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卡罗尔
[book_author]海史密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79362
[book_dec]年轻女孩特芮丝在纽约追逐舞台设计师的梦想,却只能在百货公司做售货小姐。某日,她和身陷婚姻危机的中年主妇卡罗尔在百货公司偶遇,相互吸引的两人开始书信往返、电报传情,甚至一起公路旅行。然而,这在当时的美国社会是不被允许的,特芮丝的男友认为她只是一时迷惘,卡罗尔的丈夫则请私家侦探调查取证,希望在离婚诉讼中让卡罗尔一无所有。考验两名女性的时刻终于到来,两人能否冲破社会的禁忌,坚持走到美好的结局?她们愿意付出多少代价,来守护这份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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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关于本书
本书灵感来自一九四八年底,当时我住在纽约,刚完成《列车上的陌生人》,但《列车上的陌生人》直到一九四九年才出版。那年的圣诞节前夕我有点沮丧,也很缺钱。为了赚钱,我到曼哈顿一家大百货公司担任售货小姐。那时正值所谓圣诞购物潮,前后大约持续一个月。我记得我只做了两个半星期而已。
那家百货公司安排我到玩具部门的洋娃娃柜台。那里出售各式各样的娃娃,贵的和便宜的都有,有的娃娃有真人头发,有的是假发。娃娃的尺寸和衣服配件最为重要。有些小孩子身高还不及玻璃橱柜,猛拉着母亲或父亲往前看娃娃。最新款的娃娃会哭,眼睛会张会闭,有的还会用两只脚站着,当然也可以换衣服。这些娃娃陈列出来,令小孩子们目眩神迷。由于正值购物热潮,我和四五位年轻的售货小姐站在长柜台的后方,从早上八点半到午餐休息时间都没空坐下。然后呢?下午还是一样。
有天早上,伴随着噪音与交易的混响,走进来一个身穿皮草大衣的金发女人。她走到玩具娃娃柜台,脸上带着不确定的表情(她该买娃娃还是别的东西?),心不在焉地把一副手套往一只手上拍。或许,我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独自一人前来,也可能是因为貂皮大衣很稀少,也可能是因为她的一头金发散发出的光芒。我拿给她看了两三个娃娃,她若有所思地买下一个。我把她的名字和地址写在收据上,这个娃娃要送货到邻近的州。整个交易没什么特别的,那个女人付完账之后就离开了。但我脑中出现了奇怪、眩晕的感觉,几乎要晕厥,同时精神又格外振奋,仿佛看到某种异象。
那天一如往常,我下班后回到家,我一个人住。当晚我构思出一个点子、一个情节、一个故事,全都和那个穿皮草大衣的优雅金发女子有关。我在我那个日记本或者活页薄上写下八页文字,这便是小说《卡罗尔》的源起,后来标题改为《盐的代价》。[1]这个故事好像凭空从我笔下流泄而出:开头、中间、结尾。我大概只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或许更短。
隔天早上的感觉更加奇怪,而且我发烧了。那天应该是礼拜天,原因是我记得早上搭地铁出门看朋友。那个年代的礼拜六早上大家都得上班,整个礼拜六都处于圣诞节购物热潮中。我记得我拉着地铁吊环时差点要晕倒,和我有约的朋友稍具医学常识,我说我有恶心的感觉,而且早上洗澡时注意到腹部的皮肤长了小水泡,我朋友看了水泡一眼就说是“水痘”。不幸的是,虽然我童年时期几乎所有该得的病都得过了,却唯独没得过水痘。那种病对成人来说并不好过,体温上升到华氏一百零四度好几天。更糟的是,我的脸、身体、上臂,甚至耳朵和鼻孔,都覆盖着、排列着水泡。不但会痒,还会破裂。我也不能在睡觉时尽情抓水泡,否则会形成疤痕和凹洞。有一个月的时间,我身上带着会流血的斑点,每个人都可以在我的脸上看见斑点,看起来像是被排球或空气手枪的子弹打到了。
礼拜一,我通知百货公司说我不能回去上班了。我一定是在上班的时候,被某个流鼻涕的小孩子传染了。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次遭遇也成了一本书的种子:发烧会刺激想像力。我并没有立刻着手写这本书,因为我喜欢把脑里的点子酝酿好几个礼拜才动手。还有,《列车上的陌生人》出版后不久,立刻就卖给了导演希区柯克,他要把小说拍成电影。我的出版商和经纪人都说:“再写一本同样类型的书,才可以进一步增进名声……”什么样的名声?《列车上的陌生人》是由当时还叫做哈泼的出版社推出的,归类于“哈泼悬疑小说”之下,所以一夜之间我成了“悬疑”作家。但在我心中,《列车上的陌生人》不应该归类,它只是一部单纯的小说,故事有趣。假设我写了一本女同性恋关系的小说,那我就会被贴上女同性恋小说作家的标签吗?有可能,即便我这辈子再也没有灵感写下一本类似的书,我还是可能被归类为同性恋小说作家。所以我决定替这本书另取一个书名。到了一九五一年,这部作品完成了。整整十个月的时间里,我一直惦念着这本书,甚至不能动笔再写其他的作品了。不过基于商业理由的考量,似乎再写一本“悬疑”小说才是明智之举。
哈泼公司不肯出版《卡罗尔》,所以我必须另找一家美国出版商。真是遗憾,因为我非常不愿意更换出版商。《卡罗尔》于一九五二年以精装本的面貌问世,获得了一些严肃且可敬的评论,但真正的成功来自一年后的平装本,销售了近一百万册,当然读者的人数更远远超过这个数目。书迷的信如雪片般涌来,寄来给作家克莱尔·摩根,由平装本出版社转交。我记得连续好几个月的时间,每个礼拜都会有好几次收到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着十封或十五封的读者来信。很多信是我亲手回的,但是我又没有复写信纸,所以也无法全部回答读者的来信。我也从未使用过复写信纸。
书中年轻的主人翁特芮丝,看来像一朵萎缩的紫罗兰,但那个年代的同性恋酒吧还只是曼哈顿某处的暗门。想去这些酒吧的人会先在最接近该地点的地铁站前一站或后一站下车,以免有人怀疑他们是同性恋者。《卡罗尔》的吸引力在于,对书中的两个主角来说,结局是快乐的,或者说她们想要共组未来。这本书还没问世之前,美国小说中的男同性恋或女同性恋者必须为自己的离经叛道付出代价,不是割腕、跳水自杀,就是变成异性恋(书上是这么说的),或者坠入孤独、悲惨而且与世隔绝这种等同于地狱的沮丧境地。好多读者来信里都附有这样的讯息:“您的书是这种主题的作品里面,第一个有快乐结局的!我们这种人,并不是一定得自杀不可,我们有很多人都过得很好。”还有其他人说:“谢谢您写出这样的故事,有点像我自己的故事……”另外有人说:“我今年十八岁,住在一个小镇里,觉得很寂寞,因为我无法向任何人诉说……”有时我会回信建议来信的人搬到大一点的城市,才可以遇到比较多的人。就我印象所及,男人的来信和女人一样多,我认为对我的书来说这是个好现象。结果证明我的看法正确。多年以来,一直有读者就这本书来信,即使到现在,有个读者每年还是会寄一两封信过来。这本书是我极为独特的创作。我的下一本书叫做《闯祸者》,希望不要因此又被贴上标签了。喜欢贴标签的是美国的出版商。
帕特里夏·海史密斯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四日
卡罗尔
The Price of Salt
* * *
[1] 如作者所言,本书原名为《卡罗尔》,后更名为《盐的代价》出版。本次简体中文版经权利人许可,重新以《卡罗尔》作为书名出版。
[book_title]第一章
法兰根堡员工餐厅的午餐时间已经到了最热闹的时刻。
餐厅里的长桌上已经没有任何空间,但抵达餐厅的人却越来越多,等在收银机旁的木头栅栏后方。已经点好餐的人端着盘里的食物在桌子间来回游走,想找一个可以塞进去的空间,或是有人要离开的位置,但每个座位上都有人坐着。餐盘声、椅子声、人声、穿梭的脚步声,以及墙上毫无装饰的餐厅里十字转门哗啦哗啦的声响,仿佛是一台大机器发出的嘈杂声。
特芮丝紧张地吃着午餐,眼前有本印着《欢迎来到法兰根堡》的小册子,正靠在糖罐子上。上礼拜员工训练的第一天,她就已经读完了这本厚厚的册子。但现在身旁没有其他东西可以读,而在员工餐厅里,她又觉得有必要专注于某件事情。因此,她又读了一遍假期福利的条款:凡是在法兰根堡工作满十五年的人,就有三周的假期。她吃着她那盘热腾腾的每日特餐,一片灰色的烤牛肉,配着一球上头淋着褐色肉汁的马铃薯泥,一堆豌豆,还有一小纸杯的辣根酱。她试着想像在法兰根堡百货公司工作十五年之后会是什么景象,但就是想不出来。小册子上写着“工作二十五年的员工可获得四周假期”。法兰根堡也有营地供夏季和冬季的度假者使用。她想,他们也应该设座教堂,或是接生小宝宝的医院。这家公司实在太井然有序了,就像监狱一样。她偶尔会惊觉,自己已经是其中一分子了。
她很快地翻着书页,瞥见跨页的粗黑字体:“你是不是法兰根堡的好员工?”
她的目光横越过餐厅,望向窗子,脑里想着其他东西。她想着在萨克斯百货公司看到的那件红黑相间的挪威毛衣,样式很美,如果找不到比先前看到的二十元皮夹更好看的产品,那么圣诞节的时候她就要把这件毛衣买下来,当成礼物送给理查德。她想到下周日有可能和凯利一家开车到西点去看曲棍球赛。餐厅那头的方形大窗子看起来像谁的画呢?像蒙德里安的画。[1]窗角的小方形部分开着,迎向白色的天空,没有鸟儿飞进飞出。发生在百货公司里的一场戏应该搭配什么样的场景?她又回到那个问题了。
理查德曾经告诉她:“小芮,你跟别人都不一样。你确信你在那里做不了多久就会离开,但其他人却没这么想。”理查德说她隔年夏天人就会在法国,有可能吧。理查德希望她跟他一起去,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会阻止她跟他一起去。理查德的朋友菲尔·麦克艾洛伊也写信告诉他,下个月他就有可能帮特芮丝找到剧团的工作。特芮丝还没见过菲尔,但她不太相信他能帮她找到工作。她从九月开始就找遍了纽约,后来又重新找了好几次,但什么也没找到。谁会在冬天过了一半的时候,雇用一个刚开始实习的舞台设计师?隔年夏天好像也不太可能和理查德一起去欧洲,陪他坐在露天咖啡厅里,和他在阿尔勒散步,找寻凡·高画过的地方。她和理查德不可能巡回一个又一个城镇作画。这几天她开始在百货公司上班之后,一切看来又更加不可能了。
她知道店里到底是什么让她心烦,就是那种她根本不想告诉理查德的事,就是这家百货公司使得长期困扰她的事更加恶化,那些没有意义的活动、没有意义的琐事,正在阻拦她,不让她做她想做的事,或者她可能去做的事。也就是那些现金袋、外套寄放、打卡钟这类的繁复程序,让员工无法发挥工作效率。那种人与人之间彼此无法接触,而且生活在完全不一样的平面上的感觉,使得每个人的生活内涵,无论是意义、讯息还是关爱,都无法传达出来。因此她想起了在桌上、在沙发上的交谈,彼此的话语似乎都围绕着宛若一池死水的事物打转,从未触及真正动人心弦的事。就算有人想要拨弄那条心弦,但只要看着一张张躲藏在面具底下的脸孔,发表连自己也不相信的陈腔滥调,到最后甚至无人怀疑这些话是假的了。还有寂寞,在同一家店日复一日看着同样的脸孔,更增添了寂寞。她应该可以对这几张脸孔说话,但她从来没有这样做,也可能永远无法这样做。那些脸孔不像经过的公车上似乎要倾诉些什么的脸孔,至少公车上的那些脸孔看过一次后就无缘再见。
每天早晨站在地下楼层等待打卡的队伍中,她会下意识地区分正式员工和临时员工,她会思考为何自己恰巧落脚此地(当然,她回复了一则应征广告,但这并没有解释命运的安排),还有如果没有了舞台设计工作,她的下一步又会是什么。她的人生之路乖舛,已经十九岁了,一直感到彷徨无助。
“你一定要学着信任别人,特芮丝,要记住这一点。”艾莉西亚修女常这样告诉她,而她也尽量照着去做。
“艾莉西亚修女。”特芮丝小心地低声念出这个名字,那几个辅音的音节让她感到安慰。
特芮丝又坐直起来,拿起叉子,清洁小工已经朝她这个方向过来了。
她仿佛可以看到艾莉西亚修女的脸孔,那是一张被阳光照到时,会显得瘦削而略带红色的脸孔,她也记得修女浆过的蓝色衣服上胸前的起伏之处。艾莉西亚修女瘦削的巨大身影出现在大厅的一角,就在食堂里面上了珐琅的白桌之间;艾莉西亚修女无所不在,她细小的蓝色眼睛总能在一大堆女孩中把她认出来。特芮丝知道,修女对她另眼相看,认为她与众不同,但修女粉红色的薄唇总是抿成一条直线。她回想起自己八岁生日那天,艾莉西亚修女不发一语,交给她一副包在薄纸里面的线织绿手套。修女面无表情,直接把手套交给她。她也回想起艾莉西亚修女同样抿成一条线的嘴巴,告诉她要多加油才能通过算术课。她的算术合不合格,其他人又有谁会在意?后来艾莉西亚修女远赴加州,多年来特芮丝还一直把那副绿手套放在学校置物柜的最底下。白色的薄纸已经皱成一团,花纹也早就磨平了,就像陈旧的布料一样。但她依旧没有戴过那副手套。最后,手套就小到戴不下了。
有人移动了糖罐子,本来立着的小册子倒了下来。
特芮丝看着那双横过来的手,是一双臃肿的、上了年纪的女人的手。那双手一面搅拌着咖啡,一面颤抖而急切地要切开卷饼,贪婪地将盘里的褐色肉汁厚厚地涂上半块卷饼,而那个盘子就和特芮丝的一模一样。女人手上的皮肤皱裂,指关节的皱纹里面夹藏着污渍,但右手戴了个显眼的银底座戒指,上面镶着澄澈的绿宝石,左手则戴了金色婚戒,指甲边还留有红色指甲油的痕迹。特芮丝看着那只手用叉子舀起一堆豌豆,她连看都不用看就猜得出那张脸会是什么样子。那张脸就和所有法兰根堡五十岁女性员工的脸一样,受到无止境的疲惫和恐惧的摧残,镜片背后的眼睛形状已经扭曲了,或者变大,或者缩小。双颊涂着腮红,但腮红擦不亮肤色的灰暗。特芮丝甚至无法定睛去看这张脸。
“你是新来的,对吧?”那声音在一片嘈杂声中显得尖锐而清晰,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甜美。
“对。”特芮丝边说边抬起头。她记得这张脸。就是那张脸上疲惫的神色让她看到所有其他同样疲惫的脸孔。特芮丝见过这个女人,有天傍晚六点半,她从夹层楼面走下大理石阶梯,当时店里已经空了。女人用手扶着大理石的栏杆,想要减轻肿胀双脚的负担。当时特芮丝想:这个女人没生病,也不是乞丐,她只是在这里上班。
“适应得还好吧?”
然后那女人对着特芮丝笑了,眼睛下方和嘴边都有可怕的皱纹。其实她的眼神充满生气,而且颇为温柔。
“适应得还不错吧?”她们周围夹杂着哇啦哇啦的说话声和当啷当啷的碗盘声,所以女人重复问了一次。
特芮丝润了润嘴唇,“还好,谢谢你。”
“喜欢这里吗?”
特芮丝点头。
“吃完了吗?”有个围着白围裙的年轻人,蛮横地想用拇指夹起那女人的碟子拿走。
女人颤抖地做了个手势把他打发走。她把碟子拉近一点,碟子里装着罐装的切片桃子。切片桃子就像黏滑的小橙鱼,每次拿起汤匙时,一片片桃子都滑到汤匙的边沿掉回去,除了女人吃下去的那口。
“我在三楼的毛衣部。如果你有事要问我,”那女人的声音有点紧张和迟疑,仿佛她想要在两人被迫分开之前,赶快把讯息传递出去,“找时间上来跟我聊聊天。我是罗比谢克太太,露比·罗比谢克太太,五四四号。”
“非常感谢。”特芮丝说。突然间那女人的丑陋消失无踪,因为她眼镜后面的红褐色眼睛温柔可亲,而且对特芮丝展现了关切。特芮丝可以感到自己的心在跳,好像这颗心突然活过来了一样。她看着女人起身,然后看着她矮胖的身躯移动开去,消失在栅栏后等待的人群里。
特芮丝没有去找罗比谢克太太,但每天早晨八点四十五分左右,员工三五成群走进大楼时,她总会找寻她的身影,也会在电梯和餐厅里寻觅她的踪迹。特芮丝从来没有看到她,但在店里有个目标可以找寻,还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整个世界好像也因此大为改观。
每天早晨到七楼上班时,特芮丝都会稍停片刻,看着一列玩具火车孤零零地放在电梯旁的桌子上。这列火车并不像玩具部后面地板上奔驰的火车那般又大又精巧,但这列火车小小的部件当中,自有一股愤怒的气焰,是大火车望尘莫及的。小火车绕行在封闭的椭圆轨道上,展现出愤怒和挫折,让特芮丝为之着迷。
“呜!呜!”火车呼啸而过,莽撞地钻入混凝纸浆制成的隧道,发出“呜!呜!”的声响,出隧道时又发出同样的声音。
早上她踏出电梯,还有晚上下班时,那列小火车总是在奔驰着。她觉得它对每天启动它的那只手下了诅咒。无论是在弯道时火车头的拉动,还是在直行时火车的横冲直撞,她都可以从中看到一个暴君狂乱而漫无目的地奔驰。火车头牵引着三节卧车车厢,车窗里面还能看到小小的人形身影。再后面是一辆敞顶的货车,载着真正的小木头,另一辆货车车厢上载着假煤炭,最后是一节守车,跟着整列飞奔的火车快速奔驰在弯道上,就像小孩拉住母亲的裙子一般。火车好像是某样因监禁而发了疯的东西,又像早已没了生命、永远不会磨损的东西,就像中央动物园里优雅的、脚步轻快的狐狸。这些狐狸用繁复的步伐,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环绕着笼子打转。
今天早上,特芮丝很快就从玩具火车那里离开,朝着她工作的洋娃娃部门走去。
九点零五分,偌大的玩具部有了生命。长桌子上罩着的绿布幔拉开了,电动玩具开始朝空中丢球,然后接球;射击场发出爆裂的声响,靶子开始旋转。谷仓动物的那张桌子上充斥着嘎嘎、咯咯、驴鸣的声音。在特芮丝背后,大锡兵无趣的“啦嗒嗒嗒”的鼓声已经开始,锡兵的脸上充满斗志,整天面对着电梯打鼓。美术品及手工艺品的那张桌子散发出一股黏土的清新味道,令她想起小时候学校的美术教室,也想起校园内地窖的味道。据说那地窖真的曾是某人的墓穴,特芮丝以前还曾把鼻子伸过铁栏杆去闻。
洋娃娃部门的负责人是亨德里克森太太,她正把洋娃娃从货架里拉出来,把它们的腿一一张开,摆在玻璃柜台上。
特芮丝跟马尔图奇小姐打了声招呼,马尔图奇小姐站在柜台后面,专心数着钱袋里的纸币和硬币,所以她只能在有节奏的数钱点头动作之外,对特芮丝深深点了个头。特芮丝从自己的钱袋里点了二十八张五十元的纸币,把这个数字记在一张白纸上,放在出货收据信封里,然后依面额把钱放在收银机中的格子内。
此刻第一批顾客已从电梯里拥了出来,他们犹豫了一会儿,脸上带着困惑而又有点惊讶的表情,很多人发现自己身在玩具部时,都会露出这种表情。然后他们很快就往各处散开了。
“你们有没有会撒尿的娃娃?”一个女人问她。
“我想要买这个娃娃,但有没有穿黄衣服的?”一个女人边说边把一个洋娃娃推过来,然后特芮丝转过身去,从货架上取下那女人要的娃娃。
特芮丝注意到那女人的嘴巴和脸颊,很像自己的母亲,凹凸不平的脸颊隐藏在深桃红色的脂粉之下,间隔在双颊当中的,是一个布满垂直皱纹线条的红色小嘴巴。
“这款洋娃娃都是同样大小吗?”
这里用不着推销技巧。每个人都想要买个娃娃当圣诞礼物,什么娃娃都行。在这里上班,只需要弯腰,抽出盒子,找出棕色眼睛而非蓝色眼睛的娃娃,以及叫亨德里克森太太拿她的钥匙打开橱窗。除非她相信某个特别的洋娃娃已经没有库存了,否则要亨德里克森太太开橱窗取娃娃,通常她都会做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因为要做这件事,就要侧身走进柜台后面的走道,把客人购买的娃娃放在包装柜台堆积如山的盒子上面。无论仓储小工多么努力清走包装盒,包装柜台上的东西永远越叠越多,而且不断塌下来。柜台这里很少有孩子过来,圣诞老人自然会把洋娃娃送到小孩手上,一张张急切的面孔和张牙舞爪的手,就在此地代表着圣诞老人。一般来说,那些穿着貂皮大衣的女人最傲慢,一出手就买最大、最贵的娃娃,那种有真人头发以及替换衣裳的娃娃。但特芮丝心想,在这些女人冷酷粉妆的脸孔底下,可能仍存有某些善意吧。穷人心中肯定有爱,因为他们耐心等待着轮到自己,小声询问某个洋娃娃的价格,然后摇摇头遗憾地离去。一个不过十英寸高的洋娃娃,索价要十三元五毛。
“拿去吧!”特芮丝想这样对他们说,“真的太贵了,但我可以送给你。法兰根堡不在乎这个娃娃的。”
但穿着廉价外套的女人,还有蜷缩在破旧围巾下的羞怯男人早就已经离开了,朝着电梯走回去,遗憾地看着其他柜台。如果客人的目的是来买娃娃,那他们就不会想要买其他东西。娃娃是一种特别的圣诞礼物,几乎可以说是有生命的、仅次于婴儿的东西。
很少有小孩来这里。但有时候偶尔会出现,通常是小女孩,极少数的情况是小男孩,爸爸或妈妈紧紧握住他们的手。特芮丝会拿出她自己认为小女孩喜欢的洋娃娃给孩子看,她很有耐心,最后总有某个娃娃会改变小孩脸上的表情,一时间让人真的想要相信洋娃娃的目的就在于此。而通常这也就是小孩子带回家的洋娃娃。
有天傍晚下班后,特芮丝在对街的咖啡和甜甜圈店里看到罗比谢克太太。特芮丝常在回家前先到甜甜圈店买杯咖啡。罗比谢克太太坐在甜甜圈店的后面,那个长长的弧形柜台尾端,正把一个甜甜圈浸到一大杯咖啡里。
特芮丝朝她的方向硬挤过去,穿过一大堆女孩、咖啡杯和甜甜圈。她走到罗比谢克太太的手肘边,一边喘气一边说:“你好。”然后她面向柜台,好像她只是来这里喝咖啡的。
“你好。”罗比谢克太太开口了,但她的语调如此冷漠,粉碎了特芮丝的整个世界。
特芮丝不敢再看罗比谢克太太一眼,可是两人的肩膀却紧紧贴在一起!特芮丝的咖啡喝了一半,罗比谢克太太才无精打采地说:“我要搭独立线的地铁。我不晓得我们能不能挤得出去呢。”她的语气呆板,与那天在餐厅里完全不一样。现在她就像特芮丝那天看到的,那个爬下阶梯的驼背老女人一样。
“我们可以出去的。”特芮丝用安慰的口吻这么说。
特芮丝也要搭独立线地铁,于是她们两人强挤到门口。在地铁入口,她和罗比谢克太太挤入缓缓移动的人潮中,逐渐被吸进了人群,最后无可避免地下了楼梯,就像一小块漂浮的垃圾进入排水管中。罗比谢克太太住在第五十五街,第三大道的东侧,但两人都在莱克辛顿大道站下车。罗比谢克太太走进一家熟食店买晚餐,特芮丝也跟了进去。虽然特芮丝大可为自己买点东西当晚餐,但有罗比谢克太太在,她觉得自己就是没办法这么做。
“你家里有东西吃吗?”
“没有,我等一下会去买东西。”
“那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吃?反正我都是一个人。来吧!”罗比谢克太太说完耸了耸肩,仿佛邀请特芮丝这件事比微笑还简单。
特芮丝想要婉拒的冲动只维持了一会儿。“谢谢你,我很乐意。”然后她看到柜台上用玻璃纸包着的水果蛋糕,看起来像咖啡色大砖头,上面加了红樱桃,于是买下来送给罗比谢克太太。
那栋房子跟特芮丝的家很像,但建材是赤褐石的,颜色深得多,也暗得多。走廊完全没有灯光,罗比谢克太太打开三楼走廊的电灯时,特芮丝发现那栋房子其实不太干净。罗比谢克太太的房间也一样,床也没有铺好。特芮丝不禁想,罗比谢克太太起床时,是否和上床前一样疲累。罗比谢克太太从特芮丝手中接过来一袋杂货,继续拖着脚走到小厨房,留特芮丝一个人在房间里站着。特芮丝认为,既然罗比谢克太太回家了,没有外人看得到她,她就能允许自己表现出真正疲累的模样。
特芮丝不太记得事情是怎么开始的。她已经忘了之前的对话内容,当然那场对话也无关紧要。事情是这样的,罗比谢克太太怪异地从她身旁走开,仿佛陷入出神的状态,突然间就不再说话了,反而开始喃喃低语,平躺在没有整理过的床上。罗比谢克太太持续低语,带着一抹歉意的浅笑,可怕又丑陋的粗短身材有着突起的大肚子,她怀抱着歉意而倾斜的头仍然有礼地看着她。就因为这样,特芮丝真的快要听不下去了。
“我以前在皇后区自己开过服饰店,很棒、很大的服饰店喔。”罗比谢克太太这样说,特芮丝察觉到一股吹嘘的味道,虽然很讨厌这样,还是忍着听下去。“你知道吗,有小钮扣,V字形状的连衣裙一下子出现的时候。你知道,三五年前……”罗比谢克太太僵硬的手伸展开来,胡乱在腰际比划一番。那双短手都没办法划过身体前半部。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看来非常苍老,眼睛底下的阴影也变黑了。“他们把这些衣服叫做卡特琳娜连衣裙。记得吗?就是我设计的,最早是从我在皇后区的店流行出来的。这些衣服好有名。”
罗比谢克太太从床上起来,把靠着墙的箱子打开,一边还一直在说话,然后把一件件材质厚实的深色连衣裙拿出来放在地板上。罗比谢克太太拿起一件石榴红的丝绒连衣裙,上面有白色衣领,还有小小的白色钮扣,在紧身马甲的前面形成一个直往下的V字。
“看吧!我有好多件,都是我做的。其他店都是模仿我的。”她用下巴压住衣服的白色衣领,衣领上面罗比谢克太太那颗丑陋的头可怕地倾斜着。“喜欢吗?我送你一件。过来。过来,试试这件。”
想到要穿这种衣服,特芮丝就觉得恶心。她真希望罗比谢克太太再躺下来休息一会儿,但她还是顺从地起身,仿佛没有自己的意识,朝罗比谢克太太走去。
罗比谢克太太用发抖的、迫切的手把一条黑丝绒连衣裙比在特芮丝身上,突然间特芮丝明白了罗比谢克太太是怎么服务店里的客人的,她就是很快地把毛衣往客户身上套,原因是她已经不会用其他方式来做同样的动作了。特芮丝想起罗比谢克太太说过,她已经在法兰根堡工作了四年。
“还是你比较喜欢绿色那件吗?试试看。”特芮丝犹豫了,她放下衣服,挑了另一件暗红色的。“我卖了五件给店里的女孩,但这件我送你。这些是剩下来的衣服,还是跟得上流行。你比较喜欢这件?”
特芮丝喜欢红色的那件。她喜欢红色,尤其是石榴红,而且她喜欢红丝绒。罗比谢克太太把她推到角落,让她在那里脱掉自己的衣服,把衣服放在扶手椅上。其实她并不想要那条裙子,也不想要人家送给她那件衣服,这让她想起以前在儿童之家收到衣服的情形,穿过的旧衣服。基本上,人们都把她当作孤儿,学校里半数以上的女孩子是孤儿,永远没有从外面得到过礼物。特芮丝脱下毛衣以后觉得全身赤裸。她抓着上臂,那里的皮肤感觉又冷又没有知觉。
罗比谢克太太还在忘情地自言自语。“我一针一线缝的,从早到晚在缝!我底下有四个女孩。后来我的视力变差了。瞎了一只眼,就是这只。你穿上那条裙子。”她还告诉特芮丝她眼睛动手术的事。那只眼睛没有全盲,只是半盲而已,但已经够痛苦的了。青光眼,到现在她的眼睛还在痛。青光眼,还有她的背,她的脚。拇囊肿。
特芮丝知道,她正在倾吐自身遭遇的困境和不幸,好让特芮丝能了解她为何沦落到百货公司工作。
“合身吗?”罗比谢克太太自信满满地问道。
特芮丝看了看衣柜门上的镜子。镜子里显现出一个颀长的身躯,头有点小,轮廓边缘散发着光亮,好像亮黄色的火焰朝下烧到亮红色的双肩。衣服上一个个从上到下的百褶,几乎直到脚踝。这就是童话故事里皇后的衣服,红得比血还深。特芮丝后退一点,拉拉背后松垮的地方,让衣服贴紧她的肋骨和腰部,然后再看着镜中自己深褐色的双眸。自己与自己面对面。那就是她,不是那个穿着乏味格子裙和黄色毛衣的女孩,也不是在法兰根堡洋娃娃部门上班的女孩。
“喜欢吗?”罗比谢克太太问道。
特芮丝端详镜中那张出乎意外镇定的嘴巴,清楚地看见那张嘴巴的形状。她现在不太涂口红了,反正也没人会亲她。她真希望能亲吻镜中的人,让镜中人有了生命,但她还是站着不动,宛若画中的肖像。
“喜欢就拿去吧。”罗比谢克太太有点不耐烦地催促她。她靠着衣柜站在一旁窥伺,看着特芮丝,就像百货公司里的女店员,当女性客户在镜子前试穿衣服的时候,躲在旁边窥伺一样。
特芮丝知道自己留不住这件衣服,她会搬家,这件衣服也会不见。即使她想保住这件衣服,它还是会消失,因为这东西是暂时的,属于当下这一刻。她真的不想要这件衣服,她试着去想像这件衣服放在她家衣柜里,旁边是她的其他衣服。但她无法想像这个画面。她开始解开钮扣,松开衣领。
“你喜欢吧?”罗比谢克太太还是像之前一样很有自信地问。
“对。”特芮丝坚定地承认。
她解不到衣领后面的领扣,要罗比谢克太太帮忙才行。她几乎等不及了,觉得自己快窒息了。她到底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会非得穿上这样的衣服不可?突然间,她觉得罗比谢克太太和这幢公寓就像一场噩梦,而她才刚发现自己身在噩梦中。罗比谢克太太是地牢里驼背的狱卒,而她则被带来这里受折磨。
“怎么回事?被别针刺到了吗?”
特芮丝张嘴想说话,但她的思绪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的思绪在遥远的地方,在远处的漩涡中;而这漩涡又在这个灯光昏暗的可怕房间里展开,她们两人则在房间中紧张地对峙。此时她的思绪就位于这个漩涡上,她知道她害怕的是那种绝望,而不是其他事情。那种绝望,来自罗比谢克太太病弱的躯体、在百货公司里的工作、箱子里成堆的衣服,也来自罗比谢克太太的丑陋。罗比谢克太太人生的尽头似乎全部是由绝望所组成的。此外还有特芮丝自己的绝望,因为她想要追求的人生和想要做的事情而绝望。若她的一生不过是场梦,那么这样的绝望是真实的吗?这种绝望带来的恐惧,令她想要赶快脱下那条裙子逃跑,免得到时候来不及了,免得枷锁落下来束缚住她。
现在可能为时已晚。就像在噩梦中一样,特芮丝穿着白色衬裙,在房间中颤抖着,一动也不能动。
“怎么了?会冷吗?现在可是很热呢。”
的确很热。暖气嘶嘶作响。房间里有大蒜的味道,有年老的陈腐味道,有药的味道,还有罗比谢克太太身上一股特殊的金属味。特芮丝真希望就这样倒在她放裙子和毛衣的椅子上。她想,或许要是她能躺在自己的衣服上,那就没事了。但她不该躺下来,如果躺下来,她就输了。枷锁就会锁上,她就会和那个驼背的狱卒在一起了。
特芮丝剧烈地颤抖着,突然失去了控制。那是一股寒意,而不只是害怕或疲累。
“坐下。”罗比谢克太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令人吃惊的漠然与不耐烦,仿佛她早已习惯了女孩子们在她房里感到晕眩。她干燥的、指尖粗糙的手指也好像从很远之外在压着特芮丝的双臂。
特芮丝在椅子旁挣扎着,她知道自己快要屈服了,甚至也意识到自己深受这样的屈服感所吸引。她倒在椅子上,感到罗比谢克太太拉住她的裙子,把裙子拉下来,但她就是没办法移动。虽然这张椅子暗红色的扶手比她还要高,但她的意识依旧清醒,还是有自由思考的能力。
罗比谢克太太说:“你在店里站太久了。最近的圣诞节都很忙,我在店里忙过四次圣诞假期了。你一定要学着照顾自己。”
照顾自己。倚着栏杆走下楼梯,在自助餐厅吃午餐。从肿胀的脚上脱下鞋子,就好像那一群在女更衣室暖气机旁边休息的女人,争夺着一点点暖气机的空间,在上面放报纸,坐个五分钟。
特芮丝的思绪运作非常清楚,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不过她知道自己的目光只是盯着前方,也知道自己想动也动不了。
“亲爱的,你只是累了。”罗比谢克太太说,把一条毛毯覆在特芮丝的肩上。“你需要休息,站了一整天,今晚也都是站着。”
特芮丝想起理查德喜欢的艾略特的一行诗:“这完全不是我的意思,完全不是。”[2]她也想说这句话,却无法翕动嘴唇,嘴巴里好像有种又甜腻又发烫的东西。罗比谢克太太站在她前面,从一个瓶子里挖出一匙东西,然后把汤匙送到她的嘴边。特芮丝顺从地吞了下去,也不管这是不是毒药。她此刻大可以动动嘴唇,可以从椅子上起来,但她不想动。最后,她往后躺在椅子上,让罗比谢克太太用毯子裹住她,假装要睡了。但她一直看着那驼背的身躯在房里游走,把桌上的东西收好,脱下衣服准备上床。她看着罗比谢克太太卸下巨大的蕾丝束腹,还有某种肩带似的东西,绕过她的肩膀,有部分直下到背部。此时特芮丝惊恐地阖上眼睛,用力闭上双眼,直到听见弹簧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有一声长长的呻吟叹息,告诉她罗比谢克太太已上了床。但还没结束,罗比谢克太太伸手去拿闹钟,上了发条,头也没有离开枕头,摸索着要把闹钟放到床边的直背椅子上。在黑暗中,特芮丝隐约看到罗比谢克太太的手臂起起落落了四次,最后才让闹钟找到位子。
特芮丝想,我等十五分钟,她睡着后就离开。
她很疲累,所以她强迫抑制着那股痉挛,那是一股像跌倒一般突发的抽搐,每晚还没上床就会发作,不发作就睡不着。痉挛还没有发作,于是特芮丝估计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后,她就穿好衣服,静静地走出门去。毕竟要打开门逃走,是件容易的事。而她也认为这很容易,因为她根本不是在逃走。
* * *
[1] 彼埃·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1872—1944),荷兰画家。风格派运动幕后艺术家和非具象绘画的创始者之一。
[2] 这是诗人艾略特作品《J·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当中的句子。
[book_title]第二章
“小芮,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那个菲尔·麦克艾洛伊?在证券公司上班的那个?嗯,他来了,他说再过几个礼拜,就会帮你找到工作了。”
“真的帮我找到工作了?在哪里?”
“格林威治村要上演一出戏。菲尔要我们今晚跟他见面。等下跟你碰面的时候我会告诉你详情。我大概再过二十分钟就好了,现在正要离开学校。”
特芮丝往上跑了三段阶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刚才正梳洗到一半,脸上的肥皂已经干了。她朝下望着脸盆里的橘色毛巾。
“有工作了!”她轻声自语。真是神奇的字眼。
她换好衣服,把一条短银链挂在脖子上,坠饰是旅人的守护圣者圣·克里斯多福,链子是理查德送的生日礼物。她用一点水把头发梳理一下,好让它看来更整齐;柜子里有些粗略的草图和纸板模型,如果菲尔·麦克艾洛伊要看的话,她很快就可以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她可能得说,自己的实务经验不多,但这样说又令她深感挫败。她连实习的经验都没有,只有那次在蒙克莱尔上了两天班,用纸板做了个模型,最后给一个业余团体拿去用。不知道这样能不能算是工作经验。她在纽约修过两门舞台设计的课,也读了很多书。菲尔·麦克艾洛伊这个紧张而忙碌的年轻人,说不定会为了大老远跑来见她而有点生气,她似乎可以听见菲尔遗憾地说她胜任不了。特芮丝转念又想,既然有理查德在场,结果应当不会像她自己面对一样恐怖。打从她认识理查德开始,他不是辞职就是被开除,大概换过五个工作。失业再找工作,对理查德来说根本就是稀松平常。特芮丝想起她一个月前被鹈鹕出版社开除,不禁畏缩了,他们连事前的通知都舍不得给,她猜想自己被辞退的唯一理由,就是当初指派给她的研究工作已经完成了。她跑进去跟董事长努斯邦先生说自己没收到通知时,他竟然不知道,或假装不知道“通知”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通‘资’?什么啊?”他说得很冷淡,而她立刻转身逃走,担心自己会在他办公室里迸出泪来。理查德的处境比较好,他住在家里,有家人为伴,让他保持心情愉快。对他来说存钱更容易。他在海军服役两年期间,存了大约两千元,一年后又存了一千多元。要加入舞台设计师工会成为初级会员,得花一千五百元,她要多久才能存到这一千五百元哪!在纽约待了将近两年,她只有五百元左右。
“为我祷告吧。”她对着书架上木制的圣母像这么说。木制的圣母像是她房里最美丽的东西,她刚到纽约的第一个月就买来了。她巴不得房里有更好的地方可以放这个圣母像,而不是放在丑陋的书架上。现在这个书架就像是用很多水果箱叠起来,然后漆上了红色似的。她想要再买个触感平滑雅致的清漆原木书架。
她下楼到熟食店买了六罐啤酒和蓝纹奶酪。上楼时才想起,本来到熟食店的目的是买肉来当晚餐。她和理查德说好了今晚一起吃饭,计划现在可能要变了,但她又不喜欢去主动改变任何与理查德相关的事情。等她再度准备下楼买肉时,理查德长长的门铃声也响了起来,她按下开门的按钮。
理查德跑步上楼梯,笑着说:“菲尔打来了吗?”
“没有。”她说。
“好。这表示他快来了。”
“什么时候?”
“几分钟后吧。他可能不会待太久。”
“工作听起来真的是确定了吗?”
“菲尔是这样说的。”
“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戏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需要有人做舞台背景,那为什么不找你呢?”理查德仔细打量她,笑了起来,“你今晚看来好美,别紧张好吗?只是一家在格林威治村的小公司,说不定你的才华比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还要多。”
她把理查德扔在椅子上的大衣挂到衣柜里,大衣底下是一卷他从艺术学校带回来的炭纸。“今天有没有什么好消息可以报告啊?”她问道。
“还好,就是我想在家里做的东西,”他漫不经心地说着,“今天请了那个红头发的模特儿,我喜欢的那个。”
特芮丝想看他画的素描,但她也知道理查德可能认为那些作品还不够好。他最早有些画还不错,例如挂在她床上方、用蓝色和黑色画出来的灯塔,是他在海军服役时画的,他那时才刚开始画画。但他的素描不好,而且特芮丝怀疑他可能永远不会进步了。他褐色的棉裤上有只膝盖沾满了炭污;红黑格子衬衫里面穿了件T恤,鹿绒皮鞋让他宽大的双脚看起来像奇形怪状的熊掌。特芮丝想,他看起来比较像伐木工人或某种职业运动选手,她可以轻易想见他手里握着斧头,而非画笔。她看过他拿斧头,那次他在布鲁克林家里的后院砍木头。如果他不能向家人证明他的绘画事业有进展,很可能今年夏天他就必须到他父亲的桶装瓦斯行上班,按照父亲的愿望,在长岛开一家分店。
“你这礼拜六要上班吗?”她问道。她仍然很怕谈到工作的事。
“希望不要。你有空吗?”
她现在才想起来自己没有空。“我礼拜五有空,”她感到无能为力,“礼拜六要上班到很晚。”
理查德笑了起来。“这是个阴谋。”他执起她的手,把她的双臂环绕在自己的腰上,目光不断在房里搜索。“还是礼拜天?我家人问你能不能出来吃晚餐,我们不必待太久。我可以借一辆卡车,我们下午先开到别的地方去玩。”
“好啊。”她和理查德都喜欢这样,坐在大大的卡车上,爱开到哪里都行,自由自在,仿佛乘着蝴蝶飞舞。她把手从理查德的腰际抽回来,环抱着理查德的腰让她感觉很不自然,又有点愚蠢,好像站在那里抱着树干。“我真的有买牛排想要晚上吃,可是放在百货公司里被人偷走了。”
“偷走?放在哪里会被偷走?”
“从我们放手提袋的架子上偷的。我是圣诞节雇来的临时工,没有置物柜可以放东西。”想到这一点她笑了起来,但今天下午她差点就要哭出来了。狼心狗肺的东西,她当时想道,这群狼,偷走一袋该死的肉,就因为袋子里是食物,免费的一餐。她问过所有的售货员,但每个人都否认。亨德里克森太太曾愤怒地说,不可以把生肉品带到百货公司里来。可是如果所有的肉店都在六点关门,那又要怎么办呢?
理查德躺在单人沙发床上。他的嘴唇很薄,唇线不对称,嘴唇有一半往下弯,使得他的脸部表情看起来难以捉摸,有时看来幽默,有时看来苦涩,这种矛盾,就算是他坦率的蓝眼睛也无法加以澄清。他带着嘲弄缓缓地说:“你有没有去楼下的失物招领处找?说你丢了一磅的牛排,寻获者请交还给‘肉丸’这个人。”
特芮丝笑了笑,在小厨房里的架子上到处找。“你以为你在开玩笑吗?亨德里克森太太真的叫我到楼下的失物招领处去。”
理查德爆出大笑,然后站起来。
“这里有一罐玉米,我有买莴苣可以做沙拉,还有面包和奶油。要不要我去买些冷冻猪排?”
理查德伸长了手越过特芮丝的肩头,从架子上拿起黑面包。“这叫面包?这是霉菌。你自己看看,都出现蓝色了,蓝得就像大猩猩的背一样。面包一买来就要吃掉呀!”
“既然你不喜欢……”她从他手上把黑面包拿走,丢进垃圾袋里。“反正这不是我说的面包。”
“那把你说的面包拿来给我看。”
冰箱旁的门铃尖声大作,特芮丝很快按下按钮。
“他们来了。”理查德说。
来者是两个年轻人。理查德介绍说是菲尔·麦克艾洛伊,还有他哥哥丹尼。菲尔不像特芮丝想像的那么高大,看起来既不紧张也不严肃,也不特别聪明。而且理查德介绍他们时,他也不太看特芮丝。
丹尼站着,外套挂在手臂上,特芮丝把他的外套接过来。家里没有多余的衣架来挂菲尔的外套,所以菲尔把又脏又旧的外套扔在一把椅子上,外套有一半垂在地板上。特芮丝端上啤酒、乳酪和饼干,一面听菲尔和理查德的对话,等待着对话的主题会转到工作这件事情上。但两人一直在谈他们上次在肯辛顿见面后发生的事。理查德去年夏天在那里的酒店画了两个礼拜的壁画,菲尔则在那里当服务生。
“你也在戏剧界工作吗?”她问丹尼。
“没有,我不是。”丹尼看起来很害羞,或许是觉得无聊,因为不耐烦而想离开。他比菲尔年纪大,身材也壮硕一点,棕色的眼睛仔细扫过房间里的每样东西。
“他们还没有准备好,现在只有导演和三个演员。”菲尔躺在沙发上对理查德这么说。“有个人和我一起工作过,是导演,叫雷蒙·柯特斯。如果我推荐你,你绝对进得去。”他看了特芮丝一眼这样说。“他答应让我演戏里面二哥的角色,那部戏叫《小雨》。”
“喜剧吗?”特芮丝问。
“是三幕喜剧。目前为止你自己做过什么场景?”
“需要多少场景?”特芮丝还没来得及回答,理查德就先问了。
“最多两个,说不定只要一个就过得去了。乔治娅·哈洛伦是主角,去年秋天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过他们演的那出萨特的戏?里面就有她。”
“乔治娅?”理查德笑了起来,“她和鲁迪怎么了?”
他们的话题渐渐导向乔治娅、鲁迪和其他特芮丝不认识的人,特芮丝觉得很失望。她想,乔治娅很可能是理查德的旧情人之一,他以前提过自己有五个旧情人。但是除了西莉雅这个名字之外,其他的名字她一个也记不起来了。
“这是你做的场景吗?”丹尼看着挂在墙上的硬纸板模型问她。特芮丝点头回答,他起身去看模型。
理查德和菲尔谈到了一个欠理查德钱的男人,菲尔说他昨天在圣雷摩酒吧看到那个人。特芮丝想,菲尔拉长的脸和削短的头发,就像西班牙画家埃尔·格列柯[1]笔下的人物;同样的五官却使他哥哥看起来像美国印第安原住民。可是菲尔一开口,就完全摧毁了这种埃尔·格列柯的联想。他说起话来就像格林威治村酒吧里面随处可见的人一样,那种可能是作家或演员,其实无所事事的年轻人。
“好漂亮,”丹尼说,眼睛还往后盯着其中一个挂着的小塑像。
“是《彼德洛西卡》的舞台模型,[2]展览会的那个场景。”她一面说,一面猜想他是否听说过这出芭蕾舞剧。她想,他的职业说不定是律师或医生,他手指上略带黄色的污渍,但不是香烟的污渍。
理查德说他肚子饿了,菲尔也说他饿坏了,但两人都没有吃摆在眼前的乳酪。
“菲尔,我们再过半小时就该走了。”丹尼又说了一次。
不久后,他们两人起身穿上外套。
“小芮,我们出去吃饭吧。”理查德说,“第二街的捷克餐厅如何?”
“好,”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她想,就是这样了,工作还没有什么确定的答案。她有股冲动,想问问菲尔这个重要问题,但又没有开口。
在街上,一行人没有往上城走,反而开始往下城去。理查德和菲尔走在一起,只回头看了她一两眼,好像要看看她是否还在。踏上人行道的时候,丹尼挽住她的手臂,也挽着她的手穿过一块块又脏又滑、既非冰也非雪的东西,是前阵子下雪后的留痕。
“你是医生吗?”她问丹尼。
“我是物理学家,”丹尼回答,“在纽约大学修研究生的课。”他对她笑了笑,两人的对话暂停了一阵子。
然后他开口说:“跟舞台设计很不一样吧?”
她点了点头,“很不同。”她想要问他有没有参与原子弹的工作,但又没问出口,毕竟这与她有什么相关呢?“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她问道。
他咧嘴大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知道,要到地铁站。但菲尔想先吃点东西。”
他们走在第三大道上,理查德告诉菲尔他们明年夏天要去欧洲。特芮丝跟在理查德后头,像个悬荡着的附着物品一样,感到一阵尴尬,因为菲尔和丹尼一定会以为她是理查德的情人。她不是理查德的情人,理查德也不期待她一定会跟着去欧洲。她认为两人间的关系非常奇特,但有谁会相信呢?根据她在纽约的经验,每个人都和他们约会过一两次以上的人上过床。在理查德之前她曾经跟两个人约会过(安杰洛和哈利),这两人一旦发现她不想跟他们发生关系,就断然离开了她。她认识理查德的那年,她曾试了三四次,想要和理查德发生关系,但结果都不甚理想。理查德说他宁愿等下去,意思是等到她再爱他更深一点。理查德想要娶她,他也说她是他有史以来第一个求婚的女孩。她知道他们前往欧洲之前他还会再向她求婚,可是她对他的爱,还不足以让她嫁给他。但是这趟欧洲之旅的大部分费用会由理查德负责,她也会接受。想到这里,她心中浮起一种熟悉的罪恶感,然后理查德的母亲,桑姆科太太的影像就出现在她眼前,微笑着赞许他们两人,同意两人结婚,但特芮丝却不由自主地摇起了头。
“怎么了?”丹尼问。
“没事。”
“你会冷吗?”
“不会。完全不会。”
但他把她的手臂挽得更紧。她很冷,而且觉得很难受。她知道她和理查德之间存在着一种半悬荡着、半固定着的关系。他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多,但又没有真正的亲密起来。交往了十个月,她还是不爱他,很可能永远无法爱他;虽然她喜欢他,胜过她以前认识的任何人,当然也胜过任何一个男人。有时她会认为自己爱上了他,早晨起床时目光茫然地盯着天花板,突然想起她认识他,突然想起他的脸因为她展现的善意而闪耀出深情。接下来,这份睡眼惺忪的虚空就被现实填满,想起现在几点了,今天是礼拜几,有什么事情还没做,这些生命中比较实在的东西。但这种感觉和她在书里读过的爱情大不相同,爱情应该是一种充满喜悦的疯狂状态。事实上,理查德的行为举止里也看不见充满喜悦的疯狂。
“噢,每样东西都叫做圣杰曼德佩!”菲尔挥舞着手大叫,“你走之前我会给你几个地址。你会在那里待多久?”
一辆卡车垂着叮当作响的链子,正好在他们面前转弯,特芮丝没听到理查德的回答。菲尔走进第五十三街转角的“莱克的店”。
“我们不一定要在这里吃,菲尔只想在这里停一下。”他们进门时,理查德捏了一下她的肩膀。“今天真棒,小芮,有没有感觉到?这是你第一份真正的工作!”
理查德相信今天很棒,特芮丝也想努力体会此时是很棒的一刻。但是稍早接了理查德的电话后她看着脸盆里橘色的毛巾,当时感受到的那份确切感,现在却连想都想不起来了。她靠在菲尔旁边的凳子上,理查德则站在旁边继续和菲尔说话。白瓷砖墙和地板发出的耀眼白光似乎比阳光更明亮,因为这里没有影子。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菲尔眉梢每根乌亮的眉毛,还有丹尼手中没点燃的烟斗上面粗糙的斑点。她可以看到理查德手上的细纹,他的手软绵绵地从外套袖子里伸出来;看到理查德柔软、颀长的身体和他的手产生的不协调的对比。他的双手很厚,肉乎乎的,不管是拿盐罐或提起手提箱的把手,两手都呈现出同样不协调及僵硬的动作;她想,就算在抚弄她的头发时也一样。他的手掌非常柔软,好像女孩子的手一样,而且有点湿润。最糟的是,即使他花时间梳妆打理,他还是会忘了把指甲清一清。特芮丝已经跟他说过好多次这件事了,但她觉得要是再说下去,就会激怒他了。
丹尼正在观察她。她看着他若有所思的双眼好一会儿,随后才把眼神移开。突然间,她明白自己为何想不起来稍早的那份确定感,因为她根本不相信,光靠着菲尔·麦克艾洛伊的推荐,她就能找到工作。
“你在担心那份工作吗?”丹尼就站在她旁边。
“没有。”
“不要担心,菲尔会告诉你一些小诀窍。”他把烟斗柄插进嘴巴,似乎要准备说些其他事情,但又转过身去。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菲尔和理查德的对话,他们在谈船期订位的问题。
丹尼说:“对了,我住摩顿街,距离黑猫剧院只有几条街,菲尔也和我住在一起。你找个时间过来一起吃午餐,好吗?”
“非常谢谢你,我很乐意。”但她想,这不太可能,不过他人真好,竟然愿意开口邀请。
“你觉得怎么样,小芮?”理查德问,“三月去欧洲会不会太早?最好早点去,免得等到那里挤满了人。”
“三月听起来还好,”她说。
“我们一定会去,是吧?就算我学校的学期还没有结束,我也不管。”
“对,一定会去。”说得容易。要相信这一切很容易,不相信这一切也同样容易。但如果这都是真的,如果真的有这份工作,如果这出戏会成功,而且她能带着至少一项成就去法国……突然间特芮丝把手伸向理查德的手臂,握住他的手。理查德非常诧异,话说到一半就突然停下了。
隔天下午,特芮丝拨了菲尔给她的剧团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个听起来很有效率的女孩,柯特斯先生不在那里,但他们已经从菲尔·麦克艾洛伊那里听说过她,把职位保留给她了。她可以从十二月二十八日开始上班,周薪五十元。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先过来给柯特斯先生看看自己的作品,但既然麦克艾洛伊先生如此大力推荐,带作品过来也就不是必要程序了。
特芮丝打电话给菲尔谢谢他,但没人接电话。她写了一张字条留给他,由黑猫剧院转交。
* * *
[1] 埃尔·格列柯(El Greco,1541—1614),西班牙文艺复兴的重要画家、雕塑家、建筑师,出生在克里特岛,习惯将自己的全名以希腊文签署在作品上。
[2] 俄国作曲家史特拉文斯基的芭蕾舞作品。
[book_title]第三章
罗柏塔·华尔斯是玩具部最年轻的主管,她在早上刚上班后的慌乱时刻里,短暂停下来小声告诉特芮丝:“这个二十四块九毛五的手提箱如果今天不卖掉,礼拜一就会打折出清,那我们部门就会损失两元!”罗柏塔对着柜台上咖啡色的硬纸板手提箱点点头,把自己手上一堆灰色的盒子塞到马尔图奇小姐的手里,又匆忙走掉了。
长长的走廊那头,特芮丝看着那些女售货员纷纷让路给罗柏塔。罗柏塔奔走在柜台间,在这个楼层到处跑,从早上九点到晚上六点都是这样。特芮丝听说罗柏塔又想推动另一次促销活动了。她戴着像小丑一样的红色眼镜,而且和其他女孩不一样的是,她老是把绿色制服的袖子卷起来到手肘上面。特芮丝看到她敏捷地穿过走廊,拉住亨德里克森太太,激动地传达了某个讯息,还带着手势呢。亨德里克森太太点头同意,罗柏塔则拍了她的肩膀表示彼此友好。特芮丝的妒意隐约而生。虽然她一点也不喜欢亨德里克森太太,甚至讨厌她,但还是会嫉妒。
“你们有会哭的布娃娃吗?”
特芮丝不知道库存里有这种娃娃,但那个女人确定法兰根堡百货公司有这种商品,这是她在广告上看到的。特芮丝到处找,再拉出一个箱子,这里没有的话就真的没有了。
“你在‘召’(找)什么?”桑提尼小姐问。桑提尼小姐感冒了。
“会哭的布娃娃。”特芮丝回答。桑提尼小姐最近对她特别客气,令特芮丝想起了被偷走的肉。但现在桑提尼小姐只是扬起眉毛,嘟着发亮的下唇,耸了耸肩,然后就走掉了。
“布的?有马尾?”马尔图奇小姐看着特芮丝。她是个纤细的、头发散乱的意大利女孩,鼻子像狼一样长。“别让罗柏塔听到。”马尔图奇小姐边说边四处张望。“别让任何人听到,那些娃娃在地下层。”
“噢!”楼上的玩具部正与地下层的玩具部激烈竞争,公司的策略是迫使顾客跑到七楼买东西,因为七楼的东西比较贵。特芮丝回答那个女人说,娃娃在地下层。
“试着把这东西卖掉。”戴维斯小姐经过时对她说,用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拍了一个压扁的仿鳄鱼皮手提箱一下。
特芮丝点点头。
“有没有一种腿能撑起来的娃娃?那种能站的娃娃?”
特芮丝看着那位中年女性,那女人的拐杖把她的肩膀撑得老高,她的脸和其他经过柜台人的脸都不一样,很柔和,眼中有一种万事了然于心的感觉,仿佛真的可以看透她所注视的事情。
“这个太大了。”特芮丝拿出一个娃娃给她看时,她这么说:“不好意思,你们有小一点的吗?”
“应该有。”特芮丝顺着走道往前去拿货,却发现那女人拄着拐杖跟着她,绕过挤在柜台前的人群,省得她带着娃娃走回来。突然之间,特芮丝希望无止境地努力下去,希望找到那个女人想要的娃娃。但她找到的娃娃也不太对,没有真的头发。特芮丝跑到别的地方去找,找到款式相同又有真发的娃娃,娃娃翻身的时候甚至还会哭,正是那个女人要买的娃娃。特芮丝小心翼翼地把娃娃放在新盒子里,放在一层全新的薄纸上。
“太好了,”那女人一再说着,“我要把它寄给在澳洲当护士的朋友,我护校的同学,所以我做了一件和我们学校一样的小制服给它穿。太感谢你了。祝你圣诞快乐!”
“也祝你圣诞快乐!”特芮丝笑着说。这是她第一次从客人那里听到“圣诞快乐”。
“贝利维小姐,你休息过了吗?”亨德里克森太太语气尖锐地问她,仿佛像在斥责她。
特芮丝还没有休息过。她从包装柜台下的架子里拿出笔记本和她正在读的小说。那本小说是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这是理查德一直叫她读的书。理查德说,他不知道怎么会有人读过格特鲁德·斯泰因的书,却没有读过乔伊斯的作品。理查德和她聊到书的时候,让她觉得有点自卑。她虽然在学校里读过不少书,但她现在才明白,学校里天主教圣玛加利会所负责的图书馆藏书范围其实和天主教关系并不深,里头还收藏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作家作品,例如格特鲁德·斯泰因。
大型的搬货推车挡住了员工休息室的通道,推车上的盒子堆得老高。特芮丝等在那里准备通过。
“小妖精!”推车后的一个男孩对她大喊。
特芮丝脸上泛起浅浅的微笑。这外号很傻,即使是在地下层的寄物处,他们也整天对她喊“小妖精”。
“小妖精,在等我吗?”在搬货推车的成堆货物上,粗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她走过通道,躲过一辆上头载着一个店员、向她疾驶而来的推车。
“不准吸烟!”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喊。那是一个主管快要大发雷霆的咆哮声。特芮丝前面那些抽烟的女孩把烟圈吹进空中,躲进女厕,一面还大声说:“他以为他是谁?法兰根堡先生?”
“呦嚯!小妖精!”
“小妖精,偶子(我只)是在打花(发)时间!”
一台运货推车从她面前滑过去,她的脚撞到推车的金属边。她继续往前走,并没有往下看自己的脚,疼痛开始加剧,好像一场缓慢的爆炸。她继续走入混乱的场面中,里面充斥着女人的声音,还有女性身体及消毒水的味道。血流到她的鞋子上,她的袜子撕开了个不规则的破洞。她把破掉的皮肤压回去,觉得不太舒服,靠着墙,握住一根水管。她在那里待了一会儿,听着镜子旁那些女孩子杂乱的声音。然后她沾湿卫生纸擦拭袜子,直到红色的痕迹消失。但血一直冒出来。
“没关系,谢谢。”有个女孩弯下腰来看是什么情况,她对那女孩说没关系,那女孩就走了。
最后,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了,只好从贩卖机里买一条卫生棉。她用了卫生棉里面的棉花,拿纱布绑在脚上。然后,该回柜台上班了。
她们的眼睛同时交会,特芮丝从她正在打开的盒子抬头往上看,那个女人正好转过头来,直接看着特芮丝。她高挑美丽,修长的身子优雅地穿着一件开襟毛外套,一只手插在腰上。她的眼睛是灰色的,虽没有散发出光泽,却睥睨一切,仿佛打了光或着了火一样,令特芮丝目不转睛。她听到前面的客人正重复问着一个问题,但特芮丝就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那女人也用一种着了迷的表情看着特芮丝,仿佛只有一半的思绪是放在她想买的东西上。虽然两人间还有好几个售货小姐,特芮丝还是很肯定她会走向自己。然后特芮丝看见她缓缓走向柜台,那女人越来越近,特芮丝听到自己的心跌跌撞撞地想追上流逝的每一分钟,脸也发烫了起来。
“可以把那个小行李箱拿给我吗?”女人问道,然后靠着柜台,透过玻璃柜面往下看。
饱经磨损的行李箱躺在几英尺外。特芮丝转过去,从一堆东西下方拿出一个箱子,没开过的全新箱子。她站起来时,那女人用平静的灰色眼睛看着她。特芮丝既不能直视那双眼睛,也无法逃开。
“我喜欢那个,可是那个不是卖的吧?”她一边说话,一边点头指向特芮丝背后展示橱窗里的棕色行李箱。
她的眉毛是金黄色的,在她的额头上刻出一个弯。特芮丝认为她的嘴巴和眼睛一样充满智慧,而她的声音就像她的外套一样圆润柔和,而且不知什么原因,感觉充满秘密。
“可以买啊。”特芮丝说。
特芮丝跑到储物间找钥匙。钥匙就挂在门内的钉子上,除了亨德里克森太太以外,谁都不能碰钥匙。
戴维斯小姐看到她,倒抽了一口气。但特芮丝说:“我需要钥匙。”然后就走出去了。
她打开橱窗,把行李箱拿下来,放在柜台上。
“你真的能把这个展示用的行李箱卖给我?”她笑了笑,仿佛她已经了解了。她语气轻松,两只手肘撑在柜台上,细看着手提箱。“他们很生气吧?”
“没关系。”特芮丝说。
“好,我喜欢这一点。货到才付款。衣服呢?这些衣服和行李箱是一套的吗?”
小行李箱里面有玻璃纸包好的衣服,上面还有价格标签。特芮丝说:“不是,这些衣服是分开卖的。如果你想买娃娃的衣服,服装部卖的比我们这里更好。服装部就在走廊对面。”
“噢!圣诞节之前可以送货到新泽西吗?”
“可以,礼拜一就会到了。”特芮丝想,如果送不到,她会亲自送去。
“H·G·爱尔德太太。”那女人轻软、独特的声音这么说。特芮丝把她的名字写在绿色的送货单上。
那个名字,那个地址,还有那个小镇,出现在铅笔尖下,就像特芮丝永远不会忘记的秘密,永远铭刻在她的记忆里。
“你不会写错吧,嗯?”那女人这样问。
特芮丝首次留意到那女人的香水味。她没有回答,反而摇摇头。她往下看着那张送货单,小心翼翼地把各项款项填好,心全期盼那女人会继续说:“你真的这么高兴认识我吗?那我们再见一次面好吗?我们今天一起吃午餐好吗?”她的声音一派轻松,好像她真的会说出这些话似的。但她说了“不会写错吧”之后,就没再说话了,没有说话去解除新手售货员特芮丝的羞愧感。新手是因为圣诞节的销售潮才受雇,欠缺经验又容易犯错。特芮丝把货单给她签名。
接着那女人把手套从柜台上拿起来,转身慢慢走开,特芮丝看着她越走越远。她在毛皮大衣下的脚踝苍白纤细,穿着黑色的鹿绒皮高跟鞋。
“你开了一张货到收款的订单?”
特芮丝盯着亨德里克森太太丑陋而空洞的脸。“是的,亨德里克森太太。”
“你难道不知道应该把上面那一联交给客人?你怎么能肯定货到的时候客人愿意认账取货?客人在哪里?你能找到她吗?”
“可以。”那个女人就在十英尺开外,刚穿过娃娃服装柜台的走道。特芮丝手上拿着绿色的货单迟疑了一下,然后绕过柜台,强迫自己走上前去。她的外表、蓝色旧裙子、棉质工作制服(她没分发到标准的绿色制服),还有令人尴尬的平底鞋,都令她感到困窘。还有那条可怕的绷带,血迹可能又渗出来了。
“我应该给你这张。”特芮丝把小纸条放在那个女人的手边,她的手就放在柜台上。然后特芮丝转身走开。
特芮丝回到柜台,面对装着袜子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拉出来,然后归位,好像要找什么东西一样。特芮丝一直等着,等到那女人处理完她在那边柜台的事情,离去了为止。她意识到消逝的时间,这些时间是找不回来的,快乐也是找不回来的,在最后那几秒钟里面,她大可以转头看看那张可能再也看不到的脸。她怀着恐惧,隐约意识到另一种声音,那是柜台边客户所发出的熟悉的声音,永不休止的声音,吵嚷着要她的协助。还有低鸣的小火车的呜呜声,一阵一阵的声音正包围着她,阻隔在她和那个女人中间。
等她再度转头时,却又直接注视到那双灰色的眼睛。那女人正朝她走过来,仿佛时间倒转。她再次温柔地靠在柜台上,比手势要求看一个娃娃。
特芮丝拿下娃娃,放在玻璃柜台上,发出铿啷的声音。那女人看着她。
“应该不会破掉吧。”那女人说。
特芮丝笑了笑。
“好,我也要这个。”她用平缓的声音说,在一片嘈杂中,寂静环绕着她们。她再次把姓名和地址写给特芮丝,特芮丝从她嘴里缓缓接收到信息,仿佛自己还没有牢记于心一样。“圣诞节之前真的可以送到吗?”
“最晚是礼拜一送到。圣诞节前两天。”
“很好。我不是故意要让你紧张的。”
特芮丝绑紧了原来系在娃娃盒子上的结,那个结不知什么缘故松开了。“不会吧。”她这么说。她极度尴尬,没有什么好说的,于是她在那女人眼前把结绑起来。
“真是份烂工作,对不对?”
“对。”特芮丝绕着白色的线,折好货到付款的货单,然后用一根别针固定住。
“所以原谅我一直啰唆到货的时间。”
特芮丝看着她,又有一种两人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愿意向特芮丝透露一切,然后她们可以一起大笑,了解彼此。“你没有啰唆,但一定会准时送到。”特芮丝的目光穿过走道,看到那女人先前所站的位置,然后又看到绿色的小纸片仍然在柜台上。“你真的该把那张货到付款的单子收好。”
那女人的眼睛现在也随着她的笑容而改变了,燃起了灰色又不带光泽的火焰,特芮丝几乎以为自己能够想起曾在哪里见到过。“以前就算没有那些货单,东西还是收得到,我从来没有保留过这些货单。”她弯下腰去签第二张货单。
特芮丝看着她离去,脚步就像她来的时候一样缓慢;看到她边走边望着另一个柜台,而且把她的黑色手套在手掌上拍了两次,三次,然后消失在电梯里。
特芮丝接着服务其他的顾客,她不知疲倦地工作着,但她在售货单上写下的数字,在笔迹剧烈震动的地方拖着不太明显的尾巴。她走到洛根先生的办公室,这段路程仿佛花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但等她看了时钟才知道,其实只过了十五分钟。现在是洗手准备吃午饭的时间了,她僵硬地站在毛巾前擦干手,觉得自己和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瓜葛,仿佛遗世独立一般。洛根先生问过她圣诞节后想不想继续留下来上班,她可以在楼下的化妆品部工作。特芮丝拒绝了。
午后三四点,她走下一楼,在卡片部买了张问候卡片。卡片本身没什么特色,样式很简单,上面是朴素的蓝色和金色。她拿着笔站着,笔尖停留在卡片上,思考着该写什么——“你很棒”,或甚至“我爱你”——最后很快地写下平淡乏味的一行字:“来自法兰根堡的特别致意。”她在签名处加上她的员工编号六四五A,然后走到地下层的邮局,却在邮筒前犹豫了起来。看到自己的手握着已经一半塞进邮筒口里的信,她突然慌张了起来。寄过去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反正她再过几天就要离职了。H·G·爱尔德太太会不会在乎呢?那对金黄色的眉毛或许会稍微扬起,她或许会看一会儿那张卡片,然后就把它置之脑后。特芮丝把卡片投进邮筒。
在回家的路上,她想到一个舞台场景的点子,一个很长的房间,中心有一个漩涡状的东西,房间从中心向两边延伸。她想要从当天晚上就开始制作纸板模型,但最后只是对着铅笔素描纸上谈兵。她希望见到某个人,不是理查德,不是杰克或楼下的爱丽斯·凯利,而是史黛拉,史黛拉·欧维顿,她刚到纽约第一周就遇到的舞台设计师。特芮丝意识到,上次自己搬家时举办过鸡尾酒派对后,她和史黛拉就没再见过面,史黛拉不知道她现在人在何方。特芮丝往大厅的电话走去时,听到门铃短促的声音,表示有电话找她。
“谢谢你。”特芮丝朝下对奥斯朋太太喊道。
是理查德通常在九点左右会打来的电话。理查德问她明天晚上想不想到苏顿看一部两人都还没看过的新电影。特芮丝说现在她没什么事,但想要做完一个枕头套。爱丽斯·凯利说过明天晚上会下来用她的缝纫机。此外,她还得洗个头。
“今天把头洗好,明天晚上来找我。”理查德说。
“太晚了,头发湿湿的我没办法睡觉。”
“我明天晚上帮你洗。我们不用浴缸,用几个水桶就好。”
她笑了,“最好不要。”理查德有次帮她洗头发的时候,害她跌到浴缸里面。那次理查德拼命扭动身体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模仿浴缸水流掉的样子。特芮丝笑得太用力,结果滑倒在了地板上。
“嗯,要不然礼拜六去看展览好不好?礼拜六下午开幕。”
“礼拜六我上班到九点,九点半才能离开。”
“噢!嗯,我会留在学校,大概九点半和你在转角碰面。四十四街和第五大道转角。好吗?”
“好。”
“今天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没有。你呢?”
“没有。我明天要去看看船期预约的状况。明天晚上会打给你。”
特芮丝终究没有打给史黛拉。
隔天是礼拜五,圣诞假期前的最后一个礼拜五,而且是从她开始在法兰根堡百货公司上班以来最忙碌的一天,可是每个人都说明天会更忙。顾客靠着玻璃柜台用力推挤,令人胆战心惊。她正在服务的顾客被其他人挤开,消失在走道上黑压压的人潮中。很难想像这层楼还能容纳更多人挤进来,但不断有人从电梯里拥出来。
“他们为什么不把楼下的大门暂时关闭一下!”特芮丝对马尔图奇小姐说。她们两人都在一个货架旁边弯着腰。
“什么?”马尔图奇小姐回答,她没听清楚。
“贝利维小姐!”有人大声喊着,伴着一声口哨。
是亨德里克森太太,她今天一直用口哨让大家注意她。特芮丝穿过那些售货小姐,还有地上的空盒子,走向亨德里克森太太。
“有人打电话找你。”亨德里克森太太告诉她,指着包装桌旁的电话。
特芮丝摆出无助的姿势,但亨德里克森太太没有时间去看。现在不可能在电话上听清楚任何东西。而且她知道这很可能是理查德打电话来闹她,他先前已经打给过她一次了。
“喂?”她说。
“喂,请问是六四五A的员工吗?是特芮丝·贝利维吗?”接线生的声音伴随着喀嚓声和嗡嗡声说,“请说。”
“喂?”她重复问了一次,几乎听不到回答。她把电话拉离桌子,走到几英尺外的储物间里。电话线不够长,她必须蹲在地板上。“喂?”
“喂,”那声音说话了,“嗯,我想谢谢你寄那张圣诞卡片来。”
“噢。噢,你是……”
“我是爱尔德太太,”对方说,“卡片是你寄的吗?是你吗?”
“是我。”一股罪恶感突然涌起,特芮丝的身子僵硬了起来,仿佛犯了罪当场被逮到一样。她闭上眼睛,扭着电话线,又看到了昨天那双聪慧、微笑的眼睛。“如果我这样冒犯了你,那很抱歉。”特芮丝木讷地说,语调就像她在与其他顾客说话一样。
那女人笑了起来。“很有趣。”她的口气很随意,特芮丝再次听到昨天听到的声音,同样的自在而含糊的咬字,她就爱这种咬字的方式。她自己也笑了。
“是吗?怎么说?”
“你一定是玩具部的女孩。”
“对。”
“你人真的太好了,寄给我这张卡片。”那女人客气地说。
特芮丝这才明白过来。她以为卡片是一个男人寄的,是其他替她服务过的店员寄的。“很高兴为您服务。”特芮丝说。
“是吗?怎么说?”她大概在嘲弄特芮丝。“嗯,既然现在是圣诞节,我们要不要见个面,至少喝杯咖啡?或者喝一杯。”
储物间的门突然打开,特芮丝整个身子缩了起来。有个女孩走进房间,就站在她面前。“好,我很荣幸。”
“什么时候?”那女人问,“明天早上我会来纽约。我们为什么不一起吃午餐呢?你明天有时间吗?”
“当然。我有一个小时,从十二点到一点。”特芮丝说,她盯着前面那个女孩的脚看,她穿着一头较大的平底软鞋,笨重的脚踝后面和小腿套着袜子,像象腿一样移动着。
“我十二点左右和你约在楼下第三十四街的入口好吗?”
“好。我……”特芮丝这才记起来明天下午一点整才上班。她整个早上都休假。她举高手臂,躲开面前那个女孩从底下货架拖下来的一堆箱子。那女孩自己摇摇晃晃地走回来。“喂?”她在掉落的箱子产生的噪音中大喊。
“不好意思。”扎布罗茨基太太不高兴地说,再度破门而出。
“喂?”特芮丝又重复了一次。
电话挂断了。
[book_title]第四章
“你好。”那女人笑着说。
“你好。”
“怎么了?”
“没事。”特芮丝想,至少那女人认得她。
“你喜欢什么样的餐厅?”那女人在人行道上这样问。
“没有。找间安静的餐厅好了,但这附近没有安静的餐厅。”
“你有时间去东区吗?不行,如果只有一小时,那时间不够。我知道这条街上往西走几个街口有个地方不错。你时间够吗?”
“当然。”已经十二点十五分了。特芮丝知道她可能会迟到很久,不过反正也无关紧要了。
往餐厅去的路上,她们并没有交谈。有时人潮会冲散她们,有一次那女人隔着一辆装满衣服的推车看着特芮丝,笑盈盈的。她们走进一家有木头椽子屋顶和白色桌面的餐厅,餐厅异常安静,客人还没坐满一半。她们在一个木制卡座就座,那女人点了杯传统鸡尾酒,问特芮丝要不要喝一杯,或点杯雪莉酒。特芮丝还在迟疑时,她已经点好菜让服务生去处理了。
她脱下帽子,用手指梳理她的金发,两边各一次,然后看着特芮丝。“你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点子,要寄圣诞卡片给我?”
“我记得你。”特芮丝说。她看着那串小小的珍珠耳环,那串耳环不知为何不像她的头发或眼睛那么明亮。特芮丝觉得她很美,觉得她的脸变得模糊起来,因为她现在无法直视她。那女人从包里拿出口红和粉盒,特芮丝看着她的口红盒,金色如珠宝,形状像水手的储物箱。特芮丝还想看看那女人的嘴,但那双灰色的眼睛就在特芮丝眼前,让她无法直视她的嘴,目光像火苗一样在她身上跳跃闪烁。
“你才刚去那家店上班没有很久吧?”
“对,大概只有两个礼拜。”
“你也不会待太久,是这样没错吧?”她递给特芮丝一根烟。
特芮丝接过了烟。“不会,我找到另一份工作了。”她往前靠,迎向那女人替她拿着的打火机,迎向那双纤纤玉手。那双手留着椭圆形的红指甲,手背上有一点点雀斑。
“常送人明信片吗?”
“明信片?”
“圣诞卡片?”她自己笑了起来。
“当然没有。”特芮丝说。
“那我们敬圣诞节。”她碰了特芮丝的玻璃杯一下,把酒一饮而尽。“你住哪里?曼哈顿?”
特芮丝告诉她说自己住在第六十三街上。她还说她父母双亡,这两年来都住在纽约,之前则是在新泽西的学校。特芮丝没有告诉她的是,那是一所宗教气息浓厚的学校,是圣公会的学校。她没有提到她崇拜的艾莉西亚修女,没有说她常常想起她蓝色的眼睛、丑陋的鼻子和慈严兼备的个性。因为从昨天早上开始,她就已经把艾莉西亚修女抛得老远了,修女远远比不上坐在对面的这个女人。
“你空闲时做什么?”桌上的灯让她的眼睛带上了一点银色,充满如水一般的光亮,即使是她耳垂上的珍珠都显得栩栩如生,就像一滴轻轻一碰便会破碎的水珠。
“我……”她应该告诉她自己常做舞台模型吗?该告诉她自己会素描和画画,或雕刻一些小东西,像猫的头和小人,好放入她的芭蕾舞场景中?其实她最喜欢的是到外面好好走一段路散步,最喜欢做梦。特芮丝觉得不必告诉她这些事。她认为那女人的眼睛必定能透彻了解她所看到的每样东西。特芮丝又喝了点酒,她很喜欢这种酒,很像那种会吞灭人的女性,特芮丝想,既强烈又可怕。
那女人点头向服务生示意,然后又有两杯酒送到了她们桌上。
“我喜欢。”
“喜欢什么?”特芮丝问。
“我喜欢有人送我卡片,不认识的人。就像圣诞节一样。今年我特别希望这样。”
“我很高兴。”特芮丝笑了笑,一面猜想她是不是在说真话。
“你很漂亮,”她说,“而且也非常敏感,是吗?”
特芮丝想,她好像在说娃娃一样,她用这么自然的方式来称赞特芮丝。“我认为你很棒。”借着第二杯酒带来的勇气,特芮丝这样说。她不在乎她的语气听起来如何,因为她知道那女人自己也知道。
她笑了起来,头往后仰,声音比音乐更美妙。她的笑容让眼角泛起一点小皱纹,她点香烟时,红色的双唇噘了起来。她看着特芮丝,她的手肘抵在餐桌上,下巴则撑在拿香烟的那只手上。她合身的黑色套装腰身附近一直到拉宽的肩膀处有一条长长的线,而她的头上则顶着一头细致又未加梳理的金发。特芮丝想,她大约三十或三十二岁,买了个行李箱和娃娃送给女儿,她女儿大概六岁或八岁。特芮丝可以想像那个小女孩留着金发,金黄色的脸孔洋溢着欢乐,纤细的身躯比例匀称,而且一直在玩耍。但小女孩的脸庞,又和这个女人双颊窄小、像北欧人般的小巧脸孔不同,小孩脸上的五官比较平板单调。那丈夫呢?特芮丝完全没办法想像他的模样。
特芮丝说:“我猜想,你本来以为寄圣诞卡片的是个男的,对吧?”
“没错,”她微笑着说,“我以为可能是那个滑雪部的男人寄的。”
“真抱歉。”
“不用抱歉。我很高兴。”她靠回到卡座中。“我大概不会邀他一起吃午餐。不用抱歉,我很高兴。”
特芮丝又闻到她淡雅的香水味,有墨绿色丝绸的感觉,只属于她,就像某种奇花异卉的香味一般。特芮丝倾身靠香味更近一点,往下看着她的杯子。她想要把桌子用力推开,投入她的怀中,把鼻子紧紧埋入她颈上那条金绿色相间的围巾。她们的手背偶尔在桌上轻触,特芮丝的肌肤就马上变成独立的个体,有了自己的生命,而且一直发热。特芮丝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事情就是这样。特芮丝瞥见她稍稍转向一旁的脸孔,刹那间再度明白了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什么。她也知道这简直难以置信,因为自己从没见过这个女人。如果见过的话,又怎么可能会忘记呢?在沉默中,特芮丝觉得彼此都在等待对方开口,但这种沉默也不会让人感觉不自在。她们点的餐来了,奶油菠菜,上面加了个蛋,冒着热气和奶香味。
“你怎么会一个人住?”那女人问。特芮丝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故事都告诉了她。
但特芮丝没有告诉她其他的细节。她只用了六句话,仿佛她的故事的重要性还比不上在其他地方读到的故事。但那些事实究竟有何重要性?她母亲是法国人、英国人或匈牙利人?她父亲是爱尔兰画家或捷克律师?他有没有出人头地?她母亲把她送到天主教圣玛加利会的时候,她是烦人的、大声哭闹的婴儿,还是烦人的、忧郁的八岁女孩?她在那里是否快乐?她现在很快乐,从今天开始一定会很快乐,所以她没有必要提到父母或她的背景。
“陈年往事,最没趣了。”特芮丝笑着说。
“或许更没趣的是未来,没有历史的未来。”
特芮丝并没有仔细思考这句话。没错。她仍然在微笑着,仿佛她才刚学会怎么笑,不知道怎样才能停下来。那女人和她一起笑,表情很愉快,或许她在嘲笑她。特芮丝这样想。
“贝利维是一个什么样的姓?”她问。
“这是捷克姓。这姓已经改过了。”特芮丝别扭地解释着,“本来是……”
“这个姓听起来很特别。”
“你叫什么?”特芮丝问,“我是说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我叫卡罗尔。请千万不要叫我卡萝拉。”
“请千万不要叫我特丽丝。”特芮丝说,并发出“特”的音。
“你喜欢这怎么发音?特雷斯?”
“对,就像你念的那样。”她这样回答。卡罗尔用法文的发音念出特芮丝的名字。特芮丝已经习惯自己的名字有好几种不同的念法,有时候她也会用不同的方式念她的名字。她很喜欢卡罗尔念她名字的方式,她也喜欢她的双唇吐出她的名字。那是一种无止境的渴望,她以前只是偶尔、隐约意识到这种渴望,现在这种渴望成了真实的愿望。这欲望实在太过奇怪、太令人困窘,特芮丝把这种欲望从脑海中甩开。
“你礼拜日都做些什么?”卡罗尔问。
“不一定,没什么特别的。你会做什么?”
“最近没做什么。如果你想要找我,随时欢迎。我住的地方景观不错,乡村景观。这礼拜天想不想过来走走?”那双灰色的眼睛现在直直地看着她,这是特芮丝第一次面对那双眼睛。特芮丝看到其中透露出一丝风趣。还透露出其他什么呢?好奇心,还有挑战。
“好。”特芮丝说。
“你真是个奇特的女孩。”
“怎么说。”
“像从天空中坠落的一样。”[1]
* * *
[1] 此处原文为“flung out of space”,卡罗尔的意思是特芮丝是个特别的女孩,与她所处的时空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本书中,卡罗尔再次说了这句话,并称特芮丝为“从天空中坠落的天使”,故此处做此译。
[book_title]第五章
理查德站在街角等她。在严寒的气温里,他轮流用两脚撑着身体重心。她突然意识到,虽然街上的行人都拱着背缩在外套里,但她今晚一点也不觉得冷。她深情地紧紧挽着理查德的手。
“你刚在里面吗?”她问。她迟到了十分钟。
“当然没有。我一直在等你。”他冰冷的双唇和鼻子压着她的脸颊。“你今天是不是不太顺利?”
“没有。”
尽管灯柱上还亮着圣诞节灯,今夜依旧漆黑。从他点烟的火柴亮光里,她看着理查德的脸庞。他光滑的额头悬在狭长的眼睛上,她想,他强韧的外表就像鲸鱼的额头,坚硬到足以捣碎任何东西。他的脸就像一张用木头雕刻成的脸孔一样,刨得很光滑,没有任何修饰。她看到他张开的眼睛,就像黑暗天空里令人意想不到的光点。
他对她笑了笑。“你今晚心情不错。想不想在街上散个步?你在百货公司里不能抽烟。想要抽烟吗?”
“不了,谢谢。”
他们往前走,画廊就在旁边,有一排透着亮光的窗子,每个窗口都挂着圣诞节装饰花圈。特芮丝想,明天就可以见到卡罗尔了,早上十一点,再过十二小时多一点,她会在距离这里只有十条街的地方看到她。她又挽起了理查德的手,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挽着理查德的手。往东边看去,在第四十三街上,她看到猎户星座就于天空的正中央,位于建筑物之间。她以前老是从学校的窗户往外看猎户星座,刚搬来纽约的时候,也会从自己租的公寓里往外看。
“我今天订好了船票,”理查德说,“泰勒总统号,三月七号启航。我和卖票的人谈过了,如果我继续跟他保持联络,他可以帮我们安排一间靠外面有窗户的房间。”
“三月七号?”虽然现在她一点也不想去欧洲,但她听到自己声音里冒出来的兴奋之情。
“距离现在只有十个礼拜了。”理查德握着她的手说。
“万一我不能去,你能不能取消预约?”她想,既然她不想去,她大可以告诉他。但他只会跟她吵,就像她以前犹豫不决时他的反应一样。
“噢……当然,小芮!”然后他大笑起来
他们一边散步,理查德一边摇着她的手。特芮丝想,这样好像两人是恋人一样。她对卡罗尔的感觉,几乎就像是爱情一样,除了卡罗尔是女人。也许不是痴狂,但绝对会带来极大的喜悦。这个字眼很傻,但她怎么可能比现在更快乐?从礼拜四开始就这么快乐。
“我真希望我们能共用。”理查德说。
“共用什么?”
“共用一间房间!”理查德一边大叫着一边笑,特芮丝注意到人行道上有些人回过头来看着他们。“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哪里喝一杯庆祝一下?我们去转角的曼斯菲尔德。”
“我不想坐着。晚一点再喝吧。”
他们用理查德的艺术学校学生证半价看了一场展览。画廊由好几个铺着厚绒布地毯的挑高房间组成,展示雄厚财力的商业广告、绘画、平面海报、插画,还有那些拥挤在墙上挂成一列的东西。有些作品会让理查德凝视好几分钟,但特芮丝认为这些作品实在有点令人沮丧。
“你看到了吗?”理查德问。他指着一幅构图繁复的画,画中是一个架线工人在修理电话线。特芮丝以前在别的地方看过这件作品了,今天晚上看着这幅画,真的让她很痛苦。
“看到了。”她说。她在想其他事情。如果她不用为了欧洲之旅存钱(存钱这个动作看来很愚蠢,反正她是不会去欧洲的),就可以在圣诞节之后的特卖会上买件新外套。她现在穿的这件黑色的运动外套,令她老觉得自己了无生气。
理查德挽着她的手。“你好像不太尊重技巧,小女孩。”
她对他皱了皱眉,好像在嘲弄他似的,然后又挽起他的手。顷刻间,她觉得两人距离非常接近,现在和他在一起会让她感到温暖快乐,就像他俩初次见面那晚一样。他们在克里斯多福街上举行的宴会上认识的,那次是弗兰西斯·科特带她去的。两人认识以后,理查德就不曾喝醉过,但第一次见面的那晩理查德喝得微醺,不断针对书籍、政治和一些人物发表他的高见。当时他的这些话,也比后来两人认识后他的言谈来得积极正面。他那晚只和她聊天,她也因为他的热情、抱负、他的喜恶而对他产生好感,当然也因为那是她第一次真正参加派对,而他为她带来了圆满的结果。
“你根本没有在看。”理查德说。
“我好累,你看完就好。”
他们在出口处碰到一些理查德俱乐部里的朋友,其中有个年轻男人、一个女孩和一个年轻的黑人。理查德把特芮丝介绍给他们,她可以感觉得出来他们和理查德并不太熟,但他还是告诉他们:“我们三月就要去欧洲了。”
他们看起来一脸羡慕的样子。
在外面,第五大道空荡荡的,像个舞台场景在等待好戏上场。特芮丝在理查德旁边走得很快,双手插在口袋里。她今天搞丢了手套。她想着明天的七点钟。她想知道明晚这个时候有没有可能还跟卡罗尔在一起。
“明天怎样?”理查德问。
“明天?”
“你知道的。我爸妈问你这礼拜天能不能和我们一起吃晚餐。”
特芮丝迟疑了起来,她想起来了。有好几个礼拜天的下午,她曾经前去拜访桑姆科一家人,下午两点左右吃着丰富的餐点,然后矮小秃头的桑姆科先生会在留声机播放的波尔卡舞曲和俄罗斯民族音乐伴奏下,邀她共舞。
“对了,你知不知道我妈妈想替你做件连衣裙?”理查德继续说,“她买了料子,想要量你的尺寸。”
“做连衣裙——那太费工夫了。”特芮丝可以想象桑姆科太太绣着花纹的上衣,白色的上衣上布满一排又一排的针织线纹。桑姆科太太对她的针线功夫感到很骄傲。特芮丝则认为自己不应该接受这么费工夫的礼物。
“她很喜欢替你做连衣裙,”理查德说,“明天可以吗?想不想在中午左右出来?”
“我想不要好了。希望这礼拜天他们还没有拟定什么伟大的计划。”
“还没有,”理查德失望地说,“你明天有别的事?”
“对。我想做别的事。”她不希望理查德知道卡罗尔,也不希望理查德看到卡罗尔。
“想不想开车到其他地方走走?”
“我想不要了,谢谢。”特芮丝现在不想让他握着她的手了。他的手湿湿的,使她的手变得冰冷。
“你不会改变主意吧?”
特芮丝摇摇头。“不会。”她大可以说一些话来缓和现在的情况,找些借口,但她也不希望为了明天的事情撒谎,不要再像刚才一样的撒谎。她听到理查德叹了一口气,两人沉默以对,走了好一会儿。
“妈妈想替你做一件蕾丝边的白连衣裙。家里只有埃斯特一个女孩,让妈妈觉得很沮丧,快疯了。”埃斯特是理查德的表妹。特芮丝只见过她几次。“埃斯特还好吗?”
“老样子。”
特芮丝把自己的手从理查德手中抽回来,突然感觉肚子饿了。她把晚餐的时间拿来写信给卡罗尔,永远不会寄出去的信。他们在第三大道搭乘前往上城的公车,然后朝东走到特芮丝家。特芮丝心里虽不想邀理查德上楼,但还是问他要不要上去。
“不了,谢谢,我要走了。”理查德说。他把一只脚放在第一级阶梯上。“你今晚怪怪的,距离我好远。”
“我才没有。”她说。她觉得自己没有表达得很清楚,也感到恼怒。
“你有。我看得出来。再怎么说,你不是……”
“不是什么?”她催促着他说。
“我们交往的还不深,对不对?”他说。突然间他认真了起来。“如果你连一个礼拜日下午都不想跟我在一起,我们怎么能在欧洲一起过好几个月呢?”
“理查德,如果你想取消整个欧洲的计划也行。”
“小芮,我爱你。”他用手轻轻摸她的头发,看起来有点恼火了。“我当然不希望取消,但是……”他欲言又止了。
特芮丝知道理查德想说什么,他要说她根本没有表现出爱他的样子。但他又不肯明说,因为他很清楚,她并不爱他,所以他又怎么能真正期待她表现出爱意呢?事实很简单,特芮丝因为自己不爱理查德而怀有罪恶感,这种罪恶感逼着让她接受了他给予的东西:生日礼物、与他家人共进晚餐的邀约,甚至是他的时间。特芮丝的指尖紧紧压着石头栏杆。“好,我知道了,我不爱你。”她说。
“小芮,我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你想让整件事情作罢,我的意思是,你不想再见我,那也没关系。”她也许不是第一次说出这种话来。
“小芮,你知道,在这世界上我最想跟你在一起。就是这么一回事。”
“如果这件事真那么痛苦……”
“小芮,你爱我吗?你到底多爱我?”
她想:让我细数一下。“我不爱你,但我喜欢你,这是我今晚的感觉,几分钟前的感觉。”她说。不管这些话听来给人怎样的感觉,她还是说了这些话,因为这些是实话。“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觉得我们这么接近过。”
理查德看着她,有点难以置信。“是吗?”他慢慢走上楼,笑了,在她下方的阶梯停了下来。“那……小芮,让我今晚陪你好吗?我们试试看,好吗?”
从他走向她的第一步开始,她就知道他会说这种话。现在她觉得又悲哀又羞愧,替自己,也替他觉得可悲。因为她真的不爱他,她也觉得很尴尬,因为她并不想要让事情走到这个地步。每次他问起这个话题的时候,总是会有那么一个巨大的障碍横阻于前,因为她连试都不想试。最后,他的询问只会造成痛苦的尴尬。
她想起了第一次让他留下来过夜的情形,内心再度纠结起来。那次的经验非常不愉快,做到一半的时候她就问他:“这样子对吗?”她当时想,如果动作没错的话,怎么可能还是让人这么不舒服。接着理查德大笑起来,笑得又久又大声,真心的大笑,让她生气。第二次甚至更糟,原因可能是理查德以为她应该已经克服了障碍,没想到整个过程太痛苦,害她哭了起来。理查德也因此感到深深的愧疚,一直说她让他觉得自己像禽兽一样,她则说他不是禽兽。她很清楚他不是禽兽,至少和安杰洛·罗西相比,理查德简直就是天使。安杰洛曾站在同样的阶梯上,同样问她两人是否可以共度一晚。如果当晚她和他上床,他的表现绝对和理查德不一样。
“小芮,亲爱的,”
“不行,”特芮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今天晚上不行,我也不能和你一起去欧洲。”她很诚实,但语气充满悲苦与绝望。
理查德的双唇因为惊讶而张开。特芮丝不敢看他脸上的不悦之情。“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不能。”她说,每个字都是折磨。“因为我不想和你上床。”
“噢,小芮!”理查德笑了起来。“真抱歉我问了你。亲爱的,不要上床好吗?在欧洲也不要上床。”
特芮丝把头转开,又看到了猎户座,倾斜的角度稍微有点不同。然后她回头看着理查德。她想,我就是不能,我必须好好想一想,因为你已经在想这个问题了。对她来说,话已经说出来了,即使她自己什么也没听到,这些话依旧像横阻在两人之间的大木块一样坚硬。她以前在楼上的房间就对他说过同样的话,有次在公园里卷风筝线时她又说过一次。但他未曾好好思考过那些话。难道现在她能做的,就只是重复那些话?“你想要上来待一会儿吗?”她问他。她在折磨自己,一种她无法确切解释的羞愧也在折磨着她。
“不用了。”理查德轻笑着说,他的容忍与体谅使她更羞愧。“不,我要走了。晚安,亲爱的。我爱你,小芮。”他又看了她一眼,然后离开了。
[book_title]第六章
特芮丝走上街道张望,但街上空无一人,唯有周日早晨的空寂。法兰根堡百货公司高耸的水泥墙角旁风声大作,好像因为找不到敌手对抗而暴怒一般。特芮丝想,除了她之外就没有别人了,想着想着就突然咧嘴笑了起来。她应该约一个更舒服的见面地点才对,风就像冰块一样贴着她的牙齿。卡罗尔迟到了十五分钟。如果她没有来,特芮丝很可能会继续等下去,等一整天,直等到晚上。有个身影从地铁口出来,是一个瘦小的女性身影,行色匆匆,穿着黑色长外套,外套底下的脚走得很快,好像是四只脚在轮子上轮流转动一样。
接着特芮丝转头看到卡罗尔坐在一辆车里,正靠着马路对面的人行道停车。特芮丝走向她。
“嗨!”卡罗尔叫她,然后倾身替她开车门。
“你好吗?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迟到了,真抱歉。你冻坏了吧?”
“没有。”特芮丝上了车,把车门关上。车里面很温暖,是一辆深绿色的大轿车,座椅是皮的。卡罗尔开车朝西慢慢行驶。
“要不要去我家?还是你想去哪里?”
“都可以。”特芮丝说。她看到卡罗尔鼻梁上的雀斑,剪短的秀发让特芮丝想起香水瓶对着灯光举起来的景象。她把她的头发用绿色和金色相间的围巾绑在后面。围巾盘在她的头上,就像一条带子一样。
“我们去家里。那边很漂亮。”
她们往上城驶去。感觉像是在一座会横扫前方的山里,却又全在卡罗尔的掌控中。
“你喜欢开车吗?”卡罗尔问,但没有看着她。她嘴里叼着一支烟,开车时手轻轻放在方向盘上,好像对她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好像她正轻松自在地坐在哪里的一把椅子上抽着烟。“你为什么都不说话?”
她们轰隆轰隆地开进林肯隧道。特芮丝从挡风玻璃看出去,产生了狂野的、难以名状的兴奋感。她希望隧道塌陷,夺去她俩的性命,这样她们的尸体被拖出来的时候,还会是在一起的。她感觉到卡罗尔的目光不时扫向她。
“你吃过早餐了吗?”
“还没有。”特芮丝回答。她想她应该是一脸苍白。她出门前本来想吃点早餐的,后来干脆把牛奶瓶扔在水槽里,一点东西也没吃。
“最好喝点咖啡。保温瓶里有咖啡。”
她们开出隧道,卡罗尔把车停在路边。
“在那边。”卡罗尔说。她点头指向两人座位间的保温瓶。然后卡罗尔自己先拿起保温瓶,倒了点咖啡在杯子里。淡褐色的咖啡热气腾腾的。
特芮丝感激万分地看着咖啡。“哪里来的?”
卡罗尔笑了笑:“你一定要知道每样东西的来历吗?”
咖啡很浓,而且很甜,给了她力气。咖啡喝掉了一半,卡罗尔重新发动车子,特芮丝还是一语不发。要谈什么呢?挂在仪表板上钥匙圈的金色四叶幸运草上面有卡罗尔的名字和地址,要聊这个吗?要聊她们在路上看到的圣诞树?要聊聊那些飞越如沼泽般农地的小鸟?不。她想说的,只有她在那封没寄出的信中写给卡罗尔的话,但那又是不可能的。
“你喜欢乡下吗?”转进小路时卡罗尔问道。
她们刚驶进一个小镇,又开了出来。现在她们进入一条半圆形的车道,接近了一幢两层楼的白色房子,房子两侧的厢房像睡狮的脚爪一样伸展。
门前有一块金属踏垫,还有又大又亮的黄铜邮筒,一只狗在房子旁边闷声吠叫,白色的车库则位于侧面的树木后面。特芮丝想,房子闻起来有某种香料的味道,又混合了另一种甜美的味道,这种味道和卡罗尔的香水也不同。她身后的门关上了,发出两声轻微而结实的声响。特芮丝转过头去,发现卡罗尔困惑地看着她,嘴唇微张,似乎感到很惊讶。特芮丝几乎认为接下来卡罗尔会问:“你在这里做什么?”仿佛忘了是她带她来这里的,或者她根本没想要带她来。
“家里只有女佣,没有其他人。而且她也不在附近。”卡罗尔这样说着,似乎是在回应特芮丝的疑惑。
“房子很棒。”特芮丝说。她看到卡罗尔有点不耐烦地浅笑着。
“脱掉外套。”卡罗尔从头上取下围巾,用手指梳理着头发。“想要吃早餐吗?快中午了。”
“不了,谢谢。”
卡罗尔环顾客厅,同样充满困惑的、不满意的表情又出现在她脸上。“我们上楼去吧,那里比较舒服。”
特芮丝跟着卡罗尔走上宽阔的木头阶梯,经过一幅油画。画中是一个留着黄色头发的小女孩,她的下巴方正,和卡罗尔一样。另外经过一扇窗,窗外短暂出现了一个花园,然后很快便消失了。花园有S形的小径,喷泉旁装饰着蓝绿色的雕像。楼上有一条短短的走廊,旁边是四五个房间。卡罗尔走进一间有着绿色地毯和绿色墙壁的房间,从桌上的盒子里拿了支烟,点烟时瞧了特芮丝一眼。特芮丝不知道该说什么或做什么才好。她感觉到卡罗尔希望她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任何事都好。特芮丝观察着那间简单的房间。房间布置着深绿色的地毯,墙边放着可以让人靠着休息的绿色长凳,还有一张素面的白色木头桌,特芮丝想,这里应该是休闲室,看起来也很像书房,里面摆放着书本和唱片,但一张照片都没有。
“我最喜欢这个房间。”卡罗尔说,然后走了出来。“可是我的房间在那里。”
特芮丝往对面的房间看进去。房间里有花朵纹样的棉布装饰的家具,还有简单的淡色木家具,很像另一间房间里的桌子。梳妆台上有一面简单的长镜子,房间采光很好,但实际上房间里并没有阳光直接射入。房里摆着双人床,另一头的黑色柜子上摆着男用衣刷。特芮丝搜寻着她丈夫的照片,但没看见。梳妆台上有一张卡罗尔的照片,照片里她抱着一个金发小女孩。还有一张镶银框的照片,照片里是个留着黑色卷发的女人,笑得很开怀。
“你有个小女儿,是吗?”特芮丝问。
卡罗尔打开走廊上的壁柜。“对,”她说,“你想喝可乐吗?”
冰箱的嗡嗡声现在更清楚了。整个房子里只有她们两人制造出的声音。特芮丝不想喝冷饮,但她还是拿了可乐,跟在卡罗尔后面下楼,走过厨房,进入她刚刚看到的后花园。喷泉后面种了各种植物,大多三英尺高,套着看起来不晓得像什么东西的粗布袋,成群矗立在那里。特芮丝想不出来这些粗布袋到底像什么。卡罗尔把风中松动的系线绑紧。她穿着厚重的羊毛裙和蓝色羊毛衫,弯下身子,看来结实强壮,就像她的脸一样,但又和细瘦的脚踝不同。有好一阵子,卡罗尔似乎忘了她的存在,她慢慢走着,穿着软底鞋的足部重重踱着,仿佛在这个寒冷的、没有花朵的花园里,她终于有了舒适的感觉。天气很冷,没有穿外套的话寒气刺骨,但卡罗尔好像也不以为意,特芮丝也试着有样学样。
“你想做什么?”卡罗尔问,“散步?听音乐?”
“我这样就很好了。”特芮丝告诉她。
特芮丝认为,卡罗尔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事情上面,代表她还是后悔邀请她来这间房子了。她们走回花园小径尽头的那扇门。
“你喜欢你的工作吗?”卡罗尔在厨房问道,她说话的语气还是带着一种距离感。她看着大冰箱里面,翻出两个盖着蜡纸的盘子。“我不介意吃点午餐,你呢?”
特芮丝本来想告诉她自己已经在黑猫剧院找到工作了。她想,这个工作的意义重大,也是她唯一一件可以告诉卡罗尔的大事。可是现在时机不对。她现在想要慢一点回复卡罗尔的话,想要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卡罗尔一样疏离,可是又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了羞怯。“我想,百货公司的工作很有教育意义,我学会了同时当一个小偷、骗子、诗人。”特芮丝在挺直的椅子上往后靠着,这样她的头就可以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她还想说,她也学会了如何去爱。在认识卡罗尔之前,她没有爱过任何人,甚至连艾莉西亚修女也没爱过。
卡罗尔看着她。“你怎么会变成诗人了?”
“凭感觉,有太多事情可以去感觉了。”特芮丝谨慎地回答。
“那你又是怎么变成小偷的?”卡罗尔舔掉拇指上的残渣,眉头皱了起来。“想吃焦糖布丁吗?”
“不了,谢谢你。我没有偷过东西,但我相信偷东西一点也不难。在那边到处可以看见别人的皮包,只要拿点东西就够了。别人也会偷你买的晚餐肉。”特芮丝笑了起来。她和卡罗尔一起为这件事发笑。和卡罗尔在一起,什么事都好笑。
两人吃了冷冻鸡肉切片、小红莓酱、绿橄榄,还有青脆的芹菜。午餐吃到一半时卡罗尔走进客厅,拿了个装了威士忌的杯子回来,从水龙头里加了点水在里面。特芮丝观察着她。有好一会儿,她们彼此对望,卡罗尔站在门口,特芮丝就坐在桌旁,没有吃盘里的食物,反而扭过头看着她。
卡罗尔平静地问:“你这样子,有没有认识很多顾客?你跟陌生人讲话,难道不该小心一点?”
“是啊,”特芮丝微笑着。
“约出去吃午餐的对象也该小心一点。”卡罗尔的眼睛亮了起来。“你也许会碰到绑架犯。”杯子里没有加冰块,她摇一摇里面的酒,然后一饮而尽,手腕上的银质细手环与杯子碰撞,发出喀喀声。“你认识很多顾客吗?”
“没有。”特芮丝说。
“没有很多?只有三四个?”
“像你一样?”特芮丝的目光与她相接。
卡罗尔也定定地看着她,好像等着特芮丝再说几句话。之后她把玻璃杯放在炉子上走开。“你会不会弹钢琴?”
“会一点。”
“过来弹一下。”特芮丝正准备婉拒时,卡罗尔用命令的语气说:“我不在乎你弹得怎样,过来弹点东西就是了。”
特芮丝弹了一些她在儿童之家学过的斯卡拉蒂[1]的曲子。卡罗尔坐在房间另一边的椅子上听着,整个人放松下来,动也不动,也没喝掉另一杯威士忌。特芮丝弹了一首C大调奏鸣曲,曲子很慢,而且很简单,充满了破碎的八度音,但到了颤音的部分她突然觉得很无趣,也很矫情,所以停了下来。刹时间这一切似乎难以承受,她的手放在键盘上,卡罗尔必定也弹过这些键盘,卡罗尔看着她眼睛半闭着。卡罗尔的整个家都环绕着她,使她自我放纵的音乐环绕着她,让她毫无戒备。她喘了口气,把手放在腿上。
“累了吗?”卡罗尔平静地问道。
这问题似乎问的不是现在累不累,而是一直以来的情形。“对。”
卡罗尔走到她后面,把手放在她的肩上。特芮丝可以在记忆中看见她的手,灵活而强壮。卡罗尔按着她的肩膀时,手上出现了细长的肌腱。卡罗尔的双手移向她的颈项和下巴,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卡罗尔把她的头稍微倾斜一点,在发丝边缘轻轻吻了一下。那段时间心如潮涌,感觉太过强烈,甚至冲散了卡罗尔动作带来的愉悦。特芮丝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卡罗尔的吻。
“跟我来。”卡罗尔说。
她再度和卡罗尔上楼。特芮丝倚着栏杆爬了上去,突然之间,她想起了罗比谢克太太。
“我想,小睡片刻应该无妨。”卡罗尔说。她开始铺着印花棉质床单和毯子。
“谢谢你,我并不是真的……”
“把鞋子脱掉。”卡罗尔轻柔地说,但她的语气像是在命令特芮丝。
特芮丝看着床。她前一天晚上几乎彻夜未眠。“我觉得我睡不着,但如果我睡着的话……”
“半小时后我会叫醒你。”特芮丝躺下来时,卡罗尔把毯子盖在她身上,坐在床边。“特芮丝,你几岁了?”
特芮丝抬头看她,虽感到无法直视她,但还是与她目光相接。她不在乎卡罗尔会不会把她勒死,不在乎自己现在就死去。她躺卧着,脆弱无助,她是这个房子的闯入者。“十九岁。”听起来多老啊,比九十一岁还要老。
卡罗尔虽然显出一点笑容,但仍然眉头紧皱。特芮丝觉得她想事情想得太用力了,旁人几乎可以触摸到存在于两人中的思绪。然后卡罗尔的双手滑到特芮丝的肩膀下,把头低下来埋进特芮丝的颈部。特芮丝感觉到卡罗尔的身体绷紧了,叹了一口气,她的脖子温热了起来。这口气带着卡罗尔的发香。
“你还是小孩子。”卡罗尔好像在责怪她似的说着。她抬起头。“你想要什么?”
特芮丝想起在餐厅时想到的事情,惭愧地咬着牙。
“你想要什么?”卡罗尔重复了一次。
“什么都不用。谢谢。”
卡罗尔起身走向梳妆台,点了支烟。特芮丝透过半闭的眼睛看着卡罗尔。尽管她喜欢香烟,喜欢看到卡罗尔抽烟,但看到卡罗尔坐立不安,仍让她担心。
“想喝什么?饮料吗?”
特芮丝知道她指的是水。从卡罗尔语气里的温柔和关切,她就可以感觉出来,卡罗尔对她仿佛是对着一个生病发烧的小孩一样。特芮丝说:“我想要热牛奶。”
卡罗尔的嘴角扬起了一抹笑意。“热牛奶。”卡罗尔故意学她说话,开着玩笑。然后离开房间。
好长一段时间,特芮丝都处于焦虑和昏昏欲睡的中间状态,直到卡罗尔端着牛奶再度出现为止。牛奶装在玻璃杯中,底下有个碟子。卡罗尔扶着碟子和杯子的手把,用脚关上门。
“我把牛奶煮开了,上面有点浮沫。”卡罗尔的话听起来有点愠怒。“抱歉。”
但特芮丝很开心,她知道这就是卡罗尔会出的状况:心里想着其他事情,任由牛奶煮到滚。
“你就要牛奶这样子吗?就像这样不加东西?”
特芮丝点头。
“嗯,”卡罗尔边说话,边坐在椅子扶手上看着特芮丝。
特芮丝用一只手肘撑起身子。牛奶很烫,一开始嘴唇几乎没法碰。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牛奶在嘴巴里扩散,散发出的味道混合了各种有机香味。牛奶尝起来似乎有骨头和血的味道,有温热的肉味或毛发味,像粉笔般毫无咸味,但又像逐渐成长的胚胎一样有生命力。牛奶从上面到杯子底都很烫,特芮丝喝着牛奶,就像喝下童话里会变身的药水一般,也像毫不起疑的战士喝下致命的毒酒一样。然后卡罗尔过来拿走了杯子,半梦半醒中特芮丝意识到卡罗尔问了三个问题,一个和幸福有关,一个和店里有关,一个和未来有关。特芮丝听到自己回答了这些问题。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突然上扬,变得模糊不清,就像她无法控制的泉水,最后她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她告诉卡罗尔自己怕什么,讨厌什么,告诉卡罗尔她的寂寞。她告诉她理查德的事,还有巨大的失望。她还告诉卡罗尔自己父母的事,母亲还在,但特芮丝从十四岁起就没再见过她了。
卡罗尔问话,然后她答话,不过她并不想谈到母亲。她母亲并没有那么重要,甚至不是她失望的原因,她的父亲才是。特芮丝六岁时父亲就死了,他是个有捷克血统的律师,终其一生的愿望就是当画家。她父亲与众不同,温和又有同情心,对那个唠叨不停的女人也从来不会发怒,不会提高声音对抗她。他既非好律师,也不是好画家。他身体一直不好,最后死于肺炎。在特芮丝心里,夺走他生命的是她母亲。卡罗尔一直问一直问,特芮丝便提到她母亲带她到蒙克莱尔的一家学校去,那年她八岁。她也提到她母亲偶尔才会去探望她,因为她常在全国各地旅行。她是钢琴家,不,不,不是第一流的钢琴家。怎么可能是第一流的?但她很有企图心,所以一定会找到工作。特芮丝十岁时母亲再婚。特芮丝放圣诞假的时候,曾去纽约长岛找妈妈。他们虽然邀她留下来,但听起来又不太诚恳。特芮丝不喜欢她的继父尼克,因为他和她母亲一样,都是大块头、有深色头发的人,声音洪亮,动作激烈而热情。特芮丝相信他们的婚姻会圆满,她母亲当时已经怀孕了,后来生了两个小孩。特芮丝和他们住了一个星期后,又回到儿童之家。此后她母亲来看了她三四次,每次都会带给她礼物,或者是大衣,或者是书本,有一次还带了个化妆盒来。特芮丝很讨厌那个化妆盒,因为化妆盒让她想起母亲上了睫毛膏的纤细的睫毛。她母亲拿那些礼物给她时都很不自然,就像虚伪的求和礼物一样。有一次母亲还带了个小男孩来,那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特芮丝马上就明白她已经是外人了。她母亲并不爱她的亲生父亲,她八岁时就被母亲留在学校里,既然这样的话,现在又何必大费周章来探望她,来找她?如果特芮丝和学校大多数女孩一样,没有收到礼物,说不定还会快乐一点。最后,特芮丝告诉她母亲,她不希望她再来学校看她,从此母亲就没再来过了。她对她母亲最后的记忆就是羞愧、悔恨的表情,那双褐色的眼睛紧张地往别处看,像抽搐的微笑,还有一片沉默。后来她十五岁了。学校里的修女知道她母亲没有写信来。修女们请她母亲写信来,她母亲也写了,但特芮丝并没有回信。十七岁毕业之际,学校向她母亲要了两百块钱。特芮丝不想拿她的钱,也相信她母亲一毛也不会给,但她还是给了,特芮丝也拿了。
“我很后悔自己拿了钱。这件事除了你以外,我没告诉过其他人。我希望有一天把钱还回去。”
“胡说。”卡罗尔柔和地说。她一直坐在椅子扶手上,用手撑着下巴,眼睛直盯着特芮丝微笑。“你还是小孩子。等到你忘记了要还钱给她的时候,你就长大了。”
特芮丝没有回答。
“你想不想再见到她?也许再过几年?”
特芮丝摇摇头笑了笑,但眼泪还是簌簌直往下掉。“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理查德知道这些事吗?”
“不知道,只知道她还活着。这有关系吗?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特芮丝觉得如果自己一次哭个够,所有的情绪都会倾泻而出,所有的疲惫、寂寞和失望,仿佛它们都在泪水中。她很高兴卡罗尔放任她大哭。卡罗尔站在梳妆台旁背对着她,特芮丝僵硬地躺在床上,身子用手肘撑起来,因为努力想压抑泪水而感到痛苦。
“我不会再哭了。”她说。
“会,你会的。”一根火柴擦亮了。
特芮丝从床边的桌上取了另一张卫生纸,擤了擤鼻子。
“除了理查德,你生命里还有哪些人?”卡罗尔问道。
她逃离那些人了。她刚到纽约时住的房子里,有莉莉和安德森夫妇。鹈鹕出版社的弗兰西斯·科特和提姆。还有蒙克莱尔儿童之家里的一个女孩露意丝·维芙利卡。现在有谁?住在二楼奥斯朋太太那里的凯利一家人。还有理查德。特芮丝说:“我上个月被解雇时觉得很羞愧,所以就搬家了,”她停了下来。
“搬到哪里?”
“我没有跟别人说搬到哪里,只告诉了理查德。我就这样消失了。我以为这就是开始新生活的方法,其实是因为我觉得很丢脸,不希望其他人知道我住哪里。”
卡罗尔笑了笑。“消失了!我喜欢,你真幸运,可以这样做。你自由了,你明白吗?”
特芮丝不发一语。
“不明白。”卡罗尔自己替她回答了。
卡罗尔身边的梳妆台上有个灰色的方形钟,发出微弱的滴答声。就像在店里曾经做过上千次的动作一样,特芮丝看了时间,为时间加上意义。现在是四点十五分,突然间她担心自己躺了太久,担心卡罗尔正在等待某人走进这房子。
毫无预警,电话响了,而且声音拉得很长,仿佛走廊上有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发出尖叫,两人都看到彼此惊跳了起来。
卡罗尔站起来,拍了拍手掌,就好像她在店里用手套拍打手掌一样。电话铃声再度大作。特芮丝以为卡罗尔就要把手里拿的东西丢出去了,砸在房间的墙上。但卡罗尔只是转身把东西静静放下,然后走出去。
特芮丝听到卡罗尔在走廊上的声音。她不想听卡罗尔在说什么。她起身穿上裙子和鞋子,现在她看清楚刚刚卡罗尔握在手上的东西了,那是一支棕褐色的木制鞋拔。特芮丝想,换做其他人,早就把鞋拔扔出去了。接着她想到一个字眼,可以用来形容她对卡罗尔的感觉:骄傲。她听到卡罗尔的声音重复同样的音调。她打开门准备离开房间,听清楚了卡罗尔的话:“我现在有客人。”卡罗尔平静地重复了三次。“我认为这个理由不错,还有更好的吗?明天怎么了?如果你……”
接着声音停了,直到卡罗尔踩在阶梯上的脚步声出现。特芮丝知道卡罗尔的谈话对象挂了她的电话。特芮丝猜想,不知谁有那么大的胆子。
“你要我离开吗?”
卡罗尔看着她的样子,就和她们第一次走进这间房子的神情一样。“不用,除非你自己想走。如果你要的话,我们待会儿可以开车兜兜风。”
她知道卡罗尔不想再开车出门。特芮丝开始整理床。
“不用管床了。”卡罗尔站在走廊上看着她,“关上门就好。”
“有人要来吗?”
卡罗尔转身走进绿色的房间。“我丈夫,”她说,“哈吉。”
楼下的门铃响了两声,门栓发出咔嗒声。
“今天干吗这么准时,”卡罗尔咕哝着说,“下来,特芮丝。”
特芮丝突然觉得恐惧,很不舒服,她不是怕那个男人,而是怕卡罗尔因那个男人的抵达而产生的不悦。
男人上楼来了,她看到特芮丝时慢下了脚步,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表情,然后便看着卡罗尔。
“哈吉,这位是贝利维小姐,”卡罗尔说,“这是爱尔德先生。”
“你好。”特芮丝说。
哈吉只瞄了特芮丝一眼,但他紧张的蓝眼睛从头到脚打量着她。哈吉的块头很大,脸很红,一边的眉毛比另一边高,眉心中央明显突起来一块,看起来像扭曲的疤痕一样。“你好。”然后他向卡罗尔说:“抱歉打扰你。我只是想拿一两样东西。”他经过她身边,然后打开另一个房间的门。特芮丝还没有看过那个房间。“给琳蒂的东西。”他补充道。
“墙上的画?”卡罗尔问道。
那男人没有说话。
卡罗尔和特芮丝下楼去。在客厅里,卡罗尔坐了下来,但特芮丝还是站着。
“你愿意的话,可以再弹弹钢琴。”卡罗尔说。
特芮丝摇摇头。
“再弹点吧。”卡罗尔坚定地说。
卡罗尔眼中突然燃起白色的怒火,吓了特芮丝一跳。“我不想弹。”特芮丝还是这样说。她和驴子一样顽固。
卡罗尔退让了,甚至笑了起来。
她们听到哈吉的脚步声快速通过走廊,停下来,然后慢慢下楼。特芮丝看见他穿着深色衣服的身影,之后他那张金发碧眼又微红的脸孔出现了。
“我找不到那套水彩组,我以为在我房间。”他用抱怨的语气说道。
“我知道在哪里。”卡罗尔起身走向阶梯。
“你想不想让我带点东西给她,当圣诞礼物。”哈吉说。
“谢谢。我会把这些东西给她。”卡罗尔走上阶梯。
特芮丝猜想,他们才刚离婚不久,或者快要离婚了。
哈吉看着特芮丝,几乎要把他的烟盒递给她,但他没有那么做。他的表情紧绷着,奇妙地糅合了焦虑和厌倦的感觉。他嘴巴四周的肌肉坚硬厚实,圈成嘴巴的线条,看起来好像没有嘴唇一样。“你是纽约人吗?”他问。
特芮丝感觉到这问题轻浮又鲁莽,就像一巴掌打到脸上般刺痛。“对,我是纽约人。”她回答。
卡罗尔下楼时,哈吉正要问她另一个问题。特芮丝本来已经把自己武装起来,准备应付和他独处的这几分钟。现在她因为放松而颤抖了起来,她也知道他看到了。
“谢谢。”哈吉接过卡罗尔手上的盒子,朝着他的大衣走过去,特芮丝注意到他的大衣在双人沙发上摊开着,黑色的手臂向外伸展,好像在打架一样,最后会占领这间房子。“再见。”哈吉对她说。他一面走向大门,一面把大衣穿上。“艾比的朋友?”他对卡罗尔低语着。
“我的朋友。”卡罗尔回答。
“你什么时候会把礼物拿给琳蒂?”
“哈吉,如果我什么都不给她呢?”
“卡罗尔,”他停在门口,特芮丝隐约听到他正在说着“不要把情况弄僵”这样的话。然后是“我现在要过去看辛西娅。回来的路上我过来一下好不好?八点以前到”。
“哈吉,何苦呢?”卡罗尔有气无力地说,“尤其是你这么讨人厌的时候。”
“因为这和琳蒂有关。”接着他的声音逐渐变小,听不太清楚。
过了一会儿,卡罗尔一个人进来,关上门,靠着门站着,双手放在背后,她们听到外面车子开走的声音。特芮丝想,卡罗尔一定同意今晚和他见面了。
“我要走了。”特芮丝说。卡罗尔一句话也没说。两人之间沉默不语,一片死寂,特芮丝越来越不自在。“我最好还是走吧,你觉得呢?”
“好。我很抱歉。哈吉的事我很抱歉。他以前不是这么鲁莽的,我不应该告诉他说这里有客人。”
“没关系。”
卡罗尔皱起眉头,费力地说:“如果我只把你送到火车站,不送你到家,你不介意吧?”
“不会。”她不忍让卡罗尔开车送她回家,又一个人在黑夜中独自开车回来。
她们在车上也没说什么话。车一在火车站前停下来,特芮丝就打开门。
“大概四分钟后有班火车。”卡罗尔说。
特芮丝突然脱口而出:“可以再和你见面吗?”
车窗在两人间升起,卡罗尔只对她笑了笑,带着一点责怪的神情。“再见。”卡罗尔说。
特芮丝想,当然,当然,她们还会再见面的。真是个愚蠢的问题。
车子很快倒车,转向,往黑暗中驶去。
特芮丝好想再回到百货公司里,期盼礼拜一的到来,因为卡罗尔礼拜一可能会再度出现。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因为礼拜二就是圣诞夜了。当然,她要在礼拜二打电话给卡罗尔,只要祝她圣诞快乐就好了。
但她心里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卡罗尔的容貌,不管她看到什么景象,里面都有卡罗尔。那天晚上,在黑暗平坦的纽约街头,明天还要上班,掉在水槽里破掉的牛奶瓶,都变得不重要了。她颓然倒在床上,用铅笔在一张纸上画了一条线,然后画了一条又一条。一个新世界在她周围诞生了,就像一片闪亮的森林,里面有百万片闪闪发光的林叶。
* * *
[1] 多梅尼科·斯卡拉蒂(Domenico Scarlatti,1685—1757),活跃在西班牙及葡萄牙的意大利作曲家,也是古典时期的重要音乐家。
[book_title]第七章
那男人看了看,漫不经心地把东西捏在拇指和食指间。他的头秃了,只剩下一绺绺长长的黑发从以前的额线上长出来,他费力把头发贴着光秃秃的头皮梳平。特芮丝才刚走到柜台,说出第一句话,他就挤出下唇,露出轻蔑和不屑的样子。这种表情就这么固定在他脸上。
“不行。”他终于说了。
“这东西真的什么都换不到吗?”特芮丝问。
那片下唇又更凸出来了一点。“大概五毛钱吧。”他从柜台的另一头把东西扔回来。
特芮丝伸出手指,把那东西当宝贝似的拿过来。“嗯,那这个呢?”她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那条有圣·克里斯多福坠饰的银链。
他的拇指和手指又表现出轻视的姿态,把坠子像脏东西一样转着。“两块五毛。”
特芮丝想告诉他,那条银链至少值二十块钱,但她还是没说出口,因为每个来这里的人都会说这种话。“谢谢。”她拿起链子走了出去。
她在想,是谁那么幸运,可以把橱窗里挂着的一堆陈旧的折叠小刀、破掉的腕表和木工刨子卖给当铺?她忍不住又往窗子里面看,在一排悬挂着的猎刀下找到那个男人的脸孔。那个男人也看着她,对着她笑。她觉得他好像了解自己的一举一动。特芮丝于是从人行道上快步离去。
十分钟后,特芮丝又回来了,用两块五毛钱典当了银链子。
她快步往西走,奔跑着穿过莱克辛顿大道,然后是公园大道,再转往麦迪逊大道。她紧抓住口袋里的小盒子,直到盒子尖锐的边缘划破了手指为止。这个小盒子是比阿特丽丝修女送的,上面镶着褐色的木头,构成格子状的花纹。她不知道这东西值多少钱,只认为这个东西非常珍贵。嗯,现在她知道了,事实不是这样。她走进一家皮件店。
“我想看看橱窗里那个黑色的,那个有皮带和金色扣子的。”特芮丝告诉售货小姐。
上周六早上,她正要赴她和卡罗尔的午餐之约,在半路上注意到这个手提包。她一眼看去,就觉得这个手提包很适合卡罗尔。她想,就算卡罗尔爽约,就算她再也见不到卡罗尔,也要买下这个手提包寄给她。
“我要了。”特芮丝说。
“含税一共七十一块十八分,”售货小姐说,“您想用包装纸包起来吗?”
“好,请帮我包起来。”特芮丝在柜台上数了六张十元钞票,其他的则是零钱。“我想把包先寄放在这里,晚上六点半左右再来拿好吗?”
特芮丝把收据放进皮夹,走出那家店。她可不能冒着失窃的风险,把手提包带到百货公司里。即使今天是圣诞夜,包还是有可能被偷。特芮丝笑了,今天是她在百货公司上班的最后一天,再过四天,黑猫剧院的工作就来了。菲尔说好了会在圣诞节隔天拿给她演出的剧本。
她经过布兰塔诺商店。这家店的橱窗满是缎带的装饰,还有皮质书套的书和穿着盔甲的骑士画像。特芮丝转回去走进店里,她并不想买东西,只是想看看这里有没有比那个手提包更漂亮的东西。
柜台陈列的一张插图吸引了她的目光。图中有个年轻的骑士骑着白马,骑过看起来像花束般的森林,后面跟着一排侍童,最后一个带着一个垫子,垫子上面放着一个金色戒指。她拿了那本有皮质书套的书,里面的标价写着二十五块钱。如果她现在就去银行再多领二十五块钱出来,就可以买这本书了。二十五元值多少呢?其实她没有必要把那根银链子当掉,她当了那个链子的原因,仅仅是因为那是理查德送的,她不想要再留着。她阖上书,看着书封面凹陷的边缘。卡罗尔喜不喜欢一本写着中世纪情诗的书?她也不知道。她记不起任何有关卡罗尔对书籍的品味的线索,于是匆忙放下书离开了。
在楼上的洋娃娃部,桑提尼小姐站在柜台后面,从大盒子里拿糖果分发给大家。
“拿两个吧,”她告诉特芮丝,“糖果部送来的。”
“拿两个也好。”她想,咬了颗牛轧糖,圣诞的欢乐气氛就要降临糖果部了。店里今天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首先,店里似乎异常平静。顾客很多,今天就是圣诞夜,但他们好像都没有在赶时间。特芮丝看了看电梯,寻找卡罗尔的身影。卡罗尔今天不一定会来,如果她没有来,那特芮丝就想在六点半的时候打电话给她,祝她圣诞快乐。特芮丝在卡罗尔家的电话机上面已经看到她的电话号码了。
“贝利维小姐!”亨德里克森太太的声音在呼唤她,特芮丝立刻收回注意力。但亨德里克森太太只是挥挥手,让信差把电报放在特芮丝面前。
特芮丝潦草地签收了电报,然后把它拆开。上面写着:“下午五点楼下碰面。卡罗尔。”
特芮丝把电报揉成一团,拇指用力把电报压入手掌中,看着那个信差朝电梯走回去。信差年纪很大了,步履蹒跚,身形佝偻,走路的时候膝盖好像远远地戳在前头,他的布绑腿松了,在那里晃啊晃的。
“你心情不错啊。”扎布罗茨基太太经过时,略带着沮丧对她说。
特芮丝笑了。“我是很快乐呀。”扎布罗茨基太太告诉过特芮丝,她的小女儿才刚生下来两个月,丈夫又失业了。特芮丝猜想,不知扎布罗茨基太太和她丈夫是否彼此相爱,是否真正的快乐。也许他们是的,但从扎布罗茨基太太空洞的脸孔和她仿佛才刚经历了长途跋涉的步伐上却看不出来是这样。或许扎布罗茨基太太有一度也和她一样快乐,或许快乐早已离她远去。她记得不知在哪里读到(理查德也曾经说过),通常结婚两年后,爱情就死了。真残忍,像是骗局。她想像着,如果卡罗尔的脸和香水的味道都变得没有意义,那怎么办?但首先她可以说她爱上卡罗尔了吗?这个问题,她自己也无法回答。
四点四十五分时,特芮丝去找亨德里克森太太,要求准她早半小时下班。亨德里克森太太或许认为这个要求和电报有关,但她还是答应了,甚至连一个抱怨的表情也没有。这一天,气氛真的很诡异。
卡罗尔在她们以前碰面的大厅等她。
“哈啰!”特芮丝说,“我好了。”
“什么好了?”
“下班了。这里的工作。”但卡罗尔看起来很丧气的样子,使得特芮丝立刻觉得被浇了一盆冷水。不过特芮丝还是说:“我收到电报,真的很高兴。”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空。今晚有空吗?”
“当然有空。”
她们慢慢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走着。卡罗尔穿着精致的无带浅口有跟鞋,使她比特芮丝高了好几英寸。一小时前下的雪,现在已经停了,在脚底积成薄薄的一层,就像一层白色羊毛,薄薄地铺到对面的马路和人行道上。
“我们今晚本来可以和艾比碰面的,可是她没空。”卡罗尔说,“不管怎样,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开车兜兜风好吗?见到你真好,你今晚是个自由的天使,你知道吗?”
“不知道。”特芮丝说。虽然卡罗尔的情绪有点让人担心,但特芮丝依旧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快乐中。特芮丝感觉到有事情发生了。
“这附近有地方可以喝咖啡吗?”
“有。再东边一点的地方有。”
特芮丝想的是第五大道和麦迪逊大道中间的一家三明治店,但卡罗尔选择了另一家店门口有雨篷的小酒吧。那里的服务生一开始不太情愿招呼她们,说现在正是傍晚的鸡尾酒时间。后来卡罗尔准备离去,他又跑去拿了咖啡过来。特芮丝很焦急,想要赶快把她买的手提包拿回来。即使手提包已经包装好了,她还是不希望让卡罗尔看到。
“有事吗?”特芮丝问。
“事情很复杂,没办法解释。”卡罗尔对着她露出疲惫的笑容,之后又是一阵空洞的沉默,仿佛她们穿越空间,远离彼此。
特芮丝想,或许是卡罗尔本来期待的约会落空了,这是圣诞夜,卡罗尔当然会很忙。
“我现在会不会妨碍到你?”卡罗尔问。
特芮丝感觉自己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无助。“我要去麦迪逊大道拿个包裹,离这里不远,如果你可以等我,我现在就过去。”
“没问题。”
特芮丝站起来。“我会搭计程车,三分钟就办完事了。但我猜你不会等我,是不是这样?”
卡罗尔笑了笑,伸手握住特芮丝的手,有点冷淡地挤挤特芮丝的手,然后放下来。“放心,我会等你。”
特芮丝坐在计程车上的时候,耳边依旧回荡着卡罗尔声音里面不耐烦的语调。回程的路上交通拥挤,她下了车,跑着穿过最后一条街。
卡罗尔还在那里,她的咖啡只喝了一半。
“我不想喝咖啡了。”特芮丝这么说,因为卡罗尔好像想走了。
“我的车在市区,我们搭计程车过去。”
她们抵达巴特雷公园附近的商业区,卡罗尔把车从地下停车场开上来,往西开到了高速公路。
“这样比较好。”卡罗尔开车时脱掉了外套。“帮我把外套丢在后面好吗?”
然后两人又沉默相对。卡罗尔越开越快,变换车道超车,仿佛她们真有个目的地要去似的。抵达乔治华盛顿大桥时,特芮丝想开口说话,不管说什么话都好。特芮丝突然想到,如果卡罗尔和她丈夫正在办离婚,那她今天去市中心就是去找律师,那个区域到处都是律师事务所。而且事情有点蹊跷,为什么他们要离婚呢?是因为哈吉和那个叫辛西娅的女人有外遇?卡罗尔把她旁边的车窗摇了下来,特芮丝觉得很冷。每次车子一加速,风就灌进来,用冰冷的双臂包围着她。
“艾比住那里。”卡罗尔说,点头示意河的对岸。
特芮丝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艾比是谁?”
“艾比,我最好的朋友。”然后卡罗尔看着她。“窗子这样开着,你不冷吗?”
“不会。”
“你会冷。”她们停在红灯前,卡罗尔把窗子摇上来,然后看着她,仿佛那天晚上才第一次好好看她一样。卡罗尔的眼睛从特芮丝的脸看到她放在膝上的双手。在那双眼睛之下,特芮丝觉得自己像一只卡罗尔从路边宠物店买来的小狗,觉得卡罗尔才刚刚想起来,自己在她旁边,陪着她开车。
“卡罗尔,怎么了?你是不是要离婚?”
卡罗尔叹了口气。“对,要离婚。”她冷静地说,发动了车子。
“小孩归他?”
“只有今晚。”
特芮丝正要继续问问题,卡罗尔开口道,“我们谈点别的吧。”
有辆车子经过,收音机里播放着圣诞歌,每个人都在跟着唱。
她和卡罗尔都沉默不语。她们开车经过杨克斯,特芮丝觉得她和卡罗尔深谈的机会好像已经被遗弃在背后的马路上了。此时卡罗尔又突然说她想吃东西,因为已经快八点了,于是她们把车停在路边一家小餐厅门前,一家卖炸蛤蜊三明治的小店。两人坐在柜台边点了三明治和咖啡,结果卡罗尔却一口也没吃。卡罗尔问她理查德的事,只是口气不如礼拜天下午那么关切了,反而比较像是要先开口问话,免得特芮丝继续追问关于她自己的事。卡罗尔问的都是私人的问题,特芮丝回答得既机械化又不带感情。卡罗尔的声音很小,不断提出问题,她的声音比三码外柜台服务生与人交谈的声音还要小得多。
“你和他上过床吗?”卡罗尔问。
“有,两三次。”特芮丝把当时的情形告诉她,第一次和之后的三次。她毫不脸红地谈论这些事情,现在这些事情已经显得无趣又琐碎了。她感觉到卡罗尔正在想像着那几个夜晚的分分秒秒,她也感觉到卡罗尔用客观的眼神在评价她,她也知道卡罗尔想要说她看来并不是冷淡的人,也不是在情感上格外匮乏的人。但卡罗尔一句话也没说,所以特芮丝也扭捏地看着前面小音乐盒上的歌单。她想起曾有人说她嘴上很热情,可是又忘了到底是谁说的。
“需要时间吧,”卡罗尔说,“你愿意给别人第二次机会吗?”
“为什么呢?感觉很不好啊,况且我并不爱他。”
“如果你想清楚了,会不会爱上他?”
“谈恋爱不是这样的吧。”
卡罗尔抬头看着柜台后面墙上的鹿头。“不是,”她笑着说,“你为什么喜欢理查德?”
“嗯,他……”她觉得理查德的问题出在欠缺热忱,理查德好像不是很热衷于当画家。“我喜欢他的态度,比大多数男人都好。他把我当成一个人来尊重,不是只想走一步算一步。我也喜欢他的家人,我喜欢他的家庭。”
“很多人都有家庭。”
特芮丝把自己的答案重新组织了一遍。“他很随性,愿意改变。他不像其他男生一样,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医生或保险业务员。”
“我想你对他的了解,比我结婚好几个月后对哈吉的了解还要多。至少你不会和我犯同样的错误,一到二十岁就结婚,只因为大家都这样。”
“你的意思是,你没有爱过他?”
“有,我爱过他,非常爱。哈吉对我也是一样。他是那种可以在一个礼拜之内就了解你的人。你恋爱过吗?”
特芮丝停顿了一下。接着下一句话凭空冒出,虚伪的、带着罪恶感,她动了动嘴唇:“没有。”
“但你又希望谈恋爱。”卡罗尔笑了。
“哈吉还爱着你吗?”
卡罗尔往下看着大腿,一脸不耐烦。特芮丝想,或许卡罗尔会惊讶于自己那么直接就问出来了。但卡罗尔说话时,她的音调又没有太大改变。“连我也不知道。从某方面来看,他和以前一样充满热情,只是我已经看透他的真面目了。他说我是他第一个爱上的女人,他说的应该是实话,但我认为就爱这个字的意义而言,他只不过爱了我几个月。的确,他好像对其他人从来没有兴趣;如果他对其他人有兴趣的话,也许他会更像个人。这样我就能了解他、原谅他了。”
“他喜欢琳蒂吗?”
“他太宠她了。”卡罗尔望着她笑了出来。“如果他会爱任何人的话,那他爱的一定就是琳蒂。”
“‘琳蒂’这个名字怎么来的?”
“奈琳达。哈吉替她取的。他本来想要儿子,但我觉得生了女儿之后他反而更高兴。我想要的是女儿,还想过要生两个或三个小孩呢。”
“哈吉不想吗?”
“是我不想要,”卡罗尔再次看着特芮丝,“圣诞夜适合谈这些吗?”卡罗尔伸手拿烟,然后拿了特芮丝递过来的菲利普·莫利斯牌香烟。
“你的事情,我都想知道。”特芮丝说。
“我不想再生小孩了,因为我担心我们的婚姻岌岌可危,就算有了琳蒂也一样。所以你想谈恋爱吗?说不定你马上就要恋爱了,如果你真的要谈恋爱的话,那就好好享受恋爱吧。恋爱过后的日子比较辛苦。”
“爱上一个人比较难?”
“坠入爱河比较难。甚至是有做爱的欲望,都很难。我认为‘性’在我们所有人的身上,并不像我们认为的那么活跃,男人尤其是这样。爱情一开始的冒险历程,只不过是要满足好奇心而已,之后就只有重复同样的动作,想要找到……什么呢?”
“找什么?”特芮丝问。
“该怎么形容呢?想要找到朋友、伴侣,甚至只是个分享者。这些字眼有什么用呢?我的意思是,我觉得人类好像想要借着‘性’来找寻某些东西,但如果用别的方法来找,或许更容易得多。”
特芮丝认为,卡罗尔提到的好奇心,这话倒是真的。“用其他哪些方式去找?”她接着问。
卡罗尔看着她。“我认为答案要靠每个人自己去找出来。不知道这个餐厅有没有卖饮料。”
那家餐厅只有啤酒和葡萄酒,所以她们就离开了。开车回纽约的途中,卡罗尔没有停下来买她要的饮料,反而问特芮丝想不想回家,或者可以到她家待一会儿,特芮丝回答说她可以去卡罗尔家。她记得凯利一家人邀请她参加今晚的派对,派对上还有葡萄酒和水果蛋糕呢,她也答应了。但她现在想,她没去的话,他们应当不会想念她的。
“我跟你约的是什么烂时间嘛,”卡罗尔突然开口,“一会儿是礼拜天,一会儿又是这个时候。反正今天晚上我不是最佳伴侣,你想要做什么?想不想去纽华克的餐厅,里面灯光不错,还有圣诞音乐。不是夜总会,我们也可以在那边好好吃一顿。”
“去那边很好啊。”
“你一整天都待在那家烂百货公司,我们还没有庆祝你解脱呢。”
“我只想在这里和你在一起。”特芮丝听到自己声音里急于辩解的语气,不禁微笑了起来。
卡罗尔摇摇头,并没有看着她。“孩子,孩子,你跑哪儿去了?都是你自己一个人吗?”
过了一会儿,在前往新泽西的高速公路上,卡罗尔说,“我知道了。”然后她把车子开离高速公路,在一块碎石铺面的空地停了下来。“出来。”
她们的面前是一个架高的平台,上面陈列着待售的圣诞树。卡罗尔要她选了一棵大小适中的树,然后把树放在车后,特芮丝坐在前座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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