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一片树叶的颤动 [book_author]毛姆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6765 [book_dec]《一片树叶的颤动》是毛姆生前亲自编选的单行本短篇小说集,收录了六个以南太平洋诸岛为背景的短篇小说,素材均为作者漫游太平洋地区的见闻。在这些故事中,南太平洋诸岛的异域风光美丽而凶险,安逸而诡谲,赋予作品神奇而迷人的魅力。上至总督下至侍役,从贵妇人到街头妓女,这些在远东殖民地生活的西方人经历了在家乡舒适的生活中无法想象和体验的人生经历和情感波澜,展现出了鲜明而突出的性格特点;他们的满足、喜悦以及对理想世界的追慕,他们的软弱、伪善和空虚,淋漓尽致地呈现了毛姆对复杂人性的追问和思考。 [book_img]Z_9145.jpg [book_title]献 献给 伯特伦·阿兰森 文前 将极度的欢乐与无比的失望勉强 区分开来的,只是一片颤动的 树叶,生活不就是如此吗? ———圣伯甫 [book_title]太平洋 太平洋就像人的灵魂一样反复无常,难以捉摸。有时候,它像比奇角外的英吉利海峡那样灰蒙蒙的,剧烈地起伏涌动。有时候,它浪涛汹涌,十分狂暴,露出一片白色的波峰。它风平浪静、显出一片湛蓝色的时刻,倒并不怎么常见。说实在的,那种蓝色具有盛气凌人的意味。从晴朗的天空中射下来的阳光亮闪闪的,十分强烈。信风渗透到你的血液中,你心中充满了想要探索未知世界的迫切愿望。气势磅礴的滚滚波涛在你的四周一直伸展到远方。你把在焦躁不安、迫不及待地渴望获得生活阅历时所失去的青春以及痛苦和甜蜜的回忆都置诸脑后。就在这样的海面上,尤利西斯曾经扬帆行驶,寻找极乐之岛。可是也有一些日子,太平洋好像一个湖泊。海面波平如镜,闪闪发光。那些飞鱼,有如明亮的镜面上一道细微的暗影,在下潜时形成了几道带着亮闪闪的水珠的小型喷泉。天边飘浮着朵朵如絮的白云,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显出各种奇特的形状,弄得你不能不相信眼前看到的是一道崇山峻岭。那是你梦境中的国度的山峦。你在一片神奇的大海上航行,周围是一片难以想象的寂静。不时可以看到几只海鸥,表明不远的地方就有陆地,一个隐匿在茫茫大海上的被人遗忘的岛屿;但是那些海鸥,那些令人忧郁的海鸥,是你所能得到的附近存在陆地的唯一征兆。你看不到一艘冒出破除寂寞的袅袅烟雾、航线不定的货船,看不到一条相当气派的三桅帆船或装备齐全的纵帆船,甚至连一条渔船也没有。眼前只是一片空荡荡的荒无人烟的海洋;不久这种旷荡寂寥就使你内心充满一种模糊的不祥预感。 [book_title]麦金托什 他在海里扑腾了几分钟,水太浅了,无法游泳,又因为害怕鲨鱼而不愿去水深没顶的地方,于是便从水里出来,到浴室去洗了个淋浴。在太平洋那又浓又黏的咸水里泡过一阵后,洗个清凉的淡水澡,真叫人身心舒畅。海水太热了,尽管时间才刚过七点,浸在里面不但不能让你振作起来,反而使你更加倦怠乏力。擦干身体之后,他披上浴衣,对着中国厨师大声叫嚷,说他五分钟后就可以吃早饭了。他赤脚穿过一小片粗硬的草地(行政官沃克曾得意地认为那是一块草坪),来到自己的住处,换好了衣服。这并不需要花费多长时间,因为他只穿了一件衬衫和一条帆布裤子,然后朝他上司那位于院子另一侧的屋子走去。两个男子总一块儿吃饭,但中国厨师告诉他,沃克在五点就骑上马出去了,要一个小时后才会回来。 麦金托什昨晚睡得很不好,他厌恶地看着摆在面前的番木瓜、鸡蛋和熏肉。昨晚的蚊子简直叫人无法忍受,它们在他睡觉的蚊帐周围飞来飞去,数量多得惊人,发出无情的、气势汹汹的嗡嗡声,好像远处的管风琴所发出的无休无止的音调。每逢他昏昏欲睡的时候,就会一下子惊醒过来,相信有一只蚊子钻进了帐子。天气热得要命,他只好光着身子躺着,在床上辗转反侧。打在堡礁上的海浪低沉的轰鸣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这种声音平时耳朵是听不到的,因为它始终持续不断,富有规律地出现。如今它的节律却像锤子一样不断敲打着他疲惫的神经。麦金托什攥紧两只拳头,竭力控制住自己,想要加以忍受。一想到那种声音会永远持续下去,什么东西都不能加以阻止,就几乎叫他无法忍受。于是他的力量仿佛能与无情的自然力量抗衡,他心中猛地产生一种疯狂的冲动,想要干出些什么暴力的事情。他感到自己必须牢牢保持自制的能力,否则就会发疯。现在他朝窗外的环礁湖和标示着堡礁的那道白沫带看去,那种波澜壮阔的景象让他憎恶得直打哆嗦。万里无云的天空好像一个倒扣的大碗,把眼前这片景象笼罩在里面。他点起烟斗,翻了翻几天前从阿皮亚运来的一摞奥克兰的报纸。最新的报纸也是三个星期前的了,给人的印象是内容极其乏味。 接着他去了办公室。那是一个宽大的、没有什么陈设的房间,只放着两张书桌和一把靠墙的长椅。长椅上坐着几个当地人,还有两三个女子。他们一边闲聊着,一边等待行政官回来。麦金托什进门时,他们用萨摩亚语向他招呼道: “您好。” 他也跟他们打了个招呼,然后在书桌旁坐下,开始写一份报告。 这份报告是萨摩亚的总督一直在催索的,但沃克平时行事拖拉,始终没有写好。麦金托什一边做着笔记,一边充满恨意地想到,沃特迟迟不写报告,实际上是因为他根本没有什么文化,对任何需要动笔头儿的工作都万分厌恶。当简明扼要、完全合乎规范的报告最终完成后,他就会把下属的劳动成果收下,连一句感谢的话都不说,反而露出一副讥笑嘲讽的神情,把报告发送给自己的上司,好像那都是他自己的成果。其实他压根儿就写不出一个字来。麦金托什还愤怒地想到,万一他的头儿用铅笔添加什么话儿,那么表达得一定相当幼稚,而在言语措辞上也不够完善。如果他表示反对,或者试图把沃克的意思用一个清楚的短语表达出来,沃克就会大发雷霆,并且叫嚷道: “我管他妈的什么语法?这就是我要说的话儿,我就想这样说。” 最后沃克进来了。他一进门,当地人就上前围住了他,想要立刻引起他的注意,但是他发起脾气来了,吩咐他们坐下,闭上嘴巴,并且威胁说,如果他们不保持安静,就要把他们统统赶走,当天谁都不见。接着他朝麦金托什点了点头。 “你好,麦克。总算起来啦?真不明白你怎么能把一天最好的时光浪费在床上。你应该像我那样在天亮前就起床。懒鬼。” 他一屁股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掏出一条印花大手帕擦了擦脸。 “天哪,我想喝一杯。” 他把脸转向那个站在门口的警察,那是一个形象别致的人物:上身穿着白色短上衣,下身系着拉瓦拉瓦,也就是萨摩亚人的缠腰布,吩咐他去倒些卡瓦酒来。装着卡瓦酒的酒坛子就放在房间角落的地板上。警察倒了半椰子壳的酒,然后端给沃克。他朝地上倒了几滴,对着周围的人低声说了几句惯用的套话,就津津有味地喝起来。接着他叫警察去招待一下等在旁边的当地人。按照他们的年龄或地位,椰子壳轮流递送到每个人的手中,然后经过同样的仪式,里面的酒给喝光了。 接着他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身材短小,要比个子中等的人矮多了,但是极为肥胖。他长着一张胖嘟嘟的大脸盘,脸上刮得干干净净,两边的脸颊都挂着巨大的垂肉,长着三层宽阔的下巴;他那细小的五官都融化在一团团肥肉之中;另外,除了脑袋后面残留的一块新月形白发外,他整个脑壳都秃光了。他的样子让你联想到那位匹克威克先生。他模样古怪,真是一个有趣的人物,但是说来也奇怪,却并不让人觉得失去尊严。在他那副宽大的金边眼镜后面是两只精明、活泼的蓝眼睛,脸上露出十分果断的神情。他六十岁了,但他身上与生俱来的活力战胜了不断增长的年龄。尽管他体态臃肿,但动作相当利索。他走起路来,迈着沉重、坚定的步子,好像要让大地感受到自己的整个体重似的,说话的时候,声音响亮而粗鲁。 到如今,麦金托什被任命为沃克的助手已经两年了。沃克在塔卢亚岛———萨摩亚群岛中一个较大的岛屿———担任行政官已有二十五年,无论在当面见过他的人嘴里,还是在传闻中,他都是整个南太平洋地区的知名人士。最初麦金托什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期待着跟他的首次会面。出于某种原因,麦金托什在阿皮亚待了两三个星期后,才接受了这个职位。在查普林的饭店和英国俱乐部里,他听到了有关这位行政官的无数传闻。当时他对这些传闻充满兴趣,现在想来,却有种讽刺的意味。因为从那时起,他听沃克本人讲了已经有上百遍了。沃克知道自己是个人物,并且对自己的名气也颇为得意,因而有意要处处加以表现。他小心守护着关于自己的“传说”,迫切希望人们了解有关他的那些著名传闻的准确细节。要是谁给陌生人讲错了,他便发起火来,显得荒唐可笑。 最初麦金托什觉得,沃克那种粗鲁热诚的态度倒不无吸引力,而沃克也很高兴有一个听众,可以让他尽情发挥,说的话儿让听的人感到耳目一新。他心情愉快,待人亲切而体贴。麦金托什原先是一个政府官员,在伦敦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直到三十四岁那年,他突然得了肺炎,面临着罹患肺结核的危险,于是不得不在太平洋地区找份工作。在麦金托什眼中,沃克的生活似乎特别富有浪漫色彩。在征服环境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冒险精神是这个人的典型特征。在十五岁那年,他就独自跑到海上,在一艘运煤船上铲了一年煤。那会儿他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孩子,船员和同伴对他都很好,但船长不知什么缘故却对他极为厌恶,待他十分残暴,老是对他拳打脚踢。他经常四肢疼痛,无法安眠,因而对船长恨之入骨。后来有人暗中指点他去参加某次赛马会,他设法从他在贝尔法斯特结识的一个朋友那儿借了二十五英镑,随后以很高的赔率,压在一匹几乎没有可能获胜的马身上。如果赌输了,他就无法归还借款,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输。他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结果那匹马果真赢了,他发现自己一下子有了一千英镑的现款。他的机会终于来了。当运煤船在爱尔兰沿海某地停靠时,他打听到谁是城里最能干的律师,随后就去找那个律师,说他听说运煤船正在待售,请那个律师为自己安排收购事宜。那个律师被他的小客户逗乐了(那会儿他只有十六岁,看上去也没有实际的年龄大),而且,说不定也是出于同情,颇受感动,他答应不但为他安排好收购事宜,而且确保让他做一笔合算的买卖。过了没有多久,沃克就成了这艘船的主人。他回到船上,接着———用他自己的话说,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妙的时刻———就通知船长,要他必须在半小时内离开自己的船。他让大副当了船长,在船上又航行了九个月,最后把那条船卖掉了,赚了不少钱。 他二十六岁的时候,以种植园主的身份来到了萨摩亚群岛。他是在德国占领期间居住在塔卢亚岛的少数白人之一。那会儿,他对当地土著已经具有一些影响力。德国人让他当了行政官,在这个职位上,他一干就是二十年。当岛屿被英国人夺取后,他的地位就更加稳固了。他专横跋扈地管理着海岛,但却获得圆满的成功。这一辉煌的成功是麦金托什对他产生兴趣的另一个原因。 可是两个人的不同天性使得他们无法相处融洽。麦金托什相貌难看,举止笨拙,身材又高又瘦,胸部狭窄,有些驼背。他脸色灰黄,双颊深陷,长着两只神情忧郁的大眼睛。不过他十分爱好阅读。等到他的书籍给运来、拆开包装后,沃克来到他的住处看了看,随后便对着麦金托什发出一阵嗓音嘶哑的笑声。 “你把这些无聊的玩意儿带到这儿来干什么?”他问道。 麦金托什的脸一下子涨成深红色。 “你觉得它们是无聊的玩意儿,我很遗憾。我把这些书带来,因为我想要好好读一下。” “你说你有好多书要运来,我以为可能会有一些我想看的。难道没有什么侦探小说吗?” “我对侦探小说不感兴趣。” “那你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傻瓜。” “你这么想,我很高兴。” 每个邮包都给沃克带来一堆期刊文献,以及新西兰的报纸和美国杂志。麦金托什对这类只有短暂时效的刊物不屑一顾,这叫沃克感到十分恼火。他可受不了麦金托什在空闲时间所看的那些书,他觉得麦金托什读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或伯顿的《忧郁的解剖》,只不过是摆摆样子而已。他从来没有学会管住自己的嘴巴,所以总是毫无顾忌地表示自己对助手的看法。麦金托什开始察看起这个人的真实面目来了,在他那充满活力、心情愉快的外表下,他看到了令人痛恨的粗俗和狡诈。他爱慕虚荣,专横跋扈,不过奇怪的是,他的个性中带有一种羞涩,让他一点也不喜欢性情无法跟他相投的人。他会天真地根据别人的说话方式来对他们加以判断,他自己的谈话中充满了咒骂和污言秽语,如果别人的话语中没有这些东西,他就会充满疑虑地望着他们。晚上,两个男人会打打皮克牌。沃克牌技很差,却十分自负,赢了便得意扬扬,输了就乱发脾气。偶尔,两三个种植园主或生意人会开车过来打桥牌,在麦金托什看来,那时沃克的性格更是显露无遗。他打牌时根本不顾自己的搭档,随意叫牌,老是争论不休,凭着他那响亮的嗓门,就足以击败对方。另外他老是有牌不跟,当他这样犯规的时候,总是用讨好的语气嘟囔说:“哦,你总不见得会让一个几乎看不见东西的老头儿吃亏吧。”他的对手认为还是不要跟他闹翻的好,觉得也许不该执意要他遵守牌戏规则。他对这一点心里十分清楚。麦金托什用冷冰冰的轻蔑的目光看着他。打完牌,大家会抽抽烟斗,喝点儿威士忌,他们会开始讲故事。沃克兴致勃勃地讲起他婚姻的故事。他在婚宴上喝得烂醉如泥,结果新娘跑了,从此再也没有见到新娘。他跟这个岛上的女人有过无数的艳遇,都是一些平淡无奇、污秽不堪的经历,但他讲的时候对自己的高超的手段无比自豪。麦金托什素来不爱听乌七八糟的事儿,听了他这样的描述很不舒服。沃克显然是一个粗俗下流、耽于肉欲的老家伙。而在沃克看来,麦金托什是一个可怜虫,因为他竟然不愿把自己的风流韵事告诉别人,大伙儿都喝醉了,只有他一个人仍然头脑清醒。 麦金托什在办理公务时总是井井有条,沃克为此也看不起他。麦金托什做什么事儿都喜欢这样。他的书桌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他的文件都附有眉目清楚的标签,无论需要什么文件,只要一伸手就能拿到,而且他对管理工作中所需的各种规章条例都了如指掌。 “胡说,胡说,”沃克说,“这个岛屿我管了二十年了,从来不用那些繁文缛节,现在也不需要这种玩意儿。” “每逢你需要一封信的时候,就得找上半个小时。这样不是要容易一些吗?”麦金托什回嘴说。 “你只是一个该死的官员,不过你为人还不错。你在这儿待上一两年,就会习惯的。你的毛病在于你不喝酒。如果你一个星期醉上一次,就会是一个怪不赖的家伙。” 奇怪的是,沃克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下属心中对他的厌恶,而且这种厌恶每个月都在增强。尽管沃克对他加以嘲笑,但渐渐习惯了跟他相处,沃克几乎开始喜欢起他来了。沃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容忍别人的怪癖,所以只把麦金托什当作一个怪人而已。他对麦金托什的喜爱也许是下意识的,因为他可以拿麦金托什打趣。他的幽默以粗俗的玩笑为主,需要一个嘲弄的对象。麦金托什工作严谨,品行端正,从不好酒贪杯,这些都成了他源源不断的话题。麦金托什的苏格兰姓氏则给了他拿苏格兰来说笑打趣的机会。每当两三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会把麦金托什奚落一番,引得他们哈哈大笑,而他也得到极大的乐趣。他会跟当地人说起麦金托什的滑稽可笑之处,而麦金托什对于萨摩亚语的知识仍不完善,每当沃克在所讲的下流话中提到他时,他就会看到他们放声欢笑,沃克也开心地笑了。 “我得为你说上这么一句话,麦克,”沃克总用他那粗哑而又响亮的声音说,“你经得起开玩笑。” “这是一个玩笑吗?”麦金托什笑着说。“我不清楚。” “苏格兰人!”沃克嚷道,一边放声大笑。“只有一个法子能叫苏格兰人听懂笑话,那就是外科手术。” 沃克一点也不知道麦金托什最无法忍受的,就是遭受戏弄。在夜里,在雨季的沉闷无风的夜晚,他难以入睡,闷闷不乐地回想着沃克几天前随口说出的嘲讽的话。这些话叫他怨恨不已。他心里充满了愤怒,暗自设想着怎样对这个恶棍进行报复。他曾想要回击,但是沃克善于巧妙辩驳,言辞粗鄙,毫不掩饰,这就让他占据了优势。他智力低下,因而那些精巧尖刻的话对他根本不起作用。他那沾沾自喜的样子也使别人无法带给他什么伤害。他那响亮的嗓音和狂放的笑声是麦金托什无法抵挡的武器,他明白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一点也不暴露自己对他的恨意。他学会了自我控制,但他的仇恨仍在不断增长,简直到了偏执发狂的地步。现在他警觉地留神观察着沃克,几乎都快要失去理智了。沃克的每一次卑鄙行为,沃克表现出的幼稚和虚荣、狡诈和粗俗,都让他的自尊心得到安慰。沃克吃饭时贪婪、邋遢的模样以及那种舔嘴咂舌的声音,让麦金托什看了感到心满意足。他也注意到沃克所说的蠢话和语法上的错误。他明白沃克并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他看出他的上司对他的评价后,不禁产生一种苦涩而满足的感觉。这也增加了他对那个心胸狭隘、志得意满的老头的蔑视。但当他知道沃克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他的仇恨后,他感到无比快乐。这个家伙喜欢获得民心,他是个傻瓜,竟然泰然自若地认为大家都崇拜他。有一次,麦金托什无意中听到沃克在谈论他。 “等我把他调教好以后,就没有问题了,”他说,“他是一条忠实的狗,会爱他的主人的。” 麦金托什先是默不作声,那张灰黄色的长脸上没有什么活动,接着突然开怀大笑,笑声持续了很久。 可是他的仇恨并不是盲目的,相反特别清醒。他对沃克的才干有着准确的判断。沃克富有成效地统治着他那小小的王国。他既公正又坦诚。在这儿他有挣钱的机会,但是如今他却要比自己最初任职时穷了不少,唯一的老年生活费就是他期待在自己最终卸任后所领到的养老金。让他感到得意的是,在只有一名助手和一个混血办事员的情况下,他把岛屿管理得比乌波卢岛还要好。那儿可是中心城市阿皮亚的所在地,而且有一大批公务人员。沃克有几名当地警察来协助他维护权力,但他并没有加以利用。他是凭借吓唬和他的爱尔兰幽默来治理的。 “他们硬要为我修建一所监狱,”他说,“我要一所监狱干吗?我可不打算把当地人投入监狱。如果他们犯了过错,我知道怎么来对付他们。” 他跟阿皮亚的上级机关发生过好多次争吵,其中有一次是他要求拥有对当地土著的完整司法审判权。无论他们犯下怎样的罪行,他都不会把他们交给有权对他们进行处理的法院。他跟乌波卢岛上的总督之间来回通了不少次充满怒气的信函。他把当地人看作自己的孩子。对于这个粗鄙、低俗、自私的人来说,这可是件令人惊奇的事儿。他在这个岛屿上居住了这么久,对于这个岛屿无比热爱,对于当地土著怀有一种奇特而粗鲁的柔情,这的确不同寻常。 他爱骑着那匹灰色的老母马,在岛上四处转悠,对于岛上美丽的景色从不感到厌倦。当他顺着椰子树丛中那条长满青草的大路闲逛时,不时会停下来观赏优美的景色。有时来到一个当地人的村落,他会稍做停留,村长会给他端来一碗卡瓦酒。看着那些带着高高的茅草屋顶的钟形小屋,好像蜂巢似的排列在眼前,他那肥胖的脸上绽放出了笑意。他的目光又喜悦地停留在一大片碧绿的面包树上。 “天哪,真跟伊甸园一样。” 有时他会沿着海岸骑马前行,透过树丛,可以瞥见宽阔的、空荡荡的大海,没有一片船帆打破海面上的孤寂。有时他爬上小山,一大片土地就会展现在眼前,一个个小村庄掩映在高大的丛林当中,就像一个世界王国。他会在那儿心醉神迷地坐上一个小时。不过他根本没有言辞来表达自己的情感,非要如此,说出来的也只是下流的玩笑话,仿佛他的情绪那么狂暴激烈,只能诉诸粗野,才能消除紧张。 麦金托什冷淡、鄙夷地观察着他的情绪变化。沃克一向酒量很大,在阿皮亚度过的夜晚,看到年岁比他要小一半的人都醉倒在桌子底下,他感到十分得意。他也像一个好酒贪杯的人那样情绪多变。他会为自己在杂志上读到的故事痛哭流涕,但也会拒绝把钱借给一个认识了二十年、陷入困境的商人。他用钱相当抠搜。有一次,麦金托什对他说: “谁也不会指责你浪费钱财。” 他把这句话看作一种恭维。他对大自然的热情只不过是酒鬼一时愚蠢无聊的感觉,至于他对当地人所抱有的情感,麦金托什对此也没有一点儿同情。他爱他们只是因为他可以对他们随意支配,就像一个自私的人爱他的狗一样。他的思想意识跟他们是一个水准。他们的幽默是淫秽的,说起下流话来,他也从来都是口齿伶俐。他理解那些人,而那些人也理解他。他为自己对他们具有的支配力而感到得意。他把他们看作自己的孩子,也参与他们的所有事务。可是他小心守护着自己的权力。如果说他用铁腕统治着他们,无法容忍任何不同意见,但他也不会允许岛上的无论哪个白人欺负他们。他用猜疑的目光看着那些传教士,如果他们做了什么他不赞成的事儿,他会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无法忍受,就算他无法把他们调走,他们也乐意自愿离开。他对当地土著的影响力极为巨大,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拒绝为牧师出力,给牧师提供食物。另一方面,他对商人们也绝不偏袒。他要确保当地人不受欺骗,注意让他们付出的劳动、生产的椰肉干,都能得到合理的报酬,商人不可以从出售给他们的货物中谋取暴利。对于那些他认为不够公平的交易,他会毫不留情。有时商人会到阿皮亚去投诉,说他们没有得到应有的机会,为此而受到损害。沃克根本不管任何诽谤中伤和无耻的谎言,立刻对他们进行报复。最后他们发现要想在岛上安心地住下去,甚至保全性命,就必须根据他的条件接受眼前的局面。不止一次,让他厌恶的商人店铺给一把火烧掉了,大家只能根据合乎常情的看法,推测这件事儿是行政官煽动的。有一次,一个瑞典裔的混血儿因为火灾而破了产,他找到沃克,严厉地指责他的纵火行径。沃克当着他的面发出一阵笑声。 “你这卑鄙的家伙。你妈妈是当地人,而你却想欺骗他们。要是你那破烂的老铺子给烧毁了,那也是上帝的判决,一点儿不错,上帝的判决。你给我滚出去。” 当这个人给两名当地警察推出去的时候,行政官得意地放声大笑。 “上帝的判决!” 现在,麦金托什看着沃克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是从给病人看病开始的,因为除了其他活动,他又给自己添加了行医治病的差事。在办公室后面,他有一个放满药品的小房间。一个老人走上前来,他留着平头,头发花白、鬈曲,腰里系了一条蓝色的拉瓦拉瓦,身上刺着精美的花纹,皮肤好像酒囊一样布满皱纹。 “你来干什么?”沃克突然问他。 老人声音哀怨地诉说道,他一吃饭就要呕吐,身上也这儿疼那儿疼的。 “去找传教士吧,”沃克说,“你知道我只给孩子治病。” “我去找过传教士了,但他们治不好。” “那就回家等死去吧。你活得这么久了,还想继续活吗?你这个蠢货。” 那个人嘀嘀咕咕地还要争辩,但沃克指了指一个抱着生病孩子的妇女,叫她把孩子抱到书桌跟前。他问了那女人几个问题,然后看了看孩子。 “我给你开点药,”他说,接着转身对着那个混血种办事员说,“到药房去拿点甘汞片。” 他当场让孩子服了一片,然后把另一片给了孩子的妈妈。 “把孩子抱走吧,注意保暖。明儿要是死不了,就会好一些。” 他身子朝椅背上一靠,点起了烟斗。 “真是好东西,甘汞片。我用它救活的人,比阿皮亚所有医院的医生加在一起救活的都多。” 沃克对自己的医术十分自负,同时出于无知的武断,他根本受不了医疗行业的那些人。 “我喜欢的病例,”他说,“是那种所有医生都医治不了而最终放弃的病例。所有的医生都说他们无法治好,我跟他们说:‘来找我吧。’我给你讲过那个癌症患者的事吗?” “经常讲。”麦金托什回答说。 “我三个月就把他治好了。” “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没治好的那些人。” 他完成了这部分工作,接着开始处理其他事项。事情杂乱得颇为离奇。一个女子与丈夫的关系不够融洽,一个男子抱怨说他的老婆丢下他跑了。 “幸运的家伙,”沃克说,“大多数男人都希望他们的老婆也会如此。” 一块几码长的土地所有权的问题引起了长久而复杂的争执,怎样分配刚捕获的一批鱼也让一些人吵闹不休,还有一项针对白种商人缺斤短两的投诉。沃克留神倾听了每一项讼案,迅速加以裁断,最后给出判决。随后他就什么都不想再听了。如果原告仍然不肯罢休,他就叫警察把那个人轰出去。麦金托什带着阴沉而气恼的神色,听他审完了所有案件。总的说来,也许可以承认,正义大体上得到了伸张,但让助手恼怒的是,他的上司依赖的是他的本能,而不是证据。他不愿意服从道理,老是吓唬证人,要是他们没有明白他希望他们提供的证词,就被称作盗贼和骗子。 他把坐在角落里的一群人留到最后处理,故意对他们不理不睬。那群人里有一个年老的酋长,身材高大,神态庄严,留着白色的短发,系着一条新的拉瓦拉瓦,上面挂着一把巨大的象征权力的赶蝇刷,另外还有他的儿子和村子里的五六个重要人物。沃克曾跟他们发生过争吵,并把他们打败了。他素来的性格就是这样,如今想要强化一下自己的胜利,因为他让他们在利润上吃了大亏却无能为力。实际的情况不同寻常。沃克极为爱好修路。当他刚到塔卢亚岛的时候,整个岛上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条小径,但是过了一阵子,他在乡间开辟了不少条大路,把众多的村庄连贯起来,也由于这一点而奠定了如今岛上的大部分繁荣景象。从前要把农产品(主要是椰肉干)运到海边,随后装上纵帆船或汽艇运往阿皮亚,那是不可能的,现在却变得轻松而简单。他所追求的目标就是修建一条环岛大道,如今其中一部分已经修好了。 “两年之内,就可以完工了。到那时不管是我死了,还是给解职了,我都不在乎。” 修路给他的内心带来欢乐,他经常前去察看一番,确保一切进展顺利。大道宽阔,绿草如茵,穿过灌木丛或种植园。修路相当简单,但在修建过程中,得把树木连根拔除,掘出或炸掉岩石,不时还必须平整路面。让他感到自豪的是,在出现困难的时候,他都凭借自己的本领加以克服。他对自己的处理方式也感到高兴,修路不仅带来便利,而且也能更突出地展现他所珍爱的岛屿的美景。谈到他修建的道路,他几乎成了一个诗人。道路蜿蜒曲折地穿过那些景色优美的地点,沃克特别留意,哪儿需要把路拉成直线,这样就可以透过高大的树丛看到绿色的远景;哪儿需要出现弯道,丰富多样的场景会使心灵得到休息。为了取得想象中的效果,这个粗俗的、耽于酒色的男人竟然发挥了如此巧妙的创造力,真是令人惊奇。在修建道路的过程中,他采用了日本园艺师的所有神奇的技巧。他得到了总部对于这项工程的拨款,但是他只用了一小部分,为此感到颇为奇妙而得意。在上一年分配给他的一千英镑款额中,他只用掉了一百英镑。 “他们要钱干什么?”他低沉有力地说。“他们只会花钱买些不需要的破玩意儿。换句话说,就是那些传教士留给他们的货色。” 也不是出于什么特别的原因,或许只是因为行政管理方面的节俭可以让他引以为豪,同时渴望使自己的高效管理跟阿皮亚当局的浪费做法形成对比,他让当地人干活时只付给他们名义上的一点点工资。正因为这一点,他最近跟那个村子之间起了纠纷,眼下他们的重要人物都跑来找他了。酋长的儿子曾在乌波卢岛待了一年,他回到村子后告诉村民,在阿皮亚这样的公共工程要付大笔钱款。经过闲暇时的长期谈论,他激起了村民们心中获得财富的欲望,又给他们描绘了拥有大笔钱财后的美景。他们想到了可以买到的威士忌———威士忌价格高昂,因为法律规定不可以卖给当地人,他们不得不花费比白种人多一倍的价钱去购买,想到了可以存放财宝的巨大的檀香木盒子,想到了香皂和罐装鲑鱼,想到了那些不惜一切代价都想拥有的奢侈品。因此一旦行政官派人把他们找去,对他们说他想修一条从他们村庄通到海边某处的道路,可以支付给他们二十英镑,他们就要求一百英镑。酋长的儿子叫麦努马,是一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小伙子,生着紫铜色的皮肤,一头毛茸茸的头发用石灰染成了红色,脖子上挂着满是红色浆果的花环,耳朵后面戴着一朵好似火焰一般鲜红的花儿,映衬着他那褐色的脸庞。他上身裸露,但为了表明他不再是一个野蛮人,因为他在阿皮亚待过,他没有系拉瓦拉瓦,而是穿着粗蓝布工装裤。他对村民们说,只要他们团结一致,行政官就只好接受他们的条件。行政官一心想修建这条道路,如果发现他们不愿为这么少的一点钱干活,就会付给他们要求的工资。可是他们决不可以动摇,不管他说什么,他们都不可以降低要求。既然提出了一百英镑,他们就必须始终坚持下去。在他们提出这个数字后,沃克突然发出一阵声音低沉的笑声,笑了很久才停下。他叫他们不要再丢人现眼了,马上开始动工。那天他心情很好,答应等到道路完工后会设宴款待他们。可是当他发现他们一直没有开工后,就到村子里去问他们究竟在耍什么愚蠢的花招。麦努马早已教好了他们怎么做。他们都相当平静,并不设法争辩———而争辩在卡内加人看来是一桩情绪激烈的事儿———他们只是耸了耸肩膀:他们会为一百英镑去干这件活儿,不给一百英镑,他们就什么也不干。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们可不在乎。于是沃克大发雷霆,他那会儿的样子十分难看。他那粗短的脖子不祥地鼓了起来,红红的脸膛变成了紫色,嘴上唾沫四溅,开始对当地人破口大骂。他十分清楚怎样去伤害、羞辱他们,那副样子真让人感到害怕。那些上了年岁的人变得脸色苍白,局促不安。他们开始犹豫了。要不是有见过大世面的麦努马在,要不是担心麦努马嘲笑自己,他们就会屈服投降了。这时候,麦努马站出来回答沃克。 “给我们一百英镑,我们就开工。” 沃克朝他挥着拳头,把自己能想到的骂人话都用来骂他,神色轻蔑地对他连声发问。麦努马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面带微笑。他的笑容可能更多的是做做样子,而不是来自他的信心。但在其他人的面前,他必须摆出这种泰然自若的样子。他把刚才那句话又说了一遍。 “给我们一百英镑,我们就开工。” 他们认为沃克会朝他扑过去,他动手打当地人也不是头一次了。他们知道他很有力气,尽管沃克的年龄是这个小伙子的三倍,个子也比他矮六英寸,但他们毫不怀疑,麦努马可不是他的对手。谁也没有想到去抵抗行政官的野蛮攻击。可是沃克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声笑了笑。 “我不打算跟一帮傻瓜浪费时间,”他说,“你们再商量一下吧。我出的价钱,你们都知道。如果你们在一个星期之内还不开工,那就小心点儿!” 他转身走出酋长的茅屋,解开他的老母马。他跟当地土著的特有关系还表现在一个细节上:在他上马时总有一个年长的人紧紧抓住右侧的马镫,接着沃克踏上近旁的一块大石头,抬起笨重的身体,坐到马鞍上。 就在当天晚上,沃克按照习惯,沿着他房子旁的一条大道散步,突然听到什么东西嗖的一声从他身旁飞过,然后嘭地击在一棵树上。有人朝他扔来什么东西。他本能地躲到一边,大喝一声“是谁啊?”接着便朝投掷物飞来的那个地方跑去,听到一个人穿过灌木丛逃跑的声响。他知道在黑暗的夜色中无法跟踪追击,再说,他很快就跑得喘不过气来了。于是他站住脚,又回到大路上。他四处寻找投掷的东西,但什么都没有发现。天完全黑下来了。他赶紧跑回房子,喊来了麦金托什和中国厨师。 “有个混蛋朝我扔东西。跟我去看看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他叫厨师带上一盏灯笼,然后三个人回到原地。他们在四周搜寻了一阵,但一无所获。突然厨师发出一声低沉的喊叫。他们赶紧转身察看,只见他正举着灯笼站在那儿,灯光驱散了周围的黑暗,在灯光的照射下,一棵椰子树的树干上正阴森可怖地插着一把长长的刀子。投掷的力气很大,他们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刀子拔出来。 “天哪,如果击中了我,我的情况一定够呛。” 沃克拿过刀子。那是一把水手刀,是依照一百年前头一批白种人登岛时带来的那种刀子制作的,可以用来把椰子一分为二,这样就可以把椰子肉晒干。那是一把杀人的武器,刀身有十二英寸长,十分锋利。沃克轻声笑起来。 “混蛋,无耻的混蛋。” 他相信那把刀子一定是麦努马扔的。他距离死亡只有三英寸之遥。但他并不生气,相反兴致很高,这番遇险使他相当兴奋。回到房子后,他吩咐拿上酒来,高兴地搓着双手。 “我要让他们为此而付出代价!” 他的小眼睛亮闪闪的,肚子吃得饱饱的,样子活像一只雄火鸡,半个小时之内就一定要把事情的每个细节对麦金托什说上第二遍。接着他要麦金托什跟他一起打皮克牌。打牌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打算夸耀了一番。麦金托什留神听着,嘴唇紧闭。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欺压他们呢?”他最后开口问道。“二十英镑对于你要他们干的这种工作来说实在少得很。” “不管我给多少钱,他们都应当好好感谢我。” “真见鬼,又不是你的钱。政府拨给你的款项也不算少。就是你都花了,他们也不会有怨言的。” “阿皮亚的那伙人就是一帮傻瓜。” 麦金托什明白,沃克的动机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他耸了耸肩膀。 “为了羞辱阿皮亚的那些家伙,却以你的生命作为代价,这对你实在没有多大好处。” “哎呀,他们伤害不了我,这些人!他们少了我就不行。他们崇拜我。麦努马是一个傻瓜。他扔那把刀子只是想吓唬我。” 第二天,沃克又骑上马到那个名叫马托图的村子去。他没有下马,而是直接来到酋长的屋子前面,看到一群人正围成一圈坐在地上,交谈着什么,他猜他们又在讨论修路的事儿。萨摩亚的小屋是这样建造的:把几根较细的树干围成一圈,固定在地上,彼此相隔五到六英尺,一棵高大的树木给安置在圆圈当中,然后向周围搭起向下倾斜的茅草屋顶。晚上或下雨时可以把用椰子树叶编成的百叶窗帘放下。通常,小屋四面都是开放的,这样微风就可以自由地从中吹过。沃克骑到小屋的旁边,对着酋长大声喊叫起来。 “哦,坦嘎图,你儿子昨儿晚上把他的刀子留在一棵树上。我带来交还给你。” 他把刀子一下子扔到围坐在一起的那圈人当中的地上,随后低沉地发出一阵笑声,缓缓地骑马离开了。 星期一,他前去查看他们有没有开工,仍然没有什么动工的迹象。他骑马穿过村子。村民们正忙着他们日常的活计。有些人在用露兜树的叶子编织草席,一个老人在做一个卡瓦酒碗,孩子们在嬉戏玩耍,妇女们则干着家务杂活。沃克嘴唇上挂着笑容,来到酋长的屋子前面。 “你好。”酋长说。 “你好。”沃克回答说。 麦努马正在织网,他坐在那儿,嘴里叼着一支香烟,抬头看了看沃克,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 “你们是不是已经决定不修路了?” 酋长回答说:“不修,除非你付给我们一百英镑。” “你会后悔的。”他又转向麦努马。“还有你,我的小伙子,要是在你还没有上了岁数之前,后背就无比疼痛,我是不会感到奇怪的。” 他格格地笑着骑马离开了,让那些当地人隐隐地感到不安。他们都害怕这个作恶多端的肥胖老头。传教士对他的辱骂,以及麦努马在阿皮亚学会的轻蔑,都不能使他们忘记他的邪恶和狡诈。没有哪个人公然向他挑战而不最终吃苦受罪的。他们在二十四小时内就发现了他设想出的究竟是怎样一个计划。那真是独具特色。第二天早上,一大群男女老少就进了村子。领头的那几个人说他们跟沃克谈妥了修路的价钱。他提出给他们二十英镑,他们接受了。现在沃克的狡诈之处显露出来了。原来波利尼西亚人有殷勤待客的规定,其效力完全等同于法律。其中一种礼节必须严格执行,就是村民不仅需要为到村子里来的那些陌生人提供住宿,而且只要那些陌生人希望在村里住下去,就得为他们提供食物和饮料。这样一来,马托图的村民就上了当。每天早晨,工人们心情欢快、成群结队地出去了,他们砍倒树木,炸掉岩石,在各个不同的地方平整路面。随后到了傍晚,他们又踏着沉重的脚步回来了,又吃又喝,胃口很好,然后开始跳舞,唱唱圣歌,过得十分开心。对他们来说,这就像是一场野餐会。可是不久,他们的主人便开始板下脸来。陌生人的胃口极好,在他们的狼吞虎咽面前,大蕉和面包果很快就给吃得精光。鳄梨树的果子运到阿皮亚后可以卖很多钱,但眼下树上已经给摘得一个不剩。破坏的行为就在他们的眼前发生。而且这时,他们发现那些陌生人的工作进程十分缓慢。那些人是不是受到沃克的暗示,让他们尽可以从从容容地去干?依照目前的进展速度,等到路修好了,村里就会连一点食物都没有了。而更为糟糕的是,他们已经成了遭受耻笑的对象。他们中有的人到远处的村庄去办事,结果发现在到达那儿之前,这件事已经传过去了,他遭到的是嘲讽的笑声。卡内加人最无法忍受的就是别人的嘲笑。过了没有多久,上述这样的受害人便开始愤怒地谈论起来。麦努马不再是一个英雄,他不得不忍受许多直言不讳的批评。有一天,沃克暗示的那桩事真的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辩演变成了争吵,五六个年轻人袭击了酋长的儿子,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让他在露兜树叶的垫子上躺了一个星期,浑身酸痛,多处青肿。他在垫子上翻来覆去,无法安宁。每一两天,行政官就骑着他的老母马,前去察看道路的施工进程。把被打败的敌手嘲讽一番,沃克可抵御不了这样的诱惑,他不失时机地老是让那些蒙受羞辱的马托图村的村民感受到丧失颜面的痛苦,摧毁他们的意志。一天早上,他们把自尊放进了口袋(这是一个比喻,因为他们压根儿就没有口袋),跟那些陌生人一起出发,去开始修路了。如果他们想把食物节省下来,那就必须迅速把路修好。整个村子的人都出动了。不过他们在干活的时候都一言不发,心中充满了愤怒和屈辱,就连孩子们也默不作声地埋头苦干。妇女们一边搬运着成捆的树枝,一边流泪。沃克看到这幅情景,放声大笑,几乎从马鞍上滚落下来。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把岛上其他人的肚皮都要给笑破了。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那个狡诈的白人老头取得了最辉煌的胜利,没有一个卡内加人能用什么计谋来战胜他。大家带着老婆和孩子从遥远的村庄赶来,就为了看看这帮愚蠢的人,他们拒绝了二十英镑修路的报酬,眼下却只好无偿地给别人干活。可是他们干得越是辛苦,客人们就变得越是轻松。既然免费就能吃到不错的食物,为什么他们还要那样匆忙呢?况且,他们干的时间越久,这个笑话不是越有趣吗?最后可怜的村民再也受不了了。于是这天早上,他们前来找行政官,请求他把那些陌生人打发回自己的家乡。如果他愿意这么做,他们就答应分文不取地把剩下的路修好。对他来说,这是一场完全的、绝对的胜利。他们都被轻松地击败了。他那张光溜溜的大脸盘上掠过一丝不可一世、洋洋自得的神色。他坐在椅子上,身子似乎一下子膨胀开来,看去就像一个巨大的牛蛙。他的样子十分阴险,让麦金托什厌恶得直打哆嗦。接着他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起话来。 “修这条路是为了我的利益吗?你们认为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实际都是为了你们。这样你们走起路来就轻松舒适,同时也能把椰肉干方便地运走。你们干活我来付钱,尽管这项活儿是给你们自己干的。我提出来付给你们的钱够多了。眼下你们必须支付这笔钱。如果你们能把剩下的路修完,并且支付我得付给他们的二十英镑,我就把马努亚的村民打发回他们的家乡。” 有人大声抗议。他们试图跟他讲道理,告诉他他们没有钱,但无论他们说什么,他都用无情的嘲讽作为回答。随后时钟敲响了。 “吃饭的时间到了,”他说,“把他们都赶出去。” 他吃力地从椅子里站起身来,走出房去。麦金托什跟着他走进饭厅,发现他已经坐在桌子旁边,脖子上系着一条餐巾,手里拿着刀叉,等着中国厨师把饭端进来就要吃饭了。他显得情绪高涨。 “我把他们都打垮了,”麦金托什坐下时,他说,“今后修路,我就不会有很多问题了。” “我想你是在开玩笑。”麦金托什冷冰冰地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不会真的打算让他们付二十英镑吧?” “当然是真的。” “我不明白你有什么权力这样做?” “不明白吗?我想,在这个岛上,我有权做他妈的任何我想做的事儿。” “我觉得你对他们欺负得也够了。” 沃克得意地笑起来。麦金托什心里怎么想,他可不在乎。 “要是我想听你的意见,会来问你的。” 麦金托什变得脸色煞白。他的痛苦经验告诉他,除了保持沉默,他什么别的事儿都做不了。他拼命地加以克制,结果弄得自己头晕目眩,感到恶心。他无法咽下摆在面前的食物,厌恶地看着沃克把一块块肉胡乱塞进自己的大嘴。沃克是一个吃起东西来样子邋遢的人,跟他同桌用饭,得有一个消化能力极强的胃才行。麦金托什浑身发抖,心里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羞辱一下这个粗俗残忍的家伙。如果能看到他蒙羞受辱,也遭受到他给别人带来的那种折磨,他愿意付出无论什么代价。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憎恨这个蛮横霸道的人。 这一天在慢慢消逝。午饭后,麦金托什想睡上一觉,但心中的愤怒让他无法入睡。他想看点儿东西,文字却在他的眼前晃动。阳光火辣辣地直射下来,他渴望下雨,但他知道雨水也不会带来凉意,只会让天气变得更加闷热潮湿。他是一个阿伯丁人,他的心突然向往着那个城市的花岗石街道上飕飕刮过的阵阵凉风。在这儿,他是一个失去自由的人,不仅受到周围那片平静的大海的禁锢,而且也被自己对那可怕的老头怀有的仇恨所约束。他感到头疼,用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他想要杀死那个家伙。不过他仍然竭力振作,他必须做点什么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既然书看不下去,他觉得可以把自己个人的书信文件整理一下。他早就想做这件事儿,却老是往后延搁。他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一小叠信件,看到了自己的那把左轮手枪。他心里突然产生了想把子弹射进那个家伙脑袋的冲动,这样就可以摆脱那种让人无法忍受的束缚了,但这种念头转瞬即逝。他发现那把手枪在潮湿的空气中已经略微有些生锈。他拿出油布开始擦拭起来。就在他这么做的时候,突然察觉有人正悄悄地来到门口。他抬起头来,大声喊道: “谁在那儿?” 沉寂了一会儿,麦努马露面了。 “你要干什么?” 酋长的儿子站了一会儿,脸色阴沉,默不作声。当他开口说话时声音有些哽塞。 “我们付不出二十英镑。我们没钱。” “我能怎么办呢?”麦金托什说。“沃克先生的话你都听到了。” 麦努马开始恳求起来,话语里既有萨摩亚语,又有英语。那是一种声调平板的哀诉,带着叫花子的那种颤抖的语调,让麦金托什心中充满了厌恶。这个人竟让自己受到这样的欺压,麦金托什不禁感到相当恼怒。他真是一个可怜虫。 “我什么都做不了,”麦金托什气愤地说,“你知道沃克先生是这儿的主子。” 麦努马又不言语了。他仍然站在门口。 “我觉得不舒服,”他最后说道,“给我一点药吧。” “你怎么啦?” “我不知道,就是觉得不舒服,身上感到疼痛。” “不要站在那儿,”麦金托什厉声喊道,“进来让我看看。” 麦努马走进小房间,站在书桌面前。 “我这儿还有这儿疼。” 他把手放在腰部,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突然,麦金托什注意到小伙子的目光停留在那把左轮手枪上,刚才麦努马出现在门口时,他已经把手枪放到了书桌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麦金托什觉得这阵沉默长得简直没有尽头。他似乎看出了这个卡内加人心里的想法。他的心禁不住狂跳起来。接着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行动完全受到一种外来意志的强制影响。那是一种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力量,他自己根本无法做出什么身体上的动作。他突然感到嗓子发干,于是机械地把手放在喉咙上,好让自己说话容易一些。他不得不避开麦努马的目光。 “就在这儿等着,”他说,那种声音听上去好像被人捏住了气管似的,“我到药房去给你拿点药。” 他站起身来,略微踉跄了一下,这是不是错觉?麦努马默默地站在那儿,尽管麦金托什把视线转向别处,但他仍然知道自己正茫然地望着门外。他感到自己好像受到另一个人的控制,被赶出了那个房间,而自己拿起一沓乱糟糟的文件盖在左轮手枪上,免得别人看到。他走到药房,拿了一颗药丸,又朝一个小瓶子里倒了一些蓝色药剂,然后出门来到院子里。他不想再回到自己的平房里去,因此便朝着麦努马喊道: “过来。” 他把药递给麦努马,并告诉他怎样服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正眼望着这个卡内加人。在跟麦努马说话时,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的肩膀上。麦努马拿了药,悄悄地走出大门。 麦金托什走进饭厅,又把那些旧报纸翻阅了一下,但他根本看不进去。整幢房子十分安静。沃克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睡着了,中国厨师在厨房里忙来忙去,那两个警察在外面钓鱼。房屋笼罩在一片寂静中,让人觉得相当怪异。麦金托什的头脑里萦绕着一个问题:那把左轮手枪是否仍在原来的地方。他无法鼓起勇气去看。这种把握不定让人害怕,但是确定无疑更让人觉得恐怖。他汗水淋漓。最后他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寂静,于是打定主意,顺着门外的大路到一个名叫杰维斯的商人那儿去,这个商人的店铺就坐落在一英里外的地方。他是一个混血儿,但身上的那部分白人血统使他成为一个可以交谈的对象。麦金托什想要逃离自己的平房,那儿的书桌上胡乱堆着一些脏巴巴的书信文件,而在那些书信文件下面有样东西,也许没有什么东西。他沿着大路走去,经过一个酋长漂亮的小屋时,有人大声向他问好。随后他来到那个商人的店里,柜台后面坐着商人的女儿,一个皮肤黝黑、眉眼粗大的姑娘,穿着一件粉红色衬衫和一条白色的粗斜纹布短裙。杰维斯希望麦金托什能娶她。他自己很有钱,他跟麦金托什说他女儿的丈夫也会家境宽裕。看到麦金托什,那个姑娘的脸上泛起了一点红晕。 “父亲正在卸今天早上到的几箱货,我去告诉他你来了。” 他坐下来,那个姑娘到店铺后面去了。过了一会儿,那个姑娘的母亲,一个身躯庞大的老妇人,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她是一个女酋长,自己名下拥有大片土地,她向麦金托什伸出手来。她的极度肥胖让人感到不快,但她设法成功地给人留下高贵的印象。她相当热情但并不谄媚逢迎,待人亲切却又顾及自己的身份。 “你都快要成为陌生人了,麦金托什先生。特雷莎今天早上还说:‘嗨,我们如今总见不到麦金托什先生。’” 想到自己要成为这个当地老太太的女婿,麦金托什不禁打了个哆嗦。这个女人素以铁腕驾驭自己的丈夫而出名,尽管她的丈夫具有白人血统。她就是权威,就是管事的头领。在白人眼里,她也许只是杰维斯太太,但她的父亲曾是王族中的酋长,而她的祖父和曾祖父都是当年的国王。商人进来了,他站在高大的妻子身旁,显得相当瘦小。他皮肤浅黑,一把黑胡须已经花白,穿着帆布衣服,眼睛长得十分好看,牙齿亮闪闪的。他是一个典型的英国人,谈话中充满了各种俚语,但你能感到他说的英语带着外国的腔调。他跟家里人说的是他那出生在当地的母亲使用的当地土话。他是一个极为恭顺的人,低声下气,曲意逢迎。 “啊,麦金托什先生,这真是一件令人惊喜的事儿。特雷莎,去把威士忌拿来。麦金托什先生要跟我们喝一杯。” 他把阿皮亚最近的新闻都说了一下,同时观察着客人的眼神,以便知道什么话题更受欢迎。 “沃克好吗?我们最近没有看见他。我太太打算本周哪一天送他一头乳猪。” “今儿早上,我看到他骑马回家的。”特雷莎说。 “祝你身体健康。”杰维斯举起他的那杯威士忌,说。 麦金托什喝起酒来。两个女子都坐在一旁看着他。杰维斯太太穿着黑色长罩衣,神态平静,相当气派;特雷莎每次捕捉到他的目光就急切地露出笑容,而那个商人则十分讨厌地讲述着外间流传的各种消息。 “阿皮亚有人说沃克快要退休了,他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年轻。自从他最初来到岛上以后,情况发生了不少变化,但是他并没有随之做出改变。” “他做得太过分了,”那个年老的女酋长说,“当地人并不感到满意。” “说到那条大路,真是一个很大的笑话,”那个商人笑着说,“我在阿皮亚跟人家说起时,他们都笑得前仰后合。好个老沃克!” 麦金托什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他用这种方式谈论沃克究竟是什么意思?对一个混血商人来说,他的上司始终是沃克先生。麦金托什对他这种莽撞无礼的口气刚想提出严厉的责备,但不知怎么最终没有说出口来。 “他走后,我希望你能接替他的职位,麦金托什先生,”杰维斯说,“我们这个岛上的人都喜欢你。你理解当地人。他们如今都受了教育,不应该再像过去那样对待他们。现在需要一位有学识的人来做行政官。沃克不过是一个做买卖的人,跟我一样。” 特雷莎的眼睛闪闪发亮。 “到时候,要是这儿哪个人可以出上一把力气,你完全可以放心,我们都会全力以赴。我会带着所有的酋长到阿皮亚去请愿。” 麦金托什心里感到十分厌烦。他从来没有想到如果沃克出了什么意外,就可能会由他来继任。的确,没有哪个担任他这种官职的人比他更熟悉这个岛屿。他霍地站起身来,几乎没有告辞就走回自己的院子。他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飞快地看了看自己的书桌,在那些书信文件中仔细翻找。 那把左轮手枪不在那儿。 他的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肋骨。他到处寻找那把左轮手枪,在椅子上和抽屉里拼命搜寻,样子显得气急败坏,心里早就明白他不可能找到。突然,他听到了沃克那粗哑而有力的声音。 “你究竟在忙什么,麦克?” 他吃了一惊。沃克正站在门口,他本能地转过身去,想把摊在书桌上的东西藏起来。 “整理东西?”沃克问道。“我叫他们把那匹灰马套到马车上。我要到塔佛尼去洗澡。你最好也一起去。” “好吧。”麦金托什说。 只要他跟沃克待在一起,就不会发生什么事儿。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大约在三英里外,那儿有一个淡水水潭,给一道狭窄的岩石屏障同大海分隔开来。那是行政官叫人炸开岩石建成的,好让当地人在里面洗澡。这样的水潭在岛上各处修建了好多个,只要有泉水就行了。跟黏糊糊的温暖的海水相比,水潭里的淡水十分清凉而舒爽。他们顺着寂静的长满青草的大道前行,不时溅着水花越过大海入侵后所形成的浅滩,经过两个当地人的村落,村子里的钟形小屋彼此相隔遥远,村子中央有一座白色教堂。到了第三个村子,他们下了马车,把马拴好,就朝水潭走去。四五个姑娘和十来个小孩子也跟他们一起前去。不久水潭里就水花四溅,响起一阵喊叫和大笑的声音。沃克系着一条拉瓦拉瓦,好像一头动作笨拙的海豚来回游动,跟姑娘们讲着下流的笑话,她们钻到他的身子底下游来游去,当他想要抓住她们的时候,她们又扭动着身子游走了,觉得很好玩儿。沃克游累了,就躺在一块岩石上,那些姑娘和小孩子围在他的身边,真像一个充满幸福的家庭。那个身躯肥胖的老头,显露出他那新月形的白发和亮晃晃的秃顶,看去宛如一位年老的海神。麦金托什一度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奇特而柔和的神色。 “他们都是我心爱的孩子,”他说,“他们把我看作他们的父亲。” 随后也不作任何停顿,他就转向一个姑娘,说了一句下流话,引得她们都哈哈大笑。麦金托什开始穿衣服。他的细胳膊和细腿使他的身材显得十分可笑,活像那个不幸的堂吉诃德,沃克拿他开起了粗俗的玩笑,又引起周围的人一阵强制压抑的低沉笑声。麦金托什费劲地扣上衬衫。他知道自己显得滑稽可笑,但是他讨厌受到别人嘲笑。他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儿,怒目而视。 “如果你想及时赶回去吃晚饭,就应当动身了。” “你不是一个坏人,麦克。只不过你是一个傻瓜。你做一件事的时候,总想着要做另一件事。我们过日子可不能这副样子。” 尽管如此,他仍然慢吞吞地站起身来,穿上衣服,又悠闲地走回村子,跟酋长一起喝了碗卡瓦酒。所有懒散的村民都高兴地赶来告别,随后他们就坐上马车回家了。 晚饭以后,根据习惯,沃克点上一支雪茄,打算出去散步。麦金托什突然感到一阵恐惧。 “现在天都黑了,一个人出去散步,你不觉得这样做很不明智吗?” 沃克用他那两只圆圆的蓝眼睛直视着他。 “你究竟什么意思?” “别忘了前些天晚上的那把刀子,你把那些家伙惹恼了。” “呸!他们不敢的。” “以前有人敢这么做。” “那只是吓唬人而已。他们不会伤害我的,他们把我看作他们的父亲,他们知道无论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他们自身的利益。” 麦金托什望着沃克,心里充满了轻蔑。沃克那副自我陶醉的样子把他激怒了,但什么东西(他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仍然促使他继续劝说: “别忘了今儿早上发生的事儿。今晚待在家里对你不会有什么害处,我可以跟你打皮克牌。” “我回来再跟你打皮克牌吧。能叫我改变计划的那个卡内加人还没有出生呢。” “那最好让我跟你一起去。” “你就留在这儿吧。” 麦金托什耸了耸肩膀。所有劝告的话他都对这个人说了。如果他不加注意,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沃克戴上帽子出去了。麦金托什开始看起书来,但他心里想着别的事儿,也许他应该清楚地思考一下自己的处境。他走到厨房,编了一个借口跟厨师聊了几分钟。随后他搬出留声机,放上一张唱片。接着便吱吱嘎嘎地响起忧伤的曲调,那是伦敦杂耍剧场里的一首滑稽歌曲,但他却竖起耳朵等着黑夜里远处传来的一个声音。唱片就在旁边,乐声尖利,歌词刺耳。可是尽管如此,他似乎仍被一种神秘的寂静所笼罩。他听到海浪冲到堡礁上发出低沉的咆哮,听到微风在椰子树高处的树叶间飒飒作响。还要等多久呢?真是可怕。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嘶哑的笑声。 “奇迹永远都不会停止。你倒很少给自己放上一首曲子听听,麦克。” 沃克站在窗户旁边,脸色红润,粗豪而欢快。 “哎,你看我多么精神,活蹦乱跳的,你放音乐干什么?” 沃克走了进来。 “情绪不好,呃?放一首曲子好让自己振作起来?” “我在给你放安魂曲。” “到底是什么曲子?” “半品脱苦啤酒和一品脱黑啤酒。” “也是极好的一首歌。无论听多少遍,我都不在乎。现在打皮克牌吧,我预备把你的钱都赢到手。” 他们开始打牌,沃克出手霸道,争取胜利。他对对手时而虚张声势,时而奚落打趣,时而又扬眉怒目,对对手的错误,甚至所使的每一个花招都冷嘲热讽,最后赢了牌就得意非凡。麦金托什不久就恢复了冷静,似乎能够置身事外,观察着这个飞扬跋扈的老头以及他自己的冷漠和沉默,这使他获得一种超然的乐趣。麦努马正静静地坐在某个地方,等待着他的机会。 沃克接连取胜,最后结束时,他心情十分愉快地把赢到的钱都装进自己的口袋。 “要想赢我的话,你的年纪还得再大一点,麦克。事实上,我对打牌确实富有天赋。” “发牌时我碰巧发给你十四张‘爱司’,我不明白这跟天赋有什么关系。” “好牌手就有好牌,”沃克反驳说,“要是换了你的牌,我也照样能赢。” 接着他开始长篇大论地讲起自己跟那些臭名昭著的赌棍打牌的种种经历,让他们感到惊恐失色的是,他把他们所有的钱都席卷而去。他自吹自擂,不住夸赞自己的能耐。麦金托什全神贯注地听着。如今麦金托什想要加深自己的仇恨。沃克讲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使得他显得更加可憎。最后沃克站起身来。 “噢,我要去睡觉了,”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哈欠说,“明儿我要忙上一天。” “你打算干什么呀?” “我要坐马车到岛的另一边去。五点就要出发,我不希望弄得很晚回来吃饭。” 他们平时在晚上七点吃饭。 “那我们晚饭不如改在七点半吃吧。” “我想那也可以。” 麦金托什看着他把烟斗里的烟灰敲出来,这个人仍然保有原始的活力,充满生气。想到死亡正笼罩在他的头上,真叫人感到奇怪。 麦金托什那冷漠、忧郁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 “天哪,我要你跟我去干什么?我要用那匹母马拉车,它拉我一个人就够费劲的了,它可不想再拖着你走上三十英里的路。” “也许你还不大清楚马托图村民的情绪。我觉得跟你一起去会更安全一些。” 沃克发出一阵表示轻蔑的笑声。 “你在打架时真是个怪不错的帮手。我最不擅长的就是提心吊胆。” 麦金托什眼睛里的笑意蔓延到了嘴唇上,样子显得痛苦而扭曲。 “上帝要想毁灭谁,必先让他失去理智。” “你究竟在说什么呀?”沃克说。 “拉丁语。”麦金托什一边朝外走一边回答。 这时候,他吃吃地笑起来,情绪也变了。他已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接下来就交给命运去安排吧。晚上他睡得十分安稳,几个星期以来,他还从来没有睡得这样酣畅。次日早晨醒来后,他就出去了。经过一夜的安眠,他感到清晨的空气十分清新,让人心神振奋。大海显得越加蓝莹莹的,天空也更为明亮,远远胜过大多数日子。信风阵阵,让人神清气爽,环礁湖在微风的轻拂下波光粼粼,如同没有刷好的丝绒。他觉得自己更强壮、更年轻了,充满热情地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午饭后,他又睡了一觉。黄昏时分,他给自己的枣红马备好马鞍,然后骑上马缓缓地穿过丛林。他似乎在用全新的目光察看一切,觉得自己正常多了。最不寻常的是,如今他可以完全把沃克置诸脑后。就他来说,沃克好像从来就不存在似的。 他回来得很晚,经过骑马出游,身上发热,于是又洗了个澡。随后他坐在游廊上抽起烟斗,看着环礁湖上的暮色越来越深。在夕阳中,湖面上玫瑰色、紫色和绿色交相辉映,显得十分美丽。他感到心神宁静,与世无争。厨师出来告诉他晚饭已经做好,问他要不要再等一等。麦金托什友好地望着他笑了。他看了看表。 “七点半了。还是不要等了。头儿究竟什么时候回来,谁也说不准。” 厨师点了点头。不一会儿,麦金托什看到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穿过院子。他懒洋洋地站起身来,走进饭厅,开始吃饭。那桩事发生了吗?把握不定真是怪有意思,麦金托什在一片寂静中轻声地笑起来。今天食物似乎不像平时那样单调乏味,尽管仍是牛肉饼(厨师想不出新花样时老做的一道菜),但味道也奇迹般地变得喷香鲜美了。晚饭以后,他懒洋洋地走到自己的平房去拿一本书。他喜欢四周这种万籁俱寂的情形。现在夜晚已经降临,星星在天空中闪烁。他大声嚷着叫人拿一盏灯来,不一会儿,那个中国人就光着脚板轻快地走过来,一束灯光刺破了周围的黑暗。他把灯放在书桌上,接着就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麦金托什突然像生了根似的站在那儿,因为他看到那把左轮手枪正有一半露在桌上杂乱的书信文件外面。他的心痛苦地怦怦直跳,全身汗水淋漓。那么一切都搞好了。 他用颤抖的手抓起手枪,四个弹膛已经空了。他停顿了片刻,充满疑虑地看着外面的夜色,但那儿一个人也没有。他赶紧把四颗子弹塞进弹膛,随后就把手枪锁在抽屉里面。 他坐下来等着。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什么事都没有。他坐在书桌旁,仿佛在写什么东西,但是既没有写也没有看,而只是凝神谛听。他竖起耳朵搜寻着从远处传来的声音,最后他听到了一阵犹豫不决的脚步声,他知道是那个中国厨师。 “阿宋。”他喊道。 厨师来到门口。 “头儿这么晚还没回来,”他说,“晚饭都没法吃了。” 麦金托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清楚他是否知道已经发生的事儿;要是知道,那是否明白他跟沃克以前的关系。他开始工作,气派十足,默不作声,面带笑容,哪个人能看出他的心思? “我希望他在路上吃过了,但无论如何,不要让汤变凉了。” 这句话刚说出口,周围的寂静就突然被一阵混乱的喊叫声和急促的赤脚踩在地上的啪嗒声打破了。许多当地人冲进了院子,有男的女的,还有孩子。他们都挤在麦金托什周围,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但说的话无法让人听懂。他们既激动又恐惧,有几个人甚至哭了起来。麦金托什从他们中间挤过去,朝大门口走去。尽管他几乎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却相当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儿。他走到大门口,轻便马车已经到了。那匹老母马由一个卡内加人牵着,马车里面还蹲着两个人,正试图把沃克扶起来。一小群当地人围在马车四周。 母马给牵进了院子,当地人都跟在后面往里拥来。麦金托什大声喊着叫他们后退,突然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两个警察,把他们狠狠地推到一旁。顶到这会儿,他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原来几个出外钓鱼的少年在回村子的路上发现了这辆马车,当时马车正停在浅滩朝着村子的那一侧。母马用鼻子在草丛里蹭来蹭去。在黑暗中,他们就看到老人那庞大的白色身躯夹在座位和挡泥板之间,起初他们以为他喝醉了,所以都咧嘴笑着探头朝里张望,但他们听到他在呻吟,猜到出了问题,就跑到村里去求助。当他们在五十多个人的陪同下回来时,才发现沃克中了枪。 麦金托什突然惊恐地暗自寻思:他是否已经死了。不管怎么说,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把他从马车里抬出来,但是沃克身体肥胖,这项工作并不容易完成。四个壮汉才把他抬起来,他的身子给他们晃了一下,发出低沉的呻吟。他仍然活着。最后他们把他抬进房子,上了楼梯,然后把他放在床上。这时麦金托什能够把他看清楚了,先前在院子里只有五六盏防风灯,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沃克的白色帆布衣服上沾满了鲜血,抬他的那几个汉子都用身上的拉瓦拉瓦擦了擦他们那黏糊糊的血污的手。麦金托什举起灯来,他没有料到老人的脸色会显得如此苍白,他的两只眼睛闭着,仍有呼吸,但脉搏只能微微地摸得到,显然他就要死了。麦金托什没有想到自己竟然震惊和恐怖得全身抽搐。他看到那个出生在当地的办事员也在旁边,就用嘶哑、畏惧的声音吩咐他到药房去把皮下注射所需的器具和药物拿来。一个警察拿来了威士忌,麦金托什给老头的嘴里灌了一点。房间里挤满了当地人,他们都坐在地板上,一言不发,惊恐不安。不时有人大声痛哭起来。天气十分炎热,但麦金托什却感到全身发冷,手脚冰凉。他不得不竭尽全力,抑制自己四肢的颤抖。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不知道沃克是否仍在流血。如果仍在流血,他怎样才能让血止住。 办事员把皮下注射器拿来了。 “你给他注射吧,”麦金托什说,“对于这种东西,你比我熟。” 他头疼欲裂,好像有形形色色的小野人在脑袋里面相互作战,并且想要从里面逃出来。他们观察着注射的效果。不久沃克慢慢睁开了眼睛,似乎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保持安静,”麦金托什说,“你在家里,相当安全。” 沃克的嘴唇上露出朦朦胧胧的笑意。 “他们得手了。”他低声说。 “我叫杰维斯马上派人乘摩托艇去阿皮亚,明天下午以前,我们就能把医生请来了。” 停顿了好一会儿,老头才开口回答。 “到那时我就死了。” 麦金托什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恐怖的神情。他强装欢笑。 “别胡说了!保持安静,你不会有什么事的。” “给我喝一口,”沃克说,“味道浓烈一点的。” 麦金托什用颤抖的手把威士忌和水朝玻璃杯里各倒了一半,然后端起来让沃克急切地喝了下去。凭借酒力,他似乎得到了恢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宽大肥厚的脸上显露出一点血色。麦金托什感到什么都帮不上手,他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头。 “你告诉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他说。 “什么都不用做。就让我独自待一会儿,我没有一点力气。” 这个肥胖臃肿的老头躺在大床上,脸色惨白,虚弱不堪,显得极其可怜,让人心碎。他躺在那儿歇息的时候,头脑似乎清楚了一些。 “你是对的,麦克,”不久他说道,“你警告过我。” “我真希望当时能跟你一起去。” “你是一个好伙计,麦克,只是你不喝酒。” 接着又静默了好一阵子,显然沃克的身体正在衰弱下去。眼下出现了内出血,就连什么都不懂的麦金托什也看出来,留给他上司的时间只有一两个小时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边。沃克闭着眼睛在那儿躺了大约半个小时,接着又睁开了眼睛。 “他们会让你来接替我的工作,”他慢慢地说道,“上次我在阿皮亚的时候,就对他们说你很不错。把我的路修好。我总希望路能修完。环绕整个岛屿。” “我不想接替你的工作。你会好起来的。” 沃克疲倦地摇了摇头。 “我风光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公正地对待他们,这很重要。他们都是孩子。你一定得记住这一点。你对他们必须严格要求,但一定要做到善良、公正。我从没有在他们身上赚过一个子儿。二十年里,我都没有积攒下一百英镑。修路是一桩大事,要把路修完。” 麦金托什痛苦地发出一阵颇似抽泣的声音。 “你是一个好伙计,麦克。我一直喜欢你。” 沃克闭上了眼睛,麦金托什以为他再也不会把眼睛睁开了。他自己觉得口干舌燥,不得不喝点儿东西。中国厨师默默地给他端来一把椅子。他在床边坐下等待,也不知过了多久。黑夜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突然坐在地上的一个男人控制不住地大声呜咽起来,好像一个孩子。麦金托什这会儿才注意到,眼下房间里挤满了当地人。不论男女,他们都席地而坐,定睛注视着床上的动静。 “这些人待在这儿干吗?”麦金托什问道。“他们没有资格。把他们赶走,赶走,都赶走。” 沃克似乎给他说的话吵醒了,又一次睁开了眼睛,但一切都显得模模糊糊。他想开口说话,但身体实在虚弱,麦金托什只好竖起耳朵才听清楚他说的话。 “让他们留下来吧。他们都是我的孩子,应该待在这儿。” 麦金托什转向那些当地人。 “留在原处吧。他希望你们待在这儿,但要保持安静。” 老头苍白的脸上隐隐地浮现出一丝笑意。 “挨近一点。”他说。 麦金托什朝他弯下身子。他的眼睛闭着,嘴里说的话就像吹过椰子树树叶的一阵微风。 “给我再喝一口,我有话要说。” 这一次,麦金托什给他喝的是不掺水的威士忌。沃克凭着最后那点意志的力量集中起全身的力气。 “不要为这件事大惊小怪。九五年发生骚乱,一些白人遇害,结果调来了舰队,用大炮轰击岛上的村庄。很多清白无辜的人都被杀死了。阿皮亚的那些人都是十足的蠢货。如果他们小题大做的话,只会让无罪的人遭受惩罚。我可不想让任何人受到惩罚。” 他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你就说这是一场意外。谁都不该为此承担责任。答应我你会这么做。” “你想做什么,我都会照你的意思去做的。”麦金托什低声说。 “好伙计,最好的伙计。他们都是孩子。我就是他们的父亲。做父亲的只要能够做到的话,就不会让他的孩子遭受麻烦。” 从他喉咙里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这种笑声极为奇怪可怕。 “你是一个虔诚信教的人,麦克。宽恕他们怎么样?你知道怎么做。” 一时间麦金托什没有回答。他的嘴唇不住颤抖。 “宽恕他们,因为他们不了解自己的行为?” “那就对了。宽恕他们。我爱过他们,你知道,始终爱着。” 他叹了口气,嘴唇微微翕动着,麦金托什不得不把耳朵靠得更近,以便听清他说的话。 “握住我的手。”他说。 麦金托什深深吸了口气,心如刀绞。他抓起老头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手里,那只手那么冰冷、虚弱,粗糙不堪。他就这样坐着,后来他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因为四周的寂静突然被一阵时间很长的呼噜声打破了。那种声音实在可怕,叫人毛骨悚然。沃克死了。当地人开始号啕大哭,他们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泪水顺着脸颊滚滚流下。 麦金托什把手从死人的手里抽了出来,好像一个瞌睡朦胧的醉汉,摇摇晃晃地走出房去。他回到书桌面前,从锁着的抽屉里拿出那把左轮手枪。随后他朝海边走去,走到环礁湖里面。他小心地蹚水前行,免得被脚下的珊瑚礁绊倒,直到湖水漫到他的腋窝。接着他把一颗子弹射进自己的脑袋。 一小时后,五六条细长的棕色鲨鱼在他倒下的地方相互争抢,溅起一阵水花。 [book_title]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 贝特曼·亨特睡得很不安稳。从塔希提到旧金山的两个星期航程中,他始终在琢磨他不得不讲的那番经历,而在三天火车的旅程中,他对叙说这番经历该用的词句反复斟酌。可是如今,不出几个小时就要抵达芝加哥了,他又变得满腹疑虑。他那永远极为敏感的良心,无法得到安宁。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从道义上说,他有责任做得超出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但实际上,在这桩与自己的利益密切相关的事上,他竟让自己的切身利益占了侠义精神的上风。每逢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心神不安。自我牺牲对他的想象力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因而他没能在那桩事上做出一点儿牺牲,竟使他产生一种幻灭的感觉。他就像一个毫无利己动机的慈善家,为穷人修建起一批模范住宅,结果却发现自己做了一笔利润丰厚的投资买卖。撒在水面上的粮食居然获得百分之十的报酬,他无法抵挡自己为此而产生的得意心情,但另一方面,他又局促不安地感到,这多少使他身上的美德显得黯然失色。贝特曼·亨特知道自己的良心是清白的,但他没有把握,当他把自己的经历讲给伊莎贝尔·朗斯塔夫听的时候,他是否能毫不动摇地经受住伊莎贝尔那冷静的灰色眼睛的审视。那双眼睛既富有远见,又充满智慧。她总是用自己那明察秋毫的正直来衡量别人的道德标准,对于不符合自己严格的道德准则的行为,她就用冷淡的沉默来表示不满,再没有比这种谴责更厉害的了。她的评判一点没有调和的余地,因为她一旦拿定主意,就决不更改。可是贝特曼并不愿意她是另一副样子。她身材苗条,腰板挺得笔直,头部带着傲然自负的神态。贝特曼不仅爱她漂亮的外表,同时他更爱的是她美丽的灵魂。在贝特曼眼中,她的坦诚、她的一丝不苟的荣誉感和她的无所畏惧的观点,似乎把美国女子最令人钦佩的美德都汇集到自己的身上。可是,贝特曼在她身上不仅看到了一个完美典型的美国姑娘所应具备的优点,他感到从某个方面来说,她的优雅也是她的生活环境所特有的,他相信世界上除了芝加哥以外,再没有哪座城市可以造就出她这样一个姑娘。当他想到自己不得不给这个姑娘的自尊心带来极为沉重的打击时,就突然感到万分痛苦。但是一想到爱德华·巴纳德,心中就又燃起一股怒火。 可是火车最后开进芝加哥,看到灰色房屋构成的一条条长街,他又变得兴高采烈起来。一想到国家大道和瓦巴什大街两边人行道上拥挤的人群,街上繁忙的车辆和喧闹的声响,他就恨不得自己也置身其间。总算到家了。他为自己出生在这个美国最重要的城市而感到十分高兴。旧金山有些闭塞,纽约缺乏活力,而美国的前途就在于它的经济发展的潜力,唯有芝加哥,由于它重要的地位和市民的活力,注定要成为这个国家的真正首都。 “我想我准会活到那么一天,亲眼见到它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城市。”贝特曼下车走到月台上的时候暗自说道。 他的父亲到车站来接他。这对父子都长得身材颀长,体格匀称,都有着清秀、严肃的面容和薄薄的嘴唇。两个人热烈地握了握手以后,一起走出车站。亨特先生的汽车正等着他们,两个人上了车。亨特先生一眼就注意到儿子扫视大街的得意而欢快的目光。 “回来了,高兴吧,儿子?”他问。 “我正这样想呢。”贝特曼说。 他的目光热切地注视着街头繁忙的景象。 “我猜这儿的车辆要比你们南太平洋岛屿上多一点吧,”亨特先生笑着说,“你喜欢那个地方吗?” “我还是要芝加哥,爸爸。”贝特曼回答说。 “你没有把爱德华·巴纳德带回来。” “没有。” “他怎么样?” 贝特曼沉默了一会儿,他那英俊、敏感的脸儿沉了下来。 “还是别谈他吧,爸爸。”最后他说。 “没有问题,我的儿子。我想你妈妈今儿会十分高兴。” 他们穿过大环区的拥挤的街道,沿着湖滨一直开到一幢气派堂皇的房子前面。这是亨特先生几年前自己修建的,式样跟坐落在法国卢瓦尔河畔的别墅一模一样。后来贝特曼独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他立刻拨了一个电话号码。当他听到对方回话的声音时,他的心就不禁突突直跳。 “早上好,伊莎贝尔。”他欢快地说。 “早上好,贝特曼。” “你怎么听出来是我的声音?” “自从上次听到它到现在也并没有过多久啊。再说,我一直在等着你。” “我什么时候可以和你见面?” “要是你没有什么更要紧的事儿,也许今儿晚上你可以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饭。” “你很清楚我不可能有什么更要紧的事儿。” “我想你一定带回来不少新闻吧?” 他觉得自己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点忧虑的口气。 “是的。”他回答说。 “好吧,那你今晚一定得讲给我听,再见。” 她挂断了电话。这就是她的性格,竟然能够毫无必要地等上好多个小时去了解一桩与她休戚相关的事儿。在贝特曼看来,她表现出的克制蕴含着一种令人钦佩的坚强意志。 晚饭桌上,除了他跟伊莎贝尔外,就只有伊莎贝尔的父母。他看到伊莎贝尔有意把谈话引向文雅有礼的闲谈。他猛然想到,一个生活在断头台阴影下的侯爵夫人尽管有今天没有明天,也正是像伊莎贝尔这样,用戏耍的态度处理当天的事务的。她那清秀的眉眼,具有贵族气息的短短上唇,以及浓密的金发,也确实让人想到一个侯爵夫人。显而易见,她的血管里流的是芝加哥最高贵的血液,尽管这一点并不是众所周知。饭厅的格局跟她那娇柔秀丽的姿色十分相称,因为伊莎贝尔请一个英国专家把这幢房子(威尼斯大运河畔一座豪华宅第的复制品)按照路易十五时期的风格布置了一下。与这位风流君主的名字相关的优雅的陈设增添了她的妩媚神态,而同时她的这种妩媚神态又使得房屋的陈设具有更为深长的意味。因为伊莎贝尔的心灵非常丰富,无论她的谈话多么随便,也从不显得轻率冒失。这会儿,她谈到她跟母亲当天下午参加的一场音乐会,谈到一个英国诗人在礼堂的讲演,谈到政治形势,谈到她父亲最近在纽约以五万美元的价格所购买的古代大师的画作。听到她这样说话,贝特曼心里相当宽慰。他觉得自己又一次回到了文明世界,回到了文化中心和卓越非凡的人物中间。至于始终让他心烦意乱、无法抑制地在他心中喧嚣不已的某些声音,终于平静下来了。 “嗨,又回到芝加哥了,真畅快。”他说。 最后晚饭结束了,他们一起走出饭厅,这时伊莎贝尔对她的母亲说: “我要把贝特曼带到我的房间去了。我们有好些事儿要谈谈。” “很好,亲爱的,”朗斯塔夫太太说,“你们谈完了,可以到杜巴里夫人房间来找我和你爸爸。” 伊莎贝尔带着这个年轻人上了楼,把他领进一个给他留下无数美好回忆的房间。虽然他对这个房间十分熟悉,但一跨进房门,仍然禁不住像以往一样发出一声欢呼。伊莎贝尔笑吟吟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觉得房子布置得十分完善,”她说,“重要的是,一切都要合乎标准。就连一个烟灰缸也非得是那个时期的不可。” “我想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这个房间才显得如此奇妙。就跟你做的所有事情一样,总是一个错也挑不出来。” 他们在烧着短棍木柴的炉火前坐下,伊莎贝尔用沉静、严肃的目光望着他。 “唉,你有什么要讲给我听的?”她问道。 “我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爱德华·巴纳德会回来吗?” “不会回来。” 沉默了好一阵子,贝特曼才重新开口说话。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他不得不开口说的这番经历很难讲述,其中有不少细节是伊莎贝尔那敏感的耳朵所难以忍受的,他实在不忍心把这些事儿讲出来。可是另一方面,为了对她和自己公正起见,他必须把所有的真实情况都和盘托出。 一切发生在很久以前,当时他和爱德华·巴纳德都还在大学念书,他们一起在为伊莎贝尔·朗斯塔夫进入社交界而举办的一次茶会上和她相见。伊莎贝尔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他们就都认识她了,那会儿他们也只是长腿的男孩子。后来伊莎贝尔到欧洲去待了两年,在那儿完成她的学业。他们带着又惊又喜的心情跟这个刚刚回国的可爱姑娘恢复了旧交。两个人都狂热地爱上了她,但贝特曼很快发现,她眼中只有爱德华一个人。出于对朋友的忠诚,贝特曼就甘心当个知心朋友。他度过了一些痛苦的时刻,但他无法否认,爱德华理应得到这样的好运。他一心希望自己如此珍视的友谊不受到任何损害,因此小心翼翼,决不暴露自己的真实情感。六个月后,这对年轻人订婚了。但是他们俩年纪都还很轻,伊莎贝尔的父亲决定至少要等爱德华毕业后再让他们结婚。他们只好等上一年。贝特曼记得在伊莎贝尔和爱德华举行婚礼前的那个冬天,充满一场又一场的舞会、戏剧晚会和非正式的欢宴,所有这些活动,贝特曼作为第三者,一次都没有错过。他对伊莎贝尔的眷恋并没有因为她马上就要成为自己朋友的妻子而有所减少;她的笑容,她偶尔对他说的一句开心话,她把他当作心腹朋友而向他吐露的衷情,总是叫他感到喜滋滋的。他有些得意地暗自庆幸,他对于他们的幸福并没有一点妒忌的心思。接着发生了一场意外。有家大银行倒闭了,交易所里出现了一片恐慌的情绪。爱德华·巴纳德的父亲发现自己破产了。一天晚上,他回到家里,告诉妻子他已经身无分文。晚饭后,他走进书房,开枪自杀了。 一个星期以后,爱德华·巴纳德脸色苍白、疲惫不堪地来到伊莎贝尔面前,请求她解除他们的婚约。她唯一的回答就是用两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一下子哭了起来。 “别让我更难受了,亲爱的。”他说。 “你觉得现在我会让你离开我吗?我爱你。” “我怎么还能请求你嫁给我呢?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你父亲是绝不会允许的。我身上连一个子儿都没有。” “我可不在乎。我爱你。” 他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伊莎贝尔。他必须立刻出去挣钱。他家的一个老朋友,乔治·布朗施密特提出在自己的公司里给他一个职位。布朗施密特在南太平洋经营生意,在太平洋的许多岛屿上都设有代理机构。他提议爱德华到塔希提去待上一两年,在当地他的最好的经理人员手下,学会经营各种不同货物的贸易门道。他答应在这之后在芝加哥给他安排一个职位。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当爱德华把一切都解释清楚后,伊莎贝尔又变得满脸笑容。 “你这个傻小子,为什么你不早说,而始终让我伤心难受呢?” 听了她的话,爱德华的脸上露出愉快的神色,眼睛也亮了起来。 “伊莎贝尔,你的意思总不会是说你要等我吧?” “你不觉得你值得叫我等吗?”她笑着说。 “哎呀,不要嘲笑我了。我求你认真一点,可能要等上两年呢。” “别担心。我爱你,爱德华。你一回来我就跟你结婚。” 爱德华的雇主是一个办事利索的人,他告诉爱德华,如果打算接受他提出的那份工作,下个星期的今天,他就必须从旧金山启程远航。爱德华和伊莎贝尔一起度过最后的一个夜晚。一直到吃过晚饭,朗斯塔夫先生才说他要跟爱德华说上几句话,就把爱德华领到了吸烟室。事先,朗斯塔夫先生已经和和气气地接受了他女儿告诉他的这种安排,爱德华想象不出他还有什么神秘的事儿要跟他说。看到主人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爱德华自己也十分困惑。朗斯塔夫先生说话结结巴巴,开始只是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最后才把憋在心里的话脱口说了出来。 “我想你大概听说过阿诺德·杰克逊这个人吧?”他说,一面皱着眉头看着爱德华。 爱德华有些犹豫。他的诚实天性使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知道这个人,他真希望自己可以否认这一点。 “是的,听说过。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当时我也没太注意那件事。” “在芝加哥,没有听说过阿诺德·杰克逊的人,数量可不多,”朗斯塔夫先生怨气十足地说,“就算有人不知道,也不难找到乐意告诉他的人。你知道他是朗斯塔夫太太的弟弟吗?” “是的,这我知道。” “当然啰,我们已经和他多年没有联系了。他一找到脱身的机会,就马上离开了这个国家。我想这个国家也不会因为再也见不到他而感到惋惜。我们听说他如今住在塔希提。我劝你对他避而远之,但是如果你听到有关他的什么消息,让朗斯塔夫太太和我知道一下,我们仍会十分感激。” “那是一定的。” “我想跟你说的就是这桩事。现在你大概想回到太太、小姐那边去了。” 几乎随便哪个家庭当中总有那么一个成员,如果邻居不提的话,他们都很乐意把他忘掉。随着一两代新人的出生和成长,这个人的奇特行为就会蒙上一层浪漫的色彩,那会儿他们的生活才会好过不少。可是只要这个人眼下活着,如果他的怪癖不是那种用上一句“他不是别人的仇敌,只是跟自己过不去”这种四平八稳的说法就能得到宽恕,也就是说,这个罪人除了好酒贪杯或拈花惹草之外,就没有干过什么更坏的勾当,那么唯一的做法就是对这个人闭口不谈。朗斯塔夫一家对阿诺德·杰克逊所采取的就是这种做法。他们从来都不提到他,甚至连他以前住过的那条街也要绕开。他们心地善良,不愿看到他的妻子儿女为他所干的勾当受罪,多少年来,始终扶持着这一家人,但提出的条件就是这一家人应当住在欧洲。他们竭尽全力地设法把阿诺德·杰克逊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抹掉,可是他们心里却十分清楚,他的故事在公众的脑海中仍然相当新鲜,正如那桩丑闻最初暴露在目瞪口呆的世人面前一样。阿诺德·杰克逊是一个十足的败家子,无论哪个家庭出了这么一个人,全家都会跟着遭殃。一个富有的银行家,在教会里也声誉卓著,一个慈善家,一个受到大家尊重的人物,这不仅是由于他的亲戚关系(他的血管里流动着芝加哥名门望族的蓝色血液),而且也因为他那诚实正派的品质。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却因犯了欺诈罪而遭到逮捕。经过审判揭露出的不法行为,并不可以用一时经不住诱惑来加以解释,而是精心策划、蓄谋已久的罪行。阿诺德·杰克逊实际上是个恶棍。最后当他被判七年徒刑送入监狱后,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太便宜他了。 在这最后一天晚上,当两个情人分别时,少不得要海誓山盟一番。伊莎贝尔成了一个泪人儿,但深信爱德华对自己的一片深情,心里略微感到一点安慰。她的感情十分奇特,一方面因为马上就要跟爱德华分离而万分苦恼,另一方面却又因为他对自己的倾慕而非常快乐。 这是两年多前的事了。 自那以后,每班邮件爱德华都有信给她,因为一个月只来一批邮件,所以前后共有二十四封信。这些信跟所有的情书没有什么区别,充满亲昵、动听的词句,有时笔调诙谐,特别在最近更是如此,而且通篇情意缠绵。一开始从信中可以看出,他思念家乡,不断表示他渴望回到芝加哥,回到伊莎贝尔身边。伊莎贝尔有点担心,赶紧写信请求他坚持下去。她生怕爱德华会放弃那个机会,贸然跑了回来。她不希望她的爱人缺乏毅力,就向他引用了下面的诗句: 如果我不更爱荣誉,亲爱的, 就不能如此一往情深地爱你。 可是不久,他似乎安定下来。伊莎贝尔发现他热情日益高涨,力图把美国人的行事方式介绍到那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感到十分高兴。不过伊莎贝尔是了解他的,到了一年年终(那是他可能得在塔希提停留的最短期限),她预计自己不得不竭尽全力地劝阻他回来。如果他能彻底学好生意方面的事儿,显然更为有利。况且,既然他们已经等了一年,那似乎就没有什么理由不能再等一年。她跟贝特曼·亨特谈过这件事,贝特曼始终是一个待人最为厚道的朋友(在爱德华走后的最初几天,要是没有他,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他们都认定应将爱德华的前途放在首位。她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爱德华不再提回国的事了,不禁如释重负。 “他简直太棒了,对不对?”她对贝克曼大声说。 “真是洁白无瑕。” “从他来信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他很不喜欢待在那儿,但他仍然坚持下来,因为……” 她脸上泛起一阵淡淡的红晕,贝特曼神情严肃地笑了笑(这是他十分迷人的地方),然后替她把话说完。 “因为他爱你。” “这使我感到自己十分渺小。”她说。 “你真了不起,伊莎贝尔,实在了不起。” 可是第二年也过去了,伊莎贝尔仍然每个月接到爱德华的来信,不久,事情开始显得有些蹊跷,他竟绝口不提回国的事儿了。看他写来的信,仿佛他已在塔希提定居下来,而且还相当安逸。伊莎贝尔感到有些惊讶,就又把他的来信,所有的来信,反复看了好几遍,这一次从字里行间,她困惑地发现一种自己原来没有注意到的变化。后期的信跟最初的信一样充满柔情蜜意,具有欢快的情调,但语气却大不相同。她对信中的诙谐词句隐隐有些疑虑,出于女性的本能,对那种叫她无法捉摸的东西充满猜疑,现在她看出了一丝轻浮油滑的意味,觉得有些茫然不解。她无法确定如今给她写信的爱德华还是不是她以前认识的那个爱德华。有天下午,刚好是从塔希提寄来的邮件到达的下一天,她正和贝特曼一起驾车在路上行驶,贝特曼对她说道: “爱德华对你说过他什么时候启程回来吗?” “没有,他没有提过。我想他可能跟你说过这件事儿。” “一个字也没有。” “你知道爱德华是怎样一个人,”她笑着回答,“他没有时间观念。要是你下次写信的时候想到这件事儿,不妨问一声他考虑什么时候回来。” 她的神态那么漫不经心,只有贝特曼这种感觉敏锐的人,才能从她提出的要求中听出她那极为迫切的愿望。他轻声地笑了笑。 “好的,我来问他一声。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过了几天,伊莎贝尔又跟他见面时,发现他正为什么事儿发愁。自从爱德华离开芝加哥后,他们俩经常待在一起。两个人对爱德华都很关心牵挂,如果谁想要谈一谈那个不在场的朋友,就可以找到一个心甘情愿的听众。这样一来,伊莎贝尔就熟悉了贝特曼脸上的每一种表情。如今不管他怎么设法否认,在伊莎贝尔那敏锐的直觉下都无济于事。她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贝特曼心烦意乱的神色与爱德华有关,直到她逼贝特曼承认了这一点,她才安定下来。 “情况是这样的,”他终于说道,“我间接地听人说爱德华已经不在布朗施密特公司工作了。昨天,我找了个机会问了问布朗施密特本人。” “哦?” “爱德华差不多在一年前就离开了他们公司。” “真是奇怪,他竟然连一个字也没有提过。” 贝特曼犹豫了一会儿,但他的话已经说了这么多,只好把余下的情况也和盘托出。这叫他感到十分为难。 “他是被解雇的。” “天哪,究竟为了什么?” “他们好像对他提出过一两次警告,最后才叫他离开。他们认为他既懒惰又不称职。” “爱德华吗?” 他们俩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看到伊莎贝尔在掉眼泪,他本能地抓住伊莎贝尔的手。 “哦,亲爱的,别哭了,别哭了,”他说,“看到你这副样子,我可受不了。”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始终没有把手抽回来。他竭力设法安慰她。 “真叫人无法理解,对不对?这太不像爱德华的为人了。我总觉得这肯定是个误会。” 她什么话也没说,过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你有没有感到他最近的来信有些古怪?”她问道,把脸转向别的地方,眼睛里充满晶莹的泪珠。 他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 “我从信里也看出一些变化,”他承认说,“他似乎失去了我以前十分钦佩的那种极度认真的劲头,简直让你觉得一切重要的事情对他,嗐,都无关紧要。” 伊莎贝尔没有回答。她隐隐地有些心神不安。 “也许他下次给你写回信的时候,会告诉你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等待。” 爱德华又给他们俩各写了一封信,信里仍然没有提到回来的事儿,但他写信的时候,还不可能收到贝特曼那封询问的信。下次邮件也许会给他们带来有关这个问题的答案。下一班邮件寄来了,贝特曼把他刚刚收到的信拿来给伊莎贝尔看。可是只消看一眼他的脸色,伊莎贝尔就察觉他有些心慌意乱。她仔仔细细地把信看了一遍,随后微微抿紧了嘴巴,又重新看了起来。 “这封信十分奇怪,”她说,“我看不太明白。” “人家简直会以为他是在跟我开玩笑。”贝特曼说,一下子飞红了脸。 “看了是会给人这种印象,但一定不是有意这样写的。这实在不像爱德华的为人。” “他压根儿不提回来的事儿。” “要不是我对他的爱情充满信心,我就会想……我几乎不知道该怎么想了。” 直到这时,贝特曼才把下午在他头脑里形成的计划讲出来。如今他是他父亲创建的公司的一个合伙人,那家公司生产各种机动车辆,他们打算在火奴鲁鲁、悉尼和惠灵顿设立代理机构。贝特曼自告奋勇代替本来打算派去的经理到这几个地方去一次。他从惠灵顿回来的途中,可以路过塔希提,其实那也是必经之路。他可以去看看爱德华。 “事情有些神秘莫测,我打算去解开这个疑团,也只有这么做了。” “哦,贝特曼,你真是太好了,心地太善良了!”她大声说。 “你知道,世上什么都比不上你的幸福对我那么重要,伊莎贝尔。” 她望着贝特曼,把手伸给他。 “你真是太好了,贝特曼。我不知道世上还有哪个像你这样的人。我怎么才能答谢你呢?” “我不要你的感谢。我只希望能允许我帮助你。” 她垂下眼睛,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她跟贝特曼太熟了,已经忘了他是多么英俊。他和爱德华一样身材高大,体格匀称,但他皮肤浅黑,脸色苍白,而爱德华却脸色红润。她当然清楚贝特曼十分爱她,她心里也很感动,对他也格外亲切。 如今贝特曼·亨特就是从这次旅行回来。 在这次旅行中,花费在公务上的时间比他预料的要长一些,他有大量时间来思考两个朋友的事儿。他得出的结论是,阻碍爱德华回来的不会是什么重大的事情,也许是出于自尊心,他才拿定主意要取得成功后再要求他爱慕的姑娘成为自己的新娘;但这种自尊心必须用说理的方法加以消除。伊莎贝尔满腹愁绪。爱德华必须跟他一起回到芝加哥,马上同她结婚。可以在亨特马达牵引和汽车公司里给他找个工作职位。尽管贝特曼内心隐隐作痛,但是想到自己付出这样的牺牲,为他在世上最爱的两个朋友获得幸福,又不禁欣喜万分。他永远也不会结婚了。等爱德华和伊莎贝尔有了孩子,他就做孩子的教父。多年以后,等他们两个人都离开了人世,他就会告诉伊莎贝尔的女儿,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怎样爱过她的母亲。贝特曼头脑里想象着这样的情景,眼睛不觉变得泪水模糊了。 为了要给爱德华一个冷不防,事前他并没有把自己前去的消息发电报告诉爱德华。在塔希提上岸后,他就随着一个自称是鲜花饭店老板的儿子的年轻人,朝那家饭店走去。一想到他的朋友见到他———这个最意想不到的客人——走进办公室时那种惊讶的神色,他不禁格格地笑了起来。 “顺便问一下,”他们一路朝前走的时候,他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在哪儿可以找到爱德华·巴纳德先生?” “巴纳德?”那个年轻人说。“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是一个美国人,个子很高,浅棕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他在这儿已经待了两年多了。” “当然了。现在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你说的是杰克逊先生的侄子。” “谁的侄子?” “阿诺德·杰克逊先生的侄子。” “我想我们俩说的不是同一个人。贝特曼冷冷地回答说。 他吓了一跳。实在奇怪,阿诺德·杰克逊在这儿显然无人不知,他居住在这儿,竟然仍旧沿用他那被定罪时不光彩的名姓。可是贝特曼实在想象不出这个以他的侄子身份出现的人究竟是谁。他只有朗斯塔夫太太一个姐姐,并没有别的兄弟。贝特曼旁边的那个年轻人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但听上去其中仍然夹杂着一些外国腔调。贝特曼瞟了他一眼,发现他身上有许多自己先前没有注意到的土著血统的特征。贝特曼的举止中便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倨傲的意味。他们走进饭店。贝特曼把自己的房间安排好以后,就叫人给他指点去布朗施密特公司的道路。这家公司的营业场所就位于海岸边,朝着环礁湖。经过八天的海上旅程,贝特曼很高兴又踏上坚实的土地,他顺着洒满阳光的道路悠闲地朝水边走去。找到他要寻找的那个地方以后,贝特曼把自己的名片交了进去,就给领着穿过一间高大的好像谷仓一样的屋子(这间屋子兼作仓库和店堂),走进经理的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个戴着眼镜、身体肥胖的秃头男人。“你能不能告诉我在哪儿可以找到爱德华·巴纳德先生?我知道他在你们这儿干过一阵子。” “的确如此,但我真不知道如今他在什么地方。” “可是我认为他是带着布朗施密特先生的特别推荐信到这儿来工作的。我跟布朗施密特先生也很熟。” 那个胖子用敏锐、怀疑的目光瞅了贝特曼一眼,随后对在仓库里干活的那些孩子中的一个喊道: “嗨,亨利,你知道巴纳德现在在哪儿吗?” “他大概在卡梅伦商店干活吧。”有个孩子答道,他根本懒得走动。 胖子点了点头。 “你从这儿出门向左拐,大约走上三分钟就到卡梅伦商店了。” 贝特曼犹豫了一下。 “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爱德华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当我听说他离开布朗施密特公司时,我感到非常诧异。” 那个胖子把眼睛眯缝起来,直到成了一条线,仔细端详着贝特曼。贝特曼叫他看得很不自在,觉得脸都有些发红了。 “我猜想布朗施密特公司和爱德华·巴纳德在某些问题上没有取得一致。”他答道。 贝特曼不大喜欢这个家伙的态度,于是他站起身来,保持着自己应有的尊严,说了几句抱歉打扰的客套话就告辞了。他离开那儿的时候,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刚才访问的那个人可以告诉他不少情况,只是不想说而已。他按照那个人指点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卡梅伦商店。这是一个商人开的店铺,跟他路上经过的五六家店铺没有什么区别。走进店门,他看到的头一个人就是爱德华。爱德华只穿着衬衫,正在计量一段棉布。他看到爱德华竟在干这样一件卑微的活儿,大吃一惊。可是他刚一露面,爱德华就抬头看到了他,又惊又喜地叫起来了。 “贝特曼!谁能想到竟在这儿见到你。” 他从柜台后面伸出胳膊,紧紧握住贝特曼的手。他一点也没有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感到困窘不安的反而是贝特曼。 “等一下,我马上把这块布包好。” 他胸有成竹地剪开手里的一块料子,折起来包好,交给一个黑皮肤的顾客。 “请到收银台去付钱吧。” 接着他满面笑容地转向贝特曼,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哎呀,见到你真高兴。坐下吧,老朋友,不要拘束。” “我们不能在这儿谈话,到我住的饭店去吧。我想你可以走开一会儿吧?” 最后一句话他是怀着某些顾虑说的。 “当然可以走开。我们在塔希提做买卖可不用那么一本正经。”他朝对面柜台后边的一个中国人喊道:“阿林,老板来的时候告诉他,我刚从美国来了一个朋友,我出去跟他喝一杯。” “好的。”那个中国人咧嘴笑着说。 爱德华匆匆穿上外套,戴好帽子,就陪着贝特曼走出店铺。贝特曼想把他要办的事儿用风趣诙谐的口气说出来。 “真没想到你在干这种活儿,把三码半烂布头儿卖给一个浑身油污的黑鬼。”他笑着说。 “你知道,布朗施密特把我辞退了。我想这也跟无论别的什么活儿没有什么两样。” 爱德华的坦诚叫贝特曼听了十分惊讶,但是他觉得眼下继续谈论这个话题,未免轻率冒失。 “我想你在目前这个地方是发不了财的。”他有些干巴巴地说。 “我也这么想。可是我挣的钱已经足以维持生活,我倒也相当满意了。” “两年前你不会这样想的。” “我们总是越活越聪明嘛。”爱德华心情欢快地回嘴说。 贝特曼瞥了他一眼。爱德华穿着一身破旧的白帆布衣服,一点也不干净,头上戴着一顶当地制作的大草帽。他比以前消瘦了,皮肤晒得黑黝黝的,但肯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俊秀。可是在他的神态中却有某种东西叫贝特曼感到心神不安。他走起路来带着一种贝特曼以前没有见过的兴冲冲的劲头,他的举止有些漫不经心,似乎对一些稀松平常的事情也感到十分高兴。贝特曼对他的这种表现无法明确地加以责备,但心里却感到大惑不解。 “天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兴高采烈。”他暗自心想。 他们来到饭店,在露台上坐定。一个当侍者的中国人给他们端来了鸡尾酒。爱德华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芝加哥方面的所有消息,接二连三地问了他朋友一大堆问题。他表现出的兴趣既自然又真诚。但奇怪的是,对于许多不同的话题,他似乎都抱有同样程度的关切。他热切地打听贝特曼的父亲情况怎样,正如他急于想知道伊莎贝尔在做什么一样。谈到伊莎贝尔,他没有露出一点困窘的神色,叫你分不清那究竟是他的亲姐妹还是他的未婚妻。在贝特曼还没有来得及分析爱德华那番话的确切含义之前,他发现话题已经转到他自己的工作和他父亲最近修建的大楼上来了。他决心把话题重新引到伊莎贝尔身上,就在他寻找这样一个机会的时候,他看到爱德华热情友好地朝一个人挥了挥手。一个男人在露台上朝他们走来,但是贝特曼的背是对着他的,因此看不见来的是什么人。 “来,坐下吧。”爱德华欢快地说。 新来的人走近了。他个子很高,身材瘦削,穿着白帆布衣服,留着一头好看的鬈曲的白发。他的脸也是又瘦又长,一只大鹰钩鼻子,嘴却生得很美,富于表情。 “这位是我的老朋友贝特曼·亨特。我跟你谈过他的情况。”爱德华说,嘴上又浮现出不变的笑意。 “很高兴见到你,亨特先生。我以前认识你的父亲。” 那个陌生人伸出手来,亲切而有力地握住年轻人的手。直到这时爱德华才提到他的姓名。 “阿诺德·杰克逊先生。” 贝特曼变得脸色煞白,感到自己的两手冰冷。这就是那个开假支票而被定罪的人,这就是伊莎贝尔的舅父。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竭力想要掩盖自己的慌乱样子。阿诺德·杰克逊两眼闪闪发亮地瞅着他。 “我的名字对你来说大概并不陌生。” 贝特曼不知道对这一点应该承认呢还是否认,更叫他难堪的是,杰克逊和爱德华两个人对他的这副窘态似乎觉得怪好玩的。硬逼他认识一个在这个岛上他宁愿避而不见的人已经够倒霉的了,而更叫他受不了的是,他看出来自己正受到他们的戏耍。也许他的这个结论下得太早了一点儿,因为杰克逊紧接着又添了一句: “我知道你跟朗斯塔夫一家人很有交情。玛丽·朗斯塔夫是我的姐姐。” 现在贝特曼暗自思量,是否阿诺德·杰克逊认为他对芝加哥有史以来最骇人听闻的那桩丑闻竟然一无所知。可是杰克逊却把一只手搭在爱德华的肩膀上。 “我不坐了,特迪,”他说,“我很忙,你们两个小伙子还是晚上到我那儿去吃晚饭吧。” “那太好了。”爱德华说。 “谢谢你的好意,杰克逊先生,”贝特曼冷冰冰地说,“但你知道我在这儿所能停留的时间实在很短,明儿我坐的那艘船就要起航。我想如果你能见谅的话,今儿晚上我就不去了。” “哦,别胡说了。我来招待你吃一顿富有本地风味的晚饭。我妻子有一手很好的厨艺。特迪会给你带路的。早点前来,可以看看落日。要是你们愿意的话,你们俩都可以在我那儿住上一晚。” “我们当然去,”爱德华说,“只要有轮船到来,饭店晚间总是闹哄哄的;在你的房子里,我们可以好好闲聊一番。” “我不会放过你的,亨特先生,”杰克逊十分亲切友好地继续说,“我想听听芝加哥那边的所有新闻,还有玛丽的情况。” 贝特曼还没来得及开口再说什么,他已点了点头,走开了。 “我们在塔希提这个地方请客,你是无法推辞的,”爱德华笑着说,“再说,你还可以吃上一顿这个岛上最精美的晚餐。” “他刚才说他的妻子的厨艺很不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赶巧知道他的妻子在日内瓦。” “作为妻子来说,那可离得太远了一点儿,对不对?”爱德华说。“况且,他也好久没有见到她了。我猜他刚才谈到的是另一个妻子。” 贝特曼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板着脸儿,样子严肃。可是他抬起头来,发现爱德华的眼睛里流露出顽皮的神色,他的脸一下子变成了深红色。 “阿诺德·杰克逊是一个卑鄙的无赖。”他说。 “恐怕他是这样的人。”爱德华笑吟吟地答道。 “我不明白一个正派的人怎么能跟他有什么来往?” “也许我也算不上是个正派的人。” “你是不是经常见他,爱德华?” “是的,经常见到他。我过继给他做侄子了。” 贝特曼身子前倾,用探究的目光注视着他。 “你喜欢他吗?” “非常喜欢。” “可是难道你不知道,难道这儿的人都不知道他造假支票,并给定过罪吗?他应该被驱逐出文明社会。” 爱德华看着从嘴里的雪茄上袅袅上升的烟圈,直到它飘到静止的、充满烟草香味的空气中。 “我想他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流氓,”他终于开口说,“我也不能自以为是地认为,他对自己的违法勾当表示悔恨,就让人有了宽恕他的理由。他曾经是一个诈骗犯,一个伪君子。这种印象你永远也无法抹去。但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这样意气相投的伙伴。目前我明白的所有事情都是他教的。” “他教了你什么呀?”贝特曼十分惊讶地嚷道。 “怎么生活。” 贝特曼突然发出一阵嘲讽的笑声。 “真是一个高明的老师。是不是由于他的教诲,你才失去了赚钱发财的机会而站在一家小杂货店的柜台后面维持生计?” “他的个性真是不可寻常,”爱德华说,脸上仍挂着温和的微笑。“也许,今儿晚上你就知道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我可不打算去跟他一起吃晚饭,如果这就是你的意思的话。说什么我也不会踏进那个人的家门。” “去吧,给我一个面子,贝特曼。我们俩是那么多年的朋友了,如果我求你帮个忙,你总不会拒绝吧。” 爱德华说话的语调里有一种贝特曼感到陌生的东西。他那和婉的调子具有奇特的说服力。 “要是你这么说的话,爱德华,那我就非去不可了。”他笑着说。 贝特曼另有一番考虑,觉得这样倒也可以尽量了解一下阿诺德·杰克逊是怎样一个人。显然他对爱德华具有很大的影响。如果为了爱德华要跟他交锋,就必须弄清楚为什么爱德华会受到他的控制。贝特曼越跟爱德华谈下去,越觉得爱德华的身上出现了不少变化。他本能地感到自己应当小心行事,他打定主意,只有在看清了自己的方向后,才会提到此行的真正目的。他开始谈论各种各样的话题,旅途中的见闻,所取得的收获,芝加哥的政界情况,他们的这个和那个朋友以及他们俩一起度过的大学时光。 最后,爱德华说他得回去干活了,并提议五点钟来接贝特曼,然后一起坐车去阿诺德·杰克逊的宅子。 “顺便说一句,我倒觉得你该住在这家饭店里面,”当贝特曼和爱德华缓缓地走出饭店花园时,他开口说。“我知道这是这儿唯一像样的饭店。” “我可不住在这儿,”爱德华笑着说。“对我来说太豪华了。我就在城外租了一个住处,又便宜又干净。”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你在芝加哥的时候,似乎对这些事儿并不那么看重。” “哼,芝加哥!” “你这是什么意思,爱德华?芝加哥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 “我知道。”爱德华说。 贝特曼迅速地朝他扫了一眼,但从爱德华的脸上一点也看不透他的心思。 “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也经常想弄清楚。”爱德华笑着说。 爱德华的这个回答以及答话时的语气叫他大吃一惊,但是他还来不及要爱德华加以解释,爱德华就朝一个驾着小汽车从他们身旁经过的欧亚混血儿招了招手。 “让我搭一下车,查理。”他说。 他对贝特曼点了点头,随后就朝在前面几码远的地方停下的汽车跑去,把一大堆令人困惑不解的印象留给贝特曼一个人去清理。 爱德华前来接他时坐的是一辆由一匹老母马拉着的摇来晃去的破马车,他们顺着海边的大道向前走去。道路两边都是种植园,里面满是椰子树和香子兰;时而他们会看到一棵巨大的杧果树,在它那茂密的绿叶之中露出黄色、红色和紫色的果实。时而他们可以瞥见远处的环礁湖,水面平滑,一片碧蓝,还有散布在各处、被高大的棕榈树装点得美丽非凡的小岛。阿诺德·杰克逊的房子坐落在一座小山上,只有一条小路通到门前,因此他们卸下马具,把母马拴在一棵树上,把马车扔在路边。在贝特曼看来,这种做事的方法真是忘怀得失。可是就在他们上山朝房子走去的时候,他们遇到一个高个儿的、模样端庄的土著女子,爱德华热情地跟这个岁数已经不小的女子握了握手,接着便把贝特曼介绍给她。 “这位是我的朋友亨特先生。我们打算跟你们一起吃饭,拉维娜。” “好啊,”她说,脸上掠过一丝笑容。“阿诺德还没有回来。” “我们先下去洗个澡。给我们拿两条帕里奥来吧。” 那个女子点了点头,走进房子。 “这是谁呀?”贝特曼问道。 “哦,拉维娜。她是阿诺德的妻子。” 贝特曼把嘴唇抿得紧紧的,什么话也没说。不一会儿,那个女子拿着一包东西走回来交给爱德华。于是他们俩顺着一条陡峭的小路朝着下面海滩上的一丛椰子树走去。他们脱掉衣服后,爱德华教给他朋友怎样把这块叫作帕里奥的狭长的红色棉布做成一条非常合身的泳裤。不久他们就在温暖的、并不很深的海水中扑腾得水花四溅。爱德华显得兴致勃勃,又叫又唱,不断发出笑声,活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贝特曼以前从来没有见到他如此欢快,后来他们躺在沙滩上,在明净的空气中抽着烟,爱德华轻松愉快的情绪实在叫人无法抗拒,贝特曼看着不禁吓了一跳。 “你似乎觉得生活充满欢乐。”他说。 “是呀。” 他们听到一阵轻轻的行走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阿诺德·杰克逊正朝他们走来。 “我觉得我得下来把你们两个小伙子带回去,”他说,“洗得畅快吗,亨特先生?” “十分畅快。”贝特曼说。 阿诺德·杰克逊如今已经把那身整洁的帆布衣服脱去,光着身子,只在腰部系着一条帕里奥,走起路来也赤着脚。他的身体被阳光晒成深褐色。他长着一头长长的鬈曲的白发和一张神情严肃的脸庞,再配上这种当地服装,看上去模样相当古怪,但他表现得十分自然,一点也没有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 “要是你们准备好了,我们就上去吧。”杰克逊说。 “我这就穿上衣服。”贝特曼说。 “嗨,特迪,你没有给你的朋友拿一条帕里奥来吗?” “我想他还是愿意穿上衣服。”爱德华笑着说。 “我当然得穿上衣服。”贝特曼神情严肃地答道。在他还没有把衬衫穿好前,他看到爱德华已经把缠腰布系好了,站在那儿准备出发了。 “你不穿鞋就不觉得走路扎脚吗?”他问爱德华。“我刚才发现路上有些岩石嶙峋。” “哦,我已经习惯了。” “从城里回来换上帕里奥,真是舒服,”杰克逊说,“如果你打算在这儿住下去,那我力劝你采用这种玩意儿。这是我见过的最朴素实用的服装。既凉快,又方便,也不用花费多少钱。” 他们回到上面的房子,杰克逊把他们领进一个宽敞的房间,墙壁粉刷得雪白,天花板是敞开的。饭桌已经在房间里摆好了,贝克曼注意到桌子上摆了五个人的餐具。 “伊娃,过来让特迪的朋友看看你,然后给我们调一些鸡尾酒。” 杰克逊喊道。 随后他把贝特曼领到一个低矮的长窗户前面。 “朝那边看看,”他说道,同时做了个夸张的手势。“好好看一下。” 房子下面,椰树林顺着陡峭的山坡绵延而下,一直伸展到环礁湖边。在黄昏的光线中,环礁湖呈现出变幻莫测的柔和的色彩,看去宛如鸽子的胸脯一般。稍远处的小港湾里有一个土著居民的村落,露出一簇簇的茅屋。靠近堡礁的地方有一条独木舟,轮廓鲜明,几个当地人正在上面捕鱼。再远一些,可以看到太平洋的浩瀚平静的水面。二十英里以外,则是那个名叫莫雷阿的仙境般的岛屿,虚无缥缈,好像诗人的幻想所编织出的锦缎。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妙迷人,贝特曼看得简直呆住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景色。”他终于开口说道。 阿诺德·杰克逊站在那儿,凝视着前方,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朦朦胧胧的柔情。他那瘦削的、沉思的脸庞显得十分严肃。贝特曼对着他的脸看了一眼,再一次意识到它体现出的那种强烈的超脱形骸的感觉。 “美,”阿诺德·杰克逊喃喃地说,“一个人很少面对面地看到美。好好看一看吧,亨特先生。如今在你眼前出现的景象,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因为这一时刻转瞬即逝,但它会在你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你接触到了永恒。” 他的嗓音深沉而洪亮,似乎要把最纯粹的理想主义言辞从胸中吐出来。贝特曼不得不竭力提醒自己别忘了,眼下跟自己说话的这个人是一个罪犯,一个毫无人性的骗子。爱德华这时却仿佛听到什么声音,一下子转过身去。 “这是我的女儿,亨特先生。” 贝特曼跟她握了握手。她生着两只闪闪发亮的黑眼睛,鲜红的嘴唇随着笑声微微颤动,但她的皮肤是棕色的,披在肩头的鬈曲的长发则黑漆漆的。她只穿了一件粉红色棉布的宽大长罩衣,光着脚,头上戴着一个香气袭人的白花编成的花冠。她的样子娇艳可爱,看去好像波利尼西亚的泉水女神。 她有些羞涩,但程度并没有超过贝特曼。对贝特曼来说,整个局面叫他狼狈不堪,就连在他看着这个有如空气精灵一般的姑娘拿着一个调酒器,熟练地调制成三杯鸡尾酒时,心里也没有感到多么自在。 “让咱们酒的劲头儿大一点,孩子。”杰克逊说。 她把酒倒好,露出甜美可爱的笑容,给他们三个人每人递上一杯。贝特曼平时对自己调制鸡尾酒的精湛技巧相当自负,但是他尝了一口手里的酒,发现味道那么美妙,心里也着实有些惊讶。杰克逊发现他的客人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的赞赏神色,得意地哈哈大笑。 “还不坏吧?我亲自教会这孩子的。从前在芝加哥,我认为说到调酒的本领,全城没有一个酒店伙计可以跟我相比。我在狱中没有什么事好做,就经常琢磨着新的鸡尾酒调制法来消遣,可是若是谈到真正的好酒,什么都比不上不带甜味的马提尼酒。” 贝特曼觉得好像有人在他的胳膊肘的麻筋上狠狠打了一拳,他感到自己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可是在他还没有想好该说什么话之前,一个土著小男孩已经把一大碗汤端了进来。于是大家坐下吃饭。阿诺德·杰克逊的这番话好像在他心里引起了一连串对往事的回忆,因为他竟然开始谈起自己在狱中的日子来了。他说得那么自然,一点也没有怨恨的意思,好像说的是他在外国上大学的经历。他总是朝着贝特曼说话,贝特曼开始有些局促不安,后来简直不知所措。他看到爱德华的眼睛始终盯着自己,目光中闪露出觉得好笑的神色。他突然感到杰克逊是在耍弄自己,禁不住羞得满脸通红。接着他觉得事情好不荒唐———知道杰克逊并无这样做的理由———心里又相当恼火。阿诺德·杰克逊的脸皮太厚了———没有别的什么词儿可以解释他的行为———他的那副麻木不仁的样子,不管是假装的还是真实的,实在叫人愤慨。晚饭仍在进行,贝特曼被劝着品尝各种乱七八糟的食物,有生鱼和他叫不出名字的一些东西;只是出于礼貌,他才只好咽下肚去。可是他发现这些东西十分可口,不禁十分惊讶。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儿,在贝特曼看来,这是整个晚上最叫他狼狈不堪的经历。他面前放着一个小花冠,只是为了找话说,他随口评论了一句。 “这是伊娃给你编的一个花冠,”杰克逊说,“但是我想她太羞涩了,不好意思亲自交给你。” 贝特曼用手拿起花冠,对那姑娘说了几句客气的表示感谢的话。 “你得把花冠戴上。”她羞红了脸,笑着说。 “我?我可不想这么做。” “这是我们这儿的一个非常迷人的习俗。”阿诺德·杰克逊说。 他面前也放着一个花冠,他拿起来戴到自己的头上,爱德华也跟着这么做了。 “我想我的穿着不适合戴这个。”贝特曼有些不安地说。 “你要不要一条帕里奥?”伊娃赶紧问道。“我马上去给你取一条来。” “不,谢谢你。我这样很舒服。” “让他看看应该怎么戴,伊娃。”爱德华说。 这时候,贝特曼恨起他的最要好的朋友来了。伊娃从桌旁站起身来,欢笑着把花冠戴在他的黑头发上。 “你戴着十分合适,”杰克逊太太说,“看着是不是怪合适的,阿诺德?” “当然如此。” 贝特曼的每个汗毛孔都在往外冒汗。 “真可惜天已经黑了,”伊娃说,“否则,我们可以给你们三个人一起拍一张照。” 贝特曼觉得自己实在幸运,天已经黑了。他感到自己穿着一套蓝色哔叽衣服,系着高领——非常整洁,一副绅士派头———头上却戴着一个滑稽可笑的花冠,看上去一定显得十分愚蠢。他不禁怒火中烧,他一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竭力控制自己,始终在表面上显出一副乐呵呵的样子。看着那个坐在桌子上首的老头儿,半裸着身子,好看的白发上戴着一个花冠,一副圣徒似的面容,他就无比恼火,整个处境真是万分险恶。 后来晚餐结束了,伊娃和她母亲留下来收拾桌子,三个男人则坐在外面的游廊上。天气十分暖和,空气中弥漫着夜晚开放的白花的香气。晴朗无云的天空中,一轮明月缓缓移动,在广阔的海面上照出一条通道,直通向浩瀚无垠的永恒王国。阿诺德·杰克逊开始说起话来。他的嗓音浑厚悦耳。现在他谈到这儿的土著居民和古老传说。他对他们讲起过去发生的离奇故事,讲起探索未知世界的冒险经历,讲起爱情和死亡,仇恨和报复。他谈到发现那些遥远的岛屿的冒险家,谈到在那些岛上安家落户的水手,他们跟一些酋长的女儿结了婚,也谈到那些在银色海岸边过着各式各样生活的流浪汉。贝特曼颇为困窘地窝着一肚子火,脸色阴沉地听着,但是不一会儿,他就被杰克逊话语中的一股魔力吸引住了,坐在那儿听得出了神。传奇的幻景使平凡的日常生活黯淡无光。难道他忘了阿诺德·杰克逊的伶牙俐齿了吗?难道他忘了杰克逊就是凭着这张利嘴骗取了轻信他的公众的大量钱财?就是凭着这张利嘴使自己几乎逃脱了刑事处罚?谁也没有他那么动听的口才,谁也不像他那样懂得如何一步步把话题引向高潮。可是他突然站起身来。 “好了,你们两个小伙子好久没有见面了。我得让你们俩好好聊聊。什么时候想要上床歇息,特迪会领你去你的房间。” “哦,但我并没有打算在这儿过夜啊,杰克逊先生。”贝特曼说。 “你会发现这儿更加舒服。我们会设法及时叫醒你。” 接着阿诺德·杰克逊谦恭有礼地跟他握了握手,神态庄严,看上去就像一个身披法衣的主教,离开了他的客人。 “当然了,如果你想回帕皮提的话,我会驾车送你回去,”爱德华说,“但我还是劝你住下来。明儿一大早驾车回去,那才叫妙呢。” 有好几分钟,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贝特曼不知道该怎样开始这场谈话,白天的经历使他觉得这场谈话变得越发刻不容缓。 “你什么时候回芝加哥?”他突然问道。 爱德华有一阵子没有搭腔,接着他懒洋洋地转身望着他的朋友,脸上挂着笑容。 “我不知道,也许永远也不回去了。” “天哪,你究竟是什么意思?”贝特曼大声嚷道。 “我在这儿十分幸福。再做出改变不是太愚蠢了吗?” “哎呀,你总不能一辈子都住在这儿。这不是正经人过的生活。这种生活跟死也没有什么两样。哦,爱德华,趁现在还不太晚,赶紧走吧。我已经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了。这个地方把你迷住了,你已经受到邪恶势力的控制,但是只要你狠一狠心,仍然可以脱出身来。一旦你摆脱了这个环境,就会感谢所有的神明了。你会像一个吸毒成瘾的人把毒品戒掉那样。你会明白这两年来,你一直呼吸的都是有毒的空气。当你的肺里再次充满了故乡的新鲜、洁净的空气时,你想象不出那会有多舒畅。” 他说得很快,心情激动地一句接一句地脱口而出,声音里充满了真诚和深切的感情。爱德华被感动了。 “你对我这么关心,真是太感谢你了,老朋友。” “明儿跟我一起走吧,爱德华。你从最初到这个地方来,就是一个错误。你不应该过这种生活。” “你谈到这种生活、那种生活。你认为一个人怎样才能得到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呢?” “嗨,我认为对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要得到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只有恪尽职守,努力工作,完成他的身份和地位所规定要求的一切义务。” “那什么是他的报偿呢?” “他的报偿就是意识到自己实现了起初立志所从事的事业。” “这对我来说似乎有点高不可攀。”爱德华说。贝特曼借着夜晚的微光看到他面带笑容。“恐怕你会认为我已经堕落到可悲的地步。我认为现在有些事情,三年以前,大概在我眼里也是无法容忍的。” “你这一套都是从阿诺德·杰克逊那儿学来的吧?”贝特曼轻蔑地说。 “你不喜欢他?也许根本就不能指望你喜欢他。我刚到这儿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我也跟你一样对他抱有成见。他是一个很不寻常的人。你自己也看到了,他对自己曾经坐牢的经历并不加以隐瞒,我不知道他对坐牢,或者对导致他坐牢的那些罪行是否感到悔恨。我听到他唯一抱怨过的事儿,就是出狱以后健康受到损害。我想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叫懊悔。他完全没有道德观念。他对发生的无论什么事儿都加以接受,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是如此。他为人慷慨大方,亲切友好。” “他对别人的钱财,”贝特曼打断了他的话,“始终相当慷慨。” “我发现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我根据自己对一个人的印象来看待他,难道不合乎常情吗?” “结果就是你无法区分是非对错的界限。” “不,在我心里,这种界限跟以前一样划得十分清楚,让我感到有点儿困惑的只是好人和坏人的界限而已。阿诺德·杰克逊究竟是一个做好事的坏人呢,还是一个做坏事的好人?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也许我们把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区分得太清楚了。也许我们当中那些最好的人实际上却是罪人,而那些最坏的人倒是圣徒。谁知道呢?” “你永远也不能叫我相信黑就是白,白就是黑。”贝特曼说。 “我肯定做不到,贝特曼。” 贝特曼不明白,为什么爱德华在同意他的说法时嘴唇上掠过一丝笑容。爱德华沉默了一会儿。 “今儿早上,我刚见到你的时候,贝特曼,”随后他又开口说,“好像看到了两年以前自己的模样。同样的衣领,同样的皮鞋,同样的蓝色服装,同样充满活力,同样也立下了壮志。天哪,那会儿我干劲十足。这地方那种懒洋洋的行事方法简直叫我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我四处走动了一下,无论在什么地方都看到了可以创业发展的大好希望。这儿可以发财致富。在我看来,把这儿的椰肉干装在麻袋里运到美国去榨油,实在荒唐。如果在当地提炼,利用廉价的劳动力,又省去运费,那样可以合算很多。我似乎已经看到在岛上四处涌现出巨大的工厂。另外我觉得他们取得椰肉干的方法也很不完善。我发明了一种裂壳剥肉的机器,每小时可以加工两百四十个椰子。这儿的港口也不够大。我制定了扩建港口的计划,然后组织一个辛迪加购置土地,为到这儿来的游客兴建两三家大饭店和一些平房。我还有一个为了吸引来自加利福尼亚的游客而改善轮船服务公司的方案。二十年后,这儿就再也不是这个半法国化的、懒洋洋的帕皮提小城,在我眼前出现的是一座繁华的美国城市,到处是十层高的大楼和电车,还有剧场、歌剧院和股票交易所,以及一位市长。” “开始干吧,爱德华,”贝特曼嚷道,兴奋得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既有设想又有才干。嗨,你可以成为澳大利亚和美国之间最富有的人了。” 爱德华格格地轻声笑了笑。 “但我不想这样。”他说。 “你是说你不想要钱,不想发财,发几百万的大财吗?你知道拿了这些钱,你都能干些什么吗?你知道它能带给你多大的权力吗?如果你自己不把钱放在眼里,想想你能用它做些什么事儿,为人类的事业发展开辟新的渠道,给成千上万的人创造就业的机会。你刚才的那番话使我眼前浮现出一幅幅景象,弄得我头都晕了。” “那你就坐下吧,亲爱的贝特曼,”爱德华笑着说,“我的椰子果破碎机永远都不会有人使用,就我来说,帕皮提悠闲的街道上也永远不会行驶电车。” 贝特曼重重地一屁股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我也是一点一点地明白的。我逐渐喜欢起这儿的生活来,喜欢这儿的安闲自在,喜欢这儿的人们,他们都性情温和,总带着欢乐的笑脸。我开始琢磨,以前我从来没有时间用心思考。我也开始读书。” “你始终都没有停止读书啊。” “我那时读书是为了应付考试,为了在谈话中坚持自己原有的观点,为了课程要求。在这儿,我学会了为乐趣而读书,我学会了交谈。你知道吗?谈天是生活中一项最大的乐趣。但是谈天需要闲暇。以前我一直太忙碌了。渐渐地,过去对我极为重要的那种生活开始显得无关紧要,俗不可耐。所有那种奔波劳碌,那种奋斗不息有什么用呀?现在我一想起芝加哥,就看到一座阴沉、灰暗的城市,到处都是石头砌的房屋———样子好像一座监狱———始终骚动不宁。所有那一切活动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一个人在那儿能享受到生活中最美好的事物吗?我们来到世界上难道就是为了这样———急急忙忙地赶去上班,一小时也不停地工作到晚上,然后赶回家去吃晚饭,再上剧场看戏?难道我必须这样度过我的青春时代?青春持续的时间那么短暂,贝特曼。等到我年纪大了,我还能盼望什么呢?仍然早上从家里急急忙忙地赶去上班,一小时也不停地工作到晚上,然后赶回家去吃晚饭,再上剧场看戏?如果你想发财,那倒也值得一做。我不知道,那得看一个人的天性了。但是如果你不想发财,那还值得这样做吗?我想要使自己的生活过得更有意义一些,贝特曼。” “那么你认为生活中什么最重要呢?” “恐怕你会笑话我的。真、善、美。” “你认为在芝加哥就得不到这些事物吗?” “也许有些人可以,我可不成。”爱德华一下子站起身来。“我告诉你,每逢我想起自己以前的那种生活,就感到毛骨悚然。”他口气热烈地大声说。“一想到我所避免的危险,我就吓得浑身发抖。以前我从不知道我有自己的灵魂,直到来到这儿,我才找到。如果我一直是个有钱的人,也许我早就永远失去了灵魂。” “我不明白你怎么能这么说,”贝特曼气愤地嚷道,“我们过去经常讨论这个问题。” “是的,我知道。那实际上就跟聋哑人讨论和声一样没有意义。 我永远也不回芝加哥了,贝特曼。” “那伊莎贝尔怎么办呢?” 爱德华走到游廊边上,身子朝前探着,凝神注视着迷人的蓝色夜空。当他再次对贝特曼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对我来说,伊莎贝尔实在太好了。我爱慕她,胜过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她十分聪明,内心的善良也不亚于外貌的美丽。我敬佩她充沛的精力和雄心壮志。她生来就是为了在生活上取得成功的。我压根儿就配不上她。” “她并不这样想。” “但你必须把我的话告诉她,贝特曼。” “我?”贝特曼嚷道。“我最不适合去做这件事。” 爱德华把背对着皎洁的月光,看不见他的脸。他会不会又在微笑呢? “你想把什么事儿瞒着她是没有用的,贝特曼。她脑子反应很快,不出五分钟就会完全明白你心里想的事儿。你最好一见到她,就马上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她。”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当然我会告诉她我见到你了。”贝特曼说话的时候有些激动。“老实说,我真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 “告诉她我没有飞黄腾达。告诉她我不仅贫穷,而且还安于贫穷。告诉她我因为工作懒散、心不在焉而被解雇了。告诉她今儿晚上你见到的一切,以及我跟你说的一切。” 突然闪现在贝特曼脑海里的一个念头使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带着无法控制的烦乱情绪站到爱德华面前。 “什么,你不想跟她结婚吗?” 爱德华神情严肃地望着他。 “我决不能要求她解除婚约,给我自由。如果她希望我信守诺言,我会尽力做一个忠实的、爱她的丈夫。” “你希望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吗,爱德华?哦,我可不能这么做。这太糟糕了。我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你竟然不想跟她结婚了。她爱你。我怎么能让她遭受这样的羞辱?” 爱德华又露出了笑容。 “你自己为什么不跟她结婚呢,贝特曼?你已经爱了她那么久了。你们俩彼此再合适也不过了。你会让她十分幸福。” “别跟我这样说话,我可受不了。” “我甘愿做出退让,贝特曼。你是一个更加适当的人。” 爱德华语气中的什么东西使得贝特曼迅速抬起头来,但爱德华的眼神相当严肃,没有露出笑意。贝特曼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他心慌意乱,不知道爱德华会不会疑心他到塔希提来是怀有一项特殊的任务。尽管他明白这件事儿十分糟糕,但却无法阻止内心的狂喜。 “如果伊莎贝尔写信来解除了她跟你的婚约,你打算怎么办?” 他慢腾腾地说道。 “活下去。”爱德华说。 贝特曼心情十分激动,竟然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我希望你穿的是日常的衣服,”他有些气恼地说,“你做出的是一项无比重大的决定。你穿的这件稀奇古怪的衣服却让人觉得你的话完全是信口而出。” “我向你保证,我穿着帕里奥,头上戴着玫瑰花冠可以同戴着高顶大礼帽,穿着常礼服一样严肃认真。” 接着贝特曼脑子里闪过另一个念头。 “爱德华,你不是为了我的缘故才这样做的吧?我也说不清楚,但是也许这件事会使我的未来发生重大的变化。你不是为了我而打算牺牲自己吧?你知道,那是我不能忍受的。” “不,贝特曼。我在这儿学会了不再犯傻,也不再感情用事。我希望你和伊莎贝尔幸福,但是我一点也不希望自己不幸福。” 这个回答叫贝特曼感到有点寒心。他觉得爱德华的话里有点玩世不恭的意味。要是他能表现出高尚的风度,心里就不会感到歉疚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安心在这儿浪费自己的生命?这简直跟自杀一样。我想到咱们念完大学时你的那种远大抱负,而如今你却甘心在一家小杂货店里当伙计,这实在太糟糕了。” “哦,我只是暂时凑合一下,我正在积累大量宝贵的经验。我头脑里还有一个计划。阿诺德·杰克逊在波摩塔斯有一个小岛,距离这儿大概有一千英里。那是一个环形岛屿,围绕着一个环礁湖。他在那儿种植了椰子树。他已经提出要把那个地方送给我。”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贝特曼问道。 “因为如果伊莎贝尔解除了我们的婚约,我就跟他的女儿结婚。” “你?”贝特曼一下子惊呆了。“你不能跟一个混血儿结婚。你还不至于疯狂到这种地步吧。” “她是一个好姑娘,性情温柔随和。我想她会使我十分幸福。” “你爱上她了吗?” “我不知道,”爱德华沉思着回答,“现在我爱她跟我以前爱伊莎贝尔并不一样。我崇拜伊莎贝尔。我觉得她是我见到过的最了不起的姑娘。我连她的一半都比不上。跟伊娃在一起,我就没有这样的感觉。她就像一朵来自异域的美丽的花朵,需要为她遮挡住寒风的侵袭。我想要保护她,而谁都不会想到要去保护伊莎贝尔。我想伊娃爱我是爱我这个人,而不是为了我以后可能成为怎样的人。无论我今后怎么样,我都不会叫她失望。她对我比较合适。” 贝特曼没有再说什么。 “咱们明儿一早就得起床,”爱德华最后说,“咱们真的该睡觉了。” 接着贝特曼开口讲话了,声音里流露出发自内心的痛苦。 “现在我给弄得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我到这儿来是因为我觉得一定出了什么问题。我以为你没有完成最初想要做到的事儿,由于失败而没有脸回去。我绝没有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我感到极为遗憾,爱德华。我太失望了。我本来希望你会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想到你用这样可悲的方式浪费自己的才华和青春,也错失良机,简直叫我受不了。” “别难受了,老朋友,”爱德华说,“我并没有失败。我成功了。你想象不出我多么热切地期望投入生活,生活对我来说多么充实,多么富有意义。当你跟伊莎贝尔结婚以后,有时候你会想到我的。我会在珊瑚岛上修建一所房子,我要住在那儿,照看我的树木———用他们已经采用了无数岁月的那种古老的方式取出椰子壳里的果肉———我会在我的花园里种植各式各样的花草,我还要捕鱼。有的是活儿让我忙个不停,而又不会叫我感到枯燥乏味。我会有我的书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