信一定会有效的!”莎丽低声地说,“你有没有看到霍华德的表情?”
“你有没有看到沃尔弗特的表情?”这位巨人仰起头大笑起来。
当莎丽上楼找霍华德的同时,迪德里希带埃勒里进了他的书房。
“我要让你看看我的图书馆,奎因先生,如果有什么你用得着的,我是指你写作时……”
“真谢谢你了,范霍恩先生。”
埃勒里口里含着雪茄,手上拿着一杯白兰地,在这间极有气派的书房里踱着、浏览着。而主人则坐在一张大皮椅深处,带着嘲弄的神情看着他。
“想必,作为一个从书中所获甚少的人,你倒是花了不少心思在收集这些书。”埃勒里说、高大的书架上摆着许多首版书和精装书,从书名上看,都是一些正统的著作。
“你这里有一些很有价值的东西。”埃勒里有点自言自语地说。
“一个典型的有钱人的图书馆,是吗?”主人淡淡地说。
“一点也不,大部分的内页都是裁过的。”
“都是莎丽裁的。”
“哦?对了,还有件事,范霍恩先生,今天下午我答应你太太,要告诉你我深深地喜欢上她了。”
迪德里希笑着说:“那你就尽管插足吧。”
“我想这是一句粗俗的抱怨话吧。”
“有一些有关莎丽的事,”迪德里希很认真地说,“只有敏锐的人看得出来……来,让我为你再添杯酒。”
不过埃勒里正盯着一个书架。
“我跟你说过我是你的书迷。”迪德里希·范霍恩说。
“范霍恩先生,我实在受宠若惊,你竟然有我全部的作品!”
“而且都是我看过的。”
“这么说来,任何一个作者都会不计一切报答像你这样的人。我可以为你杀什么人吗?”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奎因先生,”主人说,“当霍华德对我说,他已经邀请你上我这儿来——同时写小说——我就像个小孩似的兴奋。我看过你所写过的每一本书,我从报纸上追踪你的事迹,而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在你两次到访莱特镇的时候和你见一面。第一次——当你住在莱特家时,我正在华盛顿忙着寻找武器订单,第二次你来——为了福克斯那件事——我也是在华盛顿,不过是因为——算了,那不重要,总之,我想那如果不叫做爱国心,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么如果这不是恭维……”
“一点也不,你可以问莎丽,”迪德里希微笑说,“顺便说一句,这两件案子中,也许你骗了不少莱特镇的人,但是你骗不了我。”
“骗你?”
“我对海特和福克斯的案子追踪得很仔细。”
“两件案子我都失败了。”
“是吗?”迪德里希向埃勒里投向一个笑容,埃勒里也回报一个笑容。
“我想是的。”
“绝不可能,我告诉你,我是个奎因专家,需要我告诉你,你所做的事情吗?”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我实在不愿意说我的客人是个睁眼说瞎话的骗子,”迪德里希笑了出来,“但你的确破了罗斯玛丽·海特的凶杀案,那不是年轻的吉姆干的,虽然他的确在诺拉的葬礼上玩了一回愚蠢地逃跑的特技表演,并开走那报社女记者的车子——她叫什么名字来着?你是在保护某人,奎因先生,你故意背了黑锅。”
“这么做我不是很没面子吗?”
“不一定,要看你所保护的是谁,以及为什么保护他。目前唯一的事实是:你做了一件你该做的事。而这事实,是个线索。”
“指向哪里的线索,范霍恩先生?”
“我不知道,我曾经为了这件事努力想了好几年,但是却没有结果。我总是会被怀疑和神秘所困扰,我想这也就是我总是被这类事情所强烈吸引的原因。”
“你和我一样,”埃勒里说,“喜欢错综复杂的事情。不过,请继续说。”
“是这样的:我敢打赌,杰西卡·福克斯也不是自杀,她是被谋杀的,奎因先生,你已经证实这点,你甚至已经证明谁是凶手……我想……而你故意保留真相,我猜,应该也是为了相同的原因。
“范霍恩先生,你应该成为一位作家的。”
“我不了解的是,在福克斯的案子里——以及在海特的案子里,事实真相究竟是什么?两件案子中的所有角色我都认识,而我敢保证,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是那种会杀人放火的人。”
“这不就回答你的问题了吗?事情就是这样,而我无法另作解释。”
迪德里希正透过雪茄冒出的烟看着他。埃勒里很有礼貌地跟他对看着,然后迪德里希笑了。
“你赢了,我不会要你说出什么秘密,但我还是要确保我是莱特镇‘最忠实的奎因迷’的权利。”
“对此我不作任何评议或劝告。”埃勒里说。
迪德里希满意地点点头,抽了一口雪茄:“对了,还有件事,只是要向你保证,你在这里将不会受到打扰,我要你把这里当做是你自己的家,请一点也不要见外。如果你不想和我们一起吃饭,只要随时告诉莎丽一声,她会叫劳拉或艾琳到客房为你准备餐点。我们有四部车子,如果你要出门——不管是避开我们、去公共图书馆、或是纯粹兜风——你高兴用哪一辆都行。”
“你真是慷慨,范霍恩先生。”
“应该说是自私。我希望能够向别人炫耀,你这本书是在范霍恩家里写的。奎因先生,如果我们打扰到你,你无法写出一本好书,那我就没有什么好炫耀的了,你明白了吧?”
就在埃勒里大笑的同时,莎丽走了进来,还推着腼腆的霍华德。霍华德捧着一堆参考书,他那张受伤的脸又有了生气。
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他们都在听霍华德的计划,听他说他将如何重新塑造古罗马众神的雕像。
埃勒里离开主屋回客房去时已经是过了午夜。
霍华德陪他走到外面门廊上,他们有几分钟单独在一起。
月亮娇羞地没人入门廊上空的黑暗之中。不过,已经有人将客房内的灯打开,灯光伸入花园,像女人的手指在拨弄自己的头发;风在看不见的树上吹着哨子,天空的星星在抖动,仿佛觉得冷。
他们并肩站着抽烟,两人都没说话。
终于,霍华德开口了:“埃勒里,你觉得怎样?”
“什么怎么样,霍华德?”
“关于那艺术博物馆的事。”
“你觉得呢?”
“你不同意这种家长主义的方式吧?”
“家长主义的方式?”
“爸爸买了一座博物馆让我做雕塑。”
“这让你烦恼了吗?”
“是的!”
“霍华德,”埃勒里顿了一下,寻找恰当的措词,和霍华德说话需要有外交官的圆滑技巧,“如果没有弗兰西斯一世,不可能有切利尼的盐碟;对西斯廷礼拜堂的拱顶壁画、文科里教堂的‘摩西’和卢佛尔宫的‘奴隶’雕塑来说,教皇朱理所起的作用与雕塑家米开朗基罗一样的重要;还有,莎士比亚有南安普敦伯爵、贝多芬有华德斯坦郡主、凡·高有他弟弟泰奥。”
“你把我和这些伟人相比,”霍华德望着花园,“也许,因为他是我爸爸。”
“从词源学上讲,‘艺术赞助者’和‘爸爸’是同源的。”
“别开玩笑了,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是不是觉得,”埃勒里问,“如果你不是迪德里希·范霍恩的儿子,你就不会得到这任务?”
“就是啊,如果我不是他儿子,就会被安排到正常的选拔程序……”
“霍华德,在巴黎的时候我已经看过你不少作品,我知道你是相当有才华的,十年来你也无法改变成为艺术家的命运。不过,让我们先假设,你一点也不优秀,我们可以坦白地说,赞助制度的最大问题,在于艺术的创作经常要依赖于赞助者的兴致。但是话说回来,只要赞助者有兴致,结果总是好的。”
“你是说,假如我能雕出好作品的话……”
“就算你的作品并不太好,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接受这项任务,你爸爸就不会提供这笔钱,一个艺术博物馆的梦想就不会成真?当然,这很残酷,但我们本来就是活在一个残酷的世界。因为你,莱特镇才可能出现一个重要的文化场所,那是值得去努力争取的。我希望这些话不会让你听着不舒服,霍华德,但我必须说的是:你的任务是尽你所能地雕出你最成功的作品,这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或你父亲,更重要地是为了这个社区。如果你完成这项很好的工作,那么,你的才华将为这所博物馆带来与众不同的本黏土特色。”
霍华德没有说话。
埃勒里点燃了一根香烟,希望自己的话能够奏效。
最后,霍华德笑了:“你的话里有些问题,但是我实在想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不管怎样,听起来还不错,我会记得的,”然后,他用另一种语气对埃勒里说,“谢谢你。”他转身回到屋子里。
“霍华德。”
“什么?”
“你觉得怎样了?”
霍华德站在那里,然后转过身来,拍拍他那受伤的眼睛:“我开始感激我爸爸的聪明,这艺术博物馆把所有的感觉从我的脑中赶走了,我觉得好极了。”
“还需要我留下来吗?”
“你不是说要走吧?”
“我只是想知道你怎么想。”
“拜托,当然是要你留下来。”
“其实,住在这里的安排有一些缺点:你住在主屋里的顶楼,而我住在那边的客房里。”
“你是说,万一我又发生失忆……”
“是的。”
“那何不过来和我一起睡呢?这里整个顶楼都是我的……”
“这么一来,我就无法获得我写作时所需要的隐秘,霍华德,我将会常常在晚上工作。真希望我没有签下那写作合同……你的失忆是不是常常在晚上发生?”
“不,其实,我想不起有哪一次是在我睡觉时发生的。”
“这么说,我的任务是陪着你到你睡着为止,这简单多了,白天我在这边一个可以看得到大门口的地方工作,晚上我等确定你进入梦乡后再睡。那是你的卧室吗?那个顶楼亮着灯的房间?”
“不,那是我工作室的一扇大窗户,我的卧室是它右边那间,现在黑着的。”
埃勒里点点头,说:“去睡吧。”
但霍华德没有离开,他稍微转身,他的脸现在在暗处。
“还有事吗,霍华德?”
霍华德有点晃动,但是没有说话。
“那就快去睡吧,小鬼,难道你不知道你如果不睡,我也跟着不能睡吗?”
“晚安。”霍华德用很奇怪的声音说。
“晚安,霍华德。”
埃勒里一直等到大门关上,才穿过门廊,慢慢的绕过星光闪烁的游泳池,走回客房。
他熄掉客房里的灯,出来坐在走廊上,在黑暗中坐着抽他的烟斗。
显然迪德里希和莎丽已经睡了,因为整个主屋的二楼都已经熄了灯。过了一会儿,霍华德工作室里的灯也灭了。
接着,右边窗户里的灯光亮起来;又过了五分钟,那窗户也跟着进入黑暗——霍华德应该已经睡了。
埃勒里坐了很久。霍华德不会那么容易入睡的。
今天和今晚,究竟是什么事情困扰着霍华德呢?答案一定不是失忆症,而是一件新的、或有了新发展的旧事,而且是在最近两天发生的。有哪些人牵涉在内呢?迪德里希?莎丽?沃尔弗特?还是埃勒里还没见过的人?
霍华德和莎丽之间的紧张关系可能是其中一部分。但是还有别的压力,在霍华德和他那不可爱的叔叔之间,或者,是更久以前的压力,爱的压力,在霍华德和他爸爸之间。
那沉入黑暗里的大房子正静静地面对着他——黑暗而巨大。
这是栋令人恨——或爱——的大房子。
埃勒里突然发现,这是自己曾经经验过的一幕——坐在莱特镇的夜晚之中,思索一个和莱特镇有关的谜团:劳拉·莱特和帕特丽夏·莱特走了之后,他在海特家走廊上徘徊的那个晚上……坐在塔尔博特·福克斯家走廊上滑动的秋千里的那个夜晚……都是在山丘路的那一边,在比这边更黑的黑暗中。埃勒里的牙齿像在咬着什么东西,这……这就像是要把黑暗咬一口下来。“
也许事情很单纯,也许,只是霍华德的失忆症,有着清晰而普通的原因,其他的都只是想象出来的。
埃勒里正准备弄灭烟斗睡觉。当他的手停在空中,突然,每一块肌肉都因警觉而僵住了。
——那边有东西在移动。
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所以他能够辨别深浅。那东西显出形状了,灰色的点、深浅不同的圆形斑点,像黑夜中的拼图碎片。
浅色的部分有东西在动,在水池那边的花园里,就在鬼魅似的蓝色云杉旁不远。
他确定,没有人从屋子里出来,所以不可能是霍华德。
那人一定是早就在那里了——从他和霍华德站在门廊聊天到他一个人坐在屋前抽烟、思索——那个人都在那里。
他眯起眼睛、努力地瞄,想要穿透黑暗的影子。
他想起来,那里有一张大理石花园椅。
他继续看,希望能克服黑暗。但是,他越是使劲看,却看得越不清楚。
当他正准备叫人时,一缕月光照向泳池和花园。云朵移开,露出了月亮。
花园椅上有东西,一大团的东西,延伸到地上。
他的眼睛再作调节之后,埃勒里看见那东西了。
那是一个人形的东西,被一块布——或是一件披风——被盖着。从丰满的两腿来判断,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形。
那“人像”现在静止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他认出来了,那是圣·高登的雕塑作品“死亡”:一个坐着的女人,穿着绷带似的服装,连头也被包着,脸在暗处,只有一只手臂露出来,托着腮。
然而,当那块布飞舞起来,那人像也起了变化,就像石头被月光照出了生命。接着,不可思议地,那人像站起来了,变成一个老——非常老——的妇人。
她真的很老,老到背部像一只生气的猫,弓得成半圆形,她开始动了,动得有些神秘、带着古老的色彩。
正当她徐步而行、缓缓走过黏土地时,她也发出声音。这声音微弱而模糊,像风中飘浮的低语声。
“是的,虽然我走过死阴的幽谷……”
随即她便消失了。
完全地消失了。
前一刻她还在那里,下一刻她就消失了。
埃勒里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当他再度睁开眼睛,还是看不到她,接着,另一片云过来遮住了月亮。
他大叫:“是谁?”
没有回答。
是黑夜变的戏法儿吧。那儿也许什么都没有。他刚刚所“听到”的,也许只是他头脑中某种深层的种族记忆的回响。说到雕像……那依旧漆黑的大房子……集中精神思考……自我催眠……因为他是埃勒里,他摸索着正绕过泳池,朝那现在看不到的花园椅走去。
他伸出手,向下摸去。
那大理石还是温的。
埃勒里回到客房,点亮了灯,翻找他的行李箱,找到手电筒,很快地回到花园里。
他找到她在月光消失前走进去的那片灌木林。
但是里面什么也没有。
她不见了,而且到处都找不到答案。他花了半小时,仔细地搜索着。
[book_title]第三日
莎丽的声音显得很紧张,让他以为霍华德的失忆症又发作了。
“埃勒里,你醒了吗?”
“莎丽,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是霍华德吗?”
“老天,当然不是,我没打招呼就自己进来了,希望你不介意,”她笑声的音调也太高了些,“我帮你带早餐来了。”
他很快地洗了脸,当他穿着宽松的睡袍走进起居室时,他看见莎丽正大步地走来走去、嘴里还叼了根香烟,样子很好笑。看到埃勒里进来,她迅速地把香烟丢进壁炉里,然后掀起一个大银盘的盖子。
“莎丽,你真体贴,不过真的不必要如此。”
“如果你和迪兹及霍华德一样,你应该会希望早上一起床,就吃一顿热腾腾的早餐。要咖啡吗?”她很紧张,可是还在继续说,“我知道这样做不好,这是你在这里的第一个早上,不过我想你不会介意的,迪兹已经出去好几个小时了,沃尔弗特也是。我是想,如果你不在意花多点时间睡得很晚,那你应该也不会在意我带着咖啡、火腿、鸡蛋和烤面包片闯进来。我知道你有多么急的想完成你的小说,我保证这种事不会成为习惯的。毕竟,迪兹已经订下规矩,不准来骚扰你,而我是个尽职的妻子……”
她的手在发抖。
“没关系的,莎丽,我还要再过几个小时才会开始写。你不知道,一个作者需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找到故事的线索,他要修修指甲、看看报纸……”
“谢谢你让我觉得好过些。”她努力露出笑容,“喝杯咖啡,它会让你觉得更好。”
她拿起银盘里的另一只杯子。埃勒里这才注意到盘子里原来有两只杯子。
“我希望你问我,埃勒里。”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莎丽,发生了什么事?”
“我正希望你问我这个问题。”
她把杯子放下,她的手真的抖得很厉害,埃勒里点了支烟,站起来绕过桌子,把烟放到她的嘴里。
“往后靠,闭起眼睛,如果你愿意的话。”
“不,不要在这里。”
“那要在哪儿?”
“任何地方,除了这里。”
“你等一等,我去换件衣服……”
她的脸很憔悴,显然遭到痛苦:“埃勒里,我不想让你放下你的工作。这不合适。”
“莎丽,你等等我。”
“我根本不会想到这样做,如果……”
“别再说了,给我三分钟。”
霍华德从门口发出声音:“你还是跑来找他了。”
莎丽在椅子上转过身来,手在身后,脸色苍白,埃勒里还以为她会昏倒。
霍华德的脸色阴沉。
埃勒里温和地说:“霍华德,不管发生的是什么事,我认为莎丽来找我是对的,而你想阻止她,是你的不对。”
霍华德下唇肿凸的伤处,让他的嘴巴看起来更扭曲了。
“好吧,埃勒里,快去换衣服。”
当埃勒里走出客房,他看到一辆簇新的敞篷车停在主屋的大门口。莎丽坐在驾驶座上,霍华德正把一个装食品的篮子小心地放上去。
埃勒里朝他们走过去,莎丽穿着一件鹿色的羊皮套装,头发也用穆斯林式的缠头丝巾围了起来。她化的妆有点浓,她的脸颊上涂了颜色。
她避开他的眼睛。
霍华德看起来很专心地收拾那篮子,一直到埃勒里坐到莎丽旁边,他才抬起头来,然后他挤进埃勒里身边,莎丽发动了汽车。
“这篮子是做什么用的?”埃勒里轻松地问。
“我要劳拉帮我们准备了午餐。”莎丽说,一边频频换档。
霍华德笑着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原因?这样万一有人问起,我们可以说,我们是去野餐,明白了吗?”
“是,”莎丽说,很低的声音,“我越来越擅长做这种事了。”她狠狠地转了个弯,在通向北山丘路的出口左转。
“我们要上哪儿去,莎丽?我从来没走过这边。”
“我想我们要往奎托诺其斯湖去,那是那红木林区的山脚下。”
“野餐的好地方。”霍华德说。
她看了他一眼,他的脸红了。
“我带了几件衣服,”他声音粗哑地说,“每年这个时候,那里都会很冷。”接着,再也没有对话,埃勒里很满意。
通常情况下,开车沿这条路北去应该是种享受。
莱特镇和红木林区之间的乡野,有着变化丰富的景致:一片生意盎然的丘陵地、一道道石头围墙、几座弯曲的小桥——“跑羊桥”、“印第安水桥”和“麦孔柏溪之桥”等——跨过流水和翠绿;还有花朵遍地、绿草交叠的牧场,像深海的大浪,有牛群在安详地游走和吃草。这是州内优良的牛奶场,埃勒里看到一座座像医院似的谷仓、反射着阳光的不锈钢奶桶、牛群悠哉地吃草,一直绵延到山脚下。
通往山上的路更是令人精神一振。
然而,这两人用他们满腹的秘密,把这条路遮得阴暗了。埃勒里非常确定,这秘密一定是罪恶的、见不得人、难以启齿的。
当敞篷车往上坡的路开时,乡村的景色开始变了。矮小的灌木似的松树出现了——从花岗岩里伸出来。牛群变成了羊群。接着,羊群也不见了,石头围墙没有了,一颗颗大树孤独地挺立着。然后出现了树丛,再然后是一片片树林,最后,是一片连绵无际的森林。天空在这里显得比较近了,冷而清澈的蓝色,像一片不同的大海,有迅速游动的云。
风很锋利,像有牙齿。
他们穿过树林,经过一个宽阔而黑暗的狭谷,这里的阳光一定从来没有照到过巨大的松树、云杉和铁杉之下,也无法照到这座山的花岗岩地面。好个宽广的乡野景色,这让埃勒里想到迪德里希。他想,是不是因为这样,莎丽才选择这样一个地方。
不久他们就到了奎托诺其斯湖。这湖像山腰上的一个蓝色伤口被山上的绿色止住了血,静静地躺着。
莎丽把车子开到湖边一个长满青苔的大石头边,熄掉引擎。
周围都是月桂树、漆树和清香的松树。鸟儿飞下来,落在湖中一块木头上,做着随时准备起飞的姿势。
埃勒里说:“接下来干嘛?”然后他们两人都直起身子。
他拿了根烟给莎丽,但是她摇摇头,她带着手套的手还在方向盘上握着。埃勒里瞄了霍华德一眼,霍华德正望着湖面。
“接下来干嘛?”埃勒里又问了一次。他把香烟放回口袋里。
“埃勒里,”声音有些诡异。莎丽润了润嘴唇,重新开始,“我想要你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霍华德是拼命反对的。为了这件事,埃勒里,自从星期三以来,我和霍华德断断续续地争论了两天。”
“跟我说说吧。”
“我们来到这儿了,而我竟然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说起。”她没有看霍华德,只是停下来等待。霍华德没有出声。
“霍华德,我要告诉埃勒里……先说你吗?”
埃勒里可以感觉到霍华德的木然,他像周围的树木一样一动不动。突然间埃勒里想到,他将会听到的应是霍华德的大麻烦的根源,也许,还是最大的根源,和他精神问题密切相关的根源。
莎丽开始哭了。
霍华德的身体陷入皮椅里,他的嘴唇终于被他的不幸撕扯得紧闭不住了。
“别这样,莎丽,我自己告诉他,你不要这样!”
“对不起,”莎丽翻她的手提包,要拿手帕。她忍住哭,嘴里像含着东西似地说,“不会再发生了。”
霍华德转向埃勒里说——很快地——像要赶快把它说完:“我不是迪德里希的儿子。除了我们家人,外面没有任何人知道,”霍华德说,“爸爸在和莎丽结婚的时候告诉了她,而她是唯一知道的外人,”他的嘴唇又卷起来,“当然,除了我以外。”
“那你是谁?”埃勒里问,仿佛那是天下最简单的问题。
“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你是弃儿?”
“很老套,是吗?照理说在霍拉肖·阿尔杰[祖拉肖·阿尔杰:美国通俗作家,其小说多是穷孩子刻苦努力、发财致富。]之后应该就没有这种故事了,没想到还是继续发生,而我就是主角。我告诉你,当你遇到这种情形时,这就是天底下最新奇的事情,似乎它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发生过,你也会向上帝祈祷这不要再发生在别人身上。”
这些话说得很轻描淡写,仿佛那是整个问题最不重要的部分,但埃勒里知道,这是来自最深最深处。
“当我还是婴儿,只有几天大,和老套的剧情一样,我被放在一个廉价的衣篮里,摆在范霍恩家门口,包着我的毯子上钉着一张纸条,纸条上有我的出生日期——只有日期,没有其他留言。那篮子现在还在阁楼里,爸爸不肯把它丢掉。”霍华德一面笑一面说。
“那篮子真小。”莎丽说。
霍华德笑。
“其他一点线索也没有?”埃勒里问。
“没有。”
“篮子、毯子或是那张纸条呢?”
“篮子和毯子都是非常便宜的东西,爸爸说,他去看过,那些东西到处都买得到,纸条也只是从一个大纸袋撕下来的一角。”
“你爸爸当时结婚了吗?”
“当时他是单身。他第一次结婚是和莎丽,那是几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战前,”霍华德一边说一边看着又落回到湖中圆木上的鸟,“我不知道爸爸是怎样摆平这件事的,好像是想办法弄到一张法院的领养判决,我想那时候对于领养的规定并没有现在那么严格吧。他找了一位最好的保姆看护我,我想这一点帮了他。总之,他给我取了个名字——霍华德·亨德里克·范霍恩。霍华德是他爸的名字,亨德里克是他爷爷的名字。接着大战爆发,他把沃尔弗特从波士顿叫回来,然后自己就离开了。”
“沃尔弗特对我并不好,”霍华德又笑了,“我好像还记得他到处追着打我,那个保姆还尖叫着和他吵架。她一直坚持到爸爸从战场回来,然后就不干了。爸爸另外找了一位保姆——老奶妈。她的名字其实是葛特,但是我老叫她奶妈,比较干脆嘛,不是吗?她在六年前过世了……当然,后来还来了几位家庭教师,因为爸爸的生意越做越大了。我只记得,之后来的都是巨人,好多巨人,他们的大脸不断的来来去去。一直到我五岁,我才知道我的身世,是亲爱的沃尔弗特叔叔告诉我的。”
霍华德停了一下,拿出一条手帕,擦了擦脖子背后,然后收起手帕,继续说下去。
“那天晚上,我问爸爸,叔叔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爸爸是不是要把我送走?他把我抱起来亲,我想那应该足以说明一切、也让我能安心了;但是,从此之后的很多年,我一直都在担心,哪天突然会有人来把我带走。所以每当有陌生人出现,我就会躲起来。
“我把话题岔开了。那天晚上,爸爸为了沃尔弗特叔叔告诉我说我是从来历不明的篮子里捡起来的,而爸爸不是我爸爸这件事,和沃尔弗特叔叔大吵了一架。本来那时候我应该已经上床睡觉了,但是我听到生气的讲话声和走下楼的脚步声,所以透过——我想是门帘吧——偷看,我从来没看过爸爸这么生气,他大叫着说他本来准备要等我长大一点之后,再亲自告诉我的,那是他的责任,他知道该怎么做,沃尔弗特趁他不在的时候告诉我,到底是何居心?沃尔弗特叔叔说了一些——我想是一些很卑劣的话,因为爸爸的脸色铁青,而且握起拳头。你也知道他的手有多大,对我来说它就像果园区那座战士纪念碑上南北战争时用的火炮炮弹一样,他握起拳头,一拳打在沃尔弗特的嘴上。”
霍华德又笑了。
“我看到沃尔弗特细细的脖子上的头往后仰,好几颗牙齿从他嘴巴里喷出来。我小时候常看的喜剧片中常常有这种镜头,只不过这次的牙齿是真的。他的下巴被打断,在医院里住了六个星期,他们一度以为他脖子里重要的神经或脊椎什么的被打断了,很可能会从此瘫痪或死去。后来发现不是,他也没有死,不过爸爸从此再也没打过人。”
换句话说,迪德里希其实一直背着这个负疚的重担,而他的弟弟无疑在过去二十五年来一直在利用这一点。不过,这其实并不重要,真正关键的是霍华德的部分,以及这部分如何造成他的怪病。霍华德和迪德里希之间的密切关系,是起始于霍华德对于自己身世真相的恐惧——由沃尔弗特造成、然后因为前面提到的暴力事件而植根在霍华德心灵深处的恐惧。知道自己不是迪德里希的儿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从何而来,使得霍华德更加抱紧迪德里希的爱、把他塑造成伟大的父亲形象,甚至把这形象雕到石头上,那是他安全感的象征,也是他通往这充满恶意的世界的桥梁。
所以,当莎丽出现,和他爸爸结婚……
“这些事情之所以重要,唯一的原因是,”霍华德很认真地说,“如果你要了解后面所发生的事,以及我们所处的困境,你就必须了解,爸爸对我有多么重要,埃勒里。”
“我想,我了解——”埃勒里说,“你爸爸对你有多重要。”
“你不可能了解的,我的一切、我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给我的,连我的名字都是!他带我进这个家,为我提供最好的照顾,那是一种真正的奉献和牺牲。而他的弟弟却老是不断地刺激他、说他有多么的傻。他教育我,从我开始和那些小孩在一起用黏黏土捏东西玩时,他就鼓励我成为雕塑家。他送我到外国去,又把我找回来。让我能够在没有经济顾虑的情况下继续我的工作。我是他的三个继承人之一,但是他从来没有逼我做什么事情或是责怪我,不管是对我没有做出成功的作品,或是对于我的懒惰等等……你自己昨天晚上也看到他做了什么事——为我买了一座博物馆,让我能够有一个可以立即展示才华——不管是什么才华——的空间。即便我是犹大[犹大:耶稣的门徒,出卖耶稣者。],我也不会伤害他或让他伤心。我是说,我不会想要那样做。他是我生存的理由。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
“霍华德,你的意思是说,”埃勒里微笑着说,“他所做的一切,就像他所应该做的,或者说,身为你的父亲应该做的?”
霍华德生气地说:“我本来就不指望你会了解!”然后他跳出车子,走向那块大圆石,坐到圆石表面的青苔上,踢一片小石头,踢不到,便弯下腰捡起来,抛向湖里的圆木。
那几只鸟又飞了起来。
“那是霍华德的故事,”莎丽说,“现在我来给你讲我的故事。”
埃勒里坐得靠近一点,莎丽转过身来,盘腿坐着。这次,她接受他递来的香烟,抽了一会儿,把手放在方向盘上,看起来像在找一个恰当的开场白。霍华德看了她一眼,随即便望向别处。
“我原来的名字是莎拉·梅森,”她有点犹像地开始,“是没有h结尾的莎拉,我妈妈特别在意这点,她在《记事报》上看到这个拼法,觉得很优雅……是迪兹开始叫我莎丽的,”她淡淡地笑了笑,“还有其他事情,也是由迪兹开始的。
“我爸爸以前在黄麻纤维厂工作,除了黄麻还有旧布回纺。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黄麻厂,在迪兹买下它之前,这厂子像个通往地狱之门,是迪兹将它弄得像样点的。现在这家工厂经营得很成功,生产出来的黄麻可以用来做很多东西,好像还可以用来做留声机的唱片——是黄麻还是旧布回纺?我老是记不起来。总之,迪兹接管整座厂,然后重新整顿,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之一,就是开除我爸爸。”
莎丽抬起头来:“爸爸是个差劲的人,他在工厂里做的工作,通常是给女人做的,因为不需要技术,也很简单,但是他连那样的工作也做不好。他受过很好的教育,也做过很多事情,但是没有一件是成功的。他喝酒,喝醉了之后就打妈妈。他从来不打我——因为从来就没有机会。我很小就学会了如何躲着他。”她又淡淡地笑了,“我是达尔文理论的很好的例子。我有一群兄弟姐妹,但我是唯一生存下来的,其他的不是夭折就是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在想,我本来也会死,如果不是爸爸先死的话——还有妈妈。”
“噢。”埃勒里说。
“在爸爸被开除后几个月,他们都先后去世了。爸爸没有再找到别的工作。一天早上,有人在威洛河里发现了他,他们说看见他在前一天晚上喝醉了,摔下去然后就淹死了。两天后,妈妈被送到莱特镇医院,准备生下她不知多少个之后的又一个孩子,是个早产儿,结果,胎儿一生下来就是死的,妈妈也跟着去世了,那时候我才九岁。”
那是波利街典型的个人历史,埃勒里心想。但他开始困惑:坐在他身旁的莎丽,怎么一点也没有那种历史中的影子。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说,这样的奇迹是很少见的。一身邋遢的莎拉·梅森,怎样成为的莎丽·范霍恩?
她又笑了:“这真的没什么神奇的,埃勒里。”
“你真是个令人气恼的女人,”埃勒里说,“好吧,怎么会呢?”
“是迪兹。当时我年纪很小,又身无分文,仅有的亲戚,一个住在新泽西,那是妈妈的表亲;另一个住在辛辛那提,是爸爸的一个兄弟;而他们都不想要我。喔,因为他们也很穷,而且有一大家子,我不会怪他们。那时,我正要被法院送到斯洛克姆孤儿院去。也就是那时,迪兹听到我的事情,他是医院的受托管人之一,有人告诉他我妈妈去世,留下一个孤儿……
“他从来没见过我,但是当他知道我是麦特·梅森——一个被他开除的员工——的女儿……我常常问他为什么操这个心,他都笑着说,那是一见钟情。他第一次见到我,是当他到布拉斯科太太在波利街的房子时,她是我们的邻居,是她收留我的,我到现在还清楚记得她的样子,高大、结实、戴着金边眼镜的慈爱的女人。那是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布拉斯科太太正在点蜡烛,她们是犹太人,我记得她向我解释过,犹太人在星期五晚上点蜡烛,是因为在星期五的太阳下山后,便是安息日的开始,这个传统已经延续了好几千年。
“我还印象深刻地记得,门上响起敲门声,小菲丽·布拉斯科去开门,一个巨大的身影走进来,看着四周的蜡烛和屋子里的小孩说:”哪一个是母亲刚刚去世的小孩?‘真是一见钟情!“莎丽又微笑,带着点神秘,”我当时是个肮脏、受惊的小鬼,手脚和身体都瘦巴巴的。我很害怕,所以我抗拒,像只巷子里的野猫,“这次她笑出声来,”我想这才是让他印象深刻的一幕,他想要把我抱到他的腿上,但是我挣扎,抓他的脸、踢他的脚。布拉斯科太太在旁边尖叫,那些小鬼也围着我又跳又叫……“
她换了个表情:“我记得他有多么强壮、多么巨大、温暖,身上还散发出好闻的味道……比厨房餐桌上刚烤好的面包还好闻。我不断尖叫和扯他的领带,而他则一直抚摸我的头发,同时轻声地和我说话。迪兹自己也是个斗士,他欣赏斗士精神的人。”
霍华德站起来走向车子,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们直接告诉他吧,好吗?”
“好的,霍华德,”莎丽回答,然后接着说,“就这样,他和镇方达成了协议。他为我设立一项基金——细节我就不说了。我在私立学校长大,和一群友善、明白事理、积极进取的人在一起,用的是迪兹的钱。都是别的州的学校。最后,我进了莎拉·劳伦斯女子学院。在国外,我开始对社会学有兴趣,”她轻声地说,“我有两个学位,而我在纽约和芝加哥也做过更有趣的事情,但是我一直想回到莱特镇,在这里工作。”
“在波利街?”
“在所有的波利街。而我也的确这么做,事实上到现在还是。我们现在有一群有经验的职员在帮忙,有走读部学校、诊所、完整的社会服务计划。大部分都是用迪兹的钱。所以很自然地,我非常欣赏他……”
“他一定也很以你为荣。”埃勒里低声地说。
“我想一开始是这样的,不过……然后他就爱上我了。”
“当他告诉我的时候,我很难形容我当时的感觉。迪兹和我一直都保持联系。当我还在念书的时候,他坐飞机来看我。我从来没有把他当做爸爸看待,他比较像个大个子的、强壮的保护天使——肌肉比较发达的那种天使。如果我说他像个‘神’,你会不会觉得很可笑?”
“不会。”埃勒里说。
“我保留了他写给我的每一封信;我有一些躲在暗处偷拍他的照片;每年圣诞节我都会收到一大盒很棒的礼物;每年我的生日他总是为我准备一些非常特别的礼物,迪兹有非常不凡的品味,像女人似地敏感;在复活节,则有一束又一束的花。对我而言,他就是一切,一切美好的、强壮的……令人心理舒服的;他是当你寂寞时会想把头靠过去的地方——即使他人不在你身边。
“接下来,我知道了他的一些其他事情:例如,在他为我设立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基金之后的一年左右,他破产了,就在1929年那次萧条的时候。那笔基金并不是不能撤销的,他完全可以拿回那笔钱,把它用在他所需要的地方。但是他根本没去碰那笔钱。还有很多像这样的事情。
“当他向我求婚时,我的心差点从我嘴里跳出来,我真地有点昏眩的感觉,我承受不住,太突然了……心中的感觉多得让我觉得自己无法承受——经过这么多年仰慕、尊敬……现在他向我求婚!”
莎丽顿了一下,然后轻轻说道:“我告诉他:我愿意,然后在他怀里哭了两个小时。”
突然,她望着埃勒里的眼睛。
“你一定要知道——真正理解到——是迪兹创造了我。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亲手塑造出来的。这不只是钱和机会而已。他鼓励我成长、引导我的求学,他写来的信充满智慧、成熟,而且非常正确。他是我的朋友、我的老师和我的忏悔对象——大多时候是通过遥远的通信。他对我实在太重要了,在我的信里,我甚至告诉他一些别的女孩不会告诉她们妈妈的事情。迪兹从来不要求我什么,他总是在那里给予我需要的语言、姿势和接触。”
“如果不是迪兹,”莎丽说,“我只是下村一个邋遢的女人,嫁给工厂工人,挣扎着扶养一群营养不良的儿女,没有受教育、无知、充满痛苦、毫无希望。”
她突然颤抖了一下,霍华德到车后面去,拿出一件骆驼毛外套,快步地走过来披到莎丽肩上。他的手停在她的肩膀上,而且,令埃勒里感到意外的是,她把手提起来,放到霍华德的手上,抓紧。
“然后,”莎丽说,缓缓地望着埃勒里的眼睛,“然后我爱上霍华德,而霍华德也爱上了我。”
“他们相爱”——这四个字不断愚蠢地在埃勒里脑海里翻腾。
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条理。每件事都神奇地落到它们该落的地方,唯一让埃勒里感到震惊的是他自己的盲目。
他对这样的发展,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因为他一直以为,自己非常确定造成霍华德失忆症的原因。他的分析结果告诉他,霍华德恨莎丽,因为她抢走了他爸爸的关爱。然而,他显然忽略了潜意识诡异而复杂的逻辑。现在,他清楚地知道,霍华德恨莎丽,是因为他爱上了莎丽。她介入了霍华德和他爸爸之间。因为爱上她,霍华德将她从父亲身边带走——不是为了要拥有莎丽,而是为了重新得到迪兹。为了重新得到迪兹,并且可能也为了惩罚迪兹。
埃勒里知道,霍华德和莎丽都不知道他们心里深处真正的这些原因。表面上,霍华德爱迪兹;表面上,他为了爱而遭受罪恶感的折磨。很可能就是这罪恶感,使得霍华德不断地隐瞒,隐瞒他和父亲妻子的关系,即使是当他求埃勒里前来帮忙的时候,还是隐瞒着这件事;当莎丽准备告诉埃勒里真相时,他又一次想要隐瞒。如果不是莎丽,霍华德还会继续隐瞒。
埃勒里心想,虽然事情看起来是这样,而且也合情合理,但是却已经超过我所能的深度了,我无法在这样深的水里钓鱼,我没有足够的装备。我一定要想办法让霍华德接受一流的心理治疗,带他回到过去,然后回来,同时完全忘记这整件感情。我必须冷静,否则可能会重重地伤害霍华德。
莎丽不同,她的问题比较简单。她爱霍华德,不像霍华德那样,有着复杂的对抗性的情感,她只是喜欢霍华德。但如果她的问题比较简单,解决问题的方法反而比较麻烦。毋庸置疑,和霍华德在一起让她很开心,但是,霍华德的爱是假象,一旦目的达到,假象会自然破灭,然后……他们到什么程度了?
埃勒里问:“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他很生气。
霍华德说:“超过该有的程度了。”
“我来说吧,霍华德。”莎丽说。
霍华德又说了一次:“超过了……”声音显得歇斯底里。
“我们一起说。”莎丽冷静地说。
他的嘴唇动了动,中途却转过头去。
“那由我来说好了,霍华德。埃勒里,是在今年四月发生的,当时迪兹飞到纽约找他的律师谈事情,为了业务……”
莎丽发现自己烦躁不安,迪兹要去好几天,下村本来有些工作要做的,但是那天她一点兴致也没有……
“我知道,在那天以前,我从来也没想过那回事,我只能说……我没想过,一直到……一切都太迟。”
埃勒里点头:“我懂了。你没有想过,可是它发生了。那么,你们俩打算对他隐瞒这件事。那么然后呢?”
“其实还有,”霍华德说,“因为是我们欠他的。如果我是他的亲生儿子,而他是在一般的情况下认识莎丽——例如在她成年后才遇到她、然后娶她——事情就会好办些。但……”
“但现在你觉得是他创造你的,没有他你就什么也不是,而莎丽也有同样的感觉,”埃勒里说,“我想这一切我都很了解。但我想知道的是:你们做了哪些补救?因为,很显然的,你们曾经想过办法,但是你们的办法只是让事情变得更糟了。你们做了什么?”
莎丽咬着嘴唇,紧紧地。
“做了什么?”
她突然抬起头:“我们当时决定,要让一切结束。要让同样的事不再发生,我们必须努力把它忘记。而不管我们有没有忘记,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再发生了。最重要的是永远、永远不能让迪兹知道。”
“后来再也没有发生,而迪兹也不知道,”莎丽说,“我们把那件事给隐藏起来了。只是……”她停住了。
“说啊!”霍华德的大叫传遍了湖面,惊起了四处的鸟儿,它们飞到云端,远去,然后消逝。
那一刻,埃勒里以为会有一场严重的灾难发生。但是,霍华德脸上的抽搐不久就消失了,他把手放进口袋里,颤抖着。
埃勒里几乎听不到他在说话。
“这种情况维持了一个星期,然后……因为还是跟她呆在一个家里,必须在同一张饭桌吃饭、必须每天演十二小时的戏……”
“你可以离开呀!”
“我给莎丽写了一封信。”
“噢,不。”
“是一张字条。我不能跟她讲话,但我必须找个对象说话,我的意思是……我一定要把它说出来。所以把它写在了纸上。”霍华德突然哽住了埃勒里眨了眨眼。
“他一共写了四封信给我,”莎丽说,她的声音微弱而遥远,“都是情书。我在房间里找到的,在我的枕头下,或是在我的梳妆台抽屉里。都是情书,任何一个小孩子看到其中任何一封信,都可以知道那一天一夜在那座小屋里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说得不仔细,那些信里讲得更坦白,信上写了所有的事——很详细的。”
“我那时简直疯了!”霍华德沙哑地说。
“想必,”埃勒里对莎丽说,“你把它们都烧了?”
“我没有。”
埃勒里跳出车外。他气极了,气得想转身穿过树林,沿着白色的马路下山,经过羊群、牛群、小桥、围墙走四十五英里路,回到莱特镇,收拾他的东西,去火车站,搭火车回到纽约,恢复清晰的神智。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走回到车子。
“抱歉,你说你没有烧,那你是怎么处置这些信的,莎丽?”
“我爱他!”
“你怎么处置这些信的?”
“我不能!那是我所拥有的一切!”
“你怎么处置这些信的?”
她绞着手指头:“我有个老式漆盒,好多年前买的,我还在念书的时候,我忘了是在什么地方的一间古玩店买的,因为它有一个活底,我可以把秘密放在里头,例如……”
“迪兹的照片。”
“迪兹的照片,”她的手指头有点僵住了,“我从来没告诉别人那盒子的底层,即使是迪兹也不知道。我觉得那会让自己显得很可笑。我把平常戴的珠宝放在盒子里,然后把那四封信藏在底层,我以为那会很安全。”
“发生了什么事?”
“收到第四封信之后,我恢复了理智。我告诉霍华德,他绝对不能再写了。他再也没写过。接着,大概三个多月前……是六月……”
“我们家遭了抢劫,”霍华德大笑,“是个寻常的小贼。”
“有一天当我在城里一家美容院做头发时,那小偷闯进了我的卧室,”莎丽轻声地说,“把那漆盒偷走了。”
埃勒里用两个食指揉了揉眼皮,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涩而发热。
“那盒子里塞满了贵重的珠宝,都是迪兹给我的东西。我知道那是小偷想要的东西,他只不过顺手将整个盒子拿走,完全不知道里头还有个秘密底层,底层里装着会让我付出盒内所有钻石和宝玉去换回来的东西——换回来后我会把它烧了的。”
埃勒里什么也没说,只是靠向椅背。
“当然,迪兹知道了珠宝被偷这件事。”
“他打电话给达金警长,”霍华德说,“而达金……”
“达金,那狡猾的北方佬。”
“……达金不断地四处打听珠宝的下落。他从好几家不同的当铺——有的在费城、有的在纽约、纽瓦克地四处打听珠宝的下落,找回失窃的首饰。但是当铺的人对于窃贼的长相描述,却又莫衷一是,所以窃贼一直没有被抓到。爸爸说,我们很——”霍华德又大笑了,“幸运!”
“他不知道我和霍华德一直在等、等、等、等他们找到那漆盒,”莎丽声音紧张地说,“但是它一直没有出现,一直没有。霍华德总是说那盒子已经没有价值,所以被那窃贼丢掉了。听起来是有道理,但是……万一他没丢呢?万一他发现了那底层的秘密呢?”
一大片厚重的乌云游到了湖面的上空,云的中心是黑的,和天空成为强烈的对比,就像显微镜下微生物和玻璃镜片的对比一样,湖很快地暗了下来,几滴冷冷的雨水开始洒落湖面,埃勒里拿了件外套,然后不相干地想起那盛野餐的篮子来。
“最后这次失忆的发作,就是因为太过担心那些信而引起的,”霍华德说,“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时间一周一周地过去,那盒子始终没有出现,而我一直觉得自己好像快从身体里被腐蚀透了。那天我到纽约参观杰朗的作品展,就是为了找个消遣,让我抛开这件事。我对杰朗的作品一点感觉也没有,我根本不喜欢他的作品,他就像布朗库西[布朗库西:罗马尼亚现代雕塑家;阿尔西品科:雕刻家。]、阿尔西品科,而我是标准的新古典主义者,而他是个叛徒,你知道的。”
“有趣的是,在失忆症发作之前,我一直担惊受怕,到美国后,反而好了。”
“先不要离题,”埃勒里疲倦地说,“我想那窃贼和你联络上了,是星期三那天吗?”
一定是星期三,他想起自己曾经分析过,在他抵达的前一天,这里发生了严重的事情。
“星期三,”莎丽皱起眉头,“是的,就是星期三,霍华德在纽约见到你的第二天,我接到一个电话……”
“你接到电话。你是说,打电话的人要找你?叫出你的名字?”
“是的,伊莲接的电话,说——有个男人要跟我说话,然后……”
“男人?”
“伊莲说是个男人,但是当我接到电话时,我不能确定,那也可能是一个声音低沉的女人。那声音很奇怪,沙哑,像低声耳语。”
“那是在伪装。这个人要多少钱才肯交换那些信,莎丽?”
“两万五千元。”
“便宜。”
“便宜!”霍华德望着他。
“我想,你爸爸愿意出更高的价钱,霍华德,以便不让这些信件公诸于世。你不这么认为吗?”
霍华德没有回答。
“那是他——或她——说的,”莎丽郁郁地说,“他说他给我两天的时间去筹钱,然后他会再打电话来,告诉我们怎样交钱给他。他说如果我拒绝或者出卖他,他会把信件卖给迪兹,索价会更高。”
“你怎么说呢,莎丽?”
“我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差点昏倒,但我还是让自己挺住,我告诉他我会想办法筹钱,接着他,或她,就挂断了。”
“那勒索者又来过电话吗?”
“今天早上。”
“噢,”埃勒里说,然后他接着问,“这次是谁接的电话?”
“是我接的,当时只有我一个人。”
雨越下越大了,霍华德生气地说:“你还是把车篷弄上来吧,莎丽。”
但是莎丽说:“只是一场小雨,在树下不会有太多雨的,”接着她望向埃勒里说,“霍华德今天早上进城去拿博物馆的建筑蓝图副本,在迪兹和沃尔弗特出门后不久他就走了。我……等霍华德回来,我们……商量了一下,然后我就去给你送早餐了。”
“你今天早上接到什么样的指示,莎丽?”
“我不需要自己送钱去,只要找个代表就行,不过只能一个人去。如果我报警,或是找人跟踪,他说他会知道的,他就不会露面,交易会取消,然后他会直接到公司找迪兹。”
“他要你在哪里和他会面?什么时候?”
“霍利斯饭店,1010号房间。”
“是的,”埃勒里自言自语,“那是顶楼。”
“……明天,星期六,下午两点。不管是谁带钱去,都会发现1010房的门没锁。他说只要直接进去,然后在那儿等候进一步指示。”
现在,他们两人都望着埃勒里,带着不安。而埃勒里又转过身去。他走向湖边,雨停了,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鸟儿回来了,空气中有一股清新的湿气。
埃勒里走回来。
“我想,你们准备付钱了。”
莎丽有些手足无措。
“准备付钱?”霍华德吼起来,“埃勒里,你好像还没明白。”
“我很明白,我对于勒索案件和勒索者也十分熟悉。”
“我们还能怎么做呢?”莎丽哭了,“要是我们不付钱给他,他就会把那些信交给迪兹。”
“你们决定要不顾一切地不让迪兹知道这件事?”两人都没有回答。埃勒里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勒索最恶毒的地方,不是吗?莎丽,你有没有两万五千元?”
“我有。”霍华德伸手进他的外套口袋,拿出一个又长又鼓的纯米色信封,他拿给埃勒里。
“我?”埃勒里用十分平淡的口气说。
莎丽轻声地说:“霍华德不让我去,而我也不认为他应该去,因为那会让他太紧张,很可能使他的失忆症在中途发作,那我们就完了。而且,我们在镇上的知名度太高了,埃勒里,如果有人注意到我们……”
“你们要我明天充当你们的中间人。”
“可以吗?”
这声音像是用精疲力竭的最后一口气发出来的,就像漏气球里的最后一股气。她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没有气恼、罪恶、羞耻或绝望。
这件事情结果如何,其实一点也不重要了。她将永远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对她来说,一切都结束了。从现在开始,就只剩下迪兹,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而迪兹永远不会知道,过了一段时间,她也许还会很快乐地和他在一起。
而霍华德,你输了。你输掉了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你一直想赢得的东西。
“我不是早说过了吗?”霍华德大叫,“这一切都是没用的,莎丽。你不能要求埃勒里来做这件事,尤其是埃勒里。我真的得自己来。”
埃勒里从他手里接过那信封,信封没封口,上头系了一条橡皮筋,他解开橡皮筋看看里面。
信封里装满了全新的钞票,面额五百元的。他用询问的眼光望着霍华德。
“数目刚好,五十张五百元。”
“莎丽,他难道没告诉你,要付小钞?”
“他没说。”
“有什么不同吗?”霍华德说,“他知道我们不会去追查这些钞票的下落,或去逮捕他。那样的话他只要把事情说出去就行了。”
“迪兹不会相信他的!”她对着霍华德叫,然后又回归沉默。
埃勒里把橡皮筋系回去了。
“给我吧。”霍华德说。
但埃勒里把信封收起来:“明天我会需要它的,不是吗?
莎丽张开嘴巴:“你答应帮忙?”
“但是有一个条件。”
“噢,”她抱着双手,“什么条件,埃勒里?”
“你在我饿扁以前把那篮子打开。”
埃勒里以“写小说”为借口,轻易地解决了不和大家一起吃晚餐的“无礼”。他向他们解释,自己己经浪费了一天之内的好时光,如果他还重视自己的承诺——对于出版商来说,能够遵守承诺的作者是很受尊重的——他将必须自我催促。他尽量用他的语调——而不是直接说出来——告诉他们,如果他一再地追逐另一个明天,他的进度将会进一步落后。
这些都是故意安排的,埃勒里觉得自己非常非常需要独处。即便莎丽怀疑他真正的目的,她也未作表示;至于霍华德,回北山丘路的一路上,霍华德都在打磕睡。睡觉,埃勒里想,是死亡的另一种形式。
回到客房里,关上门,埃勒里冲到那张面对着窗户和莱特镇的长椅上。让霍华德去面对他爸爸,让莎丽去面对她丈夫。不过,他突然想到,他们俩一定练习了很久,很显然他们掩饰得不错。
埃勒里感到最难受的,是莎丽在这整个不愉快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他在想,这种感觉里究竟包含了哪些因素?
绝大部分是失望,他分析。她背叛了埃勒里对她的评价,埃勒里发现,自己心里有很多的愤慨,她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他本来以为莎丽是个不平凡的女人,然而,他错了,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他心目中原本的莎丽,有可能会让自己陷入“爱上别的男人而不是自己的丈夫”的刺激里,但是那个男人,绝不应该是霍华德。(他也想过,那个男人可能会是埃勒里,但是这个想法一度被他推翻,因为它不合逻辑、不科学、而且毫无价值。)
让埃勒里震惊的是,他从来没多想过霍华德·范霍恩——不论是有病的霍华德,或是没病的霍华德。
想到霍华德,他的思绪很自然地回到他胸口口袋里那只鼓鼓的信封。这让他开始想,明天他将会见到的这位小偷兼勒索者,会有着什么样的特质和身份。不管他的思绪怎么转,都无法摆脱一个尚未回答的问题。
埃勒里醒来,发现自己刚才睡着了。莱特镇的天空也暗了下来;爆米花似的灯光从脚下的山谷一颗颗地跳出来。
当他转过身,他看到主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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