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卡夫卡短篇小说集 [book_author]卡夫卡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93469 [book_dec]《卡夫卡短篇小说集》作者卡夫卡。本书收集的既有卡夫卡生前发表过的经典性短篇小说,如《变形记》《判决》《乡村医生》《饥饿艺术家》等,也有从他的遗作中选出的《修建中国长城的时候》《地洞》《女歌手约瑟芬或鼠众》《单身汉的不幸》《一只狗的研究》等公认的佳作。另有为数不少写得诙谐、幽默而简洁的速记式“小小说”。 [book_img]Z_9456.jpg [book_title]大路上的小孩 我听到车子驶过园子栏栅前面。有时我从树叶中轻微晃动的空隙里看看,看看在这炎热的夏天,马车的轮幅和辕杆是怎样嘎嘎作响的。农民从地里回来,他们大声地笑着。这可是缺德。 这是我父母的园子,我正在园子树林中间休息,坐在秋千架上。 栏栅外的活动停止了,追逐着的小孩也过去了,粮车载着男人们和女人们,他们坐在禾把上,将花坛都遮住了。将近傍晚,我看到一位先生拄着手杖在慢慢散步,两个姑娘手挽着手,迎着他走去,一面向他打招呼,一面拐向旁边的草丛。 然后,我看到鸟儿像喷出来似的飞腾,我的目光跟踪着它们,看着它们是如何在眨眼之间升空,我的目光跟着它们直到我不再觉得它们在飞,而是我自己在往下坠。出于偏好,我紧紧地抓住秋千的绳子开始轻微地摇荡起来。不久,我摇晃得激烈了一些,晚风吹来,颇感凉意,现在,天上已不是飞翔的鸟儿,却是闪动的星星。 烛光下,我正用晚餐,我经常将两臂搁在木板上,咬着我的黄油面包,这时我已经累了。风将破得厉害的窗帘吹得鼓胀起来,外面有人路过窗前,间或两手抓紧帘子仔细端详我并要和我说上几句。通常蜡烛很快便熄灭了,在黑暗的蜡烛烟雾中,聚集的蚊蝇正要兜一阵圈子,有一个人在窗外问我什么,所以我看着他,我好像在看着一座山或看着纯净的微风,也没有许多要回答他的。 有一个人跳上窗户的胸墙,进行通报,而另外的人似乎已经到了房前,我自然站起来,叹息着。这人说:“不行,你为什么这样叹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特殊情况吗?有什么倒霉的事吗?我们不从中休息一下么?一切都完了么?” 什么也没有完,我们跑到房前—— “你老是迟到。” “怎么说老是我”——“就是你,你不愿意跟我们一起的时候,就呆在家里。”——“缺德。”——“什么?缺德!你说什么?” 这个晚上我们就这样头顶头地干起来了,也不顾白天黑夜。很快,我们背心上的钮扣互相摩擦,有如牙齿上下碰撞;一会儿我们又互相追逐,彼此距离总是差不多;我们浑身发热,像热带的动物一样。我们又像古代战争中的胸甲骑士一样跺着脚走,昂着头,往小胡同下面进军,我们又以这种攻击姿势继续向大路上挺进,个别人进入街道的沟渠里,但他们并未消失在黑暗的斜坡前,而是像陌生人一样站在上面的田间小道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 “你们下来!”——“你们先上来!”——“你们把我们拽下来嘛,别忘了,我们并不蠢。”—— “你们说说看,你们可是胆小啊!只管来嘛!来嘛!”—— “真的吗?你们?就是你们,要把我们拽下来?没瞧瞧你们那副熊样?” 我们开始攻击,我们被胸脯撞击着,被摔在沟渠草丛里,我们跌倒了,是自愿的,草丛里到处一样的暖和,草丛的冷暖我们不知道,只觉得累。 我滚向左侧,以手当枕,这时我真想睡觉!虽然我想用突出的下颚把自己顶起来,但却滚进了更深的沟里。然后我手臂支撑前面,两腿斜缩,向前扑去,结果又掉进了一个深沟,肯定比前一条沟更深,但我一点也不想停止这种游戏。我真想在最后的一个沟渠里充分地放松自己,躺下来美美地睡上一觉。特别是我的膝盖,我几乎忘记了它。我躺着,我躺着笑了,我的背有毛病。当一个男孩双肘贴着髋部从斜坡越过我的沟渠跳向大路上时,我看看见他墨黑的鞋底,这时,我眨了眨眼。 月亮升得相当高了,一辆邮车在月光下驶过,微风四处轻轻飘起,在壕沟里我也感觉到了。附近的树林里已开始沙沙作响,这时,一个人躺着不怎么觉得孤独。 “你们在哪儿?”——“过来!”——“大家一起来!”—— “你躲什么,别胡闹!”—— “你们知道邮车过去了吗?”—— “没有!已经过去了吗?”—— “当然,在你睡觉的时候,邮车已经过去了。”—— “我睡觉了吗?我可没有睡呀!”—— “别吭声,有人看见了。”—— “我求求你。”—— “过来。” 我们靠得很近地跑着,有的人彼此握手,头昂得不够高,因为大家都在朝下走路,有人发出印第安人战斗时的呐喊,我们疾速奔跑,速度之快,前所未有。在快跑时风也助了我们一臂之力,恐怕什么也挡不住我们。在超过别人时,我们可以交叉手臂,而且安静地环视周围。到了野溪桥我们就停下来了,继续往前跑的人也返回来了。桥下的水冲击着石子和植物的根部,好像还 并不多晚,我们之中居然没有人跳到桥的栏杆上去。在远处的灌木丛后驶出一辆火车,所有车厢通明透亮,玻璃窗肯定都打开了。我们中有一个人开始唱起了矿工之歌,我们也都跟着唱。我们唱得比火车前进的节奏要快得多,我们摇晃着手臂,歌声的力度不够,但我们歌声紧迫,并因此而开心。如果有一个人将自己的声音融入并领起其他人的声音,他就如同被鱼咬住一样,大家跟着他唱起来。我们唱近处的森林,唱远方的游子,声声入耳。大人都还 在活动,母亲们正在收拾夜晚的床铺。 时间到了,我向站在我旁边的人亲了一下,和离我最近的三个人拉了拉手,然后开始回家了。没有人叫我。我拐进了第一个十字路口,在那里他们看不见我了。我在田间小路上跑着,又进入了树林。我赶往位于南边的城里,从那儿就到我们村了。 “注意,那儿有人,他们不睡觉。” “那他们为什么不睡觉?” “因为他们不累。” “他们为什么不累?” “因为他们是傻子,” “傻子要累多好啊!”—— (陆增荣译) [book_title]欺骗农民的人 终于晚上10点钟了,我和一个以前有过泛泛之交的男人一起来到一所豪华住宅前,这个人这回又意外地和我遇到一块了,并且将我在几个胡同里引来拉去地厮混了两个小时。我是被邀来这家住宅参加一次集体活动的。 我说了声“好啦”,并以手击掌,表示无论如何我们要分手了。我还 作过某些暗示,我已经太累了。他问:“你到上面去吗?”从他的嘴里我听到一种牙齿打架的声音。 “是的。” 我立刻给他讲,人家邀请我来的。我心里想,我可是被邀请到上面去的,在上面感到很美气,而不是在这里,站在下面,站在大门外面,看着对方的耳朵根子,而现在我们还 默然相对,似乎我们已经决定在这个地点作长久的逗留。这时,除去天上的星星,周围的房子和房子上空的黑暗都加入了我们的沉默。有些轮廓模糊的散步者,我不想知道他们上哪里去。但他们的脚步声,还 有总是向街道对面压去的风声,以及向着某个房间紧闭的窗户放出的唱机声音,所有这些声音由于我们的沉默都听得很清楚。仿佛这就是这条胡同经常的和永远的特征。 我的同伴微笑了,从他的微笑中和微笑以后的表情看,我敢说,他是同意我们分手了,他将手臂沿着墙面向上伸展,闭着眼睛将脸对着手臂。 然而,我没有将他的微笑看完,因为一种不好意思的情绪忽然向我围上来了。我了解这种微笑。这是一个欺骗农民的人。如此而已。在这个城里我住了几个月之久,我相信我对这些人是太熟悉了。晚上他们在胡同里伸出手来,像旅店老板对待我们一样,你站在贴布告的柱子跟前,他们就在柱子周围闲荡,像捉迷藏一样,他们从圆柱后面向前冒出来,只用一只眼睛窥视。在街道十字路口,当你正在生气时,他们会突然飘浮到人行道的边角上来。我太了解他们。他们曾经是我在一个小旅店中第一批城里的熟人。由于他们,我第一次见识到这种纠缠不休。这种伎俩我现在还 真不能很快地忘掉它。我已经开始认识了他们。虽然你早已逃离了他们,甚至他们早已不再欺骗了,他们还 像站在你跟前一样。他们不坐,也不躺,却另从远处看你,而且带着某种使人信任的眼光。他们的伎俩总是老一套,在你跟前装作无所不能。你急着到什么地方去,他挡住你的去路,作为补偿,他为你准备一套只有在他自己心中存在的住宅;到头来,他终归要反对你原来的主意,并且他把这当作是对你的友好,对你的拥抱,他就在拥抱你,脸对着脸,经过长时间厮混,对于这种笑剧我算是领教了。我的指尖相互摩挲着,我用这种办法使他的无耻勾当没有搞成。 我的这位熟人还 像刚才一样靠在这里,还 总是以农民行骗者自居,他对自己的境况很满意,这种满意使得他脸颊带红。 “我知道!”我说,并且轻轻地敲了敲他的肩膀,然后我急步上了楼梯,接待室里侍者们至诚的脸使我高兴,这有如一份美好的礼物。当他们为我脱掉大衣并且擦掉皮靴上的尘土时,我挨个儿看着他们,我吸了一口气,舒展了一下身子,然后走进大厅。 (陆增荣译) [book_title]忽然散步 我决定晚上留在家里,穿上便服,晚餐后,坐在明亮的桌子旁边,开始工作或作某种消遣。之后,带着愉快的心情去上床睡觉。倘若天气不好,那自然是呆在家里,然而,也有这种情况,虽然在桌子旁边静静地呆了很长时间,要到外面去走。这必然会使大家感到惊奇。又如当时楼道是黑暗的,门已关好,但由于忽然心情不好,也会不顾一切地要起床,换上衣服,可能很快就出现在街上,先给家里人讲,要到外面走走,打完招呼很快地就行动了。关好门,于是很快觉得或多或少地扔掉了一些烦恼,一旦到了街上,四肢百节感到意外的舒展和自由,而这种舒展和自由正是人的决定给自己的身子带来的,身子的舒展和自由也是给人的决定以特别动人的回报。从这个决定中你感到自己集中了作出决定的能力,并赋予它不同凡响的意义,也认识到自己具有的力量比要求确实要多,这种力量可以轻易地带来和适应一种迅速的变化,既然要走完这长长的胡同,今晚整个儿就不在家里了。家里也变得空阔些了,而我这个模糊的轮廓,拍着大腿,便上升为一个真实的形象。要是你在深夜去寻找一个朋友,去探视和问候他,还 会加强一切。 (陆增荣译) [book_title]决定 为了解脱痛苦,必须消除紧张,作放松活动。我决定挣扎着离开安乐椅,围着桌子跑步,活动着头部和脖子,注视着炉火,让眼睛周围的肌肉绷紧。我违心地做着这一切。倘若a要到来,我极其热情地向他招呼;我友好地容忍b在我房间里;我不顾劳累和痛苦,c唠叨什么,我都长叹着接受。 尽管这样,由于出现一些不可避免的错误,每个错误都可能使得整个事情卡壳,无论大小事情都要卡壳,于是我不得不在圈子里退着走。 因此,当糟糕的人有所表现时,最好的办法是容忍一切,他们觉得可以继续表演,就引导他们作进一步的表演。然后给以白眼,这样作不会感到后悔。总之凡是生活中的鬼怪,要把它捏扁,也就是说,要增加生活中的安静,除安静以外,别的,不要让它产生。 这种情况下最有特点的一个动作是用小指在眉毛上画上一道。 (陆增荣译) [book_title]到山里去旅行 “我不知道,”我轻声地喊,“我根本不知道,既然没有人来那就不会有人来了。我没有伤害过别人,别人也没有对不起我的。不过无人帮助我,罢了,一个也没有。然而,情况并非如此——说一个也没有那是天下没有好人了。可我喜欢这样说,——为什么不和一个“无人”社会一起去旅游一次呢,当然是到山里去;不去山里,又去哪里呢?这些“无人”熙熙攘攘,细碎的步子将许多挽着的手臂和许多脚分开了,当然,大家都穿着礼服,我们走得还 不错,我们相互之间还 留得有些空隙,风从这些空隙之中吹过,我们的嗓子要到山里才能舒展,真怪,我们居然没有唱歌。 (陆增荣译) [book_title]单身汉的不幸 老人努力不失身份,要求录用,然而他依旧是个单身汉,真有些糟糕。他病了,愿意有人和他一起过夜,一连好几天他从床角上看着这空荡荡的房间,他总是将来访的人送到大门外,除了房东太太外,从来没有人急着匆匆上楼找他,他的房间仅有一个边门,通向另外的人家。他端着晚餐回家,不得不看着那些陌生的小孩,偶尔说说:“我没有。”他的外表和举止使人觉得他在追怀年青时代一两个单身汉的往事。事实上,他今天和以后也只能这样自个儿生活,以他的身子和名副其实的头,自然也包括额头,以便用手敲额。如此而已。 (陆增荣译) [book_title]商人 店员们都喜欢我,那是可能的。但我并不感觉到这一点。我的小公司使我内心充满了忧虑。而这种忧虑又使我额头和太陽穴发痛,相反,却没有给我一种满意的前景。因为我的公司太小。 必须对营业时间内的几个小时作出一些规定,提醒店员避免重大错误,每一季度估计下一季度的趋势,我们要考虑的不是县里那些人的趋势,而是乡下那些不好接近的农民的趋势。 职工们花我的钱,他们的情况我无法了解清楚,他们遇到的不幸,我也不知道,要是我能防范这些不幸就好了。也许他们变得善于挥霍了,而且在某一个饭店花园里举行庆祝活动,而其他的人则在举行庆祝活动的时候,正在逃往美国的路上。营业日的晚上,公司停业了,我又突然亲自见到了这种情况,而且看了几个小时,而我对于公司的情况又无能无力,我心中存在的这种烦恼有如潮水,第二天又向我袭来,我忍受不了啦;这种潮水毫无目的的将我卷走,可我一点也不能适应这种心情,只能回家。因为我脸上、手上都是汗渍渍的,脏兮兮的。衣服上满是油污和尘土。头上的工作帽和被钉子磨损了的靴子上也是这样。我回家,犹如走向浪头,我将两个手的指头互相挤压,弄得嘎啦作响,几个小孩朝我走来,我抚摩着他们的头发。但是路太近,很快我就到家了。我打开电梯的门走进去。 我发现我现在突然孤单,其他那些人坐不了电梯,必须上下楼梯,他们这时有点儿累了,他们必须喘着粗气等待家里开门。这时,他们有理由发火和不耐烦,进入起居室他们将帽子挂起来,经过带有几扇玻璃门的走道才到了他们自己的房间,这时他们才是孤单的。 可我在电梯里面就已经是孤单的了,我跪着照了照那个电梯里窄狭的镜子。当电梯开始上升时,我说:“安静点,回去吧,您不是要去树荫下吗?要躲在窗帘后面吗?您不是要去那带拱顶的凉亭吗?楼梯栏杆在奶色窗玻璃旁边往下滑去如同水往下冲一样。”我用牙齿讲话:“飞走吧,您那一对我从未见过的翅膀会带您去乡村的谷地,如果您愿意消闲的话,那就去巴黎。” 然而窗外的景色倒是可以享受的,所有三条街的游行队伍都过来了,彼此又都不让道,走得乱七八糟。最后几行队伍中间,居然还 空出了一块地方。您用手绢向下面招呼,您惊奇,您感动,您赞美过路的漂亮的夫人。 您走在横跨小溪的木桥上,不是朝着在水中洗澡的小孩们,而是对军舰上成千水兵的欢呼声感到惊奇,跟着那个老实的男人,当您在大门入口撞着他的时候,就抢他的东西,旁边的每个人都将手插入口袋,您看着这位老实人伤心地上路并拐人左边胡同。 一些骑马奔驰的军警分散得很开,他们调唆警犬将您挤退。让他们去吧,他们会把这些空荡荡的胡同弄得乱七八糟的。我知道,他们已经行动了。我求您,成双搭对地走吧,慢慢地绕过街角,飞快地越过广场。 那我必须下楼,扔下这个游行队伍。我按门铃,姑娘开门,我向她打招呼。 (陆增荣译) [book_title]心不在焉的眺望 在即将到来的这个春节里,我们干什么呢?今天早上,天空是灰色的。现在我走到窗前,感到惊奇,将脸颊贴着窗户的手柄。 下面我看到夕陽照在小姑娘脸上的光辉,她走着并且左顾右盼,同时人们在小姑娘身上看到一个男人的影子,这个男人在影子的后面走着。他走得比小姑娘快,然后这男人走过去了,小孩的脸又完全明亮起来了。 (陆增荣译) [book_title]回家的路上 雷雨过后,应该看看天上那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我感觉到了我的业绩,它控制着我,虽然我不反对。 我向前行进,我的速度是胡同一侧的人走路的速度,是这个胡同的人走路的速度,是这个区的人走路的速度。 对于这个区,这个胡同里发生的一切,我是有责任的。对敲门打户的夜游郎,对灯红酒绿桌面上的吹捧之词,对床上厮混的情侣,对甚至在新建筑物手脚上的约会,对在黑暗胡同里紧靠房墙的守候,对在妓院里小沙发上公开的寻欢作乐,我都要负责。 我尊重我的过去,反对我的未来,不过,我觉得二者都是卓越的,二者之中又没有一个能具备优点,只是天道不公罢了,天意庇护我,我必须谴责。 不过我进房间的时候,很少考虑,而我上楼梯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思考的东西。我打开窗户,让这个窗户全部敞开,我正在对花园奏乐,也无济于事。 (陆增荣译) [book_title]跑着的过路人 晚上,我沿着胡同散步,胡同是一个上坡,那晚又正是个圆月之夜,所以我很清楚地看见一个男人从远处向我跑来。即使他是衣着褴褛的,软弱的,即使他后面有人跑着叫喊着,我们不会抓住他,而是让他继续跑着。因为那是一个晚上,我们不能肯定,我们前面那段胡同一定也是一个上坡,再说,后面跑着的那个人能说不是追赶者找他聊天么?说不定这一前一后跑着的两个人还 在追赶第三者呢!或许第一个跑着的人是无辜地被第二个追赶着呢!也有可能后面追赶的人是个凶手,我们要是抓住第一个人,岂不成了同案犯么?也许这两个人还 并不相识,他们只是各尽其职地跑回家去睡觉;还 可能两者都是夜游神,说不定第一个还 带有武器。终于,我们不再感到累了,我们不是喝了这么多酒吗?高兴的是,我们再看不见第二个人了。 (陆增荣译) [book_title]乘客 我站在电车的一端,在这个世界里要找到我的一个位置,实在是没有把握;在这个城里,在我家里也是这样。顺便说一句,我也不能提出在某一方面我有什么要求。我们承认,事情就是这样。我站在电车的尽头,有如将自己拴在这根绳上,让车子载着我,人们躲避车子,或者各行其道,默默地走着,或者在窗户前休息——无人有求于我。不过,这都无关紧要。 车子快要到一个站了,一个姑娘靠近台阶,准备下车。我把她看得很真切,似乎我都接触过她。她穿的黑衣服,裙子的褶边几乎不动,上衣紧身,白色的尖领带有细小的网眼,左手靠车身,平平地支撑着她,她右手的伞立在第二个台阶上。她的脸是棕色的。鼻翼压力小,形成蒜头鼻。她有丰满的棕色的头发,细小的发稍在右边的颧骨上摇曳着,因为我站得离她很近,我看到她的耳朵很紧凑,我也看到了她的右耳涡的整个背面,以及耳根的影子。 我问自己,为什么她对此并不惊奇,并且闭着嘴啥也不说。 (陆增荣译) [book_title]衣服 我经常看到有许多配有褶边和饰物的服装,穿在匀称的身材上,显得很是漂亮。然后我想,这样精致的衣服保持了不多久,要起皱纹,要招尘土,不再平整,服饰变的粗糙,而且去不掉。然而并没有人为此发愁,并且也不以此为可笑。每天早上照样穿着同样昂贵的衣服到晚上才脱掉。 然而,我看见过一些姑娘,她们真是漂亮,肌理骨肉都是很美的,皮肤结实,细发丰满,可成天裹在带头罩的衣服里亮相,她们露出的脸总是手掌大,在她们的镜子里反射出来。 有时候,她们从晚会上很晚回来,在镜子里她们的衣服显得破旧、膨胀,几乎不能再穿了,然而就是穿着这身衣服被晚会上所有的人都看见了。 (陆增荣译) [book_title]拒绝 当我碰到一个漂亮姑娘时,我求着对她说:“请跟我来吧。”而她默默地走着,又扔出了如下的话: “你不是有名的公爵,又不是具有印第安人身材的、大度的美国人,他们具有平直、安静的眼睛,他们的皮肤是由草原和水乡气候滋润成的,你没有去他们的大湖旅行过,我也不知道何处可以找到,好了,我求你别傻了,我这样一个漂亮的姑娘为什么要跟你走呢?” “你忘了,你没有屁股后面冒烟的汽车载你在胡同里晃悠,那些先生们,作为你的追随者的像片紧藏在你的衣服里,我没有见到,他们或许在整整半个县里,紧跟着你的屁股,口中念念有词,为你祝福。这些人我也没见到。平心而论,你的胸衣很不错。但你的大腿和臀部只是那种守戒节欲的一种补偿。你的衣服是带有皱痕的琥珀织物,像去年秋天一样给我们大家带来了乐趣。你可还 笑——生死攸关在于身子——当然不是任何时候都这样。” “我们二人各有理由,就每人保留自己的吧,我们最好还 是各自回家去,对吗?” (陆增荣译) [book_title]骑手的沉思 其实没有什么,不过,如果想想,在骑手竞赛中,跑个第一倒是很有诱惑力的,作为全国最好的骑手,得到承认时,乐队进行演奏,这时荣誉达到了顶峰,以致第二天要为之追悔。 对手、陰谋家和相当有影响的人物,这些人的嫉妒使我们在欢迎拥挤的庆贺队伍中感到心痛,我们骑马通过队伍朝着一马平川之地进发,这块平地很快就空荡荡的了,只有几个超前的骑手正在向天边疾驰。我们的一些朋友急着取出彩票,他们从远远的窗口得意地向我们发出欢呼的叫喊,不过,我们那些最好的朋友不将赌注押在我们的马上。因为他们担心,押在我们的马上可能遭到损失,他们就会生我们的气,然而我们的马跑了个第一。而他们什么也没有赢到,当我们过来时,他们转过身子,这时我们最好朝看台望去。 参加竞赛的人往回走,牢牢地坐在马鞍上,试图看看他们遇到的不幸和竞赛中不公平的事情,无论如何,他们是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他们具有活泼的外表,好像刚才不过是一场儿童游戏,必然要开始一幕新的骑手竞赛。 胜利者对太太们微笑,因为他自负。他确实不善于那些无休止的握手敬礼鞠躬和向远处致意。失败者则闭着双唇,漫不经心地拍打着他们大部分正在嘶鸣的马的颈脖。 终于,变得陰暗的天空开始下雨了。 (陆增荣译) [book_title]临街的窗 有的人生活寂寞,到处找闲人聊天。他们留心白天的长短,气候的变化,关注职业和诸如此类情况的发展,他们见到随便什么人,都毫不犹豫地拉着他们的胳膊聊起来。 他们多半在临街的窗前进行这些活动;没这临街的窗,他们呆不了多久。他们似乎一无所求,只是疲倦地将眼睛在天上人间上下转悠,朝他们的窗墙走去。他们不愿意,而且事实上也很少往后看,下面的马车和马车的喧闹来了,才终于将他们拉入人类的和谐之中。 (陆增荣译) [book_title]不幸 已经变得不可忍受了——十一月,一个晚上,我像进入跑道一样,走过我房间狭长的地毯,看看灯火透明的街道,我惊住了。我又转过身来回到房间的深处,在镜子下面我发现了新的目标,为了让人听到喊声,我突然急促地叫了。没有回答,毫无反应。有人上来了,谁也阻挡不了,即令他沉默不语。墙上的门开了,开得如此匆忙,匆忙也是必要的,因为连楼下石板路面上拦车的马犹如沙场上发恶的战马也立起来了。 上来的是鬼!鬼是一个小孩。从尚未点灯的,完全黑暗的走廊出来,用脚尖停留在摇晃不太明显的楼板顶梁上。黄昏的回光使得房间里立刻变得明亮起来。小鬼将脸迅速地用手捂住,放心地,但突然地将目光对着窗户,窗棂外街灯上面的雾气,依旧笼罩着黑暗的上空。敞开的房门前,小鬼用右肘笔直地支撑在房墙旁边,并让过堂风轻拂着他的关节、脖子和太陽穴。 我向前看去,然后说:“您好!”并从炉子顶板上取了我的衣服,因为我不愿意半裸着站在那儿。有一小会我张着嘴,以便释放出我的恐惧,我的口水很脏,在脸上我的眼睫毛抖动着。总之,我没有什么不舒服,好像小鬼的到来倒是意料中的事。 这个脸颊红红的小孩,还 是靠墙站在原来的地方。他的右手在墙上挤压着,粉白的墙上出现了凹凸不平。虽然如此,他依旧这样干,他的指尖还 在摩擦墙面,我说:“您真是到我这儿来的吗?没有搞错吗?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容易搞错啊!我叫肃索,住四楼,我就是您要找的人吗?” “安静、安静!”小孩不无轻蔑地说,“一切都是正确的。” “那您进到房里来,过来些,我要关门。” “门我会关好的,您不必劳驾了,您就安静点吧!” “您不要说‘劳驾’二字,在这个楼道里住着很多人,都是我的熟人,他们中大部分人从商店回来,如果他们听到我们说话,那他们就认为他们有权打开门,并查看发生什么事。那我们怎办呢?曾经有过这种事情,这些人每天都有工作。在这偶尔一个晚上的空闲时间里他们会听谁的呢?再说,您也知道。还 是让我把门关上吧。” “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您有事吗?随便您吧,其实整个房子哪里都可以进来。再说一次,我已经把门关好了。您认为,只有您能关门吗?我甚至都用钥匙把门锁上了。”“那就好了,我没有别的意思。用这把钥匙您可能锁不住门吧。现在您就舒服地呆在这里吧,如果您在我这里呆着,您就是我的客人。您完全相信我吧,您要沉住气,不要害怕。我既不强您留下来,也不会赶走您。我得先讲清楚吗?您很不了解我吧?” “您真不必讲这些,还 有,您真不应该讲这些。我是一个小孩,为什么我有这么多麻烦呢?” “没有这么糟,当然您是个小孩,但也不太小了。您已经长大了。您要是一个女孩,就不可以和我单独留在一个房间里了。” “这一点倒不必担心,我只想说,我很了解您。” 我的自卫能力很差,您就不用费心当面撒谎了。尽管如此,您还 是对我礼貌一点罢,别撒谎了。我求您,别撒谎了。补充一句,我并不是无时无地都在了解您,而恰恰是在黑暗的时候。要是您让点灯的话,那就更好了,我总是提醒我自己。您已经对我威胁过了。”“什么?我已威胁过您?我请求您,我很高兴您终于留下来了。我说‘终于’,是说现在已经很晚了。我真不理解,为什么您这么晚才来。我可能在高兴的时候胡说过一些什么,而恰好您又都听懂了,我可以承认十次,我说过的话,是用了您所愿意的方式威胁过您,只要不吵架,我的天哪!——您怎么能相信呢?您怎么能这样伤害我的感情呢?像您这样迎面而来的陌生人为什么要极力反对在这里呆一小会呢?” “我作为一个陌生人,向您迎面走来,靠得如此之近,我认为这是不明智的。我天生就是要远离您的,这您也知道,为什么要忧郁呢?您说说,您要演戏吗?我立刻就走。” “是这样吗?您也敢于跟我说这些吗?您还 是有点儿勇气的。不过,您终归是在我房间里,您用手指发疯似地在我房间的墙壁上搓揉。我的房间,我的墙啊!此外,您还 说什么?不仅新鲜,而且可笑。您说,您的天性使您不得不以这种方式和我说话。真的吗?您的天性强迫您吗?这恰好是您可爱的天性。要是我出于天性对您友好,您也不可以恶意相向的啊!” “这就是友好吗?” “我是讲过去。” “您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吗?” “我不知道。” 我走向放着点心的桌子,我把桌子上的蜡烛点燃,当时我房间里既无煤汽灯也无电灯,然后我在桌子旁边坐了一会,虽然如此,我还 是有一点累。我拿上大衣,从长沙发上取了帽子,把蜡烛吹灭。在出去时,我却被沙发腿绊倒了。 在楼梯上我遇到了同一层楼上的房客,“您又要出去吗?您这个流浪汉!”这个房客的腿有楼梯的两个阶梯那么长,他站着安详地问我,“那我应该干什么呢?”我说,“我房间里现在有一个鬼。”“您说话也是这样怒气冲天,好像要找岔子啦?” “您开玩笑,可您得注意,鬼就是鬼。”“一点不错,可要是人家不相信,又怎么样呢?”“您是说,我不信鬼,可这种不迷信也帮不了我的忙。”“很简单,要是鬼上门了,您不用害怕。” “对,但这是一种不足挂齿的害怕,害怕表面现象的本质,这才是真正的害怕。这种害怕是存在的。我现在害怕得厉害的就是这一招。” 我似乎有点神经质,我在每一个衣服口袋里进行搜索。 “因为您不害怕表面现象,那您就可以安心地探究这种本质。” “您还 从未公开地和鬼们谈过话,从他们那里您永远也得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这是一种永无休止的徒劳,鬼的存在和我们自己的存在比起来,似乎更值得怀疑。顺便说一句,鬼论的消亡是不足为怪的。” “我听说过,人们可以供养它。” “说得倒好,是可以供养,但谁干呢?” “为什么不干呢?例如它是女鬼的话。” 他说着已上了更高的台阶。 “原来这样,”我说,“不过,谁也不敢担保。” 我在思考,我的熟人正上到很高的台阶了,为了看着我,他不得不在楼梯上面的拱顶下低了头。 “尽管如此,”我叫喊着,“如果你把上面的鬼带走了,那我们的关系就完了,永远完了。” “不过这只是一个玩笑,”他说,将头回过来。 “那就好了,”我说。我本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散步,但我感到无聊,我上楼去睡觉了。 (陆增荣译) [book_title]判决 那是一个美好的春天,星期日上午,乔治-贝登曼,这个年青的商人坐在他家二楼的房间里,这座低矮的房子是属于简易建筑。这些简易房子沿着河道向前伸展,模式一样,只是在高度和颜色方面有所区别。乔治-贝登曼正写完了一封信,这封信是他写给在国外的年青时代的朋友的,他好玩似的,磨磨蹭蹭地封好了信,然后他将肘关节搁在桌子上,看着窗外的河流,桥梁和对岸的高地,岸上已显示出一种嫩绿的颜色。他回想起他的这位朋友,当时是如何不满意留在家里发展,几年前就逃离家庭,合法地前往俄国。他在彼得堡开了一家商店,开始好过一段时间,但接着很长时间以来似乎不景气。如同他的这位朋友在越来越少的拜访中向贝登曼诉说的那样。这样,他在国外的一切辛苦均属徒劳了。 他朋友的脸自孩提时代起他就是很熟悉的,不过朋友的外国式的络腮胡子并没有将他的面部衬托出一种美感来,他的黄皮肤似乎透露出他正在发展的病情。如他所述,他跟同胞们在那里的居住区没有一种正常的联系,和当地的居民也没有社交上的往来,以致如今还 是一个单身。 对这样一个人写信,应该写些什么呢? 像他这样一个公开固执的人,一个令人惋惜的人,一个使人无法帮助的人,应该劝他重返故里,恢复一切旧交——那是不成问题的——以取得朋友们的帮助吗?这样做,越是出于爱护他的好心,越是伤害了他的感情,如此而已。这样劝说就意味着他在国外的尝试失败了,他还 得依靠国内的亲友,他还 得像吃回头草的马一样被大家目瞪口呆地惊奇一番。倘若回国,只有他的朋友们或许还 理解他一些,他就得像一个大小孩一样追随那些在家发展,事业有成的朋友了。还 有一点不能肯定,他所遭受的痛苦有一个目的吗?也许根本不可能将他劝回来——他自己就说过,他对故土的情况已经陌生——所以,他虽处境艰难,仍然留在外国,劝他回国的建议使他愁眉苦脸,和朋友们更加疏远。不过如果他真的接受建议,他在这里是不会被压垮的,当然,不是讲主观愿望,而是实事求是。他不生活在朋友之中,就无法明白这点,就会不好意思,就觉得真的不再有祖国,不再有朋友了;回来对他没有什么好处,所以他还 留在国外,是这么回事吗?在这种情况下,能设想他回来后会好好干么? 由于上述原因,如果还 要和他保持诚实的书信来往,就不要对他打官腔,像一些无耻之徒对只有泛泛之交的熟人所做的那样。这位朋友其实只有三年多一点的时间不在国内。他解释说,这是由于当时的俄国政治情况不稳定,这种不稳定使得一个小商人不宜于离开俄国,而正在这个时候,俄国人成千上万地在全世界大转悠,我朋友的这种解释只能说是一种应急的托辞。 在这三年中,乔治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两年以前乔治的母亲去世,自那以后他和他年迈的父亲一起生活,对此乔治的朋友是知道的,他在一封信里曾以枯燥的语言表示过慰问。语言枯燥的原因可能在于国外对丧事进行慰问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从那时起,乔治像处理其它事情一样,也以较大的决心对他的公司进行振作。当他母亲在世时,父亲在公司里总是一个人说了算,也许正因为这样,父亲曾阻止过乔治进行自己的活动。母亲去世以后,父亲仍然在公司里工作,尽管如此,或许工作上变得冷淡一些了,——或许是时来运转吧——都只是或许而已。公司在最近两年有了出乎意料的发展。员工增加了一倍,营业额翻了五倍,毫无疑问,公司还 将继续发展。 朋友并不知道乔治的变化。起先,他给乔的慰问信中,也就是最后一封信中,曾劝说乔治到俄罗斯去发展,即到彼得堡去开一家分公司。分公司的规模很小,乔治目前认可这种规模。但当时乔治不想向他朋友报告他在业务上的发展,如果他现在补充叙述一下,那就真是会让他朋友惊奇一番的。 但乔治的信只局限于过去一些零乱堆砌的回忆。诸如回想起某个宁静的星期天之类,他只是信笔挥洒过去的事情,这都是长期以来故土给他的朋友留下的印象,朋友对这些印象是很满意的。乔治对朋友还 报道了一个冷漠的男人和冷漠的姑娘的婚约,乔治和朋友的信,往返之间路隔千里,但乔治三次提到此事,以致朋友对乔治在信中的观点开始产生了兴趣。 乔治宁愿写这些事情而不想谈自己的经历。其实就在一个月以前他和一个富裕的名叫付丽达-勃兰登非尔德的小姐订了婚,他经常和未婚妻谈论这位朋友,以及他们之间特殊的通信联系,未婚妻说:“他根本不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我有权认识你所有的朋友。” “我不想打扰他。”乔治回答:“我了解,他或许会来,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但他有点被迫,并且感到有损于自己,或许他会嫉妒我,肯定不满意,但又无力消除这种不满,于是重新孤独地回去,孤独地,——你知道孤独是什么吗?是的,那我们可不可以用其它方式让他知道我们结婚的事?”“我不反对这样做,但以他的那种生活方式,这不一定行得通。” “如果你有这样的朋友真不应该和我订婚。”“是的,这是我们两个人的责任。但我现在并不想另有打算。”这时乔治吻着她,她有些喘气,但还 接着说:“这事使我伤心。”但他认为,给朋友写信好办。“我赞成,他必须容忍我。”他自言自语地说,“赞成我和他的友谊,恐怕除我本人外,再没有第二个人更合适了。” 事实上他在星期日上午写的那封信中已向他的朋友报告了他订婚的事。谈到这件事的时候,他说了如下的话:“最后我向你报告一个最好的消息,我已和付丽达-勃兰登菲尔德小姐订婚,她家庭富有,她是在长期旅行之后才定居在我们这里的,你不可能认识她,反正以后我有机会向你详细谈到她。我现在很幸福,在我们彼此的关系中仅就这方面而言是发生了一些变化,作为你的朋友,我原本是平常的,现在则是幸福的,我的这种变化就足以使你高兴了。我的未婚妻向你真诚地问候,以后她还 要向你亲自写信,她会成为你的真诚的女友,这对于一个单身汉来说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我知道你百事缠身,不可能来看望我们,但是参加我们的婚礼不正是你摆脱杂事的一个良机吗?当然,你不要考虑太多,还 是按你自己的主意行事。” 乔治手里拿着这封信,长时间地坐在桌子旁边,脸对着窗口。一个熟人从大街过来向他打招呼,乔治还 给他的只是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笑容。 他终于将信放进口袋里,从他房里出来,经过一个小的过道走进他父亲的房间。几个月来他已经没有在父亲的这房间里呆过了。平常,父亲也不勉强他进来。他和他父亲的接触经常是在公司里进行的,而且他们天天在一个饭馆里共进午餐。至于晚餐,则各人随意。但要不是乔治事多,经常和朋友们在一起,或者去看望未婚妻的话,他们父子还 是常常一起坐在客厅各看各的报纸。乔治很惊奇地看到,甚至在今天上午这样陽光灿烂的日子里,他父亲房间的光线也这样暗淡。对面耸立着的一堵窄狭的院墙挡住了陽光,父亲坐在房间一角的窗口旁边。在这个角落里装饰了许多纪念品,以怀念已经去世的母亲。父亲手里拿着的报纸偏向侧面,以便调节眼力,桌子上放着剩下的早餐,看来父亲并未吃多少。 “啊!乔治。”父亲说着,立即迎面走来。沉重的睡衣在走路时敞开着,下面的衣摆在他周围飘动着——“我的父亲还 总是一个巨人,”他想。 “这里真是太暗,”然后他说。 “是的,够暗了。”父亲回答说。 “你把窗户也关上了吗?” “我喜欢这样。” “外面已经很暖和了。”他像追怀过去一样,并且坐下。父亲收拾餐具,放在一个柜上。 乔治不再注意他父亲的动作,继续说: “我想告诉你,我已经把订婚的事告诉彼得堡了。”他在口袋里将信捏了一下,又放下了。 “为什么告诉彼得堡?彼得堡?”父亲问。 “告诉我的朋友。”乔治说,并探索父亲的眼光——“在公司里,他可是另外一回事。”他想,“他在这里多么大度啊!两臂交叉在胸前。” “啊,给你的朋友。”父亲说这话时加重了语气。 “你可是知道的,父亲,起先我并没有透露订婚的事。考虑到,并不是出于别的原因,你自己知道,他是一个难以对付的人,我是说,虽然他和外界交往很少,不大可能知道我们的情况,但他还 是有可能从别的渠道了解到我的婚约,这我无法阻挡。可是就我本心而言,他不宜知道我们的事。” “而你现在又另有想法了吗?”父亲问,并将报纸搁在窗台上,眼镜又放在报纸上手正盖住眼镜。 “是的,我重新考虑过,如果他是我的好朋友,我是说,我的幸福的婚事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幸福。所以我不再犹豫了,我就把这事情写信告诉他。然而我发信以前还 是给你说一下。” “乔治,”父亲说,将他无牙的嘴拉宽。“听着,你是为了这事来我这里讨主意的,你当然是出于好心。但这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如果你不把全部事情的真情实况告诉我,我就不会管公司业务以外的事。自你母亲去世以后出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也许她应该来了,或许她来得比我们想象的要早些。在公司,有些事我已经管不着了,这我知道——我现在根本就不想管,这一点,外人并不知道——我现在精力不够,记忆力衰退,我无力顾及所有事情,一方面这是自然规律,另外,老太太去世以后给我的打击之深超过了你——但是因为我们现在涉及到这件事情,涉及到这封信。乔治,你不要骗我,这是件小事情,不值一提,所以你不要骗我,在彼得堡你真的有这么一个朋友吗?” 乔治尴尬地站起来,“我们不要谈朋友了,一千个朋友也替代不了我父亲,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你对自己爱护得不够,年龄大了应该得到合理的照顾。你在我的公司里是不可缺少的,这一点你知道得很清楚。但如果公司繁忙的业务影响到你的健康,那是不行的,我明天还 是这样说,永远这样说。我们必须给你安排另一种生活方式彻底改变你的生活,你坐在黑暗之中,在房间里,你本来应该有充足的陽光,你胡乱用点早饭,而不是按规定加强营养;你坐在关着的窗户旁边,而空气流通对你有好处。不行,我的父亲,我要请医生来,我们将按他的指示办事,我们要更换你的房间,你应该住到前面房子里,我搬到这里。不再另打主意。一切有人料理,料理一切,我们还 有时间,现在你就在床上躺一会儿,你绝对需要休息,就这样,我可以帮你换房间,你会明白我能办到,要么你现在就到前房去。你就在我床上躺一会。再说,你是很明智的。” 乔治刚站在父亲的身边,父亲这时满头蓬松的白发落在胸前。 “乔治,”父亲站着没动,小声地说。乔治立刻跪在父亲身边,他看着父亲疲倦的脸,觉得他眼角中直愣愣的瞳孔特别的大。“你说有朋友在彼得堡,你本是一个总喜欢开玩笑的人,连对我也不稍事收敛,你怎么会有一个朋友在那里呢?我一点都不相信。” “你回想一下,父亲。”乔治说,把父亲从沙发上扶起,他站着,还 是相当无力。这时,乔治替他父亲脱掉睡衣。“我朋友来看我们时距今已经过去快三年了,我还 记得,你当时并不特别喜欢他。在你跟前我至少有两次否认他是我的朋友。尽管如此,他有两次坐在我的房间里,你不喜欢他,我完全可以理解,他有些怪僻;但其后你和他聊过一回,很谈得来。你听他讲话,既点头又提问,当时我对此还 很得意。要是你想一想,你肯定能回忆起来,他当时还 谈起过俄国革命的一些难以置信的故事。例如他在一次商业旅行到基辅时,在一次混乱中他看到一个牧师站在陽台上,用带血的十字架刺伤手掌,举起这个受伤的手,呼吁群众,你还 将这个故事到处传说。”这时,乔治得以让父亲重新坐下,将他麻织裤衩上的罩裤和毛裤小心地脱了下来。在看到他的不怎么特别干净的背心时,他就责怪父亲疏忽,要给父亲更换一件背心,这肯定也是他乔治的责任。他还 没有明显给未婚妻谈到如何安排他父亲的事,因为他们暗暗地定下了父亲应该留在老房子里。然而现在他忽然决定要将他父亲一起搬到他自己未来的新居去,但如果仔细观察一下,这种对父亲的照料似乎来得太晚了。他抱着父亲上床,这时他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他抱着向床前走了几步,这时他注意到,父亲在抚弄他胸口的表链,他不能立刻将父亲搁在床上,表链牢牢地系在自己身上。 他躺在床上,似乎一切都很好,他自己盖好被子,甚至特别将被子拉到肩上,他朝上望着乔治,眼神并非不友好。 “对吗?你想起了他吧?”乔治问,并且鼓励似地朝他点了点头。 “我现在盖好了吗?”父亲问,好像他看不到下面,不知脚是否盖得够。 “你喜欢在床上。”乔治说,给他周围的被子盖好。 “我盖好了吗?”父亲再次问,似乎特别注意乔治的回答。 “安静点!你的被子盖好了。” “没有!”父亲叫起来,乔治的话被碰了回来。 父亲将被子一掀。转瞬之间被子立刻全部掀开了。父亲在床上用劲站起来了。 只是他将一只手撑着天花板,“我不知道,你要给我盖好被子,你这个饭桶,但是我的被子还 没有盖好,这也是我最后的力量,但足以对付你了呢,绰绰有余。也许我认识你的朋友,他说不定还 是我中意的儿子呢!在这个问题上,你也一直骗了他几年,究竟为什么呢?你以为我没有为他哭泣过吗!你把自己关在办公室,谁也不可以打扰你,经理忙着呢——就是为的写这封到俄国的骗人的信,幸亏无人启发父亲,以便看透儿子。如同你认为的那样,你已经打败了他,他败到如此程度,你的屁股坐在他头上,他一动一动。这时,我的公子决定结婚了。” 乔治这时看到了他父亲一副可怕的形象,父亲忽然如此了解彼得堡的朋友,这位朋友,还 从来没有这样感动过他。乔治看着他消失在遥远的俄罗斯,他看见他站在空荡的被抢光的商店的门边,所有货架犹如一片废墟,他就站在这废墟之中,货物撕碎了,煤气灯支架掉落了,他还 站在这一堆废物之中,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啊! “看着我。”父亲叫喊起来。乔治几乎是心不在焉地向床前跑去,去抓住一切,但半路上停顿了。 “因为她撩起了裙子。”父亲说话开始温和起来。 “因为她撩起了裙子,这只令人讨厌的笨鹅。”父亲卷上他的睡衣,卷得如此之高。 以致显露大腿上战争年代留下的疤痕。“因为她把裙子撩得老高,老高,你已经跟她粘上了,毫无阻拦地满意她了。这玷污了对母亲的怀念,出卖了朋友,把父亲搁在床上,使他不得动弹,但是他能不能动弹呢?”他完全身手自如地站起来了,甩着腿,他由于自己的明智而兴高采烈。 乔治站在角落里,离他父亲尽可能的远,他决心对一切进行仔细的观察,以备无论怎样绕弯子也不致于遭到从背后来的、上面来的各种袭击而惊慌失措。他现在忽而又想起了他忘记好久的决定,忘记了,如同用一根短线穿过针眼一样,断了线。 “朋友没有被出卖!”父亲叫喊道。父亲的食指摇来晃去,这加强了他说话的分量。“我就是他在此地的代表。”“你耍花招,”乔治不得不喊出来,但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种损失,但已经迟了。他咬住舌头,眼睛直愣愣的,他咬住舌头痛得跌倒了。 “是的,我当然是耍了花招,花招这是个很好的词!“你对于年老的鳏夫,你的父亲,你还 有什么别的安慰吗?说呀!回答的此时此刻,你还 是我的活生生的儿子呀——给我留下什么呢?让不老实的人在我房间里跟踪我,直到我剩一把老骨头吗?而我的儿子则满世界地欢呼。关闭公司,这我已经准备好了。你由于消遣而翻了跟斗。板着一副诚实君子的面孔到你父亲跟前来。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从我这里出去吧,你认为呢?” “他要是倒下,会先向前倾斜的。”乔治心里想,这句话已经冒入脑海,父亲向前倾斜,但并未倒下来。因为乔治没有向他父亲前面靠,如同他所预料的,父亲又站起来了。 “不要动,就地站着,我不需要你。你以为你还 有力量到这儿来,不要过来了,因为你愿意这样,你没有搞错,我还 是很强壮的,要是我孤单一人,也许我还 会退让,但是你母亲给了我力量,我和你的朋友保持了良好的联系,你的顾客联系网在我口袋里。” “在他衬衫上还 有口袋。”乔治心里想,他觉得他父亲的这一番话可以置他于死地。这事情他只想了一会儿,他总是把什么事都忘记。 “去和你的那个婆娘缠到一起去吧,反对我吧。我把她从身边扫掉,你毫无办法。” 乔治作了一个鬼脸,好像他不相信,父亲仅仅点了点头,然而,他所说的一切是真情实况,向着乔治所站的那一角宣布了。 “你今天可来找我谈话,当你来的时候,你问我是否要写信将婚事告诉你的朋友。其实,你的朋友他一切都知道,蠢家伙,他什么都知道!我已经给他写过信,因为你忘记了将我的文房四宝拿走。虽然他几年来没有到我们这里,但他了解的情况比你本人要多。你写给他的信,他不看,揉成纸团放在左手里,而他的右手却捧着我的信在读。”由于激动,他的手臂在头上摇晃着。“他知道的事千倍于你!”他叫喊着。 “千倍于我!”乔治嘲笑他父亲,但话还 未出口,声音已经消失掉了。 “几年来,我已注意到,你会带着这个问题找我的,你认为,还 有别的问题折磨我吗?你以为我在看报纸吗?这里!”他将一张报纸扔过来。这是压在床下的一张旧报纸,上面有一个乔治完全不认识的名字。 “在你成熟以前你犹豫了多久啊!母亲是要死去的,她看不到这种快乐的日子。朋友在俄罗斯毁灭了,还 是三年以前他就因黄热病而被驱逐,我呢?如你所见,我就是这个样子。 你可是有眼睛啊!” “你对我进行伏击!”乔治叫喊起来。 父亲同情地补充说:“你本应说这话,但现在通不过了,”接着又大声地说:“现在你知道了,除你之外,还 存在点什么,以前你只知道你自己,你原本是一个天真的小孩,但你原本又是一个魔鬼似的人物!我现在就判决你们的死刑,判决你从此消失。”乔治感到自己是从房间里被撵出来的,父亲在他自己背后往床上重重地一击,这一击的声音在他耳朵里回响。 在楼梯上,他下台阶时,犹如在一块倾斜的平板上赶路一样,一下碰到了他的女佣,她正要去收拾房子。“我的天啊!”她用围裙捂着脸,但他已经逃走了。他从大门外一跳,越过车道直奔大河,作为一个优秀的体操运动员,他一跃而上,如同一个乞丐一样牢牢地抓住了桥上的栏杆。他本来就是优秀体操运动员,这在他年青时代就曾经是他父母的骄傲。他吊在栏杆上,手变得越来越软弱无力,但他仍然坚持着,在大桥的栏杆柱子之间,他看到一辆汽车轻松地驶过,汽车的喧嚣声可能要淹没他落水的悲壮之举。他轻声地叫道:“我的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可是一直爱着你们的啊!”然后落入水中。 在这一瞬间,来往的交通从未中断。 (陆增荣译) [book_title]伙夫 贫穷的父母让16岁的儿子卡尔-罗斯曼到美国去了。由于一个当女仆的年轻姑娘的引诱他和姑娘生了一个小孩,船进纽约港,速度已经变慢了,罗斯曼在船上对自由女神的雕像已经观察了好长一段时间,女神立在忽然变得强烈起来的陽光之下,她的手持宝剑的臂膀好像最近才耸向天空,自由的空气飘荡在雕像的周围。 “这么高啊!”他自言自语地说,根本就没有想到下船的事。背着行李经过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他就被这一群人慢慢地挤到了船舷之处。 一个在航行中和他有泛泛之交的青年男人在经过他身边时说:“啊!你还 真不想下船吗?” “我已经准备好了,”卡尔说,因为他是一个强壮的小伙子,他忘乎所以地将箱子扛在肩上,这位熟人轻轻地摇晃着他的手杖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他。当他向这个熟人望去时,吃惊地发现,雨伞忘了在下舱。他不得不赶快求这位熟人照看一下行李,这个人似乎还 不大乐意。卡尔环顾四周,以便认清回去找伞的路,然后他就去找伞了。他找到了一条捷径,可惜这时被堵住了,也许与全体旅客都拥着下船有关。为了返回去取伞,他只得穿过无数的小房间,踏着一个连着一个的楼梯,经过几条经常拐弯的走廊,又穿过一个里面放着废弃不用的写字台的空房间,他费劲地寻找那条通向丢伞处的通道,这条路他实际上只和部分旅客们一起走过一次或两次。现在他可是完全迷路了。因为他一路上没有碰到什么人,所以也没有办法问路,只是不时地听到上面无数人的脚步声。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他从远处看到了已经停工的机器在进行最后的运转,这时,他毫不犹豫地随便敲了一张门,不再胡乱转悠了。 “门是开着的,”里面有人大声说。卡尔喘着气,一副可怜像,他开了门,“为什么您要发疯似的敲门?”一个身材魁梧的人问道,几乎不看卡尔一眼。由船舱外射进来一束经过上面舱口的暗淡的光线。这个可怜的小船舱里有一个柜子、一张床、一个单人沙发和这个男人,四者挨得很近。像被储藏在这里一样。“我迷路了。”卡尔说,我坐船时根本没有仔细察看,但是这船太大了。”“是啊,您说得对,”这个男人带点骄傲地说,并未停止在一个小箱子的锁上拨弄。他总是用双手在锁上挤压,想听到锁里机关的咔达声“您就进来吧!”这个男人继续说,“您不要站在外面!”“我打扰您吗?”卡尔问。 “啊,打扰又怎么样呢!”“您是德国人吗?”卡尔想证实一下,因为他听旅伴说,德国人,特别是爱尔兰人威胁到美国的新来者。这个人说:“我是德国人,我是。”卡尔还 是犹豫。这时,男人突然拉住门的把手,移动房门,把卡尔推进来并迅速锁住房门。“来往的人老是往房里看,我受不了。”这个男人说,同时他继续摆弄他的箱锁,“每个人都经过这里都望里看,得忍受好多人。”“但走廊上现在已经空了。”卡尔说,他站在床架旁边感到一些挤,很不舒服。“是的,现在,”这个男人说,“问题就在于现在。”卡尔想,“和这个人很难说话。” “你躺在床上吧,这样宽敞一些。”男人说。卡尔,开始时他想波浪式地钻进去,但失败了。对于这种徒劳,他大笑起来。后来他终于顺利地进去了。还 很难说他已到了床上,他就叫起来: “我的天哪,我把箱子忘了,”“箱子到底在哪里?” “在甲板上,在上面,一个熟人在看着。”“他叫什么名字?” 他将藏在上衣衬里口袋里的护照拿出来,这是他妈妈为了这次旅行放进去的。“他叫勃特鲍姆,佛郎兹-勃特鲍姆。” “这小箱子对您来说是很必要吗,”“当然。”“为什么您将箱子交给一个陌生人看管?”“我把伞给忘了在下面,我到下面来找伞,不想把箱子拖着跑,然后我又迷了路。”“您一个人吗?没有人陪同吗?”“是的,我一个人。”“我本应当去拦住这个人。”卡尔正想着,“我在哪儿能立刻找到一个比较好的朋友呢?”“而且您现在也丢掉了箱子,根本不必谈丢伞的事。”这个人坐到沙发上,对他来说,好像卡尔的事变得有趣了。“我相信箱子现在没有丢。”“信念使人愉快。”男人说,而且用劲搔着他那暗色的浓密的短发。“船上的东西在港口找到另一个位置,只是地点的更换,也是规律。勃特鲍姆可能正在汉堡看管您的箱子呢!您的东西最可能的是两样俱无。”“不过我必须立刻去看一看。”卡尔说,并且环顾周围,估量怎样能出去。“您就呆在这儿吧。”这个男人说,并且粗野地捶了卡尔的胸口,然后又回到床上。“那为什么?”卡尔生气地说。“因为那没有什么意思。”这个男人说。“等一会儿我也去,那时我们两人一起去。要么箱子被偷,那也没有办法,要么船员让勃特鲍姆站在那里,那就船上走空了,我们再去找他就容易多了。你的伞也会物归原主了。“船上你很熟悉吗?”卡尔不相信地问道,他似乎觉得这个男人的说法肯定有问题。“我是船上的伙夫,”这个男人说,“您是船上的伙夫?”卡尔高兴地叫起来,似乎是大喜过望,他撑着胳膊,仔细打量这个男人。“我在这小房间前面和一个斯洛伐克人睡过,那里有一个舱口,从那里可以看到机器房。”“我在那里干活。”伙夫说。卡尔说:“我对技术一直很感兴趣。”他正沉浸于某种思路,“要不是我必须来美国的话,我以后肯定可以当工程师。”“为什么你又来到美国呢?” “啊,就那么回事了!”卡尔说着并用手势甩掉来美国的全部故事。这时他微笑地看着伙夫,好像请他原谅省掉这段故事。“那总会有个缘由的吧,”伙夫说。他这样一说,卡尔拿不准伙夫是要求讲述缘由呢,还 是不想听这故事,“现在我也可以当伙夫,”卡尔说,“我将来干什么,我父母不在乎。” “我的工作是自由的,”伙夫说,但颇有自知之明地将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他的腿撑着一条皱巴巴的裤子像皮裤一样,是铁灰色的,他将双腿甩到床上,卡尔不得不往墙那边靠得紧一些。“您要离开这条船吗?”“是的,我今天要开路了。”“那为什么?您不喜欢在船上吗?”“是的,情况就是这样。起决定作用的不总是您喜欢不喜欢。顺便说一句,我也的确不喜欢,也许您并未认真地考虑过当伙夫的事,恰恰当伙夫是最容易的了,我劝您不要当伙夫。如果您要在欧洲学习,为什么不在这里学习呢?美国的大学比欧洲的要好得多。”“那是可能的,”卡尔说,“但是我没有钱。我读过一篇文章,文章说,某地有一个人,白天在公司里工作,晚上学习,后来当了博士。我想,他可以当市长。但是这需要很大的毅力,对吗?我担心我缺乏这样的素质。再说,我又不是一个特别好的学生,我离开学校真是很容易,这里的学校可能要更严一些。英文我几乎不懂,而这里对外国人又抱有如此的偏见,这是我的看法。”“啊!您已经了解情况,那就好了。那您就是我的人啊,您看!我们还 是在德国船上,这是汉堡——美利坚航线,为什么我们不用土生土长的德国人呢?为什么高级机械师是一个罗马尼亚人呢?他叫苏巴尔。这真是不可思议。这个流氓在德国船上耍我们德国人。您不会相信。”——他喘不过气来,他打着手势,犹豫地说,——“我知道,您没有影响,甚至是一个可怜的小孩。但这是糟糕的。”好几次他以拳击桌,而且每次都眼不离拳。“我在许多船上服过务,”他一口气列举了二十多条船的名字,滴水不漏。卡尔都听糊涂了。“我干得很出色,很受欢迎,甚至船长很欣赏我这样的工人。”——他站起来,好像这是他一生中的鼎盛年代。“而现在坐在这个盒子式的舱房里,既无幽默,我也无法施展。我总是挡着苏巴尔的路,什么也不干,也该被撵出去。靠着施舍领取我的工资,您懂吗?我就不懂。”“您不招人喜欢吧?”卡尔激动地说,他忘乎所以,忘记了是在一条不安全的船上,在一个不熟悉的大陆的海边,躺在伙夫床上,但他对伙夫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情。 “我可提不出参考性的意见。”卡尔说。他甚至觉得,他还 是应该去取他的箱子而不是提什么建议,这些建议只会被看成是愚蠢的。父亲给他的箱子算是永久性地给他了。当时父亲就开玩笑似地问他,“你的箱子能保存多久?”而现在这小箱子恐怕是真的丢掉了。唯一令人安慰的是父亲还 不知道目前的情况,即使他要探问,也无从打听起,除非他亲自到美国来,那也只有卡尔到纽约以前在船上的这段时间,同行的旅伴可说点什么呢?可惜的是,箱子里的东西卡尔尚未动用过。虽然他早就注意到要动用箱子里的东西,例如更换衬衫。可他现在已在一个不合时宜的地方和箱子分了手,他想到在纽约的旅程之初应该换件干净的衬衫。这样一来,他只得穿脏的了,要不然的话,这箱子的丢失也不致于使人这么头痛。因为他身上穿的这套衣服比箱子里的好得多,箱子里的是一套应急的衣服,这是他母亲在他临行前给他缝制好的,他记得箱子里还 有一块意大利腊肠,那是魏罗那城出品的,这是他母亲给他的额外礼物,包着搁在箱子里,不过他只尝了很小的一点点,因为他在旅行途中完全没有味口,而中舱开饭时分给他的汤菜够他吃了。可现在他很想手中有一段腊肠,以便可以孝敬伙夫,因为像这样的人,只要塞点东西给他,是很容易结交的,卡尔的这点本事是从他父亲那儿学来的。父亲对那些在商业上与之有来往的下级职员,常常敬烟讨好,可是卡尔现在身无长物,无从奉献。如果他的箱子果真丢失了的话,身上的一点钱,卡尔目前可不愿意动它。他的思想又回到了箱子上面,他真搞不懂,在总个航程中他把箱子看得这样紧,以致晚上都没有好好睡过觉,而现在,这口箱子却让人轻而易举地拿走了。他想起在船上的这五个夜晚,在这期间一个身材瘦小的斯洛伐克人,睡的地方离卡尔有两个床位的距离,卡尔对他一直怀疑。他老是偷看卡尔的箱子并且老是在等待机会,一候卡尔由于疲倦终于打盹时,他就用白天玩弄和操练的那根手杖将箱子钩过去,这个斯洛伐克人白天看起来还 本本分分,但晚上还 没有到,他就起来时不时从他那个窝里可怜兮兮地朝卡尔的箱子望去。卡尔心里很清楚。因为总是有人在这儿或那儿点起小灯,虽然按船上的规定是禁止点火的,但这些船上的移民心里不安,还 是要点起小灯来分析、了解移民代办局的宣传品。卡尔的附近有一盏灯,他可以稍为打个盹,远处无灯,卡尔就得张大眼睛,他这样做是很辛苦的,耗体伤神,这种努力或许到头来毫无用处,这个勃特鲍姆,要是能在什么地方碰到他就好了。 这时在外面远处响起了一阵小小的短促的拍打声,打破了这里的安静。像小孩的脚步声,这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像男人们稳重的步伐,他们是大大方方走过来的,当然是走在一条窄狭的走廊上。他们成行地走着,还 可以听到一种类似武器的叮当声,卡尔本已慢慢地从有关箱子和斯洛伐克人种种忧虑中走出来,他要进入梦乡了,听到脚步声和武器的叮当声,他一下惊醒起来,他推了一下伙夫让他注意听听。似乎这一小队人马的排头兵已经达到门前。“这是船上的乐队,”伙夫说,“他们刚才在上面演奏过,现在要卸装了。现在已经结束了,我们可以走了,您来!”他抓起卡尔的手,最后从墙上取下一个带镜框的圣母像放在胸口的袋子里,提着他的箱子和卡尔一起离开了这个小舱房。 “现在我要到办公室去,和那些先生们谈谈我的意见,现在已经没有旅客了,没有什么顾虑了。”伙夫重复这些话时,每次都不全一样。在行进时一只老鼠横穿过道,伙夫用脚往边上踩,要将老鼠踢入洞里,老鼠及时地迅速逃入洞中。伙夫行动缓慢,腿虽长却重得很。他们经过一个厨房,里面有些姑娘穿着肮脏的围裙在一个大木桶里洗餐具,她们故意将洗碗水溅到围裙上。伙夫叫某个号称妮丽的姑娘过来,他用手臂搂着她的腰,拽着走了一段路,她总是卖俏似地压着他的手臂。“今日付现金,你一起来吗?”他问。“我为什么要辛苦一趟,最好把钱带到这里来。”她回答。从他的手臂下滑出来逃走了。“你在哪里找到了这个漂亮的小男孩?”她还 叫喊,也不需要回答。可以听到姑娘们的开怀大笑。她们停止了干活。 他们继续往前走,走到一个门前,门上面有一个三角形的楣饰,下面顶着的一根镀金的小柱子上雕得有女人像,作为一种轮船的装饰,这个女像柱显得很奢侈。卡尔从未到过这里,这在行船时或许是专门对一等舱和二等舱的客人开放的,而现在船上在大规模的清扫以前,将平常隔断行人的栏栅移开了。事实上他也碰到一些男人,他们的扫帚搁在肩上,向着伙夫打招呼。卡尔对于这些活动感到很惊奇。这些在低级客舱当然是看不到的,沿着走廊还 铺着电线,人们还 听到一口小钟一直在响着。 伙夫恭敬地敲着门,当里面喊“进来”时,伙夫用手势要求卡尔大胆地也进去。卡尔进去了,但留在门边立着。透过房间里的三个窗户,他看到了海洋的波浪。他看着波浪欢快地运动,好像这五天来他并未连续不断地欣赏海洋。大船两侧通道互相交错连贯,大浪袭来,船能承受,退让很多,人若眯着眼睛,似乎感到船在大浪之下摇晃,船杆上飘着狭长的旗帜,航行中旗子崩得紧紧的,但依旧来回飘荡,不远的水域有艘战舰路过此处,发出了致敬的礼炮声,礼炮的钢管反射出欢畅的光芒,还 好像很受安全、顺遂、但并非水平的航行船只的偏爱。人们从远处,至少从门那里看着小艇、小船,看它们是怎样进入大船之间的空隙。在所有这些大小船只的后面便是纽约。卡尔所在的船高似摩天大楼,他站的这个房间有成千上百个小窗口,他就通过这些窗口看到海面上的一切。是的,在这个房间里人们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在圆桌旁边坐着三位先生。其中一个穿蓝制服的是船上的军官,另外两个是海关当局的官员,穿黑色美国制服。桌子上有叠得很高的各式各样的文件,军官用手里的钢笔先在文件上一挥而就地掠过,然后交给其他两个人。他们很快地阅读,很快地摘录,其中一人时常用牙齿小声地咬出一些话,向他的同事口授一些东西,让他进行记录。如果没有口授,就很快地将文件放进公文包里。 窗口放着一张桌子,桌子旁边坐着一位身材瘦小的先生,背对着房门。他正在摆弄着大开本的书,许多书排列在一块木板上,木板的位置有一人高。旁边立着一个打开的空钱箱,至少第一眼看来是如此。第二个窗户是空着的,最便于远眺,在第三个窗口的附近站着两位先生,正在说话,声音不大也不小。其中一个靠在窗口附近,也穿着船上的制服,正在玩弄着一把军刀的刀柄。和他说话的那位正对着窗口,他摇来晃去,使对方胸前的奖章时而露出来一些。他是个文职人员,有一根细细的竹制手杖,因为他两手紧紧地插腰,这使得那根手杖也像一把军刀。 卡尔没有时间看清房间里的各种情况,一个侍者立刻朝他们走来,询问伙夫什么事。侍者的眼神流露出他不该来这儿,伙夫被问,小声地回答,他要找主管出纳谈话,侍者似乎拒绝他的要求。然而他踮着脚,猫着腰,绕过圆桌走向正在翻阅大开本书籍的先生,这位先生——可以清楚地看到,听着侍者的话,完全发愣了,不过终于回转身朝着想和他说话的人,为了安全的缘故,他对侍者摇着手,严厉地拒绝,侍者朝伙夫走来,带着一种调门说话,好像透露某些真情,然后说道:“你立刻走吧!” 听完回答,伙夫朝下看着卡尔,好像卡尔就是他的心,一颗与之默默地诉说痛苦的心。卡尔毫不犹豫地离开伙夫,横穿房间,甚至轻易地接近了军官的安乐椅。侍者弯着腰,伸开大手臂,跑过去,像张网一样要把这小无赖撵出去。但是卡尔先到达主管出纳那里,屹立不动。 整个房间当然立刻騷动起来了。船上的军官马上跳起来,不动声色但认真地看着海关当局的两位官员。窗口的两位先生并排地走着,侍者觉得,两位大人先生对这情况有了兴趣,便不再参与此事,退了回去。伙夫等在门口干着急,主管出纳终于从他那张带靠背的安乐椅向左转过身来,这时局面才有转机。卡尔根本不在乎这些人看着他,从暗袋中翻出了他的护照,他不作自我介绍就将它打开放在桌上。主管出纳似乎觉得护照是小事一桩,因为他用两个手指将护照弹到卡尔那一边,好像手续已顺利办完,卡尔便将护照重新放进口袋。“我斗胆说一句,”然后他便开始了,“我以为这位伙夫先生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这里有一个名叫苏巴尔的,骗了伙夫。这位伙夫在许多船上工作得很出色,他本人可以向各位将所有这些船只的名字一一例举出来,他勤恳,出色,这是说工作方面;但他的优点的确没有被看到,和货船一样,这条船上的活并不重,为什么他恰恰在这条船上这样不适应呢?这只能是毁谤造成的。这种毁谤阻碍他的前程使他得不到认可,否则他不会难过。我只是讲了一个大概情况,他自己会向你们陈述他特别的痛苦。”卡尔说这话的时候面向各位先生,因为事实上大家都在听,而且很可能在这些人当中还 有一个正义之士,而这个正义之士恰恰应该是主管出纳。此外,卡尔出于策略的原因并未说出他和伙夫是刚刚认识的。卡尔这时才看见那位拿手杖的先生,只见这位先生满脸通红,这使卡尔糊涂起来,要不然的话,卡尔的这一席话还 会说得好得多。 “刚才讲的句句是真,”伙夫说,要不是身挂奖章的人叫住伙夫的话,伙夫的匆忙真要铸成大错,现在卡尔才明白过来,这位挂奖章的人无论如何是个船长,他已决定听听伙夫的意见。他于是伸出手对伙夫喊道:“过来,”他喊话时带着一种这样的声音,这声音似乎是锤子敲打出来的。因为伙夫的事情,其合理性并不涉及到可疑的卡尔。 伙夫毕竟是饱经世事,这时,他不紧不慢地从小箱子里首先取出一卷文件和一个笔记本,他完全忽略了主管出纳,而是向船长走去,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他将他的证明材料摊在窗台上,主管出纳没事了。他好像在忙于自己的工作,“这个人是有名的爱发牢騷的人。”但他又解释说,“他到帐房里来的时间比在机器房里还 多,苏巴尔是个心平气和的人,他非常怀疑苏巴尔,他们都知道。”然后面对伙夫说,“您的胡闹已经搞得太过火了,人们已经多次将您从出纳室赶跑,您这是活该!您原先提出的要求是没有先例的,无理的,您经常跑到总出纳室来,人家好心地给您讲,苏巴尔是您的顶头上司,作为下级,您应该顺从着他,而现在您又跑来,船长在这里,您却好意思来麻烦他。您作为这出荒唐戏的导演,连眼睛都不睁一睁就把这小子带来,他,我在船上还 是第一次见到他呢!” 卡尔竭力控制自己不跳出来,但船长已经说话了。 “我们听说过这个人,这么长时间以来,苏巴尔给人的印象,无论如何是一个富有独立性的人。我说不出对您有利的话。”最后一句是针对伙夫而言的,当然,他不可能立刻支持他。不过一切都好像在正常地进行着。伙夫开始解释,起初,他控制着自己,将苏巴尔称为先生,卡尔在主管出纳的那张孤零零的写字台旁边,是多么开心啊!由于极为高兴,他一再压着桌子上的信夹,伙夫主要谈到——苏巴尔先生巴结外国人,苏巴尔先生把伙夫训斥出机器房,要他干不是伙夫干的事,要他去打扫厕所;苏巴尔好像很能干,有一次他的这种能干受到了怀疑。说到这里,卡尔集中精力盯着船长,而且显露出亲切之情,好像他就是伙夫的同事,以此消除由于伙夫不熟练的表达方式而带来的消极的影响。伙夫说了许多话,但大家到底还 是摸不清他的主旨,船长虽然依旧看着前方,眼神里流露出了坚决要听完讲话的意思;然而其他的先生却不耐烦了。伙夫的声音很快就不再能控制房间里所发生的事情,而这正是某些先生所担心要发生的,那位文职人员首先发难,他用竹杖轻轻地敲击镶木地板,这里那里的先生当然就朝他那边望过去。海关当局的两位官员,明显的是在忙着重新去拿文件并开始审读,虽然思想多少还 有点受影响,船上的军官重新靠近桌子。至于那位导演这场戏剧并以为稳操胜券的主管出纳发出了嘲弄的感叹,对这些在房间里发生的分散主题的一般性騷乱,似乎侍者是有保留的,他对于那些在大人物下面的穷苦百姓还 抱着同情的态度,他朝卡尔严肃地点了点头,他似乎想说点什么。 在窗外,海港生活照样进行,一艘平底载货船上的许多桶,堆得如山高,而且堆得出奇的合理,不会滚到海中去。这艘货船经过时,房间都几乎变暗了。小的摩托艇在飞驶,艇舵旁边笔直地站着一个人,摩托艇就是按照这人的手势呈流线型前进。卡尔若有时间,肯定要欣赏这一奇观。带有特点的浮标到处都有,在不平静的水波中独立地时起时伏,人们都带着惊异的目光看着这些飘浮物,航海客轮的小船由干劲十足的水手划着前进。旅客们被赶到船上静静地等待着。他们依照航路变换的景色更换他们的视线。一种永无休止的运动,一种喧闹,从活动不已的元素到无可奈何的人类,到他们的工作,都是这样。然而一切都要求赶快,要求明确,要求详尽的说明。我们的伙夫在干什么呢?他说得满身是汗,他那颤抖的手长时间拿不住搁在窗台上的文件,他从各个方面历数了对苏巴尔的抱怨。按照他的意见,那许多劣迹中的任何一条都可以埋葬苏巴尔。但他向船长叙述的,仅仅是一团乱麻线,伤心而理不出头绪,那位拿竹杖的先生早就开始对着天花板轻吹口哨了。海关官员面无表情地拦住军官让他再次停止工作,船长平静地听着伙夫的抱怨,主管出纳在船长的干预面前也只好加以自制。侍者站得笔直,时刻等待着船长对伙夫的有关命令。 卡尔不能无所事事,他慢慢走向人群,在行进过程中他较快的谋划着如何尽可能机警地处理这件事。剩下的时间不多了,顺利而迅速地退出这间房子的关键时刻到了。应该说,船长是个好人。此外,恰恰是现在,卡尔似乎觉得作为一个公平的上级,应该表表态了。然而,他终究不是一门可以玩弄的乐器,现在他要启发伙夫,内心充满愤怒,终于要暴发了。 于是卡尔对伙夫说:“您应该说得简单明了一些;您说得乱七八糟,船长先生无法判断,他知道所有师傅和那些跑腿小伙的名字,甚至教名吗?你说出这些名字来,他能立刻知道是谁吗?把你的苦恼整理一下,先捡最重要的说,后讲其它,也许其中大部分根本都不必讲了,这是您一直跟我明明白白说过的呀!”卡尔自我解嘲地想,如果一个人在美国能偷箱子的话,那也能到处行骗。 要是能有所帮助该多好啊!是不是已经迟了呢?伙夫立刻停止诉苦,当伙夫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他甚至连卡尔也不大认识了。他的眼睛充满了泪水,是一个男人的尊严受到了伤害的泪水,是难以忍受的回忆的泪水,是目前最痛苦的流露,现在是一片沉寂,卡尔默默领悟到要立即改变自己说话的方法,因为他似乎觉得自己所说的一切并未获得一点点认可;从另外一方面看,他等于什么也没有说;也不能要求先生们听完全部的情况,在这个节骨眼上,卡尔,这个唯一的追随者帮腔,教不要这么罗嗦,以致于让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卡尔想,要是我当时不看窗外的景色,早点过问这事就好了。他把双手靠着裤缝,表示一切希望都完了。但是伙夫是误解了,他察觉卡尔的话里暗藏着自己的责备,出于好意,他想劝阻卡尔不要再干预了,为了稳妥,他开始和卡尔议论开来。这时圆桌旁边的先生们对这种无聊的喧闹早就心怀不满,这种喧闹干扰了他们的工作。主管出纳觉得船长的耐心不可理解,正要发作;侍者,完全站在主人们一边,用蛮横的眼光打量着伙夫,对拿竹制手杖的先生,船长时不时用友好的眼光看着他,拿竹制手杖的先生对伙夫完全是冷漠的,使卡尔感到厌恶的是,他将一个小笔记本拿出来了,很明显那上面完全是涉及到别的事情,他的眼光在卡尔和笔记本之间来往游移。 “我知道,我知道。”卡尔说,他现在要努力抵挡伙夫对他袭来的巨浪,尽管如此,通过和伙夫一来二去的辩论,卡尔的嘴上仍然挂着友好的微笑。“您是对的,对的,我对此毫不怀疑。”由于担心伙夫对他以老拳相向,卡尔的双手虽摇来晃去,也着意于防范。甚至于还 将伙夫拉到房间角角上,悄悄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不过伙夫现在已经失控,卡尔现在思想上开始感到自慰的是,伙夫由于绝望而产生的力量,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可能征服在场的七个男人。一块上面有着许许多多开关的电路板,一只怀有敌意的手简单地往上面一揿,整个轮船和它的全部通道就要闹个底朝天。 这时那位对此事毫无兴趣、手持制竹手杖的先生朝卡尔走来,并且问道:“您到底叫什么名字?”那声音并不特别的响亮,但显然超过了伙夫的叫喊。这时似乎有人在门背后等待着船长的发话。有人敲门了。侍者向船长望去,船长点头,侍者走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男人,穿着旧式的宫服,中等个子,从外表上看,这个人不宜于呆在机器房工作,然而他正是苏巴尔。苏巴尔带着一种自满的神情,连船长也得看他一眼。卡尔认定他是苏巴尔,这就是一个根据。再说,伙夫这时的表情也使卡尔感到惊奇,他的两条手臂崩得紧紧的,他捏成了拳头。好像这拳头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他已经为自己生活中的一切作出了牺牲的准备,现在他要使出他所有的力量,所有他赖以生存的力量。卡尔认为那个男人就是苏巴尔,伙夫的表情也是根据。 就是这个对手,身着节日的盛装,无拘无束,朝气勃勃,腋下夹着文件,其中或许有工资表和伙夫的工作证明。他毫不怯场,首先确定各人的情绪,挨个审视大家的眼神,房间里的七个人都是他的朋友,虽然船长以前对他有所指责,或者不过是找个借口罢了。伙夫告了他的状,但衡量一下,似乎这些都无损于他苏巴尔的一根毫毛。像伙夫这样的人根本用不着认真对付,如果苏巴尔会受到一点什么指责的话,那就说明他以前没有将伙夫整美。以致于今天还 敢于向船长告状。 也许真还 可以假设一番,苏巴尔和伙夫的矛盾已经在船长跟前亮了底,而且也公之于众,这对于他们二人不能没有影响;因为苏巴尔虽然能够抵挡,他自始至终还 得完全忍耐。卡尔担心的是,倘若苏巴尔邪念一动,计上心来,就会在先生们跟前假作澄清事实,而故意颠倒黑白。他大约还 是很了解先生们的机敏,弱点和心情。在这种思想之下,他觉得事到如今,时间是不可错过了,伙夫站的地方要是处于有利位置的话那该多好啊!不过他目前似乎是很具有战斗力的。要是有人让苏巴尔在门口等着就好了,那伙夫不用老拳把他的头砸扁才怪呢!伙夫对他恨之入骨。可这时他不能朝苏巴尔走去,哪怕走几步也不行。 苏巴尔终于过来了,不是出于个人的动机,而是被船长叫过来的。为什么卡尔对于这种容易预见到的事竟没有预见到呢? 为什么卡尔在来这里的路上没有和伙夫讨论一个详细的斗争计划呢?他们实际上是毫无准备径直来到了这里,真糟糕!其实伙夫还 是有机会说话的,他可以说“对”或“不对”,就像在交叉审问中所作的那样,当然要在有利情况下答辩。这种审问即将来临,但那必要吗?伙夫站在那里两腿并立,膝盖不稳,头部略为昂扬,嘴里出着粗气,好像他的气都被消耗掉了。 卡尔这时倒觉得浑身是劲,理解方面也体现了在家时所不曾有过的智商,要是父母能看到他们的儿子卡尔在外国,在体面人物面前维护正义,那该多好啊!虽然他还 未酿成战争,但终究是稳操胜券的啊!他们会改变对儿子的看法吗?是阻止儿子还 是夸奖儿子呢?要亲眼看一次儿子吗?哪怕是一次啊!可现在不是时候,不宜向儿子提出这种不肯定的问题。 这时,苏巴尔说了如下的话:“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我认为伙夫通过某些不实之词来加害于我。厨房里的一个姑娘告诉我,伙夫正向这里来时,半路上姑娘看见了他。船长先生,您以及我的各位先生,对伙夫的每条指责我将通过文字答辩。必要时,我将通过没有偏见、没有利害关系的证人反驳,这些证人就站在门外。”这是一个男人的明确的讲话。根据听话人的表情变化,有理由相信经过伙夫长时间唠叨之后,他们能第一次听到合乎情理的声音,先生们当然不会注意到,就是苏巴尔这段漂亮的开场白里也存在着漏洞。卡尔想起来了,苏巴尔说的第一句话里就提到“不实之词”,为什么?没有苏巴尔的民族偏见,会有对苏巴尔的指责么?厨房里的一个姑娘看见伙夫到办公室,苏巴尔立刻就理解了伙夫的意图,这不正说明他作贼心虚吗?他这么快地就将证人带来了,还 声称他们都是无偏见的,没有利害关系的人,这是一种欺骗、舍此无它!先生们能容忍并认可这种欺骗是一种合理行为吗?从厨房里的姑娘向苏巴尔报告,到苏氏本人来到办公室,这期间冷了很长时间,为什么呢?没有别的,就是让伙夫把先生们弄得精疲力尽,以致失去明确的判断能力,明确的判断能力,这正是苏巴尔最担心的。苏巴尔肯定在门外已站了很久,但他一直静候不动,直到他希望的时刻到来,也就是一位先生提到了一个附带的问题,正在这个时候,他敲门了,这时伙夫也讲完了,他为什么要正在这个时候才敲门呢? 一切都很明显,苏巴尔在表演,他不得不如此。他要较清楚地向先生们表明与伙夫针锋相对的另外的意见。所有这一切启发了卡尔,所以卡尔现在至少要充分地利用时间,至少在让人们到来之前;否则,他们将淹没一切。但就在这时,船长示意苏巴尔结束谈话,因为他的事似乎是要往后推移一些时候,苏巴尔立刻让到一边和侍者搭上了话,他们开始了小声的交谈,谈话中苏巴尔不时地偷看着伙夫和卡尔以及那些令人信服的手势。苏巴尔似乎在酝酿着第二次伟大的演说。 “您要对这位年青人问点什么吗?雅各布先生!”船长平静的向手持竹杖的先生说。 “当然,”这位先生说,他略微躬着身子,对船长的重视表示感谢,并再次询问卡尔:“您到底叫什么名字?” 卡尔觉得,这位顽固的提问者,节外生枝的弄出来的插曲,如果能很快地得到解决,那将对主要事件是有利的,所以他一反往常的习惯,将护照递过去,并简短地回答:“卡尔-罗斯曼。” 这位号称雅各布的问话者,却令人难以置信地微笑着,后退一步,并且说:“不过。”这时船长、主管出纳、轮船军官、甚至侍者,对卡尔的姓名都显出了极大的惊讶。只有海关当局的先生们和苏巴尔表示冷漠。 “不过,”雅各布先生重复说,并且以僵硬的步子朝卡尔走来,“如果这样,那我就是你的舅父雅各布了。而您则是我的亲爱的外甥。”“刚才整个时间我都在想这个问题,”他对船长说,然后他默默地拥抱和亲吻卡尔。 卡尔感到雅各布先生松开以后,他便非常客气地但并不感动地问道,“您叫什么名字?”卡尔正在认真地观察这种后果,即这一新的情况给伙夫可能产生的后果,暂时还 没有什么迹象表明苏巴尔会加以利用。 “您可得理解您的幸福,年轻人!”船长说。他认为卡尔的提问有损于雅各布先生个人的尊严。雅各布此时站在窗口,很明显,正用手帕轻轻地擦着他那激动的脸颊,不想让其他人看见。 “这就是议员爱德华-雅各布,他作为您的舅父已经认识您了。也许完全出乎您的意料,从现在起您就有了一个光辉的前程,您试着看看,从一开始,情况就会美好起来,您得礼貌一些!”船长接着说。 “我在美国是有一个雅各布舅父,”卡尔对着船长说,“不过,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雅各布只是议员先生的姓。” “原来如此,”船长充满期待地说。 “我舅舅雅各布,也就是我母亲的兄弟,他的教名是雅各布,至于他的姓,当然和我母亲一样,母亲原姓本德迈尔。”原来在窗口养神的议员,现在活跃起来了,他走回来,对卡尔的解释大叫一声:“先生们!”这时,除海关官员外,在场的人都大笑起来,有的人似乎受了感动,有的人则表现得讳莫如深。 “这么可笑,我说的就这么可笑!?不可能!”卡尔想着。 “我的先生们!”议员重复说道,“大家违心地参加了一场小小的家庭姓氏的争论,这也不是我所情愿的,但我不得不向各位解释一下。这里,我认为,只有船长先生”——他这么一说,大家都有点莫名其妙——“最了解。” “我必须认真注意每个字。”卡尔心想。当他朝侧面望过去时,他注意到伙夫全身又开始恢复了活力,卡尔感到很高兴。“在美国逗留期间,我长年以来独自生活着——我在这里说‘逗留’二字,对美国公民来说,不大合适,我是一个全心全意的美国公民——长年以来,我和欧洲的亲戚分开生活,这是有某些原因的。第一个原因我在这里不便谈,第二个原因,说来话长,也颇为伤神,我想,这个时候,我还 得被迫地给我亲爱的外甥说说,要说得坦率,就难免要涉及他的父母和他父母的亲眷。” “那是我舅父,毫无疑问。”卡尔心里想,一边静听着。 “也许他已改了名字。” “我的亲爱的外甥,现在被他的父母,我用‘父母’一词,实际上反映了事情的真实。可以说是被他父母凉起来了,像有人发愁时,将猫扔到门外一样。我完全不想对我外甥所作的事进行粉饰。他受到了惩罚,但他的错误不过如此,他的名字就包含了宽恕。” “这倒值得一听,”卡尔想,“不过我可不愿意他当着大家的面说这些事,此外,他也不可能知道这么多,这些事他到底是从哪儿知道的?” 此时的舅父支撑在他前面的那根定了位的手杖上,身子向前微倾,事实上他也是真话真说,并未进行美化。他说:“卡尔被一个名叫约翰娜-布落梅的女仆勾引上了。这个女仆大约35岁,是勾引,我用‘勾引’这个词,完全没有伤害我的外甥,但很难找出一个同样合适的其它词来了。”卡尔正走向他的舅父,距离已经相当近了,这时他转过身来,以便看看各位先生听了以上叙述后脸上的表情,然而大家都在耐心、严肃地听着,没有人笑,直到最后也没有人笑话议员的外甥,哪怕笑料出现了,也没有人笑。然而可以这样说,卡尔不久前却笑过,他微笑地看着伙夫,一来他觉得伙夫是新生活的代表,他高兴,所以笑了;二来伙夫和他卡尔争论,这错误是可以谅解的,所以当时伙夫气势汹汹,而卡尔嘴上却挂着友好的微笑,当时伙夫在小船舱里对卡尔所发的牢騷,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卡尔卷进了伙夫的事,伙夫要对舱房里的这段经历作特殊的保密。 “这个布落梅,”这位舅父继续说道,“她和我外甥生了一个小男孩,很健康,他的教名就是雅各布,毫无疑问,这是对我本人的怀念。刚才我谈到了我的外甥,现在我必须谈谈这个女仆,给大家留个深刻的印象。亏得我说出来。卡尔的父母,为了避免支付抚养费和其它麻烦,以及避免丑闻的传开——我必须强调指出,我既不了解当地的法律,也不知道他父母的情况——他们为了避免支付抚养费和担心丑闻传播开来,他们就让他们的儿子,也就是我的亲爱的外甥来到美国,像各位所看到的一样,他行装简薄,没有迹象表明他具有在美国生活的能力,这样的男孩,靠自己独立谋生,他很快就会在纽约的某个小胡同里变坏。这个女仆给我写了一封信,几经周折,昨天才到我手里。这封信叙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并且对我外甥进行了描述,信中还 考虑周详地提到了轮船的名字。各位先生,如果要和盘托出的话,我可以将信中的几段在这里读一下。”他从口袋中掏出两张大的,写得很密的信纸,并且将信纸摇了摇。议员继续说道:“这信肯定要产生效果,因为信里充满了善意的机警和对孩子的父母的热爱。然而我既不想聊天,也尽可能地不想伤害我外甥的感情,我可不能用这种办法接待我的外甥。我只想作些必要的说明。我的外甥可以在接待他的房间里读读这封信,以吸取教训。” 然而卡尔当时对任何女孩都没有兴趣,回忆起当时的情况,女仆总是坐在厨房里碗柜的旁边,她总是将双肘支撑在木板上,每当卡尔到厨房里来为他父亲取一杯水或传达他母亲的意图时,女仆便盯着他,有时她在厨房旁歪着身子写信,就从卡尔的脸上寻找灵感。有时她用手捂着眼睛,然后不招呼便向卡尔冲过去,有时她跪在厨房旁边的小房间里,向着木制的十字架祈祷;卡尔在经过她厨房时从略微开着的门缝里羞怯地看着她,或者当卡尔挡着她的道时,她便在厨房里赶来赶去,像女巫一样大笑,然后退回去。有时候,当卡尔进厨房时,她就把厨房门关上,长时间按住门的插口,直到卡尔要求,才放他出去。有时她拿着东西硬是塞给卡尔,并且默默地吻着他的手,有一次她说,“卡尔,”接着便把他带到她的房间去,并且将房门关上,卡尔对她这种出人意料的要求感到惊奇,皱着眉头叹着气。她用劲地搂着卡尔的脖子,使他喘不过气来。当她要卡尔替她脱衣时,她也真的替卡尔脱了衣,好像卡尔现在就是她的了。她抚摸着卡尔,侍候他的全身。她叫着:“卡尔,啊!我的卡尔?!”好像她看着卡尔,证明了她是卡尔的占有物,而卡尔一点也不看,在那么厚的燥热的被盖下,感到不舒服,这是她给卡尔盖的。她向他靠拢,想知道他的隐私之处,但他不告诉她,她生气了,既讽刺,也认真,摇晃着他,将耳朵贴在他胸口听着,接着又是胸贴胸的动作。然而这也不能动摇卡尔,于是她用光溜溜的小腹靠着他的身子,又用手来寻找,使人大为反感。卡尔从被盖中伸出头颈,她的手伸向他大腿之间,然后在他小腹上顶了好几次,卡尔觉得她就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也许正因为这样,他这时急需帮助。在女方多次要求重新见面之后,卡尔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当然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这位舅父却善于从中构思出一篇伟大的小说来,而这个厨娘也想念卡尔,并且把卡尔来美国的事告诉了议员。她这事干得还 真漂亮,议员或许会一再地感谢她的。“而现在,”议员大声说道,“我倒要问问你,我到底是不是你的舅父?” “你是我的舅父,”卡尔说着吻了他舅父的手,而议员又吻了他外甥的额头。卡尔接着说,“我很高兴见到你,如果你认为我的父母只说你的坏处,那你就误会了。除此以外,你刚才的叙述中有些不准确的地方,也就是说,我认为,事实上,发生的事情并不都如你所讲的那样。另外,你从自己的观点出发,对此事的评价的确不怎么好。我还 认为,各位先生知道了事情的细节,即或有些叙述不大合乎实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了不起,因为他们并不多么重视这些。” “说得差不多了,”议员说着将卡尔引向明显地参与了此事的船长并且问道:“我是不是有一个很出色的外甥?” 船长以训练有素的军人风度鞠了一躬,说道:“我很荣幸地结识您的外甥,议员先生,能够在这里聚会也是我们轮船的光荣。不过这次航行,您外甥屈居下等舱的确是很不好受的事情,可谁又知道会出现这种事情呢?我们也曾经作过一切努力,想使下等舱的旅客能尽可能的方便一些,例如我们就曾经想使德——美这条海上航线的旅行成为一种享受,但我们一直尚未作到。” “不要紧。”卡尔说。 “他不要紧,”议员重复卡尔的话,哈哈大笑起来。 “我只担心我的箱子丢了。”卡尔说着,回忆起丢失箱子的全过程和他所采取的补救措施以及后来误入伙夫船舱等等一系列情况,他环顾四周和在场的先生们,这些人出于重视和惊奇,沉默地坐在原来的座位上,他们都在看着卡尔。听说箱子丢了,大家又都看着海关官员和放在他们面前的一只怀表。海关官员严肃自满的脸上露出了一些可惜之情,不过,这种表情来得并不是时候。至于那只表,也许比起目前发生的和尚待发生的事情更为重要。 在船长表示关怀之后,第一个讲话的是伙夫,这倒是令人注目的事,“我衷心地祝贺您,”他说着便握了握卡尔的手,正当他要向议员表示同样祝贺的时候,他往后退了几步,好像他的告状要移交了,要撤诉了,于是苏巴尔也向卡尔祝贺,卡尔也接受了并且表示感谢,房间里重新恢复平静。这时,卡尔向海关官员走去,并且跟他们说了几句英语,使人觉得顶滑稽的。 议员现在的心情完全是在品味认出卡尔的这种乐趣,在这剩下的,不怎么重要的时刻,他重新提起刚才的情况,使大家不但顺水推舟而且乐于听取。他着重说道,女仆在信中提到卡尔的外貌标志,他在笔记本里已尽可能地作了必要的记录。当伙夫正在唠唠叨叨使人难以忍受时,议员转过身去掏出笔记本。当然,厨娘的观察并不怎么准确,议员此时就试图根据厨娘的描述来印证卡尔的外貌,以此当作玩儿,“于是找到了我的外甥!”议员就这样结束了他的讲话,他说话的声音,使人觉得,好像还 希望有人再次向他祝贺似的。 “那伙夫的事怎么办?”卡尔在他舅父讲完最后一句话时问道,他认为以他目前新的地位,他是能敢想敢说的。 “伙夫的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议员说。“船长认为怎样办好就怎样办,我觉得,伙夫够了,够够的了。我相信,在坐的各位都会同意我的看法。”“问题不在这里,应该主持公道。”卡尔站在舅父和船长之间,他想,以他的地位施加影响,掌握决定权。 尽管如此,伙夫似乎不再希望什么,他把双手一半插在裤腰带里,由于这一动作太重,裤带和衬衫的破烂之外都露出来了。可伙夫一点也不在乎,他已将全部苦恼倒出来了。何妨再看看他褴褛的衣裳呢。卡尔想,苏巴尔和侍者在这里,地位是最低的,他们也应该向伙夫表示一下最后的善意。苏巴尔安然无事,像主管出纳表示的神情一样,不再失望。船长本来就可以让罗马尼亚人担任职务,现在到处都在谈论罗马尼亚人。罗马尼亚人任职,也许情况真的会好起来,伙夫也不会再到总会计室胡闹,他刚才的一阵唠叨给大家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因为这事情如议员明确解释的那样,间接提供了认识议员外甥的机会,而这位外甥原先也试图一再为伙夫辩护,作为报答伙夫,卡尔做的已绰绰有余。伙夫也想不起再向他提什么要求,说不定他也想作议员的外甥呢,要当船长还 得很长的时间。但是船长的嘴里最后可能会吐出不吉利的话——出于这种考虑,伙夫也不朝卡尔望去,可惜在他的眼里,上司们的这个房间,不是一片净土。“不要误解了此事,”议员对卡尔说,“既要主持公道,也要维护纪律,两者,主要是后者要由船长来评价。” “是这样,”伙夫嘟哝着,谁要注意并听懂了伙夫的话,他就会惊奇地笑起来。 “此外,船进纽约港,船长的公务令人难以置信地繁忙,我们已经干扰了他的公务,是该离开轮船的时候了。我们完全没有必要介入两个师傅之间的微不足道的争吵之中,把这当作一回事情,过多的影响船长。顺便说一句,亲爱的外甥,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和作为,正因为这样,我有权领你立刻离开此地。” 舅父的话体现了一种谦谦君子的风度,使卡尔感到惊奇的是,船长对舅父的话并未提出丝毫异议,他说:“我让人立刻为您准备快艇。”主管出纳立刻匆忙地走向写字台,向快艇领班挂电话,传达了船长的命令。 卡尔心里想:“我不整一下这些人,我就不走。舅父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我,我现在不能离开他。船长固然很客气,但仅此而已,在纪律上他就不客气了。我不想给苏巴尔说话,令人遗憾的是我还 和他握过手呢,至于其他那些人都不算什么东西。” 卡尔就这样想着,慢慢走向伙夫,从腰带上抽出伙夫的右手,并将它放在自己手里玩着,“你居然不说话了,为什么?” 他问,“为什么你对一切都喜欢?” 伙夫只是皱着眉头,好像他正在寻找表达的词汇,他也看着卡尔的额头并朝下看着他的手。 “船上还 没有一个人受到像你一样如此不平公的待遇,这我很清楚。”卡尔的手指在伙夫手指之间移来移去。伙夫明亮的眼睛向四周扫去,好像他异常地兴奋。而这种兴奋,别人是不会给他的。 “你必须保卫自己,说行或者不行,否则人家不知道真情实况,你必须答应跟我保持联系,我有很多理由担心我今后一点也不能再帮助你。”当卡尔吻着伙夫的手时,他哭了。他拉着伙夫的巨大的、苍白无力的手,如同拿着一件宝物,而别人是不会拉这只手的。卡尔将伙夫的手压着自己的额头——这时议员舅父站在旁边,拉着卡尔,虽然那强迫性是很小的,但他还 是要拽着卡尔走的。 “伙夫把你给迷住了。”议员说,他心领神会的眼光越过卡尔的头朝船长望过去。“你曾经感到孤独,于是找到了伙夫,直到现在不感谢他,这表现实在值得赞赏,我很喜欢。但是不宜走得过远,要善于理解你的地位。” 房门外人声鼎沸,可以听到叫喊声,甚至好像有人被挤,而且猛烈撞击着门。一个海员进来了,带点野气,系着一条女人的围裙。“外面有人!”他叫着,晃动着胳膊,好像他仍然处于拥挤之中。终于他若有所思,他要向船长敬礼,这时他意识到自己系着一条女围巾,他便将围裙扯下来,扔在地上,并且叫道:“这的确很讨厌,他们给我系上一条女围裙。”把脚后跟拍地并拢,敬了一个礼。有人想笑,但船长严厉地说: “我把这称之为‘心情愉快’,外面到底是些什么人?” “外面是我的证人,”苏巴尔上前一步说。“他们表现不好,我诚恳地请求谅解。这些人航行达港以后,有时候就像发疯一样。” “立刻叫他们进来!”船长命令道,并且转向议员,亲切但快速地说:“尊敬的议员先生,请您和令甥一起跟着这个海员,他会把您带到快艇上去。也许可以这样说,结识您议员先生对我来说极为愉快,也是一种莫大的荣幸,我希望很快能有机会和您,议员先生继续我们这次中断了的、关于美国舰队情况的谈话,然后,也许将像今天一样的愉快。” “目前,我的这样一个外甥对我来说已经满足了。”舅舅大声笑着说,“对船长的盛情,我表示衷心的感谢,祝您生活愉快。我们在下次的欧洲旅行时说不定还 能有段较长的时间在一起呢!”说着他将卡尔诚挚地拉向他自己。 “那将使我高兴。”船长说。于是两位先生握手道别,卡尔也只好默默地、敷衍地将手伸向船长。因为船长现在忙于接待大约15个所谓的证人。在苏巴尔率领下,这些人固然有的吃惊,但进来时响动很大。那位海员请议员先行,然后为他和卡尔开道,他们就在这些躬身致敬的人群中走过。好像这些人怀着愉快的心情把苏巴尔和伙夫之间的纠葛当成一种游戏。甚至在船长跟前他们仍然面带微笑。在这些人中,卡尔也发现了厨娘妮丽,她向卡尔高兴地眨眨眼睛。她系着海员扔下的围裙,因为那是她的。 议员和卡尔正跟着海员离开办公室,接着便拐入一个小的过道,经由过道再走几步就到了一张小门,再从小门往下是一张小梯直达快艇。 快艇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快艇领班跳上快艇,艇上的海员起立致敬。当卡尔在梯子第一级大哭起来时,议员提醒卡尔下来时要小心。议员的右手端着卡尔的下巴,拉着他紧紧地靠着自己,用左手轻轻地抚摩着他。他们就这样慢慢地一个阶梯一个阶梯往下走,紧挨着走到艇上。在艇上议员为卡尔在自己的对面找到一个好位置。根据议员的示意,海员们将快艇撑离轮船后便开始全力划艇,艇离轮船不过几米远,卡尔意外地发现小艇就在轮船的那一边朝着轮船总出纳室的窗口前进。所有三个窗口全是站的苏巴尔的证人。这些人向小艇致敬并且眨眼睛,甚至舅舅也表示感谢,小艇在继续匀速前进,一个海员用手向上面窗口的人群发出一个飞吻,这是他的一个杰作。窗口上那些人中好像已经没有伙夫了,这是真的。卡尔拉着舅父,他们两人的膝盖几乎碰到一起了。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卡尔心里升起了一股疑虑,这个领他们上快艇的海员是否已经取代了伙夫,舅父也回避他的目光。只看着海上的波浪,波浪使小艇左右摇摆。 (陆增荣译) [book_title]变形记 当格里高-萨姆莎从烦躁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现他在床上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跳蚤。他的背成了钢甲式的硬壳,他略一抬头,看见了他的拱形的棕色的肚皮。肚皮僵硬,呈弓形,并被分割成许多连在一起的小块。肚皮的高阜之处形成了一种全方位的下滑趋势,被子几乎不能将它盖得严实。和它身体的其它部位相比,他的许多腿显得可怜的单薄、细小,这些细小的腿在他跟前,在他眼皮下无依无靠地发出闪烁的微光。 “我怎么啦!”格里高心里想道,那不是一个梦。他的房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凡夫俗子的房间,只是略为小些罢了。房间里静静的,四周是熟悉的墙壁,桌上摊开着收集得来的织物样品,往上看挂着一幅画,那是他不久前从画报上剪下来的。镶嵌在一个美丽的镀金的相框里,这是一幅夫人的画像。画上的夫人头带毛帽,颈脖套着狭长的毛围巾,一幅端坐的姿态。胳膊的下部隐藏在毛暖筒里。这幅画高高在上,对来访者显示出一种俯临人世的气派。 格里高望着窗外,那是一种灰暗的天气——可以听到雨点打在窗棂上——这使他心情抑郁。“如果我现在睡一会,忘记所有的傻事,那会怎么样呢?”他心里想。但是这根本实行不了,因为他习惯于朝右侧睡,而现在却是仰天睡的,翻不到右边,尽管用了很大的力量,仍然无济于事。他试了上百次,闭着眼睛,免得看见那些活崩乱跳的小腿。当他开始感到一侧有些从未有过的轻微的钝痛时,才停止了翻身的努力。 “我的天哪,”他想,“我选择的是多么辛苦的职业啊,我日复一日地处于旅途之中。在外面,业务上的刺激,比起在家、在公司要大得多。此外,还 要承受旅途的劳累,要考虑火车的联运,吃饭没有规律性,伙食又差,频繁更迭的车马交通,一点也没有人情味,没有温馨之感,让这种旅差劳务见鬼去吧!”这时,他觉得肚皮上都有点痒,于是他让背部慢慢移动到床柱附近,以便于抬起头来。他看见了痒的部位,那上面全是小白点,他弄不清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想用腿来摸摸这个部位,但他立刻缩回来,因为摸的时候,他打了一个寒战。 于是他又滑回原来的位置,“早起,”他想,“使人愚钝,人要睡觉,其他的旅行者像闺阁妇女一样生活。例如,当我上午这段时间,走回接待室,记下已经分配到的任务时,先生们才吃早饭,要不信,可到我上级那儿去试一试,我立刻就飞出去;可是谁知道,这样做对我是否很有好处呢?要不是由于父母的原因我早就该声明辞职了,我早就该去上级跟前彻底倾诉我的肺腑之言,他听了我的话肯定要从写字台上跌倒下来;他坐在写字台旁的姿势也很特别,他总是居高临下地和职员谈话,由于他的听力不好,职员说话时必须离他很近。现在,希望还 是有一点的,我已经积蓄了一点钱,为了向他还 清父母的债——这债恐怕要还 五、六年——我是绝对要还 清的;然后可以获得厚利。目前,我无论如何要起来了,因为我乘的是五点的车。” 他向闹钟望去,闹钟正在一个箱子上滴滴答答地走着。 “我的妈呀!”他想,“现在已经是五点半了,指针还 在静静地走着,甚至已经是五点半多了,接近于五点三刻了,闹钟没有闹过吗?从床上看,钟停在四点没错,肯定响过铃。对,这震动家具的闹钟声,居然休息了,这有可能吗?现在,他格里高虽然安静,但并没有睡着呀!不过或许他睡得更熟了,那现在他怎么办呢?下一趟车是在七点,那就要火速加快行动了。他必须将些样包起。他觉得自己并不特别的机敏和精力充沛。虽然赶上火车,也免不了上级要大发雷霆,因为五点正助手已经在车站等格里高了,他肯定已经向上级报告了他的误车,这个助手是上级的走狗,毫无骨气和理智。如果他报告格里高生病呢,那也是特别使人尴尬而值得怀疑的事情,因为格里高在五年的任职期间一次病也没有生过,上级肯定要和医疗保险医生一起来,并责难父母,说他们的儿子懒惰。指示医生提出各种异议:说他身体健康工作懒散,在这种情况下他还 有公道可言么?格里高觉得,他的情况除了睡过了头,还 是睡过了头。他本人完全健康,而且甚至还 特别的饥饿。 当他匆忙地思考过这一切后,来不及作什么决定,就离开了床铺——闹钟响了,正好是六点三刻。这时有人敲床头旁边的房门,“格里高,”——这是母亲的声音,“现在已经六点三刻了,为什么你还 不出发呢?”这声音是如此的柔和,他也回话了。但当他听到自己回话的声音时,大吃一惊,这声音是他以前的声音,这是准确无误的,但参杂了一种来自下面的,未被压低的虫声,这虫声只有开始的瞬间是清楚的,其拖音却是模糊不清了,听起来,使人惶惶然,不知道自己是否听准没有。格里高要详细回答母亲的问话并解释这一切,但由于他的声音发生了变化,只能回出如下的话:“是的,是的,谢谢母亲,我已经起床。”门外并未察觉到声音的变化,也就安心地踢踏着拖鞋离去了。不过,通过这场谈话,家里其他的人却听出来了,格里高不是大家期待的那样已经起床,而是仍然留在房间里没有行动。 父亲在一个边门上轻微地敲起来了,但却是用拳头敲的。他叫道:“格里高,咋回事呀?”过了一小会,他又以一种低沉的声音提醒道:“格里高,格里高,”在另外一张边门,妹妹却在关心地问道:“格里高吗?你不舒服吗?需要什么东西吗?”格里高向两边回答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格里高这次发音很仔细,并且是一字一字吐出来的,好让人听清楚,父亲也吃饭去了。但妹妹还 在悄声说话,“格里高,开门吧,我求你。”格里高根本不想开门,昨晚,他已小心翼翼地将房间所有的门锁上了。 首先他得安静,然后起床穿衣,并且先吃早饭,接着才考虑别的事情。因为他注意到,在床上考虑问题不会有好结果,他回忆起来,过去在床上经常感到有些轻微的疼痛,这或许是由于睡眠姿势不良引起的。在起床时又觉得这种疼痛完全是一种幻觉。这次他在床上也觉得有点痛,而且声音也变了,但起床时,却没有什么幻觉了,都是实在的事。他很警张,这种声音的变化不是别的,而是受了凉的表现,是一个旅行者的职业病的表现,这是毫无疑问的。 掀开被子,那是很简单的事,不费吹灰之力,被子就掉下来了,但接着而来的事就很麻烦,特别是要站起来,就是显得更麻烦了。因为他身体已是不同寻常地宽阔,这就需要胳膊和手的帮忙;他现在没有这两样东西,只有许多细小的腿,而且还 不停地乱动,他又控制不了小腿乱动的情况。如果要将其中的一条腿弯曲起来,首先得将它伸直,这件事他终于办成了,他就用这条腿做他想做的事。这时其它各条腿,像获得了解放一样,也这样工作起来了,处于高度的兴奋状态并且极为痛苦。格里高心里想:“离开得了床吗?” 首先他用下身离开床铺,然而自从他变成大跳蚤后他没有见识过他的下身,这个下身是怎么样,他还 无法想象,但行动起来非常笨拙,走得很慢,当他最后发疯似的,不顾一切地往前走时,真是竭尽了全力;但方向却是不准,狠狠地撞着了床杆的下部,他感到烧灼似的疼痛。这使他了解到,他的下身或许是全身最敏感的部位。 于是他试着上身先离开床,将头小心地转向床沿,这事他轻易地办成了,尽管他下身既宽又重,但随着头部的转动身子最后也转动了,但是当他终于将头在床外支撑起来时,他吓了一跳,不敢用这种办法继续进展了。因为再继续进展的话,最终必然要掉下去,头不受伤才怪呢?这样下去是不值得的,他最好还 是留在床上。 不过当他同样费劲地回复到躺在床上的原来姿势时,他叹息着,更加生气地看着他那些小腿互相碰撞,斗争。对于小腿们的騷乱想不出办法加以治理,他心里又想,这床上也是躺不得的。要不顾一切地从床上解放出来,即令解放的希望很小,也是值得一干的。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在这期间他同时没有忘记:安静的思考比起鲁莽的决定要可取得多。这时他把眼光尽可能盯着窗户,可惜他只看到晨雾将窄狭街道的对面裹住了,从中他并没有获得多少信心和开朗的心境。闹钟重新响起来了。“已经七点钟了,”他想道,“已经七点了,还 总是这样的雾。”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呼吸安详而微弱,好像他期待着从完全的安静中回复到真正的,自然的状态。 然后他又想到:七点一刻以前,我必须无条件地离床,到那时公司必然来人问我,因为公司是七点以前营业。他开始将他的整个瘦长、匀称的身子摇晃出床,如果采用这种办法,他得高昂着头,估计头部不会受伤。至于背部,似乎是硬的。 掉到地毯上也不会发生什么异常,最大的考虑是响声,这响声虽不致引起恐吓,但也要惊动门外所有的人。响声必然是有的,风险不得不冒。 当格里高向床外冒出一半时——这种新方法与其说是艰辛,还 不如说是一种游戏,他总是要往回摇晃——这时他忽然想起,如果现在有人来帮他一把的话,起床是多么简单的事。有两个人就绰绰有余——他想到了父亲的厨娘——他们只要把手臂放在他弓形背下面移动,这样就可以将他弄出床外,由于身体有重量,他们必须弯着身子,耐着性子,小心翼翼地移动;这样格里高就可以在地板上翻过来,但愿小腿在地板上,注意不要胡蹦乱跳。除此以外,门还 是锁着的呢!他要不要真的叫人帮忙呀?当他想到这点时,他不顾一切地抑制了笑容。 事情还 差得远呢!他虽然强烈地摇晃自己的身子,但仍然觉得不平衡,于是立刻作出最后的决定,因为现在离八点只差五分了。这时有人敲门,格里高想到,“公司来人了,”他几乎目瞪口呆。而这时小腿跳“舞”跳得更欢了。一会儿一切都安静了。他想,“您不要开门,”他下意识地希望。他想这次一定像往常一样还 是女仆,她踏着坚定的步子直趋房门并且将它打开了。格里高只等着听取来人入室打招呼的声音,并且已经知道谁来了——原来是公司全权代表本人。唉!为什么只有格里高注定要在这个公司服务呢?在这里只要有一点点微小的失误就要受到询查,难道公司里的全体职员都是废物吗?他们之中没有一个忠诚可靠的分子吗?而这个人仅仅在一个早晨只有几个小时没有为公司办事,出于良心的谴责变得神经衰弱了,以致于离不开床铺了,即使如此,派一个学徒来问讯一下也就可以了——如果有必要问讯的话——可不这样做,偏偏是代表本人来了,向他无辜的家庭宣示,代表本人才有能力追究此事,果真如此吗?——格里高想到此事就激动起来,代表来之前,他就决定要起床了,一方面出于激动,更多的是出于他本人正确的决定。于是他竭尽全力一摇,摇出了床。滚到地上时的确响了一下,但声音并不多大,一方面是地毯使声音有所减弱,另外,背部的弹性比格里高原来想象的要好,所以掉到地上的声音根本不是那么响亮。只有头部,由于注意不够抬得不高,因而受到了一点撞击,这使他懊恼和痛苦,于是转动头部并在地毯上抚摸它。 “这房间里肯定掉了什么东西;代表在左隔壁房间里说。格里高寻思,代表是否也发生了类似今天在他格里高身上发生的变化?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这时代表在隔壁房间里踱着沉重的步子,漆皮靴子格登格登,有如对这个问题作出粗野的回答;在右边房间里妹妹却悄悄地报告:“格里高,代表来了,”“我知道。”他回答的声音也很小,不过他妹妹可能听见了。格里高不敢将声音提高。 “格里高,”父亲在右边房间里说,“代表先生已经到了,他要询问一下你为什么没有坐早班车出发。我们也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此外,他还 想和你个别谈话。你开门吧,房间没有收拾他不会计较的。”“早晨好!萨姆莎先生,”这时代表友好地说。“他身子不舒服,”正当父亲在门口说话时,母亲插进来对代表说,“他身体不适。代表先生,请您相信,要不然他怎么能误车呢?这孩子一心扑在生意上,别的什么也不干,我正生他的气呢。他晚上哪里也不去,到现在他在城里已经呆了八天了。每天晚上都在家里,他就和我们一起吃饭,安安静静地看报或研究火车时刻表。他制作的细木工活,那才算是一种分心呢,例如他用两个晚上制作了一个小木框,代表先生,您一定会惊奇,那个小木框是多么漂亮啊!它挂在房间里,格里高一开门,您马上就可以看见的。另外,代表先生,您来我们这里,我感到很荣幸。我们早就要他把门打开,他没有照办,他很固执。他肯定生病了,但他早晨还 说他没病。”“我马上就来。”格里高慢慢地,而且谨慎地说。他说这话时没有动弹,生怕说话时漏掉一个字,“好心的夫人,我不能作什么别的解释了,希望情况并不严重。”代表说,“从另一方面讲,如果我要说什么的话,我只能说,我们商人,——有人说好,有人说坏,随人怎么说吧——我们商人,由于商务上的考虑,我们对一些小小的身体不适,经常是要顶着点儿的。”无辜的父亲这时又敲门了,并且问:“代表可以进来吗?”“不行!”格里高说,左边房间里是难堪的沉默,右边房间的妹妹开始小声地哭泣起来。 为什么妹妹不到其他人那里去呢?她也许才起床,甚至还 没有穿衣服吧?但为什么她要哭呢?因为格里高没有让代表进入房间,因为他处境危险,很可能丢掉饭碗;因为上司又要老调重弹,向父母重新算过去的老帐,为了这些才哭吗?这也许是多虑了。格里高还 在这里,他一点也没有想到要离开家里。目前他就躺在地板上,了解这一情况的人不会苛刻地要求他让代表进入房间。但是由于这一小小的失礼行为,以后很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将格里高解雇,没有好结果的。对格里高来说,目前似乎最好是让他安静,别用哭泣或找他讲话来打扰他。但目前这种尴尬的僵局使其他人感到烦恼,他们的关心是可以理解的。“萨姆莎先生,怎么搞的?”代表提高了声音,“您在房间里设防吧,只要回答一声行或不行就可以了。您给你父母带来了不必要的严重的不安,并且耽误了——这我只是顺便提一下——以前所未闻的方式耽误了工作,我以您父母的名义,以您上司的名义严肃地跟您说话,要求您现在明确地解释一下。我一向相信您是一个安分守己的、理智的人,可是您现在似乎突然地变了,非常任性,今天早上您误了车,上司已经指示我,要我让您将不久前赊出去的帐收回,我为此说了许多好话,认为这个指示是不恰当的,不过现在我看到您这种顽固劲,我已毫无兴趣为您效劳,您的地位是极不牢靠的。我原本想和您私下谈谈,但是因为您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我不知道,为什么连您父母也不知道您的情况。您在最近一段时间里的工作成绩是不能令人满意的,当然,现在不是作大生意的季节,我们承认,但是也不是一桩生意也作不成。那根本不可能,萨姆莎先生,决不可能。” “不过代表先生,”格里高有些失态地叫起来了,由于激动就不顾一切了。“我马上开门。有点不舒服头痛,我就没有起床,我马上就起床,我还 躺在床上,不过现在精神又好了,我就起来吧,只要一小会儿,请耐心点!身子还 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样美气,不过已经好了,真是病来如山倒呀!昨天晚上我还 是好好的,我父母是知道的,确实如此,甚至可以说他们了解得更清楚,昨天晚上我就微微有点预感。知道今天必然会有人来看我,为什么我不去公司报到呢?总是有人认为,生了病可以不必留在家里休息,会顶过去的。代表先生!请不要为难我的父母!您对我的一切指责都是没有道理的,没有人指责过我。也许您还 没有看过我刚刚发出的订货单。再说,我坐八点的车,多休息几个小时能使人精力充沛,代表先生,请不要再耽误了。我自己立刻到公司去,请您给上司转达一下。” 当格里高很快说完以后,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然后他轻快地靠近了箱子,之所以能轻快,可能是由于在床上练习的结果,接着他试图依靠箱子站起来。他要开门,要让别人看见他,要和代表说话。他急于想知道,那些对他有所要求的人在见到他时会说些什么。如果他们大吃一惊,那格里高就不再有责任了,就可以安心了;倘若他们心安理得地接受现状,他就没有理由激动了。抓紧时间,八点就在车站了。首先他好几次滑离了外表简朴的箱子,最后他终于完成了一次摆动,因而直立起来了。下身的疼痛再也不注重了,即令是疼痛他也不在乎了。现在他朝着附近椅子的靠背落下去,他用那些小腿紧紧地扣住椅子的边沿,这样他就坐牢了,他静静地呆在那里,因为他已经听到了代表在说话。 “你们二位是否听清了他讲的哪怕是一句话?”代表问格里高的父母,“他不是在耍我们吗?”“我的天呀!”母亲叫着,她已经在哭了。“他可能得了重病,是我们把他折磨成这样子的,格蕾特!格蕾特!”然后母亲叫喊起来。“母亲?”妹妹从另外一边也叫着。她们母女对着格里高的房间通话了。“快去找医生!格里高生病了,快,你必须马上找医生去。您听见他讲话了吗?”“这是虫子的声音!”代表说,和母亲的叫喊相对照,代表的讲话的声音是轻轻的。“安娜!安娜!”父亲的叫喊通过前房直达厨房,他还 拍着手。“马上去取钥匙!”两个姑娘跑步穿过前房时,可听到裙子的——声——妹妹穿衣服怎么这样快呢?——有人用力把门打开了,可没有听到关门的声音,他们可能让门开着吧,像家里通常那样。但是一个巨大的不幸发生了。 不过格里高变得安静多了,人们已经听不懂他的话,尽管如此,他觉得他们的话是清楚的,比以前还 要清楚,这可能是听惯了的原因,不过人们总还 是认为他不大正常,并准备帮他。一方面出于安全,另外,他们也相信能帮他,从这两点出发,他们采取了一些初步措施,这对他是有好处的。他感到自己又进入到人类的圈子里了,并且希望通过这两个人大大改进他的声音,这就是通过医生和钳工,其实不必分得太仔细,以便在行将到来的会谈中能发出清晰的声音。他略微咳了一会,想努力咳掉虫声。因为他的咳嗽听起来也可能不完全同于人的咳嗽声,格里高也不敢再自行作主咳嗽了。这时隔壁房间里变得完全的沉寂。也许父母和代表正坐在桌子旁边窃窃私语,或许他们正靠在门内偷听。 格里高连同单人沙发一起朝房门移动,到了门边他就直扑房门,这时他站直了——他那一团小腿带有些微的粘性——略事休息。然后他开始用嘴转动着锁孔里的钥匙。可惜他根本没有牙齿——他用什么把握住钥匙呢?——当然,他的下颔是强有力的,用下颔可以真正地转动钥匙,格里高不顾一切地这样做了,毫无疑问他付出了代价,因为棕色的液体从嘴里流出来了,流到钥匙上,滴到地板上了。“你俩听!”代表在隔壁房间说,“他在转动钥匙。”这对格里高是一个很大的鼓励,但这样一来,大家都对格里高鼓劲了。父亲、母亲也参与叫喊:“加油!格里高,”他们都叫了。“再靠近一点,靠紧锁子。”可以想象大家都在紧张地注视着格里高的艰辛和努力,他也竭尽了全力,可控制不了,他居然咬住了钥匙,每转动一下钥匙,锁也跟着晃动,现在只有他的嘴还 可伸直,按照转动的需要,他把自己挂在钥匙上了,锁子反弹,激出相当响亮的铿锵声,这使格里高真正地清醒了。他喘着气,心里想,我干脆不在锁上下功夫了。他把头搁在门的把手上,使门完全敞开。 因为他用这种方法开门,门缝就开得相当的宽了,可人家还 是看不到他,他必须绕着门扇慢慢转动,他担心由于别人进来时他恰好笨拙地掉到地上,弄个脚朝天,所以他转动时小心翼翼。他还 正在艰难地奋斗,没有时间注意其它事情,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代表一声响亮的“啊”,脱口而出。这声音有如风声飒飒。格里高也见到了代表,代表是第二个在门口的人了,他用手压住已经张开的嘴,慢慢地又收回去,好像一种不明显的、均匀的、很有后劲的力量在驱动着他。这时母亲也来了。她不顾代表在场,头发还 是昨天晚上散开的样子,蓬松高耸,她首先看看两手互握的父亲,然后朝格里高走了两步,并且跪在她那向四周展开的裙子的中央,她的脸不甚明显地朝胸口垂了下来。父亲的表情带有敌意,他握紧双拳,好像要把格里高踢回他的房间,然后他很不安地将房间扫视一遍,接着用双手捂着眼睛哭起来了,他的有力的胸脯在抖动。 格里高根本没有出房间,而是靠在门扇上,这样就只能看到格里高一半的身子和上面侧偏的头部。他也就这样看着其他的人。这时屋里屋外已经明亮得多了,街道对面,立着无穷无尽的,灰黑色的房子的一部分——那是一座医院——这一部分房子上有规则地排列着坚实的、已经打开了的窗户,雨还 在下,下得很大。每一个雨点,很明显的,是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早餐的餐具数量很多,摆在桌子上,因为对父亲来说,早餐是一日之中最重要的一顿,他吃饭时要看各式各样的报纸,早餐要延续一个小时,对面墙上挂的是格里高在军队服役的照片,当时他是少尉,照片上的格里高手扶佩剑,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他的制服,仪表令人起敬,通向前房的门是开着的,由此望去,住宅的大门也是开着的,一直可以看到前院,看到前院的楼梯向侧面拐过去。 “现在,”格里高说,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这些人中唯一能保持安静的人。“我马上穿衣,包好货样,然后出发。你们让不让,你们让不让我走呀?现在,代表先生,您看到了,我不是一个固执的人,我喜欢工作。旅行是很不容易,但是我不旅行就不能生活。您到哪里去,代表先生?是到公司吗?对吧?您会将这一切真实地汇报吗?有人现在不能工作,那就应该回忆和思量一下他过去的业绩,以便他以后轻装前进,更努力集中精力的工作。我对于上司是非常忠于职守的,这您很清楚,一方面,我的父母和妹妹也需要我尽孝悌。我很为难。我是以工偿债,只有工作才有出路。不过,请您不要过分为难我。在公司里请您要为我说话。有人不喜欢我们这种出差的人,我知道。他们以为出差的人在外面赚大钱,过美好的生活。他们没有特别的理由深入思考这种偏见。但是您,代表先生,比起其他人来,您对于这种情况看得清楚一些。推心置腹地讲,您甚至比上司本人要看得更清楚。上司作为一个企业家,他对职员判断容易失误,总是循着不利于职员的思路判断。您也很了解,出差的人成年在公司外面,他很容易成为流言蜚语、偶发事件和莫名其妙的病痛的牺牲者。他也无法与之抗衡,因为他多半不了解他们的情况,而一旦他精疲力尽不能完成出差任务,在家又身患重病,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病,在这种情况下,他只有当牺牲品了。代表先生,您不给我一个说法,就不要走,我至少总是有一小部分是对的吧。” 但是就在格里高说头几句话时,代表就转过身子,他努着嘴,肩膀抖动着,回过头来盯着格里高;格里高接着讲下去,代表站在那儿没有一刻的安静,但始终盯着格里高。他非常缓慢地朝门走去,好像冥冥之中他不得不离开这个房间,而且事实上他已经到了前房,一个突然的动作之后,他的脚已最后迈出了客厅。可以认为他现在急于要有别的行动了。不过在前房时,他的右手远远地伸向了楼梯那儿,似乎存在着一种精神上的解脱。 格里高明白,如果他在公司的职位不会因此遭受特别打击的话,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他不能让代表走掉。父母对此并不十分理解,在长年累月之中,他们形成了一个这样的想法,即格里高在公司里能自食其力。此外,只知道目前要帮格里高多做解围的工作,以致缺乏先见之明。而格里高就不一样了,他认为代表可能会留下来,被安抚,被说服,最终被战败。格里高和他家里的前途就有赖于此了!妹妹刚才在这儿,那多好啊,她很聪明,当格里高安静地躺在地上的时候,她还 哭过。这个代表,这个女人迷,肯定会被她控制,她可以把大门关了,在前房对他说些吓唬人的话,但妹妹现在不在这里,格里高必须自己应付了。但他并没有想到,他现在根本连行动的能力都没有。他也没有考虑到,他现在说的话,人家根本不可能听懂,或者有可能人家听不懂。他离开门扇,通过出口移动身子,他要朝代表走去。代表微笑着,已经用双手牢牢抓住前厅的栏杆。格里高马上就要落下去,他停了一会,像找什么东西,小声一叫,那许多小腿就落到了地上。几乎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今天早晨他才第一次感到身子的舒畅,那许多小腿之下是坚实的地板,格里高注意到小腿们完全顺从地听指挥,落到地板之后甚至正在努力负载他前进,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看到这种情况格里高很愉快,他相信身上的各种病痛终于彻底痊愈了。他的动作缓慢了,他摇晃着身子,在离他母亲不远的地方,正对着他似乎在沉思的母亲,他就躺在这儿。这时他母亲突然伸开手臂,撑开手指跳了起来,并且叫道:“救命呀,我的天哪!救命啊!”她低了头,好像要仔细看看格里高,可与此相反,下意识地倒退了几步。忘记了她背后就是桌子,当她来到他跟前时,她坐下来了。由于分神,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旁边的咖啡壶打翻了,咖啡大量地流到了地毯上。 “母亲,母亲,”格里高轻声地说,向上看着她。他此时此刻忘记了向代表走去,他不能眼看着流着咖啡的壶不管,他用下颔向空处咬着。对此母亲再次喊叫起来并且迅速逃离了桌子,扑向正朝她走来的父亲的怀里,但格里高现在没有顾及他的父母,代表已经到了楼梯,他的下巴搁在栏杆上,正回过头来看最后的一眼,格里高加快步伐,以便尽可能赶上代表。代表已经有所察觉,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走,他消失了。 “啊!”他还 在喊,叫声响彻整个楼房。父亲在此以前,一直还 是很冷静的;可惜代表的逃走却使他糊涂了。父亲本人不但不追赶代表,而且还 阻止格里高追赶。他左手拿着代表的手杖顺便说一句,代表戴着帽子,披着外衣曾经坐在单人沙发上,将手杖搁在那里,父亲左手拿着手杖,右手从桌子拿了一张报纸。蹬着脚,扬着手杖和报纸将格里高往他的房间里赶。格里高请求父亲不要这样,但无济于事。父亲也听不懂他的请求,格里高顺从地摇着头,父亲一个劲地蹬脚蹬得更欢;在那边,母亲不顾天气寒冷打开了窗户,将头伸向窗外,用双手捂着脸,在街道和楼房之间有一股过堂风,风将窗帘吹起,桌上的报纸被吹得呼呼作响,有的报纸还 吹到地板上。父亲像个野人一样,毫不留情地挤出了嘘嘘之声。格里高虽已能走动,但未训练过后腿,如果他能拐弯,就立刻到了他的房里。但他担心拐弯,要花很多时间,这会使父亲不耐烦。每时每刻父亲都可能用手里的手杖将他往死里打,或者打在背上,或者往头上打。格里高此时终于走投无路,因为使他惊奇的是他后退时连方向都掌握不好,所以他胆怯了。开始不停地从侧面看着他父亲,心里想尽可能快地拐弯,但事实上很慢。也许父亲注意到了他这种可怜的用意,这其间并没有打扰他,而是用他的手杖尖,远远地指挥朝这里朝那里,要是没有父亲的这种不可忍受的嘘嘘之声那该多好啊!脑子一时间不管用了,他差不多已经完成了拐弯的动作,因为老是听那种嘘嘘之声,他糊里糊涂地又拐回来一段,当他的头终于幸运地处于门口时,发觉身子太宽,根本不可能通过入口,当然,以他父亲目前的心境也决不可能想到打开另外一扇门,让他有一个可行的通道。父亲,原本想到的只是,格里高应该尽可能快地回到他的房间里去。根本就没有想到要费心为格里高的需要作些准备,以便他能直立起来,就能直接进入:更多想到的是将格里高在这样吵闹的情况下往前赶,这时格里高背后有一种响声,那不是父亲的声音,这可不是玩笑。格里高加紧行动,——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了——赶快进入门里,他将身子一侧抬高,斜着通过入口,他的胁下已经受伤,白色的房门留下了脏的痕迹,他马上擦身而过,终于不再能动弹了。一侧的腿在空中抖动,另一侧的腿落在地上疼痛不已,这时父亲从后面给了他真正解除痛苦的一击,这一击是沉重。他猛烈地一跃,跃进房间很远,父亲还 在用手杖敲门,最后一切都沉寂了。 格里高直到黄昏时才从深沉的昏睡中醒来。而且肯定醒来得很迟,他不是受到打扰才醒来的,因为他觉得自己休息得很好,是睡醒的。可他又似乎觉得醒来时他听到了外面浮躁的脚步声和关门的声音,那是一种小心翼翼地关上通向前房的门的声音。他觉得是被这两种声音惊醒的,街上的路灯都是电灯,苍白的光反射到房间的天花板上和家具的顶部。不过格里高所在的下面,那光线还 是昏暗的。他慢慢地移动着,用触角试探着朝房门爬去,依旧是那么的不熟练,但他现在认识到这东西的可贵之处。他朝门行进,为的是看看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身子的左侧似乎有一道长长的,不舒服,绷紧的伤痕,他只好靠着两行腿真正地跛行,一条小腿在上午的事件中受了重伤——那简直是一个奇迹,居然只有一条腿受了伤——这条腿已经毫无生气地在后面拖着。 到了门那儿,他才注意到,本来就有点什么东西引诱着他向门那儿走去,这就是食物的香味。因为那里搁着一个碗,里面是甜牛奶,浮着一片片小白面包,由于高兴,他几乎要笑了,因为他比上午还 要饿。所以他马上将头伸向碗中,除眼睛外,都和牛奶碰上了。然而他又很快地撤回来,因为他那尴尬的左侧使他吃饭时很不方便,除非全身气喘嘘嘘地配合——牛奶是他最爱喝的饮料,味道太美了,这肯定是妹妹端进来的,接着,他又认为不是妹妹端的。他几乎是违心地离开了碗,他爬回房间的中央。 在客厅里,像他从门缝中看到的那样,已经点上了煤气灯。要是平常这个时候,父亲总提高了声音给母亲,间或也给妹妹读下午出版的报纸,但现在却没有读报纸的声音。也许这种读报最近变得稀疏起来了。往常妹妹总是要将读报的内容给他叙述一番或记录下来。现在不但没有读报,四周也变得如此寂静,尽管这样,屋子里并不是空荡荡的。“这个家过着多么宁静的生活啊!”他想。当他凝视着眼前的一片黑暗时,他感到一种莫大的自豪,他的父母和妹妹在如此漂亮的住宅里过着这样的生活,这都是他为他们创造的。难道现在所有这些宁静、幸福和安乐就要令人吃惊地结束了吗?为了继续这一思路,格里高宁愿活动着自己,他在房间里爬来爬去。 在这漫长的夜晚,一会儿这个边门打开了,一会儿那个边门打开了一条小缝,一会儿又被关上了。或许有人要进来解决问题,但又有顾虑,格里高干脆守候在门口,决心无论如何要把这个想进来而又有顾虑的人拽进来,或者至少要知道他是谁,但是门再也没有被打开。格里高的守候,白费力气,以前,当门要上锁时,所有的人都要进来看望他,而现在他已经打开了一张门,其它的门很明显白天就打开过了。然而没有人进来。钥匙从外面插在锁孔里。 客厅的灯到深夜才熄。很容易判断:父母和妹妹长时间未睡,因为仔细一听就知道,他们三人都是脚尖点地离开客厅的。直到明天早晨肯定再也不会有人来这儿,这样他就有充分的时间不受打扰的考虑,考虑他现在怎么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他被迫躺在房间的地板上,这房间高大而且空荡,这使他有些害怕,他也弄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因为这是他住了五年之久的房间——他自己的这种变形是潜意识的,由于这种变形,他不好意思地匆忙钻到长沙发下面,尽管他的背受到一种轻微的压迫,头不能抬起来,但他感到很舒服。可惜的是,他的身子太宽,不能充分地舒展。整个晚上他都呆在那里,一部分时间处于半睡眠状态,一种饥饿感总是让他睡不好。一部分时间他处于忧虑和模糊的希望之中,忧虑也好,希望也好,结论都是一样:他目前应该表现得安静。要耐心和充分体谅家里,使得大家都能容忍目前发生的这种不愉快的事情,在他目前的情况下,这种不愉快是由他引起的,虽然是被迫,终究是他引起的。 格里高得出结论时,也就是他作出决定的时候,已经是黎明时分,几乎还 是夜里,机会来了。他可以利用这个机会验证这个决定的力量,因为妹妹这时正从前房开格里高的房门,她几乎全都穿好衣服,神情紧张地往里看。她没有立刻找到他,及至在长沙发下发现他——上帝!他真是什么地方都可安身,可他不能飞走——妹妹大吃一惊,不能自制,立刻重新从外面关上了门,但似乎有些后悔失态,马上又打开了房门并且走进来,像进入重病人房间或来到生人这里一样,是用脚尖点地走进来的,格里高将头移到刚好沙发的边沿之处观察她。看她是否注意到,牛奶基本未动而且他也并非不饿,看她是否带了新的适合他口味的食物进来,如果不是她亲自带来的,也不提醒她,宁愿饿着。虽然他现在有一种巨大的冲动要从沙发下面钻出来,要跳到他妹妹的脚边,求他发善心弄点吃的东西。他终究没有动弹,不过妹妹立刻很惊奇地注意到,牛奶还 是满满一碗,仅仅有少许溢在周围,她马上端起来,但不是直接端起,而是用了一张破纸夹着碗边,把它带出去了。格里高急于知道她会换些什么进来,对此,他有各式各样的想法,不过他从来未想过,以妹妹的善良真会做些什么。事实上她带来了很多食物供他选择,这些食物摊在一张旧报纸上。有泡菜,晚餐剩下来的排骨,周围摆着白色的肉冻,一些葡萄干、杏仁、一份干酪,两天以前格里高说过干酪不好吃;还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