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卡拉马佐夫兄弟 [book_author]陀思妥耶夫斯基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659337 [book_dec]《卡拉马佐夫兄弟》是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长篇小说,通常也被认为是作者文学生涯的巅峰之作。《卡拉马佐夫兄弟》最初在《俄罗斯信使》杂志上连载了将近两年(自1879年第1期至1880年第11期),并于1881年出版了第一个单行本。描写旧俄时期外省地主卡拉马佐夫一家,因金钱和情欲引起冲突而酿成仇杀的悲剧。老卡拉马佐夫与长子德米特里争夺美貌的格鲁申卡。一天夜里,德米特里疑心父亲与格鲁申卡幽会,翻墙潜至父亲的房前,逃跑时被管家拦住,他用铜杵把管家击倒在地。这时,私生子斯米尔佳科夫趁机杀死老卡拉马佐夫。德米特里涉嫌入狱。德米特里原已同卡捷琳娜订婚,后又爱上了格鲁申卡;可是弟弟伊凡却迷恋卡捷琳娜。而伊凡玩世不恭,斯米尔佳科夫杀死老卡拉马佐夫,正是信奉伊凡哲学的结果。后来,法庭错判德米特里服苦役;伊凡内咎自责,神经错乱;斯米尔佳科夫也因精神崩溃而自杀;只有三子阿辽沙离家出走,用基督的博爱去拯救世上“迷途”的灵魂。 [book_img]Z_9458.jpg [book_chapter]第一卷 一个家庭的历史 [book_title]第01节 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 献给安娜-格里戈里耶芙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 卡拉马佐夫兄弟 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 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约翰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四节) 第一部 第一卷 一个家庭的历史 第一节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 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是我县地主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的第三个儿子。老费多尔在整整十三年以前就莫名其妙地惨死了,那段公案曾使他名闻一时(我们县里至今还 有人记得他哩)。关于那个案子,请容我以后再细讲。现在我所要叙述的,就是这位“地主”(我们县里这样称呼他,虽然他几乎有生以来从来也没有在自己的领地上住过),这是一个虽然古里古怪、但是时常可以遇见的人物,是一个既恶劣又荒唐,同时又头脑糊涂的人的典型。不过,他这类糊涂人却会非常高明地经营他自己的财产,而且大概也只有在这类事情上十分在行。譬如说吧,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起初差不多什么也没有,他是个最起码的小地主,常跑到别人家去吃闲饭,抢着做人家的食客,但在他死的时候,却积攒了十万卢布的现钱。不过尽管如此,他仍旧一辈子都可以说是我们全县中一个最头脑不清的狂人。我还 要重复一句:他并不愚蠢;这类狂人大都是十分聪明和狡猾的。他只是浑噩,还 是一种特别的、带有民族特色的浑噩。 他结过两次婚,有三个儿子,长子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第一位太太生的,其余两个,伊凡和阿列克赛,是第二位太太生的。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第一位太太出身在有财有势的贵族米乌索夫家,也是我们县里的地主。一个富有嫁资,既非常聪明美丽,又是活泼愉快的小姐,怎么竟会嫁给这种象人们常叫的,不值钱的“废物”,我也不多说了,因为这种事在我们这一代里并不稀罕,过去时代也发生过。我还 认识一个女孩子,也是属于过去的“浪漫派”一代的,她对于一位先生暗暗爱了好几年,本来可以用极安静的方式嫁给他的,结果却因为自己认为障碍无法克服,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里,从-岩般的高岸上投入很深很急的河里自杀了。她这样做也是由于一种怪念头,那就是为了模仿莎士比亚的奥菲莉亚。假使她早就看中的那个心爱的岩石并不是多了不起的好景致,假使这一带是平淡无奇的平坦河岸,那么,她也许根本就不会自杀。这是千真万确的实事,我们应该想到,在我们俄罗斯的生活中,在最近几十年里,这一类的事情的确发生了不少。所以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米乌索娃的行为无疑地是受了别人的流风的影响,也是由于气愤所致。她也许想表示妇女的独立,反对社会的压迫,反对自己宗族和家庭的专制,而容易唤起的幻想又使她相信(哪怕只是在一瞬间),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尽管被人叫做食客,仍是日趋进步的时代里一个大胆和最好嘲弄的人,而其实,他只不过是一个恶毒的丑角,别的什么也不是。更有意思的是这事居然落到了私奔的结果,而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却引为十分荣幸。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对于这类意外奇遇,即使从他的社会地位来说,当时也是求之不得的,因为他巴不得早日成家立业,为此甚至可以不择手段;攀一门好亲戚又能取得嫁资,是一件十分诱人的事情。至于说到双方的爱情,无论是新娘方面还 是他这方面,大概是全都没有的,尽管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还 很有几分姿色。所以这个事件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一生中,也许可以说是一件唯一的特殊事件,因为他一辈子最为好色,只要女人一招手,就会马上拜倒在任何一条石榴裙下,可是偏偏只有这个女人在色情方面却一点也不能使他感到兴趣。 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在出奔后立刻发觉她对于丈夫只有轻蔑,并无其他感情。所以婚姻的后果很快就暴露了出来。虽然家里居然很快地对这件事默认下来,给出奔的姑娘分出了一笔嫁资,但是夫妇之间开始了最无秩序的生活和没完没了的争吵。有人说,年青的夫人当时所表现的尊贵和高尚,是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万万比不上的。现在才知道,在她拿到钱以后,他把数达两万五千卢布之多的款子立刻一下子全部抓了过去,所以在她来说,这几万卢布从那时候起简直就等于扔到了水里。在她的嫁资中,还 有一个小庄园,和一所相当好的、城里的房子,他长时间地千方百计想通过办成一种相当的手续,弄到自己的名下;只要凭着他无时无刻不使用的那种无耻的勒索和苦求的手段,来引起自己夫人对他的轻蔑和厌恶,好在她精神疲劳时为了摆脱他而答应下来了事,他原是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的。但是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娘家出来干涉了,终于万幸限制了强夺的行为。人们都清楚,他们夫妇之间时常发生恶斗,但是,据说动手殴打的不是费多尔-巴夫洛维赤,却是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一个暴躁、敢作敢为而缺乏耐性、身强力壮而脸色微黑的太太。最后,她终于抛弃了家庭,离开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同一个穷得快要活不下去的宗教学校的教员私奔了,给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留下了三岁的米卡。费多尔-巴夫洛维奇马上就在家里养了一大群女人,大肆酗酒放荡。间或清醒时,他就走遍全省,含着眼泪对一切人抱怨抛开他的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还 说出一些做丈夫的羞于出口的闺房琐事。这主要是因为他对于在众人面前扮演一个可笑的受了辱的丈夫的角色,有声有色地描写关于自己所受耻辱的细节,似乎感到愉快,甚至引以为荣。有些好嘲笑人的人对他说:“人家以为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加官进爵了,所以您不管怎样悲痛,还 是十分得意。”许多人甚至补充说,他喜欢以丑角的新姿态出现,为了招笑,故意装出这副样子,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滑稽处境。谁知道呢,也许他那种样子确是出乎天真。他后来发现了私奔女人的踪迹。这不幸的女人同她的宗教学校教员到了彼得堡,在那里肆无忌惮地彻底“解放”起来。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立刻张罗着,预备动身到彼得堡去。为了什么?——自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他果真当时会去的,但是一做出这样的决定以后,他立刻认为自己有一种特别的权利来重新不顾一切地纵酒豪饮一番,据说这是为了在旅行以前,壮壮胆量。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夫人娘家接到了她在彼得堡去世的消息。她好象死得很突然,就在一间阁楼上,有些人传说是由于伤寒,另一些人传说是饿死的。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听见他夫人噩耗的时候正喝醉了酒,据说当时他跑到街上,快乐得双手朝天,开始呼喊:“这可好了!”还 有的说:他象一个小孩子似的痛哭了一场,而且听说哭得连对他十二分厌恶的人看了也要觉得可怜。实际上也许两种情形都有,一方面是为自己获得自由而喜悦,另一方面则为对方痛哭,两者兼而有之。在大多数情况下,一般人,甚至坏蛋,也常常比我们通常所认为的要天真烂漫得多。包括我们自己也是这样 [book_title]第02节 被扔在一边的长子 这种人能够成为怎样的导师和父亲,自然可以猜想得到。在他这种父亲身上,该发生的事自然也就发生了,那就是说他完全抛弃了和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所生的孩子,这倒不是因为恨他,也不是由于什么夫妻反目,而仅仅是因为完全忘掉了他。在他用眼泪和诉苦惹大家讨厌,同时把自己的住宅变为婬窟的时候,这三岁的男孩米卡由这家的忠仆格里戈里照管着,假使当时没有他来关心,也许都没有人来替这小孩换衬衣。偏巧,最初孩子姥姥家的亲属好象也忘记了他。他的外祖父,就是米乌索夫先生,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的父亲,当时已经不在人世;他的守寡的夫人,米卡的外祖母,搬到莫斯科去了,病得很厉害,姊妹们又都出阁,所以差不多整整有一年工夫,米卡只好呆在仆人格里戈里那里,住在仆人住的木屋里面。其实就算爸爸想起他来(真的,他是不能不知道有他这个人的),也会再把他送进木屋里去的,因为小孩终究会妨碍他胡作非为。但是结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死者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的堂兄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从巴黎回来了。他后来曾一连在国外流寓多年,在当时还 很年轻,但却是米乌索夫家的一个突出人物,很文明,有都市气,外国派,而且终身有欧洲习惯,晚年时成为四十年代到五十年代的自由派。他在自己长期的经历中,经常和那个时代国内外许多思想最自由的人来往,亲身见过蒲鲁东和巴枯宁,到他漂泊一生的晚年,特别爱回忆和讲述一八四八年巴黎二月革命三天里的情形,还 暗示说他自己也几乎参加了巷战。这是他想起来就特别愉快的年青时代的一个回忆。他有自己的产业,照以前的算法,大约有一千个农奴。他的肥美的领地就在我们的小城外面,和我们的修道院的田地毗连。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还 很年轻,刚刚取得遗产的时候,就一下子和修道院打起了永远没法完结的官司,争夺什么在河里捕鱼或者森林中砍柴之类的权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但是和“教权主义者”打官司,他甚至认为是作为一个国民的文明义务。在他听了关于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的全部情况(当然这是他记得,甚至有一个时候很注意的),又打听出还 有米卡留下来以后,虽然他对于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新添了极大的愤怒和蔑视,还 是立刻过问了这件事。他当时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初次见面。他对他率直地说,愿意把这孩子领去由自己教养。以后有好久,他把当时情况当作新鲜事向人讲述,说他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提起米卡的时候,对方曾一度装作完全不明白讲的是什么孩子的样子,而且好象有点奇怪,在他家里居然还 有一个小儿子。即使说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的叙述有点夸大,那也总该有一些是实情。实际上,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生平就爱做戏,他会无缘无故在你面前扮演一个意外的角色,特别是这种做法有时并没有任何必要,甚至对于自己也不利,譬如目前那件事就是这样。不过这类特性确是大多数人,甚至是十分聪明的人所共有的,不仅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如此。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热心地进行着这件事情,甚至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一起充当小孩的监护人,因为母亲身后总还 遗留下小小的财产、房屋和领地需要处理。米卡确曾到这位舅舅家去住过,但是后者没有自己的家庭,又因为他刚刚把事办妥,自己庄园的银钱收益有了保障,就立刻又忙着到巴黎去久居,所以就把孩子委托给了他的堂婶,一位莫斯科的太太。恰巧他在巴黎住得很久,竟忘记了这个孩子,其是在二月革命来临的时候,——那次的革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他一辈子也不能忘记。后来莫斯科的太太死了,米卡转到她的已出阁的一个女儿手里。大概他以后还 曾第四次换地方。对于这,我现在先不谈它,况且关于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这位长子还 有许多话要讲,现在只能先说一点他身上最必要的情况,不说这类情况,我这部小说就没法开头。 第一,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三个儿子当中,惟有这位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一个从小就可以相信他总还 多少会有点财产,一到成年,就可独立。他的幼年和青年漫无秩序地过去了;中学没有读完就进了军事学校,以后到高加索服军职,因决斗降了级,服满军职后,时常酗酒,糟蹋了不少银钱。在成年以后才从费多尔-巴夫洛维奇那里拿到一些钱,在这以前却欠了许多债。第一次和他父亲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认识和见面,是在成年后特地到我们这里来和他父亲清算财产的时候。大概他当时对于父亲并不喜欢;他住在他家不久,拿到了一点点款子,并且和父亲约好以后领取庄园收入的办法,很快就走了。至于这庄园究竟有多少收入,值多少钱,他这次却始终也没能从费多尔-巴夫洛维奇那里得到确实的回答——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当时一下子就注意到——这也是应该记住的,米卡对于自己的财产抱着虚夸的、不正确的观念。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很满意这一点,因为他另有打算。他只觉得这年青人轻浮,暴躁,无耐性,有欲望,爱喝酒玩乐,只要能抓到一点什么,马上会安静下去,当然安静的时间不会长久。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开始利用这一点,用一些小赠与,偶尔寄去一点款子应付他。后来终于发生了一件事情:过了四年之后,米卡失去了耐性,第二次又到我们小城里来,准备和他父亲算清一切,但是使他万分惊讶的是,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什么也没有了,甚至都很难算清,他早已向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取尽了他的财产的全部价值,支完了钱款,也许反倒欠着他父亲一些。又根据某年某月他自愿签订的那几件契约,他已经没有再要求任何钱款的权利了。年轻人很惊讶,疑心内中有诡计和欺骗的情形,几乎发起火来,好象失去了理智。就是这件事引起了一个大惨剧,对于这惨剧的描写将成为我这第一部序幕性质的小说的主要内容,或者说是这部小说的轮廓。但是在转到正文以前,必须再讲讲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另外两个儿子,米卡的兄弟,并且说明他们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book_title]第03节 续弦和续弦生的子女 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把四岁的米卡脱出手去以后,很快就续了弦。这一段婚姻生活过了八年。他这第二位太太索菲亚-伊凡诺芙娜也很年轻,是从别省里娶来的,他为了一桩包工的小事情,和一个犹太人结伴到那边去了一趟。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虽然荒婬,酗酒,闹事,却从不耽误各项投资,事情总是办得挺顺利,虽然差不多永远带点儿卑鄙。索菲亚-伊凡诺芙娜是“孤女”出身,从小就失去了双亲,是一个愚蠢的教堂执事的女儿,生长在恩人养母,同时也是折磨者,有名望的老将军夫人,伏洛霍夫将军的寡妻的富有的家庭中。详情我不知道,只听说这温良娴淑,天真无邪的养女有一次曾在阁楼的钉子上系绳上吊,被人家救了下来,可见她是怎样地难于忍受这位老妇人的任性和没完没了的责备了,其实老妇人并不见得多么凶恶,只是因为闲着没事干,才成了一个使人受不了的女阎王。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前去求婚,人家打听清楚他的来历,就把他赶走了。于是他又照第一次结婚的办法,向孤女提议私奔。假使她当时对于他的行为知道得详细些,她一定无论如何也不肯嫁给他的。然而因为是隔了一省,再说一个十六岁的闺女又能明白多少事情?况且她呆在女恩人的家里,本来就不如投河死了的好。于是这可怜的女人就把女恩人换了男恩人。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这一次一个钱也没有弄到手,因为老将军夫人非常生气,不但没有给予任何东西,而且把他们俩臭骂了一顿;不过这次他本来也不指望捞到什么,这清白的女孩的非凡美貌就使他相当满意了,主要是她的天真无邪的态度使他这个以前只知罪恶地玩赏粗俗的女性美的好色之徒为之惊愕不置。“这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当时在我心灵上象剃刀似地划了一刀。”——他以后说,无耻地、怪模怪样地嘻笑着。但是对于荒唐的人,连这也只是色情的冲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既没有得到一点好处,就和他的夫人不讲客气了,凭着她在他面前似乎是有“短处”,又几乎是他把她“从吊绳上救下来”的,此外又利用她那种少见的温顺和口拙的性格,居然连最寻常的夫妇礼貌也完全不顾。一些坏女人就当着夫人的面,聚到家里来狂饮乱闹,胡作非为。我要当作一种特性报告的是,那个陰沉、愚蠢、固执、好讲理的仆人格里戈里,他和以前的太太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是死对头,这回却站在新女主人的一边维护她,用仆人不应有的方式,去为她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相骂,有一次他甚至竟搅散了狂饮乱闹的场面,把所有聚拢来胡闹的女人赶走了。这个不幸的,从小吓怕了的年轻女人犯起了类似神经病的女人病,这种病在普通乡下女人身上常见,得这种病的人被称做害疯癫病的女人。得了这个病,会发作凶险的,歇斯底里性的痉挛,有时甚至失去神志。然而她给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生下两个儿子,伊凡和阿历克赛,第一个生在结婚的第一年,第二个生在三年以后。她死时,小阿历克赛刚刚四岁,虽然很奇怪,但是我知道他以后一辈子都记得母亲,自然是恍如梦中一般。她死后两个小孩的遭遇正和第一个孩子米卡一模一样:他们完全被父亲抛弃、遗忘了,也落在了格里戈里的手里,而且也是住到他的木屋里去。专制老妇人,那个将军夫人,他们的母亲的女恩人和养母,就在木屋里找到了他们。她那时还 活在世上,八年来始终没能忘记她所受的侮辱。在这八年中,她经常能得到关于“索菲亚”的生活的最精确的消息,听到她生了病,而且有许多丑事包围着她,老妇人曾经两三次对自己的女食客们高声说:“她这是活该,这是因为她忘恩负义,上帝才这样罚她。” 索菲亚-伊凡诺芙娜死后整整三个月的时候,将军夫人忽然亲自驾临我们小城,一直来到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住宅,只在小城里一共留了半点钟,却做了许多事情。当时正是暮色苍茫的时候。费多尔-巴夫洛维奇醉醺醺地迎接她。她有八年没有见到他了。据说,她一言不发,刚一见到他,就上去给他两下扎实、响亮的耳光,拉住他的头发使劲揪了三下,然后还 是不吭一声,一直冲到木屋里去看两个小孩。一眼看到他们脸也不洗,穿着脏衣服,她立刻又给了格里戈里一记耳光,对他宣布,这两个小孩由她带走,随后就领他们出来,让他们还 穿着原有的服装,外面用羊毛花毯裹住,坐上马车,回自己的城市去了。格里戈里挨了这一下打,象一个驯服的奴隶似的,没敢说一句粗话,还 送老妇人到车旁,朝她弯腰鞠躬,恭敬地说,她“照顾孤儿将得到上帝的酬报”。“你真是一个饭桶!”将军夫人临走对他吆喝了这么一句。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把这事情全盘考虑一遍以后,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所以对正式同意孩子们归将军夫人教养的问题,以后也从未加以反对。至于说到所受的几记耳光,他自己还 走遍全城,到处去说呢。 恰巧将军夫人不久就死了,在遗嘱里指定给两个孩子每人一千卢布,“做他们的教育费。这笔款子必须用在他们身上,用钱多少以够用到他们成年时为度,因为对于这类孩子赠送这一点钱已是足足有余,假使有人愿意慷慨解囊,那就随他们便好了”,等等。我自己没有读到遗嘱,但是听说其中的确有诸如此类的古怪内容,而且辞句十分别致。老夫人的主要的继承人是一个诚实的人,那个省里的首席贵族,叶菲姆-彼得罗维奇-波列诺夫。他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通了几次信,当时就猜到从他那里是挤不出他的孩子们的教育费来的,——虽然他从不干脆拒绝,遇到这类事情时永远只是想法拖延,有时甚至说得很动人。于是波列诺夫亲自关心起这两个孤儿来,特别是爱上了最小的一个,阿历克赛,所以他把他收养在家里很长时间,几乎直至成人。这一点我要请读者最先加以注意,如果问这两个青年人所得的教育和学问应该终身感激谁,我要说,应该感激这个叶菲姆-彼得罗维奇,最高贵而且讲究人道的人,这类人是很少见的。他把将军夫人遗下的两千卢布款子保存起来不动,到他们成年的时候加上利息,每人竟有两千了。教育他们则完全花自己的钱,而且数目远远超过每人一千。他们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我还 是不去多讲,只想指出一些最重要的事情。关于大的伊凡我所要报告的只是他长大时,成了一个陰沉而有心计的孩子,并不很懦怯,却似乎从十岁起,就透彻了解他们到底是住在别人家里,他们的父亲是那类连提起来都嫌丢人的人,等等。这个男孩从很早,几乎在婴孩时代(至少是这样传说),就显露了一种不寻常的,研究学问的才能。我不大知道底细,不知怎么,他几乎在十三岁上就离开叶菲姆-彼得罗维奇的家,进入莫斯科的一个中学,到一个有经验的,当时极有名气的教育家,叶菲姆-彼得罗维奇幼时的好友家中去住宿。伊凡以后自己提到这一切时说,这都是由于叶菲姆-彼得罗维奇的“勇于行善”,他有一个想法,就是有天才的儿童应该跟天才的教育家学习。但是当青年人中学毕业,进入大学的时候,叶菲姆-彼得罗维奇和这位有天才的教育家全都去世了。因为叶菲姆-彼得罗维奇临死没有吩咐清楚,那位专制的将军夫人所遗给孩子们的钱,虽然已经利上加利每人增到了两千,竟由于我们这里完全不可避免的各种手续拖延,使他们迟迟领不到手,所以青年人在大学的最初两年内不能不吃了点苦,他被迫半工半读。值得注意的是他当时根本没有同他父亲通过一封信,——也许由于矜持,由于看不起他,但是也许因为经过冷静明智的考虑以后,明白从父亲那里是得不到一点点正当接济的。无论怎样,这位青年人总算一点也没慌张,到底找到了工作,起初是每小时两角钱的教课,以后向各报馆投十行左右的小文章,讲些街头发生的事件,署名“目击者”。这些小文章听说总是写得十分有趣而隽永,很快地受到大家欢迎。单从这一点说,这位青年人在经验和知识方面就都远胜过了大多数永远受穷的、不幸的男女学生,那些人在都市里照例从早到晚踏破报馆和杂志社的门槛,永远重复着关于翻译法文或抄写稿件之类的老一套请求,此外就想不出任何较好的办法。伊凡-费多罗维奇和报馆编辑部认识以后,就没有同他们断过关系,到了大学的最后几年,开始发表评论各种专门书籍的十分有才气的文章,因此在文学界居然也逐渐知名了。不过直到最近,他才偶然在广大读者中突如其来地引起了特别的注意,以致有许多人当时就马上留心到他,还 记住了他。这是一个很有趣的事件。当时伊凡-费多罗维奇从大学毕业后,正在准备用自己的两千卢布出国游学,这时他忽然在某大报上刊出了一篇奇怪的文章,甚至不是专家也都大为注意,更主要的是,文章谈的是他显然并不熟悉的问题,因为他研究的是自然科学,这篇文章讨论的是当时各处都在纷纷议论的关于宗教法庭的问题。他一面批评几种以前人家发表的关于这个问题的意见,一面表示了自己的见解。特别是语气和结论不同凡响。当时有许多教会中人简直把他当做了自己人。但突然间不但平民派,甚至无神论者也同样表示赞许,鼓掌称快。终于有些聪明的人断定,全篇文章只不过是一个玩笑,一出粗卤的闹剧罢了。我特别提起这件事,因为这篇文章当时也曾传到了我们市镇附近的著名修道院,那里的人对于大家议论的关于宗教法庭的问题是十分注意的。这篇文章到了那里,便引起了很大的惶惑。他们一看作者的名字,知道他就是我们城里的人,“就是那个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儿子。突然,就在这当儿,作者亲身到我们城里来了。 伊凡-费多罗维奇当时为什么到我们这里来?——我记得我在当时就曾带着一种近乎不安的心情这样思忖过。这次不幸的驾临,引起了许多严重的后果,后来长时间、甚至几乎永远成了我弄不明白的一个问题。就一般推断,这位十分有学问,态度非常骄傲而又谨慎的青年,竟会忽然走进这样不堪的家庭,去找这样的父亲,真是件怪事。他的父亲一辈子也不理会他,不认识他,不想到他,而且即使儿子向他提出请求,也无论如何,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给他钱,却仍然一辈子提心吊胆,唯恐儿子们——伊凡和阿历克赛——会一旦突然跑来,向他要钱用。但是这个青年人竟搬进这样的父亲家里,和他一个月又一个月地同住在一起,而且生活得不用提多么安谧。最后这一点不但使我特别惊奇,而且许多别的人也为之诧异。我上面提起过的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是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前妻方面的远亲,当时恰巧从他已经长期定居的巴黎回来,光临故土,耽搁在小城附近的一所庄园里。我记得他就是诧异得最厉害的一个人。他和这青年人认识以后,对他十分注意,有时还 不免以稍受刺痛的心情,和他唇槍舌剑,争论关于知识见闻方面的问题。“他是骄傲的,”那时候他对我们这样谈论他,“永远能挣到钱的,现在他就已经有钱到国外去了。那么他在这里干什么呢?大家都知道他到父亲家来,并不是为了金钱,因为无论如何父亲是不会给他钱的。他并不喜好酒色,然而老人却离不开他,两个人处得挺投机!”这是实在情形。青年人甚至对于老人具有明显的影响;虽然老人十分任性,常常近乎存心取闹,但有时却几乎好象是还 肯听他的话;甚至他的行为有时也开始显得规矩些了。…… 以后才弄明白,伊凡-费多罗维奇来到这里,部分是由于长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的请求,是为他的事情来的。伊凡从出生以来,几乎也就是在这次到这个城里来的时候,才跟德米特里第一次认识和相见,但为了一件多半是跟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有重大关系的事情,还 在他离开莫斯科到此地来以前,他们就已经开始书信往还 了。至于那究竟是什么事情,读者以后自然会详细知道。话虽如此,就是在我已经知道了这个特殊情节的时候,我也还 是觉得伊凡-费多罗维奇象一个谜,对于他的降临此地实在无法解释。 我还 要补充一点:伊凡-费多罗维奇在父亲和长兄之间当时是以一个中间人和调解者的身分出现的,长兄当时已和父亲发生了很大的争执,甚至提出了正式的诉讼。 再重复一下:这个小家庭的成员当时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团聚,有几个人甚至还 是生平初次见面。只有幼子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住在我们那里已有一年光景,比两个哥哥来得早些。对于这个阿历克赛,我很难在把他引上小说正文以前先来一次象现在这样序幕性的叙述。但是也必须先介绍几句,至少是为了预先说明很奇怪的一点,那就是我在这部关于他的小说的第一幕里,就不得不把我未来的主人公穿上修士的长袍,介绍给读者。是的,他住在我们的修道院里已经一年了,而且好象准备在这里关一辈子 [book_title]第04节 幼子阿辽沙 他还 只有二十岁,——他的哥哥伊凡当时二十四岁,长兄德米特里二十八岁了。最先要说明的是这个青年阿辽沙并不是宗教的狂信者,至少据我看来,甚至也决不是个神秘主义的信徒。我先把我的意见说完全吧:他只是一个早熟的博爱者,所以撞到修道院的路上来,只是因为那时候唯有这条路打动了他的心,向他提供了一个使他的心灵能从世俗仇恨的黑暗里超升到爱的光明中去的最高理想。这条路所以打动了他,只是因为他在这里遇见了一位据他看来非同等闲的人物,——我们的著名的修道院长老佐西马。他在自己那如饥似渴的心灵里对长老产生了一种初恋般的热爱。其实,要说他在当时就已经十分奇特,甚至从摇篮时代起就不同于常人,我也并不反对。再说,我已经提过,他在母亲死时还 只四岁,但以后却一辈子记住了她,她的脸庞,她的和蔼的样子,“就象她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一般”。大家知道,这样的记忆即使再小些,即使在两岁的时候也有可能记住的,只不过在以后一生中重现时,往往只好象黑暗中的光斑,又好象一张大画上撕下来的一角那样,除去这一角以外的全幅画面都隐没了,消失了。他的情形也正是这样:他还 记得夏天的一个寂静的晚上,从打开的窗户射进了落日的斜晖——斜晖记得最真切。屋里一角有个神像,前面点燃着神灯,母亲跪在神像面前,歇斯底里地痛哭着,有时还 叫唤和呼喊,两手抓住他,紧紧地抱住,勒得他感到疼痛;她为他祷告圣母,两手捧着他,伸到神像跟前,好象求圣母的庇护。……突然,奶娘跑了进来,惊慌地把他从她手里抢走。真象一个画面!阿辽沙马上就能想起母亲的脸来:他说据他的记忆,那张脸是疯狂却又很美丽的。但是他不大爱把这个回忆讲给什么人听。他在童年和少年时不好动,甚至不大说话,这倒不是由于不信任人,不是由于怕生,或者性情陰郁,不善于跟人交往;恰恰相反,是由于一种别的情形,好象是由于一种个人的、内心的思虑,和别人不相干而对他很重要,以致为此似乎忘掉了别人。然而他对人是友爱相处的:他好象终身完全信赖别人,却从来没有人把他当做头脑简单或幼稚的人。他身上有点什么表明着、暗示着——以后一辈子都是这样,——他不愿意做人们的裁判官,不愿意责备,也决不去责备人家。他甚至好象对一切都容忍,毫不怨人,虽然时常感到很痛心。不但如此,在这方面他甚至到了什么人也不能使他惊奇、恐惧的地步,这情形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有了。童贞、纯洁的他二十岁上到了父亲家里,一直走进龌龊的婬窟,到了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唯有默默地退出去,没有一点点轻蔑或责备任何人的神色。父亲做过人家的食客,因此,对于受气十分敏感,十分小心眼。他起初不信任这个孩子,并且陰沉地接待他(说他“总是沉默着,在自己心里打主意”),但最多过了两个星期光景,就竟然开始时常拥抱他,吻他了,尽管是带着醉汉的眼泪,出于酒后的多愁善感,但不用说,象这样的一位父亲,显然还 从来没有用这样真挚、深沉的爱去爱过任何人。…… 大家全都喜爱这个青年人,无论他出现在什么地方,甚至从他的儿童时代起就是这样。他到了恩人和继父叶菲姆-彼得罗维奇-波列诺夫家里以后,这家里所有的人都十分爱他,把他看作是自己家的孩子。他到这家去的时候还 是个婴孩,人们决不能在婴孩身上发现什么狡黠的算计,机诈,或谄媚、讨好的艺术,招人喜爱的手腕。所以这种引起人家对他特别喜爱的因素,是蕴藏在他自己身上的,所谓出自天性,并无虚假,或者做作。他在学校里也是这样,尽管看起来他仿佛正是那一类引起同学不信任、有时被嘲笑、或许招嫉恨的孩子。例如,他常常闷闷不乐,好象离群索居似的。他从儿童时代就爱躲在角落里读书,然而同学们却十分爱他,他在整个在校期间简直可以被称为大众的宠儿。他不大淘气,甚至不大快乐,但是大家看他一眼,立刻发现这并不是因为他心里陰沉,相反地,他的心情是平静,明朗的。在和他年龄相仿的人中间,他从来不爱显出优越的样子。也许就因为这个缘故,他从来不怕什么人,而男孩子们也立即明白,他并不因他的无畏自豪,他的神气好象不知道自己勇敢无畏似的。他受了气,从不记仇。有时在受气刚一个钟头以后就答理冒犯自己的人,或是带着信任和谅解的神情,主动同对方先说话,好象他们之间并未发生任何事情,同时还 不显得这是偶然忘记了,或故意饶恕别人的冒犯,而干脆只是不把它当作冒犯,这就使孩子们既欢喜又心折。他只有一个特点,使他在中学里从低年级到高年级,一直引得同学们时常想要取笑他,但并不是恶意的嘲笑,而只是因为他们觉得这样开心。他这特点是一种特别的、极端的害羞和贞洁。他不能听谈论女人的某种言语,某种说法。可惜,这“某种”言语和说法在学校内是无法断绝的。那些心地纯洁的男孩子,还 几乎是小孩,就已经时常爱在教室里互相嘀咕,甚至高声谈论某些连大兵们都不常说起的事情、场面和景象。不仅如此,我们知识阶级和上等社会里的幼龄儿童们所早经熟知的这一类事情中,有许多还 是大兵们所全然不知的。这也许还 不是道德的败坏,也并非真正的、腐败的、发自内心的玩世不恭,而只是表面的东西,但正是这种表面的东西,却往往被他们当作甚至是优雅、机灵、勇敢的,值得模仿的行为。他们看见“小阿辽沙-卡拉马佐夫”在大家谈起“这件事”的时候,赶快用手指塞住耳朵,有时就故意围在他身旁,强行把他的手扳开,冲着他的两只耳朵喊脏话,他挣脱着,蹲在地板上,躺下来,蜷着身子,老是不说一句话,也不骂一声,默默地忍受欺凌。但是后来人家就不再去缠他了,也不再用“小姑娘”的称呼逗他,而且还 对他露出同情的目光。此外,他的功课在全班中也永远是优秀的,但却也从不名列第一。 叶菲姆-彼得罗维奇死后,阿辽沙又在省立中学读了两年书。寂寞无聊的叶菲姆-彼得罗维奇的夫人在丈夫死后,立刻带着都是女性的全家到意大利去长期居住,阿辽沙就到了另两位太太的家里。这两位太太他以前从未见过,是叶菲姆-彼得罗维奇的远亲,他凭什么到她们家里去,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一个特点,甚至是很突出的特点,就是他从不过问自己是靠谁的钱生活的。在这点上,他和他的哥哥伊凡-费多罗维奇完全相反,伊凡在大学里的最初两年吃够了苦,自食其力地生活着,并且从儿童时代就痛心地感到是在受人家的恩惠,吃别人的饭。但是阿历克赛性格上的这种奇怪特点,好象也不能过分严加责备,因为每一个人,只要稍稍熟悉了他,在一旦产生这类疑问时,就会立即相信,阿历克赛一定是那种近似疯僧一类的青年人,即使一旦有了万贯家财,只要人家一开口对他有所请求,或者为了拿去做善事,或者只是碰到甚至一个老滑头向他伸手索取,他也会毫不为难地交出去的。总而言之,他似乎完全不知道钱的价值,自然这话不是从字面的含义来说的。在人家给他一点零用钱的时候(他自己是从来没有请求过的),他不是一连几星期不知怎样把它花掉,就是毫不珍惜,一下子就弄得一文不剩了。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是个对于钱财和资产阶级的信用十分看重的人,在注意地观察了阿历克赛以后,有一次对人说过这样一段妙语:“也许这种人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你可以不给他一个钱把他放在一个百万人口的都市的广场上,他也决不会丧命,不会冻饿而死,因为马上就会有人给他食物,把他安排好,即使安排不好,他自己也会很快给自己安排好的,并且这样做他并不需要做多大努力,受任何屈辱,照顾他的人也不感到什么困难,相反地,也许还 会觉得这是件乐事。” 他在中学里没有毕业;还 剩一年,他忽然对太太们说,他想到一件事,要到父亲那里去。太太们很怜惜他,舍不得放他走。车票不很贵,他要把表(这是恩人的家属出国以前送给他的)拿去当掉做路费,太太们不许他这样做,便给了他充裕的盘费,还 有新的衣裳和内衣。但是他把钱还 了她们一半,说他决定要坐三等车。到了我们的小城以后,父亲第一句问话就是:“没有毕业,回来干什么?”他没有直接回答,据说当时不同往常,露出了沉思的样子。不久发现他在寻找母亲的坟墓。他当时甚至打算承认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但是他回来的原因不见得只限于此。大概,他当时连自己也不知道,更不能解释:究竟是什么东西使他忽然心血来潮,把他引到一条陌生的、却已经不可避免的新道路上去,无论如何也拦挡不住。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不能给他指出第二位夫人的葬身处,因为在棺材入土以后,他从未到她的坟上去过,加上年代久远,已完全记不清她当时葬在何处了。…… 这里顺便谈谈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吧。他有过好长时间没有住在我们城里。第二位妻子死后,过了三四年,他到南俄去,最后到了敖德萨,在那里一连住了几年。据他自己说,他在那里起初认识了“许多犹太佬,女犹太佬,小犹太佬和犹太崽子”,可是后来却不但受到了犹太佬,而且也受到了“犹太人的接待”。可以想见,他正是在一生中的这个时期发展了赚钱捞钱的特别本领。他重返我们城里来久居,不过是在阿辽沙回来以前三年的事,他的老熟人发现他苍老得多了,虽然他年纪并不怎么老。他一举一动不但未显得比从前高尚,却反而更厚颜无耻。譬如说,除了象从前那样自演小丑以外,现在又无耻地一心想把别人也弄得象个小丑。不但仍跟从前一样爱和女人胡缠,甚至好象比以前更加恶劣了。不久他在县里开办了许多新酒店。显然他已经有十万家私,也许稍为少些。很快就有许多本市的、县里的居民来向他告借,自然是有可靠的抵押品的。最近一个时期,他似乎有点老态毕露了,似乎有点丧失了平衡和自觉,甚至流于轻狂浮躁,做事有始无终,行动随心所欲,越来越频繁地狂饮烂醉,如果没有那个仆人格里戈里——那时候也已十分老迈,有时象家庭教师那样服侍着他,——也许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生活不免会碰到各种特别的麻烦。阿辽沙的归来,似乎甚至在道德方面也对他发生了影响,在这早衰的老人久已枯萎的心灵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又重新苏醒了过来。“你知道不知道,”他时常注视着阿辽沙说,“你很象她,那个害疯癫病的女人!”他这样称呼自己去世的妻子,阿辽沙的母亲。“害疯癫病的女人”的坟墓终于由仆人格里戈里指给阿辽沙看了。他领他到我们城市的公墓上去,在远远的一个角落里,指给他看一块虽不贵重、却还 体面的铁制墓石,上面刻着死者的姓名身分,年龄和死亡年分,底下还 刻着四行诗,是古体的,中等人家墓上常用的诗句。令人惊叹的是这块墓石是格里戈里做下的。他自己把它立在可怜的“害疯癫病女人”的坟上,而且是自掏腰包做的,这是在他屡次不厌其烦地向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提起这坟上的事,而主人不但摇头不管,还 挥手赶跑一切回忆,径自动身到敖德萨去以后的事。阿辽沙在母亲坟上并没有显出任何特别的伤感;他只是倾听了格里戈里关于立这块墓石的既郑重又有条理的叙述,垂头站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走开了。从那以后,几乎整年没有再到坟上去过。但是他上坟的这件小事也对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发生了很奇妙的影响。他忽然掏出一千卢布捐给我们的修道院,以追荐亡妻的灵魂,但是他追荐的不是续弦,不是阿辽沙的母亲,不是“害疯癫病的女人”,而是他的发妻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常打他的那个。那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当着阿辽沙痛骂修士。他自己决不是虔信的人;也许他从来就没有在神像面前插过五分钱的蜡烛。这类人物身上常会奇怪地爆发出种种突如其来的情感和突如起来的思想。 我已经说过,他显得老态毕露了。当时他那副面貌清楚地标志出他所过的全部生活的特征和实质来。除了他那永远傲慢、多疑、嘲弄的小眼睛底下一长条肥肿的眼包,和小胖脸上的许多深深的皱纹以外,在尖尖的下颏下面还 挂着一个大喉核,厚肉皮,椭圆形,象一只钱袋似的给他添上一种难看的、色情的样子。再加上一张食肉兽形的长嘴,厚嘴唇,嘴里露出乌黑的、几乎蛀尽了的残牙。一说话唾沫四溅。他自己也喜欢嘲笑自己的脸,虽然他对它基本上是满意的。他特别指出自己的鼻子,又细又不很大,鼻梁很高;“真正罗马式的,”他说,“和喉核连在一起,地道是一副古罗马衰落时期贵族的面貌。”他似乎还 很引为骄傲。 阿辽沙在找到了母亲的坟墓不久以后,忽然对他说,想进修道院去,修士们也肯收他做见习修士。他又解释这是他的迫切愿望,所以郑重地请求做父亲的许可。老人早就知道,当时正在修道院里修行的佐西马长老已经在他这位“安静的孩子”的心目中产生了很深的影响。 “这位长老自然是他们那里最诚实的修士。”在默默沉思地倾听了阿辽沙的话以后,他说,对于儿子的请求几乎完全不感到惊奇。“嗯,那么说,原来你是想到那里去,我的安静的孩子!”他已经喝得半醉,这时忽然露出了长时间的微笑,笑容中虽带着几分酒意,却仍不失机智和醉后的狡狯。“我早就感觉到你会落到这个结局,你知道不知道?你一直就在指望着上那个地方去!那好吧,你自己名下大概还 有两千卢布,这就是你的嫁妆费。我的天使,我是永远不会把你抛开不管的,只要那里开口要多少,我立时就可以替你付出去。要是他们不开口要,我们何必自己送上门呢,对不对?你花钱就象金丝雀似的,一星期吃两粒米。……嗯,你知道,有一种修道院在市外单有一个村镇,大家都知道那里住着的全是所谓‘修道院的妻子’,我看,一共有三十多个,……我去过,你知道,那里很有意思,就是说,别有风味。所差的只是带着浓厚的俄罗斯味,先全没有法国女人,本来可以有的,资本并不少,只要开了头,就会来的。但是此地却什么也没有,有二百多名修士,却并没有修道院的妻子。很纯洁。吃素。这我承认。……嗯。那么你真的要到修士那里去么?阿辽沙,我真舍不得你,相信不相信,我真是爱你。……不过这也是个合适的机会:你可以替我们有罪的人祷告,我们坐在这里,作孽作得太多了。我时常想:将来谁会替我祷告呢?世界上有没有这样的人呢?你这可爱的孩子,我在这方面真是愚蠢的,你也许不相信吧?这真可怕。你看没看见:我无论怎样愚蠢,对这类问题,总还 是思索的,自然是偶然一想,不是永远想。我心想,我死的时候,鬼一定会用钩子来把我拉走的。可我又想:钩子么?他们是从哪里弄来的?什么做成的?铁的么?在哪里打的?他们那里还 有工厂么?修道院里的修士一定以为地狱里,譬如说,也有天花板。我准备相信有地狱,可是最好没有天花板。这样显得雅致些,文明些,那就是说:照马丁-路德的派头。实际上有没有天花板不都是一样的么?可你要知道,这一点正是讨厌的问题的关键!假使没有天花板,就没有钩子,假使没有钩子,那就一切都滚它的蛋吧;这么说来,就又拿不准了:究竟谁用钩子拉我?因为假使没有人拉我,那么怎么办呢?世界上有没有真理呢?这些钩子faudraitlesinventer①,特意为了我,为我一个人,因为你要知道,阿辽沙,我是多么地无赖!……” “在那里是没有钩子的。”阿辽沙看了父亲一眼,轻声而且严肃地说。 “是的,是的,只有一些钩子的影儿。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有个法国人描写地狱说:‘J’aivul’omberd’uncocherquiavecl’omberd’unebrossefrottaitl’ombred’unecarrosse②.’你,亲爱的,怎么会知道没有钩子?你到修士那里住上几天,就不会这样说了。好了,你去吧,等你找到了真理,再来告诉我,因为如果能确实知道陰间是怎么回事,那也就可以更安心点到那个世界里去了。再说你在修士那里也比在我这里适合些,我这里只有一个老醉鬼和一些女孩子,……虽然对你这样的安琪儿来说,什么都触动不了你。也许在那里也什么都触动不了你,我所以答应你,就是因为抱着这样一个希望。你的智慧并没被鬼吃掉。你一阵热火劲过去以后,毛病治好了,就会回来的。我要等着你:我觉得你是世上唯一的不责备我的人,你是我的亲爱的孩子,我感觉到这一点,我不能不感觉到这一点!……” 他甚至痛哭流涕了。他心情感伤。既恼恨,又感伤—— 注:①法语:应该造(虚构)出来。据说法国十八世纪作家伏尔泰曾说过:“即使没有上帝,也应该把他造出来。” ②法语:我看见车夫的影,他用刷子的影擦净马车的影 [book_title]第05节 长老们 也许读者里有人会猜想,我的这位青年人具有病态的,狂热的,畸形发展的天性,是一个面容惨白的幻想家,痨病鬼或是酒鬼一样的人,然而实际完全相反,阿辽沙这个十九岁的青年,当时却是身材匀称,脸色红润,目光清澈,全身健康的。在那时候,他甚至很漂亮,体态端庄,中等个子,深褐色头发,端正而略长的椭圆脸,两只离得很开的、发亮的暗灰色眼睛。人很深沉,显然也很宁静。也许有人说,尽管脸颊红润,也同样可能是狂信和神秘主义的;但是我却觉得阿辽沙甚至比什么人都现实。自然,他在修道院里笃信奇迹,但是据我看来,奇迹是永远不会使现实派感到不安的。倒不是说奇迹会使现实派接受信仰。真正的现实派,如果他没有信仰,一定会在自己身上找到不信奇迹的力量,即使奇迹摆在他面前,成为不可推翻的事实,他也宁愿不信自己的感觉,而不去承认事实。即使承认,也只是把它当作一件自然的事实,只是在这以前他不知道罢了。在现实派身上,信仰不是从奇迹里产生,而是奇迹从信仰里产生的。如果现实派一有了信仰,则正由于自己的现实主义,他势必也同时会承认奇迹。使徒多马说,他只要不是亲眼得见的就不能相信,但是看到了以后便说:“我的神,我的上帝”,是不是奇迹使他有了信仰呢?大概不是的,他所以相信,只是因为自己愿意相信,也许还 在他说“未看到以前不能相信”的时候,在他的内心深处就已经完全相信了哩。 有人也许要说,阿辽沙性情迟钝,知识不广,中学没有毕业等等。他中学没毕业,那是不假,但是说他迟钝,或者愚蠢,就未免太不公了。我再说一遍上面已经说过的话:他走到这条路上来,只是因为当时只有这条路打动了他的心,代表他的心灵从黑暗超升到光明的出路的全部理想。此外,他已经多少有了我们这个时代的青年人的气质,这就是说:本性诚实,渴望真理,寻求它,又信仰它,一旦信仰了以后就全心全意献身于它,要求迅速建立功绩,抱着为此甘愿牺牲一切甚至性命的坚定不移的决心。然而,不幸这些青年人往往不明白在许多这类事情上牺牲性命也许是一切牺牲中最容易的一种;譬如说,从青春洋溢的生命之中,牺牲五六年光陰去从事艰难困苦的学习、钻研科学,哪怕只是为了增强自身的力量,以便服务于自己所爱的真理,和甘愿完成的苦行,——这样的牺牲就有许多人完全办不到。阿辽沙虽选择了和大家完全相反的道路,但仍带着同样的渴求迅速立功的心情。他刚刚经过严肃的思索后,突然对灵魂不死和上帝的存在产生了确信,就立刻毫无做作地对自己说:“我愿为探寻灵魂不死而生活,决不半心半意。”同样地,如果他一经决定灵魂和上帝是没有的,那他也会立刻成为无神论者和社会主义者(因为社会主义不单单是工人问题,或所谓第四种阶级的问题,主要还 是个无神论问题,无神论在现代的具体化的问题,建筑巴比伦高塔的问题,——建筑这个高塔正是不靠上帝,不为了从地上上升到天堂,而是为了把天堂搬到地面)。阿辽沙甚至觉得再照以前那样生活是奇怪而不可能的。圣经上说:“你若愿意作完全人,可去舍掉你所有的……跟从我。”阿辽沙对自己说:“我不能只舍弃两个卢布,以代替‘所有的’,也不能止于做做晚祷,以代替‘跟从我’”。在他的幼年时代的回忆里,也许还 保存着关于我们的市郊修道院的一点影子,——当时他母亲也许曾领他到那里去做晚祷。也许神像前落日斜晖的情景发生了影响,——当时他的害疯癫病的母亲曾把他高举到神像的跟前。他这次带着沉思的神情到我们这里来,也许就为了看一看:这里是否真舍弃“所有的”,或者也仅仅只舍弃“两个卢布”,于是在修道院里遇见了这位长老。…… 这位长老,我前面已经交代过,就是佐西马长老。但是在这里必须说一下我们的修道院里的“长老”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惜我感觉自己在这方面不够内行,也不够自信。尽管如此,我还 是试试用极少的几句话来作一个皮毛的叙述。第一,专门的,内行的人说长老和长老制度出现在俄国修道院里还 不很久,还 不到一百年,而在所有正教的东方,尤其是在西奈和阿索斯,却已存在了一千多年。有人说,在古时候,我们罗斯也有长老制度,或者说按理应该存在的,但是由于俄罗斯的灾难,由于鞑靼的侵略,叛乱,君士坦丁堡被征服后与东方关系的断绝,这个制度被我们遗忘了,长老也绝迹了。从上世纪末期,一个人们称为伟大的苦修者的巴伊西-魏里契科夫斯基,和他的门徒们,才重新又恢复了这个制度,但是直到现在,甚至过了差不多一百年,它还 只不过在很少几个修道院里得到恢复,而且有时几乎还 被当作俄罗斯国内前所未闻的新鲜事而遭到压制。在我们罗斯国内,在一个著名的修道院柯泽尔斯克-奥普廷修道院里,这个制度特别发达。在我们市郊的修道院里,什么时候、是谁建立这个制度的,我说不出,但是到最近的一个长老佐西马已经是第三代了,不过他衰弱多病,已经离死不远,而代替他的还 不知道是谁。这在我们的修道院来说是很重要的问题,因为我们的修道院,直到那个时候为止,还 没有什么特别著名的地方:里面既没有圣徒的骸骨,也没有显灵的神像,甚至没有同我们的历史有关的著名的传说,也数不出什么历史上的功绩和对于祖国的贡献。它的兴盛而且闻名全俄,完全是由于长老的缘故;香客们成群地从全俄罗斯各地,不远千里赶来看他们,听他们讲道。可是,长老是什么呢?长老就是把你的灵魂吞没在自己灵魂里,把你的意志吞没在自己意志里的人。你选定了一位长老,就要放弃自己的意志,自行弃绝一切,完全听从他。对于这种修炼,对于这个可怕的生活的学校,人们是甘愿接受、立志献身的,他们希望在长久的修炼之后战胜自己,克制自己,以便通过一辈子的修持,终于达到完全的自由,那就是自我解悟,避免那活了一辈子还 不能在自己身上找到真正自我的人的命运。这种长老制的创立,并不是基于理论,而是基于东方一千多年的实践。受业于长老,可跟我们俄国修道院里一向就有的普通“修持”不同。这里规定一切受业于长老的人要经常不断地向他忏悔,授业者和受业者之间保持着一种牢不可破的约束。举个例子吧,传说有一次,在基督教的远古时代,有一个见习修士没有遵照他的长老的指示完成某种修持而离开修道院出国,从叙利亚到埃及去了。在那里,经过长期重大的苦行以后,终于熬尽磨难,殉道而死。在教会把他尊作圣者,埋葬他的躯壳的时候,教堂执事正喊着:“尚待受洗的人,走出教堂!”忽然那口棺材连同躺在里面的殉道者的躯体离开原地,仿佛被人推出了教堂,抬回来又推出去一连三次。后来才知道这位殉道的圣者曾破坏了修持,离开了长老,因此不经长老给他解除,他是不能被赦免的,不管他有多大的功行也不行。等到原来的长老解除了他的修持以后,这才完成了他的葬礼。自然,这是古代的传说,但还 有一种最近的故事:我们现在的一个修士在阿索斯修行,这地方他衷心喜爱,把它当作圣地,当作安静的隐身处,忽然他的长老命令他离开阿索斯,先到耶路撒冷朝拜圣地,再回到俄罗斯北方西伯利亚:“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不是这里。”那个修士满心忧郁,垂头丧气地到君士坦丁堡去见总主教,央求他解除他的修持,总主教回答他说,不但他总主教不能解除他,就是在全世界也没有谁,并且不会有谁拥有可以解除他的修持的权力。这修持既由一个长老加在他的身上,就只有这个长老自己才有解除的权力。所以长老制在某些情况下具有无止境而又不可思议的权力。在许多修道院里,我国的长老制所以在最初几乎遭到压制,就是这个原因。但是在民间,长老们立刻受到了极大的尊敬。比方说,普通人和最高贵的人全都到我们修道院的长老那里,对他们膜拜,向他们忏悔自身的疑虑,自身的罪孽,自身的痛苦,央求他们给予忠告和训示。看到这种情况,反对长老制的人们除了别种攻击外,叫嚷说,这样一来,等于独断而轻率地把忏悔的圣礼贬低了,其实修士或俗人对长老不断地忏悔自己的灵魂,本来就完全不是把它当作圣礼来看待的。然而尽管如此,长老制仍旧维持了下来,而且渐渐地在俄国的修道院里奠定了基础。固然也许不错,这种使人类精神上从受奴役转变到自由和心灵完美的、已经试用过一千年的利器,可能会变成一把也能伤害自身的双刃利剑,也许会把有的人不是引向驯顺和完全的克己,而是相反地引向魔鬼般的骄傲,那就是说,不是得到自由,却是得到了锁链。 佐西马长老六十五岁了,出身地主家庭,在很年轻的时候曾是个军人,在高加索当过尉官。毫无疑问,他有某种心灵的特色使阿辽沙深为惊佩。阿辽沙就住在长老的修道室里,——长老很爱他,让他和自己同住。应该注意的是阿辽沙当时住在修道院里,还 没有受什么约束,整天都可以随便出去,穿修道服也是出于自愿,为的是在院内所有的人当中不显得特殊。自然,他自己也喜欢这样,也许经常显示在长老身上的那种力量和声誉强烈地影响到阿辽沙年轻的头脑。大家都说佐西马长老多年接待许多人到他那里来忏悔自己的心事,向他渴求忠告和治病的祝辞,——大量的剖白,痛悔,自承,进入他的心灵,使他终于获得了十分微妙的慧性,只要朝来见他的陌生人脸上看一眼,就会猜出:这人是为什么来的,需要什么,甚至猜得出是什么痛苦刺伤着他的良心。他在来见的人开口以前,先知道了人家的秘密,这使那人惊讶,惭愧,有时几乎使那人害怕。但是阿辽沙看到许多人,几乎是所有的人,第一次到长老那里去密谈,进去的时候怀着恐怖和不安,出来的时候差不多永远是明朗而快乐的,最陰郁的脸会变成幸福的脸。使阿辽沙特别惊讶的是长老并不严厉;待人接物差不多永远是笑吟吟的。修士们说他的心灵专门亲近罪孽较多的人,而凡是作孽最多的人,他也爱得最深。到了长老临去世的时候,修士们里面还 有恨他和嫉妒他的人,但是显得少了,只能保持缄默,虽然在他们中也有几个修道院里很著名的重要人物,例如一个老修士,伟大的寡言者和不寻常的吃素人。然而到底有大多数人毫无疑问地拥护佐西马长老,其中很多人是全心全意、热烈而诚恳地爱他;有几个人甚至近于狂信地依恋着他。这类人干脆地,但并不十分大声地说他是圣徒,说这是毫无疑义的事,并且由于看出他已接近死亡,因此期待着将会显示的奇迹,以便在最近将来使修道院获得伟大的名声。对于长老奇迹的力量,阿辽沙是完全相信的,正和他完全相信关于棺材从教堂里飞出去的故事一样。他看见有许多人带来了有病的儿童和成年的亲属,恳求长老抚他们的头顶,为他们读祷词,后来很快地就回家了,有的人第二天就回来,含着眼泪在长老面前跪下,感谢他治愈了他们的病人。到底是真的治愈还 是只是病情自然好转,在阿辽沙心目中是不存在这个问题的,因为他已经完全相信师傅的精神力量,师傅的荣誉似乎成了他自身的胜利。特别使他激动心跳、喜气洋洋的,是每当长老出来接见等在修道院大门口的一群普通香客时的情景,——这是些从全俄罗斯各处赶来,特意要见一见长老,求他祝福的人。他们匍伏在他面前,哭泣,吻他的脚,吻他站着的土地,大声哭喊,女人们把自己的孩子捧到他的面前,把害抽疯病的女人领来。长老同他们说话,读简短的祷告词,为他们祝福,把他们打发走了。近来他由于时时发病,有时显得十分衰弱,无力从修道室里走出来,于是香客们在修道院里等他出来一等就是几天。他们为什么这样爱他,他们为什么在他面前匐伏,只要见到他的脸,便感动得下泪?这对阿辽沙是不成问题的。噢!他也很明白,对于俄罗斯普通人的温顺的灵魂,对于被劳累和忧愁所折磨,特别是被永远的不公平和永远的罪孽(自身的和世上的)所折磨的人们,见到圣物或圣者,跪在他的面前膜拜,是一种无比强烈的需要和最巨大的安慰。他们觉得:“尽管我们有罪孽,不诚实,易受诱惑,但无论如何,世上某处总还 有一位圣者和高人;他有真理,他知道真理;那么真理在地上就还 没有灭绝,将来迟早会转到我们这里来,象预期的那样在整个大地上获胜。”阿辽沙知道,人民就是这样感觉,这样推想的,他明白这一点。至于说在人民眼中,长老是否就是那个保持上帝真理的圣者,他对这一点丝毫没有疑惑,正和那些哭泣的乡下人,把孩子捧向长老的病女人一样。长老圆寂将使修道院得到不平凡的盛誉的信念在阿辽沙心灵里起统治作用,也许甚至比修道院里的任何人都要强烈。总之,最近以来,一种深刻的、火焰般的内心的喜悦在他的心里燃烧得越来越强烈。至于这位出现在他面前的长老毕竟不过是一个个别的人这一点,丝毫也没有使他感到不安:“不管怎么说,他是圣徒,他的心里有使一切人更新的秘诀,有一种力量,足以最后奠定地上的真理,于是一切人都成为圣者,互相友爱,不分贫富,没有高低,大家全是上帝的儿子,真正的基督的天国降临了。”这就是阿辽沙心中的梦想。 两位兄长的归来似乎给阿辽沙留下了极强烈的印象,——他以前完全不认识他们。他和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哥哥比和另一位同母兄长伊凡-费多罗维奇熟悉得更快,相处得更投机,虽然德米特里还 回来得较迟些。他极想亲近兄长伊凡,可是伊凡已经住了两个月,他们虽然朝夕相见,但却仍旧怎么也处不来。阿辽沙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似乎总在期待着什么,老有点腼腆;而兄长伊凡呢,尽管阿辽沙起初也曾发觉他用深长、好奇的眼光注视过自己,但不久就好象完全不加注意了。阿辽沙觉察到这种情况心里感到很困惑。他认为兄长的冷淡是由于他们年龄不同,特别是文化差得太多。但是,阿辽沙还 有另外一个念头:伊凡对他的好奇和同情这样少,也许是出于一种阿辽沙完全不知道的原因。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伊凡在操心着什么,牵挂着某种内心的,重要的事情,努力追求某种目的,也许是很难达到的目的,所以才顾不到他,这就是他所以冷淡地对待阿辽沙的唯一的原因。阿辽沙也想到:有没有看不其他的成分呢?一个有学问的无神派很可能看不起一个愚蠢的小修士。他深知他的哥哥是无神派。如果真的有这种蔑视的话,他本来也不致生气的,但是他到底怀着一种自己也不明白的,惊惶的不安,期待着兄长愿意和他更为接近的时候到来。兄长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带着相当的敬意评论伊凡哥哥,谈到他时总带着一种特别的情感。阿辽沙从他那里得知最近使两位兄长关系密切起来的那件重要事情的细节。德米特里对于伊凡哥哥的盛赞在阿辽沙的眼中所以显得特别,是因为德米特里这个人和伊凡比起来,差不多可以说是个白丁,两人放在一起,在个性和秉赋方面,显然成为一个鲜明的对比,也许再也不能想象比这两人更为互相不同的了。 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这个不和谐的家庭的全体成员在长老的修道室内相晤,或者说,开了一次家庭会议的事情,这个会议给予阿辽沙特别巨大的影响。这次聚会的借口,老实说是捏造出来的。就在那个时候,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由于和他父亲费多尔-巴夫洛维奇闹遗产和财务上的纠纷,双方的不和谐显然已经达到了极点。关系尖锐化了,已经无法再忍耐。费多尔-巴夫洛维奇首先好象开玩笑似的出了主意,就是大家全到佐西马长老的修道室里去谈。这样一来尽管没求长老出面直接调停,却到底可以比较得体地谈出点结果来,在这中间长老的职位和面子,也许会起点劝诱和促成和解的作用。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从来没到长老那里去过,甚至没有见过他,自然以为他们想用长老来吓唬他;但是因为他自己对于近来同父亲争论时所作的许多决裂的举动,暗地里正在深自谴责,所以也接受了这个建议。另外应该注意的是,他并没有象伊凡-费多罗维奇那样住在父亲家中,却另外住在城市的另一端。刚巧当时住在我们城里的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也特别中意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这种想法。一个四五十年代的自由派,自由思想者和无神派,也许由于烦闷,或者出于轻浮的逢场作戏,竟积极地要参预这件事。他忽然想看一看修道院和“圣徒”。因为他同修道院的长期争论还 在继续,关于两方田地疆界,林中伐木,河里捕鱼的权利的诉讼还 在拖延着,所以他赶紧利用这点,借口说他愿意亲自和院长谈判,看能不能设法和平了结这个争论。一个怀着这种好意的宾客,自然会比普通好奇的游人受到更殷勤有礼的接待。出于这样的考虑,修道院可能对近来由于害病差不多不出修道室一步,甚至拒绝接见普通访客的长老,施加了一些内部的影响。最后长老同意了,并且定好日子。“是谁让我替他们分产的?”他只是含着微笑这样对阿辽沙说了一句。 阿辽沙听说了会晤的事情,显得十分不安。据他了解,涉讼和争论的两造中郑重对待这次聚会的,无疑地只有兄长德米特里一个人;其余的人照阿辽沙看来,都是出于轻浮的,也许是为了羞辱长老的目的而来的。兄长伊凡和米乌索夫的来是为了最粗鲁的好奇心,至于他父亲,也许是为了来演一出丑角戏的场面。是的,阿辽沙虽然嘴里不说,却已充分而深刻地了解了自己的父亲。我重复一句:这个孩子并不象大家所认为的那样头脑简单。他怀着沉重的心情,等候约定的日子。无疑地,他自己在心里很想使这一切家庭纠纷从速了结。然而他最关心的还 是长老:他为他,为他的名誉发急,生怕有人侮辱他,尤其是米乌索夫巧妙的,有礼貌的嘲笑,和有学问的伊凡话语里高傲的弦外之音,这一切都是阿辽沙脑子里在转的东西。他甚至想冒昧地警告长老一声,对他说几句关于这些就要光临的人们的话,但是想了一下,就忍住了。他只在预定日子的前一天托一个朋友转达德米特里哥哥,说他十分敬重他,希望他履行预先答应的话。德米特里思索了一阵,因为他一点也想不其他答应过什么,不过还 是回了一封信,说他将用全力自制,不对“卑劣的举动”发火,虽然他深深敬佩长老和伊凡弟弟,却认为内中必定设下了一种陷阱,或是不值一笑的滑稽戏。“但无论如何,我宁愿咬破自己的舌头,也决不对你万分尊敬的圣者有所冒犯。”——德米特里这样结束了那封短信。阿辽沙看过这封信,并没有得到很大的鼓舞 [book_chapter]第二卷 不适当的聚会 [book_title]第01节 来到修道院 不适当的聚会 第一节来到修道院 八月底的一天是个晴朗暖和的好日子。约定就在做完晚弥撒以后,大约十一点半的时候,和长老会晤。然而,我们的客人并没有来参加弥撒,而是刚好在散场的时候来到的。他们乘了两辆马车;第一辆车十分漂亮,套着一对名贵的马,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坐在里面,还 带着一个很年轻的远亲,二十来岁的彼得-福米奇-卡尔干诺夫。这个青年人准备考大学,不知为什么暂时住在米乌索夫家;米乌索夫劝他一同出国,到苏黎世或耶纳去进大学,完成学业。青年人还 没有决定。他好作凝思,老象心不在焉的样子。他面孔漂亮,体格强壮,身材魁梧。他的眼神常显得奇怪地呆板:象所有十分心不在焉的人一样,他有时盯着看你,看了半天,却完全没有看见你。他沉默寡言,举止有点拙笨,然而有时候,——而且准是在同谁单独面对面的时候,他会突然变得特别爱说话,举止急躁,动不动就笑,有时候不知道笑的是什么。但是,他的兴奋会象它突然出现那样,又突然很快地消失。他总是穿得很好,甚至很讲究;他已经有了一笔能自己独立作主的财产,而且还 可望得到更多的财产。他同阿辽沙是朋友。 一辆破旧得轧轧作响但车厢很宽大的出租马车,拉来了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和他的儿子伊凡-费多罗维奇,这辆车套着一对灰红色的老马,被米乌索夫的马车远远抛在了后面。头一天就把日子和钟点通知了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但是他迟迟未到。客人们把马车停在院墙外面的客店里,步行走进修道院的大门。除了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而外,其余的三个人好象从来没有看见过哪一个修道院;米乌索夫更是三十来年也许连教堂都没有进过。他东张西望,带着几分好奇心,却仍然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但是对他那善于观察分析的头脑来说,除了看到一些极平常的教堂和供生活事务用途的建筑物以外,修道院的内部景象一点也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最后一批人摘下帽子、画着十字从教堂里走出来。在一些平民中间,也夹有几个较上层社会里的人物,有两三位太太,一个很老的将军;他们全住在客店里。乞丐立刻包围了我们这几位来客,但是谁也没有施舍。只有彼得-卡尔干诺夫从钱包里掏出一个十戈比的银币,不知为什么,慌张而不好意思地赶快塞给了一个乡下女人,急速地说了一句:“你们分一下吧。”其实他的同伴谁也没有注意这件事,他本来完全用不着不好意思;但是觉察到这一点之后,他反倒更加不好意思起来了。 可是很奇怪,按理应该有人迎接他们,也许甚至应隆重相待,因为在他们里面有一位不久以前还 捐过一千个卢布,另一位是最有钱的地主,又很有学问,而且关于河里捕鱼的事,在官司打赢以后,所有的人都要受他的节制。但是,主要人员却一个也没出来迎接他们。米乌索夫心不在焉地望着教堂附近的墓碑,想说这些坟墓所属的人家大概花了不少钱才取得在“圣”地下葬的权利,但是他没有说出来,他那种通常的自由派的讽刺几乎很快就要变成了愤怒。 “见鬼!到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问谁去?……这应该解决一下,时间已经不早了。”他忽然说出口来,好象自言自语似的。 忽然,一位秃头的老先生走了过来,那人穿着宽大的夏季大衣,一双小眼睛带着谄媚的笑意。他举起帽子,嘴里咬字不清,自我介绍说他就是图拉的地主马克西莫夫。他马上就明白了我们这几个客人想要打听什么。 “佐西马长老住在隐修庵里,闭门不出,那儿离修道院四百步远,穿过小树林,穿过小树林。……” “我也知道要穿过一个小树林,”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回答说,“可就是不记得路了,好久没有来了。” “进这个大门,一直穿过林子,……穿过林子。走吧。我亲自……我领你们去……好不好?走这边,走这边。……” 他们走出大门,向树林走去。地主马克西莫夫是个六十多岁的人,可以说不是在那里走路,而是在旁边跑,带着一阵阵急不可耐的好奇心,观察他们大家。他的眼睛仿佛鼓了出来。 “您知道,我们是为了私事来见这位长老,”米乌索夫板着脸说,“那就是说,我们是来觐见这位‘人物’的,所以,虽然我们对于您的引路十分感谢,却不能请您一同进去。” “我去过了,去过了,我已经去过了,……Unchevalierparfait!①”这位地主说着,用手指朝空中打了个榧子。 “这chevalier②是谁?”米乌索夫问。 “长老,出色的长老,长老,……修道院的荣誉和骄傲。佐西马。这真是位了不起的长老。……”—— ①法语:一个十足的骑士! ②法语:骑士—— 但是,有一个戴着头巾、个子不高、面色惨白、身体羸瘦的小修士,追上客人们,打断了地主那番杂乱无章的话。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和米乌索夫站住了。修士极有礼貌地鞠了一个几乎九十度的大躬,说道: “诸位到庵舍里拜访以后,院长敬请诸位先生到他那里吃点东西。时间是一点钟,不要过晚。请您也去。”他对马克西莫夫说。 “我一定遵命!”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大声说,对于这个邀请大为高兴,“一定去。您知道,我们大家约定,在这里一切都要按规矩办事。……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您去不去?” “还 能不去么?要不是为看一看他们这儿的各种习俗,我到这儿来干什么?我感到为难的,恰恰是我现在必须陪着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 “是啊,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还 没有来。” “他要是爽约才好呢。您以为我对你们那套把戏,外加跟您在一块儿作伴,会感到兴趣么?好吧,我们会去吃饭的,请您替我向院长道谢。”他朝小修士说。 “不,我应当替诸位引路,去见长老。”修士回答说。 “既然这样,我就上院长那儿去,我现在就去。”地主马克西莫夫嘟嘟囔囔地说。 “院长现在很忙,不过随您的便吧。……”修士迟疑地说。 “小老头真讨厌,”在地主马克西莫夫跑回修道院去以后,米乌索夫大声说。 “象封-佐恩一样,”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忽然说。 “您只知道这类事情。……他为什么象封-佐恩呢?你亲眼看见过封-佐恩么?” “看见过他的小像。虽然脸型不象,但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相象的地方。简直是封-佐恩第二。我只要看见一回脸,就总也忘不了。” “也许是这样;您在这方面是内行。不过有一点,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你自己刚才说过,我们约好按规矩办事,你可要记住这一点。我先警告您,您要忍耐点儿。您如果又出洋相,我可不喜欢叫这里的人把我和您同样看待。……您瞧,他是怎样的人,”他对修士说,“我就怕同他一块儿去见体面人。” 在修士没有血色的嘴唇上隐现出一抹无言的微笑,多少还 带着一点狡狯的意味,然而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他的沉默显然是出于自视清高的心情。米乌索夫更皱紧了眉头。 “让这些人全都见鬼去吧,表面上永远装模作样,实际上全是招摇撞骗,胡说八道!”他的脑子里这样想着。 “我们到了,这就是庵舍!”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大声说,“围墙挡道,大门紧闭。” 他走到大门上边和大门旁边画着的圣徒像前画了几个大十字。 “人可要入国问禁,入乡问俗啊。”他说。“这座庵舍里有二十五位圣徒在修行,整天面面相觑,一块儿吃白菜。女人一概不准走进这个大门,真真了不起。这是一点也不假。不过,我听说长老也接见太太们,这是怎么回事?”他忽然对修士说。 “来的平民里也有妇女,您瞧那边,在回廊旁边躺着,等候着。为上等社会的太太们专在回廊里,不过还 是在围墙外面,修了两间小屋,那几个窗户就是,长老在健康的时候,从里面的一条通道走出来见她们,换句话说,还 是在围墙外面。现在就正有一位哈尔科夫来的地主太太,霍赫拉柯娃夫人,带着一个病弱的女儿在等着见他。大概他已经答应接见她们了,虽然他近来身子极为衰弱,甚至偶尔在大众前露露面都办不到。” “这么说,到底有一道缺口,可以从庵舍通到太太们那里去。神父,您不要以为我有所指,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您听说没有,在阿索斯不但不许妇女前来随喜,而且一切女性,甚至连陰性的生物,象母鸡,雌火鸡,母牛等等,都根本不许存在。……” “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我要回去了,把您一个人扔在这儿,您没有了我,一定会被人倒揪着手撵出去的,我预先警告您。” “这又碍你什么事啦,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您瞧,”他忽然喊着,走进庵舍围墙里,“你们瞧,他们住在多么美丽的玫瑰花丛里啊!” 真的,虽然现在并没有玫瑰花,可是有许多稀奇的、美丽的秋花,只要可以栽植的地方,全都栽满了。显然有内行人在莳弄。在教堂的围墙周围,墓地中间,都开辟了花坛。长老修道室所在的那所有门廊的木板平房四周,也都栽满了花卉。 “以前的长老瓦尔索诺菲在世时,有没有这些东西?听说那位长老不喜欢美丽的东西,时常甚至会跳起来用手杖打女人。”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在迈上台阶的时候说。 “瓦尔索诺菲长老有时的确显得好象有点癫狂,不过,大家的传说多半是胡说八道。他从来没有用手杖打过任何人。”小修士回答说。“现在,先生们,请等一会儿,我去通报一下。” “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我再一次提醒您自己答应过的条件,听见没有。请您自加检点,要不然我可要对您不起。”米乌索夫赶紧又低声说了一句。 “我真莫名其妙,您干吗着这么大的急,”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嘲笑着说,“是不是担心所犯的罪孽?据说,他一看眼睛,就知道哪一个人为什么事来的。可您何必把人们的话这样当真?您这位巴黎人,先进的人士,您真叫人奇怪,真的!” 还 没容米乌索夫回答这些讽刺话,已经有人来请他们进去了。他进去的时候,有点感到激怒。…… “嗯,现在我自己可以料到,我会生气,争辩,……发起脾气来,既降低身分,又贬低原则。”他脑海里闪过了这个念头 [book_title]第02节 老丑角 他们差不多是和长老同时进屋的,长老一看见他们,马上就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修道室里,有两位隐修庵的司祭比他们先来等候长老,一位是管图书室的神父,另一位是有病的佩西神父,他年纪虽不大,但据说很有学问。此外,还 有一个小伙子,二十一二岁光景,站在角落里等候,——后来他一直站在那里。他穿着常礼服,是宗教学校的学生,未来的神学者,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受到修道院和修士团的培植。他身材很高,宽阔的脸,气色很好,有一双聪明而专注的、细窄的栗色眼睛。脸上神情毕恭毕敬,但却还 得体,并不显得阿谀逢迎。尽管他与走进来的客人身分并不平等,相反地,还 是处于从属依赖的地位,但他却并不对他们鞠躬表示欢迎。 一个见习修士和阿辽沙陪着佐西马长老走出来。司祭们站起来,深深地向他鞠躬致敬,手指触地,祝福以后,又吻他的手。长老为他们祝福以后,也是深深地对每个人鞠躬,手指触地,并且向他们每人请求为自己祝福。全部的礼节做得一丝不苟,全不象完成日常的礼仪形式,而几乎是带有感情的。但是米乌索夫觉得,这一切都是有意做出来的,含有一种暗示的用意。他站在一同进来的同伴们的最前面。按理说(他甚至昨天晚上就已经仔细想过了),不管他抱有什么样的思想观念,单单为了普通的礼貌(这里的规矩就是这样),他也应该走到长老面前,请求为他祝福,——哪怕不是吻手,至少也要接受祝福。但是现在,看过司祭们这一套鞠躬和吻手以后,他马上变了主意:他一本正经地还 了一个很深的、世俗式的鞠躬,就向椅子走去了。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象猴子般地完全模仿米乌索夫,也这样做了。伊凡-费多罗维奇很郑重、很有礼貌地鞠躬,两手也是放在裤缝上面,卡尔干诺夫却慌张得忘了鞠躬。长老把原准备举起来祝福的手放了下来,又向他们鞠了一次躬,请大家坐下。阿辽沙两颊绯红;他觉得惭愧。他的不好的预感应验了。 长老坐在样式十分古老的红木皮沙发上,请宾客们,除了两位司祭以外,都坐在对面靠墙四把包着已磨得很光的黑皮的红木椅子上,四个人并排坐在一起。司祭坐在两旁,一个在门边,另一个在窗前。宗教学校学生、阿辽沙和见习修士全站着。修道室不很宽绰,有一种灰颓的气氛。家具陈设只有最必需的几件,粗糙而又寒酸。窗台上放着两盆花,一个角落里有许多神像,其中一个是圣母像,画幅极大,大概还 是在教派分裂以前好久画成的。圣母像面前点着油灯。油灯旁边另有两个穿鲜艳袈裟的神像,附近放着一些雕刻的天使,磁蛋,象牙制成的天主教十字架,还 有抱着它的Materdolorosa①和几幅前几世纪意大利大艺术家的版画。在这些美丽珍贵的版画旁边,还 挂了几张极通俗的俄国石印圣徒、殉道者、圣僧等等的像,这种像在任何市集上都可以花几戈比买到。还 有几幅俄国现代和以前的主教的石印像,挂在另外几面墙上。米乌索夫很快扫视了一下这一切“老调调”,便用专注的眼光打量起长老来。他很相信自己的眼光,这种弱点无论如何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他已经有五十岁了,到了这个年龄,一般富裕而交游广阔的聪明人永远会变得越来越自信,有时甚至是身不由己的—— 注:①拉丁文:圣母七苦像—— 一开始他不喜欢长老。事实上,长老的脸上也的确有一种不只使米乌索夫,同样也会使别的许多人都不大喜欢的东西。他身材不高,呵腰屈背,两条细腿,只有六十五岁,但是因为闹病,显得苍老得多,至少要老十岁。他的干瘦脸上布满了细皱纹,眼旁尤其多。眼睛不大,眼珠浅色,敏捷,炯炯有神,好象两个发亮的光点。只两鬓上还 有几根白发,一撮稀疏的小胡须,作楔子形,时常发出冷笑的嘴唇细薄得象两条线。鼻子并不长,却尖得象鸟鼻一般。 “从一切表征看来,这是一个恶狠的、褊狭而傲慢的灵魂,”米乌索夫在脑海里闪过了这个念头。总之,他感到心情很不痛快。 时钟报时声帮助打开了话头。一个廉价的锤摆小挂钟迅速地敲了整整十二下。 “正是我们说定的时间,”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大声说,“我的儿子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却还 没有来。我替他道歉,神圣的长老!(阿辽沙听了这声“神圣的长老”,浑身哆嗦了一下。)我自己永远守时间,一分也不差,懂得守时刻是国王的礼貌。……” “不过,您总还 不是国王。”米乌索夫按捺不住,立刻插了一句。 “对,是那样,我并不是国王。您瞧,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连我自己也知道,一点也不错!我说话总不对劲!尊师!”他突然慷慨激昂地喊了起来。“您看到在您面前的是一个真正的小丑!我自己就这样介绍。唉,这是老习惯了!有时候我猛孤丁地撒个什么谎,那是有用意的,是想博人们一笑,讨人喜欢。应该做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对不对?七八年以前,我为点小事,到一个小城里去,在那里结识了几个商人。我们去见警察局长,因为想求他一点事情,请他跟我们一起吃饭。警察局长出来了,这是个又高又胖,浅黄头发,脸色陰郁的人,在这类事情上最危险的家伙,好犯肝气,肝气很盛。我一直走到他面前,您知道,带着外场人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气说:‘警察局长先生,请您做我们的纳普拉甫尼克①好不好?’他说:‘什么纳普拉甫尼克?’我一下子就看出事情坏了,他一本正经地板着脸站在那儿。我说:‘我是想开一个玩笑,逗大家一乐,因为纳普拉甫尼克先生是我们俄国著名的乐队指挥,我们为了把我们的生意搞好,也必须有一位乐队指挥。……’我对他这样解释,而且比喻得很有道理,对不对?他说:‘对不起,我是警察局长,我不允许人家拿我的职位编双关的俏皮话。’当时扭身就走出去了。我忙跟在他后面喊:‘对,对,您是伊斯普拉甫尼克,而不是纳普拉甫尼克。’他说:‘不,既然叫我纳普拉甫尼克,那我就算是纳普拉甫尼克吧。’您瞧,我们的那桩生意就这样弄糟了!我老是这样,永远这样。我这种殷勤好意老会坑害自己!有一次,许多年以前,我对一个有势力的人说:‘您的夫人是一位怕人碰的女人’,意思是说,她很贞节,所谓品行端正,但是他听了突然对我说:‘那么您碰过她么?’我忍不住,心血来潮地忽然想献献殷勤,我说:‘是的,碰过。’他当时就使劲‘碰’了我几下。……不过,这事情已经发生了很久,所以讲出来我也不怕害臊;我老是会这样自己害自己!”—— 注:①警察局长俄语读如伊斯普拉甫尼克,与“纳普拉甫尼克”音相近—— “您现在就正在这样。”米乌索夫厌恶之极地低声说。 长老默默地观察着这两个人。 “是啊!您瞧,我连这个也知道,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瞧,我甚至刚一开口就预感到自己要这样做;您知道,我甚至还 预感到您会首先对我这样说。尊师,一当我看出我的玩笑没有开灵,我的下牙床旁的两颊就会觉得发干,差不多好象要抽筋似的;这情形我从青年时就有,那时我在贵族人家当食客,吃闲饭混日子。尊师,我是一个地道的小丑,从出生那一天起就是的,就好象害疯癫病的人一样。我不否认,我身上也许附着不洁的魔鬼,但只是不大的角色,稍微重要些的角色就会找别的寄居所,不过决不是您,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您也是个不值价的住所。但是我有信仰,我信仰上帝。我最近才有了点疑惑,可是现在我坐在这里,等待伟大的训导。尊师,我就象哲学家狄德罗一样。圣父,您知道不知道哲学家狄德罗在叶卡捷林娜时代晋见总主教普拉东的情形?他一进去,开门见山就说:‘没有上帝。’伟大的主教举起一只手指来回答:‘连最地道的疯子的心里也有上帝!’狄德罗马上跪下来,喊道:‘我信仰了,愿意接受洗礼。’当时他就受了洗。公爵夫人达什科娃做了教母,波将金做了教父。……” “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这真受不了!您自己也知道,您是在说谎,这个愚蠢的故事是没根据的,您干吗要这么装疯卖傻?”米乌索夫声音发颤,完全克制不住自己了。 “我早就知道这是没根据的!”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十分起劲地嚷着说,“诸位,我现在对你们说实话。伟大的长老!请原谅我,最后那几句关于狄德罗受洗的话,是我刚才编出来的,顺口胡诌,以前脑子里连想都没有想到过。为了逗趣编的。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我所以要装疯卖傻,就是为了显得讨人喜欢些。但是有时候,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至于说到狄德罗,那么说他是个‘最地道的疯子’的话,我年轻时代在此地的地主家里寄食,就听见他们说过几十遍了;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我也曾在令婶玛芙拉-福米尼什娜那里听到过这话。他们至今还 相信无神论者狄德罗曾到普拉东总主教那里去辩论过上帝问题。……” 米乌索夫站起身来,不但失掉了耐性,甚至好象已控制不住自己。他气得发狂,而且感到自己的样子也一定显得十分可笑。的确,这时修道室里出现的情景简直叫人难以相信。四五十年来,在这个修道室里,在以前的长老们在世的时候,就有宾客会聚,人们永远保持着极深的景仰,决没有别的心情。人们被请进修道室的时候,几乎全明白他们是得到一种极大的荣幸。许多人在整个晋谒的时间内都匍伏在地,一直不起来。许多“上等”人物,连极有学问的人,甚至有些为好奇或别种原因而来的抱自由思想的人,和大家同进修道室或单独晋谒时,也毫无例外,都首先要求自己在晋谒的全部时间应有极深的尊敬和礼貌,这主要是因为这里双方都不考虑金钱问题,一方面只是出于爱和仁慈,另一方面是出于忏悔和渴求解决某种心灵上的困难问题或自己精神生活中的某种危机。因此,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突然表演出来的这种对他所在环境毫不恭敬的滑稽行为,在旁观者,至少是其中几个人身上,引起了惶惑和惊异。仍旧不动声色的司祭一边严肃地注意听长老说什么话,一边好象也准备象米乌索夫似的站起身来。阿辽沙低头站着,几乎要哭出来。他觉得最奇怪的是自己寄以唯一希望的,也唯一有力量阻止父亲的伊凡-费多罗维奇哥哥,现在竟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低垂着眼睛,显然带着一种想寻根究底的好奇心,等着看这一切会有什么结果,好象他自己在这儿完全是一个局外人似的。那个宗教学校学生拉基金,也是阿辽沙素来熟识而且很接近的,阿辽沙连看也不敢看他一下;他知道拉基金的想法,——全修道院里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拉基金的想法。 “请原谅,……”米乌索夫对长老说,“您可能以为我也跟这个不庄重的玩笑有关。我的错误是,我相信了即使象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这样的人在谒见如此可敬的人物时,也总会懂得点自己的本分。……我没想到,正因为自己是和他一同来的,所以最终不得不向您道歉。……” 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没有说完,十分惭愧地正想离屋。“请您不要着急,”长老忽然支着枯瘦的腿从座位上站起来,拉住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的两只手,让他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请您安心。我十分诚心地请您做我的客人。”他鞠了一躬,转身又坐到自己的小沙发上。 “伟大的长老,请您说一句,我的活泼举动是不是得罪了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忽然喊起来,两手抓住椅子扶手,好象根据回答的情况随时准备从椅子里跳起来似的。“我诚恳地请求您也不要着急,不要拘束,”长老庄重地对他说,“您不要拘束,就象在家里一样。主要的是不要那么自惭形秽,因为一切都是由此而起的。” “就象在家里一样!就是说,保持本色么?啊,那未免太过分了,不过我还 是愿意领情的!您要知道,崇高的圣父,您可别叫我保持本色,别冒这个险,……连我自己也不敢走到完全保持本色那一步。我这样警告您是为了您好。至于其他一切情况,那至今还 没有真象大白哩,虽然有几个人已经乐意把我描得一团漆黑了。这话是指着您说的,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对于您,神圣的人,我只能说:我要表示满腔的喜悦!”他站起身来,举起双手大声说:“怀你的肚子和喂你的xx头是有福的,特别是xx头!您刚才对我说:‘不要那么自惭形秽,因为一切都是由此而起的。’您这句话真好象看穿了我的心,如见肺腑。每当我跟人们来往时就正是这样,老觉得我比一切人都低贱,大家全把我当小丑看待,所以我就想:‘那我就真的扮演小丑吧。我不怕你们的看法,因为你们一个个全比我还 卑鄙!’因此我才成了小丑,因羞耻而扮演的小丑,伟大的长老,因羞耻而扮演的。我就是因为神经过敏而胡闹的。如果我跟人来往时,我能相信,大家都把我当作极可爱极聪明的人看待,老天爷!那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多么善良的人啊!导师!”他忽然跪了下来,“我怎样做才能得到永生呢?” 这时候仍很难断定他到底是在开玩笑呢,还 是真的感情激动。 长老抬眼看他,含笑说: “您早就知道应该怎样做,您是很聪明的:不要酗酒和喜欢信口开河,不要放纵婬欲,尤其不要迷恋金钱。关闭您的酒店,如果不能全关,关两三家也好。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不要说谎。” “是不是关于狄德罗?” “不,并不是关于狄德罗。主要的是不要骗自己。骗自己和相信自己的谎话的人,会落到无论对自己对周围都分辨不出真理来的地步,那就会引起对自己和对他人的不尊敬。人既不尊敬任何人,就没有了爱,既没有爱,又要让自己消磨时光,就放纵婬欲和耽于粗野的享乐,以致在不断的恶行中完全落到兽性的境地,而这全是由于对人对己不断说谎的缘故。对自己说谎的人会比别人更容易觉得受委屈。因为有时觉得受委屈是很有趣的,对不对?他也知道并没有人委屈他,是他自认为受了委屈,为了面子就说谎,夸大其辞,装腔作势,斤斤计较片言只语,小题大作,拿一粒豌豆当成山,——这他自己全知道,却还 是一碰就自觉受委屈,感到这样很愉快,甚至有很大的乐趣,于是就弄到真的产生了怨恨。……请您站起来,坐下,请求您,要知道这也是虚伪的做作。” “有福的人!请让我吻吻手。”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跳起来,很快吻了一下长老的瘦手。“真的这样,觉得受委屈真是很愉快的。您说得真好,我从来没有听人说得这么好过。真的这样,我正是一辈子都在因自觉受屈而愉快,为美感而自觉受屈,因为做受屈的人不但愉快,而且有时很美;——您忘记的正是这一点,伟大的长老:很美!我要把这一点记在本子里!是的,我说谎,简直说了一辈子谎,每天每点钟都说谎。我的确本身就是谎话,说谎的父亲!不过也许不是说谎的父亲,我老是措辞不当,说我是说谎的儿子也就够了。不过,……我的天使,……说说狄德罗有时还 是可以的!说狄德罗没有什么害处,至于别的话有时是有害的。顺便说起,伟大的长老,我偶然忘了,我从前年起就决定到这里来了解一下,真的想到这里来打听一下,问一件事。但是请您不要让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打断我的话。我要问的是那是不是真的:伟大的长老,在《圣者传》里有个地方讲到有位显灵的圣者为信仰受难,当他最后被人砍下脑袋以后,他站了起来,捡起自己的头,‘亲切地吻它’,又长时间地捧在手里,‘亲切地吻它’。这话对不对,尊敬的神父?” “不,不对。”长老说。 “在所有的《圣者传》里决没有这类的东西。您说,书里写的是哪一位圣徒的事迹?”掌理图书的司祭问。 “我也不知道是哪一位。不知道,也不明白。别人说的,我受了骗。我听人家说的。您知道是谁说的?就是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就是这个刚才为了狄德罗生气的人讲的。” “我从来没有对您讲过这话,而且我压根儿从来不同您说什么话。” “的确,您没有对我讲;但您是当许多人的面讲的,当时我也在场,那是三年前的事。我所以提到它,是因为您这个可笑的故事动摇了我的信仰,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您不知道,也不明白,可我却是带着被动摇了的信仰回家的,而且从此以后越来越动摇了。是的,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就是因为您我才堕落的。这可不同于狄德罗!” 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慷慨激昂,激动非凡,虽然大家完全明白他又在做戏,但这到底还 是大大刺伤了米乌索夫。 “真是胡说八道,全是胡说八道,”他嘟嘟囔囔地说,“我也许的确在什么时候说过,……可没有对您说。我自己也是听人家讲的。我在巴黎听见一个法国人说,好象我们在晚祷时常读《圣者传》里的这段故事。……他是一位极有学问的人,专门研究俄国的统计,……在俄国住过很久,……我自己并没有读过《圣者传》,……也不想读,……在吃饭的时候还 免得了闲聊么?……我们当时正在吃饭。……” “是啊,您当时在吃饭,我可却丧失了信仰,”费多尔-巴夫洛维奇逗他。 “你的信仰关我什么事,”米乌索夫想喊出来,但是忽然忍住了,带着轻蔑的神情说:“您真是碰到什么就糟蹋什么。” 长老忽然站了起来。 “诸位,对不起,我要暂时告退几分钟,”他对全体客人说,“还 有比你们先来的人在等着我。您可无论如何不要说谎啊。”他朝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笑着说。 他从修道室里走出去,阿辽沙和见习修士赶忙奔过去搀他下台阶。阿辽沙气喘吁吁地,他很高兴离开这里,同时也高兴长老并没生气,还 很快乐。长老是到回廊那儿去为等候他的人祝福。但是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仍旧硬在修道室的门前拦住了他。 “有福的人!”他热情洋溢地大声说,“请允许我再亲一次您的手!不,同您还 是可以说话,可以相处的!您以为我永远说谎,永远装小丑么?您知道我是故意这样,这是为了考察您。我是老在试探着可以不可以同您相处?以您这样高贵,能不能给我这个卑微的人一个容身之地?我愿意给您开个‘考察证明’说,同您是可以相处的!现在我要沉默了,永远不出声了。坐在躺椅上,一声不响。现在该你来说话了,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现在让您来当最重要的人物:当十分钟。” [book_title]第03节 有信仰的村妇们 台阶下,在贴着院墙的木板回廊旁边,这一次围聚着约有二十来个女人,全都是村妇。有人通知她们,长老很快就会出来,所以她们聚在那里等候。女地主霍赫拉柯娃也来到了走廊上,她也同样在等候着长老接见,不过她是住在为上等宾客预备的房间里面。她们是母女两人。母亲霍赫拉柯娃太太是一位有钱而且老是穿得很雅致的夫人,年纪还 很轻,长得很好看,面色有点苍白,有一双几乎是深黑色的很活泼的眼睛。她至多三十三岁,已经守了五年的寡。十四岁的女儿两腿瘫痪。可怜的女孩已有半年不能走路,坐在带轮的长安乐椅上被人推来推去。一张小脸蛋长得很美,因为闹病略显清瘦些,但却兴致勃勃。在她那长着长睫毛的大大的黑眼睛里带着一点淘气的神色。母亲从春天起就预备带她出国,但是夏天因为办理田产的事耽误了。她们住在我们城里已经有一星期,主要是为了事务,而不是为了朝圣,但是三天以前已经见过长老一次。现在她们忽然又来了,尽管明知长老几乎不能接见任何人,却还 是迫切地恳求着,请再给她们一次“见一见伟大的治病者的幸福”。 母亲坐在椅子上,在女儿的安乐椅旁边,等候长老出来,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老修士,他不是这个修道院里的人,而是从遥远的北方一个不很有名的修道院来的。他也想向长老祈求祝福。但是长老在回廊上出现后,首先一直向众人走去。一群人挤在三级的台阶旁边,这台阶把不高的走廊和外面空地连接起来。长老站在最高一级上,戴了肩带,开始为拥挤在他身旁的女人们祝福。一个疯癫病女人被人拉着两手牵到长老面前。她刚看到长老,忽然尖声叫起来,喉咙哽噎,全身哆嗦,活象产妇惊厥似的。长老把肩带放在她的头上,祷告了几句,她立刻不出声,安静了下来。我不知道现在怎样,在我做小孩子的时候经常在乡下和修道院里看见和听人讲到这类疯癫病女人。别人带她们去做晚祷。她们尖叫或者象狗一样狂叫得整个教堂都听得见,但是等圣餐端了出来,她们被引到圣餐跟前时,“疯癫”就立刻停止,病人总会安静好一会儿。这使我这个孩子很惊讶而且奇怪。然而当时在我向人探听究竟时,我就听到过有的地主,特别是那些教我的城里学校的教师们回答说,这全是装假,是因为不愿工作才这样,只要用相当严厉的手段就一定可以根治,并且还 引了各种笑话故事作为证明。可是以后我从医学专家方面得知,这里面根本没有什么装假的地方,这是一种妇女(而且好象特别是我们俄国妇女)常犯的可怕的疾病,它说明着我们乡村妇女的悲苦命运。这种疾病是由于在痛苦的、没有一点医学帮助的不正常生产以后立刻做繁重工作而引起的;还 有的是由于绝望的忧愁和挨打等等,对此总有一些妇女由于性格关系无法象别的大多数妇女那样逆来顺受。发着狂,颤抖着的女人只要一引到圣餐的旁边,就会得到奇怪的、突然的治愈。有的人对我说这是弄虚作假,是“那些教士们”自己玩的戏法,其实大概也是极其自然的。领她到圣餐跟前去的村妇们,特别是病人本身,全当作一种确定不移的真理似的相信:附在病人身上的魔鬼,在病人被领到圣餐前面俯身领用的时候,是绝对坚持不住的。因此在这俯身就圣餐的那一瞬间,在神经质的,当然精神上也不正常的女人身上,经常会发生——而且也应该发生——整个机体上的震撼,一种由于期待必定会有的治愈奇迹,而且深信这奇迹即将出现而产生的震撼。于是这奇迹真的出现了,虽然只有一分钟的工夫。同样地,如今当长老刚刚把肩带放在病人身上的时候,这种奇迹果然也出现了。 有许多挤在他身旁的女人由于一时的效果而流出了感动和欢欣的眼泪;另一些人奔过去吻他的衣角。有的人在那里哭泣赞叹。他祝福着大家,还 同一些人谈话。这个疯癫病女人他早已认识,是从离修道院不远、只有六俄里路的村子里领来的,以前也曾领她来过。 但却又干又瘦,并非由于日晒,却满脸黧黑。她跪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长老。她的眼光里似乎有一种狂乱的神色。 “远地来的,老爷子,远地来的,离这里三百俄里。远地来的,神父,是远地来的,”女人拉长声音说,平稳地左右摇晃着脑袋,用一只手托着腮帮子。她说话象在哭诉。老百姓中间有一种沉默无言、逆来顺受的忧愁,它深藏内心,毫不显露。但也有一种难忍难熬的忧愁,它一旦流泪发作出来以后,便转入了哭诉。女人们尤其是这样。它并不比沉默的忧愁轻松。哭诉所能给人的慰藉,只能是更痛苦地撕裂心胸。这类的忧愁甚至不希望慰藉,它正是以无法慰藉之感来作为自己的滋养料。哭诉只不过是一种不断地刺激创伤的需要罢了。 “是小生意人家的么?”长老继续说,好奇地打量她。 “我们是城里的,神父,城里的,我们务农,却是城里人,住在城里。神父,我是来看您的。老听人讲起您,老爷子,讲起您。我埋葬了小儿子就出来进香。到过三个修道院,人家指点我说:‘娜斯塔秀斯卡,你上那儿去吧。’那就是说,上您这儿来,亲爱的,上您这儿来。我就来了。昨天住了一宿,今天到您这里来了。” “你哭什么?” “舍不得小儿子,老爷子,他快三岁了,三岁只差两个月。我想念儿子想得真苦啊,神父,想念儿子。这是最后的一个儿子,同尼基图什卡生了四个孩子,可孩子老留不住,老留不住,好人,老留不住。我埋了头三个并不很可惜,把最后的一个埋了,却让我忘不掉。好象他就在我面前站着,不走开。把我的心都撕碎了。看着他的小衣裳,小衬衫,小靴子,就哭一场。我把他死后遗留下的一切东西全摆了出来,一面看,一面哭。我对丈夫尼基图什卡说,你放我出去进香吧,当家的。他赶马车,我们不穷,神父,我们不穷,赶自己的车,马和车全是自己的。可现在我们要财产有什么用?他,我那个尼基图什卡,只要我一不在家就开始喝酒,这是一定的,以前也是这样:只要我一转身,他就走下坡道。现在我连想也不去想他了。已经离家三个月。我忘记了,什么都忘了,也不愿意再去想它,我现在同他在一块儿有什么意思?我已经和他完事了,一切都完了。我现在不愿意看见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产,我什么也不想看!” “是这样的,做母亲的,”长老说,“有一天,一位古代伟大的圣徒在教堂里看见了一个和你一样哭泣的母亲,也是哭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独生子,孩子也是被上帝召唤去了。圣徒对她说:‘难道你不知道,这些孩子在上帝的宝座前面是多么胆大?在天国里简直没有比他们更胆大的了。他们对上帝说,主,你赐给了我们生命,我们刚刚看了看它,你就又把它收回去了。他们那么大胆地不断请求,上帝只好立刻赐给他们天使的名号。所以,’圣徒接着说,‘女人,你应该快乐,不必哭泣。你的小儿子现在也成了上帝的天使中的一个了。’这就是古时候圣徒对一个哭凄的女人所说的话。他是一个伟大的圣徒,不可能对她说假话。所以你要知道,作母亲的,你的孩子现在也一定站在上帝的宝座前面,快乐,喜欢,为你祈祷。所以你也一样不必哭泣,应该喜欢。” 女人听着他说话,手托着面颊,垂着眼睛。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尼基图什卡也这样安慰我,跟您说的一模一样。他说:‘你这傻女人,哭什么,我们的小儿子现在一定同天使一块儿在上帝面前唱歌。’他对我说这话时,自己也哭了,我看见他和我一样,也在哭。我说:‘尼基图什卡,我知道,他不在上帝那里,又能在哪儿呢。不过他现在却在我们这里,尼基图什卡,不,他就在跟前,还 跟以前似的坐在那儿!’哪怕只让我看他一眼,只让我再看他一眼也好,我可以不走近他的身边,在一边躲着不吭一声,只要能有一分钟再看看他,听听他怎样在院子里玩,有时走进来细声细气地喊:‘妈妈,你在哪儿?’只要让我再听到一次他怎样在屋里迈着小腿走路,只要再听到一次小腿噔噔走路的声音就好了。我常常,常常记得,他跑到我的面前,又喊又笑。我只要听到他的小腿走路的声音,只要一听到,就能认出来的!但是他不在了,老爷子,不在了,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这是他的小腰带,他却不在了,我现在永远看不到他,听不到他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根她的男孩的线织小腰带,刚刚看了一眼,就抽噎得浑身颤动,她用手蒙着眼睛,泪水象突然奔涌的泉水那样从指缝中流出来。 “这就是,”长老说,“这就是古代的‘拉结哭她儿女,不肯受安慰,因为他们都不在了。’①这是你们做母亲的在世上注定的命运。你不必自行宽慰,你不要宽慰,不必宽慰,尽管哭,只是每次哭的时候一定要想到,你的儿子是上帝的天使中的一个,在那里望着你,看到你,看着你的眼泪,快乐地指给上帝看。你将长久流着伟大的慈母之泪,这哭泣最终将变为平静的喜悦,你的悲苦的眼泪将成为平静的感动之泪,能使人从罪恶中获救的净化心灵之泪。在做安息祷告的时候,我将提到你的孩子,他叫什么名字?”—— 注:①见《马太福音》第二章十八节—— “叫阿列克赛,老爷子。” “可爱的名字。是照上帝的人阿列克赛的名字起的么?” “上帝的,上帝的,上帝的人阿列克赛!” “多么好的一个圣徒!我要提到的,作母亲的,要提到的,我将在祷词里提起你的忧愁,祈祷你的丈夫的健康。但是你离开他是一桩罪孽。你该回到丈夫那里,照顾他。你的孩子在天上看见你抛弃了他的父亲,就将为你痛哭;为什么你破坏他的安宁?他是活着的,活着的,因为灵魂是永生的。他不在屋里,但是他就在你们的身旁,只是看不见。既然你说你仇恨你的家,他还 怎么到你家去呢?既然你们作父母的不在一起,叫他回来找谁呢?你现在梦见他感到痛苦,将来他会给你送来温暖的梦。你回丈夫那里去吧,作母亲的,今天就去。” “我就去,亲人,照你的话回家去。你把我的心捉摸得清清楚楚。尼基图什卡,我的尼基图什卡,你等着我,好人,你等着我吧!”女人开始哀哭,但是长老已经跟一个服装不象香客而是城里人打扮的老妇人说话去了。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她有什么事情跑来申诉。她自称是个士官的寡妇,住得不远,就是我们城里的人。她的儿子瓦先卡在某个警察机关服务,到西伯利亚的伊尔库茨克去了。他从那里来过两封信,但最近已有一年没有信来。她曾打听他的消息,可究竟应该上哪儿去打听才好,她却不知道。 “不久前一个有钱的商人家的太太斯捷潘尼达-伊里尼什娜-别德列金娜对我说:普罗霍罗芙娜,你把你儿子的名字写在追荐帖里,送到教堂去,拿他当死者那样做安息的祷告。她说,他的灵魂一发了烦,就会写信来的。斯捷潘尼达-伊里尼什娜说,试验过多次了,这是很灵的。不过我有点疑惑。……你是我们的光明,这究竟是真是假,这样做好不好?” “连想也不要想,问这样的问题都是可耻的。为一个活人的灵魂作安息祈祷,而且还 由他亲生的母亲来作,那怎么可能呢?这是大罪孽,和行妖术一样,只因为你无知才能加以饶恕。你最好还 是向救苦救难的圣母祈祷,祈祷你儿子的健康,并且求她饶恕你的邪念。我还 要对你说,普罗霍罗芙娜,你的儿子要不是很快就回来,也一定会寄信回来的。你要记住这个。你回去吧。从此以后你要安下心来。我对你说,你的儿子是活着的。” “亲爱的,愿上帝降恩给你,你是我的恩人,你替我们大家祈祷,饶恕我们的罪孽。……” 可是长老已经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个虽还 年轻却疲惫不堪、象是害痨病样子的农妇,正在用两道燃烧般的目光向他盯着看。她默默地看着,眼神中有所请求,但是又似乎怕走近来。 “你有什么事,亲爱的?” “请你解救我的灵魂。”她不慌不忙地轻声说,跪下来,在他的脚下叩头。 “我犯了罪,亲生的父,我担心我的罪孽。” 长老在最下面的一级台阶上坐下,女人挨近过来,仍旧跪着不起来。 “我守寡两年多了,”她用极低的声音说,浑身象在哆嗦,“出嫁后境况很苦,丈夫是个老头子,他毒打我。后来他病倒在床上,我瞧着他,心想:要是他病好了,重新起床,可又怎么办呢?我当时就生出那个念头……” “你等一等,”长老说,把耳朵一直凑到她的嘴唇边。女人继续轻声低语,几乎一点都听不见。她很快地说完了。 “两年多了么?”长老问。 “两年多了。起初不想,现在开始闹病,烦恼钉在我的身上。……” “从远处来的么?” “离这儿五百俄里。” “在忏悔的时候说过没有?” “说过的,说了两次。” “让你领过圣餐么?” “领过的,我害怕,怕死。” “什么也不要害怕,永远也不要害怕,不要生烦恼。只要你心里不断忏悔,上帝会饶恕一切。只要真心忏悔,在整个世界上没有、也不会有一种罪孽上帝不加饶恕的。一个人也决不可能犯那么大的罪孽,甚至都无法再享有上帝那博大无边的爱。难道还 能有连上帝的爱都无法包容的罪么?你只管一心忏悔,把害怕通通赶走。你要相信,上帝爱你,爱得出乎你的想象,哪怕你带着罪孽,对有罪的你也还 是爱的。天上对一个忏悔的人,比对十个循规蹈矩的人还 喜欢,这是早就说过的。你去吧,不要害怕。不要迁怒于人,不要为受耻辱而生气。死者侮辱过你,你在心中饶恕他的一切,同他真正地和解吧。你既能忏悔,就能爱。你能爱,就是上帝的人了,……爱是可以赎回一切、拯救一切的。连象我这样和你一般有罪的人都怜惜了你,上帝还 用说么。爱是无价之宝,可以赎回全世界的一切,不仅能清偿你的罪孽,同样也能清偿别人的罪孽。你去吧,不要害怕。” 他朝她画了三次十字,从颈上摘下小神像,给她戴上。她默默地向他鞠躬及地。他站起身来,愉快地看着一个手上抱着吃奶孩子的健壮的农妇。 “从高山村来的,亲爱的。” “可是你抱着孩子吃力地跑六里路赶来,有什么事么?” “我来看一看你。我到你这里来过,你忘记了么?你的记性不大好,竟忘记我了。我们那里传说你有病,我心想,好吧,我自己来看看他。现在看见你了,你哪里有病啊?你还 能活二十年,真的,上帝保佑你!替你祈祷的人还 能少么?你怎么会生病?” “全心地感谢你,亲爱的。” “顺便说起,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这里有六十戈比,请你舍给比我还 穷苦的人吧。我到这里来时,一路上想:不如把钱交给他吧,他是知道应该舍给谁的。” “谢谢你,亲爱的;谢谢你,好心的人。我爱你。我一定办到。抱着的是女孩么?” “女孩,亲爱的,叫丽萨维塔。” “愿上帝祝福你们,你和小宝宝丽萨维塔。你让我心里快乐极了,大娘。再见吧,亲爱的人们,再见吧,可敬可爱的人。” 他向所有的人祝福,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一躬 [book_title]第04节 信念不坚的太太 外地来的地主太太看着同平民谈话和祝福他们的情景,静静地流泪,用手绢擦着。她是一位多愁善感的上流社会太太,许多方面带着诚恳善良的倾向。当长老最后走到她的跟前来时,她兴奋地迎着他说: “我看到这种感动人的场面,心里真是说不出地……”她心情激动得说不成句了。“哎,我知道农民们爱您,我自己也爱他们,我愿意爱他们,再说,怎么能不爱我们这些出色的,又伟大又朴实的俄罗斯农民呢!” “令媛的健康怎么样?您希望再同我谈谈么?” “哎呀,我坚决地请求,我恳求,我准备跪下来,哪怕在您的窗前跪三天,求您许我进见。伟大的良医,我们到您这里来,表示我们衷心的感谢。您把我的丽萨治好了,完全治好了,怎么治好的?就是因为星期四您替她祷告,把您的手放在她头上。我们忙着来吻这只手,表明我们的激动和我们的崇拜!” “怎么治好了?看,她不是还 躺在安乐椅上么?” “但是夜间的发冷发烧完全没有了,从星期四那天起,已经有两昼夜没有了。”那位太太神经质地忙着说,“不但这样:她的腿也硬朗起来。今天早晨她起床时身体很好,她睡了一整夜,您看她脸上红啧啧,眼睛亮晶晶的。以前老哭,现在却又笑,又高兴,又快乐。今天一定要让她站在地上,结果她居然自己站了一分钟,什么也不扶。她和我打赌,两星期以后就要跳‘卡德里’舞。我请此地的赫尔岑斯图勃大夫来看;他耸耸肩说:我真奇怪,实在莫名其妙。您还 要我们不来打搅您,不飞也似的赶来感谢你么?丽萨,你谢呀,道谢呀!” 丽萨笑容可掬的可爱脸庞忽然变得一本正经,她竭力在椅子上坐直身体,小手合在胸前,望着长老,但是忍不住,忽然笑开了。…… “我是笑他,笑他!”她指着阿辽沙说。她因为忍不住笑出了声,孩子气地对自己生起气来。如果有人看见站在长老后面一步的阿辽沙,就会觉察到他的脸上突然显出一块红晕,迅速布满两颊。他的眼睛闪耀了一下,连忙低垂下来。 “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好!她有东西带给您……”母亲忽然转向阿辽沙说,把戴着漂亮的长手套的手伸出来给他。长老回头一望,忽然注意地端详起阿辽沙来。阿辽沙走近丽萨跟前,带著有点不好意思的奇怪的微笑跟她握手。丽萨显出郑重其事的神气。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托我交给您的。”她递给他一封小小的信。“她特别请求您到她那里去一趟,快点去,越快越好,不要骗人,一定要去的。” “她请我去吗?请我到她家……为什么?”阿辽沙非常惊讶地说。他的脸上忽然露出十分担心的样子。 “哦,这都是为了跟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有关的事情,……和最近发生的那些事。”母亲匆匆地解释说。“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现在拿定了主意,……但是为这事,她一定要见您一次。……为什么?我自然不知道,但是她请您越快越好。您应该照办,一定照办,这甚至可以说是基督徒的责任。” “我总共才见过她一次。”阿辽沙还 是疑惑不解地说。 “噢,这是一个多么高尚无比的人啊!……即使单凭她所受的那些苦难……您想一想,她遭受过什么,现在还 在遭受着什么?再想一想,她正在面临的是什么。……这一切真可怕,真可怕!” “好吧,我会去的,”阿辽沙匆匆读了那张莫名其妙的,除了坚请前去、什么理由也没有说明的短字条以后,打定主意说。 “啊呀,您那么做多好心、多大方呀!”丽萨忽然兴高采烈地大声说。“可我还 对妈妈说过,他决不会去的,他正在修行哩。您真是,真是好极了!我一直认为您这人真好,我现在对您说这话,心里真高兴!” “丽萨,”母亲严肃地喝了一声,但是立刻就微笑了。 “您把我们忘记了,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一点也不想到我们家去,可是丽萨却一再对我说,她只有跟您在一块才感到舒服。”阿辽沙抬起低垂的眼睛,突然又脸红了,一会儿又突然微笑起来,自己也不知道笑什么。但是长老已经不再注意。他在同外地来的修士谈话,这修士,我们上面已经说过,一直在丽萨的椅子附近等候着长老出来。这显然是一个极卑微的修士,那就是说出身卑微,具有狭隘而牢不可破的世界观,但是信仰坚定,而且百折不挠。他自称从辽远的北方,从奥勃多尔斯克,圣西尔维斯特修道院——一个只有九个修士的穷修道院里来的。长老为他祝福,请他随便什么时候到他的修道室里去。 “您怎么能做到这样的事情?”修士忽然问,郑重、严肃地指着丽萨,意思是指她的“痊愈”。 “这话自然说得过早。减轻还 不等于完全治愈,由于别的原因也会发生这种情形的。但是如果说真是痊愈,那么除去上帝的意旨以外,就不可能是借着任何人的力量。一切都在于上帝。请您来看我吧,神父,”他对修士补充说,“我并不能随时接见客人;我有病,我知道我的日子是有限的了。” “唉,不,不,上帝不会把您从我们手里夺走的,您还 会活得很长久,很长久。”母亲嚷着说,“再说您有什么病?您的样子是那么健康,快乐,幸福。” “今天我特别轻松,但是我已经知道,这只是一会儿的事。我现在对自己的病知道得很清楚。假使您觉得我很快乐,那么再也没有比您说这样的话更使我喜欢的了。因为人是为幸福而生的。谁十分幸福,谁就完全有资格对自己说:‘我在这世上履行了上帝的约言。’所有虔诚的人,所有圣者,所有神圣的苦修者全是幸福的。” “啊呀,您说得多好,说得多么勇敢、高尚!”母亲大声说,“您的话好象透到了别人的心坎里。可是幸福,幸福,幸福究竟在哪里?谁能自己说他是幸福的?唉,既然您这样善心,许我们今天再见您一面,那么请您听完我上次没有说,不敢说出来的一切,好久、好久以来就使我感到痛苦的一切吧!我很痛苦,请饶恕我,我很痛苦。……”她带着一种激烈而冲动的感情,两手紧握在一起,站在他的面前。 “您有什么特别感到痛苦的?” “我的痛苦是……没有信仰。……” “不信上帝么?” “哦,不,不,这是我想也不敢想的;但是我觉得来世是一个谜!谁也不能,谁也不能解开这个谜!您听我说,您能治疗百病,您熟知人类的心灵;我自然不敢希望您完全相信我,但是我可以用最庄严的话向您保证,我现在决不是信口开河,关于来世的这种念头使我不安到既痛苦、又害怕、又恐怖的程度。……我不知道去问谁好,一辈子也不敢。……可我现在竟大胆来向您。……唉,现在您会把我当做什么人呀!”她激动地把两手一拍。 “您不必担心我会怎样想,”长老回答说,“我完全相信您的烦恼是真诚的。” “唉,我实在感谢您!您瞧:我常闭上眼睛,心里想:如果大家全相信这个,那么这是怎么产生的?有人说,这最初是从对可怕的自然现象发生的恐惧产生的,其实这一切都是没有的。但是我心想,我一辈子都相信这个,可现在一旦死去,就马上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在坟墓上长满了牛蒡草’,象一个作家所说的那样。这真是可怕!要怎样——怎样才能恢复信仰呢?不过,我只是在小孩的时候才这样相信,机械地相信,一点也不用脑子想,……究竟用什么,用什么来证明这个呢?所以我现在跑来恭敬地向您请教。如果我错过了现在的机会,那么这一生就没有人来回答我了。有什么来证明,用什么来使我相信呢?唉,这真是我的不幸!我站在这里,看看四周,发现大家都觉得无所谓,没有人考虑这个问题,只有我一个人不能忍受。这真是可怕,这真是可怕!” “无疑地是可怕。但是这种事情无法证明,却可以确信。” “根据什么?靠什么?” “靠积极地爱的经验。您应该积极地,不倦地努力去爱您周围的人,您能在爱里做出几分成绩,就能对于上帝的存在和您的灵魂的不死获得几分信仰。如果您对于邻人的爱能达到完全克己的境地,那就一定可以得到坚定的信仰,任何疑惑都不能进入您的灵魂里去。这是累试不爽的,也是确凿不移的。” “积极地爱么?现在还 有一个问题,而且是那么重要的问题!您知道:我很爱人类,您相信不相信,我有时幻想着抛弃所有的一切,离开丽萨,去当护士。我闭上眼睛,心里幻想着,在这种时候我感到自己具有无法战胜的力量。任何创伤,任何脓疮都不能使我害怕。我可以换绷带,亲手去洗涤,我可以做这些受痛苦的人的看护妇,我准备吻这些脓疮。……” “您的脑子里能幻想这些,不想别的,就很好,很不容易。碰上机会,也许真的会做点好事出来。” “是的,但是我能长久忍受这种生活么?”这位太太激动到近乎狂热地继续说,“这是最紧要的问题!这是我最感痛苦的一个问题。我闭上眼睛,自己问自己:你能不能在这条路上支持很久?假使你给他洗疮的那个病人不立即报答你的好意,反而做些任性的行为使你伤心,对于你的仁爱的服务不加珍重,不予注意,朝你吆喝,提出粗暴的要求,甚至在上司面前抱怨你,——这是痛苦难忍的人们常有的事,——那时会怎样呢?你的爱能继续下去吗?您知道,我已经心惊胆战地预料到:如果说有什么东西会使我对人类积极的爱马上冷却,那就是忘恩负义。一句话,我是一个需要报酬的工作者,我要求立即取得代价,那就是给我夸奖和以爱来报答我的爱。要不然我是不能爱哪一个人的!” 她带着真诚地自我谴责的狂热心情说着,说完,用挑战般的坚决神情看着长老。 “很早的时候,有一个医生就已经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长老说。“这人年纪不轻,确是一个聪明人。他说得很坦白,和您一样,虽然带点玩笑口气,却是辛酸的玩笑。他说,我爱人类,但是自己觉得奇怪的是我对全人类爱得越深,对单独的人,也就是说对一个个个别的人就爱得越少。他说,我在幻想中屡次产生为人类服务的热望,也许真的会为了人类走上十字架,如果忽然有这个需要的话,然而经验证明,我不能同任何一个人在一间屋里住上两天。他刚刚和我接近一点,他的个性就立即妨碍我的自爱,束缚我的自由。我会在一昼夜之间甚至恨起最好的人来:恨这人,为了吃饭太慢,恨那人,为了他伤风,不断地擤鼻涕。他说,只要人们稍微碰我一下,我就会成为他们的仇敌。然而事情常常是我对于个别的人越恨得深,那么我的对于整个人类的爱就越见炽烈。” “那怎么办呢?在这种情形下应该怎么办呢?是不是应该为此感到绝望呢?” “不必,既然您已经对这事感到难过,这就够了。您只要尽您所能的去做,就算是好事。您已经做得不错,能够那么深刻而且诚恳地反省自己。假使您连现在这样诚恳地同我说话,也只不过是为了希望我夸奖您的诚实的话,那么不用说,您在积极去爱人这一方面就自然会一无成就;一切就会只限于幻想,您的整个一生也就只会象幻影般白白逝去。显然,这样您就会连来世的问题也忘得一干二净,最后就会自己模模糊糊地心安理得起来了。” “您真说中了我的要害!我只是在现在,在您说这些话的时候,才意识到我对您讲我不能忍受人家忘恩负义的时候,我的确只不过是在期待您夸奖我的诚恳。您把我的真面貌给指了出来,您看透了我,让我明白了我自己!” “您说的是真心话么?那好,在您现在这样坦率承认以后,我相信您是诚恳的,您的心是善良的。即使您达不到幸福的境地,您也应该永远记住,您走的路是正确的,千万不要从这条路上离开。主要的是避免说谎,不说一切谎言,特别是不对自己说谎。留心提防自己的虚伪,每时每刻都小心监视它。还 要避免对别人和自己苛求;凡是您觉得自己内心里似乎是恶劣的东西,只要您一旦在自己身上觉察到了,也就等于已经洗干净了。您还 应该避免恐惧,虽然恐惧只是一切虚伪的必然后果。您永远不必害怕自己在努力爱别人时所表现的畏缩,甚至也不必过分惧怕在这样做时所犯的错误行为。我很遗憾,不能对您说些比较轻松愉快的话,因为积极的爱和幻想的爱相比,原是一件冷酷和令人生畏的事。幻想的爱急于求成,渴望很快得到圆满的功绩,并引起众人的注视。有时甚至肯于牺牲性命,只求不必旷日持久,而能象演戏那样轻易实现,并且引起大家的喝彩。至于积极的爱,——那是一种工作和耐心,对于某些人也许是整整一门科学。但是我可以预言,就在您大惊失色地看到无论您如何努力也没能走近目的,甚至似乎反倒离它愈远的时候,——就在那个时候,我可以预言,您会突然达到了目的,清楚地看到冥冥中上帝的奇迹般的力量,那永远爱您、永远在暗中引导您的上帝的力量。请原谅我不能再同您多谈一会,有人在等着我。再见吧。” 那位太太哭了。 “丽萨,丽萨,请您祝福她!祝福她!”她突然忙乱地张罗着。 “她是不值得爱的。我看见她一直在那里淘气。”长老开玩笑似的说。“您为什么尽在取笑阿历克赛?” 丽萨确实一直在干这个。她从前一回开始就早已注意到,阿历克赛在她面前很怕羞,尽量不看她,这使她觉得非常有趣。她聚精会神地等候着捕捉他的眼光。阿辽沙受不住紧盯着他的眼光,自己时不时地会突然身不由己,象被一种无法抑止的力量支配似的,偷眼看她,于是她立即会直盯着他的眼睛,发出胜利的微笑。阿辽沙感到害羞,更加不安了。后来他索性掉过脸去,藏到长老的背后。过了几分钟,当他被那种无法抑止的力量所引诱,又回过身来看她是不是还 在看着他时,却发现丽萨差不多全身挂在椅外,斜眼溜他,全神贯注地正在等着他来看她;在捕捉到他的眼光以后,她又哈哈大笑起来,连长老都忍俊不禁地说: “淘气包,为什么要这样惹他害羞?” 丽萨突然完全出人意料地涨红了脸,小眼睛闪耀了一下,脸色变得十分严肃,忽然激烈而又不满地抱怨起来,她神经质地飞快说: “但是他干吗把什么都忘了呢?我小时候他抱过我,我跟他一块儿玩。他常到我家来教我念书,您知道么?两年前,他临别时曾说他永远不会忘记,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永远,永远!可他现在忽然怕起我来,难道我会吃了他怎么地?为什么他不愿意走近来?为什么他不说话?为什么他不愿意到我们家来?难道您不放他来么?我们知道他是到处都去的。要我先请他去可不大合适,要是他没有忘记,他应该首先想着来。哦,他才不哩,他现在是在修行啦!您干吗要让他穿上这么长的修道服,……他一跑准会栽跟头的。……” 她忽然憋不住,手捂着脸,发出止不住的大笑,长长的,神经质的,抖颤的,无声的大笑。长老含着微笑听她说话,温柔地为她祝福;等到她吻他的手时,她忽然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眼睛上,哭了起来: “您不要生我的气,我是傻子,一点也没有价值,……阿辽沙也许是对的,他不到我这样可笑的人那里去是很对的。” “我一定要叫他去。”长老肯定地说 [book_title]第05节 将来一定会这样,一定会这样! 长老离开修道室大约有二十五分钟。已经十二点半了,可是大家为他而聚会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竟还 没有来。但人们几乎也好象把他忘记了,等到长老重新走进修道室的时候,看见宾客间正谈得十分热闹。谈得最起劲的是伊凡-费多罗维奇和两位司祭。米乌索夫显然也很热烈地参加了谈话,但是他又不走运,显然处于次要地位,别人甚至不大理睬他的话,这个新情况更增加了他越来越大的火气。原来在此以前,他就已经在知识见闻方面和伊凡-费多罗维奇唇槍舌剑地交过几次锋,对于他对自己那种有点满不在意的神气不能不往心里去。他暗地想:“到现在为止,至少我还 没有落在一切欧洲进步潮流的后面,但是这新的一代却根本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自己曾说过要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实际也果真沉默了一些时候,但却带着嘲弄的微笑,观察着邻座的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显然对他的发火极为高兴。他早已为了一些事想报复他一下,现在不愿错过机会,最后终于忍不住向邻座的肩头弯过身去,再一次低声逗其他来:“您刚才为什么在‘亲热地吻手’以后不马上离开,却愿意继续留在这伙不体面的人中间呢?那是因为您感到自己受了气,受了侮辱,所以要留下来翻本,显示一下自己的才情。现在您在没有显显自己的才情以前是不会走的。” “您又来了?正相反,我马上就走。” “您要走得比任何人都晚,都晚些!”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又挖苦了一句。这时正好长老回来了。 辩论停了一会儿,但是长老在原先的座位上坐定以后,朝大家看了一下,似乎客气地请大家继续谈。阿辽沙对于长老的各种脸色差不多都心中有数,因此明显地看出他已经十分疲倦,在勉强支持着。他最近生病以来,由于无力,时常有昏倒的情形。昏晕前那种惨白的神色,现在差不多又出现在他的脸上,他的嘴唇已经发白了。但是他显然不愿让聚会散去,这里面他似乎自有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目的呢?阿辽沙留心观察着。“我们正在议论他那篇十分有趣的文章,”掌管图书的司祭约西夫指着伊凡-费多罗维奇对长老说,“他提出许多新的见解,但是思想似乎是两面的。关于宗教社会法庭和它的权限范围的问题,曾有一位教会人士写了一大本书,他发表在杂志上的这篇文章就是就这个问题作答的。……” “可惜我没有读到大作,但是听说过的。”长老回答,锐利地盯着伊凡-费多罗维奇。 “他的见解十分有趣,”掌管图书的神父继续说,“在关于宗教社会法庭的问题上,他显然完全反对教会和国家分离。”“这很有意思,但理由是什么呢?”长老问伊凡-费多罗维奇。 他终于回答了长老,但是并没有露出那种高傲客气的神气,象阿辽沙头一天担心的那样,却是谦逊,持重。显然极有礼貌,而毫没有话中有话的意味。 “我的论据是,把两种因素,也就是把国家和教会两者各自的实质揉合在一起的做法,自然还 将长久存在,尽管它毫不可能,而且不但无法处于正常状态,甚至连使它处于起码的和谐状态都不可能,因为这种事从根本上就隐藏着虚伪。据我看来,国家和教会之间在司法这类问题上的折衷,从纯粹、根本的实质上来看就是不可能有的。我所反驳的那位教会人士断定,教会在国家里占有一定的明确位置。我却反驳他说,正相反,教会本身应该把整个国家包括在里面,而不应该只在后者中占据一个角落,即使他在目前由于某种原因办不到,那它实际上也无疑应当成为基督教社会进一步发展的一个直接的、主要的目的。” “完全有理!”佩西神父,那位有学问而沉默寡言的司祭坚决而神经质地说。 “这是纯粹的教皇全权论!”米乌索夫嚷了起来,不耐烦地把架着的两腿交替了一下。 “咳,可我们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山!”①约西夫神父大声说了一句,接着又对长老说,“您看,他还 反驳了那个教会人士的这样一些‘基本和主要’的主张:第一,‘无论哪一种社会团体不能也不应自行僭取权力,来支配其成员的各种民事和政治权利。’第二,‘刑事和民事诉讼权不应属于同它本质不相容的教会,因为教会是神的机构,人们为了宗教目的组成的团体。’第三,‘教会是世外的天国’。……”—— 注:①教皇全权论为十九世纪中叶罗马教皇所主张的教会应成为国家最高权力的一种学说。此词源出于拉丁语,直译为“住在山后的人们”,山就是意大利的阿尔卑斯山。约西夫回答米乌索夫的话就是指这个—— “教会人士象这样玩弄词句未免太无聊了!”佩西神父忍不住又插嘴道,“我读过您所反驳的那本书,”他对伊凡-费多罗维奇说,“对于一个教会人士说出‘教会是世外的天国’来,很感到惊讶。既然是世外,那就根本不能在地上存在。这是把福音书里那句‘世外’的话引用得和原意不合了。这样地玩弄词句是不行的。我们的主耶稣基督就是降到地上来设立教会的。天国自然不在世上,而在天上,但必须经过建立在地上的教会才能走到那里去。所以把世俗的双关语用在这个意义上是无聊而不合适的。教会是真正的天国,是有责任统治人的,而到后来它也无疑地终将以整个大地上的天国而出现,——这是我们的誓愿。……” 他忽然沉默了,似乎抑制住自己。伊凡-费多罗维奇恭敬而且注意地听完了他的话,用十分安详的态度,朝着长老,依旧愉快而坦白地继续说: “我那篇文章的整个主旨是这样的:在古代,基督教最初的三个世纪里,基督教在地上只是教会。但当罗马的异端国家想要成为基督教国家时,结果自然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就是它在成为基督教国家之后,只是把教会包含在内,而它自己在许多机能上仍旧象以前一样,继续是一个异端的国家。实际上出现这种情况也是必然的。但这样,在罗马这个国家里,也就保留了许多属于异教徒的文明和异端的智慧的东西,甚至包括国家的目的和基础在内。基督教会包括在国家以内,无疑地,不能从自己的基础上,自己所站立的那块磐石上有所让步,只能奔向自己的目的,也就是上帝坚决树立并指示给教会的目的,其中包括把全世界——自然古代的异教国家也在内——都转变为教会。因此,作为未来的目的,并不是教会应在国家里求得一定的位置,象那个被我反驳的作者所形容似的,只成为‘某种社会团体’,或‘人们为了宗教目的组成的团体’,而是恰恰相反,一切地上的国家以后应该完全转变为教会,只成为教会,摒弃同教会不相容的一切目的。这一切一点也不降低它作为伟大国家的地位,一点也不剥夺它的荣誉,只是使它离开虚伪的、还 是异端的、错误的道路,走到正确的、真正的、唯一引向永恒目的的道路上去罢了。所以,宗教社会法庭原理论一书的作者,假如在探索和提出这些原理时,把它们看作临时的、在现在这罪孽重重一无成就的时代必要的折衷办法,而没有别的意思,那么他的判断是对的。但是这些原理的制造者只要敢说他现在所提出的原理——也包括刚才约西夫神父列举的一部分——是一些不可动摇的、天然的、永恒的真理,那就是直接反对教会,反对它的神圣的、永恒的、不可动摇的使命。这就是我的那篇文章的全部内容。” “用两句话来说,”佩西神父字斟句酌地又说,“根据我们十九世纪明确宣扬的某些学说,教会应该逐渐化为国家,仿佛由低级形态上升为高级形态,随即在里面消灭,让位给科学、时代精神和文明。如果它不愿而且抗拒,那就只在国家内另腾出一个角落给它,还 要加以监督,——现在欧洲各国就到处是这样的情形。但是照俄国人的见解和希望,却并不是要让教会象由低级形态升为高级形态似的转化为国家,相反地,是国家最终不应成为别的,而恰恰应该只成为教会。这是会来的,肯定会来的!” “好吧,老实说,您现在使我放心了些,”米乌索夫冷笑一声,又把架着的两腿替换了一下,“那么据我理解,这是要实现一种无限辽远的理想,在基督再度降临时的事情。那就听便吧。一种再没有一切战争、外交官、银行等等的美妙的、乌托邦式的幻想。甚至有点象社会主义。我还 以为这一切是认真的,譬如说,现在教会就要裁判刑事案件,判决鞭笞和徒刑,甚至死刑。” “即使现在就只有宗教社会法庭,教会也不会把人流放出去,或判决死刑的。而且犯罪和对于犯罪的眼光到那时一定会改变,自然是渐渐地改变,不是突然一下子立刻就变,但是会很快的。……”伊凡-费多罗维奇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平静地说。 “您说的这是真话么?”米乌索夫盯着他说。 “假使一切都是教会的,那么教会就一定会把犯罪和不服从的人开除出去,而不会杀他的头的。”伊凡-费多罗维奇继续说。“我问您,被开除出去的人到哪里去呢?那时他不但应该象现在似的离开人们,而且要离开基督。他一犯罪,不但是对于人类的反叛,也是背叛了基督的教会。自然,严格地讲,现在也是如此,但到底还 没有明确地加以宣告,因此,现在的罪人常常想自己欺骗自己的良心:‘我偷了东西,却没有存心反对教会,我没有与基督为敌。’现在的罪人老是这样自己对自己说,但是一旦教会代替了国家,他就很难再说这种话了,除非否认地上的一切教会:‘所有的人都是错的,大家都迷了正道,大家都属于虚伪的教会,只有我这杀人犯和小偷,才代表真正的基督教会。’这当然是很难自己承认的,需要有重大的条件,那就是百年不遇的特殊情况。再从另一方面讲,教会自身对于犯罪的看法也应该抛弃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