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一月十六日夜 [book_author]安·兰德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78166 [book_dec]美国客观主义作家兰德,《源泉》,《阿特拉斯耸耸耸肩》的作者,在美国火爆巡演80年的 三个剧本——《一月十六日夜》《理想》《三思》。《一月十六日夜》讲述的是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 白手起家的非法集资犯在一月十六日夜坠亡,法院公审其情妇,妻子出庭作证找出真凶 的律政大戏。如同中国的吴英案、曾成杰案一般精彩,不同的是,陪审员由所有观众担任 ,有罪还是无罪,由现场观众决定,与今日中国现状惊人类似。80年来,一半的观众判他有罪(弱势群体居多,比如,给盲人演出时,著名女作家海伦凯勒即为当场的陪审员主席,判定其有罪),而另一半则认为其无罪(企业家、白领居多) 。不得不说,兰德除了是思想家之外,还是一流的好莱坞编剧。罪案、律政、司法、道德之辩精彩纷呈,80年来未曾有过能达成共识的判决。《理想》则围绕犯下了杀人罪的女演员凯伊展开,它被认为是安?兰德小说的前奏。被警方追捕的凯伊先后投奔了六个曾写信给自己的影迷,却先后遭到了拒绝与背叛。凯伊所象征的就是人的“最高价值”——自我实现。如果一个人背叛了凯伊,他就永远不能实现每个人的灵魂中都希冀的“最高价值”。作者想通过这个故事讨论的,是人类的道德缺失,及人类对于他们所信奉的理想的背叛。《三思》是一出典型的侦探剧,描述了布雷肯里奇先生一心追求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权力,结果成了众人希望除掉的对象。剧作的主题是典型的安·兰德道德观:利他主义的罪恶,以及人对于独立、自我存在的渴求。 [book_img]Z_9143.jpg [book_chapter]序 [book_title]译者序 一月十六日,将近午夜的时候,当百老汇的灯光照耀在欢闹的人群之上,它所造就的电气的黎明熠熠生辉。这时,一具男人的身体从空中疾速跌落,重重撞击在福克纳大厦脚下的地面上——摔得面目全非…… 将近一个世纪前的今天,比约恩·福克纳以这样的方式遁出了我们的世界,同时也开启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当利益纽带彻底取代爱恨情仇,当一位伟人屹立于世又坠落深渊——这就是作家安·兰德为我们塑造的世界。比约恩还活着,比约恩已经死了,他为什么而活,又为什么而死? 你也许没有听说过安·兰德,那么我很荣幸这本书可以作为你了解她的开始。本书收录了安·兰德的三部剧作,均写作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这些作品并不是她的代表之作,相比她一生的辉煌成绩,这三部剧作显得寒酸了一些。然而,如果拿安·兰德风靡全美的小说《源泉》的文学价值和它的畅销程度相比,就不得不承认,由于受到中心思想的制约,那部原著长达一千四百页的超长故事其实可以用几页纸来归纳;反而是写作于安·兰德创作生涯早期的剧本,故事巧夺天工,情节环环相扣,展现了她思想的雏形,为日后安·兰德的哲学奠定了基调。 我难以用一个词或者一句话来证明安·兰德对文学、哲学乃至整个二十世纪美国社会的影响有多大,因为安·兰德的小说《阿特拉斯耸耸肩》在销量上确确实实击败了你所读过的几乎任何一本书。安·兰德不是美国的本土作家,一九〇五年,她出生于沙皇俄国统治下的圣彼得堡。从小她就展示出了极强的文学素养,她八岁开始写剧本,十岁开始写小说。一九一七年的二月革命爆发时,她只有十二岁,但是她已经坚定地与主张推翻沙皇俄国的克伦斯基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紧接着爆发了十月革命,克伦斯基的临时政府也被推翻,以列宁为首的布尔什维克政权上台。政治的动荡毁掉了安·兰德原本幸福祥和的中产阶级家庭,于是她开始了长时间颠沛流离的生活。一九二五年,她自己取笔名为安·兰德,以取代自己的俄文名字艾丽莎·日诺维耶夫娜·罗森鲍姆。“安”——“Ayn”很有可能来自于希伯来语“Ayin”(1),意即“眼睛”。同年她完成学业,并拿到赴美国的探亲签证,远渡重洋来到了纽约。 她爱上了纽约。她也许是爱上了纽约的摩天大楼,更可能的原因是,她爱上了纽约的精神。即便她的父母几经周折也没有得到美国的签证,她还是毅然决定要待在美国。之后她跻身好莱坞,从群众演员做到剧本审稿人,成了一名职业作家。事业蒸蒸日上的她在一九二九年嫁给了一名好莱坞演员,一九三一年成为了美国公民。进入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安·兰德已经能够立足于美国文坛。她发表各类作品宣扬自由市场,这当中就包括她伏案七年的大作《源泉》。《源泉》顿时红极全球,把安·兰德推上了美国文坛的顶峰。一九五七年,她又发表了她最著名的小说《阿特拉斯耸耸肩》。该书获得极大成功之后,她的视野就不再集中于小说,而开始发展她的哲学思想,游走于各地巡回演说,在报纸杂志上刊文,直到她晚年身体状况开始恶化。一九七四年她因吸烟过度而罹患肺癌,一九七九年她的丈夫先于她离世,在这段时间里,她的创作和社会活动大大减少。一九八二年,她将《阿特拉斯耸耸肩》改编为电视剧的工作尚未完成,就因心力衰竭溘然长辞。 如此用寥寥数字概括安·兰德的一生显然过于仓促了,这样的陈述比她所生活过的沧桑要平庸许多。她的一生留下了石破天惊的作品,还有一种信仰——这种信仰叫“客观主义”。能力所限,我不对安·兰德的哲学妄加太多评论,只大体归纳一下。“客观主义”是安·兰德建立的哲学流派,她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是围绕着这个思想内核所作。客观主义的核心,顾名思义,就是认为世间万物都脱离于主观的感知而存在。安·兰德把自己的哲学命名为“客观主义”其实是被迫的,因为她更愿意关注存在的第一性,可是“存在主义”已经被让·保罗·萨特等人率先提出,因此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客观主义最重要的主张就是每一个人,作为个体,都有能力用感官感知世界,用逻辑分析世界。正是由于这种独立的感知和分析,每个人存在于世界,就是为了追求个体的幸福,而非其他。客观主义的哲学体系在《源泉》中第一次正式提出,在《阿特拉斯耸耸肩》中定型。安·兰德在《阿特拉斯耸耸肩》中写道:“我的哲学,本质上,就是个人至上,以个人幸福为其人生的意义,以获得利益为最高尚的活动,以理性为其绝对的原则”。(2) 对于文学的欣赏,更多的时候可以抛开繁杂的哲学体系,更加注重于在客观主义之上提出的诸多观点和立场。安·兰德本人也似乎更在意这一点,以至于她在后半生中作为公共知识分子,不断地丰富这些观点,思想也越来越激进,成为美国精神的一大拥护者。面对针对她过度美化资本主义的质疑,她的一句回答很好地总结了她的哲学:“我最主要的不是要拥护资本主义,而是要拥护利己主义;我最主要的也不是要拥护利己主义,而是要拥护理性。”她甚至认为,如果一个人信仰理性,那么他一定会赞同她的哲学,反之亦然。可见理性是她的思想根基,利己主义和资本主义则是“理性”在伦理学层面和政治层面的投影。在伦理学层面,安·兰德提出了“理性自私”,意即每个人都是全然为了个人利益而活,他从来不为别人牺牲自我,也不应强求别人为自我牺牲。需要强调的是,安·兰德的利己主义是与利他主义对立而生的;安·兰德不反对人们友好相处、互伸援手,只是这样的所谓“利他”的行为必须是自愿的、符合“理性”的,而不是出于强迫和教唆的,利他主义的核心不是慈善和博爱,而是把奉献和牺牲作为社会义务,所以安·兰德反对的是政府和法律以暴力迫使人们为社会利益和国家利益牺牲。换言之,她认为,假使一个人没有见义勇为、没有为了集体利益而置个人利益于不顾,是不应该受到道德上的谴责的。在政治层面,安·兰德力挺个人权利。她认为社会必须基于人的自由——人的思想自由,人的个人发展自由,人的人际关系自由,因为只有完全的自由才符合一个理性的人的社会判断。人的权利最基本的要素是生存的权利,故人不能为他人牺牲生命,这样等同于放弃理性。人也必须具有不可侵犯的财产权,因为财产是人的存在带来的产物,根据理性,人们理应拥有财产,并且理应自由交易财产。安·兰德根据这一点,认为只有完全放任自由的资本主义才符合人的需要,任何所谓混合式的经济都或多或少引入了中央集权,扼杀了人的自由。 可以想见,安·兰德的哲学一经提出,在美国立刻引起了支持者和反对者的唇枪舌剑,安·兰德也一夜之间成为了大众哲学家。这意味着她是一部分人的偶像和女神,也被另一些人嗤之以鼻。尤其是在冷战的年代,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在美国掀起恐慌,美、苏的两种意识形态进入决战。起初,安·兰德几乎把美国精神从濒死边缘挽救了回来,客观主义也跃升成为宗教信仰被信众盲目崇拜。这到底多大程度上影响了那个年代自不必说,但是无论是大众还是权威,总有大部分人对安·兰德是抵触的。她的思想,无论对东方的价值观,还是对社会主义的价值观,甚至对西方提倡的普世价值观,都是巨大的冲击。很多人认为安·兰德的思想过于极端、夸大,无法应用于现实社会。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安·兰德对于人的理性和自利的揣测是客观存在的,也是人们所不愿承认的;她在文学作品中描绘的乌托邦世界,她想象中的集权主义,也在现实中一遍遍重演着;我们每个人,事实上也无法避免的是安·兰德所定义的“人”。 虽然文学评论家广泛地认为如上的哲学思想开始于《源泉》,但是在这些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剧本当中,这种哲学思想已经显出了初始的形态。甚至在安·兰德日后的作品中,有些人物只是这些剧中人物的丰富、放大和升华。在写作这些剧本时,安·兰德只有三十岁,所以她的思想很有可能来源于她青年时代在沙俄,也即后来的苏联的经历。从一个信仰集体主义的国度来到纽约,两个社会的差异在她眼前显露无遗,她不得不为美国的物质生活而折服,而她也恰恰是从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国小姑娘,在好莱坞的丛林里自我奋斗,最后转变成为文坛巨匠、哲学大师,她有理由信仰美国精神、代言美国梦,用毕生的精力为之写作。 这些剧本在情节上有一个共通之处——它们分别由一宗谋杀案开始。平心而论,我讲故事的水平,同安·兰德还是相当有差距的,所以我建议读者直接跟随剧本里的情节发展,我在这里也尽可能少地干扰大家看原文的兴致。可以说,这三则故事,假若用悬疑剧的眼光去看,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作品,但是如果跟专业的侦探故事相比,一定还会感到失望。安·兰德毕竟不比柯南道尔,她没有相关的经历,写作的初衷也定不是展现凶案的层层迷雾。 另外,正如安·兰德在《一月十六日夜》的序中所说,这三部剧作的写作风格一定要与现实主义划清界限。简而言之,故事情节中的事不要放到现实生活中,故事情节中的人也不是我们生活中的人。我们习惯了《雷雨》式的话剧,写小人物的生活,描写得如此细致入微,舞台上的一颦一笑都是真实的,人物的性格以最贴近生活为好。安·兰德的剧作中也有人物,只是他们的出场并不是为了他们自己的目的,而是为了他们性格之外的内涵。这样的创作意图的结果就是,人物有时会脸谱化,对话有时会比日常生活要来得严肃和有哲理。这并不是说,安·兰德的作品是完全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的;安·兰德的创作也是来源于对当时时代的思考,但是她没有唏嘘当代,没有针砭时弊,而是在她的笔下创造出了一个简化的世界,来承载她的哲学。人物是傀儡而已,故事是载体而已,没有任何一个人物写出来是为了影射讽刺,也没有任何一个情节写出来是为了催人泪下。 《一月十六日夜》是安·兰德在美国公开发表的第一部著作。它无疑是本书所含三部剧作中最成功的一个。它是其中唯一一部在安·兰德去世前发表的作品,也是唯一一部被搬上百老汇舞台的作品。这样的作品在安·兰德的创作中也是罕见的,如此复杂的人物关系,以及如此错综的情节,在安·兰德随后的创作生涯中越来越淡化。《一月十六日夜》在百老汇舞台上颇受欢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安·兰德相当有创造力地让观众可以与演员互动,并且最终决定女主角的有罪抑或无罪。故事的发展当中,原告、被告双方的证据被刻意地平均,所以依照不同证人的证词,故事在不同的节点上分出枝杈,形成了许多个版本,每一个版本都有其可信之处。对于这个故事,文学评论家存在着很多争议。基于浪漫主义的本质,尽管故事的一个版本当中涉及比约恩·福克纳卷款逃跑的情节,译者还是倾向于少去看一些它的现实意义,例如资本家该如何兑现对投资者的承诺种种。根据安·兰德在她自己所作的序中的说法,她展现了两个集团和两种世界观的对立,而她这样做的原因是她要为像比约恩·福克纳一样的伟人辩护。安·兰德认为社会对于他们的评价是有失公允的,大众不能由于他们的伟大,就把他们的一切行为都当作罪恶。法庭在大财阀比约恩·福克纳坠楼身亡的背景下开庭,出庭的每一位证人都与比约恩有着很近的关系,他们中有他的情妇、夫人、岳父、守门人。然而现在大财阀命丧黄泉,法庭上却没有人是悲痛的,有人在瓜分他的财产,有人在为自己辩护,有人在算计着鬼主意。安·兰德或许只是想呈现出这样的场景,它完完全全地不同于我们的现实世界,但又那么相似。凯伦·安德列不爱比约恩·福克纳(尽管他们在剧中同属安·兰德希望为之辩护的集团),比约恩·福克纳也不爱他的夫人。无论故事是哪个版本,这都是一个利益链条驱控着的世界,也是社会律条对战个人膨胀的世界。安·兰德把决定权交给了陪审团,她让观众用分析来戳破层层迷雾,这个过程在她日后的哲学体系里,就是一种“理性”。 《理想》的故事模式没有《一月十六日夜》那样自由和流畅,它不像是故事,而像是语录式的哲学著作。这与《阿特拉斯耸耸肩》十分类似,所以它的内容被公认为安·兰德小说的前奏。安·兰德在《理想》中塑造的经典人物,几乎在她的其他作品中悉数登场。同时,《理想》传达出的观念也极端复杂,每一幕的格式几乎是在重复,但是又因为场景的变化而各异。从序幕到第二幕的最后一个场景,在八个不同的房间里,凯伊·贡达,那个万众瞩目的女神,被无数次背叛。凯伊·贡达所象征的就是人的“最高价值”——自我实现。所以如果一个人背叛了凯伊·贡达,他就永远不能达到每个人的灵魂中都希冀的“最高价值”。每一个场景当中,都有社会的另一个元素,将这个“最高价值”击倒在地。《理想》写于《一月十六日夜》之后,显然,比约恩·福克纳的形象在安·兰德心中尚未散去,所以《理想》中的凯伊·贡达也是一个和比约恩·福克纳类似的人。因此在思想层面上,《理想》与《一月十六日夜》是共通的——当一个安·兰德塑造的“人”面对现实社会,却被社会公众拒绝和狙杀。这是一种极好的预见,因为安·兰德在这些剧作完成后的几十余年中,就遭遇了如同凯伊·贡达一样的经历。但是安·兰德同她笔下的人物一样,她不可能屈服于社会的律条,她必须追求她的“最高价值”,而不被任何其他的因素所干扰。 《三思》是一个典型的二十世纪侦探故事,不过安·兰德塑造的各个人物充满了她惯用的对立。布雷肯里奇先生的死,在剧中的象征含义,是他对于利他主义和个人权利的漠视,安·兰德对于这一问题的观点,由围绕在布雷肯里奇先生周围的人物说了出来。情节中充满了两种意识形态的冲突,例如布雷肯里奇先生要把发明献给全人类,而英格尔斯则要用它来赚钱,这两者所象征的两大意识形态不必多谈。黑斯廷对于它们的判断也是相当精辟的: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不是渴望金钱,而是大声叫喊着自己对金钱的鄙夷和自己是多么地愿意为他人奉献。瑟奇印证了这一点,那个最喜欢强调自己毫不在乎个人利益的人,反而是那样一副嘴脸。安·兰德聪明地把瑟奇描绘得相当无辜,然后再让他的一切伎俩暴露出来。《三思》也是以安·兰德的哲学作为出发点的,她希望证明在很多的时候利他主义都是一个善意的面具。就像剧中的孩子比利认为的那样,如果一个人把帮助别人视为自己的终身使命,那么他就必须找到需要帮助的人,甚至制造需要帮助的人。这样的循环最终会导致信仰利他主义的人开始谋求对别人的控制,把他人作为工具看待,而不是独立的人。和其他两部剧作相比而言,《三思》的人物矛盾是最激烈、最泾渭分明的,谋杀案也唯一一次被搬上了前台。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安·兰德对于理性和利己主义的信仰是不断加强的,这样的思想最终在《源泉》中爆发了出来。然而,事实上,《三思》的暗示似乎也相当骇人,因为渴望自由的人不得不除掉独裁的布雷肯里奇先生,来追求他们个人的实现。如此的激进做派,也为安·兰德招来了不少反对之声。 以上是译者对于安·兰德作品的一些浅薄分析,很多内涵还望读者能够深深挖掘。至今,本书收录的三部剧作依然在世界各地的舞台上以各种语言上演,安·兰德的思想也在其支持者的不断推广下传承下去。尽管她的这些主张一直不被大众接受,她的客观主义依然有很强的现实意义。二〇〇九年,在金融大动荡的背景下,《阿特拉斯耸耸肩》再次荣登美国亚马逊小说类的销量榜首,来源于这些剧作的客观主义思想又站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金融危机时主导美国经济政策的格林·斯潘正是安·兰德的疯狂追随者,于是赞扬者与诟病者又以安·兰德的思想为议题,重新思考美国社会的未来。译者也希望有一天,这些剧目可以登上中国的舞台,带给中国观众同样的思考。作为大洋彼岸的中国读者,面对举国经济大发展下对于人的本性的迷惘,本书中的三部剧本会以引人入胜的故事给予我们一些启发。在安·兰德写下这三部剧作的八十年后,我们默诵着这些文字,依然会顿觉天摇地动,灵魂震颤。 郑齐 二〇一三年一月十六日 ———————————————————— (1)另一种说法是,安·兰德自称“安”来自一位芬兰的作家。——译注 (2)由本书译者依该书英文原文译出。——编者注 [book_title]编者的话 本书收录了安·兰德全部的三个舞台剧剧本。《一月十六日夜》加入了她在之前的版本中作的自序。《理想》和《三思》是由《安·兰德早期作品集》再版而来,并且包括了里奥那多·佩克夫在该作品集中为两个剧本作的序。 虽然安·兰德以她畅销的小说闻名于世,广大读者也许并没有注意到安·兰德的第一部舞台剧。《一月十六日夜》于一九三四年在好莱坞出品,并于次年登上了百老汇的舞台,在剧院一直颇受欢迎。这部剧作集出版的目的就是为了将安·兰德作为剧作家的辉煌成就展现给更多读者——并让更多的人享受安·兰德的创造力。 有关这些剧作的专业出品权,请联系以下地址详询: Curtis Brown Ltd.,Ten Astor Place,New York,NY 10003. 理查德·E·劳斯顿 二〇〇四年八月 [book_chapter]一月十六日夜 [book_title]序言 如果必须把《一月十六日夜》划入一种传统的文学分类的话,我会说它属于浪漫象征主义而不是浪漫客观主义。我还可以给那些熟悉客观主义美学的人们一个更加准确的分类:《一月十六日夜》不是一个讨论哲学的剧本,而是一个讨论人生观的剧本。 人生观是形而上学的雏形,一种对人与存在之联系的潜意识的整体感性评价。我强调这个词是因为一个人对存在的态度构成了他潜意识哲学的核心和原动力。每一部小说(或者更广泛地,每一部艺术作品)都是其作者人生观的外在表达。但是作品中的人生观也可能被转换成概念化的观点,即哲学的观点,或者它可能仅仅表现为一个抽象的感性集合。《一月十六日夜》则是这样一个地道的不加转换的抽象作品。 这意味着《一月十六日夜》所描绘的事件不是真实的生活。这些事件夸张了特定的基本心理特征,蓄意地孤立并强调它们,以便传达出一个简单的抽象概念:人物对待存在的态度。 一系列事件都显示出人物的行为动机,无论是哪一种特定的行为。换句话说,就是关注动机而不关注具体的有形动作。这些事件显示了两个极端之间的对峙,两种面对生活的相反方式——易怒而野心勃勃、自信、无畏、独立、激烈倔强的方式,以及墨守成规、屈从、嫉妒、憎恨、权利本位的方式——之间的冲突。 我不认为,甚至当我在写这个剧本时也不这么认为,骗子就是英雄人物,或者,值得尊敬的银行家就是反派角色。(1)但是为了夸张独立和顺从之间的冲突,一个罪犯——一个被社会逐出的人可以作为一个有说服力的代表。顺便提一句,这也是在空想中,人们竭力呼吁“骗子高尚的一面”的原因。无论他所反抗的是怎样的一个社会,对于大多数人,他都代表了一种抗拒和叛变,代表了他们心中对于人的自尊概念的模糊的、不明确的、未被察觉的摸索。 事实上,犯罪的经历不能使一个人的自尊得到实现,把它作为人生观也很不恰当。根本上,人生观与自我意识有关,而不与生活或者一个人面对真实生活的意识有关;人生观与思想的基本框架有关,而不与引导的方式有关。 假若这部剧作表达的人生观要用语言表达出来,那么必定是:“你的人生,你的成就,你的幸福,你的‘人’,都同等重要。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活出一个你所认为的最精彩的自我。崇高的自尊观是一个人最难能可贵的品质。”一个人如何达到他最精彩的自我——这种思维框架如何在行动上和现实上付诸实施——是一个人生观无法回答的问题,那是哲学的任务。(2) 《一月十六日夜》不是一本有关道德的哲学专著,上述的基本思想框架(以及其反面)才是我想传达的内容。 这个剧本写于一九三三年。它开始在我的脑子里萌生时,我是想写一部法庭剧,描写一起谋杀罪的审判。审判中陪审团应从观众中选出,并投票进行判决。很显然,证明被告有罪与无罪的事实证据必须保持均等,以使陪审团可能做出任何一种判决。但是,如陪审团对于某些不具决定性的事实意见不一,不可能有什么重大影响。因此争论的关键点应该在于每个人内心斟酌再三的结果。 故事的出发点是伊瓦尔·克鲁格的崩盘——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公众对这件事的反应。 一九三二年三月十二日,瑞典“火柴大王”伊瓦尔·克鲁格自杀了。紧接着,他所创造的巨大金融帝国就破产了,然后就有人披露:这个金融帝国就是一个巨型骗局。伊瓦尔·克鲁格曾经是一个神秘人物,一只“孤单的狼”,以其天才、不渝的决心和果断以及惊人的无畏闻名。他的倾覆好像一起爆炸,掀起一场喷射出烟尘与淤泥的风暴——极其狠毒的谴责组成的风暴。 被谴责的不是他见不得人的商业手段、他的无情、他的背信弃义,而是他的雄心抱负。他的能力、自信,他的人生和名誉的迷人光环被特写、夸大、过分强调了,然后成为那些嫉妒克鲁格并为他的垮台感到愉悦的庸人们的谈资。那是一种幸灾乐祸的、发泄仇恨的娱乐方式。这种娱乐的典型对白不是“他是怎么坠落的”,而是“他怎么敢飞上天”。假使在伊卡洛斯和法厄同(3)的年代有一个世界性的媒体,这将是他们可能收到的那种讣告。 伊瓦尔·克鲁格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人,他用合法的方式白手起家;是他在政界——混有经济因素的政界——的危险涉足毁了他。为了使他的火柴产业在全世界获得垄断地位,他开始向许多欧洲国家发放巨额贷款以换取在那些国家的垄断地位——这些贷款都没有清还,他也无法收账。为了隐瞒损失,他在他的资产和账单上开始了难以置信的招摇撞骗。在最终的分析当中,从被克鲁格欺骗的投资者的毁灭中牟取暴利的不是克鲁格自己,而是欧洲各国的政府。(但是当政府采取这样的政策时,它们不被称作骗局,而是赤字融资。) 克鲁格去世时,吸引我的并非他的故事中政治的一面,而是公众舆论谴责的本质。他们在谴责的不是一个坏蛋,而是一个伟大的人;这个人的伟大使得我想要为他辩护。 后来,将伊瓦尔·克鲁格模糊象征的人生观夸张化,以及使之与克鲁格的攻击者所公然揭露的人生观根本对立,就成了我写《一月十六日夜》的使命。 剧中从未出现过的男主角比约恩·福克纳并不是伊瓦尔·克鲁格;他只是伊瓦尔·克鲁格也许曾经有过的一个形象,或者说,也许克鲁格应该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个形象。比约恩·福克纳,和因谋杀罪名而被告上法庭的他的秘书兼情妇凯伦·安德列代表了剧本当中的一方,另一方的代表是约翰·格雷汉姆·怀特菲尔德和他的女儿。证明和推翻指控的事实论据是大体均衡的。争论的焦点在于目击证人的可信度。陪审员不得不选择相信哪一边,而这取决于陪审团成员自己的人生观。 或者,至少,我是那样希望的。甚至在当时我便意识到,大多数人对于这一问题的看法都会与我不同,而且大多数人在定罪上、价值观的选择上,以至于在其人生观上都不那么始终如一。我也意识到,他们很有可能会错过基本的情节矛盾,然后会在当时表演气氛的刺激下做出决断,而没能赋予他们的裁决更深的意义。 而且我知道,一个人生观的问题不是一场以观众为陪审团的法庭剧的最佳选择,一些更加明确的有争议的问题会更好一点,比如说计划生育、安乐死或者“试婚”,但是我真的没有别的选择。在我的人生中,我还没能创作出一个故事来讨论某个范围狭窄的问题。我个人的人生观需要一个有关伟大人物和至关重要的基本原则的主题;我无法让自己对任何其他主题发出兴趣——无论当时或今日。 表现一个理想化的人一直是我写作的动机。我不认为比约恩·福克纳是一个完美的典范,但我还没有准备好尝试刻画一个理想化的人;这个理想化的人在我创作中的第一次出现是《源泉》中的霍华德·洛克,然后是《阿特拉斯耸耸肩》中的主人公们。我真正准备好的是描写一个女人对她的完美男人的感觉,这恰恰是我在凯伦·安德列身上所寄托的。 那些热衷于跟踪我个人发展的人将会意识到这部剧本和我后来创作的小说所表达的人生观的一致性。但是我的小说不仅仅讨论人生观,它们也包含着认知哲学,即概念上定义的人和存在的观点。还有,为了阐明人生观与概念术语的转换,如果比约恩·福克纳犯了与现实生活相适应的错误,他就会成为《源泉》中最悲剧的人物——盖尔·华纳德;或者,如果比约恩·福克纳是一位完美的商人,他就会成为《阿特拉斯耸耸肩》中的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我仍然被间或问到——那经常使我感到震惊——我是否谋划了凯伦·安德列的有罪或者无罪。我觉得我的判决毋庸置疑:当然,她是无罪的。(但这不应阻碍任何一个未来的观众或读者做出他自己的判决:在这个问题上,这个判决有关他自己的人生观。) 这部剧本的原名叫作《顶楼传奇》。 这仍是它最好的标题,它更多地暗示了我们有关这部剧本的非现实主义和象征性的本质。但是剧本的标题被两度更改,第一次改为《法庭上的女人》,然后又改为《一月十六日夜》。在两次更改中,出品人都向我担保我的前一个标题对剧本严重不利;其中之一断言公众会因为“传奇”这个词而存在抵触情绪,他还引用了一些在标题中使用“传奇”的电影的失败例子。我觉得那简直是胡说八道,但是我不想让出品人在对一个问题产生恐惧和怀疑的压力下工作。这个问题使他们受到强烈的影响,而我却认为并不重要。 现在我后悔了。《一月十六日夜》是一个空洞寡义的标题。但它却是那时我能想到的最不令人感到冒犯的标题。我不可能再更换它的标题了——这部剧作变得太有名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标题还算适合剧本的实际由来;对于我来说,它十分空洞,毫无意义——非常令人痛苦。 纽约剧场出品人们的一系列拒绝开启了这部剧本的辗转史。我当时住在好莱坞,但是我有一个代理人负责把剧本寄给一个一个的出品人。我所认为的这部剧本的最初始的特征是从观众中抽取陪审团。也就是因为这个特点,出品人纷纷拒绝了这部剧本,他们说陪审团上设计的小伎俩没有用,公众不会喜欢它,它会毁掉“剧场幻觉”。 后来,同一时间,有两个地方接受了我的剧本。其一是纽约著名的出品人A.H.伍兹,另外一个是英国演员E.E.克里夫,他在好莱坞剧场经营一个不大的出品公司。但是伍兹想拥有我剧本的自由修改权,所以我拒绝了与他交易,和克里夫签了合同。 一九三四年秋,这部剧作以《法庭上的女人》为名在好莱坞剧场上演了。默片明星芭芭拉·贝德福德饰演凯伦·安德列。E.E.克里夫担任导演并出演了一个不重要的角色,他是一个出色的人物演员,他喜欢我的剧本,并且似乎理解它,至少他知道这部剧本有它的某些独特之处。至今,我都深深地感激他的态度。但是,作为一名出品人,他一直受着资金短缺的很大困扰。演出还算令人满意,不过有点平庸——不够风格化,过于自然。尽管如此,剧作还是获得了不错的评价和成功的持续演出。 结果A.H.伍兹又来找我,说剧本可以在百老汇演出。合同条款中有关脚本变更的部分以含糊不清的方式被改写了;我的代理人向我保证,新条款的意思是所有的变动都必须基于双方的同意。我不这么看,我颇为确定新条款仍然给予了伍兹他想要的所有控制权。但是我决定仅凭着我的说服力冒这一次险。 这部剧作余下的故事则相当悲惨。 剧作开演的前前后后完全是我和伍兹之间进行的令人反胃的对抗。我试图避免他决定采用的变更中最糟糕的部分,我也试图保护他想要删除的章节中最精彩的部分,但这是我能够做的全部了。所以这部剧作变成了各种矛盾元素中仓促诞生的一部不和谐的杂交剧。 伍兹是一个著名的传奇剧出品人。他的一些作品很好,另一些则糟糕透顶。传奇剧是我的剧本中他所理解的唯一元素,但是他觉得我的剧本传奇因素不够。所以,“为了使它更有意思”,他少量地引入了一些用滥了的材料,以及与剧本无关的传奇剧手段。这一切不但不能促进情节,反而仅仅让观众感到大惑不解——比如说一把枪,一个为了确定已被抹去的枪支序列号而进行的高温试验,一个花哨的歹徒情妇等等。(在最后一幕中引入歹徒的情妇是为了引起对于“虎胆”里根证词的怀疑,可当然,她没有做到这一点。我没有写过那一节,那是剧本的导演写的。)事实上,伍兹相信只有枪、指纹和警署事务能够抓住观众的注意力,但是“语言”不能。对于他作为一名出品人的声望,我只能说,他觉得有关陪审团的设计是一个好主意。这一点也是他买下这个剧目的原因。 这是我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与当今文化中处在支配地位的意识形态二分法的文学表现形式偶遇:“严肃”与“娱乐”的分裂——坚信文学作品一定是“严肃的”,一定无聊得要死;而如果它是“娱乐的”,就不能传达任何重要的东西。(这意味着“好的”就是痛苦的,而愉悦则必须是愚蠢和低级的。)A.H.伍兹笃信上述思想体系,因此将“思想”、“观点”、“哲学”或者“人生观”等词语与任何剧场的事务联系起来向他提及都是对牛弹琴。说他反对那些理论并不确切,他对于这些东西完全是音盲。天真的我为此感到震惊。从那时开始,我观察到了对于这种二分法(虽然是在它的相反方面)同样音盲的人,而这些人却没有A.H.伍兹那么多的借口,他们是大学教授。那时,我竭尽我的智力和忍耐,与教条斗争。我至今仍在继续那场战役,与往昔同样地激烈,却没有了曾经年少时痛心而难以置信的惊愕。 在遴选演员的问题上,伍兹的决断比在文学观点上要好一些。他把凯伦·安德列的角色交给了他找到的一个有才华却没什么名气的演员——多丽丝·诺兰。她不仅有沉鱼落雁之貌,还是那个角色一个非同寻常的典型,并且表演得非常出色。男主角“虎胆”里根是华尔特·皮杰饰演的。他的加入是我对遴选演员这件事的一个贡献。那时正是从默片向有声电影转变的时期,皮杰被认为其好莱坞的职业生涯已经结束,正在东部的一个夏令剧目剧院演出。他是我在默片中的最爱之一(总是出演强壮、迷人的贵族反派角色)。我也在好莱坞的舞台上见过他的身影,所以我建议伍兹在夏令剧目表演时去见见他。伍兹的第一反应是:“啊,他的职业生涯已经结束了。”但他还是去了。值得表扬的是,皮杰的表演给了伍兹很深的印象。于是伍兹当即和他签了《一月十六日夜》的合同(然后告诉我:“啊,这个人很棒。”)。开演不久后,皮杰与M-G-M签了一个长期电影合同。这是他在影坛的新开端,也是他跻身明星界的开始。他后来告诉我,他是凭借他在“虎胆”里根这个人物上的表演获得了那份合同。(我为M-G-M使他局限于“米尼弗先生”式的家长里短的角色而感到遗憾;他值得更好的。) 还有一个事情也是和《一月十六日夜》有关的为数不多的愉快经历之一。剧作在百老汇上演(一九三五年九月)之前,就我而言它已经死去了。我从它当中感觉到的,除了嫌恶与愤慨再无其他。它不仅是一具面目全非的躯体,而是更糟的:这具面目全非的躯体上,被撕裂的四肢展现着曾经的美好,凸显着血腥的混乱。在开演的那天晚上,我坐在后排,打着哈欠——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由衷的厌倦,因为它于我再也没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可言了。 剧作获得的评价有好有坏;它没有成为红极一时的作品,但是被视为一个“成功”。它连续演出了六个月。正是在陪审团上的设计使它获得成功,并引发了讨论。在开演的那天晚上,伍兹预先安排了一个名人组成的陪审团阵容(其中我只记得前举重冠军杰克·邓普希)。那以后的起初几周,伍兹一直备着一个傀儡陪审团,以防观众不主动加入。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这种未雨绸缪完全没有必要——他的办公室里充斥着来自于想要坐上陪审席的名人及其他人的请求;主动加入陪审团的人比他所能提供的名额还要多。 剧作的连续演出中发生的一件趣事是一场盲人慈善演出。(我没有参加那次演出:我再也不能忍受看这部剧了,是别人告诉我的。)陪审团成员全部是盲人,观众也大多数是盲人;陪审团主席是海伦·凯勒。在有需要的时候,新闻播音员格雷汉姆·麦克纳米担任了描述视觉信息的讲述者。那个晚上的判决是“有罪”。 据持续统计这项信息的舞台经理所说——剧作在纽约演出期间,判决的总记录是“无罪”占六成。 那年冬天,伍兹开办了两家巡演公司(分别在芝加哥和洛杉矶),还有一家伦敦的公司;它们都经营得不错。 芝加哥的公演因为某种意外的原因留存在了我的脑海之中。戏剧批评家阿什顿·史蒂文斯给予了我唯一一个使我在整个职业生涯当中都感到愉悦的评论。我曾经得到过可以说是更好的评论,其中一些也是我非常感激的,但是它们当中没有一个说出了我想要它们说的东西。因为那些所谓的赞许,而不是因为无知的毁谤,我学会了不去指望那些评论者。我喜欢阿什顿·史蒂文斯对于戏剧技巧的通晓,对于戏剧感受的了解。他赞赏剧本的结构中最好的部分;他赞赏我的独创性,这个特点是只有全神贯注的观众才能欣赏的。他将这部剧视为一部情节剧,这确实是它的全面概括;我倾向于相信他的人生观和我的相反,因为他如是写道:“它不像《玛丽·杜甘》那样亲切和振奋人心,也不那么撕心裂肺。没有任何一个人物招人喜欢。” 但这里正是我喜欢他的地方:“但是这是我看过的情节发展最快的法庭情节剧。它从各个角度诠释这个事件,每一次都一鸣惊人。” “最震撼也是最出色的惊人之处在于当‘虎胆’里根从过道中冲进法庭并告知她:她被指控谋杀的那个人死了的时候,那个囚犯——像紧张的古罗马硬币上的女子那样板着脸的凯伦·安德列——的坠落和崩溃。观众们,女士们和先生们,那是第二幕的开幕。(4)(模仿他的排印方式。) “你们可以看到,这部剧作迎合了观众的自我分析。它允许我们期望某种事情发生,但又永不让我们的正确持续的时间超过一瞬……这是这部剧作的某种特质的所在。”(如果他所看到的版本中真的有这种特质的话,我为他能够察觉到它而感到惊异。) 这部剧作在夏令剧场得到了异乎寻常的成功:上演的第一个夏天(一九三六年),它在十八个剧院演出,并成了接连几个夏季的最受喜爱剧目。一九三六年夏天的演出中的一个亮点是有一周,在康涅狄格州的斯托尼克里克,我的丈夫弗兰克·欧康纳饰演了“虎胆”里根的角色。 后来的几年,这部剧作被译成各种语言,在大部分欧洲国家上演。二战中,为庆祝美军攻占柏林,美国劳军联合组织排演了这部剧作。至今,这部剧作仍然偶尔在世界各处演出。这其中可能有我知道的,还有我不知道的。至少我间或因其演出而收到版权使用费。它现在也间或在这里的夏令剧场演出。它也曾在广播中播出,并两次(被两个不同的公司)在电视中播放。 业余表演市场是这部剧作的经历中糟糕的部分。业余演出权卖给了一个出版社。这家出版社发行了一版改编过的“净化”版本。那时他们声称业余表演市场包括教堂、学校和学院的小组。这些小组在严密的监视下活动(我不知道谁是这些监视的施加者):不允许提及风流韵事或者情人,不允许在舞台上吸烟,或者发毒誓等等。举例来说,他们不许使用“虎胆”(5)这个词,因此我剧本中一个人物的名字就被换成了莱瑞·里根。该版本是由出版社修改的;它不会在书店或是向公众销售,而是仅仅出售给业余组织,作为他们业余表演的剧本。我偶尔听到我的仰慕者们不知怎么也持有了那个版本,愤怒但却无助。所以我想在此郑重声明,以供记录在案并作为一个面向公众的告知,《一月十六日夜》的业余表演版本不是我写的,也不是我著作的一部分。 这部剧作的电影版本则是另一个糟糕的故事。它的荧屏版改编与我无关。除了一些人物的名字和标题(也不是我的标题),电影中没有任何我的元素。影片的对话中来源于我的剧本的唯一一句是:“法庭将休庭至明早十时。”影片体现出的肤浅拙劣的庸俗我简直不想过多提及。 在那些年里,正当这部剧作变得出名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痛苦得愈演愈烈的困窘不安:我不想和它有关,也不想让大家知道我是它的作者。我那时觉得,我的不幸仅仅存在于我的出品人和我不得不与之打交道的一类人上。今天我懂得更多了:承认了我作品的实质和当今的文化趋势之后,我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必然的。但是别再让任何人找我商量能否更改我的作品:我已艰难地吸取了之前的教训。 我二十五年没有看过这部剧作的脚本,每当它被提及,我都会畏缩一下。后来,在一九六〇年,南森尼奥·布兰登请求我允许他响应学生们的要求,在南森尼奥·布兰登学会开展一次有关我的剧本的读书会。我不能让他朗读A.H.伍兹的版本,所以我必须为之准备一个权威版。我比较了《顶楼传奇》的原始脚本,《法庭上的女人》的脚本(与前者相同,但有我的一些删节),以及《一月十六日夜》的脚本。我对结果稍稍有点震惊:在这个最终的权威版本中,我得删去伍兹出品时增加的所有内容(除了一处台词的更改,以及标题)。当然,我删去了持枪匪徒的情妇,枪支,还有其他所有那样粗鄙的元素;出乎意料的是,甚至不重要的台词和细微的风格上也犯了极不和谐的错误,最终不得不被摒弃。 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哀伤:我回想起排练时与伍兹的一次争执。我们坐在空无一人的剧场的最前排,他愤慨地说:“你怎么能这么固执己见?你怎么能跟我吵?这是你的第一部剧作,而我在剧院待了四十年!”我向他解释这无关个性、年龄和经验,也无关语出谁口,而有关说了什么,我也向他解释,如果办公室小弟碰巧是对的的话,我会向他做出怎样的让步。伍兹没有回答;我甚至在那时就知道,他没有听我说话。 在内容方面,最终的权威版最接近于《法庭上的女人》的脚本。我没有对故事情节或主旨要义做任何更改;额外的更改大多数是语法上的。这个最终版就是如今出版的这个版本,在这本书里。 我很高兴见到它的出版。以往,我一直感觉它仿佛是一个私生子在世间流浪。现在,通过这本书的出版,它成了我的嫡子。 还有,虽然它已在世界各地上演,但是我仍觉得它好像是一个从未上演过的剧本。 安·兰德 一九六八年六月,于纽约 ———————————————————— (1)在本剧本中,匪徒“虎胆”里根被塑造成了一个有种种优良品质的人,而银行家则被暗示为一个罪恶多端的人。——译注 (2)欲求更完整的有关人生观的本质与功能的讨论,请阅读我的著作《浪漫主义宣言》中的文章《人生观的哲学》和《生活的艺术与意义》。 (3)出自希腊神话。法厄同,太阳神赫利俄斯即福玻斯·阿波罗之子,自不量力驾驭父亲的太阳车而最终跌落地面丧生。伊卡洛斯,代达罗斯之子,和父亲一起逃离克瑞忒,因肩缚鸟羽飞近太阳,坠海而死。上文“坠落”、“飞上天”语即用这两个希腊神话人物影射伊瓦尔·克鲁格。——译注 (4)在原文中,这里使用了英文大写字母。下文的“排印方式”即指这种大写。——译注 (5)指人物“虎胆”里根,原文Guts意为“内脏,肚子”。——译注 [book_title]致出品人 这部剧作是一起没有预定判决的谋杀罪审判。陪审员从观众中选出。他们作为真正的陪审员见证整部剧,并在最后一幕的末尾给出一个判决。剧本写了两个短短的结尾——根据不同的判决使用。 剧本的设计使得证明被告有罪或无罪的证据被均匀地平衡了,因此判决取决于陪审员自身的价值观和性格。法庭上对立的两派有着同台下观众一样激烈的矛盾,观众们有的与那个妻子的遭遇有所共鸣,有的则与那个情人有同感。任何一种决断都会导致对立一方的抗议;这个案件必定会引起争论和探讨,因为它潜在的冲突是人性两态的根本对立。因此真正被审判的其实是观众自己。“在这个案件中被审判是谁?是凯伦·安德列吗?不!在这里被审判的是你们,陪审团中的女士们和先生们。呈上你们的判决,你们自己的灵魂将被引向光明。”被告律师如是说。 陪审席被搬上了舞台,就如同在一个真正的法庭当中。这样我们便给予了观众亲临谋杀罪审判现场的一切快感。我们把决定权交予观众,由此提升了他们的兴趣;我们用没人能够在任何一次表演中确定其结果这个事实增加了悬念。 [book_title]来自安·兰德继承人的声明 一九七三年,为了以《顶楼传奇》为题的《一月十六日夜》的出品,安·兰德在剧本中做了许多编辑上的小更正,大部分旨在更新语言。根据最近发现的兰德女士的往来信函,她认为这些更改是最终版的。因此,这些更改从这一版开始,被并入了之后的所有印刷当中。 里奥那多·佩克夫(1) 一九八五年五月 ———————————————————— (1)安·兰德的指定继承人。他是客观主义的提倡者,并建立了安·兰德协会。——译注 [book_title]人物一览表(以及时间地点) 人物: 大法官海斯 公诉人弗林特 被告律师史蒂文斯 凯伦·安德列 柯克兰医生 约翰·哈特金斯 荷马·凡·福力特 埃尔玛·斯惠尼 玛格达·斯文森 南茜·李·福克纳 约翰·格雷汉姆·怀特菲尔德 詹姆斯·钱德勒 西格德·琼奎斯特 “虎胆”里根 法庭工作人员 地点:纽约法庭 时间:当代(1) ———————————————————— (1)这里指作者著书的年代,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译注 [book_title]第一幕 舞台布置成一个纽约法庭。法庭面对观众,因此观众相当于坐在真实法庭中的旁听席。舞台后部中央的高台上是大法官的办公桌,桌子后面是通往法官议事室的门,门的左边是面向观众的证人席,它的后面则是通向陪审室的门。大法官办公桌前是法庭书记官的办公桌;右面是——法庭办事员的办公桌。它的后面有一扇供证人进入法庭的门。舞台前方的右侧是被告及其律师的桌子;左侧是原告的桌子。靠墙的左面是陪审团成员的十二个座位。再向台前则有一扇供旁听者进场的门。对面墙边的右侧是供旁听者的座位。舞台上分别有几级台阶通向左右通道。大幕拉开时,法庭已经准备好开庭,但大法官仍未出现。原告与被告在各自的桌前做好了准备。 公诉人弗林特是一个身材肥胖的中年男子。他的温文尔雅,就如同家庭中受人尊敬的父亲,可是他的性格却有典当商的精明和锐利。被告律师史蒂文斯个子高挑,鬓发灰白,显示出久经世故的人固有的整洁、诡辩和高雅。他正看着他的委托人,可他的委托人没对他有半点注意。那位委托人坐在被告席的桌前平静地,几乎是自傲地,仔细观察着观众。委托人,即被告凯伦·安德列有二十八岁,旁人对她的第一印象是想要对付得了她,得要一个动物驯养师,而不是一个律师。在她的神色中,没有任何情感,也没有任何反抗;那是一种难以捉摸的、无动于衷的平静。但是,从她身躯苗条的傲然不动当中,从她头颅高昂的颐指气使当中,从她头发蓬乱的桀骜不驯当中,人们依旧感觉到一种令人窒息的活力,一种原欲的烈火,一种未被驯化的力量。她的着装因为简洁考究,因而引人注目;观众可以注意到,着装体现出的不是属于注重穿着的女人的高雅气质,而是低调的奢华;或者倒不如说她可以在不经意间,把褴褛的衣衫都变得优雅动人。 大幕拉开时观众席的灯光不要熄灭。 法警:全体注意! (全体起立,大法官海斯进入法庭,法警击槌) 纽约州第十一高级法庭。尊敬的大法官威廉·海斯主持。 (法官就座,法警击槌,所有人坐下) 大法官海斯:纽约州人民诉凯伦·安德列。 弗林特:准备就绪,法官大人。 史蒂文斯:准备就绪,法官大人。 大法官海斯:书记官,请选出陪审团。 (书记官手里拿着一张表格踏上舞台,站在幕布前,向观众们讲话) 书记官: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将有可能成为这宗案子的陪审员。你们当中的十二位将被挑出来执行这项使命。如果您被选中,劳驾您到这里来就座,并听取大法官海斯对你们的指示。 (他念了十二个名字。陪审员在各自的位置就座。如果有人不愿担任陪审员,或者缺席,书记官就再叫一些名字。陪审员就座之后,观众席上的灯光熄灭。大法官海斯向全体陪审员讲话) 大法官海斯:女士们,先生们,你们是这起诉讼的陪审员。庭审全部结束后,你们会回到陪审室,基于你们自己的判断进行投票。每天庭审结束后,会有法警护送你们到陪审室,在此之前你们不能离开座位。我要求你们认真倾听证词,以你们最佳的能力和最公正的品德进行判决。你们有权决定被告的罪名是否成立,她的命运掌握在你们手中……公诉人可以开始陈述。 (公诉人弗林特站起来,向陪审席发言) 弗林特:法官大人!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一月十六日,将近午夜的时候,当百老汇的灯光照耀在欢闹的人群之上,它所造就的电气的黎明熠熠生辉。这时,一具男人的身体从空中疾速跌落,重重撞击在福克纳大厦脚下的地面上——摔得面目全非。那具身体曾经是瑞典大名鼎鼎的财阀——比约恩·福克纳。他从他位于五十层的豪华顶楼公寓上摔了下来。我们被告知,是自杀。这是一个不愿屈膝于将临之毁灭的伟人。他一定觉得从摩天大楼的屋顶坠落,比从他那摇摇欲坠的金融独裁者的宝座上滑落下来要更快、更轻松。仅仅在几个月以前,在世界上每宗巨大的黄金交易背后,都矗立着这位名人:年纪轻轻、高高的个子、挂着高傲的笑容。他的一只手的掌心,把握着若干王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另一只手则紧握着皮鞭。如果把世界比作生命,黄金是血液,那么比约恩·福克纳则可谓世界的心脏,掌握着世界所有暗藏着的动脉,调节着它的每一次收缩和舒张、每一下脉搏。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世界刚刚犯了心脏病。就像其他的心脏病突发一样,事情来得相当突然,在这之前,没人怀疑过福克纳公司的基座上竟横着一个硕大无朋的金融骗局。他去世仅仅几天,地球就由于他所辖生意的崩溃而震颤;当那颗巨大的心脏停止跳动的一刻,数以千计的投资者都因为心脏病突发导致的瘫痪而遭受打击。比约恩·福克纳面对这个世界有过艰难的挣扎,但是他内心的挣扎却更加痛苦。我们的庭审正是要揭开这段挣扎的神秘面纱。两个女人统治了他的生命——还有死亡。这里就有其中之一,女士们,先生们。 (指向凯伦) 凯伦·安德列,福克纳精明强干的秘书和臭名昭著的情妇。六个月前,福克纳来到美国申请贷款,以期拯救他的财富,命运却给予了他一种拯救他心灵的方式——一个可爱的姑娘,大慈善家约翰·格雷汉姆·怀特菲尔德唯一的女儿,南茜·李·福克纳。她现在是福克纳先生的遗孀。福克纳认为,他年轻新娘的可爱和善良能够救他于水火。最好的证明就是他在新婚两周之后就辞退了他的秘书——凯伦·安德列。他与她从此一刀两断。但是,女士们,先生们,一个人要想跟一个像凯伦·安德列这样的女人一刀两断可并不容易。我们可以想象,在她的心中闷烧着怎样的憎恨与仇念;这一切在一月十六日的晚上冒出了火焰。比约恩·福克纳不是自杀。他死于谋杀,死于那双精巧能干的手。这双手今天就在你们面前。 (他指向凯伦) 这双手帮助比约恩·福克纳登上了世界的顶端;这双手也从高处把他重重掷下,摔落在和这女人的心灵一样冰冷的人行道上。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即将证明这一切。 (弗林特停了一下,然后开始传唤证人) 我们的第一位证人是柯克兰医生。 书记官:柯克兰医生! (柯克兰医生年迈、温和,表情无动于衷,他走向证人席) 你庄严宣誓说出真相,一切真相,除了真相之外别无其他吗?上帝保佑你。 柯克兰:我宣誓。 弗林特:请说出你的姓名。 柯克兰:托马斯·柯克兰。 弗林特:你从事什么职业? 柯克兰:我是本地的验尸官。 弗林特:你在一月十六号的晚上因你的职责被叫去做了什么? 柯克兰:我被叫去查验比约恩·福克纳的尸体。 弗林特:你都发现了什么? 柯克兰:一具被毁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弗林特:你判断的死因是什么? 柯克兰:从高处坠落。 弗林特:你验尸时,福克纳已死去多长时间了? 柯克兰:我在坠楼事件发生之后半个小时到达现场。 弗林特:从尸体的情况来判断,你能够确切说出他死去多长时间了吗? 柯克兰:我不能。由于天气寒冷,血液会迅速凝结,几个小时的区别没法觉察。 弗林特:因此,福克纳死亡的时间早于半小时前也是有可能的吗? 柯克兰:是有可能的。 弗林特:他的死可能由于非坠落的原因导致吗? 柯克兰:我没有找到任何证据。 弗林特:比如他的颅骨是否在坠落前就破碎了呢?你根据尸检能够找到答案吗? 柯克兰:不能。鉴于尸体的情况,不可能做出任何判断。 弗林特:发问完毕,柯克兰医生。 史蒂文斯:柯克兰医生,你有没有在尸检当中发现早先的伤口? 柯克兰:不,我没有。 史蒂文斯:你是否发现了任何迹象表明死亡是由于非坠落的原因? 柯克兰:不,我没有。 史蒂文斯:发问完毕。 (柯克兰医生离开证人席,退出法庭) 弗林特:约翰·哈特金斯! 书记官:约翰·哈特金斯! (哈特金斯是一个怯懦的上了年纪的男人,整洁但寒酸;他胆怯而畏缩地走向证人席,两手紧张地拨弄着帽子) 书记官:你庄严宣誓说出真相,一切真相,除了真相之外别无其他吗?上帝保佑你。 哈特金斯:是的,先生,我宣誓。 弗林特:你的姓名? 哈特金斯:(胆怯地)约翰·约瑟夫·哈特金斯。 弗林特:你从事什么职业? 哈特金斯:我是福克纳大厦的夜班警卫,先生。 弗林特:福克纳先生在那座大厦里有商用办公室吗? 哈特金斯:有,先生。 弗林特:你知道是谁拥有大厦屋顶上的豪华公寓吗? 哈特金斯:当然,先生。福克纳先生是公寓的主人。 弗林特:那么又是谁住在那儿呢? 哈特金斯:福克纳先生和安德列小姐,先生。我是说,在福克纳先生结婚之前。 弗林特:结婚之后呢? 哈特金斯:福克纳先生结婚之后,安德列小姐住在那里——独自一人。 弗林特:福克纳先生结婚之后,你曾见过他拜访安德列小姐吗? 哈特金斯:只有一次,先生。 弗林特:是在什么时候? 哈特金斯:一月十六日的晚上。 弗林特:请描述当时的情况,哈特金斯先生。 哈特金斯:嗯,先生,那是在大约十点半的样子—— 弗林特: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时间的? 哈特金斯:我十点上岗,先生,那时我到岗还没有半个小时。门铃响了。我走到大厅,然后开了门。是安德列小姐,福克纳先生跟她在一起。我很吃惊,因为安德列小姐有她自己的钥匙,并且她通常都自己开门。 弗林特:她和福克纳先生单独在一起吗? 哈特金斯:不是的,先生。还有另两位先生与他们同来。 弗林特:这两位先生是谁? 哈特金斯:我不知道,先生。 弗林特:你之前见过他们吗? 哈特金斯:没有,先生,从来没有。 弗林特:他们长得什么样子? 哈特金斯:他们个子都很高,比较瘦,两个人都是。我记得,一个下巴很尖。另一个——我根本看不到他的脸,先生,因为他的帽子折下来遮住了眼睛。他一定是有点喝多了,恕我直言,先生。 弗林特:你说他喝多了是指什么? 哈特金斯:嗯,恕我直言,他似乎有点全身僵硬,先生。他脚下不稳,因此福克纳先生和另一位先生不得不帮他一把。他们几乎是把他拽进了电梯。 弗林特:福克纳先生显得忧心忡忡吗? 哈特金斯:不,先生。正相反,他看起来很高兴。 弗林特:他看起来像是要预谋自杀的人吗? 史蒂文斯:法官大人,我们反对! 大法官海斯:反对有效。 弗林特:这一行人当中其他的人也显得很高兴吗? 哈特金斯:是的,先生。安德列小姐面带微笑。福克纳先生在走进电梯的时候还笑了几声。 弗林特:你看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在当晚离开了吗? 哈特金斯:是的,先生。第一个人在十五分钟后就离开了。 弗林特:离开的是谁? 哈特金斯:喝醉了的那个,先生。他乘电梯下的楼,自己一个人。他没有刚才那么酩酊大醉。他能走路,只是踉踉跄跄。 弗林特:你看到他去哪里了吗? 哈特金斯:嗯,鉴于他当时的状况,我想扶他走到门口。但是他看到我走过去便快速离开了。他进了一辆车,那辆车当时就停在大厦入口。他还醉着酒呢,就踩下了油门!但我确信他走不远的。警察会把他逮住的。 弗林特: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哈特金斯:因为有一辆车紧跟着他开动了。 (凯伦突然从她冻结了一般的平静当中苏醒过来。她猛地站起来,突然问哈特金斯) 凯伦:什么车? 大法官海斯:被告请保持沉默。 (史蒂文斯向凯伦耳语了几句,使她坐了下来) 弗林特:如果安德列小姐让我提问的话,我会满足她的好奇。我刚刚正要问,什么车,哈特金斯先生? 哈特金斯: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先生。那辆车停在离他两辆车的地方。 弗林特:车里面有谁? 哈特金斯:我只看到了一个男人。 弗林特:是什么让你认为他是在跟着第一辆车? 哈特金斯:嗯,我也不是很确定,先生。只是它们同时开动,看起来很可笑。 弗林特:你看到安德列小姐的另一位客人离开了吗? 哈特金斯:是的,先生。还没有十分钟,他就走出了电梯。 弗林特:他做了什么? 哈特金斯:没什么不寻常的,先生。他看起来在赶时间。他直接出去了。 弗林特:后来发生了什么? 哈特金斯:我开始巡视整栋大厦;然后,过了得有一个小时,我听到了外面的尖叫声,是在街上。我冲下来,当我到大厅的时候,我看到安德列小姐从电梯里跑了出来,她的睡袍被扯破了,哭得泣不成声。我跟着她跑。我们推开外面围观的人群,是福克纳先生散落在人行道上。 弗林特:安德列小姐做了什么? 哈特金斯:她尖叫起来,然后扑通跪地。太可怕了,先生。我还从没看到过如此破碎的人体。 弗林特:发问完毕,哈特金斯先生。 史蒂文斯:你刚才说,你还没见过福克纳先生在结婚之后拜访安德列小姐,除了那个晚上。那么,请告诉我,你总是能够看到晚上进入大厦的每一个访客吗? 哈特金斯:不,先生。我并不是随时都在大厅,我需要四处巡视。如果客人有钥匙的话,他就可以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大厦。 史蒂文斯:那就是说,安德列小姐可能有很多访客,包括福克纳在内,而你却没有看见? 哈特金斯:是的,先生,就是这样。 史蒂文斯:发问完毕。 (哈特金斯离开证人席,退出法庭) 弗林特:荷马·凡·福力特! 书记官:荷马·凡·福力特! (荷马·凡·福力特出现了。他个子高高的,不年轻了。对他最准确的描述应该是“一本正经”。他的衣着很正经——潇洒而不落俗;他的举止很正经——沉着、精确、非常有条理。他有些怯懦,但是显得十分高贵) 书记官:你庄严宣誓说出真相,一切真相,除了真相之外别无其他吗?上帝保佑你。 凡·福力特:我宣誓。 弗林特:你的姓名? 凡·福力特:荷马·赫伯特·凡·福力特。 弗林特:你从事什么职业? 凡·福力特:私人侦探。 弗林特:你的上一个任务是什么? 凡·福力特:跟踪比约恩·福克纳先生。 弗林特:谁雇你做这件事? 凡·福力特:比约恩·福克纳夫人。 (法庭中产生了轻微的骚动) 弗林特:一月十六日的晚上你也在跟踪福克纳先生吗? 凡·福力特:是的。 弗林特:劳驾给我们大家描述一下。 凡·福力特:我从下午六时十三分开始说起。 弗林特:你怎么知道时间的,凡·福力特先生? 凡·福力特:这是我职责的一部分。必须记录下时间并将其报告给福克纳夫人。 弗林特:我明白了。 凡·福力特:(他说话迅速、清晰,好像在向主人报告一样)下午六时十三分,福克纳先生离开了他在长岛的家。他着正装,自己开车,独自一人。特别记录:他开车以不寻常的速度直奔纽约。 弗林特:福克纳先生去了哪里? 凡·福力特:他开车到福克纳大厦,走了进去。这时是下午七时五十七分,办公室都关门了。我在外面等着,坐在车里。晚上九时三十五分,福克纳先生与安德列小姐从大厦里走了出来。安德列小姐穿着正式。特别记录:安德列小姐戴着比例失调的淡紫色胸前花饰。他们开车离开了。 弗林特:他们去了哪里? 凡·福力特:这世上没有人永远不出差错。 弗林特:你什么意思? 凡·福力特:我跟丢了。福克纳先生的车速很快,而且我还遇上了事故。 弗林特:什么事故? 凡·福力特:我的车的左防护板撞上了一辆卡车。福克纳夫人会为这起事故的损失埋单。 弗林特:你跟丢之后都做了些什么? 凡·福力特:回到福克纳大厦,守株待兔。 弗林特:他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凡·福力特:晚上十点半。一辆灰色的车跟着他们。福克纳先生下了车之后去帮安德列小姐。当安德列小姐按响门铃的时候,他打开了灰色车的车门,一个穿着正式的高个子绅士下了车。然后他们一起帮助第三位绅士下车,这一位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运动大衣。特别记录:这里提到的这位绅士看起来已是酩酊大醉。他们全都进了福克纳大厦。 弗林特:然后你做了什么? 凡·福力特:我离开我的车,走进了福克纳大厦路对面的盖里烧烤店。我要解释一下,我允许自己在跟踪的过程中每四小时吃一顿饭,这时距离我们离开长岛已经有了四个小时。我坐在窗边,看着福克纳大厦的入口。 弗林特:你观察到了什么? 凡·福力特:什么都没有——有一刻钟。然后那个穿灰色大衣的男人出来了,发动了汽车——那辆灰色的汽车。很明显他在赶时间。他驱车向南。 弗林特:你看到另一个陌生人离开了吗? 凡·福力特:是的,那是又过了十分钟之后。他上了一辆紧靠路边停放的车。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停在那里的,但是它确实在那里,而且看上去他有车的钥匙,因为他坐了进去然后开走了。他也驱车向南。 弗林特:你曾看过福克纳先生与这二位在一起吗? 凡·福力特:没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们。 弗林特:他们走后你做了什么? 凡·福力特:我等待着。福克纳先生现在和安德列小姐独自待在豪华顶楼里了。我非常好奇——出于职业原因。我决定做一些近距离侦查。我有一个特别的观察点;我曾经使用过。 弗林特:在哪里? 凡·福力特:在“天顶”夜总会,位于布鲁克斯大厦的顶层,与福克纳大厦只隔三幢楼。那里有一个露天走廊,就在舞厅旁边。你只要走出去,就可以把福克纳的豪华顶楼看得一清二楚。我走出去,看了一眼,叫出了声来。 弗林特:你看到了什么? 凡·福力特:没有灯光。凯伦·安德列的白色睡袍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她把一个男人的身体举到了花园的矮墙上。一个穿着睡衣的男人。是福克纳。他不省人事,没有反抗。她全力地推他。他从墙上滚了下去,在半空中直直坠落。 弗林特:然后你是怎么做的? 凡·福力特:我冲回夜总会的餐厅,把我看到的一切喊了出来。一群人跟着我下到福克纳大厦那里。我们看到人行道上那血淋淋的一团糟,安德列小姐在对着它啜泣,简直可以打动一个来看首演的观众。 弗林特:你跟她说话了吗? 凡·福力特:没有。警察到了之后,我向他们报告了我看到的这些,就像我告诉你的一样。 弗林特:发问完毕,请被告律师发问。 (史蒂文斯站起来,朝凡·福力特缓缓走过去,紧紧盯着他) 史蒂文斯:请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凡·福力特先生,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受雇于福克纳夫人的? 凡·福力特:去年十月十三日。 史蒂文斯:你能告诉我们福克纳先生和福克纳夫人结婚的日期吗? 凡·福力特:十月十二日。前一天。 史蒂文斯:正是如此。就在前一天。换句话说,福克纳夫人从结婚第二天起就雇用你监视她的丈夫,是这样吗? 凡·福力特:看起来是这样。 史蒂文斯:福克纳夫人雇你的时候给了你什么指示? 凡·福力特:观察福克纳先生的一举一动,然后一五一十地向她汇报。 史蒂文斯:她指示过你特别注意安德列小姐吗? 凡·福力特:没有。 史蒂文斯:福克纳先生在他结婚之后拜访过安德列小姐吗? 凡·福力特:是的,经常拜访。 史蒂文斯:在白天吗? 凡·福力特:极少。 史蒂文斯:福克纳夫人对这些报告都作何反应? 凡·福力特:福克纳夫人是一位贵妇,因此她没什么反应。 史蒂文斯:她看起来相当担忧吗? 凡·福力特:我并不这么认为。(他有一点不自然地慷慨激昂地说)福克纳先生是最专情的丈夫,他深深地爱着他的妻子。 史蒂文斯:你是如何知道的? 凡·福力特:这是福克纳夫人自己的话。 史蒂文斯:好,那么,凡·福力特先生,你能否告诉我们一月十六日晚上你出发去“天顶”夜总会时的确切时间? 凡·福力特:确切时间是十一时三十二分。 史蒂文斯:从福克纳大厦到天顶走路要多长时间? 凡·福力特:三分钟。 史蒂文斯:你到达“天顶”的露台时是什么时间? 凡·福力特:十一时五十七分。 史蒂文斯:那么你用了整整二十五分钟到达露台。你在其余的时间做了什么? 凡·福力特:“天顶”那里当然还有舞厅……还有其他东西。 史蒂文斯:你有没有好好享受……“其他东西”? 凡·福力特:呃,如果我猜透了你充满好奇的潜台词的话,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只是喝了几杯酒。但那并不意味着你可以说我喝醉了。 史蒂文斯:我并没想那么说——到目前为止。好了,那么,你看到安德列小姐把福克纳先生从屋顶推了下来,那离你还有一段距离,周遭一片黑暗,并且你还……呃,我们可以说你喝了几杯酒吗? 凡·福力特:喝酒与这件事毫不相干。 史蒂文斯:你非常确定她在推他吗?她难道不可能是在和他争斗吗? 凡·福力特:嗯,如果你管那个叫争斗的话,那种争斗的方式真是很可笑。假如我在和一个男人争斗,我不可能把他举起来,从他的……我的意思是,我不可能把他举起来。 史蒂文斯:凡·福力特先生,在你出庭作证之前,福克纳夫人对你都有哪些指示? 凡·福力特:(义愤填膺)我没有受到任何形式的任何指示。我想告诉你的是,福克纳夫人现在即便想指示我什么,也毫不现实。她被她父亲带到了加利福尼亚——舒缓一下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史蒂文斯:凡·福力特先生,你觉得福克纳先生的自杀使得福克纳夫人感到心满意足吗? 弗林特:我们反对! 大法官海斯:反对有效。 史蒂文斯:凡·福力特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个福克纳先生死于谋杀的目击者对于福克纳夫人价值有多大? 弗林特:(一跃而起)我们反对,法官大人! 大法官海斯:反对有效。 凡·福力特:我想提醒史蒂文斯先生,你很可能因为这样的含沙射影而遭到控告。 史蒂文斯:我才没有含沙射影,凡·福力特先生。我只是用一般的方式问个问题。 凡·福力特:呃,我想告诉你的是——也是用你所谓一般的方式——作伪证不是私人侦探的职责。 史蒂文斯:这个规则没有例外吗? 凡·福力特:绝对没有! 史蒂文斯:发问完毕,凡·福力特先生。 凯伦:还没完。我要你再问他两个问题,史蒂文斯。 史蒂文斯:当然可以,安德列小姐。什么问题? (凯伦朝史蒂文斯耳语了几句;他非常震惊) 史蒂文斯:你开什么样的车,凡·福力特先生? 凡·福力特:(同样震惊)一辆褐色别克双门轿车。去年的一款车型。很旧但是很皮实。 (凯伦又朝史蒂文斯耳语了几句) 史蒂文斯:你看到任何车跟着灰衣男子的车开走吗,凡·福力特先生? 凡·福力特:我回忆不起来了。当时交通比较拥堵。 史蒂文斯:发问完毕,凡·福力特先生。 (凡·福力特离开) 弗林特:斯惠尼警官! 书记官:斯惠尼警官! (斯惠尼警官有着一张圆脸,看起来有些孩子气,朝证人席走过来) 书记官:你庄严宣誓说出真相,一切真相,除了真相之外别无其他吗?上帝保佑你。 斯惠尼:我宣誓。 弗林特:你的姓名? 斯惠尼:埃尔玛·斯惠尼。 弗林特:你的职业? 斯惠尼:警务督察。 弗林特:在一月十六日的晚上,你被叫去调查比约恩·福克纳的死了吗? 斯惠尼:是的,先生。我是到达现场的第一位警官。 弗林特:你当时讯问安德列小姐了吗? 斯惠尼:当时没有。我还没来得及做什么,那个叫作凡·福力特的家伙就急急忙忙跑到我这儿来,冲我大喊他看到凯伦·安德列把福克纳从楼顶扔下来。 弗林特:安德列小姐对此作何反应? 斯惠尼:她惊呆了。她站在那里,她的眼睛睁大,好像要跳出来一样。然后,先生,她开始大笑,笑声几乎击穿了我的心脏。我觉得她疯了。 弗林特:你做了些什么? 斯惠尼:我命令她不准擅自走动,等待讯问,然后我们把她带进电梯一起上楼——去检查顶层的豪华公寓。多么富丽堂皇! 弗林特:你找到任何不寻常的东西了吗? 斯惠尼:不寻常的——是的,先生。那间卧室。 弗林特:那么你在那间卧室里找到了什么? 斯惠尼:睡袍,先生。镶花边的睡袍,就像是用一层薄薄的空气做成的。卫生间里有一个水晶浴缸。我们把淋浴打开——水中加了香水。 弗林特:(微笑着)你误解了我的问题,督察。我不是在说豪华公寓的美学价值。我想问你有没有找到什么可能与比约恩·福克纳的死有关的不寻常的东西? 斯惠尼:有,先生。在客厅。 弗林特:是什么? 斯惠尼:一封信。摆在桌子上很显眼的地方。它封着口,地址栏里写着:“给最先找到它的人”。 (弗林特从书记官那里拿来一封信,并递给斯惠尼) 弗林特:就是这封信吗? 斯惠尼:是的,先生。 弗林特:劳驾你给陪审团念一下行吗? 斯惠尼:(读信)“如果未来的任何一位历史学家希望记下我对于人性的建议的话,我会说,在这个每扇门都向我打开的世界上,我只找到了两样值得享受的东西:我那根统治世界的皮鞭和凯伦·安德列。对于那些会使用这条建议的人,它的价值远比它给全人类造成的损失要大得多。比约恩·福克纳。” 弗林特:(把信递给书记官)请递交作为证据。 大法官海斯:采为证据A。 弗林特:你针对这封信讯问安德列小姐了吗? 斯惠尼:我讯问她了。她说这封信是福克纳写的,留在了桌子那里,并且命令她不准碰它,然后他就走出去,到了顶楼的花园里。当她看清他要做什么的时候,她上前与他发生了争斗,但是她无法阻止他。 弗林特:你问她当晚和他们在一起的人是谁了吗? 斯惠尼:我问了。她说有两个男人:他们是福克纳先生的朋友,她以前从未见过他们。福克纳先生当晚在一个夜总会接上了他俩,然后就带着他们。她说他们的名字是“杰里·怀特”和“迪克·桑德斯”。 弗林特:你们试着在福克纳先生的熟人当中寻找叫这两个名字的人了吗? 斯惠尼:是的。我们发现没人听说过他们。 弗林特:而且安德列小姐告诉你,就像她在被讯问时说的一样,她从未见过那两个人吗? 斯惠尼:是的,先生。 弗林特:她很强调这一点,是吗? 斯惠尼:是的,先生。很强调。 弗林特:发问完毕,警官。 史蒂文斯:安德列小姐告诉你,她为了阻止福克纳自杀与他发生了争斗。你在她的衣物上发现了任何证据吗? 斯惠尼:是的,先生。她的衣服被扯破了。衣服有钻石做的肩带,其中一条已经断了。所以她不得不用一只手拎着衣服。 史蒂文斯:你对以上这些怎么看? 斯惠尼:(尴尬地)我必须回答吗? 史蒂文斯:当然。 斯惠尼:嗯……我希望她也弄断了另一条肩带。 史蒂文斯:我的意思是,你觉得那件衣服看起来是在一次争斗中扯破的吗? 斯惠尼:看起来是,是的,先生。 史蒂文斯:那么,你能否告诉我们你到底为什么要打开卫生间的淋浴? 斯惠尼:(尴尬地)呃,那个,因为我们听说福克纳的淋浴里装的不是水而是葡萄酒。 史蒂文斯:(大笑)你一定是相信了所有有关比约恩·福克纳的传闻……发问完毕,警官。 (斯惠尼离开证人席,退出法庭) 弗林特:玛格达·斯文森! 书记官:玛格达·斯文森! (玛格达·斯文森进入法庭,蹒跚走向证人席。她是个中年女人,身材肥胖,嘴唇紧绷而扭曲,眼神充满狐疑,显出一种做作的正直派头,令人不快。她的衣服平淡无奇,款式过时,整洁过度) 你庄严宣誓说出真相,一切真相,除了真相之外别无其他吗?上帝保佑你。 玛格达:(操瑞典口音)我宣誓。(她拿起《圣经》,缓缓举过嘴唇,庄严地吻了一下,再拿回原处,整个仪式充满了深邃、严肃的宗教气氛) 弗林特:你叫什么名字? 玛格达:你知道的。你刚才叫过我。 弗林特:请回答我的问题,不要争辩。说出你的名字。 玛格达:玛格达·斯文森。 弗林特:你从事什么职业? 玛格达:我是管家。 弗林特:你最后是被谁雇佣? 玛格达:比约恩·福克纳先生(1),在他以前是他的父亲。 弗林特:你被他们雇佣了多长时间? 玛格达:我为这个家族效力了三十八年。我还记得比约恩先生小时候的样子。 弗林特:你到美国多久了? 玛格达:我到这儿五年了。 弗林特:福克纳先生交给了你什么任务? 玛格达:我为他管理顶楼公寓。他基本上每年都会来这里。在他结婚之后,他走了,而我还留在这儿。但是我从未被这个人雇佣过。 (她带着毫不掩饰的仇恨指向凯伦) 弗林特:好了,斯文森夫人,你—— 玛格达:(被冒犯地)斯文森小姐。 弗林特:请原谅,斯文森小姐。对于安德列小姐与福克纳先生的关系,你知道多少? 玛格达:(极其愤慨地)像我这样正派体面的女人不应该知道这些东西。但是这世间的罪恶真是伤风败俗。 弗林特:跟我们说说。 玛格达:这个女人出现的第一天起,就和福克纳先生上床。一个男人忘记睡床和办公桌间的界限可不怎么好。而她用她的爪子把两者都牢牢抓住。有时他们在床上讨论贷款和红利;有时,福克纳办公室的门被紧锁,在拉下来的百叶窗底下,我可以看到窗台上她的花边短裤。 史蒂文斯:(一跃而起)法官大人!我们反对! 弗林特:我想安德列小姐在若干年前就反对。 史蒂文斯:这样的证词简直无法无天! 弗林特:这些事实与他们的关系这一关键问题有关,并且—— 大法官海斯:(击他的小木槌)肃静,先生们!我要求证人在陈述证词时谨慎一点。 玛格达:无论你用什么词汇来描述,罪恶还是罪恶,法官。 弗林特:斯文森小姐,你知道除了德行以外,安德列小姐还对福克纳进行过什么不良教唆吗? 玛格达:我知道。你试试清点他在那个女人身上浪费掉的钱吧。 弗林特:你能告诉我们福克纳挥霍无度的事例吗? 玛格达:我来告诉你。福克纳给她做了一件铂金睡袍。是的,我说的是铂金。网眼精致,精致而柔软,如同丝绸。她把这件衣服穿在她全裸的身体上。福克纳会在炉子里生一堆火,烤一烤这件衣服,然后给她穿上。等那衣服冷却下来,你就可以看见她银白光泽中的身体。要是全裸穿着这衣服的话,可就更像样了。她要求把这衣服烤到她能忍受的最高温度,如果它烫伤了她无耻的皮肤的话,她就大笑起来,异教徒的嘴脸原形毕露。福克纳会亲吻她的烫伤,真是如狼似虎的野蛮! 史蒂文斯:法官大人!我们反对!这些证词与案件无关,而且引导陪审团对安德列小姐怀有偏见! 凯伦:(非常镇定地)让她说去,史蒂文斯。 (她看着陪审团,在一个转瞬即逝的刹那,我们看到了一个微笑,这个微笑调皮、诱人、容光焕发。这个微笑让我们不得不对这个冷酷的女生意人感到惊愕,一种全新的女人气质显露无遗) 或许她的话导致的偏见对我有利。 (法庭当中一片骚动。史蒂文斯盯着凯伦。大法官海斯击槌) 弗林特:我对史蒂文斯表示同情。他的委托人可不好对付。 大法官海斯:肃静!反对无效。 弗林特:你观察到福克纳先生对于他的婚姻的态度了吗? 玛格达:这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事。一个正派的男人找对了路子,当然应该快乐。 弗林特:你知道他这些天在担心一些什么事情,而这些事情可以最终导致他自杀吗? 玛格达:不知道。没有。 弗林特:那么,告诉我们,斯文森小姐,你观察到安德列小姐对于福克纳先生的婚姻的态度了吗? 玛格达:她保持缄默,像一尊石头雕像。她—— (这时法庭中一片骚动。南茜·李·福克纳出现在左侧供旁观者进出的门那里。南茜·李·福克纳二十二岁,金发,苗条,惹人喜爱,简直像个瓷娃娃。她白皙润泽的皮肤与她暗淡朴实、一成不变的黑衣服形成鲜明对比;那是丧服,朴素又很有品味。法庭上的每一个人都盯着她。凯伦慢慢转向她,但是南茜·李并没有看凯伦。弗林特不禁惊叫着感叹道) 弗林特:福克纳女士! 南茜·李:(她用一种温柔的、缓缓的声音说)我知道你本来想让我出庭作证,是吗,弗林特? 弗林特:是的,福克纳女士,但我以为你在加利福尼亚。 南茜·李:我是在那里。但我溜了。 弗林特:你溜了? 南茜·李:父亲担心我的健康。他不许我回来。但我想为了我丈夫的名声……(她的声音有一点颤抖)我要尽我的责任。我由你调遣,弗林特先生。 弗林特:那我只有表达我最深切的感谢了,福克纳女士。请就座,一会就轮到你了。 南茜·李:谢谢。 (她坐在了右首边一个旁听席上,紧靠着墙) 弗林特:(对玛格达说)你刚才正跟我们说安德列小姐对福克纳先生的婚姻的态度。 玛格达:我说她保持缄默。不过福克纳先生结婚之后,有一天晚上我听到她在痛哭。痛哭,啜泣——那是她一生中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弗林特:她看起来……很受打击吗? 玛格达:受打击?不。不是她。多一个男人少一个男人对她产生不了多大影响。我看到她在福克纳先生结婚的那天晚上就有了外遇。 (法庭中一阵骚动。就连凯伦都注意到了,吓了一跳) 弗林特:有外遇?和谁? 玛格达:我不认识那个男人。我在福克纳先生的婚礼当晚第一次见到他。 弗林特:跟我们说说。 玛格达:我参加了婚礼。啊,那太美好了。我可怜的比约恩先生那么英俊,年轻的新娘一袭白衣,如百合般可爱。(出声地吸鼻涕)我哭得像看着我自己的孩子结婚一样。(她的声音变了;她凶神恶煞地指着凯伦)但是她没有出席婚礼! 弗林特:安德列小姐一直待在家吗? 玛格达:她待在家。我回来得早。我从佣人的门进屋。她没听见我进来。她在家。但她不是独自一人。 弗林特:谁跟她在一起? 玛格达:是他。那个男人。在顶层的花园里。天很黑,但我看得见。他抱着她,我觉得他好像要压碎她的骨头。他挽着她向后倾倒,我觉得她快要碰到她在水池中的倒影了。然后他吻了她,我觉得他好像永远不会把他的嘴唇挪开。 弗林特:然后呢? 玛格达:她走到一边,说了些什么。我听不见,她的声音很轻。他一个字也没说。他只是握着她的手,亲吻它。他把她的手放在嘴唇上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我失去了等待的耐心,回了房间。 弗林特:你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吗? 玛格达:不知道。 弗林特:你又看到过他吗? 玛格达:是的。看到过一次。 弗林特:那是在什么时候? 玛格达:一月十六日的晚上。 (法庭中一片骚动) 弗林特:跟我们说说,斯文森小姐。 玛格达:嗯,她那天奇怪极了。她把我叫过去,说我那天可以放假。我起了疑心。 弗林特:是什么使你起了疑心? 玛格达:我的休息日是星期四,而且我也没要求再休息一天。所以我说我不需要放假,但是她说她不需要我。于是我走了。 弗林特:你什么时候走的? 玛格达:大约四点钟。但是我想知道这幕后有什么秘密,我又回来了。 弗林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玛格达:大约晚上十点。屋子里黑着灯,她不在家。于是我等着。半小时之后,我听到他们回来了。我看到福克纳先生与她在一起。所以我不敢再待下去。但是离开之前,我看到了和他们在一起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喝醉了,我不认识他。 弗林特:你认识另一个吗? 玛格达:另一个——他个子高高的,身材瘦长,颧骨很尖。他就是我见过的那个吻安德列小姐的人。 弗林特:(几乎是得意洋洋地)发问完毕,斯文森小姐。 (玛格达要起身离开。史蒂文斯制止了她) 史蒂文斯:等一等,斯文森小姐。我还想跟你谈一谈。 玛格达:(愤愤不平地)谈什么?我把我知道的全说了。 史蒂文斯:你或许还知道另外一些问题的答案。好了,你刚才说你看见那个陌生人吻了安德列小姐。 玛格达:是的,我看见过。 史蒂文斯:你刚才说当晚你第一次见他时天很黑对吗? 玛格达:是的,天很黑。 史蒂文斯:然后,在一月十六日的晚上,当你费尽心机暗中监视女主人的时候,你说你看到她和福克纳先生一起进来了,并且你急着离开以免被逮住。我说的对吗? 玛格达:你记性不错。 史蒂文斯:你只是匆匆瞥了一眼那两个男人对吗? 玛格达:是的。 史蒂文斯:那么你能告诉我们那个喝醉了的男人长什么样子吗? 玛格达:我怎么可能知道?我根本没时间辨别他的面孔,而且门口太黑了。 史蒂文斯:所以啊!不是太黑了吗?你不是很着急吗?但是你怎么能够辨别出一个你只见过一次的男人呢? 玛格达:(带着极端正直的义愤)让我告诉你,先生!我刚刚宣过誓,我是虔诚的女人,我敬重誓言。但是我说那是同一个人,我再说一遍! 史蒂文斯:发问完毕。谢谢,斯文森小姐。 (玛格达离开证人席,小心翼翼地避免直视凯伦。每双眼睛都转向了南茜·李·福克纳,因此法庭沉默了一刹那。弗林特庄严而清晰地传唤) 弗林特:福克纳女士! (南茜·李站了起来,缓缓走向证人席,好像每一步都使她精疲力竭。她很冷静,但给人的印象是这场浩劫使她痛苦万分,她到这儿来完成她的职责需要莫大的勇气) 书记官:你庄严宣誓说出真相,一切真相,除了真相之外别无其他吗?上帝保佑你。 南茜·李:我宣誓。 弗林特:你叫什么名字? 南茜·李:南茜·李·福克纳。 弗林特:福克纳在世时,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南茜·李:我是……他的妻子。 弗林特:我明白这对你来讲有多痛苦,福克纳女士,你的勇气可嘉,但我将会问你一些可能勾起伤心回忆的问题。 南茜·李:我准备好了,弗林特先生。 弗林特:你第一次与比约恩·福克纳相见是什么时候? 南茜·李:去年八月。 弗林特:你是在哪儿见到他的? 南茜·李:在纽波特(2),我朋友桑德拉·凡·伦斯勒的舞会上。 弗林特:能劳驾跟我们说说吗,福克纳女士? 南茜·李:桑德拉给我们互相作了介绍。我记得她说:“你可遇上了个棘手的人,南茜。我要看看你能不能把这个人加入你的名流好友当中。”桑德拉总是在夸大我的知名度……当晚我和他跳了舞。我们在花园中,在小树林里跳舞,一直跳到池塘旁边。在黑暗当中只有我们两人,只有《蓝色多瑙河》华尔兹音乐的微弱声音填充着沉寂。福克纳先生伸手给我摘了一朵玫瑰。当他折玫瑰的时候,他的手扫过了我赤裸的肩膀。莫明其妙地,我脸红了。他注意到了,殷勤地微笑着表示抱歉。然后他把我带回了客人中间……我觉得那个晚上我们彼此都感到一种心照不宣,因为我们都未再与别人跳舞。 弗林特:你什么时候又见到了福克纳先生? 南茜·李:三天之后。我邀请他来我在长岛的家共进晚餐。那是一顿地道的瑞典菜——我自己做的。 弗林特:在那以后你经常见到他吗? 南茜·李:是的,经常见。他对我的拜访越来越频繁,直到有一天…… (她的声音中断了) 弗林特:直到有一天? 南茜·李:(她的音量略大于低语)一天他向我求婚了。 弗林特:给我们讲讲,福克纳女士。 南茜·李:我们开车兜风,福克纳先生和我,只有我们两个人。那天天气晴好,阳光明亮,有点冷。我开我的车——我觉得自己是那么年轻,那么幸福,我开始走神。我…… (她的声音在颤抖;她沉默了几秒,好像在与回忆的痛苦搏斗,然后她恢复了原状,微笑了一下以示抱歉) 不好意思。回忆那些日子……对我来说……有一点困难……当时我走神了……我走神得都迷了路。我们在一条奇怪的乡村小道上停了下来。我大笑起来,然后说:“我们迷路了。我把你绑架了,我不会释放你了。”他回答:“你想要的赎金一定不是钱。”然后,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直直地看着我,说:“再装也是徒劳了。我爱你,南茜……” (一阵呜咽打断了她的声音。她把她的脸埋进了花边手帕里) 弗林特:我感到非常抱歉,福克纳女士。如果你愿意今天先到这儿,明天再接着说的话—— 南茜·李:(抬起头)谢谢,我还好。我可以说下去。那是我头一次听说了福克纳先生财务的危急状况。他说他必须跟我说实话,他还说如果他什么都不能给我的话,他就不能要求娶我。但是我……我爱他。所以我告诉他我从来都视金钱如粪土。 弗林特:当你们宣布订婚的时候,福克纳先生对未来感到无望吗? 南茜·李:不,一点也不。他说我对他的忠诚以及我的勇气帮了他许多。我告诉他我们的职责是拯救他的公司,是对那个被他欺骗的世界负责,而不是保全自己。我使他意识到他过去犯下的错误,他已做好了补救错误的准备。我们一起走进了新生活,一个为服务于他人和他人的福利而无私奉献的新生活。 弗林特:结婚之后你还留在纽约吗? 南茜·李:是的。我们住在我长岛的住所。福克纳先生放弃了他在纽约的顶楼豪宅。 弗林特:福克纳先生告诉你他与安德列小姐的关系了吗? 南茜·李:没有,他当时没有。但是他在我们结婚两周后告诉了我。他来到我面前,说:“我亲爱的,我有一个女人——我曾经有一个女人——我觉得我必须告诉你。”我说:“我知道。如果你不愿说的话,你可以只字不提,亲爱的。” 弗林特:福克纳跟你说什么? 南茜·李:他说:“凯伦·安德列是我黑暗时代的原因和象征。我要解雇她了。” 弗林特:你怎么回答? 南茜·李:我说我理解他,他是对的。“但是,”我说,“我们也不能太残忍。也许你该给安德列小姐找一个新的位置。”他说他会在经济上资助她,但他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弗林特:因此他是自愿地,出于自己的决定,解雇安德列小姐的吗? 南茜·李:(骄傲地)弗林特先生,世界上有两种女人。而我这种女人是从不嫉妒别人的。 弗林特:福克纳先生与你结婚后生意怎么样? 南茜·李:我恐怕不太懂生意场上的事。不过,我知道我父亲贷给了我丈夫一笔款子——一笔相当大的款子。 弗林特:福克纳女士,你能否告诉我们,你觉得你丈夫有没有可能有自杀的动机? 南茜·李:我觉得这完全不可能。 弗林特:他和你说过他未来的计划吗? 南茜·李:我们曾经一起梦想未来。甚至……甚至在他……在他死前的那个晚上。我们靠着炉火坐着,在他的书房里,讨论着即将到来的时日。我们知道我们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会再富有起来了,可能永远都不会了。但是我们不在乎。我们彻底放弃了物质追求,还有物质追求的必然结果:骄傲、自私、野心、凌驾于别人之上的妄想。我们想要把我们的生命投入到精神价值中去。我们计划离开这座城市,脱离终日挥霍无度的圈子,成为和大家一样的人。 弗林特:这发生在一月十五日的晚上,他死前的最后一天? 南茜·李:(无力地)是的。 弗林特:福克纳先生一月十六日在做什么? 南茜·李:他整天待在城里,如同往常一样打理生意。他黄昏才回来。他说他得参加一个纽约的商业宴会,所以他没在家吃晚饭。他大约六点钟离开了家。 弗林特:福克纳参加的是什么宴会? 南茜·李:他没跟我说,我也没问。我承诺不干涉他的生意。 弗林特:在他当晚向你道别的时候,你看出什么特别之处了吗? 南茜·李:没有,一点也没有。他吻了我,并说他尽量早点回家。我站在门口看他开车离开。车子在黄昏中消失时他还朝我招手。我在那儿站了几分钟,想着我们有多幸福,想着我们的爱情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梦,像一首妙手偶得的田园小诗,像……(她的声音颤抖了)我那时不知道我们美好的罗曼史会……间接地……由于嫉妒……导致他的……他的死。 (她深深低下头,把脸埋在手掌里,出声地啜泣着,这时史蒂文斯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史蒂文斯:法官大人!我们反对!提请法官批准,这句话必须被删掉。 大法官海斯:证人的最后一句话会被删去。 弗林特:谢谢,福克纳女士。发问完毕。 史蒂文斯:(冷酷地)你现在能够回答一些问题吗,福克纳女士? 南茜·李:(抬起她泪流满面的脸庞,骄傲地)想问多少问多少,史蒂文斯先生。 史蒂文斯:(柔和地)你刚刚说你的罗曼史就像是一个美好的梦,不是吗? 南茜·李:我是这么说了。 史蒂文斯:一个涤荡灵魂的郑重誓言? 南茜·李:是的。 史蒂文斯:一个基于相互信任的关系,美丽而且振奋人心? 南茜·李:(开始有一点吃惊)是的。 史蒂文斯:(口气发生转变,强烈地)那你为什么还要雇一个侦探监视你的丈夫? 南茜·李:(有些慌乱地)我……就是……我雇侦探不是为了监视我的丈夫。我雇他是为了保护我的丈夫。 史蒂文斯:能请你解释一下吗? 南茜·李:嗯……就是……嗯,一段时间之前,福克纳先生曾经受到一个匪徒的威胁——这个匪徒叫“虎胆”里根。我相信人们是这样叫他的。福克纳先生没在意这个匪徒——没人能够吓着福克纳先生——并且他拒绝雇保镖。但是我很担心……因此我们一结婚,我就雇了凡·福力特先生去观察他。我是偷偷干的,因为我知道福克纳先生肯定会反对。 史蒂文斯:一个在远处跟踪的侦探,怎么能保护福克纳先生? 南茜·李:嗯,我听说黑社会有办法察觉有人在跟踪。我觉得他们不会袭击一个总是在观察之下的人。 史蒂文斯:那么凡·福力特先生的全部职责就是观察福克纳先生? 南茜·李:是的。 史蒂文斯:只观察福克纳先生一个人吗? 南茜·李:是的。 史蒂文斯:不是福克纳先生和安德列小姐吗? 南茜·李:这种假设是对我的侮辱。 史蒂文斯:我觉得你一直在不停地侮辱我,福克纳女士。 南茜·李:我很抱歉,史蒂文斯先生。我向你保证我不是有意的。 史蒂文斯:你是不是说过,福克纳先生告诉你他再也不想见到安德列小姐了? 南茜·李:是的,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史蒂文斯:但是他在结婚之后还频繁拜访她,而且是在夜里。你的侦探告诉你了,不是吗? 南茜·李:是的。我知道。 史蒂文斯:你怎么解释? 南茜·李:我没法解释,我怎么知道她对他进行了什么敲诈勒索? 史蒂文斯:你怎么解释福克纳向你撒谎说他在一月十六日的晚上去参加一个商业宴会,实则直接去了安德列小姐家的事实? 南茜·李:如果我能够解释的话,史蒂文斯先生,我就为你省去了庭审的诸多麻烦。那样我们就可以解释我丈夫的离奇死亡了。我所知道的就是,她以一些他不能告诉我的原因使他到她的房子那里去——然后我就只知道他在那天晚上死了。 史蒂文斯:福克纳女士,我想要你再回答一个问题。 南茜·李:嗯? 史蒂文斯:我想要你在此立下誓言,比约恩·福克纳是爱你的。 南茜·李:比约恩·福克纳是爱我的。 史蒂文斯:发问完毕,福克纳女士。 凯伦:(平静地,清晰地)不。还没问完。 (所有眼睛都转向她) 再问她一个问题,史蒂文斯。 史蒂文斯:什么问题,安德列小姐? 凯伦:问她她爱不爱他。 南茜·李:(直直坐着,摆出完美女人冷冰冰的姿势)是的,安德列小姐,我爱他。 凯伦:(一跃而起)那你怎么能按着你的意思信口开河地代他说话?你怎么能坐在这儿满口谎言,在他不能来这儿为他自己辩解的时候在他的事情上说假话? (大法官海斯重重击槌。南茜·李倒吸一口气,一跃而起) 南茜·李:我再也受不了了!为什么我要被……被谋杀我丈夫的人提问! (她又坐回椅子上,啜泣着。弗林特冲向她) 凯伦:(平静地)发问完毕。 弗林特:我非常抱歉,福克纳女士! 大法官海斯:法庭将休庭至明早十时。 (全体起立。大法官海斯离开法庭,弗林特扶着南茜·李从证人席上下来。走过凯伦身边的时候,她给了凯伦一个轻蔑的白眼。凯伦笔直地站着,大声地说,因此所有的脑袋都转向了她) 凯伦:我们两人中的一个在撒谎。我们两个都知道是谁。 (幕落) ———————————————————— (1)“先生”原文为德语Herr,与其瑞典口音有关,下文凡为玛格达语处同。玛格达的英语不地道,有大量的语法错误。——译注 (2)美国罗得岛州避暑胜地。——译注 [book_title]第二幕 场景同第一幕开始时。凯伦坐在被告席上,和以往一样骄傲、平静。大幕拉开的时候,法警击槌。 法警:全体注意! (大法官海斯上。全体起立) 纽约州第十一高级法庭。尊敬的大法官威廉·海斯主持。 (大法官海斯就座,法警击槌,人们重新就座) 大法官海斯:纽约州人民诉凯伦·安德列。 弗林特:准备就绪,法官大人。 史蒂文斯:准备就绪,法官大人。 大法官海斯:被告律师可以开始陈述。 弗林特:如果法官大人允许的话,公诉方还有一个证人要传唤。约翰·格雷汉姆·怀特菲尔德! 书记官:约翰·格雷汉姆·怀特菲尔德! (怀特菲尔德先生走进来,南茜·李跟在后面。怀特菲尔德先生个子很高,鬓发花白,打扮得无可挑剔,全然一副战时总司令气宇轩昂的绅士风范。南茜·李走得很慢,脑袋重重地垂着。他们分开的时候,怀特菲尔德深情地拍着她的手,好像在鼓励她;他走向证人席,而她在右边就座) 书记官:你庄严宣誓说出真相,一切真相,除了真相之外别无其他吗?上帝保佑你。 怀特菲尔德:我宣誓。 弗林特:你叫什么名字? 怀特菲尔德:约翰·格雷汉姆·怀特菲尔德。 弗林特:你从事什么职业? 怀特菲尔德:我是怀特菲尔德国家银行的总裁。 弗林特:你与已故的比约恩·福克纳有关吗? 怀特菲尔德:我是他的岳父。 弗林特:很明显,怀特菲尔德先生,你有资格在财务方面发表言论。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在福克纳先生死前的一段时间,他的生意怎么样? 怀特菲尔德:我得说当时的形势极其危急,但并非无药可救。我的银行贷给了福克纳先生两千五百万美元,以拯救他的公司。不用说,这笔钱打了水漂儿。 弗林特:是什么促使你拨出那笔款子,怀特菲尔德先生? 怀特菲尔德:因为他是我独生女的丈夫;我女儿的快乐胜过我的快乐。但是我的目的并非全部出于个人考虑:想到他的破产给无数小投资者带来的悲剧,我认为避免它发生可能是我的责任。 弗林特:如果你认为福克纳的那些公司最终会破产的话,你还会用那笔相当可观的款子冒这个风险吗? 怀特菲尔德:当然不会。拯救那些公司确实困难重重,但是我当时自信我在商业上的睿智会避免破产的发生——如果福克纳还活着的话。 弗林特:因此,就生意而言,他没有任何理由自杀,对吗? 怀特菲尔德:他有一切理由活下来。 弗林特:那,怀特菲尔德先生,你能否告诉我们,福克纳先生与你女儿的婚姻生活是否美满? 怀特菲尔德:弗林特先生,我想说我从来都把家庭看作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因此,当我告诉你我女儿的婚姻幸福对我有多么重要时,你就会相信我的话——而且她在福克纳先生那里找到了最大的幸福。 弗林特:怀特菲尔德先生,你对福克纳先生的看法是怎样的? 怀特菲尔德:公平地说,我承认他具有很多我所不赞同的品性。我们之间的不同达到了两个人类所能够达到的极限:我信仰一个人的责任至上;比约恩·福克纳则只信仰他自己的快乐至上。 弗林特:根据你对他的认识,怀特菲尔德先生,你会说你认为福克纳先生的自杀是可能的吗? 怀特菲尔德:我认为那是完完全全不可能的。 弗林特:谢谢你,怀特菲尔德先生。发问完毕。 史蒂文斯:怀特菲尔德先生,你很喜欢你的女婿吗? 怀特菲尔德:是的。 史蒂文斯:并且你从未与他意见不合,在争论中勃然大怒? 怀特菲尔德:(挂着宽容而傲慢的微笑)史蒂文斯先生,我从未勃然大怒过。 史蒂文斯:如果我的记忆准确无误的话,你给福克纳先生贷出那笔惊人贷款的时候是有点麻烦的。难道你没说过什么拒绝贷出那笔贷款的话吗? 怀特菲尔德:纯属误解,我向你保证。我必须承认福克纳先生用了……某种不太地道的方式催促我贷款,其实那没有必要,因为我欣然批准了贷款——为了我的女儿。 史蒂文斯:你说过,你的财产也受到了福克纳破产的极大影响,对吗? 怀特菲尔德:对。 史蒂文斯:那么你的财产状况现在也相当拮据? 怀特菲尔德:是的。 史蒂文斯:那么你怎么能付得起十万美元的赏金,悬赏将“虎胆”里根捉拿归案? 弗林特:反对!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怀特菲尔德:法官大人,我想我有权解释一下。 大法官海斯:很好。 怀特菲尔德:我确实提供了那笔赏金。促使我这么做的是我作为公民的义务。那个叫“虎胆”里根的人是一个臭名昭著的罪犯。我提供赏金奖励一切能使他的归案和定罪变得可能的线索。然而,我同意弗林特先生的话,这与案子毫无关系。 史蒂文斯:怀特菲尔德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在开庭之前匆匆跑到加利福尼亚是为什么? 怀特菲尔德:我想原因是显而易见的。我的女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悲剧弄得几近崩溃。我赶紧把她带走,以拯救她的健康,甚至她的生命。 史蒂文斯:你深深爱着你的女儿? 怀特菲尔德:是的。 史蒂文斯:你总是认为有必要满足她的全部愿望? 怀特菲尔德:我可以骄傲地说,是的。 史蒂文斯:当她——或者你——对什么东西梦寐以求的时候,你不会因为代价高昂而望而却步的,对吗? 怀特菲尔德:我们没这个必要。 史蒂文斯:那么你会拒绝给她买一个她可心的男人吗? 弗林特:法官大人!我们—— 怀特菲尔德:史蒂文斯先生! 史蒂文斯:如果要击溃你生平见过的第一个如此固若金汤的男人,你将付出你的全部财富,你一定不会犹豫,对吧? 弗林特:法官大人!我们反对! 大法官海斯:反对有效。 史蒂文斯:那么,怀特菲尔德先生,你能否向我们保证,你的钱与福克纳先生解雇安德列小姐无关?你没有给他任何形式的最后通牒? 怀特菲尔德:(他的音调相比之前少了些和蔼、沉着)你这样的影射谬误百出。我女儿一点也不嫉妒安德列小姐,因为她不过是福克纳先生腌臜的内衣而已。所有的男人总会有过这么一个女人! 史蒂文斯:我会留意你的这番话,怀特菲尔德先生。记住,你的女儿为安德列小姐免费得到的东西付了代价! 弗林特:法官大人!我们—— (怀特菲尔德气得一跃而起;他的面庞扭曲万分;他因暴怒而颤抖。大法官海斯击槌,然而却毫无效果。南茜·李也站了起来,在怀特菲尔德讲话的时候,她一直歇斯底里地哭着) 南茜·李:父亲!父亲! 怀特菲尔德:你怎么敢——你这个该死的混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知道我是谁吗?你难道不知道我可以像踩蟑螂一样地踩扁你,就像我曾经踩扁过的人一样—— 史蒂文斯:(带着无礼的平静)那正是我要证明的。发问完毕。谢谢你,怀特菲尔德先生。 弗林特:法官大人!我提请删去被告律师那些引起这个插曲的粗鲁言语。 大法官海斯:那些话会被删去。 (怀特菲尔德离开证人席,坐在南茜·李旁边;她抓过他的手,深情地握着,表现出极度的担忧) 弗林特:(庄严地大声说)公诉方举证完毕。 史蒂文斯:提请案件因证据不足而驳回起诉。 大法官海斯:否决。 史蒂文斯:抗诉陈述开始……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在判决凯伦·安德列之前,必须要先判决比约恩·福克纳。他把他自己置于当今一切法则之上;但他与法则,谁凌驾于谁,每个人的心里都应该清楚。然而我要你们记住,他说过他的行为不需要任何规则:他自己就是规则;他说,法律被制定出来,就是为了让人违犯它。如果你还记得这些的话,你就会理解,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他所陷入的困境就好像老虎躺在素食餐厅里一样,希望渺茫。为了逃避这一切,他会采取最孤注一掷的方式——甚至包括自杀! (史蒂文斯顿了顿,然后传唤) 我们的第一位证人是詹姆斯·钱德勒。 书记官:詹姆斯·钱德勒! (钱德勒中等年纪,刻板而端庄。他走进法庭,在证人席上站定) 你庄严宣誓说出真相,一切真相,除了真相之外别无其他吗?上帝保佑你。 钱德勒:我宣誓。 史蒂文斯:请问你的姓名? 钱德勒:詹姆斯·钱德勒。 史蒂文斯:你从事什么职业? 钱德勒:纽约警署的笔迹鉴定专家。 (史蒂文斯把斯惠尼警官念的那封信取出来,递给钱德勒) 史蒂文斯:你认得这封信吗? 钱德勒:认得。这是福克纳先生死亡当晚在顶楼发现的信。我奉命去鉴定它。 史蒂文斯:你奉命确认什么? 钱德勒:我奉命确认它是不是福克纳先生写的。 史蒂文斯:你的判断呢? 钱德勒:这封信是比约恩·福克纳写的。 史蒂文斯:发问完毕。 弗林特:钱德勒先生,在案件中有一点你要注意,那就是当安德列小姐还是福克纳的秘书时,她习惯在不重要的文件上签上福克纳的名字。你把那些签名与福克纳的真迹比对过吗? 钱德勒:我比对过。 弗林特:你怎么看? 钱德勒:我只能赞美安德列小姐的这项技术。区别微乎其微。 弗林特:就安德列小姐对福克纳先生的了解而言,她有没有可能完美地伪造了这封信以逃避侦查? 钱德勒:希望不大;但也是有可能的。 弗林特:发问完毕。 (钱德勒离开了) 史蒂文斯:西格德·琼奎斯特! 书记官:西格德·琼奎斯特! (琼奎斯特走进法庭,在证人席上站定。他已近不惑之年,心平气和、沉默寡言得都有点怯懦了。他有着天真的脸庞和一双流露着疑惑、好像总在纳闷的眼睛。他是瑞典人,说话带着口音) 书记官:你庄严宣誓说出真相,一切真相,除了真相之外别无其他吗?上帝保佑你。 琼奎斯特:我宣誓。 史蒂文斯:你叫什么名字? 琼奎斯特:西格德·琼奎斯特。 史蒂文斯:你从事什么职业? 琼奎斯特:我上一份工作是比约恩·福克纳先生(1)的秘书。 史蒂文斯:你干了多久? 琼奎斯特:从十一月初开始。从安德列小姐离开开始。 史蒂文斯:你在这之前的职位是什么? 琼奎斯特:福克纳先生的图书管理员。 史蒂文斯:你在那个职位上待了多久? 琼奎斯特:八年。 史蒂文斯:当安德列小姐被解雇时,福克纳先生就给了你她的职位吗? 琼奎斯特:是的。 史蒂文斯:安德列小姐在工作上对你有过交代吗? 琼奎斯特:是的,她交代了。 史蒂文斯:她那时的行为如何?她看起来生气、难过或者愤恨吗? 琼奎斯特:没有。她非常镇定,像往常一样,把每件事情解释得清清楚楚。 史蒂文斯:那时你察觉到了安德列小姐和福克纳先生之间的任何不和吗? 琼奎斯特:(被逗乐了,带着一种和蔼却高傲的宽容)律师先生,福克纳先生和安德列小姐之间的不和比你和你在镜中的倒影之间的不和还要少。 史蒂文斯:你曾看到过福克纳先生和怀特菲尔德先生之间的商务会议吗? 琼奎斯特:我不出席这种会议,但是我多次看到怀特菲尔德先生来到我们的办公室。怀特菲尔德先生不喜欢福克纳先生。 史蒂文斯:是什么使你这样觉得? 琼奎斯特:我有一天听到他说话。福克纳先生资金枯竭,怀特菲尔德先生暗含讽刺地问他,如果他的生意破产了,他会怎么做。福克纳先生耸了耸肩,轻率地回了一句:“哦,那就自杀吧。”怀特菲尔德非常奇怪而冷漠地瞪着他,缓缓地说:“如果你真的那么做,就要确保干得漂亮。” (一名侍者走进法庭,将一张字条递给史蒂文斯。史蒂文斯看了一遍,耸耸肩,感到惊讶;然后他转向大法官海斯) 史蒂文斯:如果法官大人允许的话,我想通报一下这个插曲。我觉得这个插曲是个恶作剧,其用意我也很想搞清。一个男人刚才打了一通电话过来,坚持要直接和我讲话。当被告知我在法庭,不能接电话的时候,他留下了刚刚递给我的如下字条。(念出字条)“在我到达以前不要让凯伦·安德列出庭作证。”没有署名。 (凯伦的椅子向后仰得太多,以至于倾倒了下去,每双眼睛都盯着凯伦。她笔直地站起来,目光炯炯,冷静的姿态不复存在) 凯伦:我现在就要出庭作证! (法庭中一片骚乱) 弗林特:我能问问为什么吗,安德列小姐? 凯伦:(忽略了他)现在就提问我,史蒂文斯! 史蒂文斯:(非常吃惊)恐怕这不太可能,安德列小姐。我们必须完成对琼奎斯特先生的提问。 凯伦:那就赶紧。赶紧。 (她坐了下来,第一次表现出慌张的神色) 大法官海斯:(击槌)我要求被告在之后的干扰当中保持克制。 史蒂文斯:好了,琼奎斯特先生,你一月十六日的晚上在哪儿? 琼奎斯特:我在福克纳大厦的办公室里。我还在加班工作。我已经连续好几个晚上加班了。 史蒂文斯:你听说福克纳先生的死讯之后做了什么? 琼奎斯特:我先给怀特菲尔德先生打电话。我拨了他长岛家里的电话,但是他的男管家说他不在家。我给他城里的办公室打了电话,可是没人接,没人在那儿。我给好多地方都打了电话,但是找不到怀特菲尔德先生。然后,我又给他家里打电话,我得告诉福克纳夫人福克纳先生自杀了。 史蒂文斯:你告诉她的时候,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琼奎斯特:她说:“我的天呐,千万别告诉报社!” 史蒂文斯:发问完毕。 (凯伦猛地站起来,准备到证人席上去) 弗林特:再给我一小会儿,安德列小姐。干吗要那么着急?是不是你知道有谁会过来? (凯伦很不情愿地坐了回去,没有回答) 琼奎斯特先生,你给福克纳先生干了八年多了,不是吗? 琼奎斯特:是的。 弗林特:你知道在这八年里,你的老板的经营是多么的欺诈和罪恶吗? 琼奎斯特:(因强烈的信任而有种无声的尊严)不,我不知道。 弗林特:你不知道,嗯?难道你不知道他所有那些辉煌的金融伟绩是怎么来的? 琼奎斯特:我知道福克纳先生干了其他人不被允许干的事。但是我从未纳闷也从未怀疑。我知道他做得没错。 弗林特:你怎么知道? 琼奎斯特:因为他是比约恩·福克纳先生。 弗林特:他就十全十美? 琼奎斯特:律师先生,像你我这样的小人物遇见比约恩·福克纳的时候,只有脱帽鞠躬的份儿。我们接受命令,但是我们从不多嘴。 弗林特:不错,我亲爱的琼奎斯特先生。你对你主人的绝对忠诚很值得佩服。你可以为他做任何事,难道不是吗? 琼奎斯特:我会为他做任何事。 弗林特:你对安德列小姐也非常忠诚吗? 琼奎斯特:(语重心长地)安德列小姐对于福克纳先生来说,价值连城。 弗林特:那么像为你的主人说几句谎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更不值一提了对吗? 史蒂文斯:我们反对,法官大人! 大法官海斯:反对有效。 琼奎斯特:(义愤填膺地轻声说)我没有说谎,律师先生。福克纳先生已经死了,他不能再叫我撒谎。但是如果要我选择的话,我宁可为比约恩·福克纳撒谎,也不告诉你真话! 弗林特:我对这句话的感激超乎你的预料,琼奎斯特先生(2)。发问完毕。 (琼奎斯特离开法庭) 史蒂文斯:(庄严地)凯伦·安德列! (凯伦站起来,从容镇静。她走向证人席,好像一个正被送上断头台的女王。书记官叫住了她) 书记官:你庄严宣誓说出真相,一切真相,除了真相之外别无其他吗?上帝保佑你。 凯伦:(平静地)这没用的。我是无神论者。 大法官海斯:无论如何,证人必须宣誓。 凯伦:(无动于衷地)我宣誓。 史蒂文斯:你叫什么名字? 凯伦:凯伦·安德列。 史蒂文斯:你之前的职位是? 凯伦:比约恩·福克纳的秘书。 史蒂文斯:你在这个职位上做了多久? 凯伦:十年。 史蒂文斯:跟我们说说你与比约恩·福克纳初次见面时的情景。 凯伦:我答复了他的一条速记员招聘广告。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他的办公室里,在斯德哥尔摩一条不起眼的小巷。他一个人在那儿。那是我的第一份工作。那里也是他的第一间办公室。 史蒂文斯:福克纳先生怎么朝你打招呼的? 凯伦:他站了起来,什么也没说。就是站在那儿盯着我看。他的嘴尽管沉默却显得无礼;你无法忍受他长时间盯着你;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想跪下还是给他一个耳光。我没有这么做。我告诉他我来是干什么的。 史蒂文斯:他接着就聘用你了吗? 凯伦:他说我太年轻了,而且他也没看上我。但是他扔给我一个速记本,然后叫我开始工作,因为他有急事要办。于是我照做了。 史蒂文斯:然后你就工作了一整天吗? 凯伦:一整天。他口述时的语速跟——几乎比他说话时最快的语速还要快。他连让我说一个字的时间都没有。他没笑过一下,但是他没把他的眼睛从我身上移开过。 史蒂文斯:他什么时候第一次—— (他犹豫了) 凯伦:他什么时候第一次和我发生了性关系?就在我与他见面的第一天。 史蒂文斯:那是怎么发生的? 凯伦:他似乎乐于命令我做些什么。他的举止就好像他在用鞭子抽打着一个他想折磨的动物。我很害怕。 史蒂文斯:因为你不喜欢这样? 凯伦:因为我喜欢这样……因此完成了八小时的工作之后,我告诉他我要走了。他看着我,没有回答。然后他突然问我有没有和男人上过床。我说,没有。他说如果我到他里面的办公室里,把裙子脱掉的话,他就给我一千克朗。我说我不能那么做。他说如果我不那么做,他就强奸我。我说,那你就试试看。他那么做了……过了一会儿,我拿起了我的衣服;但我没有走。我留下了。我选择继续为他工作。 史蒂文斯:从此以后你们就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一起迎接成功吗? 凯伦:我们共度了十年时光。当我们第一次挣到一百万克朗的时候,他带我去了维也纳。我们坐在一个乐队正唱着《歌唱吧,吉普赛人》的餐厅里。当我们挣了一千万的时候,他带我去了德里。我们站在恒河岸边,站在古老庙宇的阶梯上,那里曾经有人被当作神的祭品……当我们挣了两千五百万的时候,他带我去了纽约。我们雇了一个飞行员在城市上空飞行——风吹拂着比约恩的头发,风呼啸全球,却只配在比约恩的脚下听令。 史蒂文斯:你能否告诉我们,在福克纳先生事业的顶峰,他个人有多少财富? 凯伦:无可奉告,他甚至自己也无法向你说清:他没有个人财富可言。他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当他欠手下一个公司的钱时——就被一笔勾销,记到其他地方去。那易如反掌。所有资产负债表都是我们自己做的。 史蒂文斯:为什么福克纳先生有如此的才华,却要凭借这样的伎俩? 凯伦:他渴望制造一张巨大的网,要造得快才行;一张覆盖世界的大网,控制在他一人的掌心。他必须尽可能地吸纳资金;他必须建立他的信用。所以他从他的资本里向外派发股息,比我们实际赚到的要多得多的股息。 史蒂文斯:福克纳先生的生意什么时候遭遇了滑铁卢? 凯伦:一年多以前。 史蒂文斯:是什么促使福克纳先生这次来到美国? 凯伦:怀特菲尔德国家银行的一笔一千万美元的短期贷款到期了,但是我们无法偿付。我们需要延期。直到怀特菲尔德的女儿插手了这个问题,怀特菲尔德才同意了。 史蒂文斯:那是怎么回事? 凯伦:比约恩在一次聚会上见到了她。她明显地表示出她对他很感兴趣……然后,一天,他找到了我,然后说:“凯伦,我们只有一样抵押品了,它现在在你那儿。你得借我用一段时间。”我说:“当然可以。什么东西?”他说那是他自己。我问:“那个南茜·怀特菲尔德?”然后他点了点头。我没有马上回答——真的很难开口——接着我说:“好吧,比约恩。”他问:“那会改变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么?”我说:“不会。” 史蒂文斯:福克纳先生对怀特菲尔德小姐求婚了吗? 凯伦:没有。是她向他求婚的。 史蒂文斯:当时的情况你能不能描述一下? 凯伦:他跟我说起过。她带他开车去兜风,停在了一条偏僻的路上。她说他们迷路了,还说她把他绑架了,她不会释放他了。他回答说她想要的赎金一定不是钱。然后她直截了当转向他说:“再装也是徒劳了。我爱你,这你知道。你不爱我,这我也明白。但是我为我所爱的付了代价,我也付得起这代价。”他问:“代价是什么?”她说:“你用来拯救你生意的一千万美元贷款可以延期。如果你还不想让你的骗局被公之于众,如果你还不想被投进监狱,那你就得进比约恩·福克纳女士的监狱!” (南茜·李一跃而起,因愤怒而颤抖) 南茜·李:全是谎言!无耻的谎言!你怎么能—— 大法官海斯:(击槌)请肃静!打断证词的人都会被请出法庭! (怀特菲尔德对南茜·李耳语了几句,迫使她坐了下来,他拍着她的手) 史蒂文斯:福克纳先生的反应是什么? 凯伦:他说:“那会让你损失一大笔钱。”她回答:“我从来都视金钱如粪土。”然后他说:“你会一直记着这是一笔生意吗?你不是在买感情;你也别期望有任何感情。”接着她回答:“我不需要任何感情。你拥有你的钱,我拥有你。”就是这样一笔买卖。 史蒂文斯:怀特菲尔德先生很快就接受这笔买卖了吗? 凯伦:比约恩说他觉得怀特菲尔德先生一定认为他女儿的决定出乎意料。但是怀特菲尔德小姐坚持这么做。她总是我行我素。于是贷款被延了期,怀特菲尔德先生给了比约恩无限信用额。 史蒂文斯:换句话说,福克纳卖掉了他自己作为最后的信用保障? 凯伦:是的。但是像其他那些办法一样,这次收效甚微。 史蒂文斯:你反对他们的婚姻吗? 凯伦:我并不反对。我们总是把我们的生意当成一场战争。我们都把这次看作最艰苦的战役。 史蒂文斯:为什么福克纳先生在结婚两周以后就解雇了你? 凯伦:他是被迫那么做的。怀特菲尔德拒绝贷出他承诺的那笔钱。 史蒂文斯:他为什么拒绝? 凯伦:因为比约恩还养着一个情人。那是怀特菲尔德小姐的最后通牒:我必须被解雇。 史蒂文斯:怀特菲尔德先生在你被解雇之后批准了贷款吗? 凯伦:没有。他又变卦了。他加了一个“小条件”。 史蒂文斯:什么条件? 凯伦:他要控制比约恩财团的股份。 史蒂文斯:福克纳同意了吗? 凯伦:比约恩说与其那样,他还不如把他的全部股票堆在一起——然后擦燃一根火柴。 史蒂文斯:怀特菲尔德批准贷款了吗? 凯伦:没有,他没批准。但是比约恩拿到了它。 史蒂文斯:他是怎么做的? 凯伦:在价值两千五百万美元的债券上伪造了怀特菲尔德的签名。 史蒂文斯:你怎么知道? 凯伦:(从容地)我帮他做的。 (法庭一片骚动。史蒂文斯吓了一跳;弗林特暗地发笑) 史蒂文斯:这帮了福克纳先生的忙吗? 凯伦:只是暂时地。股息又要到期了。我们付不起。比约恩已经把他的信用延展到了极限——再没有别的了。 史蒂文斯:福克纳如何看待这种处境? 凯伦:他知道这是末日。 史蒂文斯:他的计划是什么? 凯伦:你不可能看到像比约恩·福克纳这样的人去畏惧破产委员会;你也不可能看到这样的人被关进监狱。 史蒂文斯:那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凯伦:他不害怕这个世界。他藐视这世界上的一切法律。他将在他愿意的时候、用他喜欢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他—— (左侧供旁听者进出的门被撞开了。一个目光炯炯的高瘦年轻人,穿着运动服飞奔进来) 里根:我告诉你要等我! (凯伦跳了起来,吃惊地尖叫。弗林特、怀特菲尔德,以及一些其他人都跳了起来。弗林特大叫) 弗林特:“虎胆”里根! 凯伦:(声嘶力竭地)莱瑞(3)!别说!求求你!哦,求求你,别说!你答应不来这儿的! (大法官海斯击槌——然而收效甚微) 里根:凯伦,你不明白,你不—— 凯伦:(冲向大法官海斯)法官大人!我请求不允许这个人作证! 弗林特:为什么不,安德列小姐? 史蒂文斯:(冲向凯伦)等等!什么都别说! 凯伦:(忽略他,绝望地叫着,试图盖住法庭的噪声)法官大人! 里根:凯伦! (转向史蒂文斯) 制止她!我的老天爷,让她停下来! 大法官海斯:肃静! 凯伦:法官大人!他爱我!他会竭尽全力保护我!他会撒谎!他说的话一个字儿也不要信! (她的话头骤然停止,轻蔑地看着里根) 里根:(慢慢地)凯伦,你的牺牲已经没有用了:比约恩·福克纳已经死了。 凯伦:(那是一种疯狂的、惊疑的叫喊)他……死了? 里根:是的。 凯伦:比约恩……死了? 弗林特:你难道不知道吗,安德列小姐? (凯伦没有回答。她从证人席上一下歪倒下去,不省人事。法庭里极度混乱嘈杂) (幕落) ———————————————————— (1)“先生”原文为德语Herr,与其瑞典口音有关,下文凡为琼奎斯特语处同。琼奎斯特的英语不地道,有大量的语法错误。——译注 (2)这里弗林特故意效仿了琼奎斯特的瑞典口音,用德语Herr表示“先生”之意,带有讽刺含义。——译注 (3)莱瑞是剧中“虎胆”里根,即劳伦斯的昵称,见第三幕。——译注 [book_title]第三幕 场景同第一、二幕开始时。庭审已经准备就绪。南茜·李、怀特菲尔德和琼奎斯特占据了旁听席。凯伦坐在陪审席上,低着头,双臂无力地垂着。她身着黑衣。她很冷静——一种无动于衷的、死一般的冷静。当她走到证人席上说话时,她的举止仍然沉着;但是现在面对着我们的这个人已然支离破碎。法警击槌。 法警:全体注意! (大法官海斯进入法庭,全体起立) 纽约州第十一高级法庭。尊敬的大法官威廉·海斯主持。 (大法官海斯就座,法警击槌,人们重新就座) 大法官海斯:纽约州人民诉凯伦·安德列。 史蒂文斯:准备就绪,法官大人。 弗林特:如果法官大人允许的话,我要报告我已经发出了对里根的逮捕令,因为他显然是谋杀案的帮凶,但是他现在失踪了。他最后一次被看到是与被告律师在一起,我想—— 里根:(进入法庭)你应当有点耐心!(他镇定自若地走向弗林特)谁失踪了?你猜我突然出现是为了什么,只是吓唬你们一下?你们不用发什么逮捕令了。我不会逃跑的。如果她有罪,我就有罪。(他在被告席上坐下) 大法官海斯:被告可以开始抗诉。 史蒂文斯:凯伦·安德列。 (凯伦走向证人席。她的高雅和自若已不再;她费力地走着) 安德列小姐,你昨天作证时知道这个案子的全部真相吗? 凯伦:不知道。 史蒂文斯:你希望收回你的任何证词吗? 凯伦:不。 史蒂文斯:你一开始作证时,你试图包庇任何人吗? 凯伦:是的。 史蒂文斯:谁? 凯伦:比约恩·福克纳。 史蒂文斯:你现在还觉得有必要包庇他吗? 凯伦:(声嘶力竭地说)不……那再也……不必要了。 史蒂文斯:你仍然坚持说比约恩·福克纳是自杀的吗? 凯伦:不。(坚定地)比约恩·福克纳没有自杀。他是被谋杀的。我没有杀他。求求你们,相信我。这不是为了我自己——现在你们对我做什么我都不在乎了——但是,你们必须得让谋杀他的人受到严惩!我会告诉你们全部的事实。我在审讯中撒了谎。我对自己的律师撒了谎。我本来也会在这里撒谎——但是我之前告诉你们的一切都是真实可信的。我会告诉你剩下的一半。 史蒂文斯:你上次跟我们说到福克纳先生如何走出困境的事情了,安德列小姐。 凯伦:我上次说到他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但是他不会自杀。我确实从顶楼扔下了一具男人的身体。但是那具身体在我扔下它之前就是具死尸了。那不是比约恩·福克纳。 史蒂文斯:请给我们解释一下,安德列小姐。 凯伦:比约恩希望被官方宣布为死亡,而且不要有调查介入进来给他惹麻烦。他部署了周密的计划,打算人间蒸发,于是那起蓄谋的自杀案就登场了。他在头脑中已经谋划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为了这件事至少从怀特菲尔德那里骗了一千万美元。我们需要人来帮忙。一个无论如何也与比约恩没有关联的人。这样的人只有一个:里根。 史蒂文斯:是什么使你相信里根先生会愿意在这么危险的事情上帮忙? 凯伦:他爱我。 史蒂文斯:尽管如此他还是同意帮你? 凯伦:他正因如此同意帮我。 史蒂文斯:计划是怎样的,安德列小姐? 凯伦:里根负责弄到一具尸体。但是他不可能为此杀人。我们等着。在一月十六日的晚上,“左撇子”欧图尔,一个歹徒,被敌对阵营的歹徒杀了。杀人犯因此被逮捕,并对罪行供认不讳,所以你可以肯定里根与这起谋杀案无关。但是你可能还记得报纸上说欧图尔的尸体从他母亲的宅子里神秘地不翼而飞。那是里根的功劳。欧图尔的身高、体型和头发都与比约恩相同。他就是那个我从顶楼扔下来的人。 史蒂文斯:里根先生的帮助仅此而已吗? 凯伦:不。他还要找架飞机把比约恩送往南美。比约恩从未学过驾驶飞机。里根曾是一名运输机飞行员……那天,一月十六日,比约恩把那一千万美元汇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三家银行,化名拉格纳·海丁。一个月以后,我会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大陆宾馆见到他。但是在那之前,我们三个人互相之间都不能联络。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史蒂文斯:跟我们说说一月十六日发生了什么,安德列小姐。 凯伦:比约恩当晚来到我的住所。我永远不会忘记他走出电梯时的微笑:他嗜好冒险。我们一起吃晚餐。九点半我们去了里根家。他那儿放着穿着运动服的欧图尔的尸体。我们开车返回我的住处。比约恩希望被看到进入了大厦。所以我没用钥匙。我按响了门铃。我们都穿着正式,制造一场欢宴的假象。比约恩和里根架着那具尸体,使之看起来像是一个醉醺醺的朋友。夜班警卫开了门。然后我们就上了电梯。 史蒂文斯:接着又发生了什么? 凯伦:比约恩和那尸体交换了衣服。他写了信。接着他们把尸体抬了出去,让他斜倚在花园的矮墙上。然后……然后我们互相道了别。 (凯伦的声音没有颤抖;她没有演戏以求恻隐;只有她言辞中难以觉察的努力暴露了她回忆的痛苦) 比约恩要首先离开。他坐电梯下楼。我站着,看着指针向下移动,一直下降五十层。指针停了下来。他走了。 史蒂文斯:然后呢? 凯伦:里根几分钟后跟上了他。他们在城外十英里处见面,里根的飞机停在那里。我独自待了一小时。顶楼一片死寂。我不想在花园里等着——挨着那具尸体……那个顶替比约恩的死人。我躺在卧室里。我拿起比约恩的睡袍,并把我的脸埋在里面。我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体温。床边的钟在黑暗中滴答作响。我等着。一小时过去了,我知道飞机已经起飞了。我爬起来。我扯破了我的衣服——让这一切看起来是缘于一场争斗。然后,我走到了花园里,走向矮墙。我向下看;灯光宛若星辰……世界那么渺小,那么遥远……接着,我把尸体抛了下去。我看着它坠落下去。我觉得比约恩的所有困窘都随之而去了……我不知道……他的生命也会随之而去。 史蒂文斯:发问完毕,安德列小姐。 弗林特:我必须承认,安德列小姐,留给我做的事情已经不多了:你替我做了我该做的事……现在,告诉我们,福克纳先生能够明辨是非吗? 凯伦:比约恩从不考虑事情的是与非。对他来说只有能做到和不能做到。他以前总是能做到。 弗林特:那么你自己呢?难道你没有拒绝在他的这些罪行中助纣为虐吗? 凯伦:对于我来说,就只有他想做和他不想做。 弗林特:你说比约恩·福克纳爱你? 凯伦:是的。 弗林特:他向你求过婚吗? 凯伦:没有。干吗要这么做? 弗林特:你不知道针对这种情况是有法律制定的吗? 凯伦:法律是由谁制定的,弗林特先生?法律又是为谁制定的? 弗林特:安德列小姐,难道你的律师没有警告你,你在这里的证词可能对你不利吗? 凯伦:我在这里是为了说出事实。 弗林特:你爱比约恩·福克纳? 凯伦:是的。 弗林特:那个曾经的他? 凯伦:正因为他是那个曾经的他。 弗林特:一点不错,安德列小姐。那么如果一个女人要夺走让你顶礼膜拜、五体投地的男人,你会怎么做?如果她吸引他的灵魂,而不像你那样只是成功勾起他的兽欲?如果她把你爱的那个残忍的恶棍变成了一个她理想的正人君子?你还会爱他吗? 史蒂文斯:法官大人!我们反对! 大法官海斯:反对有效。 凯伦:但是我想回答这个问题。我要让公诉律师知道,他玷辱了我有关比约恩·福克纳的回忆。 弗林特:你想让我知道?但是你在他生前和一个歹徒的风流事就不让你觉得玷辱了他吗? 里根:(一跃而起)你个该死的—— 凯伦:(镇定地)别这么说,莱瑞。 (里根不情愿地坐下) 你误解了我的意思,弗林特先生。里根爱我,我不爱他。 弗林特:那他也没有因他的帮助索取通常的……价格? 凯伦:他什么也没要。 弗林特:你是知晓福克纳所有犯罪行径的唯一的人吗? 凯伦:是的。 弗林特:你在任何时候都有足够的信息把他送进监狱对吗? 凯伦:我永远不会那么做! 弗林特:但是如果你想做的话,就一定做得到? 凯伦:我觉得应该是。 弗林特:嗯,安德列小姐,这不正好是福克纳婚后时常拜访你的一个解释吗?他改过自新,他想避免崩溃。但是你胁迫了他。你可以在他做好事赎罪之前毁掉他的计划并揭发他。难道使他在你掌控之中的是恐惧,而不是爱? 凯伦:比约恩从不晓得恐惧一词的含义。 弗林特:安德列小姐,都有谁知道汇向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千万美元? 凯伦:只有比约恩、我和里根。 弗林特:和里根!那么,福克纳是不是也许有完全合法的生意理由进行汇款? 凯伦:我想不到这样的理由。 弗林特:你的意思是你不会说任何这样的理由。安德列小姐,比约恩·福克纳让你享受了十年的穷奢极侈。你可以享受铂金睡袍和其他类似的玩意儿。你不愿改变你的生活方式。你不愿看到他把他的财富转交给那些投资者们——看到他变得穷困——难道不是吗? 凯伦:我永远不可能看到他变得穷困。 弗林特:不对!当然不对!因为你和你的歹徒情人将要谋杀他,拿走那不为人知的一千万! 史蒂文斯:法官大人!我们反对! 大法官海斯:有效。 弗林特:你听到有人作证说,福克纳没有任何理由自杀。他更没有理由逃避他初次体验的幸福。你因为那种幸福而恨他,不是吗? 凯伦:你不懂比约恩·福克纳。 弗林特:也许我不懂。但是让我们看看我有没有真正懂你。你在第一天看到他的时候就被强奸了。你无耻地与他非法同居十年。你在全世界欺骗了成千上万投资者。你与臭名昭著的歹徒建立了友谊。你帮助伪造了两千五百万美元的账目。你骄傲地告诉我们这些,鼓吹你对一切准则的蔑视。你还不认为我们有理由相信你有能力谋杀吗? 凯伦:(非常镇定地)你错了,弗林特先生。我当然有能力谋杀——但是必须是为了比约恩·福克纳的利益。 弗林特:发问完毕,安德列小姐。 (凯伦走回被告席,镇定、冷漠) 史蒂文斯:劳伦斯·里根! 书记官:劳伦斯·里根! (里根站上证人席) 你庄严宣誓说出真相,一切真相,除了真相之外别无其他吗?上帝保佑你。 里根:我宣誓。 史蒂文斯:你叫什么名字? 里根:劳伦斯·里根。 史蒂文斯:(有一点犹豫地)你的职业是? 里根:(镇定自若地,略有讽刺)无业。 史蒂文斯:你认识凯伦·安德列多长时间了? 里根:五个月。 史蒂文斯:你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哪儿? 里根:在福克纳的办公室里。我去那儿……和他做点儿生意。我放弃了这笔生意,因为我看到了他的秘书。 史蒂文斯:你如何与安德列小姐有了友好往来? 里根:呃,初次见面并不友好。她不让我进去见福克纳。她跟我说我的钱够买一磅兰花的——而且我跟她的老板也没什么生意可做。我说我想想——然后就走了。我想了想。只是我没有想这桩生意。我想的是她。第二天我给她送了一磅的兰花。看出有多大用了吗?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 史蒂文斯:你知道安德列小姐与福克纳先生的关系吗? 里根:我在见到她之前就知道。那又怎么样?我知道希望渺茫。但是我无法自拔。 史蒂文斯:你从未希望安德列小姐和你有同样的感受吗? 里根:从未。 史蒂文斯:你从未努力将这种感觉强加于她身上吗? 里根:这个你们都知道了? 史蒂文斯:恐怕我们已经有所耳闻。 里根:我问了她——一次。是强迫她的。是在福克纳婚礼那晚。她独自一人。她不高兴。我太爱她了。她告诉我这没有用。我从不希望她知道我爱她。但是她早知道了。我们之前从未提及这件事。 史蒂文斯:安德列小姐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告诉你福克纳的逃跑计划的呢? 里根:大概是在我们干成这件事的两周前。 史蒂文斯:“左撇子”欧图尔是你们的人吗? 里根:不是。 史蒂文斯:你和谋杀他的人有什么牵连吗? 里根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