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卿卿如晤
[book_author]C. S.路易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6455
[book_dec]《卿卿如晤》是一篇悼亡手记。这是路易斯痛失爱妻之际,在那些“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午夜”里写下的文字。《卿卿如晤》是路易斯对生和死、信托的失丧与重建等人生母题的深刻思考,包括了他对那一段悲恸岁月进行的鞭辟入里、诚挚坦率的内省;同时,这又是一份细腻真实人心灵记录,展示了他在苦难面前怀疑生活意义的挣扎之旅,也再现了他如何重新归正信仰、心存坚忍奔跑天路的生命之迹。本书问世以来,即以灵性而细腻的语言、真挚而强烈的情感吸引了世界各地成千上万的读者,成为治疗人们的心灵伤痛的一剂“恩典良药”。有人说,这是迄今为止讨论悲痛问题最好的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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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前言
当《卿卿如晤》冠以N.W.Clerk之名首次出版时,一位友人送我此书,我带着极大的兴趣,以旁观者的角度读完了它。那时,我的婚姻有好些年头了,还有三个年少的孩子,因此,见路易斯为妻子的逝世如此悲恸,我虽然深表同情,但毕竟,这种不幸离我自己的经历很遥远。我无法有太深的感触。
许多年后,我先生过世,另一位友人再次送我《卿卿如晤》,我也再次捧起此书,期待着能获得比第一次阅读大得多的感动。部分内容深深触动了我,但总体而言,我的居丧经历和路易斯的大不一样。当C.S.路易斯与乔伊·达韦曼(Joy Davidman)结婚时,乔伊尚缠绵病榻,路易斯很清楚自己娶的是一个身患癌症、奄奄一息的女人。即使后来她的病情意想不到地好转,又捱过了数年的缓和期,但若与我这40年之久的婚姻相比,路易斯的婚姻之旅只能算浅尝辄止。他应邀去赴婚姻的盛宴,但刚尝了几分样品,筵席就无情地撤离了。 本文来自
另外,对于路易斯,爱妻突如其来的失丧,导致他信心的极大衰退:“神在哪里?……当你迫切需要祂,而所有其他的救助都山穷水尽无济于事时,你会发现什么呢?一扇当着你的面砰然关闭的门。”
像路易斯一样,我自8岁起也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在日记中一吐胸中块垒再好不过了;这是一种消除自怜自艾、自我放纵和自我中心的方式。当我们在日记里奋笔疾书时,是不太会顾虑到家人或朋友的。我很感激路易斯在他的日记里坦诚地展现了丧妻之恸。因为这让我们清楚地看到,人类的悲恸之情是神所许可的,是正常的,也是合宜的。面对亲人丧亡而产生的这种天然的情感反应,基督徒不应加以排斥。另外,路易斯提出了我们都会提的问题:当我们所爱之人死亡,他们去了哪里?
我们没有任何答案。教会对待死亡的态度仍然处于哥白尼之前的时期。描绘天堂和地狱的中世纪画面还没有被更现实或更温馨的图景来取代。可能,对那些深信只有按他们的方式思考的基督徒才能得救上天堂的人,这种陈腐观点已经足够。但对我们大多数人,看到的并非是一个只关心他自己那一小群救赎子民的审判之神,而是一位有着更长阔高深的爱之神,我们对祂有更大的渴求,我们更多需要的是信心的飞跃,相信那些因着神的爱而受造的人必不被丢弃。神的爱不会出尔反尔,创造之,又毁灭之。但乔伊·达韦曼现在在哪里?或说,我的先生现在在哪里?这一问题不是任何牧师、任何教会长老、任何神学家能够用可证的事实及亟定的术语解答得了的。“不要给我谈宗教的安慰。”路易斯写道,“我会怀疑你根本不懂。”
信仰所给予的真实安慰并不是精神鸦片般的愉悦感或舒适感,安慰一词(com-fort)在拉丁语的真正含义是:大大加强力量。这是一种鼓励生者继续活下去的力量,一种相信无论乔伊需要什么,或任何我们所爱之人亡故后需要什么,都会得到那起初创造他们的大爱的悉心照料的力量。路易斯很明智地拒绝了那些虔诚告诉他乔伊现在处在平安之中且过得很喜乐的人。我们并不知道死后会发生什么,但我揣测,我们所有人仍然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学习。这种学习并不容易。荣格说没有疼痛就没有生命的诞生,这话用在我们死后的生命上可能同样属实。重要的事情我们其实一无所知。因为它不是发生在信仰的领域,而是在爱的领域。
我也很感谢路易斯,有勇气去呼喊、去怀疑、去在暴怒中与神抗争。这是健康的悲恸情绪中不常受鼓励的一部分。作为一个如此成功的基督教护教大师,C.S.路易斯竟有勇气承认,他也质疑过自己早先斩钉截铁宣称过的信仰,这于我们也不无裨益,这意味着,我们同样也可以承认我们自己的怀疑、我们自己的愤怒、我们自己的创痛,知道这些也是灵命成长的一部分。
因此,路易斯也分享他自己的成长和自己的悟解:“丧偶并非婚姻之爱的中断,而是婚姻诸多阶段之一——就像蜜月一样。我们需要的是在此阶段也好好地、坚定地生活下去。”是的,在配偶死亡后,夫妻中剩下的那一方应当好好活下去,因为这本是我们的天职。
自从我先生过世后,我在书房和卧室里,挂了一些他的照片,四处都可看见它们,就如同他仍然健在,但这些照片只是肖像,不是偶像;只是记忆深处的一星点火花,而不是记忆本身。就像路易斯说的,有时它们不但不能促进回忆,反而会阻碍回忆。“一切事物的真相都具有偶像破坏的特质。”他写道:“你尘世的爱人,即使在今生,也常常以其真实面目打碎你对她的纯然想象。但你情愿如此。你接纳她,乃是接纳她所有的任性、她所有的缺点以及她所有不尽人意的地方……正是真实的她,而非任何关于她的影像或记忆,才是我在其离世后还深深恋慕着的。”
这一点比死者的魂兮归来更为重要,虽然路易斯探讨过这种可能性。最后,在他日记最后一篇,一种对爱的笃定信靠和风丽日般抚平了心中的悲恸,这种爱,是他对乔伊的爱,也是乔伊对他的爱。这种爱,更是被神的大爱所完全充盈。
1988年8月于Crosswicks
[1] N.W.Clerk系路易斯之化名,为盎格鲁—萨克逊语。其中N.W.为Nat Whik的缩写,意为“未名氏”;而Clerk之意为能文善墨的学者。路易斯投稿常用此化名。——译注
[book_title]引言
《卿卿如晤》不是一本普通的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根本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勇者直面和反思自己创痛后的呕心沥血之作,也藉此,他方能进一步体悟,在这漫漫人生之旅中,当我们失去所爱的人时,应该如何看待这种离丧的痛苦与悲伤?说实在的,能写这种书的人很少,说更实在的,即使有人能写,也未必真写下来,所以能写且真写下来的人更少,即使有人真写下来,也未必真拿来出版,所以真写下来还真拿来出版的人更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
我的继父C.S.路易斯,在写此书之前还出过一本以痛苦为主题的书(《痛苦的奥秘》,The Problem of Pain,1940),痛苦这种体验对他并不陌生。孩提时代,他就遭受过不幸:9岁那年,他失去了母亲。其后数载,他又相继失去了几个朋友,有的在一战中丧生,有的则身患重病。
他也写了一些有关伟大诗人和他们的爱情诗歌的著述,但从某种程度而言,他曾有过的所有学识或经历都不足以让他同时承受这种巨大的爱情,以及与之相对应的——这种巨大的失丧。寻觅到神所赐给我们的佳偶,并与之共结连理,实在是人生莫大快事。这致命一击,这失丧,又实在是撒旦对爱与被爱这份伟大礼物的焚毁。
谈及此书,人们或因疏忽,或因怠惰,常会不由自主地遗漏本书书名“A Grief Observed”中的不定冠词“A”。这万万不可。因为该书名完整地描述了本书之精义,进而也确切地表达了本书之真谛。任何事物冠以“Grief Ob-served”,就变得那么普遍,那么非个人化,如纸上谈兵之语,对于任何濒临或经历亲人丧亡的人而言,几乎没有丝毫帮助。
《卿卿如晤》一书之所以更为引人瞩目,源于作者本是一位非同寻常的男子,他所哀悼的这位女子,也是一位非同寻常的女子。他们两人都是作家,都很有学术天赋,都皈依了基督教,但相似点也仅此而已。让我惊叹的是,上帝有时居然把两个在那么多方面都大相径庭的人牵到一起,并藉着婚姻使他们在灵性上融为一体。
杰克(C.S.路易斯)非凡的学识和卓绝的智慧使他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在思想争鸣或学术讨论中,能与之匹敌的同辈人为数寥寥。那些发现他们彼此间难免惺惺相惜的人形成一个紧密的小团体,该团体以“淡墨会”享誉圈内,并留给后人一段文坛佳话。在那些频频参与非正式聚会的人中,J.R.R.托尔金、约翰·韦恩、罗哲·兰赛里恩·格林、莱维尔·珂格海尔也都在其列。
杰克在一个混合着爱尔兰和英格兰两种传统的中产阶级家庭长大成人(他来自贝尔法斯特,其父是一名警署律师),又置身于20世纪之初这样一个历史时代——那时,有关个人信誉的观念、严守承诺的品格、遵循骑士精神和良善美德的基本准则,仍然在这个年轻的英国男子心里深深烙下印记。这烙印如此之强之烈,远超过任何形式的宗教守则对他的要求。他年轻时就受伊迪丝·内斯比特女士和沃尔特·司各特爵士的作品、可能还有拉迪亚德·吉卜林的作品的熏陶,耳濡目染之余,并以它们为其效法的榜样。
而我母亲呢,则和我继父的成长背景大相径庭。她来自较低的社会阶层,是两个第二代犹太裔移民之女,父亲是乌克兰人,母亲是波兰人,她在纽约市的布朗斯郡出生长大。若比较他们早年的成长之路,你会发现,唯一明显的相似之处就是他们都才智惊人,且都极具学术天分及超常记忆力。另外,他们在接受耶稣基督之前,都走过了从不可知论再到有神论最后到基督教信仰这样一条漫长而艰难的切问近思之路。他们在念大学时都学业优异,成绩斐然。杰克因一战爆发,请缨入伍以报效祖国,故而中断学业;而母亲则因为参加政治活动和结婚成家,创作生涯暂告一段落。
关于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相逢,他们的婚姻,坊间已有太多著述,既有杜撰之言,也有属实之语(时有雷同之作)。但与本书有关的故事中,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却是对他们彼此之间那种伟大之爱的确认,直到这爱日益炽热可见,他们在自己散发的热力中,与对方走到一起。
要理解本书所含的哪怕是最小的痛苦,以及面对痛苦时所表现出的勇气,我们首先必须承认他们之间的爱。我孩提时代即看着这两个了不起的人怎样走到一起。起初,他们是朋友;接下来,进展颇不同寻常,他们结为夫妻;最后,他们成为爱人。我是这份友谊的一部分,也是这份婚姻的“附属品”,但却是这份爱情的局外人。我并不是说我被完全排除在外,而是指,他们这份爱情,我无法参与其间,也不应参与其间。
即使在青少年时代,我就在一旁静观这两人的爱情生长,并由衷为他们感到幸福。这是一种糅合着悲伤和恐惧的幸福。因为我知道,母亲和杰克也知道,他们在一起的最好时光总是匆匆太匆匆,最后又必将以悲伤告终。
然而,我也知道,人与人的所有关联都必将以痛苦告终——这就是代价。因着我们的不完美,给撒旦以可乘之机,剥夺了我们爱的权利。
母亲过世时,我还年轻,故能很快做到节哀顺变,从心情低落中振作起来。因为于我而言,还可以去发掘其他的爱,当然,这些爱也会在时间之流中渐渐消逝或弃我而去。但于杰克而言呢?生活在拒绝了他那么长时间后,居然给他一个甜蜜的拥抱,然而,又如此短暂,好似一桩空洞的承诺,现在,这一切也走到了尽头。杰克不再抱任何希望了(无论我是否看到些许渺茫的希望),无论对艳阳高照的芳草地,还是对生命之光,甚至对笑声,他都已心灰意冷,我还可以倚靠杰克以外的人,但可怜的杰克只能倚靠我。
当杰克饱受爱妻丧亡所带来的情感上的痛苦时,他也饱受了精神上的痛苦。这痛苦源于3年来一直活在恐惧里,源于骨质疏松及其他疾病所引发的身体不适,源于最后几周持续照料爱妻以至于彻底精疲力竭。
他的头脑绷得那么紧,竟到了某种难以想象的强度,远超过一个男人所能承受的。他转而写下他的想法及对这些想法的反应,试图将侵入脑海中的各种嘈杂之思理出个头绪来。当他写下这些文字时,并没有打算将这些私人感情流露之作拿去出版,但过了一段时间,从头读过,他才觉得,这些体验或许能帮助那些思想感情同样饱受悲恸折磨之人。本书最初以N.W.Clerk这一化名发表出版,由于本书情感诚挚、质朴无华,吸引力自然非同凡响——这是坦坦荡荡的真实告白所散发出来的吸引力。
在博览众家之著述中,她读到了英国作家C.S.路易斯的作品。她开始意识到,在这个世界脆弱不堪、虚有其表的建制教会之下,还有这样一个又真又纯的真理,在这真理面前,一切人所炮制出来的哲学体系无不相形见绌、土崩瓦解。她开始意识到,有一种理念论其明晰程度迄今为止都是空前绝后的。就像任何初信者那样,她还有一些问题,于是给杰克写信,他立刻注意到她的来信,因为他俩都是思想深邃之人。接着,他们的鸿雁之谊很快发展起来。 本文来自
1952年,母亲在创作一本关于十诫的书(《山上烟火》Smoke on the Mountain,Westminster出版社,1953),正值大病初愈,决定到英国与C.S.路易斯讨论此书。他的情谊和忠告相当慷慨。他的兄长W.H.路易斯,一位历史学家,也是一位才华不菲的作家,待她也非常友好。 本文来自
母亲返美后(现在她可成了一个彻底的亲英派人士),发现她和我父亲的婚姻已走到了尽头。离婚后,她带着我和弟弟飞往英伦。我们在伦敦生活了一段时间,虽然,杰克与母亲仍有书信往来,但他并未到我家做过客,他很少来伦敦这个他并不喜欢的城市,那时,母亲和他只是志同道合的知音而已。尽管,与很多人一样,我们也得到他专门用作慈善资金中相当可观的经济资助。
母亲发现伦敦是一个让人活得很绝望的城市。于是,她想搬到她在牛津的朋友圈。若说她迁居的动机单单只是为了接近杰克,这种看法太简单也太肤浅了。但无疑,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我们暂居在赫定顿,此处恰好就在牛津外面,这段时间,一切似乎重新开始,生活竟如此丰富多姿。好友们频频光临我家,许多精彩的思想争鸣就发生这里,堪称一景。也就是在这段时间,杰克和母亲的友谊日渐深笃,我觉得,当杰克开始意识到他对母亲深深心仪时,试图抑制这种情感,很大程度因为他误以为此种情感与他的天性相违,他们的情感本建立在柏拉图式的精神层面,这是发乎情止乎礼的合宜之道,不会令他平静如水的生活掀起微澜。然而,他不仅要向自己的内心深处承认对她的爱,而且,当突如其来的现实变故让他意识到自己即将失去她时,也不能不公开承认对她的爱。
C.S.路易斯,作为一名作家,他行文透彻、一针见血、入木三分;作为一名思想家,他头脑敏锐、表述明晰、深入浅出;作为一名刚强而坚定的基督徒,他也曾不由自主地被卷入各种纷纷扰扰的思想感情的漩涡中,在悲恸的黑暗渊谷深处,却依然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摸索前行,寻找着生命的支撑和指引。我多希望他会因这样的一本书而蒙福!如果我们在这世界上找不到任何安慰,在呼求上帝时也感受不到任何安慰,如果一切都无济于事,至少本书会帮我们去面对自己的悲恸,并且“少很多误解”。
为便于进一步阅读,我推荐乔治·塞尔(George Say-er)的《C.S.路易斯和他的时代》(Jack:C.S.Lewisand HisTimes)(Harper & Row Press;十字架丛书),这是关于C.S.路易斯的最好的传记作品;还有莱勒·多赛特(Lyle Dorsett)关于我母亲的传记《上帝也进来了》(And God Came In)(Macmillan,1983);另外,拙作《贫瘠的大地》(Lenten Lands)(1988;HarperSanFrancisco,1994)以局内人的视角透视我们的家庭生活,也许,某种程度上会比较客观,还望读者雅鉴。
[1] 淡墨会(The Inklings),又译“吉光片羽社”,原先是1930年代中期牛津大学里一个文学性学生社团的名字,会员聚会时会朗读自己的作品,学生们称自己为“涉墨者”(Inklings)。这个社团没多久就解散,当时的成员之一C.S.路易斯便继续带着此名,用在他另一群喜好文学的牛津人身上。他们在1930至1936年间定期聚会,分享彼此的作品,一边品啜饮料,一边高谈阔论。——译注
[3] 约翰·韦恩(John Wain),英国当代著名作家,“愤怒的青年”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著有自传《轻快地奔跑》等。——译注 欢迎到看书
[4] 罗哲·兰赛里恩·格林(Roger Lancelyn Green),英国小说家,著有《特洛伊传奇》等。——译注
[5] 莱维尔·珂格海尔(Nevile Coghil),路易斯的得意门生。——译注
[6] 伊迪丝·内斯比特(E.Nesbit,1858—1924),英国女诗人、儿童文学作家,著有《魔幻城堡》、《四个孩子和一个护身符》等。——译注
[7] 沃尔特·司各特(Sir Walter Scott,1771—1832),英国著名历史小说家、诗人,著有《艾凡赫》、《惊婚记》等。——译注
[book_title]第一章
从未有人告诉我,这种悲恸犹如恐惧,二者何其相似!我并不恐惧,但感觉上却似乎在恐惧着什么。胃里同样的翻江倒海,同样的坐立不安,直打呵欠,还不断地咽口水。
与此同时,神在哪里?这样的怀疑是丧偶所引出的最令人不安的并发症之一。当你很快乐,快乐到觉得根本不需要神,快乐到认为神对你的要求是多此一举,这时,你若反省自己,回转向祂,献上感恩和赞美,祂会伸开双臂欢迎你——或说,你觉得祂会如此接纳你。但是,当你迫切需要祂,而所有其他的救助都山穷水尽无济于事时,你会发现什么呢?一扇当着你的面砰然关闭的门,从里头还传出上门栓——双重门栓——的声音。接着,是静寂。你还不如离开,因为,等待的时间越长,那静寂的气息就越深。窗子里没有灯光,可能是间空房子而已。里面曾经住过人吗?看似住过。这看似有人住过的感觉与这静寂无人的气息都同样的明显。这意味着什么?为何,当我们一帆风顺时,祂俨然存在,指挥若定?可是,当我们四面楚歌时,祂反而杳然无踪,爱莫能助?
今天下午,我试着向C道出我的某些想法。他提醒我,基督身上也曾发生过同样的事情。“你为什么离弃我?”这我知道。然而,这能让我醍醐灌顶,幡然大悟吗?
我想,我现在的问题并非不再相信神,而是我开始相信神也有可恐惧之处,这才是真正的危机所在。我所害怕的结论并非“正因如此,所以神并不存在”,而是“不要再欺骗自己了!原来,这才是神的庐山真面目”。
老一辈的人会恭顺地说:“愿你的意旨成全。多少时候,辛酸悲愤被彻底的恐惧和良善的行为(是的,从任何角度看,都是行为)抑制住了,并以此虚掩内心真正的感受。
当然,很容易下判断:当我们最需要神时,祂却不临现,是因为,神根本就不在——不存在。但为何,坦白地说,当我们不需要神时,祂却一直临现?
对死者,或者对任何人,遵守诺言,本是好事,但我开始察觉“尊重死者的心愿”不过是个陷阱。昨天,我几乎脱口而出这样可笑的话:“妻不喜欢这样。”这对别人实在不公平。再过不久我很可能会借“妻喜欢怎样怎样”之托辞在家里狐假虎威,会妄加推测她的喜好来掩饰我自己的怀旧之情,不过,这伪装会越来越容易被识破。 本文来自
我不能和孩子们谈起她。我一开口,他们脸上表现出的既不是悲恸、关爱,也不是惧怕,或者同情,而是所有感情中最让人无地自容的那一种——尴尬。他们的表情似乎在暗示,我正在说一件不太体面的事。他们巴不得我住口。记得我的母亲去世后,每当父亲提起她时,我也有同样的感受。不能怪他们,男孩子就是这样。
有时候,我认为羞耻感,那种无地自容、也毫无意义的羞耻感,和我们犯的那些恶行一样,既妨碍人行善,也妨碍人享受率真的快乐。而且,不只是孩子们会这样。
或许,孩子们是对的?这本让我一而再、再而三陷入回忆的手记,这颓废之极的薄薄手记,妻会怎样看呢?难道它们都是满纸荒唐言么?我曾读过这样的句子:“由于牙痛,我彻夜难以入睡,一边惦着我的牙痛,一边还惦着我的失眠。”——这不就是人生的写照么?可以这么说,悲剧之外的阴影或投影也成了悲剧之内的一部分——悲剧。事实上,你不只受苦,还必须不断咀嚼你正在受苦这一回事。我不只天天活在悲恸中度日如年,更糟的是,天天就在反复思想自己天天活在悲恸中度日如年这一事实。这些荒唐言会加剧这一倾向么?会使自己的心思不断地绕着这一主题打转,单调得像踩踏车么?但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必须服点麻醉药,而此刻,阅读绝非一帖够强的药。藉着把全部(全部?——不!不过千头万绪之一而已)心思写下来,我相信自已稍能置身事外。这就是我为自己写这手记所作的辩护。然而,妻极有可能会从我的辩词中看出漏洞来。 欢迎到看书
不只孩子们这样反应,丧妻还带来一个匪夷所思的阴影,那就是我察觉到,自己让每一个遇见我的人都感到很尴尬。无论在工作场所,还是在社交场合,或者在大街上,我发现,当别人朝我走过来时,都踌躇着是否要说几句节哀顺变的话。他们若说了,我会反感;若不说,我还是会反感。有人干脆躲起来,R已经避开我一个星期了。我最能接受的倒是那些教养得当的年轻人,尤其是那些男孩子,瞧他们迎面走来的表情,好像我是个牙医。他们的脸刷地变得通红,勉勉强强寒暄几句,随即在礼貌许可下,赶紧溜向酒吧。也许,丧偶的人应该像麻疯患者一样,最好被隔离在专门的防疫区。
对有些人而言,我不只让他们感到尴尬,更糟的是,我简直就是死亡的化身。无论何时,只要遇到一对幸福的情侣,我就能感觉他俩都在想:“我们当中不知哪个,有天会如他这般孤家寡人?”
起初,我很害怕重游那些妻和我曾经度过美好时光的地方:我俩喜欢的那间酒吧,我们爱去的那片树林。不过,我后来还是决定立刻故地重游。这就像飞机失事后,会立刻派飞行员过去一样。然而,出我所料,这些地方与其他地方没有什么区别。妻已不在的事实在这些地方并不比其他地方显著。伊的亡去原与地方无关。我想,如果有个人被禁止吃盐,他不会觉得,一种食物比起另一种食物,味道更咸、盐分更重。整体说来,应是一天的三餐通通失了味。正是这么一回事,生活彻底改变了。妻已不在了,这事实像天空一样笼罩一切。
不,这样说并非完全正确。在某一处地方,妻已不在的事实,会引起我的切肤之痛。这一处地方,是我无法逃避的。我指的是自己的身体。当它作为妻爱人的身体存在时,意义完全不同。而现在,它彷佛一栋空空荡荡的房子。不过,我还是别自欺了,一旦我认为这具皮囊有了什么毛病,它马上又变得重要起来。这日子不远了。
癌症!癌症!还是癌症!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的妻子。我不知道下一个还会轮到谁。 本文来自
然而,当妻饱受病魔折磨,在弥留之际,也清楚知道自己不久将辞别人世时,竟然说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恐惧癌症了。当事情来临,事情的名称和概念,在某种程度上是多么苍白无力。我几乎可以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点非常重要——我们从未遇见癌症、战争、不幸(或快乐)本身;我们所遇见的只是临到眼前的每一时每一刻,只是这些时刻里各种各样的荣辱浮沉。最美好的时光里总会有许多缺憾叹息;最糟糕的岁月里也会有许多美好点滴。我们从未遭遇所谓的“事物本身”的重创,这样的称谓本来就是错的。事物本身不过是这些荣辱浮沉的总和;名称或概念倒在其次。 欢迎到看书
当一切希望都化为泡影后,我们有时候竟然还在一起度过了许多欢乐时光,想想看,真是不可思议!妻临终之夜我们一直在一起促膝谈心,时间是那么地长久,气氛是那么地静谧,心灵是那么地被爱润泽着。
有人说:“根本没有死亡”,或说:“死亡算不了什么!”对这种人,我忍无可忍。死亡就摆在这里,而且,实际存有的事都不容漠视,任何发生之事有始就必有终,死亡和事情的结局又都是无法撤销、无法挽回的。为何不说一个生命的诞生也算不了什么呢?我抬头仰望夜空,有什么比这更确定的呢?——即使我被容许到处寻索,在这么广袤的时空里,我仍然找不见她的容颜、听不见她的声音、触摸不到她的抚慰,她死了。她已经死了!死,这个字难道那么难懂?
我所有她的照片都不尽如意。我甚至无法在想象中清晰地看见她的面容。可是,今天早上,茫茫人海中,我看见一面容古怪的陌生人,晚上,当我闭起眼睛,那古怪面容竟栩栩如生浮现脑海。毋庸置疑,理由非常简单,我们曾在各种不同的景况中看过熟悉之人的面容,那么多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光线,不同的表情——或醒、或睡、或笑、或哭、或食、或言、或思——所有的印象蜂拥而至,涌入记忆,然而又重重叠叠,朦朦胧胧。不过,她的声音犹仍在耳。那记忆犹新的声音——无论何时,都能把我重新变成一个抽噎哭泣的小男孩。【欢迎加入罗友书社,微信:15535237487,得到APP,喜马拉雅,樊登读书会海量精彩好书分享】
乔伊的侧脸像。她是路易斯的“奇迹”,他们的结合是当时文学界的浪漫佳话之一。
[book_title]第二章
第一次回头重读这些手记,读得我心惊胆战。从我的言说方式来看,任何人都会以为,妻之死,遭影响最大的就是我,她自己的观点似乎倒是无足轻重的。我岂能忘记她在心酸之余哭喊过:“还有那么多值得活下去的东西呢!”对她而言,幸福姗姗来迟,即使再活一千年,也不会使她变成一个厌世主义者。她对一切趣味的鉴赏,无论是感性上的,还是智性上的,或是灵性上的,都显出其清新纯真、兰心蕙质来。任何东西她都会好好珍惜。她爱物之广,惜物之深,甚过我所有认识的人,就像一个饥饿久未得饱足的贵族,好不容易遇到了可口的食物,正欲大快朵颐之际,食物却被抢夺。命运(或无论它叫什么吧)总喜欢先创造一种雄才伟力,然后再摧毁之。贝多芬不就聋了么?按我们的标准来看,这实在是一个卑劣的玩笑;是心怀恶意的白痴所耍的猴把戏。
我应该多想想妻,少想想我自己。
是的。这听起来很不错,但实际上行起来难矣。我几乎无时无刻不想着她,想着她真实的点滴——一言、一行、一视、一笑。但把这些真实的点滴剪裁和荟集起来的,却是我自己的思维。她死后不到一个月,我已经感到有种东西开始潜滋暗长,开始把我思念的妻一点点地变成一个越来越虚幻的女子——当然,这虚幻是建立在真实之上的虚幻。我自己不会(或说,我希望自己不会)在记忆里掺杂任何虚构的东西。但是,难道这编织而成的真实,就不会日益变成我自己的假想么?更可怕的是,如果这种变化还是必然的呢?现在,没有什么事实可以核查真伪,没有什么能挑我的错——就像妻过去经常做的那样——经常出人意料地所做的那样,只是为了让自己活得绝对本色真实。这点,我望尘莫及。
婚姻带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便是一种持久性的磨合——这是两个个体间既合一又独立、既相依又相离的张力关系所带来的磨合。一言以蔽之,它很真实。难道现在这磨合不得不戛然而止?难道仍被我称为妻的她,将可怕地幻化成我单身时代吐着烟圈吞云驾雾中所做的一枕黄粱梦?哦,亲爱的,亲爱的,回来吧!哪怕片刻也好呵!来把这讨厌的幻象赶走!哦,神啊,神啊,为什么你偏要多此一举?如果明知这条受造的小生命此刻注定得缩回——被摄回——壳中,当初又何必逼它出壳? 本文来自
今天,我必须见一位已经十年未曾谋面的人。此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对这人记忆犹新,包括他的相貌、他的谈吐、他喜欢的话题。但真与他重逢后,五分钟不到,我记忆中的那个形象便完全给粉碎了。并非他变了,恰恰相反,我不断地想起——是的,当然,当然,我忘了他是这么想的——忘了他讨厌这个,或者他原来认识某某,也忘了他会惯性地把头往后扬。这些细节,我从前本都知道,但再次看到这些细节时,才重新记起。可是,在我心底有关他的记忆图景中,这些个体特质却早已悄然消隐。当他本人带着这些特质重新出现时,其整体感觉,与十年来存在记忆中的那个形象,差异竟如此惊人。我怎敢奢望这样的现象不发生在我记忆中的妻身上呢?这过程不是已经开始进行了吗?——缓缓地、静静地,犹如雪花片——要下一整夜的小雪花片,我的那些小雪花片,我的追忆,我的剪裁纷纷飘落在她的形象上,最后,把她的真实形象全部遮蔽。其实,真实的妻只要出现十分钟——十秒钟——就能澄清这一切假象。然而,即使给我这十秒时间澄清,一秒过后,那小雪花片又会开始飘落。妻那粗犷的、犀利的、荡涤人心的本色,又将烟消云散。
“她将永远活在我的记忆中。”多么可悲的一句讳言!活?妻最不愿意的就是这样活着。你以为像古埃及人那样,在死人身上抹上香料,就能长久保持他们不腐烂?他们的确已经去了,难道我们没办法接受这一事实么?人死了剩下什么呢?一具尸骨、一缕回忆、一袭幽魂(有些故事这么说)——这些尽是嘲弄和吓人的说法。总之,是拼出死这个字的另三种方法。我爱的是妻本人;这句话说来却好像我爱的是记忆中的她——我自己心中的一帧影像。这有点近乎乱伦。
当然,除非你照字面的意思相信:家人“在遥远的彼岸”的重聚,完完全全像世俗意义上描绘的那样。不过,这样的描绘根本不符合《圣经》,而是出自于拙劣的赞美诗和版画。《圣经》中实在找不到片语只字提及这件事。而且,这样的刻画让人一听便觉得不对劲。我们明明知道不可能是这样子的。现实不会重演。一样物质若消失了,不可能又复现。那些灵媒太懂得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之道。“这边也没什么两样,”他们说,天堂里也有雪茄。太好了!这是我们都喜欢听的——快乐的往昔又重现了。
这不正是我所呼求的吗?在狂怒中,在午夜的意乱情迷中,在对着空气吐诉的山盟海誓中,所呼求的? 欢迎到看书
可怜的C这样劝慰我:“你们不要忧伤,像那些没有指望的人。”我大吃一惊。显然,这应是说给比我好的人听的,像我这样的人永远做不到。圣保罗的这句话只能安慰那些爱神甚过爱亡者,爱亡者又甚于爱自己的人。如果一个母亲,不为自己所失丧的哀哭,而是为她死去的爱子所失丧的哀哭,那么,对这孩子受造之目的并未落空的信心,的确能带给她安慰。相信她自己虽然失去了主要或唯一的快乐,却并未失去更伟大的使命——她仍可以“荣耀神,并且永远享受神”——这也是一种安慰,对她以神为目标的永生之灵的安慰。但对她的母爱则不然,那独一无二的天伦之乐从此被剥夺了。任何地方或任何时刻,她再也不能把儿子抱在膝上,不能为他洗澡,不能给他讲故事,不能为他的未来设计蓝图,更别说抱孙子了。
不过,这样说也是荒谬;向谁揭露虚无呢?向谁宣告破产呢?向一盒盒烟火或一堆堆原子?我绝不相信,更严格地说,我无法相信——一堆物理事件能把错误加在另一堆物理事件上。
不,我真正的惧怕与唯物主义无关。如果唯物主义是真理,我们——或被误称为“我们”的——倒是可以从苦难中逃脱了,多吃几颗安眠药就成了。我最怕的是,原来,我们是陷在捕鼠器中的老鼠,或者比这更可怕,是实验室中的老鼠。我相信有人说过:“神总是将事物作几何式拆解”,但倘若是“神一直都在进行活物解剖”呢?
迟早我都得实实在在地面对这问题。除了我们自己迫切的希望之外,我们凭什么相信,根据任何能想得到的标准来看,神都是“良善”的?所有表面上确凿的证据不正恰好指向相反的可能?我们用什么来反驳这些证据?
这是我昨晚写的,与其说是理性的思考,不如说是情绪的发泄。现在,让我重新来过。相信神并不良善的想法合理吗?此外,神真有那么坏?——宇宙的施虐暴君?存心拨弄人的白痴?
这样形容,不说别的,未免太将神人格化了。仔细想想,这比把祂刻画成一个表情庄严、胡须修长的老国王还更拟人化。这类老王似的形象近乎荣格式的原型,大抵把神与神话传说中睿智的老国王、先知、圣人或巫师联想在一起。虽然依造型看,这是人的样子,但它已喻指超乎人的东西。至少,它让你得到一个概念,这一形象历史比我们悠久,知识比我们渊博,是你无法参透的。总之,它保留了神秘的性质,所以,有遐想的空间,你可以惧怕它,或者敬畏它——虽然,这惧怕未必是对当权者为非作歹伤天害理所萌生的畏惧。至于我昨晚所勾勒的图画,则完全是像S.C.这样的人的画像——他曾和我一起共进晚餐,告诉我当天下午他如何耍弄自己养的猫。像S.C.这样的家伙,无论多么大吹大擂,都无法发明、创造或治理任何东西。他只会设下陷阱,引饵上钩。但他永远也不会想到用爱、笑、水仙花或暮色苍苍的黄昏作饵。这样的人创造出整个宇宙?他甚至造不出一句笑话、一个鞠躬、一声道歉或一位朋友。
或者,透过一种极端的加尔文主义,严肃地引出神并不良善的结论?这听起来有点像走后门得来的。你尽可以说所有的人都堕落了,都败坏了,坏到一个地步,连我们关于良善的概念都一钱不值,或者,比一钱不值还糟糕——我们将某事物视为良善的这事实恰足以作为证据,来推知这事物其实是恶的。现在,我们最大的恐惧成真了,神的确具有一切我们认为恶的性情——毫无理性、爱慕虚荣、报复心重、缺乏公义、残忍严酷。但是,所有这些黑的(在我们眼里而言)其实是白的。是我们的败坏让我们误以为它们是黑的。 本文来自
但,那又怎么样?单凭这点,为了一切实际的(和假想的)目地,便能像海绵吸水一样,把神一笔勾销。良善这个字应用到祂身上,变得毫无意义,就像abrdcadabra这样排序的一个字一样。我们没必要顺服祂,甚至也不必怕祂。的确,我们有从祂来的各样威胁和应许,但是,凭什么非要信祂?若从祂的眼光看,残忍是“良善”的,那么,说谎也可能是“良善”的。就算这些都是真的,又怎么样呢?如果神关于善的观念与我们如此大相径庭,那么,祂称之为“天堂”的,也许我们应称之为“地狱”,反之亦然。最后,如果事物的真相到头来对我们是这样的毫无意义——或者,反过来说,如果我们真是这样十足的白痴——那么,竭力思考有关神或其他事物有何意义?这个结,当你试若想把它拉紧时,它反而松开了。
为什么这样污浊、荒谬的想法会在我心中占据一席之地?难道任由感觉伪装成思想,就能让自己少些感觉吗?所有这些涂鸦简直就是无意义的挣扎,出自一个不愿接受这项事实的人:对于苦难,除了捱忍之外,人实在完全束手无措。这人还以为仍有办法(如果他能找到办法就好了)化解痛苦,其实,看牙医时,你是手紧拽着手术椅的扶手还是手平放在腿上,有何区别呢?无论如何,钻牙机还是继续钻下去。
丧妻之恸,感觉上,仍像恐惧,也许,更严格地说,像悬空,或像等待——恰如一颗心悬空在那里,等待着某事发生。这使生命蒙上了一层永恒而暂时的感觉,似乎任何事都不值得开始。我无法平静,我直打呵欠,我坐立不安,我拼命抽烟。妻逝去之前,我总觉光阴如驹,时间太少,现在,妻去了,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大把的时间。最纯粹的时间。空洞的指针的位移。
夫妻本是共为一体,或者,按你喜欢的话说,本如共济一舟。现在,右边的引擎已经给浪冲走,我这左边的引擎,还得嘎擦嘎擦地向前拖动,直到抵达港口,或更确切地说,直到旅程结束。但我怎敢断定那将会是港口?也许只是避风岸。也更可能只是漆黑的夜、震耳欲聋的风,以及前方的浪。而任何闪烁在陆地的灯光也许只是打劫者作为诱饵的信号。这曾经是妻,也曾经是我母亲搁浅的岸滩。我是说,这只是她们的暂息处,而不是她们的归宿。
路易斯,摄于一座英国乡村教堂外
[1] 引文见《启示录》21章4节: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译注
[2] 引文见《帖撒罗尼迦前书》4章13节:论到睡了的人,我们不愿意弟兄们不知道,恐怕你们忧伤,像那些没有指望的人一样。——译注 欢迎到看书
[book_title]第三章
说我时刻不停想念妻,并非属实。工作时,还有与人交谈时想她是不可能的。不过,那些不想她的时刻,恐怕是我状态最糟糕的时刻。尽管我记不清为何会如此,感觉上每样事都似乎出了差错,不那么对劲——这就好像有些梦境,并没有发生什么可怖的场景,甚至你若在饭桌上提起它也不会让旁人大惊小怪,但整个梦境的气氛,整个梦境的感受,梦里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死气沉沉——我现在的状态也是如此。我看见那花楸浆果在变红,却一时想不起来,为何在一切物品中,它会让我如此触目伤怀?我听到那钟声在敲响,却一时想不起来,为何它曾有的某种音质现在显得如此喑哑?这世界究竟怎么啦?是什么让它变得如此单调残破、不堪入目?这时,我才想起为什么……
这是我所惧怕的事情之一。那些痛楚,那些令人发狂的午夜,终将,终将在时间的流程中,渐渐逝去,但接下来的是什么呢?仅仅是这种心若枯槁么?仅仅是这种身如死寂么?是否有一天我会不再苦苦询问为何这世界犹似一条残破的街道了?是否因为那时我已经对这悲惨世界习以为常了?是否这悲恸最终会沦落为百无聊赖、恶心反胃的感觉?
感觉,感觉,又是感觉。我还是不要去感觉,试着去思考吧。从理性角度来看,妻的死为宇宙的奥秘带来什么新的因素?它凭什么竟能让我怀疑自己全部的信仰?我早已知道,不幸之事,还有比这更不幸的事,天天都在发生。应该说,这些我都考虑过,有人提醒过我,我也提醒过自己,不要顾念尘世的幸福,况且神也未曾应许我们不遇患难,恰恰相反,患难本是神计划的一部分。我们甚至被告知:“哀恸的人有福了。”我接受。我从没有指望凭空得到什么。当然,不幸之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而非别人身上,发生在现实世界中,而非想象世界中,是有差别的。但是,对一个有真实信心,又真心关怀他人疾苦的人而言,上述有那么大的差别么?情况显而易见。如果我的房子一阵风来也能吹塌,这也只能归咎于它本来就是一座纸房子。“瞻前顾后”的信心不是信心而是想象,瞻前顾后本身也不是真正的同情。如果我真的如自已以为的那样,关心这世界的悲痛,当我自己的悲痛临到时,就不应该如此沉溺其间。这不过是想象出来的信心,用无足轻重的筹码下注,注上标着“疾病”、“疼痛”、“死亡”和“孤独”。我一直以为我相信这根绳子,直到现在它是否能托住我这个问题变得生死攸关时,我才发现我其实并不相信。
上一则手记是否显明了我的无可救药?当现实把我的梦想碾为粉碎时,初受打击,我忽而抑郁,忽而咆哮,继而又小心翼翼、痴心妄想重新把它拼凑回来?而且,一直都在这么做?不管这纸房子塌了多少回,我都会塌了重建?此刻,我是否正汲汲于此?
的确,极有可能,我所称之为“信心重建”的东西,倘若出现,会再度被证明为只是另一座纸房子。我不知道是否真是如此,非得等下一次打击临到——比如,我的身体也被诊断出患上不治之症,或战争爆发了,或由于工作上某些严重失误弄得我自己身败名裂——才能见分晓。不过,这里有两个问题,从何种意义看,这是一座纸房子?因为我所信的只是一场梦?或我只是做梦自己相信他们?
但情绪的宣泄并不足为凭。猫儿对向它开刀的人,肯定会又吼叫,又吐口水,又伺机反咬,但到底那开刀的人是兽医,还是活物解剖者呢?这才是问题关键所在。而猫的脏话根本不能帮助解决这问题。 欢迎到看书
当我思及自己的苦难,我倒也能相信祂是一位兽医。但当我思及她的苦难,却较难相信这点。心灵之痛与肉体之痛相比,哪一种更剧烈呢?在最糟糕的情况下,让人无法忍受的思想也会有起落平息之时,但肉体的疼痛却总是经久不止的。心灵的创痛像一架轰炸机在上空盘旋,每飞一圈下一颗炸弹。而肉体的疼痛则像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持久的壕沟战,枪林弹雨连续几个小时,没有片刻的停歇。思想永无止息;疼痛则不然。
非此即彼。我们必须选择。
有人说:“我不怕神,因为我知道祂是良善的。”他们何出此言?难道他们没看过牙医么? 欢迎到看书
那可是难以忍受的事啊!接下来,你或许会很冲动地说一句:“不管有多苦,有多糟,只要能替她受,让我来担当吧!”可惜,因为没有下任何赌注,你根本不知道这场赌局有多严重,除非突然间真有这种可能了,我们才会发现自己到底有几分当真。不过,这种可能发生过吗? 本文来自
经上告诉我们,这种可能在那“唯一的一位”身上发生过。我发现自己现在能够重新信靠了。祂替我们成就了一切可成就之事。祂这样回应我们的冲动之语:“你无能力担当,也无胆量担当;而我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胆量。”
相当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是今天一大早发生的。原因很多,并非完全神秘使然。我的心情是好几个月来最轻松的。首先,我自忖体力已经从彻底的疲乏中恢复过来了。昨天一整天,我虽然劳碌奔忙但精力充沛,晚上,睡得也比以前香。而且,经过十多天的阴霾,以及闷热潮湿的气息后,阳光普照大地,微风拂面而来。也就是此刻——我对妻的思念最淡,对她的记忆却最深!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实际上,这是一种比记忆更加深邃的东西。一种瞬间的、来不及回应的印象。但说它是一次相遇又太过了。然而,的确,是有某种意味,让我情不自禁用这样的字眼,似乎愁怀一释除,障隔就挪开了。
“好花不长开,好景不长在。”我不禁要如此形容我们的婚姻。不过,可以作两种解释:一种解释相当悲观——好像神一看到祂所造之物中有两人恩爱喜乐,就要立刻拆散这段良缘(休想百年好合!);又好像祂是社交酒会上的女主人,一看到两位客人有互通款曲的苗头,就会马上把他们隔开。另一种解释则是“这段婚姻已经非常完满。已经达到了神起初设计婚姻的目的。故而不必再持续下去了”。神仿佛在说:“好!你们已将这堂课的内容融会贯通,我对此很满意。现在,你们要准备进入下一课了!”当你已经学会二次方程式,而且运用自如,你不会再停留在此阶段,老师会催促你更上一层楼。
因为,在婚姻中我们的确学到很多,受益匪浅。两性之间各有锋棱,或隐或现,直到一段完整的婚姻将两人慢慢磨合。当我们在一位女子身上看见侠骨豪情、剑胆赤心,便称之为“男性化”。这是大男子主义作祟。而当我们在一名男子身上看见多愁善感、温柔细腻,则以“女性化”形容之。这也是大女子主义。但大凡彻头彻尾的男人和彻头彻尾的女人,所拥有的人性,该是多么畸形可怜、支离破碎!不然,何以得出此“高见”?婚姻,使夫妻二人合为一体。“神按着自己的形象造男造女。”因此,云雨之欢使我们超越各自性别之藩篱。这颇为悖论。
我已到达什么地步?我想与另一类型的鳏夫差不多吧。对人们的探问,他会停下来,倚在铁锹上,这样回答:“谢谢啦。没什么可抱怨的。我的确格外想念她。但听说这些事发生是为了考验我们。”我与他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他用他的铁锹,我目前不善于挖土,用的是自己的工具。不过,“考验我们”需要正确理解。神从未做实验来试探我的信和爱究竟品质如何,他早就知道了,不知道的是我。在这次审判中,他让我们同时站在被告席、证人席和审判席上。他一直都知道我的圣殿是纸叠的房子,唯一能让我察觉这事实的方法是将纸房子拆毁。
这么快就痊愈了?不过,痊愈之言有点模棱两可。说病人在动阑尾炎手术后痊愈是一回事;说他一只脚被锯后痊愈又是另一回事。手术之后,这个人或残肢愈合了,或死了。如果愈合了,那剧烈、持续的疼痛会停止,不久,他将恢复体力,可以借助木制义肢慢慢挪步。他已“痊愈”了,但锯掉的那条腿可能一辈子都会间歇性地作痛,而且,可能会痛得受不了。此外,他将永远是个瘸子。这一事实他时时刻刻都难以释怀。洗澡、穿衣、坐下、再起来,甚至躺在床上,都和从前不一样了。他的整个生活方式都被迫改变。他从前认为理所当然的各种乐趣和活动,都不得不取消。兵役也没法服了。目前,我正学习拄着拐杖到处走动。可能不久就会装上假肢。然而,无论如何,我再也不是双腿健全的人了。
然而,不可否认,从某层感觉上看,我的确比从前“好多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羞愧感,并觉得有责任去保持、助长、延长自己的郁郁寡欢。我曾从书中读到有关这类的感觉,但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如是观。我明知妻不希望我这样。她会叫我别犯傻。我十分清楚神也不希望我这样。那么,这类的感觉背后是什么?
这是否正是它的目的(潜意识里)?可能其中有极原始的因素在作祟。让死者彻底销声匿迹,确保他们不会偷偷溜回生者中间,是蛮荒之民最主要的营生——不计一切代价,要让死者“入土为安”。这些仪式行为的确强调了死者已死的事实。也许,这一结果,并不如崇奉仪式的人所相信的那么不受欢迎。 欢迎到看书
不过,我没有必要论断他们,一切都纯属臆测。我最好平心静气想我自己的问题。无论如何,我的计划已经很清楚:我将尽可能常常喜乐地转向她,我甚至会开怀大笑着问候她。对她的哀悼越少,就越与她接近。
若是螺旋梯,我正往上爬呢?还是往下爬?
多少次——难道会永远这样吗?——多少次,巨大的虚空,像完全陌生之物一般袭来,让我惊诧万分。我不得不说:“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失落了什么。”同一条腿一次又一次地被切除。那刀子往肉里猛地一戳的疼痛,我一而再、再而三捱受着。
他们说:“懦夫一生死千百回。”相爱着的人也是如此。那以普罗米修斯的肝脏果腹的恶鹰,每次所攫食的,岂不都是长回原样的新肝?
[2] 引文见《路加福音》11章10节:因为凡祈求的就得着。寻找的就寻见。叩门的就给他开门。——译注
[3] 引文见《马太福音》13章12节: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译注
[4] 彭忒西勒娅(Penthesileia)是希腊神话中战神阿瑞斯的女儿,亚马逊部落的女王。她曾率领十二位亚马逊女战士参与特洛伊战争,帮助特洛伊人对抗希腊人,后被希腊英雄阿喀琉斯所杀。——译注
[6] 引文出自《创世记》1章27节:神就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着祂的形象造男造女。——译注
[7] 引文见莎士比亚的戏剧《恺撒大帝》,原文“Cowards die many times before their deaths.The valiant never taste of death butonce”本意为懦夫苟活如亡,勇者虽死尤存。——译注
[8] 在希腊神话里,宙斯为了惩罚为人类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用铁链将之锁在高加索山的悬岩绝壁上,并每天派一只恶鹰去啄食他的肝脏。肝脏被吃掉多少,很快又恢复原状。这种痛苦的折磨他不得不忍受,直到有一天赫拉克勒斯将恶鹰从这位苦难者的肝脏旁一箭射落,然后松开锁链,解放了普罗米修斯。——译注
[book_title]第四章
这是第四本——也是最后一本——我在屋子里能找到的空白笔记簿。但只是近乎空白,因为最后几页还有很久很久以前写下的数学练习题。我决定写完这本,就把近日来的涂鸦作个结束。以后我决计不再为此去买新的笔记簿。迄今为止,这本手记犹如全面的坍塌溃败中一个坚守的堡垒、一道安全的阀门,也起到了一定的预防作用。而我的其他观点,结果则证明是建立于误解之上的。我本以为自己能够描述出这一状态,为丧妻的悲恸绘制出一张地图,然而,经证明,悲恸,不是一种状态,而是一种过程。它所需要的不是一张地图,而是一段史册。我若不在某一任意择定的点上停笔,就没有理由不再继续写下去。每天都有一些新的事物值得记录在册。悲伤像一条狭长而蜿蜒的幽谷,每一转折都有可能展现另一新的风景。然而,正如我前述的,并非每一转折都是如此。有时令人惊奇的恰恰是相反的现象;展现在眼前的正是你原以为早在几里之前便已经过的那片田野。这时,你会怀疑,这难道是一道迂回盘旋的环形峡谷吗?其实不是,只是部分景观雷同而已,整个路途并未重复。
比如,现在就是一个新的阶段,也是一种新的失丧。白天,我总是尽量散步,因为若不筋疲力竭地上床,简直就是自讨苦吃的傻瓜。今天,我故地重游,这是一段很长路途的漫游——我独身时最快意之事莫过于此。这次,大自然并未黯然失色,世界也并非(如我前些天所抱怨的)像一条残破的街道。相反,每一条地平线,每一阶篱栏,每一簇树色,都唤起我昔日的种种幸福记忆,在妻出现之前的生活中的幸福记忆。然而,我对这样的邀约却有些望而生畏,因为它所邀请我进入的幸福是一种索然无味的幸福。我发觉自己根本不想再回到妻出现前的生活,不想重新回到那种幸福中。一想到竟然可能回到往昔,我不禁害怕起来,因为这种结局,在我看来,似乎是最糟糕的。在这样的景况中,这几年的爱情和婚姻,一经回顾,好像只是一段迷人的插曲——一段假期——暂时性地介入我漫长的人生,过后,我的人生又恢复原状,与昔日没有两样。于是,这段恋情变得好像不是真的——与我过去的人生经纬格格不入,以至于我几乎相信它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根本与我无关。果真如此,对我而言,伊在我的生命里等于又死了一次;比第一次更残忍的丧亡。什么都行,就是不容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亲爱的,你可知道,当你离去时,带走了多少东西?你甚至剥夺了我的过去,包括我俩从未分享过的东西。我错了,竟然说残肢可以从被截除的疼痛中复原。我之所以被骗,是因为它伤害我的伎俩太多了,而我却只能逐一地识破。
当我想到她如一把剑时,“她在神的手中”这句话便活灵活现起来。或许我与她一起度过的尘世生活只是铸剑过程的一部分。现在,也许神正握着剑柄,掂量着这把新造的武器,随即长空一挥,剑光一亮——“好一把不折不扣的耶路撒冷宝剑!”
昨晚的某一片刻可以用比喻来形容,否则,根本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试想一个人陷在全然的黑暗中,他以为自己困在地窖或地牢里。这时,传来了一阵声响,他揣测这声响来自远方——呜咽的海涛、林梢的风啸,或半英里外牛群的哞叫。倘若如此,便证明他并未身陷地窖,而是处在朗朗乾坤之中的自由人。或者,这可能是耳畔一种更加细微的声音——一阵咯咯的笑声。倘若如此,黑暗中有个友伴就在他身旁。无论如何,这总是一种友善的声音。我还不至于疯到把这种经验当作有任何东西存在的证据。它只不过是一跃进入与某种理念有关的想象活动里,这种理念,我曾一直从理论化层面加以认同——这理念就是,我,或任何凡夫俗子,在任何时候,对自己真实的处境,都可能产生完全的误解。
而且,再说一次,除了称之为黑暗中一阵咯咯的笑声外,我无法形容那情景。某种能破碎一切、瓦解一切强力的单纯也许才是真正的答案。
主啊,有时人忍不住要说,如果你希望我们的动作存留像野地的百合花一样,不如给我们一种像它们那样的生理结构吧。然而,我推想,人是你的一项伟大实验;或者不是的,不是实验,因为你不需要测验什么。不如说是你的一项伟大尝试。你创造出一个同时也是灵的生物,因而产生了一个可怕的逆喻——“属灵的活物”。你拣选了一种灵长类的动物,一种全身布满末稍神经的兽类,一种有胃需要填饱的生物,一种渴求配偶的繁殖类动物。而且还对它说:“去吧,带着这副血肉之躯,去活出神的样子来。”
我曾在前几则手记中说过,即使获得了某种妻仍然存在的类似印证,我也不会相信的。“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甚至现在,我也不会将任何那类的东西当作证据。至于昨晚的经历,是因为它的性质——不在于它的所示,而在于它的所是——值得一记。不可思议的是,它竟然没有引起我任何情感的波动,仅仅是一种印象,妻与我瞬息间心感神会的印象。是的,是心,而不是我们素称的“灵魂”;更与所谓的“灵魂激荡”相反,完全不像情人间欢天喜地的团圆,倒是更像接到她某些有关琐事杂务处理的电话或电报。并未传达任何“信息”,只是一种心智和注意力的集中。无忧无喜,甚至也无爱——我们通常意义上的爱;也非无爱。我从未在任何心情下想象过死者会是这样的——嗯,这样理性的静观澄照。然而,同时又有一种极令人愉悦的心灵交融,一种根本不必透过理性或感情就能体验到的心灵交融。 本文来自
如果这是从我的无意识蹦出来的,那么,我的无意识必定是个非常有趣的领域,远超过深度心理分析学家引我展望的领域。举个例子吧,与我的意识领域相比,无意识领域的原初性显然少多了。
当我用智性这字眼时,它里头还包括了意志。倾心关注是一种意志的行为。付诸行动的智性是登峰造极的意志。那前来与我相遇的她,似乎充满了决心。
在她临终之前,我说:“有一天,当我也躺在床上快不行了,如果你能——如果你得到许可的话——请回来看我。”“我一定会得到许可的!”她说,“天堂若不许,想留住我可要费一番功夫;至于地狱若不许,我非得把它砸个粉碎不可!”她知道自己使用的是神话的语言,甚至还带点诙谐的成分。她的眼睛一闪,一滴清泪而下。但是,那种突然闪现并穿彻她全身的意志,比任何感觉都深邃的意志,没有一丁点神话或玩笑的意味。 欢迎到看书
但是,不能因为我对纯粹的智性可能是怎样不至于完全误解,就在这里班门弄斧,妄加发挥。肉体的复活也是如此,无论它意味着什么,我们都不了解。上好的,往往也是我们了解最少的。
最后见神容面之事,到底是智性的活动多一些,还是爱的活动多一些,人们不是已经争论过么?这可能又是另一个荒谬的问题。
如果办得到的话,真把死者召唤回来,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临终前,她对牧师,而非对我说:“我已经与神和好。”她微微一笑,但不是对我,“随后,转身归回那永恒的源泉。”
[1] 引文出自诺威奇的茱利安(Julian of Norwich)的祈祷词“All shall be well,and all shall be wel,and all manner of things shal be well”。她是一位14世纪英国神秘灵修者,唯一著作也是惊世之作《神圣之爱默示录》(Revelation of Divine Love)。——译注
[2] 引文见《诗篇》88章5节:我被丢在死人中,好像被杀的人,躺在坟墓里。他们是你不再记念的,与你隔绝了。——译注
[3] 引文见但丁《神曲》天堂篇第31章,描写但丁的爱人贝雅特丽齐(Beatrice),死后的幽魂引领诗人进入天堂后,回眸一笑,然后又回返永生神的归宿。——译注
[book_title]译后记
1
1952年,他与她第一次相遇。
那时的他,54岁,应该是一个男人饱经沧桑后的年纪。然而,相反,他这些年的生活却平淡如水、单纯如纸。
他没有太多的经历,从学生到老师,栖居在学院的高墙内,一住就是30多年。这注定他的信仰之路,不是从生活经历开始,而是从理性思考开始,在不断的切问近思后,“就像长眠后自然地醒来”,他重新回归了基督信仰,并成为著名的护教大师。他有他的信仰架构,有他的书斋,有他的学术知交和密友,有他的数不清的读者与听众。也许,这就够了。
那时的她,37岁,应该是一个女子最圆满的年纪。然而,相反,她这些年的生活却残碎不堪、混沌不清。
她结过婚,却嫁了一个酗酒、有精神抑郁症,后来虽然皈依上帝,却仍在外面拈花惹草的丈夫。
她有很多的经历,年轻时代,出于对信奉犹太教的父母严格宗教管制的反叛,真诚地吹鼓享乐主义以及无神论。“我认为人是猿猴的后代,道德不外是习俗,生命是电子化学的反应”;稍微年长,又出于对身边民生疾苦的敏感,真诚地接受共产主义。“我愿意做我兄弟的看守人”、“以天下之忧为己忧”;还担任党刊的评论员,写了许多人道主义关怀的诗歌。但是,那又怎样?这份信仰甚至对她自己的生活也给不了任何“关怀”,要忍受酗酒动武和感情不忠的丈夫,要拉扯两个年幼的儿子,要应付拮据的生活压力,还有一身的病,她活得愁苦、忧虑、没有盼望。“我仍然相信马克思主义,因为我对上天的帮助茫然无知,对人能逐渐进步失去信心……”后来,看了他的书,开始接触基督信仰。她需要很多很多的光,还有爱。这一路,她走得蹒跚而辛苦。
他们相遇了,一见如故。接着是持续的通信交流——信仰上的,写作上的;但与爱情无关。
1960年4月,路易斯和乔伊造访希腊的帕特农神庙。虽然乔伊的健康每况愈下,这仍是两人终生难忘的一次旅行;之后,乔伊只活了3个月。 欢迎到看书
1957年,他们在医院“简陋而充满消毒药水气味的环境中”举行婚礼。这并不是一桩被教会、被公众,甚至被朋友们接纳的婚姻。观礼的只有他的哥哥,和看护她的修女。新娘躺在床上,新郎坐在床沿,一起宣读盟誓,向对方承诺“甘苦与共,不论顺逆,不论贫富,不论疾病、健康,相亲相爱,至死不渝”。
因着神的怜悯,也因着他的祷告,她的病情竟然逐步好转了,不但癌细胞有所抑制,而且她后来甚至行动自如了。这是个连医生也惊讶不已的大神迹。他到处作感恩见证,讲论“祷告的功效”——这也是信仰第一次从他秩序井然的逻辑世界走进他无常难测的生活世界。他唯有仰望神。
这对中年夫妻异常珍惜只日可数的婚姻时光。他们一起布置家居、探讨信仰、切磋写作,甚至出门旅游。有一张是她大病初愈后,与他在住宅花园中享受家庭温馨的照片,好像是黄昏时节,她一边打着毛衣,一边微笑着听他说话。而他悠悠地斜靠在椅背上,温柔地注视着她。“像一对二十多岁蜜月中的爱侣。”
然而,这样举案齐眉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婚礼后三年,癌再次向她全身扩散,病情恶化。她变得很镇定:“现在我觉得能欣然接受那要来的,痛楚已不再那么可怕——也许这是我应受的,而且我相信我需要经历此苦难。难以预料的无常世事是上帝要我们背负的十字架。”倒是他,开始愤怒,为何神不再继续听祷告?为何神刚让他尝到一点恩典,接下来却给他更大的打击,与其如此,当初不如不让那所谓的“神迹”出现!神岂不是在玩猫捉耗子的诡诈游戏?!
1960年7月13日晚,她告别人世,临终前,她对他说:“是你让我如此幸福。”然后又说:“我已与上帝和好,有了祂的平安。”
她带着属天的平静离去,而他,却因为她的突然离去,无法平静下来,他哀悼亡妻,盼她魂兮归来,无法相信她去了一个更美好的所在——有道是,只羡鸳鸯不羡仙,还有比她留在红尘间,与他执手相伴更美好的境界么?更何况,真有死后的永生么?进而,他开始怀疑神的爱,神为何要让她的一生经历那么多苦难呢?神为何要剥夺他姗姗来迟的美好爱情呢?神是不是一个专门拆散人间佳偶良缘的宇宙施虐暴君呢?悲恸到极处时,他会这样认为,情绪过后,理性又告诉他不是。但理性只能挤出负面的情绪,却不能带出更大的信心,然而,关于生死之事,需要的却是信心。
他不是突然间有了信心的。那天,在黑暗中,他突然感到了她的在,是的,她依然在。而且,是一种非常美好的在。也许,她在天国不忍看到他的苦,下到红尘中来开启他。借着与她在冥冥中的心灵感应,也借着对十字架上那一位亲临苦味与死味者的仰望,他逐渐恢复了对神本身的信靠。神是爱她的,也是爱他的。她和他本是祂在爱中所造的两个孩子。至于尘世间那些苦难,那些生离死别,他不知道其中的背后意义,但他知道,有一天,神会将一切更新。“一切,都终会好转;一切,都终会完善;万事万象,都终会臻至圆满。”
起起伏伏挣扎着的情感,反反复复思考着的理智,切切实实深入着的信心——这三者的张力合成了这本《卿卿如晤》——一册薄薄的手记,一段长长的心迹。
目送着她“回眸一笑,转身归回那永恒的源泉”后,他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并日益喜乐充盈。她离去三年后,也就是1963年,他也与世长辞。去世前,他写下最后的书——一本论祷告的书信集。在书里面他谈到对永生和与她相见的盼望:“那新天新地也是天与地,但与世上的天地不同。我们在基督里复活时,这新的天地将在我们中间升起,经过悠悠沉寂和黑暗,万鸟将齐唱,众水将奔流,光与影将绕经群山。我们的朋友会认得我们,笑着来迎……” 欢迎到看书
她走了,他也走了,留给我们的是他们的墓志铭。
他的,只有简单一句:务必尽忠忍耐到底。
她的,却是一首长诗,他为她写的:整个世界/藏在一颗纯朴的心灵里的星宿、水、空气。田园和森林/在此像脱下的衣服丢在后面/化为灰烬/但带着盼望,盼望她(像基督)/会从圣善的贫寒中再生/经历试探的旷野/在她复活之日一一重圆。
她,就是美国女作家乔伊。
2
其实,若论悼念亡妻之作,中国古代文学中也不乏佳篇,如苏东坡的《江城子》和纳兰性德的《沁园春》。若论情之深重,文之矶珠,绝不亚于路易斯的《卿卿如晤》。但前者也仅限于悼与念层面(念者,生前两人之恩爱幸福;悼者,逝后各自之寥落凄凉)。很少会如路易斯那样,从人—人层面上升到人—神层面,即在悼念亡妻时不住地发出屈原般或伯约般的“天问”。而在《卿卿如晤》中,悼中有问,问中有悼,不仅有问,还有答:他的回答、她的回答以及祂的回答相互交错冲撞,极富张力。这样,就不再是单纯的他—她之间的对话关系,而是他—她—祂三者之间的对话关系。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卿卿如晤》的主题不是爱情,而是信仰。
当然,如由此推论中国悼亡文学缺少超验纬度或宗教关怀,却失之武断。实际上,笔者以为,中国悼亡文学仍是有较强的宗教色彩的,但这种色彩并不是明亮的、喜悦的,而是带着黯黯的哀伤,及浓浓的宿命感。
以沈复的《浮生六记》为例,沈复与妻芸娘青梅竹马,夫妻情深,芸娘认为“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借神力”,因此“每逢朔望,夫妇必焚香拜祷”,以致多少相信“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这是民间纯朴的浪漫信仰。可惜,无法支撑起残酷的现实人生——后来芸娘遭公婆厌弃,家境艰难,为觅衣食,操劳过度,身染重病。下面是芸娘之死的场景: 欢迎到看书
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忆妾唱随二十三中,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沥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芸娘将自己的早逝归结于“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何等残酷!临终前“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又何等凄恻!相比之下,乔伊临终前微笑着说:“我与神和好了,有了祂的平安。”并将自己一生的苦难归结于神要她背负的十字架,而这苦难与十字架上受苦的那一位有份。这种薄命感与平安感的差异,令人深思。
对比了两位女子在死亡面前的体验,再来对比两位男子悼亡的感受。沈复虽然叹息“岂知命薄者,佛亦不能发慈悲也!”却就此打住,并未继续追问佛为何不发慈悲,一副认命的态度。他丧妻不久又连遭父亡子夭,本欲出家为僧,但朋友“赠余一妾,重入春梦。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而路易斯则因妻所受的苦难对神的善恶追问不休,更拒绝承认人间之爱只不过一场春梦,他坚信此在界同样是永恒界不可缺的一环。将来有一天,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这种梦与醒,认命与仰望,空感与爱感的差异,同样令人深思。
《浮生六记》中的这种宿命感并不是特殊的个例,在这片大地上,从清代的《红楼梦》——曹翁悼诸钗黛的死,到近现代的《边城》——沈从文哀翠翠的死,到当代的《妞妞》——周国平悲爱女妞妞的死,我们都能普遍看到个体面对死亡的无力与苍凉。也因着死的毒钩,爱本身的意义被刺穿消解——如果色也是空、情也是空,不如不爱,也就不受伤害。所以沈复才“后悔”到:“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话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所以宝玉才“彻悟”到:“好一似,树倒猢狲散,食尽鸟投林,剩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本文来自
然而,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将残的灯火他不吹灭。十字架上那一位却以自己的血担当了她们的“死”。不仅如此,祂还指出一个更永恒的盼望,在这盼望面前,人间的爱无法被死亡和宿命伤害;在这盼望面前,大地上的人们,可以更加彼此好好相爱。“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其中,爱是最大的。”
这也许就是《卿卿如晤》抵达这一片白茫茫大地的意义。
此前,台湾已有曾珍珍女士的中译本,译名就为《卿卿如晤》,笔者也曾试图撷取中国古典爱情佳句,为此书取一译名,然而,思来思去,仍觉“卿卿如晤”一词在悲恸中仍蕴含对将来相见的信、望与爱,最贴切本书主旨,故仍沿用之。不止译名如此,在译文过程中,笔者也参照了曾女士的译本。曾女士教授英美文学,中文与英文功底俱深,文学与神学造诣也不凡,从其译作可窥一二。与前辈相比,笔者自惭“译”秽,尤其遇前译高妙处,拍案之余,不忍割舍。有些词句,窃为己用。这里,致以深深歉意与谢意。
《卿卿如晤》英文原著中,路易斯一律以“H”指代乔伊;曾译本中,则以“伊”指代之;笔者根据汉语读者的阅读习惯,以“妻”指代之。特此说明。
2006年10月24日
1963年8月,路易斯躺在一把他最喜爱、最舒适的椅子上阅读。这可能是他最后一张照片了。
[1]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2]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灵飙一转,未许端详。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两处鸳鸯各自凉!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3] 亦有人将书名A Grief Observed直译为《审视悲痛》,见本系列“路易斯经典选粹”之《从岁首到年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3月。——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