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危地马拉传说 [book_author]阿斯图里亚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70272 [book_dec]《危地马拉传说》是危地马拉作家米盖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早期的重要作品,是一本充满魔幻色彩的神话故事集,被称为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山之作。是作者根据早年从母亲口中听到的印第安人的神话传说为素材写成的,1930年在马德里出版。全书包括《危地马拉》《现在我想起来》《火山传说》《幻影兽传说》《文身女传说》《大帽人传说》《花地宝藏传说》《春天风暴的巫师》《库库尔坎 羽蛇》这9 篇神奇而富有诗意的民间传说。这些作品在读者面前展现了一个原始、魔幻、令人赞叹的世界。作者同时对危地马拉的独特自然风光作了美丽的描绘,全书仿佛一幅幅绮丽多彩的油画。这些传说直接或间接地采用了印第安人的著名神话故事《波波尔•乌》的题材和技巧,笼罩着浓重的魔幻色彩。 [book_img]Z_9467.jpg [book_title]序 保尔·瓦雷里[1]致 弗朗西斯·德·米奥芒德尔[2] 我亲爱的朋友: 感谢您赐予我拜读米盖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先生之作《危地马拉传说》的机会。身为作家,您是幸运的。译本赏心而出色;换言之,美而忠。好的译作拥有一位罗马妻子的美德:佳偶天成。 这些传说令我千回百转。没什么能让我——我想说,我的灵魂和我对惊喜的感知力——更意外的了。这些历史、梦境、诗歌,如此潇洒地混合了信仰、故事、一个秩序井然的民族的沧桑岁月以及一片强劲并始终跳动的土地上的鬼斧神工。这片土地上,多种力量筑起岩石与腐殖土的舞台,随后孕育出生命。它们依旧威力无比,精力旺盛,仿佛已枕戈待旦,待天灾突降于两片大洋之间,创造出新的融合与生命乐章。 酷热的自然、缭乱的植物、土著的魔法和萨拉曼卡的神学竟能融合在一起!火山、修士、罂粟人、无价珠宝商、“周日一群群鹦鹉”、“到村镇传授纺织和零的价值的巫师尊者”,以上种种谱写成梦的狂想曲。 我的阅读如一个筛箩,与其说是读,不如说是饮,尽管书很薄,于我而言却是一个热带梦境的再现,鲜活逼真,不乏惊喜。我自以为汲取到了奇异植物的汁水或用捕食鸟儿的花朵炖的一锅汤。“梦椰树从灵魂中苏醒”。 司汤达告诫自己每早读一点《民法典》。此建议有其价值。不过,一部药典须包罗万象。除了补药,还需醉人的香脂和松脂。时不时来一剂危地马拉仙药是对抗万千烦恼的良方…… 敬上 保尔·瓦雷里 * * * [1] 保尔·瓦雷里(Paul Valéry,1871—1945),法国象征派诗人,法兰西学院院士,代表作有《年轻的命运女神》和《幻美集》等。——原著正文后附有名词解释,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将其改为分页脚注的形式以方便读者阅读,因考虑到篇幅,所以对部分冗长内容做了删减,此处统一说明。 [2] 弗朗西斯·德·米奥芒德尔(Francis de Miomandre,1880—1959),法国小说家,著名西法翻译家,凭借作品《在水上写字》获得1908年法国龚古尔文学奖。 [book_title]危地马拉 板车日复一日滚滚驶入村庄。在大街与小路交汇处的驿站里看到了第一家店。店主夫妇年事已高,患甲状腺肿[1]。他们见过鬼怪、游魂和幽灵,爱讲奇闻异事,有匈牙利人[2]路过时便关起门来:那伙人抢小孩,吃马肉,与魔鬼交谈,逃避上帝。 街道犹如一把残剑嵌入形似拳头的广场。广场不大。高贵而古老的旧门廊让它显得更小了。显赫人家居住于此处和邻近的街道上。他们与主教和村长过从甚密,与工匠们则不相往来,除非在圣雅各日[3],不用说,小姐们会在主教宫门前给穷人发巧克力。 夏日,树林消散于黄叶之间,景色光秃秃一片[4],有陈年葡萄酒的清亮;冬天,河水上涨,冲垮桥梁。 据现在妇孺老少无人能信的故事所述,这座城市建在中美洲诸多被掩埋的城池之上。牛奶和成灰浆用以堆石砌墙。杂草[5]边埋下了一个个装有三十根羽毛和三十管金粉的包裹[6],以记录第一抹足迹。据一部庞大的家族编年史[7]记载,那是埋在一根朽木[8]里,也有人认为在柴堆下或泉涌的山间。 人们相信,树木呼吸被掩埋城市居民的气息,因而流传着一个传奇而为人熟知的习俗,想排忧解难之人在树阴下会得到劝告,恋人会减轻痛苦,迷路的朝圣者会被指点迷津,诗人会收获灵感。 树给全城施了魔法。梦中纤细的表皮上布满了使之颤动的幽灵。文身女在草屋前徘徊。大帽人从门廊这头穿到那头;橡胶撒旦又是弹跳,又是翻转;幻影兽在洼地现形,专偷小姑娘的长辫子和给马鬃打结。然而,沉睡的城市深处,连根睫毛都不曾动过,可感知的肉体上实际什么都未发生。 树的气息驱走了山峦。山路崎岖,如同一缕轻烟。夜幕降临,橙子漂浮在水面,最细小的回声都能察觉,一片落叶或一声鸟啼在酣睡的景色中发出如此幽深的回响,梦椰树从灵魂中苏醒。 梦椰树让一座特大城市——我们心照不宣的想法——浮现眼前,它比这座身处圣布拉斯面包圈中的斑驳房屋[9]之城大百倍。这座城市由被埋之城重叠而起,如复式楼房。楼上楼。城上城。简直是一本装裱于石头上,以印第安黄金纸、西班牙羊皮纸和共和国纸为页的旧插画书!又像是关有凯米拉[10]冰冻尸首、矿金和镶入银指环内的月银丝珍宝的箱子!这座复式城内,雪泥鸿爪原封未动。梦影登上台阶,雁过无痕,悄无声息。挨家挨户,物换星移。幻影在窗户透出的光里闪动。幽灵是永恒的词藻。梦椰树不停地编织故事。 帕伦克城[11]里,稚嫩的天穹下,梯形平台呈现眼前,沐浴着阳光,对称、坚固而简洁;墙上的浅浮雕,寥寥几笔凿刻,而非精雕细琢,松树在其上勾勒出他们天真的轮廓。两位公主[12]在一只蜂鸟笼子周围玩耍。一位银胡子老人依据守护星道出谶语。公主玩,蜂鸟飞,老者预言。如故事所述,蜂鸟飞了三天,公主也玩了三天。 科潘城[13]里,国王牵着银皮鹿漫步于宫殿的花园之中。国王的肩膀以镶着珠宝的纳华尔[14]羽毛装点;胸前挂着用金线穿成的魔法贝壳;前臂戴着熠熠闪光的臂镯,可与最精致的象牙媲美;前额飘着苍鹭鲜亮的羽毛。浪漫的黄昏时分,国王抽着竹烟斗里的雪茄。南洋樱的叶子飘落下来。一场爱心雨是献给这位大人物的贡品。国王恋爱了,他患有丘疹,这是太阳的病[15]。 那是用旧时刻记录的旧时光。梦椰树不停地编织故事。基里瓜[16]厚重而奢华的建筑让人想起东方的城市。热带空气消减了爱之吻那难以言状的幸福感。胶香醉人。嘴儿潮湿、宽大而热情。温水里,雄蜥蜴睡在雌蜥蜴身上。热带是大地的性腺! 基里瓜城里,佩戴琥珀珍珠耳环的女人们在神庙门前等待。文身让她们袒胸露乳,男人们全身染成红色,鼻上戴着稀有的黑曜岩鼻环。姑娘们涂上了未烧制的泥浆,这是优雅的象征。 祭司到了。众人分至两边。祭司用金手指敲了敲庙宇之门。众人跪拜,叩首祈祷。祭司祭献了七只白鸽[17]。处女的睫毛上掠过丝丝痛苦。生命树[18]形状的祭祀水晶刀上溅出了鲜血,使得光环萦绕在淡漠而神圣的神灵们的头顶上。死去的王后在石棺中像是睡着一般,手上散发出某种强烈的气味。石火炉撕扯下野茴芹香味的云烟。笛声勾起了对上帝的记忆。阳光梳过外面春季早晨的绵绵细雨,落在青葱的森林与成熟时节金黄的玉米地上。 蒂卡尔城[19]里,宫阙、神庙和宅邸空无一人。三百名战士连同家人弃城而去。从前的早晨,育婴嫂与启蒙者依然在迷宫门口讲述着坊间传说。城市唱着歌在街上渐行渐远。女人们扭着丰满的胯,摇晃罐子。商人们数着美洲狮皮上的可可籽。小宠儿们用皓白胜月的龙舌兰线将情人日暮时分为她们雕琢的水晶饰品穿起来。诱人的宝藏之门关闭了。神庙之火熄灭了。一切如初。迷途的幽灵与目光空洞的鬼魂在荒无人烟的街上游荡。 如广阔的大海一般喧嚣的城市! 岩石脚边,一个幼小的民族穿着宽大的外衣,缠着传奇的腰带,玩弄政治、贸易与战争。值得一提的是和平年代巫师尊者的出现,他们到城市与乡野传授织布方法、零的价值以及粮食的收获。 记忆占据了通往西班牙城市的阶梯。台阶盘旋而上,每隔一段距离,每至最窄的转弯处,就会打开在黑暗中若影若现的窗子或粗砺墙壁构成的走廊,走廊好似天主教教堂里通向唱经台的走道。走廊中望得见其他城市。记忆是一位盲人,在模糊不清的影像中探寻道路。我们在一座复式城里拾级而上:西巴尔巴[20]与图兰[21],神话中遥远而氤氲的城市;伊希姆切,城徽上,被俘之鹰[22]为卡克奇克尔[23]贵族的御座锦上添花;乌坦特兰[24],权贵们的城市;阿蒂特兰[25],镶嵌于一片蓝色湖畔岩石上的瞭望台。玉米的花朵也比不上这些王国最后的清晨美丽!梦椰树不停地编织故事。 在征服者的第一座城市——圣地亚哥圣人城的孪生城,一位尊贵的女士向丈夫倾身致意。丈夫胆怯的心情压倒了爱意。她的微笑令伟大的首领黯然神伤。他旋即吻了吻她的嘴唇,便向香料群岛[26]进发。这源自一张对古老壁毯的记忆。十三艘船舰[27]停泊于银月清辉下的蓝色海湾。西伯拉[28]七座城市建造在一个黄金国的云端。两位印第安酋长[29]在旅行中入眠。骑兵的回声还在宫门前飘荡。这时,高贵的夫人在恍惚中看到或梦到,一条龙将她的丈夫卷入死亡的地窖,将她淹死在无底河的黑水中。 殖民地城市的脚步声。多沙的街上,教士们低吟《万福马利亚》的呢喃声、骑兵与长官以上帝为证人的争斗声。一名更夫睡在斗篷里。炼狱的幽魂,壁龛里燃烧灯火的闪动,某个卡斯蒂利亚马刺的响声,某只不祥鸟的啼鸣声,某只闹钟的铃声。 安提瓜[30],征服者的第二座城市,有着清晰的地平线和殖民地的旧衣裳,宗教精神使景色蒙上了一层忧伤。在这座教堂之城里,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造孽需求。某扇门打开,主教大人走进去,身后跟着市长先生。他们窃窃私语,眼皮耷拉着。眯缝双眼窥见的宗庙城的生活带有古典的味道:菜园阡陌、拱廊、清泉喷涌的豪门庭院以及庄严肃穆的金属钟声。但愿天主教的十字架能够保存这座古城,忠诚地庇佑它免受火山之灾!而后才能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喜庆奢华地举行王室庆典。女士们坐在高靠背的椅子上,接受绅士们的问候。绅士们蓄着傲慢的髭须,身穿黑色和银色的西装。这位贵妇无精打采地盯着小脚丫,那位贵妇长着一头丝一般的秀发。一股香气让一位正与法院官员交谈的女士透不过气来。夜深了……深了……主教告辞,助手们紧随其后。司库是位风度翩翩的男子,也是蒙特莎骑士团[31]的一员,正将家族史娓娓道来。教会僵直的烛光从玻璃烛台落下来。音乐轻柔、欢腾,四三拍节奏的舞蹈带着忧愁。时不时听到司库评论“非常尊贵的先生”言行举止的声音,这位先生被授予拉·戈梅拉伯爵头衔,也是王国的上将。两只计时精准的古钟声在耳畔回响。夜深了……深了……梦椰树不停地编织故事。 我们来到了圣弗朗西斯科神庙。在这里看得见围起罗雷托圣母[32]祭坛的铁栅栏、热那亚瓷砖铺成的路面、大马士革的壁毯、格拉纳达的塔夫绸、洋红色的锦缎丝绒。肃静!不止三位主教腐烂于此。老鼠拖着坏心思。金色的月光悄悄爬进了高窗户。微光荧荧。蜡烛没了火焰,暗处的圣母没了眼睛。 一位妇女在圣母像前哭泣。她那细细的啜泣声打破了沉寂。 佩德罗·德·贝坦库尔[33]教友后半夜前来祷告:他把面包分给饥民,为孤儿提供住所,帮助病人减轻痛楚。他步履轻盈,无声无息,走路像鸽子飞。 他一声不响地走到那个哭泣的女人身边,问她愁为哪般,却未注意到那是一个伤心欲绝的女人的身影。他听见她说: “我哭是因为我失去了一个我深爱的男人!他不是我丈夫,但我很爱他……请原谅,兄弟,这是罪过!” 教友抬眼寻找圣母的眼睛……真奇怪啊!他长高了,也更结实了。他突然感到冒险的白发落到肩头,宝剑系在腰间,靴子套在腿上,马刺钉在后跟,羽毛插在帽子上。他明白这一切,因为他是圣人。他一言不发,躬身靠近那仍在哭泣的贵妇…… 堂·罗德里格[34]? 像试图抓住自己影子的疯子那样娴熟,她站起身来,揪住他西装的下沿,到他面前拼命地亲吻。他正是堂·罗德里格!……他正是堂·罗德里格!…… 两个幸福的影子——一对情人——走出教堂,沿着地狱通道般弯曲的城市街道,消隐在夜色中。 翌日清晨,据说,佩德罗教友在小礼拜堂里酣然入睡,从未如此靠近圣母的臂弯。 梦椰树不停地编织故事。织布机里升起一阵落网苍蝇的嗡嗡声。国王——我们的主——的编年史作者写下印第安故事的那个可敬的角落里传出一阵金龟子的唧唧声。唱经台上可以听到青蛙的呱呱声。垂暮斜阳,教士在唱经台单调地吟唱。铁砧颤动着,大钟振动着,心脏跳动着…… 帕约·恩里克·德·里维拉[35]修士走过。光藏进他黑色的教士服里。黄昏来袭。帕约教士敲了敲一座小房子的门,塞进去一份印刷品。 头一阵喊声把我惊醒;我到家了。危地马拉·德·拉·亚松森[36],征服者的第三座城市!山上突现的婴儿玩具似的白色小屋是真实的。小屋墙壁的神情笑貌——按时节穿着的教士或士兵——让我满怀骄傲,封闭的阳台使我忧伤,祖先的门厅令我倍感亲切。街上追逐打闹的小男孩的奔跑和玩安达雷斯游戏的小女孩的叫声都是真实的。 “安达雷斯!安达雷斯!” “安达雷斯对你说了什么?” “叫你放我过去!” 我的家乡!我的家乡!为了相信我到了家乡,我重复道。她那快乐的平原,她那森林的浓密青丝,她那延绵不绝、在城市周围形成圣布拉斯面包圈的群山,她的湖泊,她那四十座火山的开口和脊背,还有守护神圣地亚哥,我的家和别人的家,广场和教堂,桥,隐匿于多沙街道交叉路口的牧场,盘绕在荒草和荨麻周围的街巷阡陌,不断为柳树带来痛苦的河流,丝兰的花朵。我的家乡!我的家乡! * * * [1] 该词有时用来形容患此种病之人有点愚笨。 [2] 这里指吉卜赛人。在过去的欧洲,吉卜赛人常与匈牙利人相混。 [3] 在天主教国家一般为每年7月25日,以纪念耶稣十二门徒之一和士兵、朝圣者、骑手的主保圣人圣雅各。危地马拉第一座城市建于1524年7月25日,因而会纪念圣雅各使徒。 [4] 中美洲气候分为旱季和雨季,通常被称为夏季和冬季。夏季,烈日烘烤热带植被,因而该时节树木都是光秃一片。 [5] 伊希姆切(Iximché)是危地马拉最早建立的城市,周边杂草丛生。西班牙人到来前为土著卡克奇克尔人(Cakchiqueles)领地的首府,建于1470年,1524年被西班牙人占领。 [6] 包裹是一种迷信和巫术的物品,玛雅史诗《波波尔·乌》(Popol Vuh)中提到巫师背着看不见缝的包裹,到了民主社会,第一块石头取代了包裹。 [7] 指《佛罗里达回忆录》(Recordación Florida),由危地马拉的西班牙后裔、著名历史学家和诗人弗朗西斯科·安东尼奥·德·富恩特斯·伊·古斯曼(Francisco Antonio de Fuentes y Guzmán,1643—1700)著于1690年,描述了从征服时期至17世纪危地马拉王国的自然、历史、军事和政治等各方面概况。 [8] 据危地马拉历史学家多明戈·胡安罗斯(Domingo Juarros,1752—1820)所著《危地马拉城历史概况》(Compendio de la historia de la ciudad de Guatemala)中叙述,危地马拉(Guatemala)一词源于墨西哥方言“瓜乌特马利”(Quauhtemali),意为“腐烂的木棍”。墨西哥的印第安人在加齐给(Cachiquel,危地马拉土著民族)王国附近发现了一棵被虫蛀空的树,首都从此得名。 [9] 指首都危地马拉城,城市周围群山环绕,于是作者将群山比喻成圣布拉斯面包圈。圣布拉斯是古罗马帝国的医生、主教、基督教烈士,每年2月3日(西方)或2月11日(东方)会举行纪念活动。此比喻源自作者对故乡圣母游行活动的记忆,游行中,他曾看到小圣布拉斯像手中托着一个面包圈。 [10] 古希腊语中意为“山羊”,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喷火女妖,拥有狮头、羊身和蛇尾,她蹂躏了卡里亚和吕西亚周围地区,最终被骑着飞马的贝勒洛方所杀。 [11] 玛雅古城遗址,据玛雅古书《契伦巴伦之书》(Chilam Balam)记载,古城大约建于公元前15年。帕伦克城的建筑与雕塑艺术登峰造极,是古代玛雅艺术的光辉代表,在制图与透视法方面胜于古代埃及和两河流域文明。 [12] 此处使用“公主”这一欧洲称谓是因为其发音悦耳。西班牙征服时期的美洲实行的是长老(ahuaes)制,类似国会制度,并不存在欧洲宫廷体制下的国王、公主等。长老由公正廉明、德高望重的老人组成。当酋长专制残暴或戏弄民众,抑或是未满足民众诉求时,他们有权处置酋长。 [13] 玛雅文明中最大、最古老的城市遗址,其石碑、球场和文字阶等遗址享誉世界。 [14] 印第安人的保护神。印第安人相信,每人都有一种动物充当自己的保护神,因而婴儿在出生时会与某种动物拴在一起。一方死去,另一方也不能苟活。若没有保护神,一个人便无法获得财富与权势。 [15] 根据墨西哥神话,众神在堤奥蒂瓦坎创造第五个太阳时,纳纳华特辛(Nanahuatzin,Nanahuatl)与特库希斯特卡特尔(Tecuciztecatl)自愿跳入篝火,争逐成为第五纪元的太阳,前者坚持到底,最终成为太阳,后者忍受不了烈火,最后成为月亮。纳纳华特辛由一个满身溃伤的神祇(el Buboso)变成强大的太阳神托纳季乌。 [16] 位于危地马拉东南部的玛雅古城,存在于1700年前。 [17] 白鸽为玛雅神话中保管史诗《波波尔·乌》的祖父母之神(Xmucane与Xpiacoc)的象征鸟,而“七”则是一个神圣的数字。 [18] 玛雅人认为大地是立方体的,大地之上种有一株四方(指东、南、西、北四个基本方位)之树。在一些画中可以看到用于宰杀人牲的、生命树形状的祭祀刀具。 [19] 位于危地马拉北部的玛雅古城,玛雅语意为“声音之地”。 [20] 西巴尔巴(Xibalbá),意为“恐怖之地”或“幽灵之地”,据《波波尔·乌》记载,西巴尔巴处于地面之下,是一个蕴含着生殖和丰产之力的潮湿之地,也是腐朽和疾病并存的恐怖之所。玛雅人对此地心存恐惧,认为那些自然死亡的人最后都将被分配到这里,灵魂通过岩洞、井泉或湖泊进入下界。 [21] 图兰(Tulán),玛雅神话中的黎明之地。 [22] 卡克奇克尔人在出征时,其盾牌上绘有这种图案。特拉斯卡尔特加人(Los tlaxcaltecas)协助西班牙征服者佩德罗·德·阿尔瓦拉多(Pedro de Alvarado,1485—1541)征服新大陆时,看到盾牌上的被俘之鹰图案,便将卡克奇克尔人所居住的区域(位于如今的危地马拉境内)称作“夸科特马拉”(Quactemallan),后演变为“危地马拉”(Guatemala)。因此有人认为“被俘之鹰”是“危地马拉”一词的来源。 [23] 卡克奇克尔人(Cakchiqueles),危地马拉中西部高地的玛雅印第安民族,被西班牙人征服,1524年起由西班牙征服者佩德罗·德·阿尔瓦拉多统治。 [24] 乌坦特兰(Utatlán),西班牙人到来前为基切人(危地马拉和墨西哥印第安人的一支)领地的首府,其富足程度可与墨西哥与秘鲁的库斯科抗衡。 [25] 阿蒂特兰(Atitlán),危地马拉中西部高地的玛雅印第安民族楚图希尔人(Zutuhiles)的要塞,现如今为危地马拉大内流湖阿蒂特兰湖旁的一座重镇。有人认为Atitlán一词源于Atit(Abuela,祖母)和Lan(agua,水),意为“水之祖母”。 [26] 阿尔瓦拉多在征服新的岛屿时,认为一直向西进发便可到达中国、马鲁古群岛或其他任何香料群岛。 [27] 佩德罗·德·阿尔瓦拉多在危地马拉花费大量黄金建造的舰队。 [28] 西伯拉(Cíbola),传说中位于北美洲的七座黄金城,但始终无人找到。相传西伯拉是一份西班牙探险队留下的寻宝图中的关键字眼。 [29] 指的是西纳卡姆(Sinacam)和塞克初尔(Sequechul)两位酋长。据一些编年史书记载,征服者佩德罗·德·阿尔瓦拉多远征香料群岛时带上了两位酋长,两人经过漫长而痛苦的幽禁岁月后被绞死在主广场上。 [30] 安提瓜(Antigua),全称旧危地马拉(Antigua Guatemala),是西班牙于1542年在危地马拉王国建立的第二座都城。 [31] 西班牙阿拉贡王国的哈伊梅二世于十四世纪建立的宗教性军事组织。 [32] 天主教中圣母马利亚的另一种称谓,其纪念日为每年12月10日。在西班牙等国,她是空军的守护神。《佛罗里达回忆录》中提到西哥德的贵族、阿斯图里亚斯王国建立者堂·佩拉约(don Pelayo),在其叔父维提萨国王(rey Witiza)谋害其父亲后,其母亲堂娜·路易莎(doña Luisa)迫于压力,将他放置于塔赫河中,并由罗雷托圣母陪伴。 [33] 佩德罗·德·贝坦库尔(Pedro de Betancourt,1626—1667),西班牙传教士和天主教圣人,生于西班牙特内里费岛,1651年来到危地马拉,在那里建立了医院和收容所。“他后半夜去圣弗朗西斯科神庙祷告”一事在历史上并不存在,文中虚构此情节是因为他葬于该庙中。 [34] 堂·罗德里格(Don Rodrigo,1637—1716),西班牙军人和官员,出身于西班牙贵族家庭,随父亲前往美洲,因冒险和征服运动而名声大噪,后致力于宗教,继承佩德罗·德·贝坦库尔,领导贝特莱米塔斯教会(Betlemitas),服务于穷人。 [35] 帕约·恩里克·德·里维拉(Payo Enríquez de Rivera,1622—1684),西班牙天主教奥古斯丁会修士,任危地马拉主教(1657—1667)、墨西哥大主教(1668—1681)和新西班牙总督(1673—1680)。 [36] 危地马拉·德·拉·亚松森(Guatemala de la Asunción),1773年危地马拉王国第二座都城被毁后,首都便迁往此地。 [book_title]现在我想起来 何塞和奥古斯蒂娜先天患甲状腺肿,村里人亲切地称他们为堂·切佩和蒂娜女孩。两人用玉米籽算我的年龄,从左到右一颗一颗地加,像是祖先们在数石头上记录年代的圈圈点点。数年岁是件忧伤的事。我的年龄让他们忧愁。 蒂娜女孩说:“野百合巫术的影响剥夺了我的时间意识,只知道一天连着一天,一年连着一年。野百合是一棵睡眼惺忪的小树,摧毁时间的进程。在它的作用下,我到了王国老祭司埋葬酋长的境地。” 堂·切佩说:“我听过一只绿眉翠鴗在圆月下歌唱,它的啼啭像蜜汁一样朝我滴落下来,直到将我变得英俊、透明。阳光对我视而不见,日子避开我匆匆而过。为了将我的生命延至永生,在绿眉翠鴗巫术的作用下,我到了透明的境地。” “的确。”我最后说道,“四月的一个早晨,我告别您二老去森林里捕捉鹿和鸽子。现在我想起来,当初您俩与现在一样,已有一百岁。两位亘古未变,是石头上没有年岁的灵魂,是田园里永不衰老的土地。我早早离开村子,天亮时已在赶路的马队中。我看见水与蜜混合的朝霞和牲畜呼出的白色气息。小嘲鸫们在枫香树间歌唱,马鞭草花含苞待放。” 我走进森林,在树下继续前行,如同置身于一场族长游行中。枝叶背后,地平线清晰可见,透出金子的光亮和玻璃窗的五彩斑斓。红衣主教[1]如同圣灵的火舌[2],苍穹渐渐映入我的眼帘。那时的我原始、野蛮、稚嫩,人们叫我“金皮”[3]。我的家是老猎人的收容所。他们逗留期间,若交谈起来,会讲听来的故事。墙上挂着皮、角和武器。厅堂里,金发猎人和被猎狗追逐的动物画像装裱在黑框里。孩提的我在那些画中发现,受伤的鹿很像圣塞瓦斯蒂安[4]。 森林深处,树丛遮住了道路。树木倒下来,如同苍蝇落入凄凄荒草间的蜘蛛网。每走一步,机灵的野兔都在回声中跳跃、奔跑、飞腾。树影昏暗,柔情深深:鸽子的轻昵、丛林狼的嚎叫、麋鹿的赛跑、美洲豹的穿行、苍鹰的飞翔;我的脚步声惊动了来自大海的流浪族群[5]的回声。这里是他们放声歌唱的地方,这里是他们生命伊始的地方。他们灵魂在手,开始生活。月亮快要出来了,他们在阳光、空气和土地间跟着眼泪的节拍舞动。这里,番荔枝树下;这里,灯笼果花上…… 他们边跳边唱: “万岁!啊,创造者!啊,缔造者![6]你们看,你们听。你们!不要将我们抛弃,不要将我们遗忘。啊,神灵们!在天上,在地上。天空的灵魂,大地的灵魂。当白昼来临,当黎明显现,请赐予我们子孙、赐予我们后代吧。愿万物发芽。愿黎明到来。愿你们赐予我们千千万万的绿色道路和小径。愿部落平静,非常平静。愿部落完美,非常完美。愿你们赐予我们美满的生活和生命。啊!巨人尊者,闪电的划痕,闪电的光芒;智者的足迹,智者的光辉,雀鹰,巫师尊者,统治者,天空的强者,生殖者,孕育者,古老的秘密,古老的隐者,白昼的祖母,黎明的祖母!……” “愿万物发芽,愿黎明到来!” 他们边跳边唱…… “万岁,白昼的美人,超群的大师,天与地的灵魂,黄与绿的施舍者,儿女的馈赠者!你们回到我们身边,传播绿与黄[7],赋予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子孙以生命吧!愿他们成为孕育者,愿诞生出你们的保护者、你们的滋养者,在大路、在小道、在河边、在悬崖,在树下、在藤蔓里向你们祈求!请你们赐予他们儿女!愿厄运和不幸消失!愿谎言不要来到他们身边!愿他们不会跌倒,不会受伤,不被撕扯,不被火烧!愿他们上坡、下坡都不会摔倒!愿艰难险阻不要来到他们身边!请你们赐予他们绿色的大道与小径!愿你们的能力、你们的巫术让厄运和不幸不再发生!愿你们的保护者、滋养者能在你们的嘴儿与面庞前生活得美好!啊,天与地的灵魂!啊,包围的力量!啊,雨水与火山,在天,在地,在四角,在四端。此刻,黎明存;此刻,部落存。啊,神灵们!” 他们边跳边唱…… 暮霭沉沉,血液在树干间流淌,纤细的潮红漂净了青蛙的眼眸。森林化成一团,柔韧、松软、无筋骨,起伏似枫香树和柠檬叶香味的卷发。 癫狂之夜。豺狼的心在树冠上歌唱。一位男神祇到每朵花中侵犯一位处女。风的舌头舔着荨麻。枝叶扶疏,翩翩起舞。看不见星星、天空和道路。巴旦杏树的浓情蜜意下,泥土闻起来有女人肉体的芳香。 癫狂之夜。寂静代替了声响,沙漠接替了海洋。树影下,感官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我听见脚夫、马林巴[8]、洪钟和石街上驰骋的骑兵的声音;我看见火山炉内的电光石火、灯塔、风暴、火焰和星星;我感觉像一个恶贼被绑在了铁十字架上;我的鼻子里充溢着火药、抹布和平锅构成的家的味道。寂静代替了声响,沙漠接替了海洋。癫狂之夜。黑暗中,一切荡然无存。黑暗中,一切荡然无存。黑暗中,一切荡然无存…… 我一手抓住另一只手,跟着一阵叫喊声的元音节拍“啊—唉—咿—哦—呜!”和蟋蟀“啊—唉—咿—哦—呜!”的单调拍子跳起舞来。 “啊—唉—咿—哦—呜!”更轻了!“啊—唉—咿—哦—呜!”更轻了!无影无踪!单脚跳舞的我不见了!“啊—唉—咿—哦—呜!”更轻了!“呜—哦—咿—唉—啊!”更轻了!“咯喱—咯喱!”更轻了!我的右手拖住我的左手,直至将我一分为二——“啊—唉—咿—哦—呜!”,好让我接着跳舞——“呜—哦—咿—唉—啊!”——我从中间分离——“啊—唉—咿—哦—呜!”但仍是手握着手——“咯喱……咯喱!” 两位甲肿之人一动不动地聆听我的故事,像装进教堂壁龛里的灰泥圣人一样一言不发。 “我如疯子一般跳着舞,无意间踏上一条黑色的路[9]。有幽灵说:‘这条是国王之路,谁走这条路谁就是国王!’我看见身后是绿色的路,右边是红色的路,左边是白色的路。四条路交会于西巴尔巴前。 四条路将我困住,毫无方向;我扪心自问后便停了下来,一边等待晨曦,一边带着疲倦和困意哭泣。 黑暗中渐渐出现奇异而荒诞的影像:眼、手、胃、颌。好几代人蜕下皮来将丛林套住。我竟发现自己厕身于一片人树之林:石头看,树叶谈,河水笑;太阳、月亮、星星、天空和大地随着自己的意志运动。 道路蜿蜒盘旋。远方的景致清晰可见,神秘而哀伤,恰似一只脱去手套的手。浓密的苔藓给木棉的树干穿上了防护衣。最高的栎树将兰花捧上云霄,落日刚强暴了云朵,染红了一片。铁丝草伪装成一场翡翠雨,落在椰树肥厚的衣领中。松树由浪漫女子的睫毛做成。 道路向反方向——与天的四极相反——消失后,黑暗卷土重来,冲散万物,将它们卷入昏暗的漩涡,直至化为粉末、无形、幻影。 癫狂之夜。月亮虎、黑夜虎和甜笑虎来争夺我的生命。猫头鹰一落下翅膀,它们就发动攻势;但那时的它们张牙舞爪,企图撕扯神的影像(当时的我就是神的影像)。午夜向我的脚席卷而来,蜿蜒的道路散开成四色蛇[10],枝叶攀上我柔软而温暖表皮上的那条路来抚慰鳞片上冰冷的伤痕。黑蛇抚摸我的头发,直至欣然入睡,如同雌性对待雄性;白蛇缠住我的额头;绿蛇用格查尔[11]羽毛遮住我的双脚;红蛇赋予我神圣的器官…… “首领的装扮!首领的装扮!……”两个大脖子病人叫喊着。我安抚他们后继续讲下去。 “我在成千上万的蛇环中孤立无援,变得邪念重重,僵硬笨拙。我产生了性苦闷,感觉肌体生出了根。夜色如墨,河水拍打山石。山那头,神灵时而变为疯狂的牙医,用风之手将树连根拔起。” 癫狂之夜!枝叶扶疏,翩翩起舞!圣栎树林在乌云下你追我赶,甩开露水的样子真像松散的骑兵。枝叶扶疏,翩翩起舞!癫狂之夜!我的根生长开来,在地心力的刺激下长出分支。我钻进颅骨和城市,带着根思忖、感受、追忆,当充盈神灵脑袋的不是风儿、血液、灵魂,也非空气中的以太时,该如何迁徙。 “首领的装扮!首领的装扮!” “我铁青的脸色(金皮)沿着不计其数、不知其名的根浮现开来,那是从我的眼睛、黑眼圈以及无始无终的生命里分馏而出的沥青。” “首领的装扮!” “然后……”我疲惫地结尾道,“子民听得见我,子民拥有着我,子民看得到我……” 我钻得越深,我的心就越痛! 但现在我想起来,我是来听你们讲危地马拉传说的,你们石头般沉默,像是被老鼠咬了舌头,在我这儿可行不通…… 向晚的神色如被虐的野兽,精疲力竭。店里已黑下来,香料味四溢,苍蝇飞舞,扰乱了筛箩的节拍。透过屋顶稻草的光线拉长了砖墙上的纸鹤。 “盲人用狗的眼睛看路……”堂·切佩总结道。 “翅膀是将我们绑上天空的链条……”蒂娜女孩总结道。 谈话戛然而止。 * * * [1] 又名北美红雀,一种北美鸣鸟,羽毛呈红色,因酷似天主教中红衣主教的长袍而得名。是著名游戏《愤怒的小鸟》中的小鸟原型。 [2] 圣灵指基督教教义中创造宇宙的三位一体之上帝中的第三位格。《圣经·新约全书》第五卷《使徒行传》中提到圣灵作为“火焰般的舌头”降临下来,分别赐给每一位门徒。 [3] 金皮(Cuero de Oro),印第安神话中掌管雨水和丰收的羽蛇的新的化身。主人公“我”神化自己,以期获得两位巫师的好感与信任。 [4] 天主教中的圣人、烈士,曾是古罗马军队的士兵。 [5] 据卡克奇克尔人的家族编年史《萨希尔家族大事记》(Anales de los Xahil)记载,该部落自湖泊移民而来,因而此处应该理解为湖之海,而非真正的海洋。 [6] 《波波尔·乌》中提到,当人们看到太阳升起时,会高喊类似的话来向神灵祈求儿女和子孙。 [7] 这里指玉米神(Teocintli),是玛雅神话中的九联神之一,掌管玉米等五谷和森林的神祇,也是玉米神族中的众神之王。他掌管世间大事,创造了第一个人。玛雅人最主要的作物是玉米,玉米是财富的象征,故玛雅人敬奉玉米神十分虔诚。 [8] 琴键置于共鸣管之上的一种木琴,是印第安人的乐器。演奏马林巴已成为某些印第安部族仪式的一部分。这些仪式祈求的是宇宙和谐和人类幸福。据古希腊文史资料记载,马林巴的诞生地是危地马拉,但在东南亚和非洲等地也有同时存在的可能性。 [9] 到死亡之地西巴尔巴前有四条交汇的路:红色的路、绿色的路、白色的路和黑色的路。西巴尔巴为吸引旅行者,会告诉他们黑色的路是国王之路、领袖之路。 [10] 故事中首领的装饰全部以蛇的模样出现,以向“金皮”致敬。 [11] 基切语,危地马拉国鸟,外形极其美丽,绿羽红腹,尾巴很长,危地马拉货币亦以国鸟命名。印第安人认为,格查尔酷爱自由,一旦被俘,就会为自由而死;同时它也被视为首领的守护神,传说西班牙征服者到来时,它与印第安首领一起并肩作战。 [book_title]火山传说 某世纪中有一天长数百年。 六人栖居于树之地[1]:三人[2]来到风里,三人来到水中,尽管露面的不过三人。有三人藏在河中,只有风里人从山上下来饮水时才得以一见。 六人栖居于树之地。 风里三人自由驰骋在撒满奇迹的田野里。 水中三人挂在树的枝头,树倒映在河水里。他们咬食水果或吓唬许许多多色彩斑斓的鸟儿。 风里三人如小鸟般在日出前唤醒大地;入夜时分,水中三人若河底之鱼躺在苍白而柔韧的小草上,佯装倦怠,哄大地在日落前睡去。 风里三人如鸟儿一般以水果为生。 水中三人同鱼儿一样以星星为食。 风里三人在林中过夜,或在树叶下,有藏匿之蛇蹿动不休;或在枝头,混迹于松鼠、白鼻浣熊、蜜熊、长尾猴、绿鬣蜥和浣熊中间。 水中三人隐于水塘的花朵中或是蜥蜴的巢穴里,蜥蜴们或如梦魇般开战,或像抛锚的独木舟一样睡去。 风里三人和水中三人充饥时,不会将风里和水中树上的好坏果实分开,因为先祖认为不存在坏果实;一切都是大地的血液,甘甜酸楚仰赖生长的树木。 “鸟巢!” 山之禽[3]鸣啼。 一位风里人回头看了看。同伴们叫他“鸟巢”。 山之禽是其父母的记忆,那是他们为赢得土地而在海里屠戮的牲畜,瀑布之色,金黄的瞳孔深处留有两个黑色小十字,清香似鱼,阴柔如小指。 山之禽死后,他们占领了潮湿海滨,现身于绚丽魔幻的海滩美景之中;远方散落的山杨树、森林、山峦、山谷下平静的河流一动不动……树之地! 他们轻松地沿着海岸前行,精致的自然风光犹如钻石的光泽。他们到达附近谷仓的绿色尖顶上,为解渴初到河边,见三人落入水中。 鸟巢的同伴们——会动的奇特植物——盯着水中倒影,哑口无言。鸟巢安抚道: “这是我们的面具,面具之后藏着我们的脸蛋儿!这是我们的替身,我们靠他们伪装!这是我们的母亲、我们的父亲——山之禽,我们为夺得土地杀了他!我们的纳华尔!我们的纪念!” 丛林将大海延至陆地。枝条下玻璃状的水汽,表面蓝色透亮,深处果实浓绿,明暗鲜明。 海水似乎刚刚退去,只见发光的水珠,落在每片树叶上、每根藤蔓上、每只爬行动物上、每朵花儿上、每只昆虫上…… 膨胀、浓密、成熟、劈啪作响却又如蝰蛇般低产的丛林继续伸向火山:大片树叶飞溅于磐石上,或淹没在牧草中。那里,跖行动物的脚印勾绘了蝴蝶,阳光画出了白色的小球。 有东西划过云间,三人从目眩神迷中惊醒。 两座山对着经过的河流眨眨眼: 一座山名为卡布拉坎[4],其两臂能折断一片丛林,两肩可举起一座城市,吐出的火焰甚至能燃烧大地。 这座山将大地燃起。 一座山名为乌拉坎[5],布满云雾,他攀上火山,用指甲剥开火山口。 天空霎时乌云密布,不见天日,鸟儿惊恐地从成百上千只筐里逃出来,风里三人的呼喊声依稀可辨。他们毫无防备,犹如湿土上生长的树木。 猴子在雾中逃窜,回声消散在枝叶间。鹿群如闪电般飞驰而过。山上有着灰色瞳孔的笨拙车子卷入巨大的漩涡之中。 丛林狼在逃,狭路相逢,树影中露出獠牙。好一个寒战……变色龙在逃,悚然变了颜色;还有负鼠、鬣蜥、驼鼠、兔子、蝙蝠、蟾蜍、螃蟹、蜥蜴、囊鼠、白鼻浣熊和影子能致命的毒蛇。 双线蝮蛇在逃,响尾蛇紧随其后。响尾蛇和蜕皮蛇在山脉沿线留下了敏捷逃遁的野蛮印记,响尾蛇的响声和蜕皮蛇的劈啪声混合于尖锐的呼啸声中。他们四处埋头,鞭打开路。 蜥蜴在逃,麋鹿在跑,此时能以眼神夺命的蜴怪在逃跑;还有美洲豹(毛皮好似撒满阳光的枝叶)、毛发浓而顺的美洲狮、蜥蜴、鼹鼠、乌龟、老鼠、臭鼬、鲶鱼、豪猪、苍蝇和蚂蚁…… 石头开始大步逃离,撞到木棉树,如死鸡一般落下。水流全速奔跑(潋滟,汤汤),在齿龈上泛起一大股干渴白沫,大地的静脉血液紧紧相逐,燃烧的熔岩抹去了鹿、兔子、美洲狮、美洲豹、丛林狼糊状的脚印;抹去了沸腾河水里鱼儿的印记;抹去了灰电尘光的苍穹中鸟儿的痕迹。星星陨落在大海的视野里,没有沾湿睫毛;星星落在大地的手心里,这个盲乞丐可不知是星星,怕被烫着,将它们熄灭。 鸟巢看到同伴们消失了,是被风掠去的;水中的替身消失了,是被火吞噬的,闪电从天而降落入玉米地,燃起了火。那时只有图腾存活下来。图腾说,某世纪中有一天长数百年。 这是充满旋律的一天,如原封未动的水晶,纯净至极,没有黄昏,也没有晨曦。 “鸟巢。”他的心告诉他,“最后走这条路……” 话语中断了,因为一只燕子飞得很近,想要聆听他的话。 他随后徒劳地等着自己的心声。然而,灵魂中另一个声音使他重生了一种走向陌生国度的渴望。 他听到有人呼唤他。绘于景中的小路像一个蛇面包[6]的纹路,小路深处,一个低沉的声音呼唤着他。 他经过时,路上的沙子变为翅膀。不知怎的,在他身后,一根白色木桩竖向天穹,未在地上留下痕迹。 他走啊走…… 前面,钟声回荡在空中。云间的铃音在重复他的名字: 鸟巢! 鸟巢!        鸟巢! 鸟巢! 鸟巢! 鸟巢!      鸟巢! 树上栖居了许多鸟巢。他看见一位圣人、一朵百合和一名孩童。圣人、花朵、孩童三者接待了他。他听到: 鸟巢,我希望你为我建起一座庙宇! 声音渐渐消散,如同一束随风摇曳的玫瑰。百合在圣人手中绽放,微笑在孩童嘴角扬起。 他乘着一串云霓从遥远的国度甜蜜归来。火山熄灭了火种——体内大地倾盆的眼泪汇集在湖泊里。经历了长达数百年的一天后,曾经年轻的鸟巢变得苍老,余下的时间仅够他在庙宇周围建一座有百间小屋的村庄。 * * * [1] 树木林立的土地,这里指基切人的土地。 [2] 作者在这篇传说中十分强调数字“三”,因为在纳华特尔民族(印第安土著的一支)传统中,该数字起着重要作用。 [3] 印第安人相信言语的魔力,山的灵魂附在鸟儿身上呼喊其中一位风里人的名字,便可使其优于另外两位风里人。 [4] 卡布拉坎(Cabrakán),基切神话中的地震神、地巨人,玩弄山川,引发地震。 [5] 乌拉坎(Hurakán),基切神话中的风巨人,天和闪电的灵魂。 [6] 一种圆形烤面包,上面露出小蛇形状的一小块。 [book_title]幻影兽传说 幻影兽在洼地现形,专偷小姑娘的长辫子和给马鬃打结。 时光荏苒,那名在康塞普西翁修道院里切圣饼的新修女,那位谈吐质朴、口中语似温柔花的娉婷少女,将会成为圣塔·卡塔琳娜修道院院长埃尔维拉·德·圣弗朗西斯科修女[1]。 那名新来的修女透过一扇宽敞而没有玻璃的窗户,望着枯叶在炎炎夏日中飞舞,树木披上了花朵的外衣,成熟的果实落在修道院旁的菜园里。废墟中,枝叶遮盖了残垣断壁和破损的屋顶,将禅房与回廊变为陶土与野蔷薇飘香的乐园;节日里搭建的天棚内,如编年史作者们所说,粉爪的鸽子取代了修女,野嘲鸫的鸣啼取代了她们的颂歌。 窗外坍塌的房间里,蝴蝶在温热的光影下拂去翅膀上的尘埃,往来的壁虎袭扰了院子的宁静,叶子的清香令扎根于古墙的树干增添了几分柔情,光影、宁静、清香汇聚在一起。 窗内,埃尔维拉·德·圣弗朗西斯科修女在上帝温柔的陪伴下剥去天使的果皮,找一找果肉和种子,那是基督的身体,长如橙子的髓汁——“你真是隐蔽的上帝啊!”[2]她的灵与肉一同来到童年的家,那里有沉重的门环和馥郁的玫瑰,房门将啜泣声化成一缕风,墙壁倒映在池水中,如同明净玻璃上的气息。 城市的嚣声扰乱了窗户的安宁,起锚前,女游客听到港湾的摇晃声,泛起了点点哀愁;还有男人赛马后的笑声,板车的转动声,抑或孩童的哭声。 骏马、板车、男人、孩童从她眼前经过,唤起了她对苍穹下乡村风景的记忆。天空以其安详的面庞,迷住了坐落于水周围池子的睿智目光和老女佣逆来顺受的神情。 这番图景有气味相伴。天空有天空味儿,孩子有孩子味儿,田野有田野味儿,板车有干草味儿,马匹有老蔷薇味儿,男人有圣人味儿,水池有倒影味儿,倒影有周日休憩味儿,老爷休憩有干净衣服味儿…… 暮色茫茫。她明亮的思绪仿佛一缕阳光中的浮尘,被阴影抹去。钟铃让没有私语的嘴唇靠近傍晚的高脚杯。谁在诉说亲吻?风摇动着香水草。那是香水草还是海马?花丛中的蜂鸟消减了她对上帝的渴望。谁在诉说亲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扰了她。余音在甬道里抑扬顿挫地回响。 是听错了吗?不是那位睫毛浓密的先生吗?周五很晚的时候路过来取圣饼,带到那里的九处地方,带到那小山上建起破庙的圣母谷[3]? 人们喊他“罂粟人”。风从他脚边溜过。他停下羔羊般的脚步,像幽灵一样慢慢显露形骸:手拿帽子,身穿金铜样的小皮靴,裹在蓝色大衣里,在门槛前等着圣饼盒。 的确是他;但这次,他仓皇飞来,像要躲避一场灾难。 “小姑娘,小姑娘!”他进来大喊道,“有人要剪您的辫子,有人要剪您的辫子,有人要剪您的辫子!……” 一看到他进来,苍白而敏捷的新修女站起身,想尽快来到门口;然而,她怀着慈悲心穿了一位瘫痪修女生前穿过的鞋,当她听到他叫喊时,感觉那个一生动不了的修女将双脚安到了她身上,她迈不开步子…… 一阵星星般的抽泣声在她喉咙里颤动。阴沉、破败的废墟间,鸟儿划过薄暮青空,两棵硕大的蓝桉吟诵着忏悔圣诗。 她被绑在一具尸体脚上,动弹不得,哭得伤心欲绝,默默吞下眼泪,像被抽干身体、冷冻一个个器官的病人。她感觉已死,惊恐万分,感到其坟冢之中——她以生命填满泥土的孤儿衣裳——开出了空语的蔷薇,她的创痛慢慢变为平静音符式的快乐……修女们——犹如流动的蔷薇花丛——将蔷薇一簇簇剪下来装饰圣母的祭坛。五月玫瑰盛开,我们的圣母落入芬芳的蜘蛛网,颤抖如光亮中的一只苍蝇。 然而,她那香消玉殒后腐烂肌体的感觉只是匆匆而过。 沉重的辫子让她垂下头,像云间一只陡然断线的风筝飞速跌入地狱。她的辫子充满神秘。苦痛的瞬间叠加到一起。几声唏嘘后,她失去了知觉,直到靠近魔鬼冒泡的泉水时才感觉自己重回大地。一系列亦幻亦真的实物轮番登场:千层饼糖酥的夜晚,圣餐台味儿的松树,空气丝中的生命花粉,划破池水、搅乱故纸堆的无形无色猫。 她与窗子被天空遮蔽…… “小姑娘,我领圣餐时,上帝有您手的味道!”大衣人伸长火眼上的睫毛篦,呢喃道。 听到如是亵渎,新修女收回了碰圣饼的手……不,这不是梦!……她立即摸了摸手臂、肩膀、脖子、脸蛋、辫子……一触到辫子,她屏气片刻,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不,这不是梦,她在那束温热的头发下复活,发现自己身着女子装束,伴于罂粟人之旁,身处魔鬼般的婚礼,还有形如棺材的长形房间一角点燃的蜡烛!烛光支起若隐若现的罂粟恋人,他像临终仪式上变成蝙蝠的基督那样伸长臂膀,而那是她自己的肉身!她闭上双眼,试图以此逃离那地狱的幻影,逃脱那个男人,只因是男人,便摩挲她至si处——欲念中最可恶的色欲!但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垂下饱满而苍白的眼睑,像是泪流满面的瘫痪修女从鞋上站起,她赶紧解开鞋子……她撕扯影子,睁开双眸,带着不安的瞳孔脱离深沉的内心,如落入陷阱的老鼠们,混乱、失聪,脸颊——泪珠盒——变了形,伴着脚上他人痛苦的喘息和背上无形火焰里麻花辫的炽烈炭流,她瑟瑟发抖…… 他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她置身于一具尸体和一个男人之间,发觉自己的舌头与心脏一样中了毒,发出解不开魔咒的抽泣声。她半疯半癫,撒了圣饼,疯狂地寻找剪刀。找到后立即剪断辫子。在摆脱了巫术的枷锁后,她逃去修道院长那儿找寻安全的避风港,足上已无那修女脚附着的感觉……然而,她的辫子一落下就不是辫子了:它蠕动着,蜿蜒在撒落一地的圣饼上。 罂粟人向着光找去,睫毛上抖落的泪珠如熄灭的火柴上最后挣扎的炭火。他强忍着喘息在墙面上滑行,无影,无声,渴望到达那团他相信能获得救赎的火焰。他小心翼翼的脚步倏地变为惊慌失措的逃窜。那条无头爬物丢下圣饼神圣的残骸,径直向他游去,匍匐在他的脚下,犹如死兽的黑血。当即将触到光时,无头爬物突然如自由轻盈的水流一跃而起,扭转成烛心。蜡烛惹他哭泣,直至燃烧殆尽,他的灵魂便随之一起永久熄灭。如此,罂粟人到达永恒,仙人掌至今依然为他而哭,掉下白色的眼泪。 经过的恶魔仿佛对辫子吹了一口气,待烛火耗尽,辫子便倒在地上纹丝不动。 夜半,罂粟人化为一头长形兽——满月时有绵羊两倍大,新月时与垂柳一般细,有着山羊头、兔子耳、蝙蝠脸,将新修女的黑辫子拖至地狱。时光荏苒,新修女将成为埃尔维拉·德·圣弗朗西斯科修女。幻影兽就这样诞生了。此时此刻,她正跪在房间里,带着天使的笑靥,与百合和神秘羔羊一起耽于清梦。 * * * [1] 埃尔维拉·德·圣弗朗西斯科修女(Madre Elvira de San Francisco),公元1606年左右在危地马拉建立圣塔·卡塔琳娜修道院的四位修女之一。 [2] 引自《圣经·旧约·以赛亚书》第四十五章十五节:“救主以色列的上帝,你真是隐蔽的上帝啊!” [3] 危地马拉城于公元1776年迁至该谷,因而在本篇故事所处的年代,那里只有那座建在卡门山丘上的野寺。 [book_title]文身女传说 文身女在草屋前徘徊…… 杏树尊者蓄着粉色胡须,他是那些祭司中的一位:白人触摸过他们,认为他们以金铸成,浑身珠光宝气。他洞悉可治百病植物的秘密,精通黑曜岩——会说话的石头[1]——的语言,知晓记录星象的象形文字。 一天清晨,这棵树出现在他现在生长的森林里,没人播过种,像是鬼魂把他带来的。这棵树会行走[2]……它根据所见的月亮计算岁月,一年四百天[3]。与所有树木一样,他见过许多月亮,年迈之时从富足之地[4]来到此处。 当鸮渔月(四百天一年的二十个月中一个月份名称)月圆之时,杏树尊者将灵魂分与道路。路有四条,朝不同方向直通天的四极。黑极是魔咒的夤夜,绿极是春天的风暴,红极是金刚鹦鹉[5]或热带的狂喜,白极是新土地的希望。路有四条。 “小道儿!小路儿!……”一只白鸽对白路说道,但白色的小路没听见。白鸽想让白路把尊者的灵魂给它,用来医治幻想症。白鸽和孩子患这种病。 “小道儿!小路儿!……”一颗红心对红路说道,但红路没听见。红心想分散红路的注意力,使之忘却尊者的灵魂。心像个盗贼,不会归还遗忘之物。 “小道儿!小路儿!……”一个绿葡萄架对绿路说道,但绿路没听见。它希望绿路用尊者的灵魂抵偿叶子和阴影的债务。 四条路走过了多少月亮? 四条路走过了多少月亮? 最快的是黑路,路上没人跟他说过话。他在城里驻足停留,穿过广场,为了能在商人区休息片刻,他把尊者的灵魂给了无价珠宝商。 到了白猫四处溜达的时间。蔷薇漾出赞美之意!云朵好似晾在天空晒绳上的衣裳。 知道黑路的所作所为后,尊者在杏花般羞涩月光下诞生的小溪里脱去植物的外衣,重新变为人的模样,向城里走去。 一整天后,他来到河谷。暮色降临,羊群踏上归途。他与牧人们交谈,而牧人惊诧于眼前这个绿衫粉须的幽灵,哼哼哈哈敷衍回答。 到了城里,他向西走去。男男女女围在公用水池边。水灌满坛子,发出亲吻般的声响。在影子的指引下,他在商人区发现了被黑路卖给无价珠宝商的那份灵魂。珠宝商用金锁将灵魂封在一个水晶盒底。 他立刻走近在角落抽烟的商人,想要奉送一百阿罗瓦[6]的珍珠来换取那份灵魂。 对于尊者的疯狂,商人莞尔一笑。一百阿罗瓦的珍珠?不,他的珠宝是无价的! 尊者提高了价码。商人总是欲壑难填。尊者要给他成百上千阿尔穆德[7]玉米那么大的翡翠,足以堆起一座翡翠湖。 对于尊者的疯狂,商人莞尔一笑。一座翡翠湖?不,他的珠宝是无价的! 尊者要给他护身符,能召唤水的鹿眸,能抵御风暴的翎羽,以及放在烟草里抽的大麻……商人拒绝了。 尊者要给他宝石,足够在翡翠湖中建一座阆苑! 商人又拒绝了。他的珠宝是无价的,再说,干吗要再谈下去呢?他想用这一小块灵魂到奴隶市场换最美的女奴。 一切都是徒劳。任凭尊者如何许以好处、大费唇舌表明想要赎回灵魂的愿望,还是无济于事。商人可没心肝。 一缕烟草的灰雾隔断了现实与梦境、黑猫与白猫、商人与怪异的顾客。顾客离去时,向门槽里抖了抖凉鞋上的灰尘。让尘土去诅咒他吧。 一年四百天过去了——传说继续讲道,商人穿过连绵的山路,从遥远的国度归来,身旁陪伴着用尊者灵魂买来的女奴、一只用嘴将滴滴蜜汁化为锆石的花鸟和三十名骑马的随从。 “你不知道,”商人勒紧坐骑的缰绳,对女奴说,“你将在城里过怎样的生活啊!你的家将是一座宫殿,我所有的仆人都会听命于你,如果你下令,我也终将唯命是从!” “那里,”他接着说道,半边脸沐浴在阳光中,“一切都归你所有。你就是珍宝,而我就是无价珠宝商!你所值的那一小块灵魂,我连一座翡翠湖都不换!……我们将在一张吊床上一同观赏日出日落,什么也不用干,只要听一位知晓我命运的机灵老太婆讲讲故事。她说,我的命运在一只巨手的指缝里。如果你要求她,她也能洞悉你的命运。” 女奴转身面向色彩斑斓的美景。这番美景消融在越远越淡的蓝色之中。路两旁的树编织出无袖衫上的奇特图案。宁静的天空中,鸟儿仿佛没有翅翮,在昧昧昏睡中飞翔;沉寂的花岗岩上,牲口沿坡向上爬行,像人似的喘着粗气。 女奴赤裸着身体。她的黑发卷成一束,遮住双乳,像蛇似的垂至双脚。商人披金戴银,背上披着一条羊毛斗篷。他身患疟疾又陷入爱河,心里的颤动增添了疾病的寒冷。那三十名骑马的随从在他眼中恍如梦影。 顷刻间,几滴大雨点儿洒在路上。远处的山坡上隐约传来牧人的呼喊声,他们担心暴风雨来临,正在赶拢牲畜。马匹加快脚步,想尽快寻得躲雨之处,但为时已晚:大雨点儿过后便是狂风鞭笞云朵,抽打森林直至推进山谷。山谷霎时雨雾翻腾,雷电交加,照亮了天地,如同疯狂的摄影师拍下暴风雨瞬间时发出的闪光。 惊骇的马匹鬃毛迎风翻卷,耳朵转向后方,挣脱缰绳,提起敏捷的四蹄四处逃散。珠宝商因坐骑绊了一脚而滚到了树根旁,这时,树被闪电击中。树根抓起商人,犹如一只手捡起一块石头,将他扔向了深渊。 与此同时,杏树尊者在城里迷了路,如疯子般在街上游荡,吓唬小孩,收集垃圾,对无主的驴、牛和狗说话。在他眼里,它们与人类一样,都是一群目光忧伤的野兽。 “四条路走过了多少月亮?……”他挨家挨户地打听,人们惊诧于眼前这个绿衫粉须的幽灵,关起门不回答他。 他东挨西问,过了很久,驻足停在了无价珠宝商家门口,向暴风雨之后唯一的幸存者女奴问道: “四条路走过了多少月亮?……” 阳光渐渐从白昼穿的白衫里探出脑袋,洒在镶着金钉和银钉的门上,拭去了尊者的脊背和女奴黝黑的脸庞。她是尊者的一小份灵魂,是一座翡翠湖都买不到的珍宝。 “四条路走过了多少月亮?……” 女奴的回答蜷缩在唇间,变得像牙齿一样坚硬。尊者始终缄口不语,犹如神秘的石头。鸮渔月的月亮圆了。两人静静凝视对方的脸,如一对久别又突然重逢的恋人。 此情此景被一片无礼的喧闹声搅乱。有人以上帝和国王的名义逮捕他们,说他是巫师,说她中了邪。粉须绿褂的尊者与赤裸着黄金般结实肉体的女奴,在十字架与刀剑的押送下锒铛入狱。 七个月后,他们被处以火刑,火刑将在主广场上进行。行刑前夕,尊者走近女奴,用指甲在她的手臂上刺了一条小船,并对她说: “文身女,有了这个文身的力量,你总能死里逃生,就像今天,你也能逃脱。我愿你如我的思想般自由;你把这条小船画在墙上、地上或空中任何你想画的地方吧,然后闭上眼,走进去,离开……” 你走吧,我的思想比虾夷葱[8]和成的泥塑偶像还要坚固! 因为我的思想比蜜蜂采集的苏基乃[9]花蜜还要甜! 因为我的思想会变得无影无踪! 文身女毫不迟疑地照着尊者的吩咐去做:她画了一条小船,闭上眼,走进去。小船开动了,她逃出了监狱,逃离了死亡。 翌日早晨,即行刑的那天早上,狱卒们在牢里发现了一棵枯槁之树,树枝间有两三朵小小的杏花,粉色依旧。 * * * [1] 印第安部落认为这种黑色透明的石头代表了神谕。 [2] 《波波尔·乌》里描写树直冲云霄,一些人爬到树顶,便到达了天空。文中提到树会行走指的是树向天生长。 [3] 按《萨希尔家族大事记》中记录,一年有二十个月,一个月有二十天。 [4] 玛雅神话里中美洲的一片乐土,也被称为“图兰”(Tulan或Tu-lan)。 [5] 生长于美洲热带地区,是色彩最漂亮、体型最大的鹦鹉之一,也是印第安人传说中的太阳火鸟。 [6] 重量单位,1阿罗瓦约11.5公斤。 [7] 谷物或液体的计量单位,根据时代和区域的不同有所差异。 [8] 又称小葱、细香葱,常用作辛香料或草药。《佛罗里达回忆录》记载虾夷葱多刺,榨出的汁水用以和成坚实的泥土。 [9] 一种热带灌木,花香四溢。《佛罗里达回忆录》中提到蜜蜂吮吸苏基乃的花之后能做出特别甜的蜂蜜。 [book_title]大帽人传说 大帽人从门廊这头穿到那头…… 在那遥远的世界一角,一名疯狂的船员许给一位王后的沃土之上,宗教之手建起了一座最美的寺庙。近来,众神是人类崇拜——上帝最憎恶的罪恶——的见证者,寺庙位于他们身旁,又因崇山阻隔而免受风袭。 负责祭祀的教徒是怀有狮子心的羔羊。凭借航海者与教士承载的人类的羸弱、对知识的渴求、面对新世界时的虚荣或对精神传统的诉求,他们沉湎于钻研美术、学习科学与哲学,却疏于自己的义务与责任,以至于在众所周知的末日审判时,竟忘了在召集做弥撒后打开庙门,祭祀结束后关上庙门。 快来看、来听、来了解那一场场饱学之士日夜纠缠其中的辩论,他们从千奇百怪、兼收并蓄的神圣文本中旁征博引,带来一个个奇思妙想。 快来看、来听、来了解那一次次诗人平静的茶话会、音乐家甜蜜的灵感和画家无与伦比的劳作,他们用锦绣绮丽的词章与得天独厚的艺术筑成一个个超然世界。 翻开旧编年史,在奇形怪状的文字构成的繁密注解间,哲学家与智者的畅叙只字未提;连对名字也守口如瓶。他们听到一个来自最高智慧蛊惑人心的声音,命令他们省去创作的时间。百年长谈无人解,一点笔墨不曾留,据说他们在思索天大的谬误。 关于艺术家没有太多消息,对于音乐家更是一无所知。教堂里偶遇蒙尘的肖像画作,在窗边昏暗的底色中显现,打开的窗子扑向那清新天幕和无数火山的新奇布景。画师之中有雕像师,从遗留的耶稣和痛苦圣母的塑像推断,他们想必是悲伤的西班牙人,令人钦佩。文人作出诗篇,而后人却只识只言片语。 我们接着讲。我常常停下来讲古老的故事,就像贝尔纳尔·迪亚斯·德尔·卡斯蒂略[1]在《征服新西班牙信史》里叙述的那样。他书写历史是为了反驳另一位史学家。总之,这是史学家们做的事。 我们接着讲修士…… 一类是智者和哲学家,另一类是艺术家与疯子,而有一人横亘于这两类人之间,人们索性称他为“修士”,因为他对宗教的勤勉和对上帝的敬畏,还因为他拒绝参与智者和哲学家的辩论,也不愿加入艺术家与疯子审判魔鬼受害者的消遣游戏。 甜美的日子里,修士祈祷诵经。这时,一个玩小橡胶球的孩子恰巧从环绕修道院墙的街道经过。 接着发生了一件事…… 接着发生了一件事,我重复是为了喘口气,小球在一次弹跳的时候,从他房间那扇唯一的小窗外闯了进来。 此前,修士正在读一本书中的《圣母领报》。看到这个奇怪的小身体慌乱地进来,进来后敏捷地在地面和墙壁、墙壁和地面之间来回弹跳,直到失去动力,滚落到他的脚边,如一只死去的小鸟。超自然的力量!他背脊起了一个寒颤。 千锤砸在他心头,犹如纤弱的圣母面对天使长[2]时的心境。不过,他很快恢复过来,对着小球咧嘴笑起来。他并未合上书,也没从座位上站起来,而是弯下腰想捡起地上的球并物归原主。正当他要归还的时候,一种莫名的喜悦让他改变了主意:这一触摸让他陡生圣人的愉悦、艺术家的欣喜和儿童的欢乐…… 他喜出望外,还未睁大那热情纯真、如大象般的小眼睛,便像爱抚那样整只手握住小球,又马上像松开炭火一样任它落地;然而,任性又妩媚的小球敏捷地从地上弹起,迅速回到他手中,他勉强来得及在空中接住,并匆匆揣着它像犯了罪似的躲到房间最阴暗的角落。 一种像小球那样跳啊跳的疯狂念头慢慢填满圣人的胸臆。倘若他的初衷是完璧归赵,现在可不这么想。他心满意足地用手指摩挲果实般的球面,在白鼬[3]般的洁白里自得其乐。他试着将它放到唇边,用褐迹斑斑的牙齿咬住;成千上万的星星在嘴的天空里跳动…… “地球在造物主手中恐怕就是如此!”他思忖着。 他并未说出口,因为此刻小球不安地从他手中弹开,一次忐忑的弹跳过后,又立刻奇妙地返回。 “它是诡秘莫测还是魔鬼附体?……” 他皱起眉头,好像注意力在画笔似的眉毛上撒了看不见的牙粉。一阵徒劳的惶恐过后,他凭着一跃摩天的渴望与小球相遇相合,小球也与他和所有正义的灵魂相得益彰。 就这样,在那座修道院里,一些教徒从事美术,另一些研究科学和哲学,而我们的修士在走廊里玩弄小球。 云朵,天空,罗望子[4]……慵懒之路载不动灵魂。周日,间或有一群群鹦鹉急促飞过,吞噬了这般幽静。白昼从牛鼻子里钻出来,亮白、热烈、芳香。 人们被召集起来做弥撒,教民已到,修士在庙门前等着玩遗落于房间的小球。如此轻盈,如此敏捷,如此洁白!这些字眼先是在他脑海中回响,继而变为鲜活的声音,后成为回声在教堂里回荡,如思绪一般跳跃: 如此轻盈,如此敏捷,如此洁白!……失去它会是多么遗憾啊!这令他惆怅,他想方设法确认小球没有丢失,而且从不会背叛他,并将和他一起湮没于世……如此轻盈,如此敏捷,如此洁白…… 如果它是魔鬼呢? 一丝微笑消释了他的恐惧:小球让人走火入魔的威力不及艺术、科学和哲学。为了不被畏惧牵着鼻子走,他故态复萌,试图带着小球,在它一次次跳跃中振衣濯足……如此轻盈,如此敏捷,如此白净…… 男男女女衣着华丽,从小路来到教堂。一名中尉勾勒出的城市里尚无实行绞刑的大街。修士并未察觉,依然沉迷于自己的思绪当中。教堂由磐石砌成,但深入天空的塔楼和穹顶却瘦了身,变得轻盈、缥缈、纤细。主入口有三扇大门,门之间矗立着一组组所罗门柱[5],还有金色的祭坛、淡蓝色的拱顶和地板。圣人们宛如波光粼粼的庙宇之水中一动不动的鱼儿。 鸽子的呢喃、牲畜的鸣叫、马队的踢踏、脚夫的吆喝统统飘散在肃穆的气氛中。呼喊声像无数张开的铁圈套似的包罗万象:翅膀、亲吻、歌唱。羊群沿着山坡向上爬,形成了雪白的道路,最后烟消云散。雪白的道路、迁徙的道路、氤氲的小路通往那蓝色的早晨,一只小球与一名修士在嬉戏。 “上帝保佑您,先生!” 妇人的声音将修士从思绪中拉了出来。她牵着一个悲伤小男孩的手。 “先生,我来是为了他的生活,请您将福音赐予我的儿子。几天前,自从在这里、修道院一侧丢了一个球后,他就开始不停地哭,您应当知道,乡邻们确定那个球是恶魔之身…… (……如此轻盈,如此敏捷,如此洁白……) 修士停在门前,不让自己因惊吓而跌倒。他背对母亲和小孩,一声不吭、双眼迷离、高举臂膀逃向自己的房间。 他既要到那儿,又要与小球告别。 “远离我,撒旦!远离我,撒旦!” 球从修道院跳了出来,如节日里小羊羔自由地欢腾。小球不同寻常地一跃,神奇地幻化成黑色的帽子,戴在了在后面追赶它的小男孩头上。这是魔鬼的帽子。 大帽人就这样诞生了。 * * * [1] 贝尔纳尔·迪亚斯·德尔·卡斯蒂略(Bernal Díaz del Castillo,1496—1580),西班牙士兵,曾在西班牙统帅埃尔南多·科尔特斯(Hernando Cortés,1485—154)手下参与中美洲征服战争,晚年任危地马拉安提瓜(当时名叫圣地亚哥)市政会议成员,84岁时撰写了《征服新西班牙信史》(“新西班牙”是墨西哥的旧称),翔实地记载了他年轻时在中美洲的征战活动。 [2] 天主教里的第八级天使。 [3] 又名扫雪鼬、扫雪,栖于灌木丛、林地、草原等;夏季毛皮为褐色,喉、胸及腹部为白色,冬季或在气候寒冷的地方毛皮为白色,仅尾尖为黑色。 [4] 又名酸豆、酸角,热带乔木,原产于亚洲,如今在热带地区广泛种植,果实口感好,常用作药材。 [5] 一种极具艺术性的门柱,柱身呈螺旋状,主要分布于欧洲和美洲巴罗克风格的建筑上。其得名是由于当时的人们相信所罗门庙宇的柱子就是如此。 [book_title]花地宝藏传说 明朗的火山是战争! 白昼如灰烬中的火苗在城市潮湿的岩石间一丝一丝地熄灭。橙皮色的天穹中,火龙果的血液从云端滴落,云朵儿时而赭红,时而金黄如玉米的发丝或美洲狮的皮毛。 寺庙之巅,一名放哨人目睹一片云几乎吻着水飘过湖面后停在火山脚边。这位祭司一见停下的云闭上眼,还来不及拾起拖在台阶上的披风,便下楼来到庙前,高呼着战争已结束。他放下手臂,如鸟儿垂下羽翼,而他口中每吼一声,又会重举臂膀。庭院里,夕阳在胡须中西坠未坠,犹如在城市的岩石里一点点消逝…… 轮到喊话人出动,向着四面来风宣布,战争已终结于阿蒂特兰权贵的大一统之下。 夜市开始了。湖面波光粼粼,商船络绎不绝,如闪亮的星星。商船之中有卖水果的,有卖衣服和鞋子的,有卖翡翠、祖母绿、珍珠、金粉、灌满香水的羽毛笔和白芦秆手镯的,有卖蜂蜜、绿辣椒粉、盐和珍贵的柯巴脂[1]的,有卖染料和羽饰的,有卖松节油、药用树叶和树根的,有卖母鸡的,有卖龙舌兰绳、编席子的蒲草、制弹弓的龙舌兰、劈开的松木、大大小小的陶制餐具、鞣制和未经鞣制的皮革、葫芦做的罐子和面具的,还有卖金刚鹦鹉、普通鹦鹉、椰子、新鲜的松脂和籽粒饱满的瓠瓜的…… 权贵们的女儿在祭司的照看下乘坐白玉米棒一般明亮的独木舟游玩,名门望族的倡优之音与精明商贾的讨价还价声交织在一起。 不过,喧嚣并未侵扰到黑夜。昏睡的人们在集市中漂浮,仿佛梦里交易。植物货币可可籽悄无声息地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混迹于船只的绳结和人们的指节之间。 卖飞禽的船头传来嘲鸫的鸣唱、黄雀的咋呼和鹦鹉的闲聊……鸟儿的价钱由买家定,可从未低过二十粒可可籽,因为买的是爱情的礼物。 情人的闲话在林间颤动,鸟贩的火光于湖畔消歇。 祭司天一亮就在大松树上监视火山。那里有和平与战争的神谕:云朵满布是和平的征兆,预示花地平安;云散天晴则是战争的迹象,表明外敌入侵。从昨天到今天,火山像被一绺绺羊毛覆盖,连向日葵和蜂鸟都未察觉。 这是和平的预兆。是普天同庆的时候了。祭司们在庙里穿梭,准备衣装、祭坛和黑曜岩刀具。锣鼓、长笛、海螺、铜鼓、木鼓[2]声响起。宝座装饰华丽。鲜花、瓜果、禽鸟、蜂房、羽毛、黄金和宝石迎接着战士。许多船只装载身穿五颜六色又不知何种面料衣服的人径直向湖岸驶来。祭司的声音因停顿而愈发浑厚,他们头戴黄色礼冠,沿台阶两端排列成行,像祖母庙里的金辫。 “我们的心在长矛的影子下安息!”祭司们高呼…… “我们用兽、鹰和豹的残屑清洗树洞、我们的家园!……” “酋长来了!就是他!他来了!”贵族们似乎如是喊道,他们髭须浓密,如年迈的神祇。带着湖水和布匹味儿的族人竞相效仿:“酋长来了!就是他!他来了!……” “我在那儿看到我儿子了,那儿,那儿,在那列队伍里!”母亲们叫道,她们个个热泪盈眶,温柔似水。 “那……”姑娘们插话道,“是我们的希望之主!看他的狮皮面具和他心脏的红色羽毛!” 另一群人经过: “那是我们的白昼之主!看他的金色面具和他的太阳羽毛!” 母亲们之所以在战士中发现自己的儿子,是因为她们认识儿子的面具;姑娘们得以辨识出自己的情人,是由于她们的守护者道出了他们的衣装。 她们指着酋长: “就是他!你们没看到他那如血的红胸和植物液似的绿臂吗?那是树木的血和动物的血!那是飞禽和树木!你们没看到鸽子身上斑驳的光泽吗?你们没看到尾部的长羽毛吗?绿血鸟!红血树!格查尔鸟!就是他!就是他!” 战士们按羽毛的颜色分为二十人、五十人和一百人的队伍行进。先是红色衣服和羽饰的二十人队列,紧随其后的是绿色羽饰和衣服的四十人队列以及黄色羽毛的一百人队列,接着是杂色羽毛的战士们,这叫人想起骗子金刚鹦鹉。真是百足间的一道霓虹…… “四名女人美美地穿上棉和箭做成的紧身长衣!她们全然如四名少年一般战斗!”尽管人声鼎沸,尚能听见祭司的声音。人群未疯,却像疯子一样对着祖母庙呼喊。庙宇满是鲜花,一串串水果以及胸前涂了颜色、对着矛尖的女人。 酋长在镀有涂料的船舱里甘言美语地接待了由佩德罗·德·阿尔瓦拉多[3]派来的卡斯蒂兰人[4]信使,并将他们立即处决。他除了胸前挂红羽、臂上佩绿羽之外,还披着以闪亮翼绒绣成的精美披风,露出头,光脚穿着金凉鞋,出来参加贵族、参赞和祭司们的庆典。在他的肩膀上可以看见一道以红土仿制的伤痕,指间诸多金光闪闪的戒指,使每只手都宛若一朵向日葵。 广场上,战士们边跳舞边向化了妆并绑在树上的战俘[5]射箭。 酋长经过时,一名身着黑衣的祭司将一支蓝箭放到他手里。 阳光从湖泊的弯弓上向城市射箭…… 鸟儿从森林的弯弓上向湖面射箭…… 战士们向俘虏放箭,小心翼翼不将他们射死,以延长庆典和他们的痛苦。 酋长拉开弓,将蓝箭对准最年轻的俘虏,以此来戏弄他、敬奉他。远处、近处的战士们立即万弩齐发穿透他的身体,并随着铜鼓的节奏起舞。 放哨人忽然闯入庆典现场。他是来传警报的!火山猛地用力撕碎云朵,预示着一支劲旅正向城市进发。火山口愈来愈清晰。余晖无声地消失于遥远海岸的巨石上,如同白色的面团,前一刻还纹丝不动,现在已搅成屑末。街上的火光熄灭了……鸽子在大松树下[6]哀鸣……明朗的火山是战争!…… “你曾靠我的家园和我收获的蜂蜜勉强度日;我原想征服这座让我们富裕的城市!”放哨的祭司们在堡垒上呐喊,锃亮的手伸向那孤立于魔幻般昏暗湖水中的火山。与此同时,战士们披坚执锐,说道: “愿白人看到我们的武器后迷惑不解!愿我们手中不缺闪亮的羽毛,它就是利箭、花朵和春天的风暴!愿我们的长矛刺伤敌人又完好无损!” 白人行进着;但在薄雾之中几乎看不见身影。他们是鬼魂还是生灵?听不到他们被大地的安宁夺去的鼓声、号角声和脚步声。他们行进着,没有号角声、脚步声和鼓声。 战斗在玉米地里打响。花地的战士打斗了好一会儿后溃不成军,撤回到城池之中,那里有土星环[7]状缭绕的云墙护卫。 白人行进着,没有号角声、脚步声和鼓声。薄雾之中几乎看不见他们的刀剑、胸甲、长矛和坐骑。他们如暴风雨般踏入城市,压倒浓云,不探风险,势不可挡,坚不可摧,无懈可击,稍纵即逝的萤火虫般的短暂星火在手中燃烧;与此同时,部族中一部分人负隅顽抗,一部分人带着花地宝藏乘船顺着湖泊逃向遥远彼岸那座明朗的火山山麓。入侵者们迷失在一片牢不可破的云海之中,从远处依稀辨得的帆影犹如爆炸的宝石。 来不及焚烧道路了。号角响起!鼓声响起!在白人的长矛之下,好似星云环的城墙土崩瓦解。白人用树干临时做成船只,仓促地从被遗弃的村落赶往部族掩埋宝藏的地方。号角响起!鼓声响起!阳光炙烤着花生地。岛屿在激流涌动的水中颤动,仿佛伸向火山的巫师的手。 号角响起!鼓声响起! 船上传来的头几阵枪声,引得各部落如鸟兽散,向溪谷逃去,丢下珍珠、钻石、祖母绿、蛋白石、红宝石、黄铁矿、金片、金粉、精金、神像、珠宝、玉石、银制担架与华盖、金制酒杯和餐具、镶满一串小珍珠与宝石的吹箭筒[8]、水晶水罐、衣服、工具以及成百上千匹用羽毛精心缝制的布;宝藏堆积成山,船上的入侵者看得目眩神迷,相互争夺最好的战利品。他们正想跳上陆地。号角响起!鼓声响起!他们突然感觉到火山的喘息。那座“水之祖父”缓慢的呼吸让他们停下脚步;然而,奋不顾身的他们企图再次借助有利风势下船抢夺宝藏。一串火苗席卷了他们的道路。那是巨蛙喷出的血。号角停了!鼓声停了!水面漂浮着红宝石般的木柴,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佩德罗·德·阿尔瓦拉多的人马胸甲内起了火,船已不受控制,只得随波逐流,一幕幕情景扑面而来,令他们瞠目结舌,脸色铁青:山重叠山,林覆盖林,河流连成瀑布,一堆堆石子、火焰、灰烬、熔岩、沙子、湍流沉落下来。这一切都由火山抛掷,为的是在被部落遗弃于脚边的花地宝藏之上形成另一座火山[9],犹如一场黄昏落幕。 * * * [1] 前哥伦布时期中美洲土著民族文化中用于仪式烧香和其他用途的芳香类树脂。 [2] 一种印第安人使用的、以空树干制成的鼓。 [3] 佩德罗·德·阿尔瓦拉多(Pedro de Alvarado,1485—1541),西班牙征服者,参加了征服古巴的行动,并征服了危地马拉、墨西哥、秘鲁一带。 [4] 《萨希尔家族大事记》中将征服者称为卡斯蒂兰人。 [5] 出自《萨希尔家族大事记》,给战俘化妆是树下舞蹈的一部分。 [6] 《萨希尔家族大事记》中常用的表达方式。 [7] 太阳系行星环中最突出明显的一个,环中有不计其数的小颗粒,其大小从微米到米都有,围绕着土星运转。 [8] 亚马孙河流域及中南美洲热带雨林地区美洲原住民最常使用的狩猎工具。 [9] 玛雅人相信许多自然现象都是魔法的创造物,巫师施咒来制造云朵、雷电、冰雹、地震等。 [book_title]春天风暴的巫师 1 除鱼儿之外,只剩下大海茕茕孑立。树根将彗星掩埋于血性不再的广袤平原之中,彗星们变得精疲力竭而无睡意。突袭难以预料,无法避免。树叶凋零,鱼儿跳跃。植物呼吸的节奏放缓,浆液触到敏捷的不速之客的冰血后也凉了下来。 鸟儿如一条河汇入每一颗果实。天明了,鱼儿在闪亮枝叶的注视下醒来。地下的根清醒依旧。那些根,最老的根,最嫩的根,有时会在那片腐殖质的海洋中寻得一块星星的碎片或一座蜣螂城。老根解释道:蚂蚁随这块陨石从天而降。蠕虫会这样津津乐道,因为他们尚未失去对黑暗的感知。 胡安·波耶在树叶下找到了缺失的胳膊,那是别人刚从他身上夺去的,其举手投足都会转嫁到那只吹箭筒状的水晶臂,极痒矣!颤动将半埋于地的他惊醒,夜晚的气味令他惘然若失。他想用缺失的胳膊揉揉鼻子,呜哦!他喊道,这一举动转嫁到另一只手臂,那只吹箭筒状的水晶臂。他发出一股怪味,像水沸腾的味道,又如烧焦的兽角、燃着的头发、烧熟的鲜肉和燃烧的树木。丛林狼的嚎叫在耳畔萦绕。他想用缺失的胳膊(手)抓住砍刀。呜哦!他叫道,这一举动转嫁到另一只手臂。土地的黏液在丛林狼身后流淌,那是炽热天花构成的泥浆,不那么赏心悦目。他的妻子正酣睡,双乳贴在吊床的杆子上,呈葫芦状突起,胖胖的脸蛋儿压在作为枕头的稻草上。波耶夫人被丈夫推醒,她睁开那生于荆棘深处一掬清泉似的水汪汪的眼眸,当她能交谈时便说道:嚼柯巴脂,抖柯巴脂!影子渐渐变尖,宛若彗星。波耶在光前后退,他的妻子紧跟其后,宛若彗星。树木无声地燃烧,宛若彗星。 有事发生了。树木差一点儿从他们的手中倒下来。树根不知道自己的手指是怎么回事。这是否他们梦境的一部分。骤然的颤动伴随着地下的声响。大海周围空洞的一切。这是否他们梦境的一部分。大海周围深邃的一切。 呜哦!胡安·波耶喊道。他无法移动那缺失的胳膊,一举一动都转移到了吹箭筒状的水晶臂上。大火包容了远山。他的动作移到那条胳膊,体内的水随之全速流向吹箭筒状的水晶臂。他的牙齿、那河里的石头惶恐地撞击着他脚边匍匐移动的沙子和他那用指甲折断山峰的倒影,嘎嘎作响。他的妻子胡安娜·波耶与他并无二样,她来自一汪温和的水,跟他一起前行。 有事发生了。树木差一点儿从他们的手中倒下来。树根不知道自己的手指是怎么回事。纺织机从震颤树根的收缩中应运而生。这是否他们梦境的一部分。烈焰烧不到木棉的根部,它们浸漶于土地清冷的黑暗之中,膨胀成吊床的模样。纺织机由此诞生。大海舔啊舔,感觉不到鱼儿的味道。这是否他们梦境的一部分。树木化为烟雾。这是否他们梦境的一部分。春天的萌动教会树根用梭子通过纺织机上的线织出盛开的花朵。由于珍贵的柯巴脂、铂金、黄金和白银自由地行走,树根会咀嚼它们,为了用流星的唾液绣出大地的深色衬衣。 胡安·波耶取出他的枝叶汇入万流葳蕤之中。大海就是那万流枝叶。呜哦!他的妻子对他说,我们回去吧。胡安·波耶曾想回去过。回去湍流击石!他的妻子朝他喊道。胡安·波耶曾想回去湍流击石,而他正在澎湃汹涌之中淌着血。他那混合山味的水是这么个味道啊!他那片水域是这样的颜色啊,如同蓝色的糖! 一大片绿色的斑块向他围拢过来。那是远方咸水文明的赘疣,那是平原上的马尾藻浆液,平原之大,以至于那浆液仿佛未曾淌过这一马平川。另一片斑块开始形成于迢迢千里外,大海那柔软玉石般忧伤的地平线。波耶等也没等。他气喘吁吁地在更远处绘出第三块水斑,珍珠母轻轻炸开,星星点点挂上枝桠,遍布在那片水斑之中。此时,他向后退去,回去湍流击石。然而,在长时间慵懒、僵硬地漂浮于水面之后,他无法逆自己的水流而上,鬣蜥的唾液令他窒息。 没有胡安·波耶,也没有胡安娜·波耶。但倘若明日山中落雨,烈火熄灭,烟雾平息,平静得如在炭中一般,石头独有的那份深沉的爱将汇聚浓情蜜意的水珠,吹箭筒状的水晶臂会重新出现。只有树根、那些深埋的树根留了下来。空气将一切燃烧殆尽,与纤尘不染的树阴和谐一致。天蓝色的火焰向南方蔓延。没有一只绿苍蝇,没有一条眼袋上落有鸟粪的鳄鱼,没有一丝回声,也没有一点儿声音。那是一场晶莹剔透的梦境,缺少困意,像石英,像比水还轻的泡沫岩,像土层下不眠的大理石。只有深埋的根继续粘在纺织机上。落下的飞禽在被沼泽的猎人——烈火的双眼——吞噬之前,已被红树根肢解得支离破碎。玉米地里的根散发出巧克力的香味,吸引了热出疱疹的爬行动物。生命在植被地里获得救赎,这是由吹箭筒状水晶臂浇灌的树根织成的作品。但现如今,胡安·波耶——胡安娜·波耶——连冬天都不来了。如此年年岁岁,千秋万载。 一万九千种风的语言掠过海面。形如游动鳞片的板岩,繁星闪烁的香椽树下绿色的斑岩,乳凝脂滤过的花岗岩瓷器,蠕动沙滩上鳞片状的水银镜,橙色与黄褚色条纹的土地上蚀刻画的阴影,所有一切构成完美无瑕的几何图形。一阵令人绝望的静穆,一具薄雾浓云的残骸,恰如其分地生长着。干燥的空气与火中干渴的树枝令植被贫瘠,两个王国的生命在这样的土地中渐渐消亡。 四周空荡荡的沉寂之下,耀眼的衣装分外响亮。月光之灾降临到盐分围困下纹丝不动的羊群身上。波浪冰冷、锋利而凛冽,齿间像是摩擦着过气的名牌刹车,时而向外,时而向内。 直到矿石摇动他那柔和而晦暗的身躯,其流动的形态又重扰大地的清梦。湿气笼罩着昏暗的牧场。万物清亮,光彩夺目。如在粉苹果般的墙壁间做的一场梦,与鱼儿的肚肠近在咫尺。如空气的一种排泄欲望,洁净如洗的空中,没有发霉的气味,也没有夜幕降临时土豆皮的寒凉,但一切已付之一炬,包括那些矿石。为了纺织机里的生命,树根继续劳作着,一条独臂河正秘密地滋养他们。 呜哦!胡安·波耶叫道。一座山向他倒来。他把时间浪费在用缺失的胳膊防卫上面了。为幸免于难,他不得不在山坡上移动另一只手臂。这里混合着碎尸万段的蛇,镜子般的水晶石和海里雨水的味道。他并非本能地待在那儿,躺在用一摞摞会说话的石头袭击他的山丘之间。只有他的头,现在也只有头在河水的长发泡沫中滚动,仅仅是头。树根为枝叶花果充溢浆液。到处都能呼吸到一种活力而单纯的植物气息,少量唾液与嫩苔藓的茎叶一起进出那些深隐于焦渴乱石滩中的密洞。 胡安·波耶在孙辈们的身上重生。胡安娜·波耶腹中巨河的一滴水孕育出雨水,雨水又生出可通航的河流。那就是他们的孙儿。 胡安·波耶和胡安娜·波耶的消息似乎到此为止。 2 可通航的河流,那些雨水的儿女们,与大海肉体交易的河流,在地表行走,在地下与峰峦、火山和极具蒙蔽性的平原针锋相对,这里的平原漫步在被深渊侵蚀的地面,仿佛漂流的木筏。河流们总有重要的约会,在与泥土接触的肌肤上,在绿玛瑙微弱目光注视的天空深处,在软沙组成的隐形河床上流水平静的凌乱里,在由闪电激起的燧石的怒火中。 大地再次的震动,流水被剧烈振颤驱逐的惊呼,密集嘈杂的云翳。柔韧悬崖的尘缕。地动山摇,翻天覆地。草木的生命附着而现,那是雨水可通航的孩子们从天上带下来的。一块块泥土相互撕扯,将岩石固定得愈来愈深;抑或在群星璀璨的山巅闪耀,那里,混合着植物汗水的风匆忙将必需的腐殖土层安置在柔云的种子上。 然而,每一株植物,每一次植物诞生的尝试,都会出现新的灾难,沸腾的黏土冷却、流淌。金属的腐蚀令太阳窒息,弥散在有毒而干燥的大气中。 仙人掌与金子斗争的时刻来临了。一晚,金子袭击了那棵带有巨刺的结痂植物。仙人掌旋转成多头蛇的形骸,却逃不了金黄雨的沐浴,细雨空濛。 矿石欣喜的轰鸣熄灭了植物的哀叹,后者化为绿色的灰烬,如留在石上的记忆。其他树木也同病相怜。山丘深深灼烧,染黑了果实。仙人掌如炭火一般燃烧。 河流慢慢习惯于这场毁灭的争斗,或山后匍匐生存,或跳崖求生,或逃入泥土,因一片漆黑的触觉王国和纺织的树根而消亡。 渐渐的,雨深处开始听得到矿石的幽静,现在似乎依然谛听着这份寂静,他们沉默于心,牙齿裸露在裂缝中,时刻准备着打破植物的土层,那是可通航的河流滋养的一弯水影,是利于吹箭筒水晶臂再次到来的梦境。 吹箭筒水晶臂来了。他那气泡与根须样的头发漂在梦游的水中,眼睛肿胀起来。他安抚片刻大地春天的躁动,为了稍后以一种公告天下的幸福提醒大地,一点点传递出他那海绵状的身躯,牛奶般的微笑,仿佛在橡胶树干中受了伤,以及他那在空气中失去支撑的生殖器。热带狼藉的蜜汁流淌着。不理会春分时节的那份最初的爱意荡漾在脊椎动物的欢腾中,贪嘴鲦鱼的刺依旧。 吹箭筒水晶臂终结了炽热矿石与通航河流之争;却又引发了新的战争,新的大火,烈日的热情,燃烧成绿、红、黑、蓝、黄的浆液,混合着爬行动物的梦幻,与松节油硫化物的气味和冷艳的闪光。 第一只盲目、石状、浓毛湿漉漉的动物一边编织、一边拆除那无人解的苦痛。午睡的燠热之下,红黏的齿龈带着些许瘙痒。仙人掌果下和玉米棒里的谷物嚼得痒痒的。魔鬼的卷须满目疮痍。攀援植物一点点移动。精准而锐利的食肉动物快速飞行。苔藓,那吹箭筒水晶臂燃起的火湖的雾瘴,填满了匹夫匹妇的咯吱窝。男男女女皆是那流言蜚语,长着蚕豆的指甲,心全由明月操控。月光洒在海滨,使海面波起波散,让猪笼草开开合合,令蜘蛛蒸馏而净,叫羚羊瑟瑟发抖。 3 他那釉亮小罐般的肌肤上,每一个毛孔里都含有一片视野,吹箭筒水晶臂带他来的时候,他叫地平流,现在已不那么称呼了。海藻用触角标记他的玉米足,令足迹独一无二。每只脚、脚后跟与触角上有五瓣嫩芽。所到之处留下的足印仿佛是刚从海里出来一般。 地平流并不能长时间直立,但总能站着。他的手悬挂于躯体两条支流的末端。两只叶脉手与手上的叶子一起,活像那玉米粽子,玉米是他植物身的印证。 当他触到一棵藤蔓时,为了道出先前未道之语,他咧开了嘴。一声轻微的吼叫传来。藤蔓从他的指尖滑走,尽管他为了体表细微的循环上下摆动着手。他用那棵藤蔓,那魔幻的现实,表达出普世的孤寂,以及体味千疮百孔的痛苦。 第一座城市名为地平流之蛇,在粉色苍鹭的河畔,在苍翠小山的天幕之下,爱情法则依然保存着掌管百花的隐秘魔力。 地平流脱去了他战争的外衣,披上性的衣衫。在月亮增大前的九天里,他日日品尝九只白母鸡汤,直到感觉精力充沛。继而上弦月时,他的胸口出现了女人的呼吸。接着,他一整天未开口,头顶绿叶,背覆向日葵花,只能像乞丐一样面朝大地,直到受孕的女人向他的双脚投来玉米花。他的胸口从未在下弦月时出现过女人的呼吸,即便全身如漩涡般吞噬他。 这些发生在地平流之蛇城里,男人们随风而去,只留下河流与无重量的石庙、无重量的石垒和无重量的石屋,城市在水中的倒影便是地平流之蛇城。 男人开始遗忘山间的爱情法则。下弦月时分,胸口出现女人的呼吸。他们并未在九天里每日服用九只白母鸡汤,此后也没有头顶绿叶,背覆向日葵花,缄口不语,面朝大地。如此出生的儿子,不再是每个毛孔中有一片视野,而是体弱多病,胆小如鼠,能将他们的腿拧成辫子。 冬天腐蚀了下弦月男子于山中建城的木头。浆液的生灵为了扮相惊悚,学着用惊艳的发型将头部打理得蓬松,用金棍壳将皮肤涂成黄色,用青草将眼睑描成绿色,用胭脂树[1]将嘴唇染成红色,用乌漆[2]将指甲抹成黑色,用木蓝[3]将牙齿画成蓝色。那是一个孩童般、带着刺与面具的残忍民族。巫术以纯色为象征代替祭祀中失去颔骨、不断呻吟的野兽之痛。蜘蛛斗士们首次侵略的时刻逼近了。这些蜘蛛眼睛突出,毛茸茸的后肢乃至全身都因愤怒而颤抖不止。化妆的男人出来与之交锋,但他们红、黄、绿、黑、白与蓝的面具和衣衫在前进的蜘蛛面前无济于事,蜘蛛们形如苍鹰,遍布于山川、洞穴、森林、溪涧和峡谷。 化妆为下弦月的男人就在那里撒手人寰。如今在瓮底的人就不得而见了,装饰小罐外观的人尚能看见,他们不曾留下更多的后嗣,只有一些病人,附着在衬裙背面或是艳丽的癣上,因为色彩是他们残酷的象征。 只有粉鹭之河留在地平流之蛇城里。据说,那是一座飞鸟网下的倒影城;还有人说,那是一座跪着的浮石城,黄金战胜了仙人掌。只有河流在行走,倒影城没被卷走,但差点儿被流水的睫毛撼动。不过,河流若某天想知道迷失于山中男人的消息,则会离开河床,用桀骜不驯的洪流寻觅他们。连他们的后代都灰飞烟灭了。人们对他与蜘蛛斗士的交锋知之甚少。蜘蛛斗士的队列从树上、从石间、从巉岩以及四周小山环绕的平原上攻击他。流水潺潺,经过滤网,震耳欲聋,他闻到了蜘蛛足肢间长久散发出的人味儿,这些蜘蛛早已吮吸完葬于山间的人血。 4 无形的离鸽女神是海滨另一座城市的建立者,那里有所谓地平流之蛇城的消息,她知晓一位河流信使从崇山峻岭来到海岸,命令田野们事先在其所到的十二处地方百花齐放,让他能身披花瓣、芳香袅袅地入城,迅速讲述爱情王国的男人们所忘却的事。 该城也是由无重量的宫庙与堡垒组成,温和地坐落于舒适的海湾深处,犹如窝在一块贝壳中。城门口,五彩的羽毛将一丝丝风包裹起来,风中传来悦耳的言语,向他致意。 你,粉鹭的丈夫,蓝影和金莓骨骼的肉体,胡安·波耶和胡安娜·波耶的孙子,雨水可通航的儿子,欢迎你来到无形的离鸽女神城! 河流流了进来,与海滩的白沙逗趣。那天上午的海鸟为他铺陈开来,如氍毹一般。 睡吧!无顶庙的柱子说道,无形的离鸽女神像在流水中跳动。 睡吧!一群群神父排成两列守护他吧!明日的鸟儿不要唤醒他!明日的鸟儿不要啄食他! 成对的水晶梦幻帆船渐渐靠近;然而,他乘着其中一艘帆船到的时候已然入睡。当他流入混有下弦月男人血液的河水中时,他那女性肉体的映像旋即化为女人的身形。璀璨的光辉和清香牙齿的吱吱声,像冰雹一样,分布在蜜里的胸、陡坡上的胯和性腺周围,入海口形成粉色土地的岛屿。 这就是下弦月诞生的男女,在无形的离鸽女神城居住下来。蜘蛛离开了黑暗的河流。 5 黄雀火山般喷发预示着镜子唾液——金刚鹦鹉——的出现。逆流男子的生命彼时伊始,这是由入海口迁至山岭民族的真实写照。他们被蓝天吸引,从蓝海中迁徙而来。燧石靠着女人胸口的黑点擦出火光。这只是一个象征,就像用手抚摸女性生殖器的象征之意,是黑暗中发现火的快乐。 他们是迁徙的民族,是逆流男子的民族,是将海滨气候带上山的民族,是用身躯降温的民族,如此,热带式微,阳光和煦,蓬松得如镜前的母鸡。 树根从未消歇。编织构成了他们的生活。矿石早已战败,曝露山间。鸟儿滚圆的视野中绿流涌动。 爱情法则重新发号施令。在第一座名为地平流之蛇的城市里,爱情法则得到遵循,而在山里却被男人们遗忘,这些男人尽管满脸妆容,有着孩童般的残忍,戴上仙人掌刺的面具,还是全军覆没。 爱情法则重新由那些从无形的离鸽女神之城全身而退的男人守护,他们是:面向天空、以银骨望月的老天文学家;为灵感的火花而疯狂、像原始的地平流一样感受到每个毛孔里含有视野的艺术家;用鸟儿般柔舌说话的商贾;参与那突袭陆地时迅速、争夺大海时猛烈的流星内部之争的战士。在炎炎仲夏的星空里,在冬日狂风暴雨的鞭笞下,风哺育了这些毫无庇佑的天空之战。 硫从蛇的口鼻中喷涌而出,地底之物无穷无尽,通过张开的咽喉流出,形成大地之精华。那些守在蛇洞入口的男人叫做祭司。火烧了他们的头发、眉毛、胡须、睫毛、腋毛与阴mao。他们仿佛燃烧绿叶间滑动的红星,衣冠楚楚前来与人们交流。头发烧成灰的味道让他们孕育出有浓浓怪味儿的神灵。毛发的灰烬与祭司的唾液糅合成原始的宗教,那是初始魔力的静谧外壳与苦涩果实。 没人知道那一切流浪、易逝而被祭司技艺所固定的生命奇迹从何而来。根据传说,在那里,不敌黄金的仙人掌盘旋而上,还有一座名为地平流之蛇的倒影城。 蚂蚁一粒沙一粒沙地从水中取出一座新城——第一座倒影城。完成这项工作耗费了千千万万只蚂蚁的鲜血,它们劳累过度昏睡而死。真实的城墙拔地而起,直冲大树树冠;庙宇平地而起,庙里沉睡飞禽的羽翼石化了神祇的衣裳。那是真实的城墙、真实的庙宇与宅邸,以实现真实的生与死,不再是海市蜃楼与倒影幻像。 男人们跳着守卫舞,如是说道:这就是每日的生活。然而,野兽爪上长出指甲,战争遂又起。杀戮接踵而至。城里的战士脱去生命柔弱的外衣,拿起矿石般坚硬的武器。他们战斗归来,筋疲力尽,心惊胆战,寻找能与大海抗衡的祭司圣物。那座建起的曾让仙人掌兵败的城市将再次毁灭于野兽的撕咬,地平流之蛇城沦为废城。 女人们出来战斗。没了男人爱意的呼吸,男人与男人糅合于山道之下、小丘之上的树林的寂静中;没了男人爱意的呼吸,女人早已变得坚强,矿石色泽的阴影映在她们的脸庞,揭示出男儿本色。在面对面交锋之际,男人们试图摆脱野兽的指甲和牙齿,许多男人愉悦而死,只因感受到背部的爪印、后颈的齿痕以及弥留之际割断血管的仙人掌刺;他们奋力战斗,希冀受到城市周围唯一强者的虐待:美洲狮、美洲豹、麋鹿与丛林狼;在面对面交锋之际,女人们打响了隐藏战,周旋于陷阱之间。只听见受暗影毒素所伤的野兽藏起了致命的爪牙,牙齿粉碎,只看见金色的美洲狮渴望苏醒,重回他们的生命、他们的命途、他们的科学、他们的血液、他们丝绸般的毛发、他们白色犬牙间滴落的甜甜唾液的味道,那一颗颗犬牙在充血齿龈间越显白亮。只听见整片空气、大地上所有的气息变得通透空明,大群负伤的美洲豹将目光聚集于雄性动物神圣的部分上;山间马车怨恨的呻吟声嘶吼着,一些只剩独眼,另一些缺了耳朵;伴着猴子哀怨的尖叫声,森林痛不欲生。 战胜野兽的女人们从一片漆黑中归来。城里燃起了篝火,迎接她们凯旋。棕黄色火光里老虎的脑袋和被她们割喉的其他动物的皮毛如首饰般熠熠闪光。 那时,女人统治男人,差遣他们制造泥玩具、收拾家务、烹制出不同口味的复杂食物和清洗衣物。除此之外,另一些男人唱唱歌,迷醉于候购谍[4]酒,营造伊甸园般温暖的氛围;有的在河水的唾液中占卜运气;还有的为休息中的女战士扯去脚边、肚上或ru头周围的草木。 年鉴慢慢形成,那是随石块颤动的天翻地覆的砂砾,碑文的天花渐渐腐蚀石块,如冬季的唾液侵蚀那些保留化妆男人年表的木头。这让居住者们遗忘了自己的真正身份,活在虚幻的创造与神灵的消遣之中,只觉长生不老。 清晨,神灵们蹲在曙光之上,所有人都化了妆。当这座新城的人们如此审视这些神灵之时,他们已然忘了自己在河镜里的思绪,用黄、红、绿和五颜六色的羽毛将脸蛋涂成彩虹色,那般五彩缤纷混合成镜子唾液的白色唾液。 真实的城墙、真实的庙宇与真实的宅邸业已存在,一切皆由泥土与蚂蚁之梦组成,河流开始轻舔这些建筑,直至将它们带走,不留一丝痕迹,包括他们富饶的土地、粮仓、金字塔、塔楼、纵横交错的街道与向日葵广场。 多少河之舌舔过这座城市,直至将它冲走?久而久之,城市逐渐失去了意识,变得柔软如梦,瓦解在水中,与其他原始的倒影城一样。这就是大镜子唾液城——金刚鹦鹉城。 6 植物们在前行。丝毫察觉不到菜豆、葫芦、匍匐植物、金色臭虫、赶路的蚂蚁、水翅膀的蚱蜢移动时的声响与行走间的热烈。植物们在前行。浓密的植物让动物们透不过气来,纷纷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却无法在地平线上看到一块被那浓翠、溽热、黏稠的黑暗所融化的土地。大雨滂沱。树木液状的头发飘洒在空中。茫然若失,不知多少生灵依然存活,大块的云朵飘在木棉上头,木棉浓阴匝地,睡得正香。 鱼儿喂肥了大海。雨滴的光泽照得鱼儿凸出眼睛。它们有的身负冰与热的鱼须;有的在那儿疯狂地打转;有的一动不动,犹如水底深处软体动物的血渍;还有许许多多。水母与纤毛虫奋力搏斗。沉重的植物沉入水中的泥土,陷入晦暗的精泥,落入乳白色怪兽冰冷的呼吸,半个身躯是丰富的矿藏,头是植物形成的煤炭,攀援的四肢蒸馏出花蜜。 这就是原始之城模糊的消息。植物遮蔽废墟,看上去像树叶下的悬崖,似乎一切都是腐烂的树干,如山涧与水塘,如黄金地带栖居着生机勃勃、窃窃私语的生灵的悬崖,缠绕的千年藤蔓包裹神灵,缩短了魔力的范围,就像植物包裹大地,衣服包裹女人。传说这些村镇就是这样失去了与神灵、土地和女人的亲密接触。 * * * [1] 热带地区最有名的染料植物,其红色外种皮为良好的制胭脂材料。印第安人取其种子,拌合唾液,再用手掌搓揉,涂抹脸部、皮肤,作为身体的装饰,看起来就像涂上胭脂一般,由此得名。 [2] 一种黑色油漆,印第安人将其涂在杯子、罐子等容器的表面,以增加光泽度。 [3] 又名蓝靛、小蓝青,叶供制蓝靛,又供药用。 [4] 漆树科槟榔青属水果,原产于美洲热带地区,又名红酸枣。果实能生食,也可搭配盐、醋或莱姆汁等食用。 [book_title]黄幕(一) 黄幕,晨之色,早晨的黄色魔力。黄色的库库尔坎[1],有着黄脸与黄手、黄头发、黄高跷、黄长裤、黄西装、黄面具、黄羽毛和黄手镯,位于黄幕(晨之色)前。金刚鹦鹉[2],约一人大小,栖息于地,羽翼五光十色。 库库尔坎(踩着高跷高高在上):我如太阳! 金刚鹦鹉:呱咯? 库库尔坎:我如太阳! 金刚鹦鹉:呱咯?……呱咯? 库库尔坎:我如太阳! 金刚鹦鹉:啊咕呱咯,呱咯? 库库尔坎:我如太阳! 金刚鹦鹉:呱咯,呱咯,啊咕呱咯,呱咯? 库库尔坎:我如太阳! 金刚鹦鹉:你是太阳,啊咕呱咯,你的环形宫似太阳殿,有天空、土地、庄园、大海、湖泊和花园,在早晨、午后和夜晚(缓慢而严肃),在早晨、午后与夜晚…… 库库尔坎:我如太阳! 金刚鹦鹉:啊咕呱咯,你是太阳,在你的三色宫里:晨为黄,晌为红,夜为黑。 库库尔坎:我如太阳! 金刚鹦鹉:你是太阳,啊咕呱咯,你是太阳!往昔不复兮,从晨至晌,自晌入夜,由夜及晨…… 库库尔坎:我如太阳! 金刚鹦鹉:……从晨至晌,自晌入夜,由夜及晨;从晨至晌,自晌入夜,由夜及晨(蹁跹而起,愈发轻盈、缱绻,与其沉重的身躯和天真的笑容格格不入);从晨至晌,自晌入夜,由夜及晨;从晨至晌,自晌入夜,由夜及晨…… 库库尔坎:我如太阳!我与一身黄衣的白昼一同出现,与此同时,黎明只渴求饮水,而我则不停地数着犹如从我湿漉漉火发上爬过的金虱,抚摸着鹦鹉新爪的指甲、苍鹭雪白的羽毛和金刚鹦鹉月色般光洁的喙…… 金刚鹦鹉(喃喃细语、晦涩难懂:“从晨至晌,自晌入夜,由夜及晨。”但一听“金刚鹦鹉”的字眼,猛地回应):呱咯,呱咯,呱咯,呱咯! 库库尔坎:……我也在我火山的苑囿里抚摸黄雀那纸鸢般的胸,黄雀飞舞,挥洒金粉,那是让以南茜果[3]为食的大鼻子喷出祖母绿的花粉。 金刚鹦鹉(高傲地用长喙蹭一边翅膀):呱咯,呱咯,呱咯,呱咯,呱咯,呱咯,呱咯! 库库尔坎:我尚未脱去晨之黄色,大地仍初萌新芽,水依旧咕噜冒泡,我在湖中濯洗自己的身影。湖水似带蓝褶的大青蛙,在岸边斑斓的石头上跳动;石与水大口呼吸间,我的光芒化为闪耀的马蜂飞向蜂房。而后我继续前行,穿上黄衣,我的身影出水而未湿,离蜂房而未燃,玉米棒的玉米牙、囊鼠的玉米齿,带几分饥饿与抚爱,咀嚼我的身影。 金刚鹦鹉(不耐烦地抖动翅膀,发出巨响,从一边爬到另一边,拖着翅膀以掩盖羽毛的响声,像是通告他疲于听同一件事):呱咯,呱咯,呱咯…… 库库尔坎:玉米棒与囊鼠挠我痒痒,希冀吞食我的身影,以滋养他们的光泽。他们同万灵与万物一样寄寓于我形。他们体内流血,而我体外淌血。我的光辉是我的血液,我的形骸是萤火虫。 金刚鹦鹉:……从晨至晌,自晌入夜,由夜及晨,从晨至晌…… 库库尔坎:我从园圃回到我的房间,拂过野兽一侧,他们将眼睛涂上晨曦的黄色,来看清杳冥世界;抑或掠过艺人身旁,画家、首饰匠、金匠、乐师、占卜师……他们低吟谱写情歌或战歌,编织羽毛,穿针引线,数数云,用刺桐的红豆抓抓阄,又或像女人那样单单娱乐消遣。 金刚鹦鹉(右爪做出将红豆撒在地上的动作说道):兹特[4]!兹特!……(跳了起来,好像豆子真撒在了地上,惊讶于散落处所预示的吉凶。)兹特!兹特!……(怏怏地摇摇头,继续撒一小堆红豆,模仿占卜师对着植物大惊小怪的模样。) 库库尔坎:早晨我的房间里,飞鸟的华盖下,大地最纯之金压成的宝座上,珠宝商、菜园主、粮仓长把我卷入公开贸易中,此刻,我知晓我领地上的点点滴滴:云朵有没有铺床,旧鸟巢有没有变迁,熟物有没有腐烂…… 金刚鹦鹉(愤然振翅):嘚,嘚,嘚,嘚,嘚…… 库库尔坎:我伪装成美洲豹的模样打球或与身手敏捷的战士一起训练射箭、投石,以度过早晨余下的时光。而至晌午,匹夫们的双眼渗出汗珠,白蜂鸟之眼与金千足虫显现的时刻已过,我开始脱去黄衣,披上红装;我的双手被戴上红宝石;徜徉在泡沫四溢的玉米可可饮[5]舞曲中,伴着食人花的气息,我的唇染上了殷红的血。斑尾林鸽蜷缩在松树下沉睡的水潭中,百啭千声令我睁着眼浮想联翩,我躺在云彩织成的吊床上,感到凉飕飕的,用火龙果浆给头发焗油,指甲伸长至火光焰焰的火山口。 金刚鹦鹉:库库尔坎,十万战士每天下午落入你的圈套!长庚星[6]之下,十万战士为黄昏献出鲜血! 库库尔坎:我如太阳!我如太阳!我如太阳! (钦奇比林[7]一下跳了进来,未接近黄幕魔力的辐射圈,也不靠近金刚鹦鹉的五彩谵言。他轻如鸿毛,是一团空气带走的火焰,像库库尔坎一样一袭黄衣,不戴面具。) 钦奇比林(向库库尔坎深深鞠躬):神,我的神,伟大的神! 库库尔坎:钦奇比林,发生什么事了? 钦奇比林(始终弯着腰):神,我的神,伟大的神,丛林的守护者想跟你们谈谈。他曾在兔子和番木瓜之间,目睹了两者互换的情景,番木瓜开始像兔子一样奔跑,兔子如番木瓜一般开始吮吸树的养分。他不停地讲述见所未见的事。已有蜂鸟的种子,昨晚开始播撒。(库库尔坎从右边出来,未下高跷。)神,我的神,伟大的神!(库库尔坎一出来,钦奇比林便抬起头,靠近黄幕魔力的辐射圈,以抵御如睡着一般许久未动的金刚鹦鹉。)库库尔坎如太阳,他如太阳,他如太阳! 金刚鹦鹉(剧烈振翅,极其聒噪):呱咯,啊咕呱咯,呱咯?呱咯,呱咯,啊咕呱咯? 钦奇比林:他如太阳! 金刚鹦鹉:像太阳对他有何用,啊咕呱咯!若他的宫殿像日宫一样,置身其中,存在是感官的欺骗,是雁过无痕、似有却无的蜃楼。我们、钦奇比林、野兽、艺人、巫师、祭司、战士、女人、云彩、花朵、树叶、水潭、小蜥蜴、黑杜鹃…… 黑杜鹃(出声):哔呼咿!……哔呼咿!……哔呼咿!……哔呼咿!…… 金刚鹦鹉:蟋蟀…… 蟋蟀(出声):奇基林!……奇基林!……奇基林!……奇基林!…… 金刚鹦鹉:斑鸠…… 斑鸠(出声):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金刚鹦鹉:山上的马车…… 山上的马车(出声):罗斯-霍斯-霍斯……斯斯斯……斯科……罗斯-霍斯-霍斯……斯斯斯……斯科…… 金刚鹦鹉:公鸡…… 公鸡们(出声):叽叽喱叽!……叽叽喱叽!……叽叽喱叽!…… 金刚鹦鹉:丛林狼…… 丛林狼(出声):阿呜……呜呜……呜呜咿!……阿呜……呜呜……呜呜咿!……阿呜……呜呜…… (金刚鹦鹉一一道出名字,就会听到声音:犬吠,鸡啼,风暴的轰鸣,蛇的咝响,拟黄鹂、绿眉翠鴗、小嘲鸫的啾鸣,还有孩童的哭啼,女人的笑声,以平息人群经过的骚乱和嘈杂。) 金刚鹦鹉:……百无一存,钦奇比林,皆是镜花水月,浮生若梦。只有库库尔坎从晨至晌、自晌入夜、由夜及晨经过时那变化的光线,才让我们体味到活着的感觉。(戛然而止,爪子放到嘴边。)钦奇比林,生活是太过严肃的欺骗,你还无法理解! 钦奇比林(靠近金刚鹦鹉):给我讲夜晚的故事吧…… 金刚鹦鹉:呱咯,呱咯……啊咕呱咯,呱咯?…… 钦奇比林:对,给我讲夜晚的故事吧!……啊咕呱咯不坏!啊咕呱咯对钦奇比林并不坏!…… 金刚鹦鹉:夜晚为女人而生。长庚星出现,美若一颗南茜果,让天穹垂涎三尺,库库尔坎结束与男人的贸易,钻入低洼、炽热的土地,那是培植爱情的土地。夜晚为女人而生。钦奇比林,女人是狂狷疯癫的心境。钦奇比林,女人是狼蛛蜇咬的创伤。 钦奇比林:讲吧!讲吧! 金刚鹦鹉:疲惫的侍女来到库库尔坎身边,双乳熏得他的手一片香。钦奇比林,女人的胸如鸟巢。同时,她们将他午后的红衣、那战士的鲜血换成一块巨大的黑披巾,将红宝石的指环和手镯换成黑曜岩的戒指与手环。 钦奇比林:讲吧,讲吧,啊咕呱咯,讲吧…… 金刚鹦鹉:肤如蜜蜡一般的老女人给他献上了玉米糊[8]、甜点、烟草与候购谍热酒,摆在月银镶边的黑色托盘里。这时,女人出现了,如水草,半鱼半星,早已为他准备好蜘蛛网质感的婚礼服。她们将其全身涂上蜘蛛网衣。(沉默不语,爪子放到嘴边。)该死,可我臼齿疼!(做出疼得跺脚状。)不只是臼齿疼,是满口牙疼! 钦奇比林:啊咕呱,女人是什么?…… 金刚鹦鹉:钦奇比林,女人是草木…… 钦奇比林:你方才对我说她们给库库尔坎——神、我的神、伟大的神——涂上了蜘蛛网质感的婚礼服……. 金刚鹦鹉:是的,就是这样,婚礼已准备就绪,他被引至房间,那儿有一名少女,是他黎明前的妻子…… 钦奇比林:为何是黎明前? 金刚鹦鹉:每晚,深湖里伸出两只手,将她从强大的库库尔坎的床上拎起,扔向终结生命之镜的深渊,让他断子绝孙。 钦奇比林:闭嘴,你是个骗子! * * * [1] 库库尔坎(Cuculcán),羽蛇神,印第安人信奉的神明图腾,蛇身长有鸟羽,掌管雨水和丰收,主宰晨星,发明书籍、立法,给人类带来玉米,还代表死亡和重生,也是祭司们的保护神。文中指天空至圣,与太阳相当。 [2] 金刚鹦鹉是印第安传说中的太阳火鸟,伪神与骗子,以南茜果为食,弱点是傲慢。在《波波尔·乌》开篇中,金刚鹦鹉说道:“我是太阳,我是光,我是月。”当他遇到库库尔坎时,面朝第一块黄幕,试图迷惑库库尔坎,令其说“我如太阳”,使之陷于文字游戏之中。 [3] 中南美洲特有的植物,果实外观为黄色,如樱桃般大小,香甜可口,可生食或制成甜品,也可用来制造碳酸饮料或酿酒。 [4] 珊瑚刺桐,在危地马拉俗称为“哨子(Pito)”,红色豆粒用来占卜吉凶。 [5] 中美洲一种清凉饮料,颜色呈红色,由玉米粉、可可、胭脂树红和糖调制而成。 [6] 金星,八大行星之一,有时是晨星,黎明前出现在东方天空,被称为“启明”;有时是昏星,黄昏后出现在西方天空,被称为“长庚星”。 [7] 钦奇比林(Chinchibirín),一名战士的名字,库库尔坎的下属。 [8] 中美洲和墨西哥等地一种用玉米粉加水和牛奶煮成的黏稠热饮。 [book_title]红幕(一) 红幕,晌之色,午后的红色魔力。红色的库库尔坎(未踩高跷):身着红长裤、红战服,戴上红须战士的红面具,佩有战士的红羽饰,于红幕前,单膝跪地,拉开弓准备射第一支箭。身侧略后方,钦奇比林也披上红装,未戴面具,箭在弦上,单膝跪地。两人开始向红幕射箭。只要有一支箭射中红幕,就会听见一声人的叹息。这是战争舞的节拍。库库尔坎和钦奇比林边起舞边射箭。每被一支箭射中,帘幕便哀叹如受了致命伤。图恩鼓[1]为战争伴奏,随着战士与午后帘幕之间的战争愈演愈烈,帘幕在人的呐喊声中破碎,空树干、皮和金属的战鼓,每击一次,声音就越近,节拍也越来越响亮。鼓声嘶哑。红幕落下。库库尔坎消失。钦奇比林弯着腰,最后一支箭仍搭在弓上。 钦奇比林:神,我的神,伟大的神!(抬起头,前额锃亮,如一颗南茜果、长庚星。) 金刚鹦鹉(未探头):呱咯,呱咯,呱咯,呱咯!…… 钦奇比林(回头向金刚鹦鹉出声处望去,并用箭瞄准):我看你快晕倒了,不祥鸟! 金刚鹦鹉(拖着翅膀出来,像喝醉了酒):我喝奇恰酒[2]来缓解牙疼,我神志不清了! 钦奇比林(站在他面前,准备好向他射箭):你想让我信什么呢? 金刚鹦鹉(惊恐万分,几乎要向后退):啊咕呱咯,我不要你信任何东西。当金刚鹦鹉喝醉时,他能看清事物的本质;你若洗耳恭听,就会将他宝石般的话语存在耳中,如放入了无底洞。 钦奇比林:我不懂,但你的声音让我心痒痒。给我讲夜晚的故事吧…… 金刚鹦鹉:不,我要给你讲讲白昼的事。 钦奇比林:你别忘了这最后一支箭是留给你的。 金刚鹦鹉:白昼是太阳的旅程,但这位天地至圣并非如眼睛所看到的那样移动,啊咕呱咯。你用箭在这儿的沙上画太阳的运动轨迹。 钦奇比林:你醉了! 金刚鹦鹉:我是醉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能向你准确地解释太阳的运动轨迹。你不用箭画也行,用弓就够了。 钦奇比林:你想让我放下武器。 金刚鹦鹉:你把弓留在手上,但要将它高高举起,好让你看清太阳的运动轨迹。 钦奇比林:是弧线。他从这边出来,升至白蜂鸟之眼,再降至弓的另一边,直到隐匿于此。 金刚鹦鹉:这只是表象,啊咕呱咯,而天地至圣是另辟蹊径。他从弓的这边出来,上午升至白蜂鸟之眼、穹庐中心的玉米牙,并从那儿折返,不再向前,下午原路返回,藏入自己露面之处。他并非勾勒出整张弓。 钦奇比林:喝奇恰酒而丧失理智比牙疼更糟糕。只有醉鬼才会说这样的话。有谁会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太阳经过,从晨至晌,自晌入夜,由夜及晨,从晨至晌……”?有谁会叫嚣着“一切都是镜中花水中月,是库库尔坎经过时那变化的光线让我们有活着的感觉”?黑杜鹃、公鸡、斑鸠和蟋蟀就是证人。 金刚鹦鹉:当我们自以为就是自己时,我们只不过是记忆罢了。若非我现在想向你解释,你会出于自尊而保卫有关我话语的记忆,就好像这些话已嵌入你的家当里。 钦奇比林:我该忘了这些话,而你现在冒出一句,太阳只走过他三色宫里的一半旅途?我可不这么认为,啊咕呱咯…… 金刚鹦鹉:我本该向你说明一切,而你也该抓住记忆,像对一只母鸡那样拧断她的脖子。 钦奇比林:我要像对火鸡那样,割断这只酩酊大醉的彩母鸡的喉管。 金刚鹦鹉:生活是太过严肃的欺骗,如此年轻的你还无法理解,啊咕呱咯…… 钦奇比林:要你闭嘴不必用这么锋利的箭…… 拉拉巴尔[3](隐形):知风者,莫若我,我,拉拉巴尔,我,我我,我我我……梳着蜿蜒如水晶木棉树干的激流,解开他们的水晶冠,落下泡沫叶和彩虹花。水流发源于高处,在苍郁繁茂的林间生根;水流泛滥于低处,在深深扎根的树丛中分支。我,拉拉巴尔,我,我我我,我我我我……已在你的箭尖上安置了守卫,好让箭偏离金刚鹦鹉那宝石般的心脏。 钦奇比林:传闻果然是真的!据说,有人照顾醉鬼,防止他们坠落悬崖,防止他们倒头睡去时压死自己的幼崽,防止他们神志不清到只吐不说时因这般无礼而受到惩罚。 拉拉巴尔(隐形):我,拉拉巴尔,我,我我,我我我……驾驭着风,醉于冬天心脏的绿酒,那是一根腐烂的巨大树干,里面住着蚂蚁、毒蜘蛛、蚯蚓、喘气的蜥蜴、深黑与浅黑的蠕虫……但在天空变得只剩微黑的跳蚤之前,我该做回我的看守人。我还听见牧人在靠近……我,拉拉巴尔,我……我我……我我我…… 钦奇比林:等等,拉拉巴尔,知风者,我们将爬上枝头继续交谈,而你将成为我与金刚鹦鹉争论的裁判。你已听到我们争执的内容了。 金刚鹦鹉:我哪儿都不会去,因为我醉了,牙还疼。 拉拉巴尔(隐形):别再说了,你们每人爬上自己认为最好的树吧!因为牧人将至,他们可能会吓一跳:途经处发现一只如此大的彩鸟和一名只有一支箭的红兵。 钦奇比林:来吧,我们上树吧!树叶在拉拉巴尔的气息中战栗。已经辨不清他的话了,只听得见风声。(推了推金刚鹦鹉。)好了,我来帮你……你先上……当心,别弄断一根骨头,你该装上另一根玉米骨!(金刚鹦鹉哼哧哼哧呻吟着,试图往上爬。)呼哧! 金刚鹦鹉:哼哧! 钦奇比林:呼哧! 金刚鹦鹉:哼哧! 钦奇比林:呼哧! 金刚鹦鹉:哼哧! 乌瓦拉维斯[4](隐形):不是吧!不是吧!牧人的心如是说,并与低沉、懒散、比雨更潮湿的薄雾争斗。 拉拉巴尔(隐形):闭嘴,乌瓦拉维斯,守夜曲尊者!牧人的心可没这么说。是他们身披的粗厚羊毛煽动头发对抗那植物乳色的雾气,雾气似海绵,沾湿了头发。 钦奇比林:呼哧! 金刚鹦鹉:哼哧! 乌瓦拉维斯(隐形):拉拉巴尔,你走路像喝了奇恰酒似的,你懂什么?你四处征服,泼洒雨水,毁坏树木,席卷人的房屋。 拉拉巴尔(隐形):我,拉拉巴尔,我,我我,我我我……风……狂野……自由。但是,让我们长着利牙的齿龈放下那撕咬的喜好吧!你让将至的牧人回去吧!因为钦奇比林和大镜子唾液正在这儿厘清恩怨。 钦奇比林:呼哧! 金刚鹦鹉:哼哧! (他们没能上树。) 乌瓦拉维斯(隐形):我,乌瓦拉维斯,守夜曲尊者,我会让牧人回去。他们头戴大檐帽,遮住双耳,帽子是木制的,装过挤的羊奶,里面散发着奶与发的香味;脚指甲沾上了旧泥渍,像挖土的铲子;裤子打上了真实风景的补丁,多彩多样。这位像是臀上有片云;那位腿上有只蝴蝶;另一位背上有朵奇葩。缝补祖母[5]在衣衫上绘风景…… 钦奇比林:守夜曲尊者,让你的牧人回去吧,因为我的箭头燃起了火焰,要尝尝这小丑心脏的五彩血! 金刚鹦鹉:你让他们回去吧!不过,请你问问他们,因为牧人有治牙疼的好办法,虽说我的牙已不再是牙,而是那些可恶的巫师之子给我装上的玉米,不是我那珍贵的口腔骨。 拉拉巴尔(隐形):多亏有你,乌瓦拉维斯,他们停下来打道回府了,这条路不适合他们。现在,让我们把泥抛到脚上吧,就一小会儿,好接着看大唾液与钦奇比林相互龃龉。 乌瓦拉维斯(隐形):我会给大镜子唾液牧人用来缓解牙疼的药。当凛冽的清晨来临,他们感觉腐烂的玉米在口中钻刺与灼烧,而且没法吐出来。我,守夜曲尊者,知道这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 拉拉巴尔(隐形):我,拉拉巴尔,我,我我,我我我……带来了药,我将显露形骸,把药给镜子唾液……这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现形。)拿好这宴饮瓢[6],你需要它来减轻痛苦。你已说了那么多谎言…… 金刚鹦鹉:呱咯,呱咯,呱咯!……呱咯,呱咯,呱咯!……(嘴伸进宴饮瓢,大口大口地吞下药后。)我们在哪儿?……我的疼痛消失了,你太神了,拉拉巴尔……当一个人摆脱了我所承受的那种剧痛,像是用手拂去疼痛后的如释重负,他会觉得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所以我刚才问:我们在哪儿?我在哪个国度?我对疼痛恨之入骨,而现在不疼了,我又爱上了自己。 乌瓦拉维斯(隐形):拉拉巴尔已为你止痛并换上狂欢之心……只有当一个人高兴时,死亡之箭才会受到欢迎。死于愉快之人不会真正死去。我若要死,会向拉拉巴尔索要他的宴饮瓢。 钦奇比林:那来吧,啊咕呱咯,现在我想战胜在宴饮瓢里的你…… 金刚鹦鹉(狂笑不止):呱咯,咕咿咯,呱咯,咕咿咯,咕咿咯,呱咯,呱咯,啊呱咕咿咯,啊呱呱咯,咕咿呱呱咯! 钦奇比林:若我赢了你,我的箭将射死你。在你的身体完全冰凉以前,我会把你当作五彩羽饰,抖一抖你那谎言上的尘土,你那如同清澈不再的河湖般的谎言。 乌瓦拉维斯(隐形):我洗耳恭听。这些树上的每片叶子都是我的耳朵。我不会落下一个字。 拉拉巴尔:现在我们知道守夜曲尊者的耳朵是绿色的。他是绿耳牧人。 钦奇比林:啊咕呱咯,你说太阳到达白蜂鸟之眼,并从那里返回起点。若是真的,你如何解释我眼睛所看到的画面呢?太阳并非落至起点,而是落向相反的地方。 金刚鹦鹉:我这么说,也这么认为。太阳只到白蜂鸟之眼,并从那儿返回。另一半弧线,就是午后那一半,只不过是他灿烂旅程的幻象。(语气肯定,声音沙哑。)只是幻象罢了,啊咕呱咯…… 乌瓦拉维斯(隐形):我要去找缝补祖母,她会带来针线将我听到的话缝入我耳中。 拉拉巴尔:我们别讲了,他们在说…… 钦奇比林(斩钉截铁):看得见就是看得见,不是幻象!我目睹太阳在三色宫里画出弧线后,并未藏入自己露面之处。看得见就是看得见…… 金刚鹦鹉:我们来玩文字游戏吧! 钦奇比林:不! 金刚鹦鹉:啊呱咯?拉拉巴尔该给你宴饮瓢。白蜂鸟之眼是太阳的玉米牙。 钦奇比林:你会说他感到疼……所以返回……因为一颗牙疼,他不再走午之道的弧线,而是从晨之路折返,从升腾处下坠。 金刚鹦鹉:下午是一种幻象…… 钦奇比林:我看你哑口无言了吧。啊咕呱咯,如果太阳重回起点,那么谁是夜里为他庆祝婚礼的人?夜晚为女人而生。女人的胸如鸟巢。谁将他午后的衣衫换成黑夜的外套与长袍,将红宝石戒指换成黑曜岩指环?这些是你的原话。我就与你玩文字游戏,用你的利器打败你。少女是他黎明前的妻子…… 金刚鹦鹉:我们的守护神走了。已听不见乌瓦拉维斯的声音了。 拉拉巴尔:我还没走,但我不在这里…… 金刚鹦鹉:听好了,钦奇比林,你好好保管这个解释,就像缝补祖母带来针和她发丝般的唾液,将这些补丁缝入你的信仰。 钦奇比林:听着,你给我听着,你是骗子大镜子唾液! 金刚鹦鹉(声色俱厉):朝暾曈昽,直抵天穹中央的白蜂鸟之眼,而后从那里返回,投射到另一半天空,即一面大镜子,因而人们叫我“骗子大镜子唾液”。我们是创造世界的唾液。夜晚为女人而生,它只是幻象而已。太阳并没有亲自来到夜晚,到的是他镜中的影像。女人得到的仅是事物的幻影。库库尔坎并未躺在被选为其妻的少女旁;妻子爱的是他反射在镜中的影像。 钦奇比林:你总是玩弄词藻!我的弹弓石的作用就是将那镜子击碎。是库库尔坎,神,伟大的神,我伟大的神,爱着她,而她终究只是他黎明前的妻子。 金刚鹦鹉(惊诧):钦奇比林,啊呱咯,钦奇比林,杀了我吧!但别用弹弓,你的弓上有支箭。 钦奇比林(瞄准):红箭! 金刚鹦鹉:不,用你在富足之地捡到的箭! 钦奇比林(暗自吃惊):黄箭? 金刚鹦鹉:呱咯,当你拾起时,她就不再是箭! 钦奇比林:是黄花……雅伊[7]…… 金刚鹦鹉:黄花献给了库库尔坎!那将是他黎明前的妻子! 钦奇比林(咬紧牙,一步步向后退,一手遮脸,一手自然垂下,弓与红箭像废物一样挂在这只手上,在手上,在手指上。):雅伊,黄箭……我的……箭……我的箭……雅伊……雅伊…… 金刚鹦鹉:你是弓箭手!你是弓箭手!雅伊是箭!雅伊是箭!而我是彩虹……呱咯呱咯呱咯呱咯……太阳的命数已定! * * * [1] 印第安人使用的一种木鼓。 [2] 美洲的一种玉米酒,由玉米在甜水中发酵而成。 [3] 拉拉巴尔(Ralabal),《萨希尔家族大事记》中的人物,掌管风的神灵。 [4] 乌瓦拉维斯(Huvaravix),《萨希尔家族大事记》中的一位神灵,守夜曲尊者。 [5] 在所有印第安传说中,“祖母(Abuela)”都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传说缝补祖母常在破布袋中旅行。 [6] 《萨希尔家族大事记》中提及的物品。 [7] 雅伊(Yaí),真名应为“伊娅(Yía)”,一种金色的野茴芹,焚烧后用来祭祀神灵。文中指一位献给库库尔坎的女人。 [book_title]黑幕(一) 黑幕,夜之色,夜晚的黑色魔力。库库尔坎慢慢剥去衣装,摘下红面具与红箭囊,脱下红裤子与红佩饰。脚上仿佛沾染到黄昏溅的血渍。有些女人双手随羊驼移动而晃动,跟着远处箫和陶笛[1]的节拍,微微俯身行礼,在这样的舞蹈中为他披上黑衣;另一些女人跪着进来,起身在他的脸上勾描点画,脸、胸、臂、腿,直到把他画得像一个文身炮弹果壳[2];还有松散头发上闪着黑夜星辰的女人,为他佩戴上黑石手镯、项链、耳环,穿上黑皮裤,额前束紧黑羽饰。音乐停止。为他更衣的女人、为他装扮的女人和为他文身的女人起舞告退,库库尔坎留在脚边的红衣与红饰品被一个接一个传下去。待她们消失后,库库尔坎躺到夜幔旁一张幽静昏暗的床上。 库库尔坎(夹着鼻音,齿间梦呓):影子,夜晚的草,无刺的鲜嫩植物。心形的黑曜岩龟[3]在玩耍。他们嬉戏太多,以至于有些龟都不知道如何玩、玩什么…… 胡须龟:姐妹们,怎么玩? 众乌龟:什么!怎么玩?可我们就在玩。这个问题是胡须芭芭拉提的,所以她没在玩,但姐妹们,我们在玩,我们在拍水、碰壳…… 流苏龟:妹妹,你忘记我们的游戏规则了吗?…… 众乌龟:啊……哈,胡须芭芭拉!…… 流苏龟:所以你会问怎么玩…… 胡须龟:我们在玩什么?……我们的夜晚游戏有何意义?我不明白,除了昼睡夜嬉之外再没其他活动,你们怎么活得下去! 流苏龟:你明白的,而你忘了…… 众乌龟:啊……哈,哈,胡须芭芭拉! 胡须龟:对岸无波浪! 流苏龟:啊……哈,哈,胡须芭芭拉! 众乌龟:啊……哈,哈…… 流苏龟:游戏是一只乌龟唯一高贵的活动,对我们举足轻重…… 众乌龟:啊……哈,哈…… 流苏龟:诸位听着,不,诸位听着……乌龟的叛逆就是在比背负龟壳更愉快的事上消耗精力,背壳是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的事,壳压于龟,龟背龟壳…… 胡须龟:没错,流苏姐,带流苏并且流苏里冒咕咕水泡的乌龟。我们玩吧! 众乌龟:啊……哈,胡须芭芭拉,你现在倒说,我们玩吧,但你进来时可是鲁莽地问怎么玩…… (被节日欢呼声打断的箫声与笛音又响起。成群的老女人身着黑衣,赤足,银发,迈着小碎步,走近库库尔坎,献上黑木托盘:有加蜂蜜的甜玉米糊、酸玉米糊、热气腾腾的黑玉米粽,以及用粗盐、辣椒和侯购谍酒调制的肉。另一些老女人带来了釉陶火炉,炉内火星蹿动,用以焚烧熏香[4]供品。其中一位将烟斗凑近他的嘴唇。她们的手饱经风霜。沉香袅袅,烟云缭绕,是熏香与至圣库库尔坎抽的烟草。音乐铿锵有力。印第安小伙们出来,从一头穿到另一头,五人一组用脚搬着小竹梯,似蜡菊[5]叶、黄花和小红鸟尸体装饰的栅栏,这样的围栏之舞仿佛会动的栏杆。悦耳的旋律在脚边拍打,他们跟着节拍进进退退,慢慢靠近库库尔坎的卧榻,倏地在床周围放下花环,作鸟兽散。漆黑一片。长笛与陶笛声渐渐低沉、消逝。余音在空中慢慢飘散,只听见乌龟们相互碰撞龟壳的嘈杂声,嘈杂之上是乌瓦拉维斯的嗓音。) 乌瓦拉维斯(隐形):我,乌瓦拉维斯,守夜曲尊者,我听到静谧的海滩上乌龟们仍在嬉戏,龟壳相击,掀起一阵阵玳瑁碰撞的波浪。流苏龟退出胡须芭芭拉的阵营,以便轻快地赶上其他沐浴的乌龟。那是光芒四射的流苏龟。然而,金子会梦游,因而从她那沉睡与苏醒的金壳中蹦出的火星在深海中变成了发光的鱼。水从波涛中伸出唇舌轻舔大地。拥有祭司之超能力的金流苏龟,从壳里观看小龟、大龟和巨龟们嬉闹,数不胜数的队列碰撞、碰撞与碰撞。气势如呼吸的胸膛。 众乌龟:啊……哈,胡须芭芭拉!夜半呻吟的乌龟! 胡须龟:你们让我过去吧!我想看看那名少女。你们是爱情盲人,因为你们已老!她的脸庞是一缕清辉,如此当为白昼! 流苏龟:只有我知道白昼的模样!(黑暗之中,流苏龟金光闪闪,似一座金沙小火山。)白昼为男人而生…… 胡须龟:你刚提到的是什么? 流苏龟:是……男人是……是一个女人,只不过是男儿身…… 胡须龟:一位女神,因为我若如此,会觉自己为一位女神。 乌瓦拉维斯(隐形):我,守夜曲尊者,见过白昼,见过男人。 众乌龟:啊……哈,胡须芭芭拉,你想知道男人的样子! 流苏龟:可我已解释过了。男人是参与白天所有活动的女人,并无二致。 众乌龟:我们将重复波涛的话:应有不同! 流苏龟:乌瓦拉维斯,守夜曲尊者,请允许我那带壳的姐妹们重申海的预言,海的蓝色预言…… 乌瓦拉维斯(隐形):胡须芭芭拉并未重复这话…… 胡须龟:但我也认为应有不同。这是一种希冀:男女有别。 众乌龟:应有不同! 胡须龟:不过,你们最终让我过去吧,我想看看那名少女。女人是化为棉絮的金属。 乌瓦拉维斯(隐形):你说的很美,胡须芭芭拉!(逐字)女人是化为棉絮的金属。 众乌龟:我们玩吧!让我们摆脱背壳这不得不做之事来弄潮吧! 流苏龟:我闭上眼,最好能睡一觉!胡须芭芭拉想看躺在库库尔坎身旁的少女。我可不想。要抹去夺爱的痛苦记忆对我来说太费劲,如拔起一棵树。 胡须龟:一场不可能的分离。被拔起的树激烈抗争,土块、因潮湿而心跳不已的泥团、绿风或哭泣的纤绵细草从根上飞走;而地里的一些根已支离破碎。 乌瓦拉维斯(隐形):对话真有趣,但我该开始工作了。胡须芭芭拉爬行着,溅起咸水花,想看一看入梦的幸福恋人。 众乌龟:乌瓦拉维斯,你的工作是什么? 乌瓦拉维斯(隐形):歌唱…… 众乌龟:我们,我们的工作……乌龟的工作是玩耍……但现在我们玩不了球…… 乌瓦拉维斯(隐形):我将现身到你们中间歌唱。 (萤火虫的光轻轻点染了暗夜,那是月光前的光亮。由于流苏龟的金壳闪烁着光芒,晦暗深处隐约可见幸福恋人的身躯,躺在黑幔旁的兽皮床上,那是时而嘶吼的美洲狮与美洲豹的皮。胡须芭芭拉,蓄着髭须的乌龟,爬向库库尔坎的爱床。乌瓦拉维斯(现形)在众乌龟间唱起了快乐的守夜曲。乌龟们相互击打,嬉闹于浪潮之间。) 乌瓦拉维斯:西洋接骨木[6]吹箭筒的吹箭手从巨人箱中出来。箱底有沙,沙上有沙水,沙水上有深水,深水上有静水,静水上有碧水,碧水上有蓝水,蓝水上有日水,日水上有天水! 西洋接骨木吹箭筒的吹箭手从巨人箱中出来,口中溢满气泡,用来一路上喷射。现在,蜂鸟复苏,其鸟喙一整夏钉入树中,纹丝不动!蜂鸟就这样干枯无羽,在枯枝败叶的树上度过了夏天! 西洋接骨木吹箭筒的吹箭手从巨人箱中出来,树木重披绿装,风暴轰隆鸣响,彼时,蜂鸟醒,蜂鸟飞,蜂鸟飞啊飞! 西洋接骨木吹箭筒的吹箭手从巨人箱中出来,口中溢满气泡,用来一路上喷射最小的鸟儿,鸟儿以蜜与露为食,红、绿、蓝、黄、紫、黑;但带吹箭筒的他不知是享受还是惊恐,耳畔唱响着嗡嗡乐音。 蜂鸟们(绿):吸蜜!吸蜜!吸蜜!吸蜜!吸蜜! 乌瓦拉维斯:吹箭手和蜂鸟离库库尔坎和少女多么远啊。库库尔坎觉察不到外界,少女的气息连着他的气息…… 蜂鸟们(绿):吸蜜!吸蜜!吸蜜!吸蜜! 乌瓦拉维斯:……她的气息连着他的气息…… 蜂鸟们(红):吸吸蜜!吸吸蜜!吸吸蜜! 乌瓦拉维斯:她不再有儒雅的身姿,她的气息连着他的气息! 胡须龟:噢噗!噢噗!然而,当风暴如蜂鸟般轰鸣时,她会醒过来…… 乌瓦拉维斯:某天不会……某天会…… 蜂鸟们(红):吸吸蜜!吸吸蜜!吸吸蜜! 蜂鸟们(黄):吸蜜之蜜!吸蜜之蜜!吸蜜之蜜!吸蜜之蜜! 蜂鸟们(紫):吸吸蜜之蜜!吸吸蜜之蜜!吸吸蜜之蜜!吸吸蜜之蜜! 蜂鸟们(黑):蜜吸蜜与吸吸蜜!蜜吸蜜与吸吸蜜!蜜吸蜜与吸吸蜜! 乌瓦拉维斯:蜂鸟就这样鲜活带羽,在繁花酣绿的林间度过了春天! 蜂鸟们(紫):吸吸蜜之蜜!吸吸蜜之蜜!吸吸蜜之蜜! 胡须龟:噢噗!噢噗!为什么当时不弄醒她?为什么任她永失儒雅的身姿?如果你将她放到我的壳上,我会带她逃到那个沉睡少女们像蜂鸟般重生的国度…… 蜂鸟们(黑):蜜吸蜜与吸吸蜜!蜜吸蜜与吸吸蜜!蜜吸蜜与吸吸蜜!蜜吸蜜与吸吸蜜! 乌瓦拉维斯:胡须芭芭拉,她不会再醒了! 胡须龟:噢噗……噢噗……噢噗……噢噗……噢噗……噢噗……噢噗…… 乌瓦拉维斯:为何要唤醒她,既然她已睡去,散发着她曾以为永远属于她的那股气味! 胡须龟:噢噗……噢噗……噢噗……噢噗……噢噗……噢噗……噢噗…… 乌瓦拉维斯:宝石地里升腾的那缕青烟。我们每早将见其从她失去儒雅身姿的地方升起。 胡须龟:噢噗!噢噗!少女们会在某一天变为蜂鸟苏醒过来吗? 乌瓦拉维斯:某天会……某天不会…… 胡须龟:噢噗!噢噗!……少女蜂鸟在库库尔坎树上睡去,但某天,冬季第一场风暴会在她耳边轰鸣…… 乌瓦拉维斯:某天会……某天不会…… 胡须龟:噢噗!噢噗!乌瓦拉维斯,守夜曲尊者,蝙蝠的粪刮我的瞳孔! 乌瓦拉维斯:库库尔坎将火身蹭了蹭玉米地带来的玉米穗后便睡了,无人来看展现松林庇佑下温柔之性的羽毛! 胡须龟:噢噗!噢噗!噢噗!乌瓦拉维斯,蝙蝠的粪刮我的瞳孔! 乌瓦拉维斯:库库尔坎睡在生命诞生处,外界寻不见他或其佩戴的武士头饰项链! 胡须龟:噢噗!噢噗!乌瓦拉维斯,蝙蝠的粪刮我的瞳孔,守夜曲尊者让我梦中受伤,我已感觉眼在水中,仿佛飞舞的蜂鸟置身云间! 乌瓦拉维斯:库库尔坎觉察不到,长夜如磐,我的歌用其翅膀敲打时间之神的脸庞,因为这是化蝶少女最美的乐章。 胡须龟:噢噗!噢噗!乌瓦拉维斯,蝙蝠的粪刮我的瞳孔! 乌瓦拉维斯:库库尔坎觉察不到,他已入眠。我的歌是火燕,不是飞于表面,而是缓缓点燃天空,扑向披上衣装、舞姿优雅的树木。这里,道路扭结,命运纠结,脐带缠结! 胡须龟:噢噗!噢噗!乌瓦拉维斯! 乌瓦拉维斯:玫瑰起,茎无刺;蜂鸟飞,喙无刺…… 蜂鸟们(绿):吸蜜!吸蜜!吸蜜!吸蜜! 蜂鸟们(紫):吸吸蜜之蜜!吸吸蜜之蜜! 胡须龟:噢噗!噢噗!喙不带刺,蜂鸟用什么来尝蜜呢…… 蜂鸟们(黄):吸蜜之蜜!吸蜜之蜜!吸蜜之蜜! 胡须龟:……喙若有刺,那些蜜是何其痛的甜味呢…… 蜂鸟们(红):吸吸蜜!吸吸蜜!吸吸蜜! 胡须龟:无刺就无蜜,有刺蜜多痛! (两个水色影子从黑幕后探出身,抢夺睡在库库尔坎臂弯里的少女。尽头处听见苦闷徘徊的乌龟们相互撞击的声音。) 乌瓦拉维斯:有人带走了她!有人带走了她!有人带走了她,而库库尔坎毫无察觉!有人把她带进巨人箱!有人把她带入城,那里门全关闭,从里反锁,这样就没人会闯进庙宇的禅房,庙里存放着蠕虫和深色绒羽!有人带走了她,噢噗……噢噗……有人带走了她,她不会像蜂鸟一样醒来了……有人带走了她……有人带走了她!为了他,她那伸至尖头发梢的罐形小脸已梳妆打扮,她可可籽的心脏已有烤制武士盾时那浅锅的热环!为了他,脆甘蔗似的手腕饰有一嘟噜石头,脖子佩有九根金线银钉!她的腋窝与性腺中散发的花园味飘至万里!有人带走了她……有人带走了她……她在床上遗落下一只耀眼夺目的铜耳环和数朵靛蓝色小花…… (听到风暴的一声轰鸣。纹丝不动的蜂鸟们动了起来,欣喜若狂地飞舞。) * * * [1] 用陶土烧制成的蛋形吹管乐器,其源头可追溯至六世纪玛雅人和阿兹特克人用于装饰和祭祀的仿鸟鸣彩绘乐器。 [2] 炮弹果原产于危地马拉、洪都拉斯和西印度群岛,生于路边、河谷、灌木丛和炮弹树上。果壳用作盛放液体或硬币等小物品的容器。 [3] 龟(Tortuga)代表陆地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