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一束令人头晕目眩的阳光 [book_author]蒲宁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53464 [book_dec]本书收集了蒲宁的中短篇小说共12篇,其中9篇系获奖作品,其余3篇则是后期优秀作品。中篇《故园》是作者带挽歌情调的代表作,短短5万字写得惊心动魄。中篇《米嘉的爱情》淋漓尽致地刻画了一个失恋青年的内心痛苦,通篇浑然一体。《在巴黎》《昏暗的林荫幽径》是作者“一生中写得最好,在技巧上最完善”的作品”。 [book_img]Z_9144.jpg [book_title]新年 “喂,听着,”妻子说,“我害怕!” 这是一个冬天的月夜,我们从南方返回彼得堡的路上,夜宿唐波夫省老家的庄园。我们就在故居那幢大房子的儿童室里就寝,这是唯一暖和的房间。我睁开眼睛,在昏暗中借助一片像蒙上轻纱似的淡蓝的微光,看见了地板上铺的粗毛地毯和那座陈旧的炕炉[1]。透过方形的窗子,可以看见明亮的、白雪皑皑的院落,草屋顶铺着一层积雪,屋顶上乱蓬蓬的茅草像一根根猪鬃似的映在窗户上。这里万籁无声,这是冬夜的田野里才会有的那种沉寂。 “你睡着了吗?”妻子不满意地说,“我刚才在车上打了个盹儿,现在睡不着了……” 她撑起身子半躺在对面那张古老宽大的床上。当我走近时,她愉快地低声说道:“啊,我把你叫醒了,你不生我的气吗?真的,我有点害怕,又觉得很愉快。我在想只有我们俩在一起多好,可是又有些怕,像个孩子那样……” 她抬起头,凝神听着。 “你听,多么静啊!”她的声音如同耳语。 我想象着我在眺望白雪覆盖的田野——周围是俄罗斯冬夜死一般的寂静。这时,新年神秘地来临了……我已很久没有在乡村夜宿,也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和妻子谈话了!我怀着眷恋之情——这种情感使我的心得以平静——吻了她的眼睛和头发,这在我是很少有的。她狂热地回吻我,如同一个热恋的少女。她又把我的手贴在她发热的面颊上。 “多好啊!”她叹着气,深信不疑地说。她沉默了一会儿,“是的,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我唯一亲近的人!你不觉得我爱你吗?” 我握了握她的手。 “这是怎么发生的呢?”她问道,一面闭上了眼睛,“当我嫁给你的时候,我并不爱你,我们俩的日子过得很糟糕,你总是说因为我的缘故,你过着庸俗不堪、非常痛苦的生活……虽然如此,我们却越来越感到我们需要对方。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样的心情又是转瞬即逝的呢?……科斯加[2],祝你新年快乐!”她一面说,一面竭力想笑一笑,这时几滴温暖的泪水滴在我的手上。 她把头枕在枕头上哭了,大概泪水可以使她心情舒畅一些,因为她不时抬起头,泪流满面地微笑着,而且还吻着我的手,竭力想使这种柔情能维持得长一点。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想使她明白我理解她,而且珍惜她的眼泪。我回忆起去年的新年,那是在彼得堡,在我同事的小圈子里度过的。我努力回忆前年的新年,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有一个想法总是困扰着我:这些年来的千篇一律、繁乱嘈杂、碌碌无为的案牍生涯,使我的智力和精神日渐衰退。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到乡村或南方,找一个栖身之处,和妻子、儿女在葡萄园中干活,夏天在海里捕鱼。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希望也日渐化为泡影……我想起整整一年以前,妻子装出殷勤好客的样子,对我们称为朋友的、和我们一起迎接新年的每个人都亲切款待,温柔和蔼;她对几个年轻的客人满面堆笑,举杯祝酒,说了一些谜语般的多愁善感的话。当时,在彼得堡那套拥挤的小单元房里,她对我来说是多么陌生、格格不入,多么使我烦恼…… “啊,算了,别这样,欧丽雅!”我说。 “给我手帕。”她轻声回答,像孩子一样不时地叹着气,“我再不哭了。”一束透明的银色月光投在炕炉上,这束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奇异、明亮而苍白。我吸着烟,烟雾在这片昏暗中慢慢飘动着。地板上的粗毛地毯、月光下温暖的炉灶,一切都让人感到这是在故土家园,一切都发散着舒适的、偏僻乡村的气息…… “我们顺道来这里,你高兴吗?”我问。 “非常高兴,科斯加。非常非常高兴!”妻子答道,时而流露出一片天真之情,“你睡着的时候,我就这样想过。”她微笑着说,“我认为人们都应该举行两次婚礼。真的,当你意识到你在和一个与你一起饱尝人生忧患、生死与共的人走向圣坛,结为伴侣,那是多么幸福啊!我们一定要在自己的家园里生活,栖身在自己的一席之地,远远离开一切的一切,如莫泊桑说的那样:‘在自己的老家生老病死’!” 她沉思起来,又把头枕在枕头上。 “这是圣伯沃说的。”我纠正她。 “谁说的都没有关系,科斯加。也许,像你常说的那样,我是个愚蠢的女人,然而,毕竟只有我一个人爱着你……我们出去散步吧!愿意吗?” “散步?去哪儿散步?” “在院子里走走。我穿上毡靴和你的短皮大衣……难道你这会儿想睡吗?” 半小时后,我们穿好了衣服,微笑着站在门前。 “你生我的气吗?”她挽住我的手臂,温柔地凝视着我的眼睛。这时,她的面庞非常可爱,她像村妇那样用灰色的披肩包住了头,穿着毡靴,个子也矮小了一些,全身都流露着女性的温柔。 我们从儿童室走到过厅,这里又冷又黑,像在地窖里一样。在漆黑一片中,我们摸着走到了衣帽间,然后到大厅和客厅里去看了看……一推开通向大厅的门,它就吱吱地响了起来,全幢房子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在这间又大又空、漆黑一片的房间里,两扇向花园开的高大窗户像两只大眼睛瞪着我们。还有一扇窗被破旧的百叶窗遮住了。 “呵……呵……呵……”妻子站在门口喊了起来。 “不要这样。”我说,“你最好去看看,那边多美啊!” 她安静下来,不作声了。我们有点胆怯地走进房里。这座少见的漂亮花园显得很矮小,准确地说,是花园中的灌木都很矮小,长长的灌木丛横贯在宽敞的被白雪覆盖的空地上。从窗子里望去,花园的一半在阴影中,坐落在离房舍很远的地方,另一半在寒冷的星光下清晰可见,星光下的白雪让人感到一种温柔的缠绵。不知从哪里钻进来一只猫,咚的一声从窗台跳到地板上,声音又轻又软,然后就从我们脚下溜了过去,两眼闪着金晃晃的橙色的光。我浑身一颤,妻子也受了一惊,小声问我:“要是你一个人在这儿会害怕吗?” 我们紧紧相偎,穿过大厅进了客厅,向通往阳台的两扇玻璃门走去。那张大软榻至今犹在,大学生时代,夏天来乡村消暑,我就睡在这张榻上。当年,每逢夏日,我们全家就在这阳台上进午餐。往事历历,犹如昨日……现在客厅里发散着霉腐和潮湿的气味,当年糊的花纸一块块剥落了,结着冰,沉重地悬挂在墙上……此情此景,使我黯然神伤,面对这美好的冬夜,真不愿意回忆这些往事。从客厅可以看见整个花园,星光下的白雪一尘不染,洁净无瑕,没有被触动过的每个雪丘以及每株小云杉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没有滑雪板你会陷进雪里的。”当妻子要穿过花园去打谷场时我告诉她,“过去,冬天的时候,我常常整夜整夜在打谷场上,坐在燕麦垛里……可能现在兔子都会跑到阳台前来呢!” 我顺手把一块悬在门边的难看的墙纸撕下来,扔在屋角。我们通过过厅和橡木门廊,走进了这冰天雪地的世界。我坐在门前台阶上,吸着烟。妻子的毡靴在雪地上吱吱作响。她跑上一个雪丘,仰面看着低低西斜在那排长长的、黑洞洞的木屋上空的月亮。庄园的看门人和从车站送我们来这里的赶爬犁的马夫就宿在这里。 “月亮啊,月亮!给你戴上灿烂的金冠,给我一个金库吧[3]!”她琅琅有声,像一个小姑娘一样在雪白的院子里旋舞着。 这清脆明亮的声音在雪地里传得很远很远,在这坟墓般寂静的庄园里回荡,显得非常奇异。她旋舞着,我听见她在那架房檐黑影下的雪橇前喃喃诵读: 塔琪扬娜走到宽大的院里[4] 身着一件胸颈袒露的衣裳 她用镜子去照月亮[5], 在一片漆黑的院子里 那玉兔是如此忧伤。 …… “我已经不必去问卜有没有如意郎君了!”她喘着气向阳台走来,挨着我坐下来,呼吸着寒冷的清新空气,显得兴高采烈,“你没有睡着吗?科斯加!我可以和你坐一会儿吗?亲爱的!我的千金不换的亲人!” 一条毛色土红的大狗从台阶后面钻出来,摇着毛茸茸的尾巴慢慢地走向我们,表示它的温驯和好意。妻子抱住它宽宽的、毛皮厚厚的脖子。它摇着尾巴,但它聪明的眼睛越过她的头,有所疑问地四处张望,也许它自己并不知道它那种温驯的表情竟显得淡漠。我也抚摸着它冷冰冰的、厚厚的、发亮的毛,看着那轮像人脸一样苍白的月亮,看着那一长排黑洞洞的木屋和白雪覆盖着的明亮的院落,我在用这种想法鼓励自己: “真的是一切都失去了吗?谁知道这新的一年会给我带来什么?” “彼得堡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妻子抬起头,轻轻推开了狗,“你在想什么,科斯加?”她问我,把她那冻得红红的看起来年轻了许多的脸向我挨过来,“庄户人从来不过新年,全俄罗斯早已熟睡了吧……” 可是我不想说话。天气很冷,寒气透进了衣服。敞开的大门外面是明亮的田野,田野闪着珠光,像云母石在熠熠发亮。远处,是一棵柳树,柔细的枝条上挂着白霜,就好像神话世界中的一株玻璃树。白天我在那里见到一头死牛的残骸。这时,狗突然警觉地竖起了耳朵,在珠光闪闪的雪地上,一个又小又暗的东西从柳树后面跑了出来,也许是一只狐狸;在银针落下都能清晰可辨的寂静中,雪地上传来一阵细微的、像硬壳破裂的沙沙声,许久许久,它才神秘地在空中消失。 妻子凝神听着,突然问我:“我们就在这儿住下好吗?” 我想了一想:“你不会寂寞吗?” 话音刚落,我们都意识到了:在这里一年也待不下去。离开所有的人,除了白雪皑皑的田野,什么也看不见。这样能活下去吗?也许,我们可以着手整顿家业……但是在这些断壁残垣中,在这座可怜的庄园里,在这一百俄亩[6]的土地上又有什么家业可管理、整顿呢?现在所到之处,都是一派凋零景象——方圆一百俄里[7]内,没有哪一家庄园让人感到有些许生气!村子里早已是一片饥馑…… 一夜熟睡。早晨一起床,我们就收拾上路了。前后几匹马套成一串的雪橇滑过高高的雪丘,吱吱嘎嘎地停在窗前。妻子睡意蒙眬地微微一笑,显得有些忧伤,她也许舍不得离开这乡间温暖的房舍…… “新年就这样来临了!”我从吱嘎作响的、蒙着霜雪的暖篷雪橇里望着单调的田野,“我们将怎样度过这新的整整三百六十五天呢?” 马颈圈上的小铃发出细碎的叮叮声,铃声喁喁,打断了我的思路。对未来的想象令人不快。我们望着灰漫漫的单调景色,在平坦的雪原上,一切都显得模模糊糊,依稀可辨的庄园越来越小,逐渐消失在寒冷的迷离烟雾之中。马夫站着吆喝满身白霜的马,看来,他对新年,对这片空旷的田野,对自己的和对我们的命运完全漠然置之。他费劲地从粗呢大衣下面的皮祅兜里掏出烟斗,不一会儿,冰冷的空气中就飘着一股平平常常的马合烟香味。香味带着令人欣喜的乡土气,勾起我的几多感触,回味着和妻子的暂时和解。现在她正挤在雪橇的角落里打瞌睡,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结着霜,变成了淡灰色。我强迫自己服从内心的愿望:让我在那毫无意义的忙碌中,在习惯了的环境里,赶快把一切都忘了吧!我故意愉快地喊着: “快点,斯杰潘,加油!我们要赶不上火车了!” 在前方的雾中,电线杆的影子朦朦胧胧地向后退去,马颈圈上的小铃发出的丁零碎语和着我杂乱的思绪,我在想象那等待着我的毫无意义的生活…… 写于1901年 [1]俄罗斯乡村的一种炉子,可以做饭,也可在后面砌成榻形的地方睡觉,很像我国北方农村的火炕。这里的炕炉是指外屋烧火,内室的炕可以睡觉的那种。 [2]即康斯坦丁的爱称。 [3]古老的民歌。 [4]这是普希金的长诗《尤金·奥涅金》中的一段。 [5]在月亮下用镜子照东西,是俄国的一种卜术,用以显示凶吉。诗中的少女问卜是想知道能否得到如意郎君。 [6]一俄亩相当于1.09公顷。 [7]一俄里相当于1.0668公里。 [book_title]一个小小的爱情故事 1 这天傍晚我们在一个火车站会面了。 她在等人,显得神情恍惚。 火车进了站,月台上挤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清新和煤烟的气味。遇见了那么多的熟人,我们只能躬身问候,打个招呼。可是,她焦急不安地用眼睛寻找的那个人,并没有出现。 火车开动了,她站在那里,碧蓝碧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闪过月台的一节节车厢。列车的每一个窗口,每节车厢的平台上,一张张面孔也向月台张望着。但她需要看见的那张面孔却没有出现。 像一堵墙似的客车车厢都过去了,末尾的守车也一掠而过,行驶在两排翠绿的树林之间的列车变得越来越小。在人已走空的月台上,一摊摊雨后积水映着蓝天,闪着淡淡的微光。 月台笼罩在阴影中,阳光被月台的顶棚遮住了,但在我们身后,那林中的别墅却沐浴着灿烂的阳光,窗户的玻璃映着一片火红的夕照,显得喜气洋洋。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留声机播放的歌声,歌声热情奔放,但鼻音很重;还有打木球的声音、男孩子们的喊叫声……她甚至于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就简短地说道:“出去走走吧!”于是我就陪她走了。 一出车站,夕阳耀眼,不远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我们久久地漫步在空气凉爽的林中小路上,在泥泞的大道旁,在翠绿的栓皮槭、榆树和枝叶茂密的核桃树间,踏着树根,踏着人们踩出来的、有弹性的小径,天鹅绒般的核桃树叶时而擦着我们的身子。她走在前面,我从背后望着她:她提着长裙,裙摆裹在腿上,穿一件方格上衣,长辫绾成一个沉甸甸的发髻。她动作敏捷地选择比较干燥的地面走,还时时低下头躲着树枝。 “您在想什么?”她并没有回头,问了我一句。 “在想您的皮鞋。”我说,“我想您没有穿法国式的高跟鞋。我不信任穿那种高跟鞋的女人。” “您信任我吗?” “信任……” 小路到了尽头,又见到了太阳。我们登上一座小丘,视野开阔,绿草如茵。她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 “您真好,真可亲!”她说,“看您只管走路,一句话也没说……我对您突然有一种好感,这真意想不到。” 我克制地回答:“谢谢。人在痛苦的时候,总是这样的。” 她的眼睛睁大了:“痛苦的时候?什么痛苦?” “我知道您在等一个人,但没等到。我还知道,您现在会建议我快点走,赶上您。” “您猜对啦。愿意吗?” 我走到她的面前,握住她的两手,轻轻地拉她,想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她连忙躲开了。 “不要这样,”她喃喃地说,“不要,看在上帝的分上……” 接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敏捷地把手抽回去,提起她的裙子,下了小丘,向一片草地跑去。到了草地上,她在树荫前站住了,夕阳照在她的身上。当我向她走近时,她又跳过一条水沟,向一片低洼地跑去。我跟在她后面,也跳过了水沟——这时,突然传出一阵轻微的、急遽的、听起来干巴巴的唰唰声,小山左边,仿佛升起一团烟雾似的,横空挂起一条淡淡的彩虹。 “下雨了!”她高声喊了起来,冒着倾盆大雨飞快地在草地上跑起来。草地的另一半,仍然一片阳光,透过玻璃般的、在夕阳下金光闪闪的雨帘,那片草地仿佛在颤动,看上去金碧辉煌。这场少见的大雨来得十分急促,雨势滂沱。碧空中翻滚着一朵乌云,好似腾起的一股浓烟,雨就像一根根长针似的从那里落下……之后雨点稀疏了,小山边的彩虹也渐渐暗淡下来,雨停了。 她跑到一个草垛前,跌进我的怀里,大笑起来。她的胸在急骤地起伏,头发上的水珠闪闪发亮。 “您摸摸我的心跳得多快!”一面说,她一面抓住我的手。 我把她抱在怀里,俯首去吻她那半张着的双唇。她没有反抗。 之后,她把我轻轻地推开,涨得绯红的脸转了过去。她拾起一根干草茎,咬着,亮晶晶的双眸眺望着远方。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说,“好吗?” “好!”我回答她说。 她久久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也许,您也有点爱我吧?和您在一起我觉得很舒畅,很好,很幸福!请您不要嫉妒那个人……真的,我等的那个人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是的,他已经是我的未婚夫,我很快就要成为艾里·马蒙纳伯爵夫人了……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许因为我怕他……” 她把两手伸给我,要我拉她站起来。我先吻了她的一只手,又吻了另一只。 “现在我们走吧!”她说。 “上哪儿去?” “就在草地上走走……” 我把她拉了起来,她羞怯地淡淡一笑,然后用女性特有的迷人的动作整理好头发,深深地吸了一口草地上芳香的空气……这时,树林中到处是布谷鸟低沉的叫声,雨后,这声音传得更远,显得更亮。辽远的天际,飘着片片云彩,烟雾似的云朵镶上了金红色的边,这些云朵正在消散…… 归途中,我们迷了路。然而她很快就辨出我们走到了什么地方,她很有把握地把我带出了迷途。 她终于迁就了我的要求,简短地、心情不安地、隐隐约约地讲述了她的经历。讲完以后,她久久地沉默地走着。 北国的黄昏开始降临在这片树林之中。方圆数十俄里的树林沉默着,看上去阴森森的,整个林区正忧郁而寂静地等待着夜的来临;那半明不暗的时隐时现的光已经消失,好像是入睡了;沼泽地中的一湾浅浅的湖水,在树林的隙缝间还闪着微弱的白光。我们在湖岸上寻找着路。湖水也显得昏暗,和在树林中一样凄凉。乌云又上来了,和阴森的树林连成了一片。温暖的、仿佛催人入睡的、弥漫着沼泽地的花草和松枝香甜气味的空气却沁人心脾。在蝈蝈的神秘低语催眠下已进入梦乡的树丛里,萤火虫深绿色的翅膀上闪着金光……为了抄近路,我们从湖边折向两排百年古松夹成的一条宽阔的长廊。勉强地辨识着脚下的路,我们踩着厚厚的细沙往林间空地走去。这时,在那交错在一起的干爽的松树枝上,有什么东西猛然响了一下,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一只大脑袋的猫头鹰,它扇动着又宽又大的翅膀,朝着我们直冲下来——我甚至于看见了那穿着灰裤子似的两腿。这时,她身子摇晃了一下就站住了。那猫头鹰悄然地在空中划了个弧形,又飞了下来,在黑暗中,从从容容地落在树枝上。 “凶兆!”她说,一面摇着头。 我笑了。 “相信我,这是凶兆!”她简单而固执地重复着。 “那么会发生什么不祥的事情呢?” “我不知道!不过,我对什么都无所谓。我和您在一起度过的这些日子,特别是今天晚上,我永远不会忘记。来,让我们告别吧……” 她没有把话说完,就抱住了我,忧伤地、脉脉含情地看着我的脸,思索了一会儿,吻了我一只眼睛,又吻了另一只眼睛……之后,我们穿过林间空地,向树林后面的绿色信号灯走去。这时,天已黑了,下起了小雨,这雨好像在和树林窃窃私语。我们跑上别墅的大阳台,走到帆布凉棚下面,茶桌上放着玻璃罩住的蜡烛,屋外已经大雨倾盆了。 我们甩着身上的水,故意讲述着我们如何迷了路,又如何寻路回家。我们正说着的时候,突然大家都不作声了:大阳台的角上,一个人从摇椅上站了起来。他身材特别高大,很瘦,肩膀很宽,有三十多岁,头是秃的,美髯,眼睛炯炯有神。阳台上的老头子们都显得局促不安,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了。 我握了握他那宽大的手,开玩笑地说:“上帝呵!您的个子真高!您真像一个中世纪披胄戴甲的勇士。” “是吗?”他的语气活泼,“也可能吧。我是马蒙纳伯爵……” 大家给我找了一把旧的大雨伞,告诉我路上怎么走方便,我顺着被雨水打湿了的阳台台阶,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走去…… 她走到门口,立在帆布伞棚下一束三角形的灯光下。当我走到栅栏门前,她低声说道: “别了!” 这是我听见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2 四个月以后,我收到她的一封信,信中写道: 我的亲爱的:我没有通知您就走了,请原谅我。他的能量比您大一千倍。我已经失去了自由,我错过了还能斩断这些关系的时机,这对我来讲是可怕的。现在我几乎没有一点希望能够和您见面了。想想我们过去会晤的情景吧!我觉得我对您的感情是最真挚的,完全没有欺骗我自己。可能对您来说,这仅仅是一次突如其来的小小的爱情故事,只此而已。这没有关系。不过请相信我:如果我此生爱过什么人的话,那就只有您…… 我说的这些被无数人嚼过的陈词滥调有什么意思呢?也许问题并不在爱情本身。不久前,我读了一位已故作家的书简,他说:爱情是你心中憧憬的、现实中没有也永远不会有的东西。是的,是的,它永远不会有的。但这都没有关系。我以前爱您,现在仍然爱着您…… 我常常在黄昏时分想念您,我们曾在黄昏中诀别,现在我又在黄昏中给您写这第一封信,可能,也是最后的一封信。只有上帝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现在是11月的傍晚,阿尔卑斯山冰天雪地,我在云雾缭绕的高山旅馆里给您写这封信。这家旅馆除了我们,没有其他的客人。他是个肺结核病人,到这里来,等于是嘲弄他的生命,应受良心的谴责。在最坏的季节我把他留在阿尔卑斯山上,不但如此,我还常在逼人的寒气中拖他去云雾缭绕的湖畔、高山。现在他很顺从、听话。 他整天整天一声不响,目光炯炯,但却十分顺从。今天也是沉默着来到这里。当我们到达时,旅馆的侍者们几乎惊叫起来:“还有这样的旅客!”也许是因为他又高大、又苍白,非常像死神的缘故。这些侍者在厨房里像普通的农民那样熬度时光。 我来这里是为了您:我想在安静中,在绝望里回忆过去,考虑一下问题,思念您…… 深秋时节,美丽的幽谷仿佛在阳光下沉思,重峦叠嶂,谷壑相随,归入群山的怀抱。天幕冷漠地低垂在湖上,山腰里一湾铅灰色的湖水笼罩着灰漫漫的雾气,湖水一波不兴。我仰望那彤云四合的天空,它吸引我走进这云雾缭绕的世界,想在一个荒山的旅馆里夜宿……此时此刻,如果您能和我在一起的话,我愿意献出半个生命来换取这点幸福…… 我们是早上乘轮船从城里来的,中午刚过,我们就进山了。一路上的情景多么令人忧伤!悬崖峭壁上时而可见的小树林仿佛在沉睡,不时吝啬地落下几片稀稀拉拉的黄叶。树下常常可以看见几头粗壮高大、毛色发红的牛,瞪着惊奇、迟钝的眼睛张望着。在灌木丛中拾柴的小牧童,时而发出模拟鸟鸣的啸声。寂静中我们越走越高,然后顺着陡坡下山。山路四围全是松林,一片蓝色的昏暗,加上满山灰漫漫的雾气,令人觉得冬天已经来临。我停住脚步,想休息一下,我凝视脚下茂林丛生的幽谷,那里远远地呈现一片紫罗兰色。每片落叶声都清晰可辨,我仿佛听见那些湿润的灌木丛在轻声哭泣…… 附近有个隧道,在雾中那洞口像个黑窟窿。我还看见了一个小村庄,这村庄坐落在山崖上,只有五六处隐约可见的村舍。要慢慢地才能爬上这泥泞不堪、一步一滑、铺着枕木的陡坡。我们又走了一阵子,那村落在我们脚下成了一个小点。从山上吹来了深秋初雪的潮湿气息。 他在这里止了步,建议回去。 我偏不肯,拒绝了他。 “你这样不好。”他说,想了一会儿,又跟我走了。 雾越来越重,天色已晚了,我们仍然迎着浓雾中的暮色走去,穿出被烟熏得漆黑的、回声隆隆的隧道,走过吊桥,桥下是烟云滚滚的无底深渊……如果我那可怜的旅伴落在后面,他就会马上消失在烟雾中,我们相互呼唤着,声音显得是那样低沉,那样奇怪。 他一直在我后面走着。有一次他叫住了我,走近我的身边,把一只手伸向我,胆怯地说:“对我和气一些好吗?!请把手伸进我的袖子里,帮我拉拉毛衣袖子,行吗?” 我真有点可怜他。他懂得我的这种感情,低下眼睛又加了一句:“以后我们到一个什么暖和的地方去,我们两人都做点什么事情吧!这样下去太痛苦。这是地狱,不是结婚旅行。” “我们应该离婚。”我回答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紧锁双眉,喃喃地说:“这很困难……” “那么,我来担起办这桩困难事的担子!”我说,“你不应当让我成为你那愚蠢的、莫明其妙的爱情的牺牲品!” “我什么都做得出来,”他说,一面逼视着我,“我没有什么可失去的!” 我转身走开了。潮湿的路基上残雪消融,两条笔直的铁轨仿佛在上方急驰而过;松树和云杉也好像在悬崖上行走。在黄昏的云雾里,这一切似乎并不是看见的,而是感觉到的,是在一片紫色的斑点中感觉到的。笼罩着忧郁的山峦的,是那种云海中才有的沉寂,那压抑人心、死气沉沉的沉寂。突然,路旁一棵云杉中唰啦一响。您记得那只猫头鹰吗?我正是在这里想起了它,才决定给您写信的。当然,这里并没有猫头鹰,那是一只戴菊鸟,它大概是现有鸟类中最小的鸟儿了。这只灰色的小鸟湿漉漉的,它从冒着水汽的云杉枝头飞起,落在大路上,然后又轻轻地飞进雾中,在悬崖左侧消失了…… 您能想象得出这样的傍晚吗?松林像墙壁般耸立着,大路两侧是苍白的、湿漉漉的润雪……深渊里烟雾弥漫,黑页岩嶙峋峥嵘、一片昏暗……如此寒冷荒寂的夜晚,小戴菊鸟却怡然自得,飞来飞去,其乐无穷,好像知道自己是在苍天的荫庇之下。然而,我却不能期待这种荫庇。 现在,我要就寝了。在这冰冷的房间里弥散着松树的芳香,熄灯之后,我会感到自己是在云中,置身于死神的怀抱里。他睡在隔壁房间里,啌啌地咳嗽着。那里不像是有人,而像停放着一具灵柩。我全部身心都在恨他。 如果有朝一日我获得自由,能和您见面的话,我将欣喜若狂地吻您的手,我将把自己献给您,听候您的安排。不,不是如果……而是一定会这样…… 3 这封信上帝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才收到的。它从莫斯科转寄到乡下,在乡下又被搁置了三个月,后来又转寄到南方。一直到来年3月,在我去克里米亚之前,才收到了这封信。 它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使我非常不安,无法平静。 回信写些什么呢?我怎么办呢?我久久地思索着,我想我只能做一件事——愿上帝宽恕我! 我想骑马到山里去,重温旧梦。 克里米亚的群山仍然云雾缭绕。但已经是春天了,那时我只有二十八岁…… 在莱伊,柳山区,我在隘口肮脏的乌克兰式小酒店里等候给三辕马车换马,喝了点酸酸的红葡萄酒。云雾顺风飘来,一直飘到酒店的窗口,把周围的一切都盖住了……我掏出她的信,又读了一遍。我的心跳得很厉害。 呵!亲爱的,美好的!我怎么办?怎么办? 我如坐针毡,走出了小酒店…… 雾气中透出一片玫瑰红色,没多久就渐渐消散了。云雾缭绕的山巅已变得明亮起来,空气也暖和一点了。在天际,在云烟缥缈的地方仿佛意味着欢乐、柔情的存在……这欢乐、这柔情在增长、在扩散——又突然变成了阳光普照的蔚蓝的天空…… 应该给她写信,一定要写! 然而,写什么?寄往何处?! 荒漠山区的上空清澈蔚蓝,阳光四射,群山巍巍,陡峭的绝壁悬崖间云气久久飘浮弥漫,直到阳光照射过来,才会消散。群山之上,苍穹无限辽阔,远方波浪形的高原在清新的空气中一片翠绿。软绵绵的和风从北方扑面而来。这和风吹得我心都醉了,我又走上悬崖,想再看一眼大海…… 翻腾着的云雾闪射着圣光般的异彩奇光,从我身边飘过,在悬崖下变成了一团团起伏的蒸汽。坎坷的、无垠的、平原般的云海,宛如一个丘陵起伏的银白色的国度在我的眼前展现。千峰万壑、海岸港湾、直到天陲的地平线都被我脚下这一望无际的、高悬在海上的一层云海覆盖了。此时此刻,我奔放的心灵,我全部的愁思和欢乐——对她的思念、春天、无限欢乐的青春,全都飞向了远方——向云层的南端,向迷离的天际,向一湾明亮的蓝蓝的海水闪闪发光的地方…… 马颈圈上小铃单调的响声,述说着路途正长,述说着往事如梦,述说着前面等待我的是新的生活。我坐的是一辆三驾邮车。车夫是个大耳朵的鞑靼人,他坐在高高的驭手台上,旁边捆着一堆皮箱,马蹄嘚嘚,伴着小铃如泣如诉的叮叮声,公路宛如一条带子,看上去永无尽头……我转身久久地望着空旷蔚蓝的天际,望着那灰漫漫的巨齿狼牙的岩壁,望着,望着……马车在嘚嘚蹄声和叮叮铃响的协奏中向山下驶去,越走越低,越走越深,驶进茂密丛林,驶进如画的幽谷……那个和天空融合在一起的隘口越来越远,终于化成了朦胧一片。 这里,在寂静的山谷中——这种寂静只是在初春时节才有,一切都显得十分清澈,天空一片淡蓝,光秃秃的树枝有如墨染,去年赭色的旧叶还残存在灌木丛中,初春的紫茄花和野郁金香都已开放,一切都是这样的美好! 这里,山崖上初吐新绿,大地从冬眠中苏醒,在严寒后苏生。水晶般透明的空气清新芳郁,这也只是早春时节才有的…… 这时我觉得,人生并不需要什么,只要春天常在,憧憬永存…… 3月底我收到了一份邮件,这是从日内瓦拍往莫斯科的电报,又从邮局转寄到乡村的,当时我正住在北方的乡下。电文是: “受死者之托,我通知您:她于本年3月17日与世长辞。艾里·马蒙纳。” 写于1909~1926年间 [book_title]秋天的时候 1 客厅里安静了片刻,在这一瞬间她站起来向我扫了一眼。 “啊,我该走了!”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时,我预感到巨大的幸福,预感到我们心上的秘密将要互相倾吐。我的心颤抖了。 整个晚上我不离她的左右。她若有所思,微微流露的那种脉脉温情使她的眼睛闪现出一种特别的神采。当她用惋惜的口气说“我该走了”的时候,我在她的声调中感到她了解我,她已经知道我会和她一起走的。 “您也走吗?”她问我,口气几乎是肯定的,“那么,您是送我回家的了!”她加了一句,回眸一顾,微微一笑。 她轻盈地顺手提起她黑色的长裙。此时此刻,她那窈窕的身材、她的微笑、她那年轻优美的面庞、那乌黑的眼睛和乌黑的头发,甚至那条细细的珍珠项链、那对钻石耳坠上闪烁的光辉,都使人感到一个初恋少女的羞怯。当人们请她转达对她丈夫的问候,帮她穿大衣时,我在一旁提心吊胆地计算分秒,生怕有什么人出来要和我们同行。 门开的瞬间,一道光亮投向漆黑的院子,门很快轻声关上了。我抑制住全身都像在战栗的感觉,同时又觉得轻松异常;我挽住她的手臂,小心、关切地搀她走下门前的台阶。 “您能看清吗?”她问道,一面注视着自己的脚下。 在她的声音里,我又感到了一种亲切的鼓舞。 踏着积水和落叶,我挽着她在院子里摸黑往前走。我们走过一排排光秃秃的合欢树和盐肤树,树叶已经落尽的枝条富有弹性,很像海船上用的根根缆索,在11月的南国之夜的劲风中呼啸着、摆动着。 铁栅栏大门外,马车上的车灯闪着亮光。我看了她一眼。她伸出一只紧紧地戴着手套的小巧的手抓住铁门上的栏杆,没等我来帮她,就把门推开了。她急急忙忙走向马车,坐了进去,我也赶忙上了车,坐到她身边。 2 我们久久地说不出一句话。一个月来,那些在心头默诵了千万遍的话语曾那样激动着我们的心,现在却显得多余了。我们沉默着,因为这些话语不言自明,而且似乎已经说得过于清楚,清楚得出乎我们的意料。我把她的手举到唇边吻着,激动得无法自已,我转过脸凝神注视着车外,深夜的街道仿佛迎着马车跑来,而在它的尽头,仍然是深不可测的黑暗。这时,我还有点怕她,我问她冷不冷,她只微微一笑,嘴唇轻轻动了一下,无力答复我的问话。突然我明白了:她也在怕我。我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也在用力回握着,表示着她的感激之情。 南风吹得街心花园的树木呼呼作响,稀疏几盏煤气路灯的灯焰在街口微微摇动。商店门户紧闭,门上挂着的招牌在风中哗啦啦地响着。时而可以看到一个好像弓着腰的人影,人影越来越大,然后就摇摇晃晃地和意大利小酒店门上的灯影融合在一起了。一会儿,门灯消失了,街道上又空空如也,只有湿润的风绵绵不断地拂面而来。车轮下面,泥水四溅,她好像很有兴趣地专心看着飞溅的泥水。我看着她那低垂的睫毛,那戴着帽子的侧影;她离我是那么近,我闻到了她头发的幽香,甚至她颈上那条光滑、柔软的貂皮都使我激动…… 马车转弯了,走上宽宽的一条长街。街上空旷无人,一排排古老的犹太人开的商场、店铺和市集,使这条街似乎显得很长,长得永无尽头。然而,大路突然中断了,在一个拐角上马车猛然一颠,她重重地晃了一下,我不由自主把她抱住了。她的眼睛凝视前方,一会儿她向我转过脸来,我们面面相觑。她的目光中已经没有了恐惧,没有了顾虑,在她有些紧张的微笑中流露出一丝羞怯。这时,我猛地去狂吻她的双唇,却完全没有意识到我在做什么…… 3 路旁高高的电线杆在黑暗中一根根地闪过去,最后,这些电线杆也往另一个方向转去,连它们也消失了。在城里,天空虽然也是漆黑一片,但毕竟还可以分辨哪里是天,哪里是灯光暗淡的街道;然而这里,天地连成一片,我们完全置身于风和黑暗的世界。我向后看了一眼,城市的灯光消失了,它好像落到漆黑的海里去了;我们的前方有一点小小的灯火闪烁,它是那样孤独、那样遥远,宛如天边的星辰。这是大路旁的一家摩尔达维亚旧式小酒店。劲风从大路吹来,干枯了的玉米秸秆被吹得东倒西歪,唰唰地响。 “我们去哪儿?”她问道,竭力压住颤抖的声音。 可是她的眼睛却发着光,我挨在她的脸前,黑暗中她那炯炯的目光清晰可辨,这双眼睛洋溢着惊异和幸福的神情。 风刮得很紧,在玉米地里逞凶。马车顶风飞驰,接着拐了个弯,风向立刻变了,显得更潮湿、更凉,这气氛更让人不安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多么希望在这黑夜中,一切黑暗愚蠢的、不可理解的事物能变得更加不可理解,而且能够变得更有勇气。那在城市觉得是最平常的坏天气的夜晚,在这里,在旷野里就完全不同了。狂风呼啸、冥冥黑暗之中,似乎有什么巨大而具有无上权威的东西存在着。最后,我们终于在风扫衰草的唰唰声中,辨出了一种平稳、和谐、雄壮的声音。 “海吗?”她问。 “海!”我说,“这里是最远的别墅区了。” 昏暗中微微透着光亮,我们突然看见了左边通向海滨别墅的大花园里高大阴森的白杨树影。车轮的隆隆声和马蹄践踏积水的啪啪声,由于花园围墙的回音,一时听得很清楚,但不久就被迎面而来的树林里的风声和海浪声淹没了。几幢门窗钉死的房子闪过,在黑暗中显出点点白色,就像是墓地一样……之后,白杨林也过去了,当我们在白杨林间驶过时,突然袭来一股凉爽湿润的空气,凉风扑面而来,风来自海上,从海面吹到地上,似乎这就是大海清新的呼吸。 马站住了。 雄壮的海浪声像在诉说着什么,平稳地、有节奏地传来,在浪声中,人们感到海水巨大的压力。这时,树林纷乱的风声在沉睡的花园呼啸,听来愈加清晰。我们踩着落叶和积水,沿着一条越走越高的林荫小径,快步登上了悬崖。 4 在我们脚下,大海汹涌澎湃!海浪声冲击着不平静的、人们已经进入梦乡的夜晚,黑夜中,海天茫茫、深邃莫测;远处,一线线微弱的白光是穿过夜幕向陆地冲来的层层浪花和泡沫。花园围墙外面,在陡峭的岸上生长的老白杨林像一个阴森的小岛,白杨林中毫无节奏的风令人毛骨悚然。在这块荒无人烟的地方,你会感到这深秋之夜就是拥有无上威力的主宰。那古老的大花园,那冬季被人忘怀了的房屋,那围墙角上四面通风的凉亭,到处都是一片被遗弃的悲惨景象。只有海在有节奏地发出胜利的呼唤,它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正在越来越强大。湿润的风从脚下吹来,我们久久地坐在悬崖上,这软绵绵的清新气息沁人心脾,让人觉得这是永远不能满足的一种享受。之后,我们踏着潮湿的泥路和失修的木台阶,一步一滑地下了坡,向浪花泛着白光的岸边走去。当我们踩上一块大石头时,一个浪头向石头上打来,我们赶忙跳到一边,躲开了浪。白杨的黑影高耸入云,在风中唰唰作响,脚下的大海如痴如狂地拍击海岸,好像是对白杨作答。高大的浪头向我们打来,犹如大炮轰鸣,冲击着、旋转着,雪花般的泡沫像条条瀑布闪闪发光,把沙石都挖了起来,然后又急速退回去;绞成一团团的海藻,淤泥、砾石被卷走了,海水的拍击声中夹杂着沙石咔咔嚓嚓的响声。空气中飞扬起凉爽透明的水尘,周围的一切都感受到大海自由清新的气息。黑暗的夜空变得亮一点了,远方的海面已经清晰可辨。 “只有我们俩!”她说,闭上了眼睛。 5 只有我们俩。我吻着她,享受着她那双唇的温柔和湿润。她微笑着把闭上了的眼睛凑过来,我吻她的那双眼,吻她那被海风吹得冰冷的脸。当她坐到石头上时,我跪在她的面前,欢乐和喜悦使我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那么明天呢?”她俯在我的头上说。 我抬起头,凝视着她的面庞。海在我身后如饥似渴地呼啸着,白杨耸立在悬崖上,显出高大的树影。它们也在狂风中呼喊…… “明天会怎么样呢?”我也重复着她的问话,无限的幸福使我热泪盈眶,我觉得我的声音都颤抖了,“明天会怎么样呢?” 她久久地没有回答,只是把一只手伸了过来,我摘下手套,吻着她的手,吻着手套,享受着这上面的微妙的女性的芬芳。 “是啊!”她慢慢地说。在星光下我看到一张苍白而幸福的面孔,“当我还是姑娘的时候,我曾经时时憧憬幸福,但我总觉得我憧憬的那一切都很平庸、无聊,然而今天这一夜,我觉得也许是我一生中最不同于现实生活的经历,况且这不是犯罪。明天我会非常恐惧地回忆起这个夜晚,但是现在我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我爱你。”她温柔地说,声音很低,沉思着,仿佛是在对自己说话。 这时,天上那稀疏的、淡蓝色的星星在乌云之间若隐若现,天空渐渐廓清了。悬崖上,白杨黑色的剪影看得更清楚了,海和远方的地平线渐渐分开了。她是否比我爱过的那些女子都好呢?我不知道。但至少在这个夜晚,她是无与伦比的。当我吻她膝头上的衣裙时,她满眼泪水,淡淡一笑,抱住了我的头。我怀着疯狂的喜悦望着她,对我来说,这张在微弱的星光下苍白、疲倦然而充满幸福的脸庞是永恒的、不朽的。 写于1911年 [book_title]档案 这位可笑的老人姓费松,是我们省地方自治会[1]的档案官[2]。他的一切都使我们这些年轻的同事发噱:他对“档案官”这个太古旧的职称不但不感到滑稽,而且引以为荣;就连他的古老姓氏费松[3]以及八旬高龄,他也颇为自得。 他个头矮小,瘦骨伶仃的背深深地伛着。穿着一身旧得不能再旧的西装,上衣灰不溜秋的,和集市管理人员的制服差不多。脚上是一双士兵穿的大皮靴,靴筒高过膝头,两腿细麻秆似的,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他耳朵很背,自治会的门房说过:“把这位费松拉到钟楼上去,他也听不见钟声!”他常带着乌克兰人那种嘲弄人的神情望着老费松冷冰冰的、像蜡做的两只大耳朵。费松年逾古稀,脑袋总是摇晃着,说话声音低沉,嘴是瘪进去的,他那双褪了色的眼睛,除了无限的疲惫和隐藏着的寂寞忧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低低地戴着早已旧得掉了毛的羔皮帽子,真把耳朵遮得一点也听不见声音了。看看那皮靴上深深的皱纹,再看看他那副尊容,越发显得滑稽可笑。不仅如此,他的性格也是十分逗人的。 我们机关的秘书,是个神学校的毕业生,这就无怪乎他把费松称为哈隆[4]了。我已经说过,费松是一位非常非常忠于职守的档案官,他十四岁起就开始做事,而且除了管理档案,没有做过别的工作。你看,这个人在拱形棚顶的地下室差不多坐了七十年。七十年来,他在地下室半明不暗的过道里进进出出,一刻不停地把档案装订成册,封上火漆,给这天花板上面光天化日的生活盖上死神的印记。当生活走完自己的路,就进入这里。这些死寂的档案卷宗,成堆成堆地在书架上积压着,落满灰尘,变成了废物,再也没有一个活着的人需要它了!我们从旁观察,觉得这种场面简直吓死人,然而,费松却没有从他的命运中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相反,他认为,如果没有档案卷宗,人类的任何一件事,都是完全不可思议的。 “如果没有档案,需要查资料时怎么办呢?”他这样说,深信不疑这句话是无可辩驳的。 在这个地下室里,各种报告、总结一直堆到天花板。我当时是自治会图书馆的馆员、费松的近邻,也在这里上班,那就是说,也是类似哈隆式的人物。可是我在这里只坐了三年,而不是六十五年。我整日无所事事,拿着三十九卢布的薪俸还牢骚满腹、怨天尤人。可是费松从早到晚忙忙碌碌,天天累得精疲力竭,薪俸只有三十卢布零五十戈比。但他居然手足无措了,因为不知道这么多的金币怎么花!可见他生活上的需要多么有限。他自从到监护人委员会[5]做事,就走上了管理档案的战场。开始,他为每月两卢布的报酬感谢上苍,“快活得要命”。等到在某个孤儿院又干了十年档案工作之后[6],每月拿到四卢布零几个戈比时,他真是感激涕零了。但这绝非出自利欲之心,而仅仅因为这笔钱不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收入,而是档案宝藏的真正主人——一个档案官的薪俸了。 自治会刚一建立,他就在这里任职了。他真是不要命地工作!我不知道有哪一天他睡过一次好觉。我想,他早晨四点前就得起床,因为他不住在城内,他的家远在郊外的山谷里,是一所外表刷成淡蓝色的农舍。每天他拖着那双刷得干干净净的大靴子,拄着拐杖,步履艰难地去上班。虽然如此,他总是准时六点就到机关。有时,太阳还未照进那露珠纷披、绿荫浓郁的花园;胸脯高耸的乌克兰女人肩挑大罐大罐的牛奶、大篮大篮的樱桃,正从容不迫而又神色高傲地在木板铺的人行道上颤悠悠地走着;市集空空如也,赶集的人还没有到来,干净的街道、洁白的房屋[7],只有在清晨,城市才会显得这样整洁,而费松已经头戴长耳绒帽、脚蹬高筒皮靴,在街上匆匆忙忙地赶路了。自治会的门房被敲门声唤醒,不止一次地跑到门口,决心狠狠地揍他一顿。但是,在门房眼里,费松毕竟不是自己哥儿们那样的平民百姓,而是一位档案官,所以只好出来骂他几句了事。然而费松生性固执,不达目的绝不甘休,门房终于妥协了,继而也就对他披星戴月地敲门习以为常了。 他是如此克己奉公,你简直不能想象他每天什么时候离开机关!夏日的永昼终近黄昏,不但科股长们,就是职务最低微的文书们也都离开衙门回家了,在那些人人都下了班的各科室办公室里,传出守夜的更夫们粗声大气的闲谈声,以及乒乒乓乓移动桌椅的声响,[8]可是费松还在自己阴森的“领地”上走来走去。他弯着骨瘦如柴的腰,那因长期患关节炎而变了形的苍白的手举着一支蜡烛,正在仔细查看架子上的一捆捆卷宗。夕阳西下,教堂低沉的钟声在城市上空荡漾,召唤着残疾者和老太婆去做晚祷;庭院和花园都被阴影笼罩;市民们早已吃过午饭[9],稍微打了个盹儿,振作了精神,在敞开的窗前无忧无虑地享清福。这时费松刚戴好长耳绒帽,把他的拐杖在地板上敲得咚咚响,正在训斥他的那位部下,责怪他今天早上又是七点钟才到衙门,比他的上司迟到了整整一小时。 “我谴责、我谴责您的这种行为!”他站在通向二楼的大楼梯下面的档案库门边,神色忧郁而愤怒,带着老年人那种不知所措的样子望着他的下属,声音低沉地喊着。 是的,费松居然也有一名部下,这又令人觉得十分滑稽可笑!他的这位部下时常一本正经地把费松叫作暴君。令人奇怪的是,他这种说法倒是有根据的,因为费松的确脾气古怪、难以相处。自治会里多少知道费松家庭生活的老头子都异口同声地说:“他对待老伴真是厉害;而她呢,却生性怯懦,无限柔顺,在他面前大气儿也不敢出。”老伴对费松百般体贴,实在教人感动。她每天早晨站在门口替他擦皮靴,差不多每次都擦得汗流浃背,自己还在市集上做点小生意以贴补家用。听到有关费松的这些传闻,我们上文中提到的那位下属卢戈伏伊先生怎能不战战兢兢呢?费松因为牙齿都脱落了,说起话来呜里呜噜的,一点也听不清楚。当时,他正在生气,腰也伛得更加厉害了,上衣襟碰在靴筒子上,还使劲用拐杖敲打地板。然而他的部下虽然双眉紧蹙,却低着头一声不响。卢戈伏伊是个结实的乌克兰庄稼汉,大块头、短身材,生性忧郁,穿一身丝光半毛织品的西装。他曾在邮局工作多年,是个专门检信和在邮件上盖戳的工人。后来混到我们自治会来,得到档案官助手的职位。他只要动一下小指就可以要了这糟老头子费松的命,可是这里有个大家早就知道的道理:一时之力在于力,千古之力在于权。费松有点权,费松自我感觉是一位严厉的上司,他的这种情绪和状态就影响了卢戈伏伊,而费松对自己有权这一点是毫不含糊的。凭良心说,档案库里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即使有些工作也绝非必须马上处理的急件。然而费松却有惊人的才能找到许多工作,而且做起来又是那样精雕细刻,所以这里的差事就日积月累,有增无减。他自己陶醉在卷宗档案之中,这种陶醉快把卢戈伏伊折磨死了。特别是在秋季自治会大会召开之前,机关里常常加晚班,虽然这些加班的事和档案库半点关系也没有,费松却“规定”他这里也非加晚班不可。 大家都明白(当然并非永远如此),费松正因为自己年过古稀,所以觉得拥有一种权力。可是话又说回来,那些门房、更夫就不承认他有这样的权力,不买他的账。当他们感到费松在楼梯下面妨害他们干活,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总是碍手碍脚”时,他们就对他大声呵斥。就是卢戈伏伊也不是任何时候都在费松面前战战兢兢的。比方说,他们干活干得非常累了,需要休息一下消除疲劳,或者吃些点心,喝杯茶,抽一口劣等烟草,这时,费松对卢戈伏伊就几乎是完全平等相待了。他们坐在楼梯下面的小圆桌前,一面切着黑面包,收拾着咸鱼,在一个洋铁壶里泡上水果茶[10],一面聊着天,此时此刻他们就完全像级别相当的同事了。使他们能够团结一致的还有一个原因,即他们对门房共同的仇恨,这些门房对卢戈伏伊也毫不客气。此外,档案库和机关其他各科室的关系是非常疏远的,因为这两只卷宗堆里的老鼠有一种坚不可摧的信念(当然,费松尤甚),即他们认为:楼上和地下室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正像永远也长不成一样高的两株麦穗。他们还认为:即便到世界末日,也都会有长幼上下之分。那么,上面的黄口孺子竟嘲笑他们,真是毫无道理……而他们自己的信仰和行为也证明了他们的这一信念:一个在统治,另一个在服从。 他们是如此冥顽不化、无知无识!费松并不愿了解他走进的这块天地,他是个因循守旧的老派人物。不消说,我们这些黄口孺子提到他总是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有时想想也十分气愤,这位出身于监护人委员会那种地方的人,在我们中间是多么格格不入呵!诚然,当时是非常闭塞、极其反动的时代,然而我们毕竟还是在自治会里任职的人,何况我们的这个自治会非同一般,是以其自由和民主精神闻名于全俄罗斯的。我当时也在地下室办公,然而,我已经是站在走出地下室的门槛上了,而且很不简单,将要调升到统计室去。我也是个小人物,然而我已经出入那个离费松和卢戈伏伊十分遥远,且被他们视为禁区的世界。尽管档案卷宗里记载着“征服克里米亚[11]”,但在这个世界里,生活的指导思想却绝非是从那个久远的年代吸取力量。这里,“伟大的改革时代[12]”的活动家的相片挂在自治会主席办公室内,他们脸上留着漂亮的长鬓角。而“沙皇解放者[13]”的全身画像则镶嵌在开着上下两排窗子的会议大厅的墙上,从天花板直落到明镜般的打蜡地板上。就在他的像前,“最后的光荣的一群”所发出的呼唤,自60年代起直到费松的残年就被勇敢无畏地传颂着。这“一群”中的智者,它的最后的莫希干人[14]就是斯坦克维奇[15]。从他的口中发出了多少鼓舞人心的、热情奔放的号召,他振臂高呼,要求人们重温那些“被遗忘了的思想[16]”,号召人民去追求善、追求真理、追求人道,“在满地荆棘的道路上,一往直前地去寻求俄罗斯的人权”。我想重复一次,当我已经走进这个世界里,然后再回过头来走到楼梯下面,看一看我的这些有着古董般陈旧思想的同事,我不但觉得可笑,而且心里非常难过。有时,我甚至于完全不愿意去嘲笑他们,而是想走到费松和卢戈伏伊面前,用一句话、一个手势,比如说去紧紧地握住他们的手,让这些人也振作起来,让他们认识到,对另一个世界,即楼上的世界抱有恐怖感是完全错误的。可是,当我举止随便地从楼上下来,打从他们身边走过,到图书馆去上班的时候,你就可以看见费松和卢戈伏伊用多么冰冷的眼神目送着我呵!要说这冰冷的目光倒也算不了什么,糟糕的是还有比这更不像话的事情。费松对我并不限于心怀敌意,也并不光是因为我在上级和同事面前随随便便,甚至放肆,而报以蔑视,不仅如此,虽然我是级别很低的人,可是当我从他面前走过的时候,他立刻恭恭敬敬地站起来,两手笔直地贴在两侧的裤缝线上,然后躬下身去,竭力想使他那穿着高至膝盖的又宽又大的靴子的颤颤巍巍的两腿站得更好些。他感到那些从高山之巅来到他这昏暗的卷宗之谷的人,头上都闪着圣光。他知道,不知什么缘故,自治会的主席和我握手,我和秘书平起平坐,一块儿吸烟,随便聊天,因此费松觉得,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好像有一股暖流从有权势的统治当局那里向他流来。他虽然多少年来只不过是置身于这权势大山的脚下,过着卑躬屈膝的可怜虫的生活,但也有某种自我存在的意识,虽然这是微乎其微的存在,有时他对自己也有所认识。 这样,我们就看见了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我们的生活和档案库的生活同时存在。从而,我们也和这种冥顽不灵、滑稽可笑的老头子同时存在,而且我们每个人都绝对恪守各自不同的信念,都不能有所改变……可是,突然这个老头子一下子死去了。他的亡故,当然也和一切死亡一样不可能是什么滑稽可笑的事。他的老伴在郊区的那幢小农舍门前泣不成声,哀痛欲绝,还用刷子刷着那双士兵穿的大靴子,希望一家之主还能够披星戴月地去档案库上班。话虽这么说,然而费松之死犹如费松之生也是很奇怪的。发生了这样的事,说老实话,我们也有部分责任,因为我们在某段时间里,摧毁了他的冥顽不灵,使他传染了自由、平等、必胜的思想。可是话又得说回来,谁能想到,他一踏上自治会的二层楼竟会如此胆怯,以至恐怖到了极限?!他本来是个生性怯弱、屏声敛气的人,加上对二楼心怀畏惧的老习惯,一旦越过一切界限而走向了自由,他竟然死去了!这个结局,谁又能事先预料呢? 费松之死是这样发生的。 我在这里工作了一年、两年、三年,就这么几个年头……可是费松却已任职第六十六年、第六十七年了。 我想重复一遍:那是艰难困苦的年代,无怪乎我们省自治会医院的主治医生(他既是个好吃懒做的酒鬼,又是个大自由派)说过:“历史上有些岁月或许更为艰难,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卑鄙无耻。”这真是黑暗的时代。然而众所周知,“夜越黑,星越亮”。也有人用“黎明前的黑暗”来比喻它。那时,我们都深深地怀着“天将破晓”的信念。费松却依然故我,坚持他千古不移的信仰,认为两株麦穗绝不能长得一般高。然而,在自治会的老战士以及他们的接班人日益激昂、日益活跃的议论之下,这位死心眼儿的使徒多玛[17]一次又一次地吃了败仗。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当年11月,在上下开着两排窗子的自治会大厅里召开了大会,著名的“春之理想”行动感召着每个人的心灵。仿佛冬云渐渐消散了,春天的艳阳普照大地,从高高的云端飞来了报春的鸟儿,那禁锢着自由的江河湖泊的冰雪到处都已消融,对春天的憧憬涌上人们的心头。这些憧憬找到了一定的形式,它表现为激昂的抗议、强烈的意愿和要求,以及最激动人心的演讲!这一束热情温暖的春日的阳光也照进了自治会的地下室,虽然费松被这束阳光照得手足无措、心慌意乱,然而他也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不能不看见,而且无法否认那些大家都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见到的无可怀疑的一切事物。在那个11月里,整个自治会像一个春日的蜂房,从上到下都是指点江山、情绪激昂的民众。在这些人里面,有大量非自治会的人,从讲习班的学员、大学生、医生直到市民,什么样的人都有,好像上下长幼,从自治会的巨头到门房,从首席贵族到卢戈伏伊都没有了任何区别。人们渴望互相拥抱,汇合成为一股巨流,勇往直前,奔向他们所追求的目标。到处都是一片“要自由!要自由!”的喊声。在这样的时刻,出乎人们的意料,费松也应着自由的呼唤走来了。他用一条红围巾绕在那冰冷的黄蜡般的耳朵上,伛着腰,上衣襟碰着他的高靴筒,一步一蹲地从地下室爬了上来,一直走到铺满红地毯的宽大的楼梯前,虽然他走得很慢,但却顽强地上了二楼,走到那开着上下两排窗子的大厅门口。从挂在墙上的两面大镜子中,他看见大厅里烟雾缭绕,一片人海。此时此刻,他也挤进这融成了一个整体的人海之中,然后他又在走廊上自由自在地进出于各个科室,这还不算,最后他还看见了我们小组的喉舌——斯坦克维奇! 呵!这天斯坦克维奇讲得多好呵!人们壮志凌云,向旧世界的堡垒进行勇猛冲击的决心已经成熟了,只要有一颗珍贵的火星,熊熊烈火马上就会燃烧起来[18]。金碧辉煌的沙皇巨像前,大会主席、首席贵族向着肃穆的、鸦雀无声的人海宣布请阿列克席·阿列克席耶维奇·斯坦克维奇发言,这时白发苍苍、身躯魁梧的“俄罗斯人权运动的巨狮”从长桌前站了起来。他的外貌确实像一头狮子,不过由于年迈的缘故[19],又加上总是思考问题,所以显出点老态龙钟的模样:腰有些伛,面孔红红的,眼神既庄严又忧郁,而且暗淡无光。他慢慢地站了起来,颤抖的红红的手指按在铺着绿呢桌布的桌子上,他讲话了。开始声音很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很清楚……然而在他那低沉的、字字清晰的话语里充满着巨大的信心。他穿着一身朴素的黑色便礼服,身材高大,厚厚的银白的鬈发披在肩上,显得多么威武!之后这位演说家的声音渐渐高昂起来,声如钢铁,号召人们无畏地去进行斗争,勇往直前。这时,从前排直到楼上包厢把整个大厅挤得满满的听众对他崇敬得五体投地。他一讲完,大厅里鸦雀无声,情绪紧张,接着,大厅沸腾起来,人们欣喜若狂,高声欢呼、喊叫,如醉如痴——这情景简直无法用笔墨形容! 演讲人自己也激动万分,虽然非常疲倦,却意气风发,在一片掌声和从包厢里投过来一束束鲜花的热烈气氛中坐下了。很长时间,他脸色苍白、神态庄严,身子靠在椅背上,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然后他又站了起来,大厅里的自治会和非自治会的听众恭恭敬敬地让出了一条路,他迈着老年人缓慢的步子,走出了大厅。 这时候费松在什么地方呢?问题就出在这里:费松寻找的地方也正是斯坦克维奇离席要去的地方,不过费松比他到得早一些。费松本来在大厅门口密密麻麻的人群后面站了好半天,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听见,所以他觉得很累,直想瞌睡。之后又觉得应该去解手,就慢吞吞地,然而是自由自在地顺着走廊走去,待到了尽头,他停住脚步思考了一下,睡意蒙眬地向门上看了一眼。这门本来是只有自治会的主席和高级官员们才有资格进去的,可是这会儿,他毫不犹豫地抓住了门柄,走了进去,扭动一下钥匙,锁上了门,在里面待了很久,半天也没有出来。 这个可怜的人,如果他不聋,或者没有把围巾绕在耳朵上,他也许会听见有人已经转动了几次门柄,而且会听见有一个很不高兴的老人的声音已经在门外嘟囔着什么了。可是他耳聋,加之耳朵上又缠着围巾,这就糟了!这还不算,他动作又非常迟缓,这时还在整理他的衣裤。当他办完这一切事情,打开了门,他看见站在门口的正是那位斯坦克维奇!两位老头子都目瞪口呆了,一动不动地面对面地站着。接着两人都明白过来了:一个是愤怒异常,一个已经吓得半死了。 “岂有此理!”第一个人慢吞吞地说,他眼睛瞪得很大,腰伛了下去,“岂有此理!是你这无赖在这里上厕所吗?” “没有,我不敢。”第二个人想把话说完,也瞪大了眼睛,然而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说的这句话太不符合真实情况了。 “什么?你怎么敢到老爷们的厕所来解手?”第一个人话说得更慢,在逼问着,衬着一头白发的脸涨得绯红。 “没有,我不敢。”第二个人下意识地嘟囔着,面孔苍白得和死人一样,身子靠在墙上,两条穿着长靴、已经动弹不得的腿蹲了下去。 “你到底是什么人?”第一个人发了疯似的大喊起来,气急败坏地跺着脚。 第二个人,瞪着眼睛,由于头上扎着的围巾竖着两只角,看上去特别像一只兔子,这时,他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至于这场悲剧的结局读者们已经知道了:一小时以后,人们把已经失去知觉的费松送回家去。当他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上了二楼,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坐了马车之后,就见上帝去了……费松之死以及那些在“春之理想”行动后发生的其他一些事件,自然没有改变我们的理想以及理想即将实现的希望,依然像熊熊烈火,在我们胸中燃烧,然而他的死却使我们中的某些人深感不安和羞愧,我不否认,我就是其中之一。年复一年地过去了,岁月流逝着,我却常常想起费松之死。时间过去得越久远,我心中的疑虑就越发多起来。比方说,我现在对已故的费松曾献身档案的满腔热情,深怀敬意。平等自然是好事,然而费松也是对的,因为如果我们生活里没有了档案,真就不可思议了,所以我们应该保存档案。如果没有像费松这样的人物存在,那么上述的一页就不会留下来,我又从何搜集费松的故事呢?正因为有费松这样的人存在,历史才得以保存,而且时间越久远,也就越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因为一个新人读了旧历史的一页时,他的感受会更强烈。费松说过:“如果需要查找档案资料呢?”是的,将来如果需要查看我们时代的档案资料的话,那么我写的这段资料也许会有些用处吧! 1914年7月21日写于敖德萨 [1]地方自治会是沙俄时代代表资产阶级观点、利益的地方组织。它是沙皇专制在革命压力下,对资产阶级的一个让步,1864年1月出现在俄国欧洲部分,是改良主义的产物。 [2]“档案官”原文用的是一个古老的希腊词。 [3]“费松”是个非常古老的姓氏,现在俄罗斯人的姓氏中已经少见了。 [4]哈隆为希腊神话中渡送死人灵魂到阴间去的渡手。 [5]沙俄时代管理孤儿院等事宜的慈善机构,行政管理非常黑暗。 [6]孤儿院归监护人委员会管理,是委员会的下属单位。 [7]乌克兰的房舍外墙都粉刷成白色。 [8]过去俄国的小机关里,守夜的人做机关的清扫工作。 [9]俄国人一般都是三点下班后才进午餐。 [10]用在炉子上烘干的苹果皮或野蔷薇果冲水,以代替茶,是农民常用的一种饮料。 [11]俄国的成语,出自《聪明误》,即指十分久远的时代。 [12]指1861年的取消农奴制的改革。 [13]指签署解放农奴法令的尼古拉二世。 [14]美国作者库柏的小说中描写的美洲的一个民族。 [15]H.B.斯坦克维奇(1813—1840),是俄罗斯19世纪30年代的革命民主主义者,与别林斯基、赫尔岑齐名。这里借用他的名字用以讽刺那些空喊革命、民主的反动贵族知识分子。 [16]指“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 [17]泛指不肯轻信的人。出自《新约》;使徒多玛生性不轻信,他甚至于不肯相信基督复活的消息。 [18]原文是:只要把一滴珍贵的水倒进溢满的杯里,水就会四溢出来。 [19]民主革命家斯坦克维奇只活了三十七岁就去世了,这里把假革命者写成一个老年人,也是表示在当时民主思想已经陈旧了。 [book_title]一束令人头晕目眩的阳光 晚餐以后,他们走出了灯光照耀的又亮又热的餐厅,踏上甲板,在栏杆旁停住了脚步。她闭上眼睛,把手背贴在面颊上。她笑了,这笑是纯真而迷人的——在这个小巧的妇人身上,一切都是迷人的。 她说:“我好像是醉了……您是从哪儿来的?三小时之前,我还不晓得人间还有您这样一个人。我连您在哪儿上的船都不知道。是在萨马拉吗?不过都没关系……啊!这是我头晕还是我们的船在转弯?” 前方是漆黑的夜空和星星点点的灯火。夜空中一股强劲而又柔和的风迎面吹来,那点点灯火向一旁什么地方飞快地退去,原来是轮船以伏尔加河的派头做了一个潇洒漂亮的弧形急转,露了一手,向一个小码头靠去。 陆军中尉握着她的一只手,举到唇边吻着。这手小巧而又有力,晒得黑黝黝的皮肤上发散着阳光的气味。他想象在那薄薄的粗麻布衣裙下面的、躺在海滩灼热的沙上被南方的骄阳晒了一整月后的身躯,她说她是从安纳帕[1]来的——自然是矫健的、黑黝黝的。想到这里,他觉得可怕而又愉快,心都要停止跳动了。 他喃喃地说:“我们下去吧……” “上哪儿去?”她吃惊地问。 “在这码头下船。” “为什么?” 他默而不答。她又把手背贴在她那发热的面颊上。 “发疯啦?” “我们下去吧!”他笨拙地重复着这句话,“我恳求您……” “啊!那您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她说,一面把脸转过去。 滑行前进的轮船轻轻地撞了一下灯光昏暗的码头,他俩几乎都要跌倒在对方的身上。船靠岸了,缆索从他们头上飞了过去,然后,轮船又往后一退,这时河水的急浪哗啦哗啦地响了起来,人们乒乒乓乓地搭上了跳板……中尉匆匆忙忙地跑去取行李。 片刻之后,他们俩已经穿过寂静的码头,踏上了河岸。岸上的细沙厚得能陷进半个车轮,他们沉默地坐上一辆落满尘土的出租四轮马车。上山的缓坡路上积着厚厚的尘土,让人觉得软绵绵的,路边偶然有一根歪歪斜斜的灯柱,柱上挂着路灯,盏盏路灯相距很远,使这条路显得十分漫长,仿佛永无尽头。马车终于爬上山,轰隆轰隆驶上了马路,过了广场、市政府、消防队的瞭望台……马车在一家亮着灯的旅馆门前停住了,走进敞开的大门,就是一道又陡又旧的老式楼梯。一个年迈的侍者,拖着一双破旧不堪的鞋子走在前面引路,他穿着玫瑰色斜领衬衫,外面套着便礼服,没有刮脸,胡子拉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为他们提着行李。 这是一间宽大但却非常气闷的房间。太阳烤晒了一整天,窗上垂着白色的窗帘,镜台上有两支没有点过的蜡烛。他们刚走进门,侍者就带上门岀去了。中尉猛地向她扑去,他们如醉如痴地销魂于狂吻之中。在许多岁月之后,他们仍不能忘怀这一时刻,无论是他还是她,在一生中,他们再也没有这种感受了。 次日早晨,阳光灿烂,天气炎热。教堂的钟声悠扬,旅馆前熙熙攘攘的集市上,发散着干草、松焦油以及俄罗斯城市特有的那种混合的郁烈香气。这位小巧的无名妇人,早晨十点钟走了,她没有说出她的姓名,只是开玩笑地称自己是一个不相识的最好的人。他们睡得很少,早晨她用了五分钟的工夫梳洗穿戴,当她从床旁的屏风后走出来时,容光焕发,看上去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她觉得窘惑和羞怯吗?没有,就是有,也只是一星半点。她和以前一样,还是那样纯真、愉快,不过已经理智多了。 “不,不行,亲爱的。”当他要求继续陪她,和她同船上路时,她这样答复他,“不行,您必须留下,等下班船再走。如果我们一起走,那一切都毁了。这会使我非常不愉快的。我对您说的是真话,我绝不是您可能想象的那种女人,就是昨天晚上这样的事,过去从来没有过,而且将来也不会再发生。这是我一时的迷误……或者正确地说,仿佛有一束强烈的阳光,使我们俩都头晕目眩、心灵陶醉了……” 不知为什么,中尉轻易地让步了。他送她去码头,轻松愉快,充满了幸福——这时玫瑰色的“飞机号”客轮正要起航——他们在甲板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吻别,他一下跳板,人们就把跳板撤下了。 他怀着毫无牵挂的心情,轻松愉快地回到了旅馆。然而,好像什么东西已经发生了变化。她不在,这个房间似乎和她在时完全不同了。房间里曾经充满了她的举止、音容和话语,现在却是空荡荡的。人的感情多么奇怪!那英国香水幽雅的芳香犹存,托盘里还放着她没有喝完的茶。可是她已不在,人去楼空了……这时,中尉的心紧缩了一下,他忙去拿烟,吸着烟,在房里来来回回踱了几趟,“真是一次奇遇!”他自言自语地笑了起来,眼泪却夺眶而出。“我对您说的是真话,我绝不是您可能想象的那种女人……”一切都还历历在目,可是她已经走了。 屏风移在一旁,床还没有铺好,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量去看这床铺一眼。他移动屏风把床遮住,关上了窗子,不想听见集市上嘈杂的人声和车轮的吱咯响声,他放下窗帘,坐在沙发上……是的,这旅途的艳遇就这样结束了!她已经离去,而且现在离我很远了,也许,这时她正坐在镶满玻璃的雪白的舱房里,或是站在甲板上,河水在阳光下金光闪烁,她会看到迎面漂下的木排、岸边金黄色的沙滩;她会眺望伏尔加河无际的万里江天,她会眺望远方,远方水天相连,灿烂辉煌……啊!别了,而且永远地别了……他们还能指望在什么地方重逢吗?“我总不能无缘无故地闯到那个住着她丈夫、她三岁的女儿,总之,她的全家以及她过着正常生活的城市去呀!”现在他觉得那个城市是非凡的,神圣不可渎犯的。但一想到她将在那个城里过着孤独寂寞的生活,也许她会常常想念起他,想起这次萍水相逢、昙花一现的艳遇,而他却永远见不到她了。想到这些,他大吃一惊,不知所措了。不,这是不可能的!这样就太残酷、太不合乎人情,这是完全不能令人相信的事!这时他意识到,没有她,他的一生会是多么痛苦,简直就是不必要的了。他恐惧万分、心如死灰了。 “真见鬼!”他站了起来,又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尽量克制自己不去看那屏风后面的床铺,“我是怎么啦?她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地方呢?而且,说实在的,又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只是一束把人照得头晕目眩的阳光而已!然而,首先要解决的是没有她,我怎么在这穷乡僻壤度过这整整的一天呢?” 尽管如此,他仍在回忆她的一切,她的那些最细微之处:那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肌肤,粗麻布衣裙发出的芬芳,结实的身体,以及充满活力的、纯朴的、明快的语音……不久前,他曾感受过的她那种使人销魂的女性的全部娇媚,还活生生地、异乎寻常地涌现在他的心头,而现在这却变为次要的了。一种新的、奇异的而又不可理解的感情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这是他们在一起时根本没有过,甚至是完全不能想象的一种感情,然而他的这一切感受现在已无法向她倾吐了!他想:“最重要的是,我已经永远不能把这一切都告诉她了,满怀的思念和无法排除的痛苦。怎么办呢?在这伏尔加河边,这座被上帝遗忘了的小城市里,我将如何消此永昼?正是在阳光下金光闪烁的伏尔加河上,一艘玫瑰色的客轮把她带走了!” 必须摆脱这样的苦闷,做点什么事,散散心中的烦恼,应该到什么地方去走走。他戴上大檐帽,拿起马鞭,快步通过空无一人的走廊,马刺相碰叮叮地响了起来。他跑下了陡峭的楼梯,直奔大门口……往哪儿走呢?大门前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夫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穿一件合身的、腰部打褶的紧身上衣,正在安静地吸着自卷的纸烟。中尉心不在焉地望了他一眼,觉得十分惊异,他怎么能够如此安详地坐在驭手台上吸他的烟呢?一个人怎么会这样纯朴、无忧无虑、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呢?“大概,在这个城市里只有我一个人这样不幸吧?”他一面想,一面向集市走去。 集市快要散了。不知为什么,他就在一辆辆四轮大车、装着黄瓜的车子、大大小小崭新的缽子和罐子之间踩着牲口的新粪,漫无目的地走着。那些席地而坐的女人拿着瓦罐,用指头当当地敲打着,表示这些罐子质地精良,争先恐后地向他兜售。那些庄户人震耳欲聋地向他喊着:“头等的小黄瓜,长官!”——一切都显得那么愚蠢、无聊!他跑出集市,走进了教堂。在这里,人们充满了信心,他们正在虔敬地、愉快地高声诵唱赞美诗。之后,他又在一个荒芜的小花园里闲步消磨时间。花园坐落在伏尔加河岸的悬崖上。他俯视着暗淡的铁灰色的宽阔河面。军服上的肩章和铜扣已晒得烫手,大檐帽的衬里已经完全汗湿,脸也被晒得通红了……他回到旅馆,走进楼下宽敞、凉爽、空荡荡的餐厅,觉得舒服一些了。他摘下帽子,在敞开的窗子下的一张小桌前坐下,又有一种快感,虽然窗外不时有热气吹来,但毕竟还有一点风。他叫了一份加冰块的波特文尼亚汤[2]……他感到一切都非常美好,一种无限的幸福、巨大的欢乐无所不在,甚至于这酷暑、这集市的各种气味、这陌生的小城市、这古老的县城旅舍,这一切事物中,都有一种欢乐和喜悦。然而与此同时,他五内俱焚,他的心碎了。他喝了几杯伏特加,有腌得淡淡的茴香小黄瓜下酒。他想,如果有什么天回地转的奇迹可以把她带回他的身边,再和她一起共度一天——今天这一天,那么,就是明天去死,他也会视死如归。他要再和她共度一日,仅仅是为了要告诉她,要用什么办法去证明,要使她相信,他是多么痛苦而疯狂地爱她……然而为什么要去证明呢?又为什么要使她相信呢?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知道这比生命更重要。 “我的神经有点不正常了!”他说,一面斟上了第五杯酒。 他推开那盘冷汤,要了杯黑咖啡,抽起烟来。他紧张地思索着:现在该怎么办?如何摆脱这天外飞来的、意想不到的爱情呢?尽管他清楚地意识到,摆脱是绝对不可能的了。他猛地站了起来,拿起帽子和皮鞭,打听出邮局在什么地方,就向那儿奔去。他头脑中已经想好了电文:“从今以后,直至入墓,我的全部生命,皆属于卿,为卿所主宰。”当他跑到那幢古老的墙坚壁厚的邮电局楼前,突然停住了脚步,他不知道她住在哪个城市,也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他只知道她有丈夫和一个三岁的小女儿!昨天他们共进午餐以及在旅馆时,他曾多次问过她,但她每次都笑着说:“为什么您一定要知道我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呢?” 大街的拐角上,挨着邮电局就是一家照相馆的橱窗。他久久地凝视着一张军人的大照片。这人佩戴着穗子很密的肩章,瞪着鼓鼓的大眼睛,前额很低,一脸漂亮的连鬓胡子,宽宽的胸脯上挂满奖章……当一个人的心灵受了伤,即使是那些平凡的、司空见惯的事物,也都会使人感到残酷而又可怕。是的,他现在理解了,他的心灵受了伤,是被这束可怕的、令人头晕目眩的、令人销魂的阳光,被这巨大的爱情、巨大的幸福所伤了!他又看见一张新婚夫妇的结婚照——那个剪着小平头的年轻人,穿着便礼服、打着白领带,站得笔直,挽着头饰婚礼白纱的姑娘。然后,他又转眼去看一张小姐的照片,她很漂亮,俏皮地歪戴着一顶大学生的大檐制帽……他觉得自己对这些不相识的、没有苦恼的人产生了一种痛苦的嫉妒,这更使他烦恼万分。 他心情紧张地顺着这条街望去:“往哪儿去呢?做点什么事呢?” 大街上空无一人,所有的房子样式相同,全是商人居住的小白楼,楼前有大花园,一眼望去,小楼里也像空无一人。马路上蒙着一层白茫茫的尘土,到处阳光刺目,一切都在灼热的、兴高采烈的炎炎夏日之下,然而在这里,骄阳的喷射却多此一举,毫无必要!远处,街道越来越高,形成了弓形,与那没有一丝云彩、阳光绚丽,但微微发灰的天际融在一起。这种景色似乎有些南国的情调,使人联想起塞瓦斯托波尔、刻赤、安纳帕等地,这种联想使他难以忍受。于是中尉低垂着头,刺目的阳光使他眯起眼睛,聚精会神望着脚下,他摇摇晃晃、跌跌撞撞,两脚的马刺不时互相勾绊,步履蹒跚地往回走去。 回到旅馆,他已筋疲力尽,仿佛在土耳其斯坦、在撒哈拉大沙漠中长途行军之后一样。他用最后的力气,走进那宽大的、空荡荡的房间。房间已经收拾打扫过了,她的最后痕迹全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她忘在这里的发卡,还放在床头柜上!他脱下上衣,走过去照了照镜子。他的脸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军官的脸,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泛着灰色,唇上的小胡子也晒褪了颜色,眼睛是浅蓝色的,由于脸晒黑了,就越发显得淡了,这张脸上的表情是兴奋而疯狂的,在这薄薄的、浆过的雪白立领衬衫下,藏着炽热的青春活力和深深的不幸。他仰面躺在床上,把落满尘土的皮靴跷在床背上面[3]。窗子敞开着,拉上的窗帘不时被风鼓鼓地吹起,把灼热的铁皮房顶发散出的蒸人暑气,把烈日下寂静无声、空旷无人的整个伏尔加河上的气息都吹进房里来了。他躺着,两手垫在脑后,呆呆地、漫无目的地凝视着什么。他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泪水从合着的眼皮下涌出,顺着双颊滚滚流下。最后他终于睡着了。他睁开双眼时,窗外的夕阳把房间染成一片金红。风已经息了,房里又闷又燥,好像在烤炉里似的……此时此刻,昨晚和今晨的种种悲欢,都宛若十年前的往事了。 他慢慢地起了床,从容地梳洗完毕,拉起了窗帘,又拉铃叫来了侍者,吩咐端上茶饮。结好账后,他不慌不忙地喝起了柠檬茶,老半天之后,他吩咐马车夫进来把行李搬走。这是一辆四轮轻便马车,他坐在晒得褪了色的坐垫上,给了侍者整整五个卢布[4]的小费。 “好像就是我昨夜送您到这儿来的,长官!”马车夫拿起缰绳高兴地说。 当他们驶向码头时,蓝色的夏夜已经降临在伏尔加河上,船上五彩缤纷的灯火映在水中,宛如点点繁星;正向码头驶来的客轮,桅杆上已经挂上了几盏明亮的灯。 “咱们到得正是时候,长官!”马车夫说话时有些口吃。 中尉也给了他五卢布。买了票,上了码头,一切都和昨天一样,船靠岸时也轻轻地撞了一下码头,脚下船体的晃动,使他又觉得微微有点头晕,然后缆绳又从头上飞过,接着船身也向后退了一下,从船下涌向岸边的急浪又哗啦哗啦地响了起来……这艘满载着旅客、灯火辉煌、厨房里发散着香味的客轮显得格外殷勤、格外舒适。稍停片刻,客轮向上游开去,它正驶往昨天载她而去的方向。 在远方,夏日夕阳的残晖渐渐昏暗,昏暗中,残阳的玫瑰色彩映在河面上,前方一抹晚霞横在西天,轻波荡漾,抖动的涟漪闪烁着微光,映在河面上的两岸灯火向后漂去。中尉坐在甲板的凉棚下,他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十岁。 1925年于阿尔卑斯海滨 [1]安纳帕市位于俄罗斯克拉斯诺达尔州,是黑海滨的一个小城市,为海滨浴场,休养区。 [2]用清凉饮料、格瓦斯、鱼、豌豆、香肠及各种蔬菜做的一种夏季食用的冷汤。 [3]俄国南方的一些软床,床背呈小圆枕形,形同扶手,可以活动,睡觉时可以放下。 [4]在帝俄时代,五卢布是很大一笔钱了,一个低级职员的月薪往往只有十卢布。 [book_title]通宵晚霞 1 太阳快落山时,天下起雨来。屋子四周的花园里到处都是单调的滴滴答答的雨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新气息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夹杂着5月的丛生草木才会有的那种甜甜的湿润劲儿。房顶上空惊雷声声,随着低沉的隆隆声渐渐逼近,一道红色的电光闪过,雷声就变成被撕裂似的炸响。天际彤云四合,变得昏晦不明。没过一会儿,在地里干活的人都回来了,他们的高加索上衣被雨淋得湿漉漉的。他们在仓房门前把糊满了泥的犁杖卸了下来,然后把牲畜赶回了家,整个花园顿时牛羊欢叫。女人们把衣襟掖在腰带上,光着雪白的脚在草地上一闪一闪地跑动,她们在往院子里赶羊;一个小牧童戴着一顶大帽子,脚上穿着破草鞋,满园子追赶一条牛,牛哞哞叫着,钻进了茂密的树林,他也随之消失在被雨淋得湿漉漉的牛蒡花丛里,连脑袋都看不见了……夜幕降临,雨也停了,可是清早就到田里去的父亲这时候还没有回来。 那时我一个人在家,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感到过寂寞,因为我正沉醉于当主妇的喜悦,正在充分享受中学毕业后的那种自由。哥哥巴沙[1]当时在军校读书,母亲在世时就已经结婚的姐姐安纽塔[2]住在库尔斯克,我和父亲一起度过了我的乡村生活的第一个冬天。我那时健康又漂亮,自视甚高,甚至于当我干家务事或者跑来跑去发号施令时,我都在欣赏自己的轻盈步履、婀娜举止。干活的时候,我哼着自己编出来的曲调,还因此深受感动;照镜子时,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微笑;我觉得自己穿什么衣服都很好看,虽然我当时的衣服都很朴素。 雨刚过,我披上披肩,提着裙子到制奶房去。女人们在那儿挤牛奶。几滴雨落在我没有戴头巾的头上,高悬在院子上空的缥缈不定的浮云正在消散,我们这里的5月之夜独有的那种昏晦、苍白、奇异的光又出现在院子里了。湿润清新的青草味儿从田地里飘来,和下房里升起的炊烟气味混在一起。我往那边看了一眼,年轻的庄户人穿着白麻布衫正围坐在桌子旁喝汤,他们一看见我就都站了起来。我走近桌子,因为自己跑得直喘气笑了。 我问:“爸爸在什么地方?他到地里去过吗?” “去过,待了不大工夫就走了。”几个声音在同时回答。 “坐车还是骑马走的?” “和西维尔斯少爷一起,坐轻便马车走的。” “他来了?!”我差点没说出来!他的突然来访使我心神不安,但我没有表示出什么,只点了点头就赶快离开了他们。 西维尔斯从彼得洛夫军事学院毕业之后,就服兵役去了。童年时代,人们都说我是他的未婚妻,为此,他很不喜欢我,可是后来,我也不时地把他当成我的未婚夫了。8月份他准备到他们团去入伍,曾来过我们家,他身穿士兵军衣,戴着肩章,像其他参加志愿军的人那样,他兴高采烈地讲述一个小俄罗斯人[3]司务长说的团队的那些“行话”。这时一个想法在我心中渐渐萌发:我将是他的妻子!他有说有笑,脸晒得黑黑的,只有晒不着的额头显得白皙——我觉得他很可爱。 “这么说,他是请假回来的。”我心神不定地想。显然他是为我回来的,这使我既感到愉快,又觉得可怕。我忙着回家给父亲准备晚餐。我走进仆人的房屋时,看见父亲已经在大厅里踱来踱去,他的皮靴踩在地板上咚咚发响。不知为什么我非常高兴他回来了。他的帽子推到后脑勺上,胡须很蓬乱,长筒靴和山东绸的上衣溅满了泥水,然而我觉得:此时此刻,他就是男子的美和力量的化身。 “您摸黑站在这儿?” “是我,塔塔。”他叫着我童年时代的小名,“我现在就想躺下,不吃晚饭了。我累得要命。啊,你知道这会儿几点了?现在通宵都是霞光,晚霞迎接早霞,像庄户人说的那样。啊,这是牛奶吗?”他又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 我伸手去拿灯,他摇了摇头,朝着亮光仔细地看着玻璃杯里有没有苍蝇,然后把牛奶喝了。这时夜莺开始在花园里歌唱,透过西北向的三面窗子望去,在春天温柔美丽的紫云上面,现出一块淡绿色的天空。无论是地面上,或是天空中,一切都缥缈不定,蒙上了一层轻盈昏暗的夜色,一切都变得十分柔和。在永不消失的晚霞的昏晦光线里,一切又都清晰可辨。我平静地回答了父亲有关家务的一些问题。可是当他突然说,明天西维尔斯要来我家时,我觉得我的脸涨得绯红。 “为什么事来?”我喃喃地问。 “来向你求婚。”父亲的脸上露出勉强的微笑,“有什么不好呢?他是个漂亮的年轻人,人很聪明,会是个好当家人……我们已经为你大喝了一顿了。” “请不要这样说,好爸爸。”我说着,已经热泪盈眶了。 父亲看了我很久,然后吻了我的额头,到书房里去了。 “早上比晚上明智些。[4]”他又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 苍蝇被我们的谈话惊起,轻轻地在天花板上发出睡意蒙眬的嗡嗡声,然后又渐渐入睡了。时钟如诉,钟上报时的布谷鸟响亮而忧伤地啼了十一声…… “早上比晚上明智些”,我想起了父亲这句开导的话,轻松之余,我感到一阵幸福的忧伤。 父亲已经入睡,书房里早已一片寂静,庄园里的一切都进入梦乡了。在这雨后之夜的寂静中,幸福好像怡然存在。夜莺一往情深的婉转歌喉,似乎预示着某种不可捉摸的美好事物在远方晦明不定的晚霞里荡漾。我小心地收拾桌子,踮着脚在房间里出出进进,生怕弄出声音;我把牛奶、蜂蜜、黄油放进过道那只已经不生火的烤箱,给茶具蒙上餐巾,就回到我的卧室。这时,夜莺和晚霞一直陪伴着我。我房间里的百叶窗关着,但房门洞开,穿过客厅,我可以看见大厅里暗淡的光线,夜莺的啼啭在每间房里都能听见。我散开头发,在床上坐了很久,想要决定什么。我把两肘撑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突然睡着了。这时,好像有人在眼前清楚地对我说:“西维尔斯!”一下子把我惊醒了。突然,出嫁的念头使我全身发冷,我感到一种甜蜜的恐怖…… 我昏昏沉沉地躺了很久,什么都不去想。接着我开始想象着我是结了婚的妇人,整个庄园只有我一个人,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我的丈夫从城里回来,他走进来,轻轻地在衣帽间脱大衣,我赶在他进房之前,也轻轻地出现在卧室的门口……他多么高兴啊!把我高高地举起来了!我觉得我坠入情网了。我对西维尔斯了解得很少,他并不像我想象中的跟我度过温柔的初恋之夜的男子,但我毕竟常常想到他。我已经一年没见到他了。这个夜晚,他的形象变得更加美好,使我倾心相许。房里非常寂静,我躺在黑暗中,对现实越来越失去了真实感。“有什么不好呢?他很漂亮、聪明……”我微笑着,闭着眼睛,黑暗里仿佛浮动着光辉夺目的斑斑点点和一些人的面庞…… 夜已很深了。我想起我的使女:“如果玛莎在家,我现在就到她那里去,我们可以一直谈到天亮……可是不必了吧……最好还是一个人独自思索……我出嫁时把她也带去……” 大厅里有什么东西发出怯懦的声音。我警觉地睁开眼睛,大厅里的光线变暗了,我的周围、我的身心也发生了变化,这是另一种生活,一种特殊的夜的生活,一种晨曦初现时便不能理解的生活。夜莺沉默着,只有今春栖息在我们阳台上的那只夜莺还在慢声啼啭。大厅里的钟摆在专心地、节奏准确地嘀嗒嘀嗒走动,寂静使房间里的空气变得紧张了。我两肘撑在床上,倾听着每一个微小的动静,感到自己完全被这个神秘的时刻控制住了,这是造物主为接吻、为偷偷地拥抱安排的时刻,这么说,我的那些想入非非和莫名的期待是十分自然的了。我突然想起西维尔斯曾经开玩笑说要在某个夜晚到花园来和我相会……也许,他不是开玩笑吧?! 我的两肘撑在枕头上,凝视着朦胧的夜色,浮想联翩。我想对他低诉心曲,我想打开阳台的门,我会为服从他的意愿而感到甜蜜,我会允许他和我在一起,踏着潮湿的沙子铺成的林荫小路,任他把我带到湿润的花园深处…… 2 我穿上鞋,披上了披肩,小心翼翼走进客厅,我站在阳台门前时,心跳得厉害。直到确信除了嘀嗒的钟摆声和夜莺的啼啭回声之外,家中没有一点动静,我才轻轻扭动了门上的钥匙,这时花园里婉转的莺啼听得更清楚了,那种令人紧张的寂静也消失了,我的胸中自由地吸进了深夜湿润的芳香。 晚霞昏暗迷离,我踩着潮湿的细沙,顺着小白桦夹道的长长的小径走到花园尽头,在白杨和榆树下的丁香花丛中有一个凉亭。北方的天际浮着朵朵乌云,变得昏暗了。这里是如此幽静,连时而从低垂的枝头落下的雨滴声都清晰可辨。一切都轻轻入睡,一切都陶醉在梦乡之中,夜莺已倦于它们那甜蜜的歌唱了。我仿佛觉得树荫里到处有人,我的心每分钟都紧张得好像要停止跳动了。当我终于走进凉亭时,一股温暖的空气从阴暗中迎面扑来,我几乎确信马上就会有一个人悄悄地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然而,一个人也没有。我默然伫立,凝神倾听榆树的朦胧细语,激动得浑身发颤。我坐到潮湿的长椅上,仍然在期待着什么,时而紧张地看看昏暗的天际中冉冉升起的黎明……我久久地感到围绕着我的那种亲切的、无定的幸福正在袭击我——那种幸福是可怕的,又是巨大的,这是在走进生活时,一切人的感情都要受到的冲击。我突然被触动了,也许正是应该这样:它轻轻来去,无踪无迹。那些深藏在心中的绵绵情话使我泪不自禁。我靠在一棵被雨水打湿的白杨树干上留神听着,树叶的低诉时有所闻,好像在寻找什么人来安慰我,我默默流着泪,幸福极了…… 我注视着黑夜和黎明神秘的交替。昏暗的夜色渐渐变成鱼肚白,北边天空中淡淡的云彩开始变成朵朵红霞,光线从远远的樱桃林外透过来。凉气袭人,我用披肩裹住身子。渐渐明亮起来的天际愈加深邃广阔,金星像一颗晶莹发亮的水珠在颤动。我在爱着一个什么人,这种爱广及一切:我感受到的夜寒、晨曦的芳香、葱茏的花园、这颗美丽的晨星,我的爱无所不至……这时传来了运水马车刺耳的咯吱咯吱声,马车从花园边经过,向小河走去了。接着,不知什么人在院子里用嘶哑的、刚睡醒的声音喊了句什么……我赶快走出凉亭,轻轻地开了阳台门,踮着脚跑进我那黑暗的温暖的卧室…… 早晨,西维尔斯在花园里用手枪打乌鸦,我仿佛觉得有一个牧人来到了我们家,正在甩动他的长鞭。但这没有打断我的沉睡。我醒来时,听见大厅里已经有说话声和摆杯盘的声音,接着西维尔斯走到我的房门前喊道: “娜塔丽娅·阿列克谢耶夫娜!不难为情吗?还在睡懒觉!” 是的,我觉得难为情,我不好意思出去见他,我将要拒绝他的求婚,现在我确信我会这样做,我为此感到羞愧。我匆匆忙忙穿好了衣服,在镜子里看了看我苍白的面庞,我和蔼地开了一句玩笑,声音是那样微弱,大概他没有听到。 1903~1926年间写 [1]巴沙即巴威尔的爱称。 [2]安纽塔即安娜的爱称。 [3]即乌克兰人。 [4]这是一句谚语,这里是双关语。一是表示人们的头脑在早上比晚上清醒些,有事明天办;二是希望明天的婚事可以成功。 [book_title]遍地黄金 1 寂静,一派荒芜的寂静。马在绿色的田野间奔驰。田野岗峦起伏,微风拂面,云雀婉转的歌喉唱着摇篮曲,与单调的马蹄声交融在一起,催人入睡。远处,小山坡上的车站就像地平线上一张蓝色的剪影,没过一会儿,马车转弯了,它也就消失了。这时,四周只有马吐出的白气、庄稼和长着小槲树林的谷地…… “有什么新鲜事,科尔尼?”我问半闭着眼睛的车夫。他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庄户人,有一双聪明伶俐的眼睛。 “新鲜事儿吗?”科尔尼没有回头,谨慎地说,“我们这地方能有什么新鲜事呢?” “这么说,生活还是那样,是吗?” “您说得对,日子不好过……” 我每次去矿泉休养的路上,总要在我姐姐的庄园里住几天,在她的庄园里,我也没有听说这里有什么新闻。在我的记忆中,这座庄园一年前还不是如此破败:大厅的发黑的地板和天花板,看上去有点倾斜;屋前荒芜的小花园里的树枝伸进窗内;仓库的木板屋顶蒙着白霜,上面有几道裂缝……可是现在,半瞎的聋老头子——安其普什加牵着瘦骨伶仃的周岁马驹,套着水车,慢吞吞地走进院子,没有上油的水车轱辘不时发出刺耳的咯吱咯吱声,听起来让人心烦。 “这里的情况很不好吗?”我问姐姐,她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望着山坡下的草地和小河。 “糟透了,糟透了!”姐姐慢慢地说,她似乎很愿意和我谈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如果有钱,也许还可能恢复。这块土地简直遍地黄金。可是银行,怎么对付银行呢?” “可是,这里多么安静呵!”我说。 “倒不如没有这么安静好!”我的外甥讥讽地说,他是一位大学生,“说真的,安静,安静,把人都烦死了。让它见鬼去吧!看看那干涸的池塘吧!远看,简直就是一幅美丽的图画;走近一看,池水浅及脚踝,青苔倒有两俄尺[1]厚,一股冲鼻的霉味,鲫鱼全死光了……说得不错,遍地黄金!就是连魔鬼也休想找到这金子!” 2 大路在小树林中间蜿蜒进入科洛戈里沃夫禁猎区。这条路过去是远远地绕着一片林子开的,现在走直道儿,穿过荒芜的花园和那片砖瓦库房。庄园坐落在山谷两侧的坡地上,山谷里林木茂密。每当马车的铃声在树林中响起,一群猎犬就报以忧郁的吠叫,以表示它们是出类拔萃之辈,是优良的种族,表示它们与科洛戈里沃夫老头子那些看家狗不一样。这老头子过的那种残忍、阴郁的生活跟他那些凶恶的看家狗也相去无几。马车在犬吠声中隆隆驶过山谷上的小桥。我望着大火之后已经埋在蓬蒿之中的那片废墟,心里想:如果科洛戈里沃夫能够看见那些无耻之徒在他的庄园里为非作歹,不知他会怎么惩办他们?!童年时代我就听说他做过许多坏事。他的一个情妇想给他服下一剂“迷魂药”[2],被他知道了,就把她关进私牢,后来送她进了修道院。解放农奴法令颁布之后,他再也没有走出过房门,人们私下说他“疯了”。之后,他的家道渐渐败落了,他怕被人暗算,惶惶不可终日。一到夜里,他就戴着小帽,模仿圣徒,大声念诵他自己编的咒文、赞美诗和忏悔文。有一年秋天,人们发现他死了,死在忏悔堂里。 “你知道,这座园子卖了没有?”我问科尔尼。 “卖啦!”他回答,“没有卖几个钱!现在是买主的管事在当家,他会心疼什么?又不是自己的家产。谁不知道,没有了主人,财物也和没有爹娘的孤儿一样。这儿是遍地黄金呀!” “土地肥吗?” “黑土层有一俄尺。您看,这些林子有多好!” 是的,这里的森林真是名不虚传。白桦树发散着清新苦涩的味道,马车的铃声在树木的繁枝茂叶下叮叮作响,绿色的灌木丛中,鸟儿唱着歌,撩人心弦……林间空地上,长着没膝高的茂密的花草,两三株同根生的白桦树潇洒地挺立其间。树林的顶端披着夕阳的金光,一束束明亮的光带从白桦树干间射进来。林边几道灰暗的光线迎着我们的马车,开始这光在颤抖,之后几束光合成一片,显得越来越宽了……我们又奔驰在田野间,大麦正在扬花,空气里充满浓郁甜蜜的芬芳。边套马一面跑一面用嘴扯下把把鲜美的青草…… “看,这就是巴图林诺了。”科尔尼嘲笑地说。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里光景也不好吗?” “年轻人都走了,老太太正在张罗卖房子,这已经是最后的家当了。” “咱们能进去看看吗?” “您就说您想买这所房子,建个矿泉疗养所……” 3 巴图林诺是一个大村庄,我们都知道贵族的庄园是什么样子的!这里寂静无声。一条长长的浅塘,浑浊的泥水在阳光下闪着令人烦闷的暗淡的光。泥肥堆起的堤岸旁,一个女人在懒洋洋地用木杵捣着粗麻布……从堤岸起,大路沿着巴图林家的大花园向山上爬去。花园仍然郁郁葱葱,田园景色如画,风光宜人。园子后面有一幢房屋,深灰色的屋顶锈迹斑斑。呵!庄园哪,庄园!你是一首长诗的残篇!制奶房壁断垣残,只剩下了墙框子;原来作仓库用的圆木结构的房子,窗户已经没有了,到处杂草丛生,牛蒡花和野芝麻一直爬到门槛上。后门廊前站着一位老太太,满面惊恐,一双迎风流泪的眼睛打量着我。我笨拙地说明来意,告诉她我想看看房子,她就匆匆忙忙地禀告老夫人去了。 “我去禀报,我就去禀报。”她喃喃地说着,进了黑洞洞的门廊。 我想,巴图林娜听到这样的消息,心里一定很难过吧!果然,几分钟之后,房门开处,我看见一位惊惶不安的老妇人,她那温顺的、天蓝色的眼睛里露出负疚的微笑……我们都装作很高兴能够彼此认识,仿佛参观一下她的房子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情。巴图林娜和蔼地比了一个手势请我们进门,另一只发抖的手忙着去扣领扣,她穿着一件便宜的花洋布新衣服。 我装腔作势地嘟囔了几句,就走进了衣帽间……呵,这儿简直像个小客店!又黑又闷,墙给马合烟熏得黑不溜秋的,庄园老管事德伦现在就抽这种烟,他一直没有离开庄园……进门向左拐就是他的小房间,径直走是老妇人的住房。这里的窗子是双层玻璃,所以光线很暗,玻璃已经老化了,蒙着一层珠光…… “我们住的不是正房,”巴图林娜抱歉地说,“您也清楚,这些年光景不怎么样,而且冬天这儿暖和些……” “也许,我太麻烦您了?” 老妇人摇摇头,若有所思,用探询的目光望着我。 “我麻烦您了吧?”我大声地说。 听见我这么说,她赶忙微微一笑。 “不,不。”她和颜悦色地说,“请!” 她推开了通往过厅的那扇门…… 那些空房间光线更暗!我沿着过厅参观这幢房子。第一个房间是原来的书房,现在作仓库了,盛盐的大木箱、存稷米的大筒、生了绿锈的铜蜡台,还有一些瓶瓶罐罐,都放在这里……第二间原先是卧室,摆着一张又高又大的床,床上什么也没有,活像一口石头棺材……老妇人走在我的后面,她好像想起要办什么事,进了仓库。我慢慢地走进了大厅,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回音四起,屋角堆着书籍、水彩画像、桌子腿一类的东西……靠墙还有一张牌桌,上面歪歪斜斜地挂着一面镜子。突然一只乌鸦从镜子后面钻了出来,从没有玻璃的窗口飞出去了……我打了个寒战,然后,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通往阳台的两扇玻璃门打开,走到已经干裂了的阳台上。我举手挡着耀眼的夕阳——呵!多美的傍晚呵!繁花似锦,山林葱郁,上帝岁岁年年为春天更换新装。浓密的樱桃林中夹杂着丁香和野蔷薇,忠实的斑鸠仍在枝头上为这座败落的庄园唱着甜蜜的歌! 4 傍晚的田野,西方上空浮着紫罗兰色的云朵,云朵闪着金光。眺望远方,天地辽阔,感到大自然的一往情深。 “叔叔,给一根火柴吧!”一个在秋耕休闲地里放马的小男孩喊着,跳过地头的小沟,跑来追赶我们的马车。 科尔尼神情严肃,若有所思。他朝着男孩子跑来的方向甩了一下鞭子,仿佛这个动作使他愉快,一面低声吆喝着马。 “他在想什么呢?”我望着科尔尼那顶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帽子。 科尔尼侧过身来,沉思的目光凝视着他眼前一闪一闪的马蹄,跟我聊起天来…… “家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他说,“不只是老爷们家道艰难……农民银行说是帮助庄户人……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哪能靠借债过日子呢?!当然,也有几家庄户人合伙买上一百二百俄亩土地的,事先也没有想想有多大的力量去伺候这么多的地,债欠下了,纠葛又多,每户人家都要多捞一把,吃掉别人。等到一吵架,事情就更糟了,到处下钩子,叫人上当!” “可是,”我说,“现在每县只剩下了三四个大户人家,这就是说,土地已经分散到农民手上了。” “都落到城里的大小商户手里了。”科尔尼纠正说,“土地给他们弄去了,农民没得到什么好处……这样一来,土地又失去了真正的主人,商户人家图便宜买土地,他们不会到乡下来过日子。这群魔鬼!让他们在城里挤死、闷死算了,到咱们这儿来干什么!” “那可该怎么办呢?” 科尔尼往旁边看了一下。 “该饮马了!”他说,想起了他应该办的正经事。 “到伏尔格尔再饮不迟。” “好吧!到伏尔格尔也行……呵,天不早啦!” 夕阳暗淡下来,凉意袭人。田野中一片蓝色,令人惆怅。远处的地平线上,太阳像一个暗红色的火球渐渐西沉。凄凉的景物、暗蓝的远方、殷红的落日,它们仿佛就是古老俄罗斯的象征。天色慢慢阴暗了,天边余下一抹弯弓似的残照,之后又变成一条颤抖着的火光……霎时间,一只看不见的手拉下了蓝色的夜幕,夏夜降临了。草地上颇有凉意,好像地窖里一般;披着露珠的花草树木吐出浓郁的香气;阵阵和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昏暗里,无精打采的垂柳不时在路旁闪过,柳梢上暮鸦栖宿……这时,苍白的满月在东方冉冉升起…… 昏暗的小村庄,坟墓似的寂静,只有车架的弹簧吱吱作响,夹杂着叮叮铃声,多么凄惨的景象!这条行人绝迹的古驿道早已被人遗忘。这夜,这路,多么令人忧伤!感谢上苍,月亮出来了!觉得心上舒展了些…… 5 伏尔格尔是个草原上的小村庄,我已故姑母的庄园,已经无人居住。此地原来是我祖父的一处庄园和一个大村镇的旧址,后来,这里四分之三的人口都迁往西伯利亚新居去了。我们走的是一条山坡脚下的大道,月上东山,一切都清晰可辨了。马车飞快地驶向一座孤零零的厢房。这是一块夹在两个小山坡间的房基地,厢房就在房基地的一侧,四周丛生着露湿的萋萋野草。马车停下来,铃声也沉默了,死一般的寂静马上包围了我们。 “这里也是一片荒凉!”科尔尼从驭手台上爬下来,在空荡荡的房前,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怪里怪气的,“您在这门廊上坐一会儿,我去饮饮马,给它们喂把草料。” 他牵马走向山坡下的水井,几匹马慢吞吞地走着,脖圈上的小铃又叮叮地响了起来。我走上厢房的木门廊,坐在台阶上…… 坐在这里真可怕。山丘环抱着这块房基地,已经干涸了的伏尔格尔河床就在山丘脚下,荒芜的村庄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神秘莫测,邻接宽敞的大院是庄户人的牧场,牧场后面是七幢黑洞洞的矮木房,这里的全部夜生活都包括在其中了…… “科尔尼!”科尔尼牵马从山脚下回来时,我叫住了他,“我们应该离开这里!可以慢慢走到家以后再喂马不迟!” 科尔尼站住了。 “心里不舒服了吧?” “很难过。让这些都见鬼去吧……我们快走吧!” “这还不算太坏呢!”科尔尼开玩笑似的说,“您要是等到秋天或者冬天来,那才更糟呢!” “那你们现在怎么能在这里活下去?” 科尔尼卷了一支烟,眼睛看着脚下的土地,久久沉默着。然后,他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回答说: “暂时就凑合着过吧……” “‘暂时’指什么?以后的打算呢?” “以后吗?以后看老天爷怎么安排吧!总会有出路的……” “什么出路呢?” “车到山前自有路……总不会一辈子在这里过这样的鬼日子!要是老百姓逃到新的地方去,也许会……” “会怎么样呢?” 月光下我清楚地看见了科尔尼的脸,他双眉紧锁,低垂着头,两眼向一旁望去。 “能过上另外的生活吗?” “到时候再说吧!”科尔尼回答着,他的心情已经十分忧郁了,“咱们走吧!老爷,天不早了!” 他慢慢地爬上了驭手台。 写于1930年 [1]一俄尺相当于0.711米。 [2]俄国巫师的一种骗人术,据说如能使情人服下巫师制作的一种迷魂草药,即可得独房之宠。 [book_title]昏暗的林荫幽径 这是秋雨连绵、阴霾寒冷的季节,土拉城外通往外地的一条大路上,积满了雨水,路面被横七竖八的一条条黑乎乎的车辙压得不成样子。一辆四轮马车正驶向一座圆木结构的俄式房屋。车身溅满了泥水,车篷半敞开,拉车的是三匹驽马。马尾巴因为怕溅上泥水都被束了起来。这木屋的一半是官办的邮政局,另一半则是私人的店铺,过往的旅客可以在这里歇脚、住宿、进餐或者要个茶炊,喝几杯茶。驭手台上坐着一个身子结实的庄户人,穿着厚呢上衣,腰间紧紧地束了根粗带子,长着一张黑黝黝的脸,漆黑的胡子稀稀拉拉的,样子十分严肃,很像古代的绿林豪杰。车里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军人,头戴大檐军帽,身穿尼古拉式的灰色的海龙皮立领军大衣;眉毛虽然粗黑,然而唇髭已经花白,双鬓也是花白的,和小胡子连在一起,下巴倒是刮得光光的;身材匀称,整个外表活像亚历山大二世——这是他在位时军人中非常流行的打扮——连目光也和亚历山大二世一样,严峻、疑虑,但却显得疲惫无神。 马车停住以后,他从马车里伸出一只穿着军靴的脚,那靴筒光滑、锃亮,没有一条皱纹,然后,他用戴着鹿皮手套的一只手提起军大衣的下摆,踏上了木屋门廊的台阶。 “往左拐,阁下。”马车夫从驭手台上粗声粗气地喊道。于是他在门槛处微微弯了一下他那高高的身躯,进了门廊,然后拐入左边的屋子。 这堂屋里很暖和、干爽,而且窗明几净:左边墙角上挂着金光闪闪的崭新的圣像,圣像下面摆着一张桌子,上面铺着一块干干净净的原色桌布,桌旁围放着几条擦洗得一尘不染的长凳;右角上有个做饭用的炉子,刚刚粉刷过;炉边有一张类似土耳其式软榻的躺椅,上面罩着杂色粗毛毯子;紧靠炉台的一侧,炉子上飘出阵阵俄式菜汤的香味——正在炖白菜、牛肉加桂叶。 客人把大衣扔在长凳上,这时他身着军装,脚蹬皮靴,更加显得身材匀称矫健了。接着他脱下手套和军帽,神情疲倦地用一只苍白而消瘦的手整理了一下头发。直垂在两鬓和眼角上的灰白头发看上去有点卷曲,那俊秀的长长的脸上有一双漆黑的眼睛,脸上几点浅麻子依稀可辨。 堂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于是他顺手关上了门,满心不高兴地喊道:“喂!有人吗?” 这时应声走出来一个妇人,她长着一头黑发,眉毛也是黑的,虽说已是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她的上唇和鬓角有着毛茸茸的深色汗毛,酷似吉卜赛女人,她步履轻盈,肌体丰满,大红的上衣下面两胸高高隆起,黑色的呢裙下面小腹微突,呈三角形,像鹅的胸脯似的。 “欢迎您,阁下。”她说,“您用饭?还是要个茶炊?” 客人朝她那丰满的双肩及穿着半旧的红色鞑靼式便鞋的、轻巧的两脚扫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随便问道: “要个茶炊。您是这里的店主人,还是招待?” “店主人,阁下。” “那么说,这店是你自己操持了?” “是的,我自己。” “为什么呢?是寡居吗?要不怎么自己抛头露面开店呢?” “不是寡居,阁下,不过总得挣钱糊口。何况我喜欢操持这些事情。” “是的,是的。这样很好。你这儿很干净舒适。” 这妇人微微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一直打量着这位客人。 “我也爱干净,”她回答说,“因为我是在老爷家长大的,还能不会把家收拾得像个样子吗?尼古莱·阿列克席耶维奇!” 听她这样一说,他立刻挺直了身体,睁大了眼睛,脸也涨得绯红了。 “纳杰日达!是你?”他匆忙地说。 “是我,尼古莱·阿列克席耶维奇!”她回答说。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一面说,一面坐在长凳上,两眼直盯着她,“这可谁能想得到呢!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见面了?有三十五年了吧?” “三十年,尼古莱·阿列克席耶维奇!我今年四十八岁。我想,您快六十了吧!” “差不多……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真没有料到遇见你,这太奇怪了!” “有什么奇怪呢,先生?” “这一切的一切……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他那种疲惫和漫不经心的神情顿时消失了。他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地踱步,眼睛盯着地板。之后他站着不动,只见他满头华发,却满脸绯红。 他问道:“从那以后我就一点也不知道你的消息了。你怎么到这地方来的?为什么没有留在老爷家?” “您走后,老爷就赏给我一张解放证。[1]” “那以后你在什么地方?” “说来话就长了,先生!” “听你的口气没有嫁人?” “没有,没有嫁人。” “为什么?当年你长得如花似玉,为什么没有嫁出去?” “我不能够这样做。” “为什么?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用不着解释吧!我想,您可能还记得我是怎么爱您来着。” 他的脸又涨红了,泪水夺眶欲出,双眉紧蹙,重又踱起步来。 “一切都会过去的,我的朋友。”他喃喃地说,“爱情、青春,一切的一切都是这样。那不过是一段庸俗的、平平常常的往事。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切都会过去。《约伯记》里是怎么说的?啊,是这样说的:‘如你忆起此事,应如东逝之流水。’” “上帝赐给每个人的气质是不一样的,尼古莱·阿列克席耶维奇!每个人的青春都会消逝,但爱情却是另一回事了。” 他抬起了头,站着不动,苦笑了一下,说道:“你总不能爱我一辈子吧?” “您说错了,我恰恰能够这样。不管时光流逝了多久,我只爱一个人。我也知道,您早已不是原来的您了,对您来说,就好像并没有发生过这么一回事,可是我……现在来责备您为时已晚了,然而想当年您无情无义,那么狠心把我扔掉了,这也是事实。我蒙受了这样的羞辱和欺凌,单凭这个,我就几次想寻短见,更不用说我的其他各种遭遇了。曾几何时,尼古莱·阿列克席耶维奇,我曾唤您为尼科林卡[2]。您还记得您叫我什么吗?您经常念诗给我听,记得是《昏暗的林荫幽径》[3]这一类的诗。”她又冷笑着补充说。 “啊!那时你多漂亮!”他说,一面摇着头,“你多么热情、多么迷人,身段是那样窈窕,眼睛是那样晶莹明亮!还记得吗?谁见了你都为之倾倒!” “记得,先生!您那时也是一表人才。我把我的美貌和热情都给了您。这怎么能够忘记呢?” “啊!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忘记的。” “一切都会过去,然而不是一切都能够忘掉。” “请你走开吧!” 他掏出了手帕去擦眼睛,一面很快地又说了一句:“愿上帝宽恕我。看来,你已经原谅我了。” 此刻,她已走到门前,又停住了脚步,说道: “没有,尼古莱·阿列克席耶维奇,我没有原谅您。既然说起过去的感情,那么我直截了当地告诉您:我永远不能原谅您。是呀,回忆这些事又有什么意思呢?死了的人是不能从坟墓里招回来的。” “是的,是的,说这些没有什么用处,请你去招呼一下把马车备好。”他一面从容地走开,脸上已经是一副森严的神色了,“有一点我想告诉你: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幸福过,你不要认为我是幸福的。我说这些也许会伤害你的自尊心,那么请原谅我。但是我还是要坦白地告诉你:我曾狂热地爱过我的妻子,可是她背叛了我,抛弃了我,她使我蒙受的耻辱,比我带给你的凌辱和痛苦还要多得多。我爱我的儿子,爱之如掌上明珠,对他寄托了多大的希望呵!可是他长大成人,变成了一个无赖,一个挥金如土的败家子、无耻之徒,他无心无肝,毫无廉耻,丧尽天良……然而这一切也不过是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一段庸俗的往事而已。愿你健康,我的亲爱的朋友。我想,我丢了你,我也丢掉了我一生中最宝贵的东西。” 她走近他的身旁,吻了他的手,他也吻了她的手。 “让人备车去吧……” 上了路之后,他心情忧郁地想着:“是的,她当年是那么漂亮、迷人!”他回忆着这次和她的最后一席对话,回忆吻了她的手,觉得羞愧万分。“她曾把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给了我,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暗淡的残阳已经西沉。车夫从容不迫地赶着马,不时地把马从一道黑乎乎的车辙赶进另一道车辙,选择着泥泞少一点的路面,也仿佛若有所思。后来,他神情严肃、瓮声瓮气地说: “大人!咱们这马车一上路,她就一直在窗口望着咱们。大概您早就认识她吧!” “早就认识,克里木!” “这妇道人家真是精明伶俐,能干得很哪!听说她越来越有钱了。还放债呢!” “这算不了什么!” “怎么算不了什么?谁不想日子过得好一点呢?如果放债的人心术好,是为了帮忙,就不算是坏事。听人说,她放债取息倒是公公道道的,就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果到时候不想还债,那只好怨自己。” “是啊,是啊,就只好怨自己……把车赶快一点吧,不然我们要赶不上车了……” 在夕阳的残照里,空旷的田野一片金黄。拉车的三匹马有节奏地踏着路上的泥水。他凝视着眼前一闪一闪的马蹄铁[4],紧锁着双眉,想道: “是的,只好怨自己。是的,当然是这样!那确是最好的时光。而且岂止是最好的时光,简直是美妙销魂的时刻!‘火红的野蔷薇在争芳吐艳,昏暗的林荫幽径蜿蜒在菩提林间……’啊,我的上帝,如果当时我没有把她抛弃,那么以后会发生些什么情况呢?这真是胡思乱想!那么,这个纳杰日达现在就不会是小旅店的老板娘,而是我的妻子,我彼得堡家中的主妇,我孩子的母亲。会是这样的吗?” 他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写于1938年10月20日 [1]帝俄时代,主人解放农奴时,发给一张解放证,以证明他是自由人。 [2]尼古莱的爱称。 [3]这是奥加辽夫的诗。 [4]在俄国的风俗里,马蹄铁是幸福的象征。 [book_title]露霞[1] 晚上十一点,莫斯科—塞瓦斯托波尔快车在波多尔斯基站的前一个小车站停车了,它本来不应该在这里停车的。列车停在二道,等候错车。在这趟车的一等车厢里,有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走到挂着窗帘的车窗前,他们看见手提红灯的列车长正在跨越轨道,于是太太问道: “请问,我们为什么停车?” 列车长告诉她:该在这里会车的特别快车晚点了。 车站上漆黑一片,显得非常凄凉。夜幕早已降临,然而在西方,在车站的后面,那一片昏暗的森林的尽头,久久不熄的莫斯科夏夜的晚霞还留有一抹毫无生气的残晖。沼泽地的潮湿气息吹进了车窗。远处传来的小山鸡有节奏的咕咕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这声音听起来也带有沼泽地潮湿的味道。 他两肘撑在车窗上,她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 “我曾在这地方度过假。”他说,“离这里五俄里,有一座别墅庄园,我在那里当过补课老师。这是个很枯燥寂寞的地方。树林稀稀拉拉的,只有喜鹊、蚊子和蜻蜓,没有一点宜人的景色。在花园里,如果想看到地平线,就只能登上屋顶的阁楼去眺望。这座房舍自然是俄罗斯风格的,因为主人家道中衰,它那时已经破败不堪了。屋后有一片地,很像是往日的花园,花园外面有一片水,不知是个湖,还是沼泽地,长满了欧莞和睡莲,在泥泞的岸边系着一条无主的平底船。” “这别墅里当然有一个深闺怨女和你一起泛舟湖上了!” “是的,一切都如想象的那样,然而这姑娘却并非深闺怨女。我多半是夜里和她一起划船,很有点诗情画意。西面的天空整夜都是一片淡绿,也和现在一样,透明的光辉泛在地平线上,一抹夕阳的残晖挂在天边……船上只有一支桨,而且破旧得像一把铁锹,我就像野人那样用那支桨划着船,一会儿在右侧划,一会儿又在左侧划。对岸稀稀拉拉的树林,看上去是昏暗的,然而那半明不暗的奇光异彩却在树林背后的天际彻夜不熄。万籁俱寂,无法用笔墨形容,只能听见蚊虫的嗡嗡声和蜻蜓的飞舞声。我从来不知道蜻蜓夜里也会飞,我总觉得它们飞起来一定有什么缘故。那情景真有些可怕。” 迎面来的快车终于开了过来,风驰电掣,伴着隆隆的巨响和一阵劲风,灯火通明的车窗如同一条金黄色的光带一闪而过。停着的车马上就开动了。乘务员走进了车厢,开了灯,然后就开始铺床。 “以后你和这姑娘怎么样了?是真正的浪漫故事吗?你可是从来没对我讲过她。她长得怎么样?” “又瘦又高。总是穿一件黄色洋布大坎肩[2],常光脚,穿一双彩色毛线织的便鞋。” “那么也是属于俄罗斯风格了?!” “还不如说是贫穷的风格。没有什么可穿的,所以穿一件俄式大坎肩。此外,她是一个画家,曾经在斯特罗加诺夫美术学校读过书。而且她自己就是画中人,甚至有圣像中的那种风度。背上垂着一条黑黑的大辫子,脸色黑黝黝的,还有几颗小黑痣,鼻子纤细而端正,黑眼睛,黑眉毛……头发硬硬的、干干的,微微有些卷。衬着那身黄坎肩和白色的细纱衣袖,出落得很标致。穿着便鞋的脚和踝骨都很干瘦,她黑黝黝的皮肤很细腻,脚上的骨骼明显可见。” “我知道这种类型的人。我读大学的时候,就有过这样一个女朋友。她大概有些歇斯底里吧?” “也可能。她的脸长得很像她的母亲。她母亲有东方血统,是个什么公爵小姐,当时患着一种忧郁病,除了吃饭,从来不肯露面。出来吃饭时就坐着一声不响,也不抬眼睛看人,常常轻微地咳嗽几声,就开始把刀和叉子不停地摆过来摆过去。有时她也冷不防地说上一句话,总是那么突然,出人意料,而且大声喊叫,能把人吓一跳。” “父亲呢?” “也不喜欢说话,个子高高的,很瘦,是个退伍军人。只有他们家的小男孩很天真可爱,我就是他的补课老师。” 乘务员告诉他们床已铺好,祝他们晚安,然后就从卧铺包厢走出去了。 “她叫什么名字?” “露霞。” “哪有这样的名字?”[3] “很平常,就是马露霞。” “你一定热恋上她了吧?” “当然,我觉得我狂热地爱过她。” “她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答道:“她大概也爱我。不说这些了,睡觉吧,忙了一天,我疲倦了。” “真新鲜!难道你就白喜欢她一场?喂,简单地用一两句话告诉我:你们的浪漫史是怎么结束的?” “无所谓结束。我走了,事情也就完了。” “你为什么没有和她结婚?” “大概预感到以后会遇见你。” “说真的,别开玩笑!” “因为我当时开枪自杀了,她用匕首自刎了……” 他们洗过脸、刷了牙,关上了包厢的门,在这显得非常狭小的包厢里,他们脱了衣服,怀着旅途中那种愉快的心情躺进清洁的、熨得光滑的亚麻布被单下面,枕头微微垫高,也同样光滑。包厢内一片昏暗,窗上有一束深紫罗兰色的光。她很快就睡觉了。但他却睡不着,躺着吸烟,思绪回到了那个难忘的夏天…… 她的肌体上也有许多小小的黑痣,这些小痣使她显得更加迷人。也许因为她穿着便鞋,没有高跟,所以走起路来,黄色长坎肩下面的整个身体仿佛都在颤动。大坎肩又宽又薄,所以衣衫下修长的少女身躯一点也不受束缚。有一次她从花园跑进客厅,雨把她的脚打湿了,他忙着跑过去帮她脱下鞋子,吻了一下那湿漉漉的瘦小的脚,在他一生中再也没有感受到类似的幸福了。阳台外面雨越下越紧、越下越大,到处一片雨声,又是一片清新和芬芳。这时整个屋子里,光线暗淡,人们都在午睡,狂热的感情使他们失去了警惕,一只全身发着灰绿闪光、头上长着硕大的红鸡冠的黑色大公鸡突然也从花园跑进客厅来,爪子打得地板咚咚地响,这可把他俩吓了一大跳。公鸡看见他们从沙发上跳起来,就匆忙缩起身体,仿佛是出自礼貌,拖着它那五光十色的尾巴又跑回雨中去了…… 他刚到她家的时候,她一直在悄悄地观察他。当他和她说话时!她总是脸涨得绯红,而且总是开玩笑地答着话;进午餐时,她也时常嘲弄他,比如,她有一次对父亲大声地说: “用不着款待他,爸爸,你白操心,他不喜欢甜馅饺子,也不爱吃格瓦斯香肠冷汤,面条和酸牛奶他是讨厌吃的,奶渣就更恨死了。” 上午他给小男孩上课,她搞家务,整个家都靠她管理。全家中午一点钟吃午饭,饭后她回到她住的屋顶阁楼上去,如果天不下雨,就去花园,那里的一棵白桦树下放着她的画架,她一边挥手赶蚊子,一边写生。之后她常到阳台上来。他总是午饭后坐在这里的一把歪歪斜斜的藤椅上看书,这时,她就背起手来,站在一旁看着。有一次,她带着讽刺的口吻说道: “能不能知道您在啃什么高深的书?” “《法国革命史》。” “啊!我的上帝!我还不知道我们家里出了个革命家!” “您怎么不写生了?” “我要把绘画完全丢掉。我已经知道我没有才能。” “您把您的作品给我看看行吗?” “您觉得您很懂绘画吗?” “您太自命不凡了!” “我倒是有这样的缺点……” 终于,有一天她提议和他一块儿到湖上去划船,于是她突然下了决心似的说: “大概我们这里的热带雨季已经结束了。咱们出去玩玩吧!我们那条独木舟已经朽烂了,船底还有好几个洞,不过我和彼加已经用欧莞把那些洞堵上了……” 这日,天气炎热,暑气蒸人,岸边的草丛里乱七八糟地夹杂着稗子的小黄花,又潮又热的空气令人气闷,数不清的淡绿色的小蝴蝶低飞在草上。 他也学会了她那种嘲弄人的口吻,当他走进小船时,说道: “您终于屈尊赏脸了!” “您终于挖空心思来报复了!”她泼辣地回答他的话,一面跳到船头上。青蛙被惊动了,它们扑通扑通地从四面八方跳下水去,这时,她突然尖声地大叫起来,一手抓住了她的大坎肩,把衣服提到膝盖以上,跺着两脚: “草蛇!草蛇!” 他往她黑黝黝发亮的腿上扫了一眼,抓起了桨,向那条在船底弯弯曲曲蠕动的草蛇打了下去,然后一手把蛇抓起,远远地扔到水里去了。 她的脸顿时苍白了,这是印度人脸色苍白时的那种样子,她脸上的黑痣和那头黑发显得更加乌黑了。然后她松了一口气,说道: “唉!真恶心人!难怪‘可怕’这个词和‘草蛇’同一个词根呢!到处都是草蛇,在花园里,在家里,到处都是[4]……简直不能想象,彼加敢用手抓蛇呢!” 他们俩第一次这样随随便便地谈话,第一次彼此凝视对方的眼睛。 “您真棒!一下子就把它打死了!” 此刻,她的神态已经恢复正常,微笑着从船头跳动到船尾,高高兴兴地坐下了。当她害怕的那一瞬间,她是那样迷人,使他为之倾倒。现在他满怀柔情地想:是啊!她还完全是个小姑娘!于是,他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小心地跨进小船,用桨撑在湖底的软泥上,把船掉了个头,穿过缠在一起的密密实实的水草、像刷子般的欧莞、盛开的睡莲和被又厚实又圆的荷叶覆盖着的一片翠绿的湖面,终于把船划到湖心了,于是他坐在船中间的凳子上,左一桨右一桨地划着船。 “这儿好吗?” “非常好!”他回答说,把帽子摘了下来,向她转过身去,“劳驾请把帽子放在您身边,不然我就得把它扔到这猪槽似的船里,对不起,这船毕竟还在漏水,而且到处都是蚂蟥。” 她把帽子放在她的膝头上。 “这太麻烦您了,随便放哪儿都行!” 她把帽子抱在自己的胸前,说道:“不,我来保护它。”他的心又一次颤抖了一下,感到了温暖。他转过身来使劲地划着,把桨伸进密布着欧莞和睡莲的亮晶晶的水里。 蚊子叮在他们的脸和手上,四周是一片温暖的银光,眼睛晃得睁不开;空气里充满了水蒸气,阳光像蒙上了一层雾;团团白云柔和地浮在天空,倒映在欧莞和睡莲间的湖面上,宛如仙岛一般;湖水似乎很浅,那长着水草的湖底清澈可见;然而这一切又和那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深邃莫测之感同时存在。不一会儿,她又突然大叫了一声,船歪向一侧:原来她从船尾抓住一株睡莲使劲想把它拔起来。船身倾斜了,他及时跳起来,伸手从腋下把她抱住了。她哈哈大笑,仰面倒在船尾上,甩着手上的水,水珠溅到了他的眼睛上。他情不自禁地又一次抱住了她,吻了那笑着的双唇。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什么。这时,她迅速地搂住了他的脖子,窘促地吻了一下他的面颊……从此以后,他们就常常夜里来划船。 次日午饭后,她把他叫到花园里,问道:“你爱我吗?” 回味着昨日船上的一吻,他满腔热情地答道:“从我们见面的第一天起我就爱上了你!” “我也是。”她答道,“啊,不,开始时我恨你,因为我觉得你完全不想理睬我。感谢上帝,这些都成为过去了。今天晚上,等人们都睡下以后,你还到那儿去等我。你出来的时候要留神,我妈妈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她嫉妒,嫉妒得都快发疯了。” 夜里她来到湖岸,手里拿着一床方格毛毯[5]。由于心里充满了喜悦,遇见她时,他反而心神不定。只是问道: “带着方格毛毯干什么?” “你真傻,我们会冷的。来,快点上船,划到对岸去!” 一路上他们默然不语。待到船已划进对岸的树林边上时她说: “好啦!现在到我这儿来。毛毯呢?啊,它就在我身下。给我盖上,我有点冷。你坐下,好,就这样……不,等等,昨天我们亲过吻,亲得不像样子,现在我先吻你,只是轻轻地,轻轻地。你可以拥抱我……随便……随便怎么拥抱都行……” 在大坎肩下面她只穿了一件衬衫。她温存地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唇角。他头晕目眩地把她推倒在船尾。她如醉如痴地抱住了他…… 她全身无力地躺了一会儿,一脸幸福的倦意,带着尚未消失的痛楚之感微笑着坐了起来,说道: “现在我们是夫妻了。妈妈说她无法忍受我出嫁,啊,现在我不愿意想这些……你知道吗?我现在想游泳,我非常非常喜欢夜泳……” 她从头上脱下衣服,在昏暗中,她那修长的身躯显得很白,接着她抬起手臂把辫子盘在头上,露出黑黑的腋窝、高高突起的乳房和小腹下一块黑黑的三角洲,她并没有因为裸着身子而羞怯。盘好了头发,她迅速地吻了他一下,站了起来,平平地跳下了水,她的头向后仰着,两脚把水打得哗啦哗啦响。 之后,他不慌不忙地帮她穿好衣服,给她围上毛毯。在昏暗的光线里,他看着她那漆黑的眼睛、盘着辫子的乌黑头发,觉得仿佛走进了童话世界。他再也不敢碰她一下了,只是吻她的手,这种幸福简直不知如何消受,他只能沉默。这时,他们总觉得岸上的森林里,在点点萤火虫默默飞舞的地方,有什么人站在那里偷听着;觉得那里不时沙沙作响,好像有人小心翼翼地、无意地弄出的声音。她抬起了头,说道: “慢。这是什么声音?” “别怕,这大概是青蛙往岸上爬,或者是树林里的刺猬……” “要是大角山羊呢?” “哪会是什么大角山羊!” “我不知道。你想想看,如果这时从树林子里跑出一头大角山羊,站在你面前,盯着你看,会怎么样呢……呵,我觉得一切都那样美好、愉快,直想说一些可怕的蠢话!” 他又把她的手抬到唇边吻着,时而像吻圣物那样,吻一下她的胸。这时,她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了全新的人!在黑黝黝的矮树林后面,仍然笼罩着一片淡绿的半明不暗的光,微弱地映在远方的湖面上。湖面如镜,苍苍茫茫,岸边披着露珠的花草树木发出强烈的芹菜味,看不见的蚊子秘密地、好像有所询问地嗡嗡叫着。夜色奇异,在船的上面,在亮晶晶的水面上,无眠的蜻蜓飞来飞去,不时发出轻微的啪啪声,令人毛骨悚然。他们觉得在某处有什么东西在响、在爬、在向着他们偷偷走来…… 一星期以后,他蒙受着耻辱,被粗暴地赶出了她的家门,突如其来的诀别使他茫然不知所措。 有一次,午饭后他们头挨着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一卷《处女地》[6]上的图画。 “你还没有讨厌我吗?”他轻声问她,装出专心看书的样子。 “傻瓜!你是个大傻瓜!”她低声回答着。 突然传来了轻轻的跑步声,门口出现了她那疯疯癫癫的妈妈,穿着黑色的破旧的绸晨衣,脚上是一双很旧的羊皮软便鞋,漆黑的眼睛里闪着凄惨的光。她跑进客厅里来,像演员上了舞台似的大声喊叫起来: “我全明白啦!我早就感觉到了,我早就观察你们了。无赖,她不会属于你!” 她抬起晨衣宽大的袖子,手上握着一柄年代久远的手枪,轰地开了一枪。这手枪是彼加吓唬鸟儿的,只能装火药,在一团硝烟里他冲了过去,抓住她握枪的手。她挣脱了,用手枪向他的额头砸去,他的眉毛上被打了个口子,鲜血直流,然后她又把手枪向他甩了过去。 这时,她听见全家人都应声赶来了,就大喊大叫,灰黑色的唇上吐着白沫,这叫喊像演员在舞台上做戏时一样: “她只能跨过我的尸体才能走进你的家门!如果她和你私奔,我当天就上吊,就跳楼!无赖,滚出我们的家!玛丽娅·维克多罗夫娜[7],你选择吧!母亲,还是他!” 她低声地说:“您,您别这样,妈妈……” 他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睛,门上小窗子射进来的那束深紫罗兰色的光仍然神秘地、像来自墓坟似的照着漆黑一片的室内。列车的速度很快,颠簸着、摇晃着、上下弹动着向前奔去。那个凄凉的小车站早已远远地留在后面了。那一片小树林、喜鹊、沼泽地、睡莲、草蛇、大雁,这一切已成往事,已经过去整整二十年了。是啊,那里还有一对大雁,他怎么会忘掉它们呢?!在那个美妙的夏天,一切都是那么奇怪,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对大雁,它俩时时在岸边的沼泽地上流连,只允许她一个人走近它们身边。这对大雁弯着它们那又细又长的脖子,十分严肃又怀有好意地从上往下打量着她。她穿着五颜六色的毛线便鞋,轻轻地、飘然地跑到它们面前,蹲下身去,她那黄色的大坎肩铺在岸边,铺在潮湿的、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草地上,带着孩子般调皮的神情凝视着大雁深灰的眼珠。大雁的瞳孔缩成一个小圈,那眼神漂亮而又咄咄逼人。他从远处用望远镜看着她和它们,大雁发亮的小脑袋,骨质的喙上的小鼻孔,这雁喙又大又硬,一下子就能啄死一条草蛇。它们的身躯短小,覆盖着一层灰色的羽毛,长着一束毛茸茸的尾巴;又长又细的腿,仿佛长着一层鳞,和身体很不相称,一只雁的腿完全是黑色的,而另一只的则是深绿色的。有时它俩整小时整小时地一条腿站着,一动不动,简直无法理解是什么缘故;有时又突然一面跳着,一面展开巨大的翅膀;有时又好像在散步,煞有介事,目中无人,腿抬得很高,慢条斯理地迈着均匀的步子,抬起脚时,三个趾头握成一个小球,放下脚时,脚趾分开,平放着,像猛禽的凶恶的爪子;它们老是在摇动着小脑袋…… 然而当她跑近大雁时,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能想了——他只看见散铺在地上的黄色大坎肩,当他一想到这衣服下面那黑黝黝的身体以及肌肤上的小黑痣,他觉得全身都软了。在最后一天,他们俩一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那卷装订成册的《处女地》时,她也像在船上那样,把他的帽子拿在手中,然后又贴在胸前,她闪着那又黑又亮的充满喜悦的眼睛,对他说: “现在我是这样爱你,甚至于你帽子里面的气味——你的头发和那难闻的花露水的味道,我都觉得无比亲切!” 火车过了库尔斯克站。当他在餐车里用过早餐、喝着加白兰地的咖啡时,妻子对他说: “你怎么喝了这么多的酒?大概已经第五杯了吧?还伤心吗?还想着你那瘦脚板的别墅姑娘吗?” “很伤心,很伤心呵!”他苦笑了一下,“别墅姑娘……Amata nolis quantum amabitur nulla[8]!” “这是拉丁文吗?什么意思?” “这你就不需要知道了。” “看你说话多粗暴!”她漫不经心地叹了一口气,转脸眺望窗外的景色。车窗外一片阳光。 写于1940年9月27日 [1]露霞即玛丽娅的爱称。 [2]俄罗斯女人常穿的无袖连衣裙,里面着上衣,形同披肩。 [3]基督教国家的人名一般都是沿用圣徒的名字。 [4]这句话是双关语,指家中充满恐怖。 [5]俄罗斯人的习惯,方格毛毯是可以披在身上当披肩用的。 [6]9世纪末的一种流行杂志。 [7]即露霞的名和父名。 [8]拉丁语:一个被我们热爱的姑娘,再不会有别的姑娘像她那样得到我的爱了。 [book_title]在巴黎 当他戴着帽子走在大街上,或者站在地铁的车厢里,就看不见他那剪得短短的、有些发红的头发里已经夹杂着丝丝华发了。他那刮得光光的清癯的脸上气色红润,那穿着长长的风雨衣的痩削修长的身材,受过训练的军人举止,端正的仪表,看上去至多不过四十岁。只是他的目光严肃而忧伤,言谈举止都说明他是个饱经沧桑的人。他曾经在普罗旺斯[1]租过一个农场,在那里他听人们讲过许许多多普罗旺斯的挖苦刻薄的笑话。以后他到了巴黎,有时也喜欢冷嘲热讽地把这些笑话加进他那一向简短的谈吐里去。许多人都知道,早在君士坦丁堡时,他的妻子就抛弃了他,从那时起,他就带着心灵的创伤独自生活。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倾吐过他的内心隐秘,但当话题一涉及女人时,他会颇有些难堪似的开着玩笑,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他心上的痛苦:“Rien n’est plus difficile que de reconna-ître un bon melon et une femme de bien。”[2] 有一天,在巴黎深秋的一个潮湿的晚上,他到帕西街附近一条阴暗的小巷里一家不大的俄国餐厅去吃晚饭。餐厅附设一个类似食品商店的小卖部,他不自觉地停在宽大的橱窗前面——橱窗里摆着几瓶盛着粉红色的花楸子露酒的圆锥形瓶子和金黄色的盛着羊齿草浸酒[3]的方瓶子,以及一盘已经干硬了的炸包子、一盘已经变成灰色的炸肉饼、一盒胡桃酥糖、一盒油浸熏西鲱鱼罐头[4]。橱窗后面是柜台,上面摆着各种小吃。柜台后面坐着老板娘,她生有一张令人不快的俄罗斯人的面孔。商店里灯火通明,吸引着他离开这昏暗、寒冷、仿佛涂着一层油腻的小巷,走到那明亮的地方去。他进了这个商店,向老板娘鞠躬问候之后,就走进连着商店的一间空无一人、光线很暗的餐室,这里摆着几张小餐桌,上面铺着白餐纸[5]。他不慌不忙地把他的灰色呢帽和长大衣挂在衣架的钩子上,然后就近在一个角落里的餐桌旁坐下来。他心不在焉地搓了搓他那长着红色汗毛的手,开始看起一张满是油腻的菜单。菜单上开列着一长串冷盘、小吃和菜肴,其中部分文字是铅印的,部分是用很洇的紫墨水写的。突然他坐的这个角落里的灯亮了。这时他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走了过来。她神态冷漠、彬彬有礼,一头黑发,头缝中分,头发梳向两边,生着一双漆黑的眼睛,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