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厨刀 [book_author]季奥诺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1499 [book_dec]《厨刀》是戴望舒在留学期间翻译的十二篇法国短篇小说。收录的季奥诺、阿保里奈尔等人的作品,小说内容多关注劳苦人民的日常生活和平凡琐事。这些作品都曾在20世纪世界文坛大放异彩。 [book_img]Z_9478.jpg [book_title]怜悯的寂寞 让·季奥诺 让·季奥诺(Jean Giono)生于一八九五年,是法国现代文坛中的民众小说家之一。他的父亲是一个皮鞋匠,他从小就生活在民众中,他是从民众间生长起来的。不像那些以民众主义标榜,而实际上却一点不了解民众生活的人们一样,他是法国民众文学的真正的代表者。 他的小说的题材,大都是从民众生活中来的。因为他是法国南部的人,所以他的小说尤以描写法国南部的乡土生活为多。使他成名的,是他的三部曲《山冈》(Colline)、《一个波米涅人》(Un de Baumugnes)和《再生草》(Regain)。 他的作风十分新鲜,他的想象和譬喻都是他所独有的。他有时使用粗俗的话,但这不但不损坏他文字的美丽,却反而使它添了一种爱娇。他的整个作品,都充满了极深切的诗情。把深切的诗情和粗俗的民众生活联在一起,而使人感到一种难以言传的美丽,这便是季奥诺的伟大之处。 这篇《怜悯的寂寞》(La So-itude de la Pitiè)是从同名的小说集中译出。我们可以从这一篇短短的作品里看出他的作风的一斑。 他们靠在驿站的小门边坐着。他们不知道怎么办,望着那辆破旧的公共马车,然后又望着那条被雨所淋得很油润的路。冬天的下午,在白色而平坦的泥泞中,像一件从晒衣架上掉下来的衣衫一样。 这两人之中的肥胖的那一个站了起来。他在他的毛绒的大裤子的两边摸索着,接着他又用手指挖着那个裤子上的小小的口袋。赶车的已爬到了座位上去。他已经用舌头作了一个响声,而那几匹马也已经把耳朵竖起来了。那男子喊着:“等一等。”接着他对他的伴侣说:“来。”于是那伴侣便走了过去。他是很瘦的,穿着一件太大的破烂的牧人穿的厚外套,显得晃里晃荡。项颈从粗糙的毛织物间露出来,只有皮和骨,像一条铁筋一样。 “上哪儿去?”肥胖的那个问。 “上镇上去。” “要多少钱?” “十个铜子儿。” “上去吧。”肥胖的那个说。 他弯身下去,分开了厚外套的下摆,把那另一个人的腿一直提高到踏脚板上。 “上去吧,”他对他说,“使点劲儿,老哥。” 应该让那位姑娘拾起她的纸盒子挤上车来。她生着一个线条很粗的全白色的好鼻子,她知道别人在看她的涂着粉的鼻子,于是她好像带着一种刁恶的神气似的,老是有点侧目而视着,为了这个缘故,肥胖的那个对她说:“对不起,小姐。”在前面,有一位又肥又软的太太,穿着一件领口和袖口上都有皮毛的大衣;一个出店司务把自己的身体紧贴着那位太太,为了使他的肘子可以格外接近地碰到她的乳房的下部,他叉开了胳膊,把他的拇指放在他的背心的袖口里。 “靠在那边。”肥胖的那个耸着肩说。 另一个便倾倒了头休息着。 他有一双像死水一样沉寂的美丽的青色的眼睛。 马车很慢地走着,因为正在上一个斜坡。青色的眼睛伴送着树木的移动。不停地,好像数着它们一样。接着,马车穿过一片平坦的田野,于是在玻璃窗上,除了那到处都是一般无二的灰色的天空外,便什么也没有了。目光像一个钉子似的凝止着。它钉在那个肥胖的太太身上,但是这目光却有横睨的神气,望着更远的地方,很悲哀,好像一头绵羊的目光一样。 那太太拉紧了她的毛皮的领口。那出店司务摸了一摸自己的裤子的前部,看看裤纽是否扣好着。那小姐拉着她自己的裙子,好像要把它拉长些似的。 那目光老是钉住一个地方。它在那里撕裂,它在那里像一个刺似的蕴脓。 那太太用她的手套的皮拭着她的嘴唇。她拭干了她的耀着柔润的涎沫的嘴唇。那出店司务又摸了一摸他的裤子的前部,接着他便模仿着一个有痉挛病的人,伸直他的弯曲着的胳膊。他试想凝看对面的那两道死水一样的目光,但是他终于垂倒了眼睛,然后又把手按着他的胸口。皮夹子是好好地在那儿,然而他依然把它横摸竖摸个不止。 一片阴影充塞在马车里。小镇用它的两只长满了癣疥的房屋的手臂,接待着驿站的林荫路。它一边献出一家“商业花园旅馆”,一边献出三家因妒忌而含酸味的杂食铺。 教士先生把烟斗的灰挖在献礼盆中,烟灰缸是在那边祷告台的搁板上。他把他刚抽过烟的烟斗放在匣子里。现在,他是要来把那几期修道夜课按照街路和屋子分开来,以便去分送给订户。缺了三本。他把那些杂志捧起,一份十字架报摊露了出来。最后,那三本杂志在那里了,压在他的弟弟刚拿来给他的那包猪肝下面。“真不小心……”一个书面弄脏了。他把那本杂志拿到窗口的灰色的光线中去,看看这油迹看不看得出,如果斜看,那是看得出的……那就只有把它拿给像灯店里的布雷太太那样的人了。她是不会仔细看的,她的手指上老是沾着煤油,她会以为这是她自己弄脏的。 在那边,在地板上,还有一块粪土,也是阿道尔夫带进来的。那是牲口房里的粪土,有着一个脚踵的印迹。教士先生站了起来,他用鞋尖儿轻轻地把它踢到火炉边去。 “玛尔特,有人在打门。” “什么?”玛尔特推开了厨房的门问。 “我说有人在打门。” 在那女仆的身上,围裙的细带子把她的大乳房和肚子划分着。 “还有人来。先生,你也可以去看一看啊。我生着这两只腿……我的气肿……老是走上,走下……你总有一天会看见我的结果的。” 门又被打了一次。 “你去瞧一瞧吧。如果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你就在下边办了。这样的天气,上来的人会把这里都弄脏的。” 她的脸上沾满了油。 “这是在安放肥肉的时候沾上的,”她说,“食橱是太高了。一块肥肉溜了下来,我用脸儿接住了它。” “来了。”教士在甬道中喊着。 接着他拉开了门闩,开了门。 “先生,您好!”肥胖的那个说。 生着青色的眼睛的那个瘦子是在后面,在他的外套里发抖。 “我们不能给钱。”教士看见他们的时候说。 那胖子除了帽子。那瘦子举起了手,目光直盯住教士。 “您难道没有什么小工作吗?”那胖子说。 “工作?” 于是教士便显出思索的神气,同时,他轻轻地推上了门。 “工作。” 他把门开大了。 “进来。”他说。 那个已经把帽子戴上了的胖子,这时又急急地把帽子除下了。 “多谢您,教士先生,多谢您。” 于是他在刮泥板上刮去了他鞋上的泥,虽则门很高,他也微微地弯着他的背脊走了进来。 另一个一句话也不说,他走了进来,身子是高高的,脚很脏。他用他的青色的冷漠而悲哀的眼睛,望着那教士的一举一动。 人们走进了一道可以通车马的甬道,因为教士的住宅是一所从前的乡下大地主的屋子。接着是一个方院子。在这个院子里,有两座楼梯,像院子一样方的大梯级跃升到上面去。 “在这儿等着我。”教士看着那两双肮脏的脚想起来说。 他上楼去。 那胖子默默地微笑了一下。 “你瞧,行了,”他说,“我们已花了二十个铜子儿了……” “玛尔特……”教士在走进去的时候说,接着又立刻说: “你在那儿干什么?” 那是热腾腾地放在白木桌上的一盆菜,猪脏和一块块像花一样的紫色的肝,一球球的胸腺,都一起发着爆裂的声音。 “一盆‘杂烩’。”玛尔特说。 于是她开始斟出一缕有葡萄蔓香味的浓酒来。沸油的声音静下去了。 “这是今天晚上吃的吗?”教士问。 “是的。” “听我说,玛尔特,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们趁机会修好抽水唧筒的水管好吗?” “那是非得下井去不可的。”那斟着酒的玛尔特说。 “是呀。”教士说。 她一句话也不说,接着她一下子把那长颈酒瓶拿直了。她把那盆菜拿到火炉上去。 “那么你呢,你找到下井去的人了吗?那铅管匠说的什么,你是知道的。他不愿意送了自己的性命。那是一口古井,而且又是在这种时候,你找到人了吗?……” “听着:下面有两个人,他们要求做一点工作。这好像是等钱用的人。” “那么,应该利用一下啊!”玛尔特说,“因为,你是知道的,那个铅管匠,他已对我说过了,他决不肯下井去。如果他们等钱用,那么我们应该利用他们。” “就是这么一回事,”那教士说,“我们有一个抽水唧筒,铅管是贴着井壁扣住的。有几个铁扣肯定已经松脱了。我们可以说铅管是脱开了,于是它便悬空了。它这样的完全由上面的铰杆牵着,一不小心便会完全脱落了。我有着结实的铁扣。只是要有人下井去……” “你的井深吗?”那胖子问。 “不,”教士说,“不,呃,总不会很深的,你知道,这是一口家井:最多十五或二十多米深吧。” “远吗?” “不,就在这儿。” 教士向院子的一边走过去,那胖子跟在后面,而另一个也曳着他的大外套跟在后面。墙上有一扇小门,门下面有一个被水所腐蚀了的古旧的石水槽。他开了那扇小门,门枢轧轧地响着,有两三片锈铁坠落在地上。 “在这里,你瞧。” 那口井发着一种夜间的树木和深水的辛辣的气味。那里有一种脱落而下坠的石井的“格鲁”声。那不敢走上前去的教士弯着身子,臀部向后退着,我们可以听到他的足套在他的鞋子里痉挛着。 “就是这个,你瞧。” 他显出一种抱歉的神气。 “你们既然有两个人……”他说。 那胖子于是望了望他的伴侣。他站在那里,老是在他的大外套里摇摆着。我们看不见他的脸儿,只看见一双眼睛,一双老是凝视着教士黑色法衣的青色的冷漠的眼睛。但是那双眼睛却是横看着,向远处看着的,灵魂是十分的悲哀。 他战栗着,苦苦地一大口一大口地咽下他的涎沫。 “好,教士先生,”那胖子说,“这可以弄得好,只有我一个人,但这可以弄得好。”玛尔特在走廊上现身了。 “教士先生,音乐课的时间快到了。”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在打门。他去开门。那是一个穿着一身美丽的羊毛外套的金发孩子。 “上楼去,雷奈少爷,”教士说,“我就上来了。” 他回到那两个人身边去。 “墙或许有点不大牢了。”他说。 “你到那边去,老哥。”那胖子说。 在院子的尽头,有一扇门。人们听见门后面有兔子跑着叫着。 “你到那边去,坐下来。你不冷吗,不太冷吧?” 接着他便在他旁边坐下来,开始解掉他的鞋带。 “我还是赤脚好,可以用趾爪攀住……” 接着他解开了他的大裤子的纽扣,脱下了裤子。 “这样腿可以灵活一点,而且这裤子又是很重的。把它遮在你身上,这会使你暖和一些。” 井里吐出来的气在院子的冷空气中冒着烟。 “如果我有什么事,我会喊的。”他在跨过井圈的时候说。 他还用手攀着井圈,我们还可以看见他的头。他向下面的暗黑处望着。我们可以看出他正在摸索他的踏脚的地方。 “我看见洞了,老兄,行了。” 他便下去了。 人们听到一片风琴的声音:一缕三个三个地连在一起的向上升的音调的弧线,那音调似一个蛇头的摆动一直投射到天上去。 这是教士先生颇熟练地奏出来的音乐,接着,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那便是由雷奈少爷的拙劣的手所重奏的了。 阳光暗淡了下去。 在二层楼的木制的走廊上,有一排仙人掌的花盆和一个种着一丛紫罗兰的花盆。那人望着花。夜像泉水一样地流到院子里来。不久,花已看不见了。夜一直升到三层楼上去。 那人站了起来。他走到井边去,用手摸索着井口。他弯身下去。在下边,似乎可以听到一种刮东西的声音。 “哙!”他喊着。 “哙!”另一个人在下面回答。 这回答过了一会儿,才升了上来,好像被闷住了似的。 “攀住了呀?”那人说。 “是。”那声音回答。接着这声音又问:“你呢,你在上面好吗?” 正在玛尔特手里拿着一盏灯开了门在走廊上现身出来的时候,那人又回到老地方坐了下来。 “这样你看见了吗?雷奈少爷。” “把门带上。” 那金发的孩子带上了门。玛尔特望着院子。 “我想他们大概已经走了。”她说。 那胖子在黑暗中走着。我们可以听见他的泥泞的脚在冷冷的石板上发着响声。 “你在那里吗?”他问。 “在这里。” “把我的裤子递给我。已经弄好了。” “天气好冷。”他穿上了裤子的时候又说。 除了在二层楼上传下来的油煎物的爆裂声以外,屋子里是完全静悄悄的。 他喊着: “教士先生。” 油煎声掩住了他的声音。他喊着: “教士先生。” “什么?”玛尔特问。 “修好了。”那人说。 “什么?”玛尔特又问。 “抽水唧筒。” “啊!好,我来瞧。” 她走到厨房里去,抽了一下水,水流了出来。教士先生在油煎声中的火炉边看书。 “水流了。”她说。 他几乎连眼睛也不抬一抬起来。 “好,去付钱给他们。” “给他们多少钱?总之这是很快就修好了的。” “……把门关紧了……” 但是她却跟在他们后面,看他们走了出去,然后把门关紧了,加上了门闩。 一阵又急又冷的雨落了下来。 在街灯之下,那人摊开他的手来。那是十个铜子儿。青色的眼睛望着这几个铜子儿和那只满是擦伤和泥污的手。 “我把你弄累了,”他说,“我这个生病的人,我像一根链条似的拖累着你。你累了,别管我了吧。” “不,”那胖子说,“来吧。” [book_title]人肉嗜食 昂德莱育·沙尔蒙 昂德莱育·沙尔蒙(Andre Salmon)与阿保里奈尔(Apollinaire)、约可伯(Max Jacob)等,是法国立体主义文学的首创者。他于一八八一年生于巴黎,父亲爱美尔·沙尔蒙(Emile Salmon)是一位蚀雕家。在年轻的时候,他跟着家人旅行过许多地方。后来他独自到俄国去,在那边法国公使馆的秘书科里当学习科员。在一九〇三年,他回到法国来,开始在几个杂志上写诗和小说。在那个时期,他结交了阿保里奈尔、约里(Alfred Jarry)、约可伯等。他和他们一起住到蒙马特尔(Montmartre),认识了画家比加梭(Picasso)、关税员卢梭(Le Douanier Rousseau)、玛丽·萝朗山(Marie Laurencin)、德兰(Andre Derain)和文人加尔沙(Francis Carco)、马高尔朗(Mac-Orlan)等。 沙尔蒙的散文热烈,同时又冷酷。这就是他的迷人之处,他把人生剪裁成那些在阳光中飘舞着的苗条的影子,他所用的又温柔又赤裸的字眼,都得到了一种新的价值。沙尔蒙常常回想起俄罗斯的白雪和她的居民,蒙马特尔的烟云和蒙马特尔的寓客,而把它们当作他所爱好的题材。 他也是一位爱好绘画而深深地了解它的艺术批评家。 一九××年六月××日——我的生活的记录!美丽的章回,出色的驿站:圣路易,达喀尔,开尔,柯纳克里,吉尔格莱格莱,摩萨法,哈尔斯阿拉……我应该继续下去吗?记出高龙伯林这一章来吗?那一定会太平淡的。经过了非洲中部的三年,高龙伯林平原真是太平淡了! 今天早晨我热度不高。我的旧伤使我走起路来一跳一拐——不幸中了一支标枪。终于收到了提提,装饰得很华丽。它、我和一个愁眉不展的老军曹,便是远征所残余的一切。人们给了我大绶,但是人们什么也没有给我的猴子,这是不公正的。 一九××年六月××日——我以为自己裹着船上穿的大氅躺在沙上,可是实际上我是在我的少年人的床上。在送第一班信的时候,妈妈来唤醒我,正如我还是一个顽童的时代一样。我没有弄清楚,我还在做梦。“警备!警备!……武装起来!……保尔!起来!…是进学校的时候了…陆地!陆地!……德里赛尔中尉,我把大绶的勋位授予你!”不是,是妈妈在对我说话。 “ 保尔!一个好消息,亚力山德琳姨母写信来了。” “ 亚力山德琳姨母!” “她要你去,我的小保尔,我能相信吗?真是想不到的事!保尔,你要去,可不是吗?你要穿着你的军服去……而且还佩着你的十字勋章!真是想不到的事!” 不敢说:“真是一个好机会!”我的好妈妈! 亚力山德琳姨母是我母亲的姊姊,是一个很老的妇人。她的丈夫是一个六百万家财的厂主,现在已经去世了。她没有儿女,住得远远的,不与别人来往,一直到现在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常常在我童年的噩梦中出现的可怕的姨母。她实在是一个在我吵闹时别人用来吓我的东西。“如果你不乖,我要去叫亚力山德琳姨母来了。”人们很可以去叫她,但她是不会来的。 这鬼怪的亚力山德琳姨母,这样地又点起了一切希望的灯。我们是那么穷!我有我的饷金,不错,而我的母亲又有她的军医寡妇的有限的恩俸。我是那么懂得母亲直率的、贪财的恳求。 “保尔,答应我写回信给你的姨母吧。” 亚力山德琳姨母会怎样说呢?说我是一个英雄,一个国家的光荣;说在家族之中这是难得的,说她很想见见这样一个德里赛尔家的人。 “她一向是目中无人的,我的小保尔,然而这一封信却表示她看得起你。” 我答应去,这是不用说了,妈妈心里会高兴的。再则我也很想见见这个怪物。 “她有多少财产?” “六百万光景。” 嘿! 一九××年七月××日——我见过福当该的妇人们,那些用一个涂油的、头发的长角装饰着她们的前额和鼻子的二十岁的老妇人;我看见过那脸儿被刀划过戴着羽毛冠,腿翘得高高,大肚子紧裹在一种类似军需副官的制服中的倍尼国王;我看见过那些头发像麻绳一样,把人造的痘斑刻在自己的皮肤上的赛莱尔斯的妇人;我看见过比自己的神圣的猴子更丑恶的旁巴斯人。但是我却没有看见过亚力山德琳姨母。 她是没有年龄的。在走进客厅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由旧锦缎、稀少而破碎的花边和在软肉上飘着的丧纱等所包成的圆柱形的大包裹。在腰带上,挂着一把散脱的扇子,一些钥匙,一把剪刀,一根打狗鞭子,一个镂金的手眼镜,一个袋子,甚至还挂着一本满是数字的厚厚的杂记簿。从这高高低低的一大堆东西之间,升起了一片灰和醋的难堪的香味来特别标记:这个黑衣的妇人穿着一双红色的拖鞋。 从一张小小的脸上,人们只能辨出两只又圆又凝滞的眼睛,一个算是鼻子的桃色的肉球和在下面的两撇漂亮的黑髭须。 亚力山德琳姨母殷勤地款待我。把眼镜搁在眼睛上,这个可怕的人开始检阅我。 “走近来一点。”她发着命令。 她把我的十字勋章握在她的又肥又红的手里,起了一种孩子气的快乐。 “勇敢的人们的宝星!”我的姨母对我说,“这很好,保尔,坐吧。” “我母亲……”我说。 “我们来谈谈你,谈谈你的旅行吧。我很喜欢海军军人的。我想起来了……” 亚力山德琳姨母按了一下铃。一个女仆应了她的使唤端着一个大盘子进来了。大盘子上是一个威尼市的酒杯和一瓶糖酒。 “这是地道的圣彼尔的糖酒,是给你喝的。喝吧,所有海军里的人都喝这种酒。喝呀,保尔。” 我下了决心要骗我的姨母,便满满地斟了一杯糖酒,一口气喝了下去,脸上一点也不露出难喝的样子。 这种无意义的豪饮使那老疯子高兴异常。 她一边拍手一边喊: “好!好!我的小保尔,你是一个真正的海军军人。那么你打过仗吗?你周游全世界还不够吗?我在报上看过你的经历。非洲中部,那一定是一个火炕了!对我说说那些野蛮人吧,是一些可怕的人吗?” “天呀,我的姨母,别人吹得太大了,至多不过是一些大孩子罢了。” “嘿!嘿!为了一个‘是’一个‘否’就会砍了你们的头的大孩子。如果把我们的这些肮脏的百姓也用这种办法来处置,坏蛋便会少下去了。我想你是不以政府为然的,是吗?真的,一个兵士是什么话也不应该说的。在那边,你有许多妻妾,你过着总督的生活,是吗?啊!这小保尔!在你出世的时候,你的体重是很轻很轻的,别人们还以为你活不到三天。但你现在已是赶上了。你杀了多少野蛮人呢?” “可是,我的姨母,很少……越少越好。我的任务显然是和亚铁拉的任务不同的。拓殖……” “是的,是的,你们大家都是这样说。可是人们总讲着在黑人间的白种人的故事。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可曾做过大酋长的宾客?” “当然啰!” “那么你吃过人了?” “我……” 我的姨母已不复知道她的快乐的界限了。她大声说着话,拍着手,扭着她在红色的拖鞋中的脚。 “他吃过了!他吃过人!一个姓德里赛尔的吃过人!你真是好汉,我的小保尔,你真是好汉!我一想到你是一个像别人一样的傻子!好吃吗?” “什么,姨母?” “人呀。” 我想,如果她真是疯的而且发了病,那么我只要推倒了她的圈椅就完事了。因为在这个时候,什么都是在我意中的。我想她已十分成熟,实在可以关到疯人院里去了,所以我也就摆脱了一切理性的束缚,尽顺着她的心意说过去。她快乐得发了疯,一边干笑着一边把糖酒都倒在威尼市的酒杯里。 “人吗?那真鲜极了。只是要懂得烧法。最好吃的一块是……” “说呀,说呀!” “最好吃的一块是股肉。” “噫,我还当是肩膀。” “特别不要相信年纪愈轻肉愈嫩的那些话,据老吃客的意见,人只从三十岁起才可以吃。我说明是白种人。因为那些黑人,即使是女人,也留着一点很难闻的酸臭味儿的。” 静静地伴着我姨母的喔喔的声音,我这样可怖地信口胡说了一个钟头。 我的想象已有了充分地进步,竟一点也不觉得疲倦了。但是我却起着不快之感,这一部分是由于我吃人肉的饶舌而起,但大部分却还是为了那断然不是疯狂,却是恶狠、愚蠢而厌世到虐人狂那种地步的老妇的高兴而起的。 当我的滔滔的雄辩正要达到些蛮夷的诗人都未知的残酷的程度的时候,女仆前来通报说我姨母的干女儿德·格拉兰夫人来了。 我愿意把这金发美人的影像单留给我自己。这个人们亦称呼作佩玎的德·格拉兰夫人,年纪有二十二岁,她已和她的丈夫离了婚,她的丈夫是一个乏味的赌徒。我似乎颇得佩玎的青睐。咳!那可怕的亚力山德琳姨母又搬出她的那一套来了。 “佩玎,我的好人,这位是我的内侄保尔·德里尔赛,海军军官,当代的英雄。啊!真是一位伟男子!听着他吧,我的孩子,他吃过人肉,他吃过三年人肉!” 一九××年七月××日——我又看见了一次佩玎。我的初出茅庐的心并不怀疑。我是恋爱着的,我以恋爱着为幸福。我已向佩玎发誓说我没有吃过人肉。她很容易地相信了我。听到佩玎的笑声,是最好的音乐了。她爱我吗? 一九××年八月××日——保尔!一封给你的信。 今天晚上,我是十六岁了。幸福把我弄傻了。我满意着我的痴愚。我雀跃,我乱喝,我舞蹈,我也哭泣。我睡不着,我整夜把佩玎的信一遍遍地读过去。 一九××年八月××日——佩玎的丈夫已把她的嫁资浪费完了,她现在靠着他给她的一点赡养费度日。屈辱人的布施!娶佩玎!我们那么深切地相爱着!哦!搭救她,解放她,无奈我是这样的穷!而我的母亲,虽然她并不是吝啬的人,但是她不得不一个小钱一个小钱地打算盘,在生病的时候,她连到维希去养一季病都要踌躇。这真很像是穷困了。 如果我吃了我的姨母,那该多么好啊! 一九××年九月××日——当我去探望我的姨母亚力山德琳的时候,我有把握地演着我的角色。在吃人肉的大场面中,没有一个演员比我演得更好。我是客厅中的完善的吃人人种。我甚至说得过分一点,我相信我的可敬的姨母开始认识到恐怖了。是邪恶的快乐使她苦痛,否则便是她已变成完全疯狂了。现在我能够使她脸儿发青了。人们是可以给恐怖的分量加倍而得到好成效的。 一九××年十一月××日——亚力山德琳姨母的样子是可怕的,脸色苍白地躺在她的桃花心木的床上。房间里散发着樟脑的臭气。 我的姨母使劲地活动着她的嘴唇对我说: “保尔,再讲一个故事……那边的。” 一九××年一月××日——我叫在大路易中学的旧同学雕刻家比列,给我的姨母定制一个纪念碑,并向总长辞了我的职。 开洛,一九××年三月××日——尼罗河水刚在佩玎可爱的脚边的沙滩上静止了。只有我们俩在那儿,幸福,缄默。弯身在佩玎所束起来的蔷薇花束上,我所闻到的还是我的恋人的香味。 一个把土耳其帽子直压到眼梢的半裸的小黑人,哀求着要我们买一串用埃及钱串的项圈。 佩玎的目光固执地激起了我的慈悲心。 然而佩玎却不知道……当然,这是我很应该给这小黑人的。我把我袋子里所有的钱都轻轻地放到了那只黑色的手里去。那里有银钱,而且,运气真好,还有金钱。 那黑人惊呆了,不敢合拢手来。他干笑着,吻了吻我的大氅的一角,便飞奔着向那在这远处人们可以辨出有许多回教寺院俯瞰着各大厦的圆顶阁的开洛的郊外而去了。 [book_title]尼卡德之死 菲力泊·苏波 菲力泊·苏波(Philppe Sonpault)于一八九七年生于巴黎近郊。 他以诗人的资格踏进文坛。和勃勒束(Anohe Breton)一起,他著了那部“达达”派的杰作而又产生出“超自然主义”(Surrealisme)的《磁场》(Champs magnetiques)。他著名的诗集,除了《磁场》以外,有Westwego(一九二二)、Wang Wang(一九二四)、Gaorgia(一九二六)等等。 他写了许多小说,都可以算是法国现代小说的名作,如《好使徒》(Bon Ahpoe,一九二三)、漂流(A la derive, 一九二三)、《杜朗多兄弟》(Les freres Gurandeau,一九二四)《奥拉斯·比鲁艾的旅行》(Le Voyoge d’Horace Pirouelle,一九二四)、《瞄准》(En joue,一九二五)、《黑人》(Le negre,一九二七)、《伟人》(Le Grand homme,一九二九)等等。 他的作风是新鲜而质朴的。短小精悍的句子,没有任何的矫饰,像流泉一样淙淙不断的新鲜景象,急骤而突兀的进展,这就是苏波迷人的地方。在内容上,他表现着战后法国青年的不安的心境,对于一切传统的反抗不是用心理分析,却是用外表的行动来说明。 在他的著作中,黑人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如《奥拉斯·比鲁艾的旅行》《黑人》《伟人》等)。他们代表着冲动力、不合理,对于一切的反叛,善恶的混合。这些,也就是苏波的人格的一部分。 这里的这篇《尼卡德之死》,系自Anthologie de la Nouvelle Prose francaise译出,很可以代表他的作风。 一 上午四点钟。 尼卡德睡着,可是即使在他的睡眠中,他还竖起了耳朵在听。 电话的铃声只使他醒了一半。他等待着他的助手泊齐的声音。 “哈啰,尼克吗?” “三百六十七号。是我。” “我看见了。没有什么大结果……” “讲吧!” “那所屋子像一个蚌壳似的开着。那是要使尽吃奶的力气推才能进去,用肩撞一撞是不够的。在前厅中,有十四张桌子,按照高低并排地排着。在第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个橙子和一把刀;在第二张上,一把绿毛的鸡毛帚;第三张上,两个贝壳;第四张上,一个西班牙的新硬币;第五张上,一块两色的手帕(青色和黄色);第六张上,一把剪刀;第八张上,什么也没有;第九张上,一盏煤油灯;第十张上,一朵白色的石竹花;第十一张上,一朵蔷薇和一块烧糖;第十二张上,一只盛满了葡萄酒的酒杯;第十三张上,一只象牙雕的象;最后的一张上,一张波斯王陛下的折角的名片。在这张大桌子的脚边(十米多长,九米多宽)是一个铃。 “虚掩着的门通到客厅去,壁炉里有火。在一张圈椅上,有一双手套;在一件荷兰式的大家具前面,有一根碧玉的手杖。客厅好像是空空洞洞的。在这间大房间里,只有一张圈椅,一个已经斑驳了的木柜,和一张三只腿的小圆桌。在墙上,挂着一张十八世纪的画,上面题着这几个德文字:‘Wilhelmine,prinzessin von Preu sen,spatere markgrafin von Baryreuth。’一只眼睛已经戳穿了。在那幅画对面的墙上,有一张鼓吹一种美颜品效力的粉红色的广告。一个插着七枝点得高低不同的蜡烛的烛台,安放在壁炉架上。在上面,是一面大镜子,镜子上用粉笔划着这几个字:‘巴特先生七点半来看。’门的左边的那间屋子是一间浴室。右边的一间也是浴室,可是大得多。在这宽敞的房间中,我们可以在中央看到一架大钢琴。为要走到楼梯间去,我不得不移开了一张皮面的大圈椅。楼梯表面上看去是不考究的,可是它却有个特点,那就是坡级是照着彩虹的颜色髹漆的。第一级是深红色的,第二级是朱红色的,如此类推。在楼梯顶上有一个洒水的壶。我看出了三扇白漆的门,门上有着不同的号码:十八号,三百二十二号,四号。在第十八号房间中,有一个年轻的女人躺在一张富丽的大床上。她睡着,右手拿着一朵花,左手拿着一根胭脂膏。我唤她不醒。这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竟可以说是一间旅馆中的三等客房。那间和客厅一般大小的三百二十二号房间,是完全照梵尔赛宫中的路易十四世的卧室布置的。只是那国王的蜡像是用一个闹钟来替代罢了。在第四号房间中,两个穿着黑色晚礼服,在纽口上插着梓花的男子在下棋。这两个男子都已经死了。我关上了门,爬到阁楼上去。那是一个大房间,有许多花,一张大床和一张小桌子。在地上有一个电话机。那使我惊异不安的(尼克,我老实对你说,我有点害怕)是一个俗气的烟灰盂,一支香烟刚在那里烧完。床是零乱的,我去摸了一摸:还有点温暖。我不期而然地拔出我的手枪,在阁楼中走了一圈,一个人也没有,一顶帽子丢在一个角落里。那是一顶圆顶呢帽,是从房陀麦广场的先王爱德华七世的制帽人吉罗帽庄买来的。 “夜色差不多已完全降下来了,我打亮了我的电筒,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现在只差去看地窖了。我找不到地窖的门。门一定是被墙砌住了。可是在那个墙的后面,我模糊地辨出人声来:他在打电话。我把耳朵贴在墙上听,这是白费劲儿。我走出屋子去,可是通气窗也都砌住了。我在花园中,背着墙蹲在一棵树下面,像一个人大便似的。我窥测着那个屋子里的人,心想他一定要点灯或是关窗扉。我等到两点钟。那花园是很俗气的,我已对你说过了。树藤攀在屋子上和墙上,睡莲在一个小塘上飘浮着。我不得不离开了我守着的地方,因为月光快要把我照出来了。我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屋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一点显出有人在那儿的灯光也没有。只是那从烟囱里飞出来的烟,被一片月光所照亮了,不断地涨缩着。散步的人们在栅门前走过。其中的一个点了一支纸烟,吹着口哨又走了。有时候有几辆汽车在河岸上滑过。接着沉静又降下来了。 “在远方,我看见一片阵头雨像一只野兽似的奔上前来。闪电划开了黑夜,我守望着雨,守望着刚才打电话的那个人到来。一个邮差从脚踏车上跳下来,往前门的信箱中丢了一封信进去。 “园子是沉静的,可是从临近的地方,却有声音传到我耳边来。一个留声机模仿着加卢梭。最后,黑夜扑了下来,一切都沉睡过去。一点钟光景我已不能看我的表上的时刻了,一点钟在沉静中过去了。 “突然,我听到了一个歌声。嗓子非常好,差不多是温柔,差不多是嘶哑。 “那个沉滞而怨恨的声音,那个从墙里透出来的舒徐的声音直向天空升上去,一个更辽远的调子使一朵挂在石头上的花颤动了。那在巨大的褐色的树木上闪动着的,是一阵风或是一片月光。一个脸儿在墙顶上显露了出来。那是一个很黑的脸儿,上面两只眼睛像鱼一样地发着光,嘴简直像一颗心。几秒钟过去了。沉静掠着地滑过去,接着,一只拿着一盏点亮了的灯的手,像蛇一样地竖了起来。 “在这毛蓬蓬的小园子里,草或许是因为害怕而战栗着。那只手摇动着那盏灯,虽然有月亮,灯光依然还在池塘中反映出来。我们可以说这灯光的踌躇是一个暗号。 “一滴雨水使一只被灯光吓怕了的鸟儿闭了嘴。阵头雨过去了。在西方的山上,我听到了雷声。 “那个人大起来了。他跳进园子来,到信箱里去拿信,然后走了出去。那是一个黑人,身体很高大,穿着一身礼服,戴着白色的手套。我听见他走过又停下来。我等着他再走,可是这是徒然的。我便握着手枪,也走出园子去。我希望看见他,可是在河岸上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在我碰到的第一家咖啡店中,我打电话给你。我忘记对你说我在河岸上拾到了一个信封。我觉得这信封是没有什么重要的。这是一个青色的小信封。上面写着这样的地址:‘菩提树街二号屋主人收。’这封信是前天从P地寄发的。我想那是一个法国西部的城。” “哈啰!——赶快来!” 二 在法国西部的一个城的附近,当人们坐火车到那儿去的时候,人们便在铁路的左边看见一所神气很严肃的屋子。一看见这所巨大的建筑物,人们准会把它当作是一个修道院。 当人们走到这所灰色和绿色的屋子边的时候,人们便看见窗户都是用铁栅栏铸的,然而神色总还比监狱的铁窗愉快一点。有几扇窗确实是围着巨大的攀藤的:铁线莲或是茑萝。这座高大的建筑物是怪清洁的,卫生性地清洁。围绕着它的那条路是用碎石铺成的。人们与其说是在那里走,还不如说是在那里滑,在那里沉静。铺着青色板的屋顶上有一个避电器竖起着。屋子前面的栅子是锻铁做的。 四周是平坦的,种着一些瘦弱的小树,我们竟可以说是顶上有几片叶子的打在地上的桩子。一座座的高房子距离不相等地在那些阔敞的地上耸立着。在那些空地上,狼藉着被风翻吹着的纸片,空的洋铁罐,肮脏的旧抹桌布。一片枯干、灰色而稀少的短短的草,到处乱生着。 这一长条屋子在当地是很著名的。人们矜夸地称它为“疗养院”,因为有许多有名的人物住在里面。 实际上,这是一所最俗气的疯人院,可是它却有一种奇异的伟大,时钟或高架桥的伟大。 在内部,那些管理人努力把沉静引进去。地板上铺着极厚的地毯,墙壁上铺着一层层的软木。每一扇门都是双重的,而那些很小的窗户,也都用两三重窗帷和屏风板保护着。 当人们走进了这所屋子的时候,听到在几米远近开过的火车汽笛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一排排的树木把风和声音都拦住了。 当人们一走出这所屋子,而又听到了吵囔和呼喊声的时候,那已习惯于沉静的耳朵中,便会发着轰轰的声音。 在这几天穿白衣那几天穿黑衣的神秘人,在那个时候便插身进来。当一个倦于自己每日的无味的操作的过路人,在这地方附近徘徊着的时候,他听到了一种和盲鸟的叫声差不多的喊声。他立刻想象到犯罪行为或残酷的试验,想象到流血的举动,可是,当他留心一听而听到这喊声变作了一片长笑,一片传染的大笑的时候,他的恐怖便格外增加了。他害怕得发抖,可是自己也笑了起来。他想逃开去,可是不久当他听到了一阵阵的哨子声、呜咽声和在他四周奔跳着使他也不禁捧腹大笑的开心的大笑声的时候,他便不得不站住了。 这好像是那些住在里面的人踢足球的场景。 那延伫着的过路人终于振作起勇气,张开了他的雨伞走开去,因为黑色的天上,已落下雨来了。 另一天,一个邻近的孩子在附近的空地上独自玩着红种人打仗的游戏。他追着一个影子,瞄准了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口里喊着:“砰!砰!”他像人们有时称为羚羊的那些美丽的野兽一样地奔跑着。他沉醉在这个他自己所预料到的胜利中。他老是向前跑着。他在一块石头上绊了一跤,可是因为一个人也没有,他也就没有哭。他只不过爬起身来了。在这个时候,他从一扇窗子的铁栅间瞥见了一个流着眼泪的长满了胡子的脸。他逃开去了,而当辰光到了的时候,他便睡觉。 可是,他在夜间又看见了那张哭泣着的脸儿,他便把他所遇见的事讲了出来。 那神秘像一只扑食的鸟儿似的把自己的影子伸展在这个小城上。那疗养院好像突然染上了一重血色。恐怖在神秘的踪迹中飞翔着。居民都避开了那一带屋子,而在礼拜日或节日,人们也不会到那地方的附近去散步了。他们也忌讳谈那所辽远的屋子。 有一天,为了职分上的关系,县长不得不去从头到尾地参观那所屋子。下一个星期的星期六,在县署的舞会中,他讲着他参观时的情形: “院长是一个五十岁光景的人,很高大,很壮健。在他的眼镜后面,他的目光是灵活而锐利的。他引经据典地把他的方法解释给我听,可是老实说我却一点也不懂。他领我什么地方都走到。他询问病人的那间房是很别致的。墙上挂着各种的画,而在每一幅画之间,写着一个红色的号码。在窗子前面,有一个和普通人一般高低的古石像,脸儿向着外面的风景。在我看来那好像是一个雌雄人。我不懂得院长为什么把一大堆的表、摆钟、挂钟都聚集在那里。我没有工夫去数它们,可是并不过甚其词,我可以说那里至少也有三四十只钟表。” 那些听着这位县长说话的又年轻又漂亮的美妇人们都微笑了。对这间特别的房间的描摹,使她们觉得那么有趣,竟连跳舞也忘记了。那位对于自己的成功很得意的县长,接下去说道:“那位院长接着带我去看几间‘关房’,那都是很美丽的房间,陈设很富丽,地板上铺着好几层厚的羊毛地毯。那些房间中是那么沉静,使我有了一种时间已中止了的印象。诸位想一想那对照的情形吧。 “靠了一种复杂的方法,我不知道是潜望镜呢,还是镜子的把戏,我看见了一些疯人。他们想不到有人在看他们,样子显得很平静。其中有一个疯人特别使我注意。那是一个大力士一类的人,在缝着布边。我问院长这人是谁。‘我不能把他的姓名告诉你,这是职业的秘密。’他这样回答我,‘可是你要晓得他曾经做过几个月爱好运动的人们的偶像。他是一个有名的打拳的人。’我们看见一些病人,我觉得他们都是很有趣的。那里还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 那些妇女们都颇觉有趣。那位不愿意使她们老听着他讲废话的县长,邀请了她们之中的一个去跳舞。 在吃宵夜点心的时候。坐在县长右边的一个年轻的女子,打破了寂静亲切地问:“他们是怎样调理病人的?” “那位院长,”他回答她,“有一个我觉得是很别致的想头,那便是叫他的病人们运动。他强迫他们打网球,推大球,踢足球。护士们也参与这种游艺。那些疯人似乎对于运动很有兴趣。他们像孩子一样地快乐,这是院长对我说的。他们大笑着,大笑着。大部分的人还试想作弄别人。” 仆役们斟上了香槟酒,县长闭口了。那些听到他讲过这次参观的妇女们,又把它重讲给别人听,还加上一些有趣的琐节。 接着,当一切的好奇心都满足了的时候人们便谈着别的事,可是那疗养院却保持着它的传说。 在春天,有一日有人看见火车上走下一个漂亮的少年来,肩头斜背着一个照相机,这是一个英国的旅行家。他住在邮政旅馆中,几天之中他都在附近野游,询问着做生意的人和咖啡店里的侍者。他似乎对那个疗养院特别感兴趣。那位饶舌的理发师,立刻告诉了他所询问的一切事。于是,有一天他便用着要得到一些很明确的详情的借口,要求院长接见他。他写给院长的信上说,他有一个亲戚害着精神病,很想试用这种方法来医。当他到了院长室的时候,他要求院长把门都关上了,请他吩咐职员不要在他们谈话的时间来打搅他们。院长是知道病人所常有的这一类顾虑的。他叫那少年尽管放心,对他说决不会有人来打搅他们。 “您想必知道那位美国的大侦探尼卡德的吧?” “当然啰。”那医生回答。 “我叫泊齐·麦斐,是他的助手之一,我想不惹人注意地来做一番调查。求求您保守秘密。您从前用过一个有色人种的护士,一个姓名叫作阿贝尔·马尔德的黑人,是吗?” “不错。” “你可以告诉我些关于这个人的事吗?” “这是一个好护士,他很使我满意。他又力大又勇敢,对于镇压那些病人——特别是我们所谓那些‘武疯’——那些事上,他于我们很有用的。那些‘武疯’是一些怪诞而横暴的生物,他们不愿意做别人吩咐他们做的事。阿贝尔·马尔德在这里没有做多少时候,我想大概是一两个月吧。我应该对您说,管理人和职员们都以为他走了是一件憾事。护士们,管门人,花匠们,现在也还常常谈起他。他是很慷慨的,常常喜欢送点小礼物给他的同伴们、孩子们,甚至院里的病人们。” “从这个时期起您看见过他吗?” “看见过一次。一天晚上他坐了汽车来到这里。那是一辆很漂亮的汽车,这是要附带声明的。他对他的朋友们说他现在做了汽车夫,但是他穿的衣服却像一位绅士。” “这次的访问是在什么时期?” “大约在三个星期之前。” 泊齐·麦斐向医生道了谢,告辞而去。他当天晚上就打电话报告他的老板。老板热烈地赞赏他。尼卡德似乎对于泊齐其实没有费多大气力打听出来的这个消息十分满意。 “继续去探听那疗养院里的职员们吧,设法找出马尔德的一个朋友来,然后和他去结交。你或许会弄得到他的住址。杰克和我,我们就可以追寻他出来。” 在以后的几天中,泊齐努力去和那些护士们联络,可是别人对于他都远而避之。于是他便决意离开那个地方,和这小城中他一切的朋友们欢然作别。他甚至还去向医生辞行。 就在他动身的那天的下午,一个四十岁光景的男子跳下火车来,立刻叫了一辆街车到疗养院去。这是那边人几天以来等待着的新护士。 三 那个监视三层楼的新护士到来以后两星期,一辆美国制造的长型汽车,在疗养院的院子中停了下来。那时正是八月中旬,天很热。那个开车的黑人把他的汽车停在门前,忘记停止住发动机。他和管门人握了握手,便和管门人的儿子一起走进屋子去。 在这辆汽车到来之后几分钟,三层楼上的一扇窗打了开来,可是又关上了,接着又打了开来,接着又关上了。不久,两个流浪人靠着墙在阶坡上望了下来,开始吃喝。他们似乎很留心地在观察那所大屋子。 那开汽车的人去问候疗养院的院长,去探访那些护士们。那些病人已开始穿起运动衣来,预备做他们的每日的足球戏了。 “这家伙是谁?”职员们称为阿尔贝的那个人,看见三层楼的那个护士出来的时候,便这样问。 “一个新来的。” 阿尔贝瞪了那个新来的人一眼,接着便微笑起来。 那些疯人似乎是特别高兴。其中的一个不断地说:“天晴,晴,晴……”好像是唱歌似的,接着他便大笑起来了。 足球戏不久就开始了。阿尔贝得到了加入足球队的允许。就在这个游戏开始不久的时候,忽然起了一个大混乱,而惨剧也就出来了。 阿尔贝在奔跑的时候跌倒了,在他跌下去的时候,他把那个新来的护士也带倒了。他禁不住发出一声呼喊来,一声好像是受伤的人的尖锐的呼喊。他举起了他的流着血的手来。 几个疯子呐喊起来,扑到那两个叠压着的踢球人身上去。那个缝布边的大力士拔出拳头使劲地打。那护士发了狂,开了一枪。两个流浪人,手上握着手枪爬上墙去。 病人们大笑着,呼号着。有几个人向那两个开枪的新来到的人扑过去。当人们终于拉开了那些殴打的人们的时候,有五个人已受了重伤,躺在地上。 那护士已经被扼死了。 那个从前的雇员阿尔贝·马德尔已经不见了。人们记起他必然发了性子,跑到他的汽车边去,立刻开了汽车走了。 那两个流浪人在头上中了好几枪。几小时之后,他们没有清醒过来,就这样死了。当人们给那些死者更衣的时候,人们发现那护士和那两个流浪人都戴着假发。 那时人们才认出了尼卡德和他的两个亲信——他的表弟杰克和泊齐·麦斐。 四 在晚上七点钟光景,有人在各大街上喊:“尼卡德去世。” 一个手上缚着绷带的黑人,买了一份报,付出了一张一百法郎的票子。 “不用找钱了。”他说。 [book_title]罗马之夜 保尔·穆朗 保尔·穆朗 于一八八八年生于俄国。十三岁时即只身至英国牛津大学读书。一九一九年至法国,任职外交界,同时即开始其文学生活。他的作品,以讽刺的绚烂的笔调,描写大战前后欧美各大都会生活,常能捉到最精微之特点。他的词句每每好像是很艰涩而不易了解,但倘略一思索,其措辞之精妙便不禁使人折服。其著作有诗集《弧光灯》,小说集《夜开》《夜闭》《温柔货》《恋的欧罗巴》,游记《纽约》《伦敦》等数十种。 几只猫在旅馆的花园里唱歌。一只狗用吠声去把它们镇服,然后又回来,伸出一条青色的舌子,像吃过了桑子或是自来水笔一样。伊萨培尔的母亲在大厅里等待,让别人去颠三倒四地装她的衣箱。这是一个过分地被胡瓜水和唯我主义所保养着的矮小的妇人,脸上的皱纹在耳朵后面连成一气,胸前挂一串人造珠,而那真从海里采来的珠子都放在一只拿在手中的鲜鱼皮小提囊里。 当她看见我的时候,她便喊了起来: “我把我的女儿托付给你。伊萨培尔不肯和我一起回到法国去。她无论怎样的强迫都不接受。她真是空中的生物。她什么也不放在心上。你,先生,你是一个有智识、有理性的人,请你看管着她吧。你在找她?她已经不在这里。到了什么地方只有上帝知道,而且侍女也不带。她只带着一些酒瓶、一张毯子和一根杀壁虎用的尖头手杖,还说她什么也不希望了,而我的虚伪又使她愤怒。这个小姑娘像阴沟似的喝东西,而喝的又是些没有牌子的饮料。她一生单知道愚蠢地满足自己的欲望,像做梦一般。当初我们所认为娱乐的东西,四人舞、匈牙利绣货、骨牌、威尼斯图画,现在什么都不通行了。每三十年世界总要脱一层皮。我对她说,在她这样的年纪,我已经有了五个小孩。于是她便这样的回答我:‘怪不得你有这样漂亮的肚子。’衣服在她是随随便便的。她也不打算到社会上去混。我的迟疑和我的偏见使她迷惑。她想要拿一切来自娱,可是只出于开玩笑。她什么也不知道。她没有艺术的玩味。她所写的东西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们几乎可以说她已经算不了人,她是一切东西的猎物。无论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要不是庆祝着,便是拿来说笑话,她说自己受着诅咒,可是她只觉得好笑。我要错过我的火车了。总之,那果子是生了虫。告诉我,这种疯狂究竟是怎样的? “这是一个牺牲了的时代,太太,男的都当了兵,女的都发了狂。命运还在这里面加上了许许多多的灾难。真的,伊萨培尔便是这一种反趋时主义的牺牲者,这是每一个敏感的灵魂都迟早会去附和的,它要你不和任何人结交,除非你能够确实断定他们并不要求一种有利的友谊。” 她叫人把那使她的声音不能被清楚地听到的摩托停止了。 “……你想想,已经有十五岁,还不像一个有家教的孩子。”她说着把那忘记还给守门人的房门钥匙托付给了我(我也把这个钥匙忘记,直到那结在上面的沉重的三角铜片在我的衣袋钻了一个洞,而那钥匙便从这洞中落在地上的时候)。 笔迹推测: 奥维德相家批 推测号数 三四 伊萨培尔 “青年女子的笔迹。性格优美而尚称灵动。多血质。她虽然生活得舒服,但出身是否属于贵族的环境,却还成疑问。智识肤浅,但已足够讨人欢喜。个人观念不常合乎伦理。脾气难伺候。 “风骚甚于她自己所愿承认,她还保持着一种架子,且又憎厌太放肆的事情。独断又甚于傲慢,这性格甚至会造成过失。 “在社交上是广泛而可爱。是否诚意却极需考虑。有时会陡然地温柔起来的半冷的心。欢喜统治又支配自己所爱的人。现在所有的情欲并不是难以取悦的。” 我重读着伊萨培尔的笔迹,推测这是我在刚认识她的那几天就去请圣·摩尔·莱·福赛地方的奥维德相家批来的。在我发现这分析是错误的时候,为要更了解她一点,我还利用着它。留给我们去检验的,只是预言家谵语里的一些滑稽的“差不多”,对于这个,首先发笑的便是她自己。 伊萨培尔是气质浮躁而心情畏缩的。我来不及发现这个,并且也来不及一般地了解她,一直到我们两人共同地尝着了那种在从前是用来使爱情增加或结束的乐趣的时候。真的,甚至在华莱戏场我们第一次会面的那一晚,她就说我有一株杉树的神气。而在把她带回到母亲那儿去的车子里,我们就互相拥抱着了。那玩意的规则因此便省略得不少。热情固然损失了它有层次的趣味,但是感情的、磁力的和化学的交换律却可以更自由地行使,而实际上也算有所获得。 不久之后,伊萨培尔对我承认说,她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忽略了她身上的这种本能的天赋。或许她是因为贞洁过度才这样做的,她会毫不迟疑地在这方面牺牲她的道德。她玩着这样的把戏,是为了增进她的智慧和敏感。其实,她的智慧是极平庸的,而我又怀疑,毕竟敏感可曾经透入过这颗奥维德相家所批给我的,“有时会陡然地温柔起来的半冷的心”。 但是我们却很顺利地达到了一种没有偏见的人所极难享到的,互相信托的亲昵程度,用一种奇怪的逆行法,这无疑是由于我们互相认识的方式——违反自然程序真是多么危险——我很快地和伊萨培尔一起经历着恋爱的所有的步骤,只是程序却完全颠倒了。它以冷淡和厌倦来开始,以温柔来继续,从享乐达到爱情,随后便在好奇和游戏中结束。 我们会面的时候很多。伊萨培尔在罗马过了好几个月,我却再也猜不出是什么东西把她羁留在这个沉闷而又没地方好玩的城市中。 当我含笑地问她是不是打算在这里过一生一世的时候, “或许是的,”她便这样说,“无论如何,我是在努力探寻‘习惯’的踪迹,这只吐着链条又拿一个钟摆来做尾巴的野兽。” 她的房间临着比亚门附近的一些古时的堡垒。我的生活却临着一个院子,在法尔奈斯大厦的第二层上,因为我是罗马公学的学生。我在那儿有一叠书,一张到书架的最高几格上去拿书用的梯子,和一个龌龊的墨水壶。在六点钟的时候,我便到一间角上的房里去向我亲爱的老师告别。他老是坐在一张紫红丝绒的靠椅里读着一些下等的非洲著作家的作品,身边围绕着许多安戈拉猫,以及那些跟睡在特拉伊盎的纪念柱四周的猫同种的浮石色的猫。我至今还没有忘记他的像两块很大的冰似的放在前额上的眼镜,他的和下面的脑袋同样倔强的白发,和他的在乳白色的雅尼库伦山边阴沉沉地显映出来的、乡下的老爱拉士摩斯似的头。随后我便从被风所蹂躏的长廊走到院子里。那值班的守门人老向我投掷着一丝挂在他的银绶带上的微笑。 伊萨培尔总是在谛勃尔河边等我。我们便步行着回到上城去。这地方的女子都是上身长而下身短的,因此伊萨培尔的体态便会使人吃惊。她有一个极小的头,有时候为要替自己所干的傻事情解嘲起见,她便说这里面只满放着一些水。她的身躯也是小得几乎可以说没有。从肩膀起,她就立刻分为两条又瘦又尖的腿,就像圆规一样,走起路来尽向铺石上刺。她在右脚踝上戴着一个嬖人式的很重的闪色雕铜环,这又使她跛了脚。 平常,尤其是在第三者之前,她老是缄默着,可是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她却会把自己的一切思想都随便地说出来。她不喜欢结交朋友,特别是那种可以在旅馆里和食堂里发生的关系——其实在这事情上,她是错误的。 当我劝诫她不要抱遁世主义态度的时候,她说: “真正的遁世主义者却是那些爱好社交的人。例如我的母亲。是善恶的问题吗?他们是除了世故之外什么都没有的。”伊萨培尔恨她的母亲,决不肯错过可以讥笑她的机会;只有当她不在眼前的时候,才肯把她称赞几句。在餐桌上,她似乎老是在等候着一个可以扑到她身上去的时机。 伊萨培尔老是眯起了她狭长的眼睛微笑;为免得咬指甲起见,又时常在咀嚼一支小小的象牙卷烟。在说完了话的时候,她总会伸出那双掌心染成鲜红色的张开的手来,神色好像在拿一种完善的意见给和她谈话的人看,而请他回答似的。一般地说,她是没有机智的,除了在她的信札里,正如所有的女人一样。她让我看的那几段日记,我觉得是一点价值也没有的。可是她时常吐着血,打扑克的时候爱用投机的方法来赢我的钱,对于说谎会感到非常的兴味,这一点又和她的体力上的勇敢恰恰成为对照。我曾经看到,在一次偶然肇祸的时候,她是那样地担心别人,而竟忘记叫人把她自己的伤处绑扎起来。在三十六个月的战事期中,她是在诺瓦雍开伤兵汽车的。 伊萨培尔常叫些酒来在自己房里喝,可是喝到半杯便停止了,那时她的眼睛会充满着泪水,好像那酒替她打开了一扇神秘而灵敏的门似的,随后她又继续喝下去。她蹲坐在地毯上,脚缩在身体下面,多骨的膝盖因干风症而格格地响着,而同时又神气像一只懒惰的猫似的在抽烟。她会这样动也不动地大儒式地、像生孩子似的过几个钟头。 在春天,伊萨培尔结识了几个朋友。她已经过了整个冬季的孤独生活。 “你以为伊戈尔怎样?” 我嫌憎他的美,他的毒意的眼睛,那些彩色的广告牌的热闹。在这些广告牌上面,电影大明星伊戈尔是化装的,或是在沙滩边,或是扮作穷学生在铺得软绵绵的前厅里。我又嫌憎他竖在阁楼里的会把人激怒的侧形,他的洒满了火光的粗糙的皮肤,他和车夫们混在一起的在赌窟里打牌的乳白色的手…… “他有一株枫树的神气。”伊萨培尔说。 伊戈尔是希腊·爱尔兰人。他的父亲是一位希腊将军,而他的母亲是一位爱尔兰将军夫人。当我第一次在伊萨培尔那里碰到他的时候,她把我们两个都仔细地端详了一番。 “人生真是矛盾的交织。”她叹息着。 在这个时期内,伊萨培尔开始用创药,身边围绕着许多三棱水晶。早餐吃生姜,买了一张斐伦采的折叠床,每天从不相识的人手里接受一朵木兰花,向仆人们发着离奇的命令。她一触到鹿皮便非晕倒不可。她用特殊的理解法来和生活隔离,她躺在豹皮上接待我,她说话也模糊起来。我埋怨她不该什么应酬也不再到。 “可是我每天夜里都出去。” “到哪一个世界里?” “到睡梦的世界。” 有一天,她把我带到了她的房间里。她的床上面钉着许多发票、信札、赛跑家的小照和一张纸片。在那纸上面我看到这些字:“不要忘记星期六去和伊戈尔讲恋爱”。我觉得不应该去问她。可是她却看着我。 “你的目光真迟钝,”她说,“伊戈尔的眼睛却是水晶做的。我不喜欢屈服的英雄。” “我却喜欢那些自己做帽子而又会懂得受骗的女子。” “随你的便吧。可是要当心那些有子宫炎的。” 她把手里的杯子放在一张留声机片上又看它跟着那声音旋转。 拿波里!我愿意死在你的迷人的天空下。 “你……” “不用说了,”她插进来,“我知道你要讲:‘守住了我,你将来就可以看到,我是会带幸福来的。’” 伊戈尔有一个女朋友汪达。伊萨培尔介绍我和她认识了。她是一个波兰人,又相信鬼怪。我们常在夜里到奥斯谛的海边去玩。我坐在折式前座上。伊萨培尔的右面有汪达,左面有伊戈尔,用自己的手同样地握住了他们的手指。她的坦白使我不安。为要免得责备她,我便游戏似的说: “我宁愿在自己乡里做老大,而不愿意在罗马做老二,或是在什么地方做老三。” 在我安闲和傲慢的遮盖下,我赤裸裸地公开了我已经忘却的,或是重新记起的痛苦。我本来愿意和伊萨培尔共同生活,并且像远别时那么完全地爱她。但是在晚上,我竟喜欢起自己在白天所不得不厌恶的她的种种来:她的轻浮,她的不透明的灵魂和透明的衣服,她的欢乐的迅速和低级。 从汪达那儿,伊萨培尔知道了红头发的香气、她下午悲哀的理由、买丝织紧身衣的最好的地方、以生辰为根据的东方预言术、杀死蜜蜂吸它们的蜜的方法。这是柠檬、柚子、蜜枣和三色糖果的朝代。伊萨培尔在她的衣箱上画着菱形和盘线,替自己想着铭语,寄着些无头信给政治家们,买着嵌花胸针,穿着十字褡,用她的夜间的喧声来惊扰着邻舍,宣传着贫困,又发了自己大动脉上的损伤。 我在这个时期内没有那么苦痛。伊萨培尔把我叫到公园里去。在凳子上,她对我说,她要用煤气来自杀,又说她不愿意被抬到一家药房里去。 她的思想踟蹰起来,像一只光天化日下的蝙蝠。 滑稽而又惨白地,她重说着: “我是一条十字街……” 为安慰她,我替她引了麦克斯,那位拉维尼盎路上善良的拉封丹的这几行诗: 小海古勒发现他前途有两条路径: 一条通到恶,而另一条通到善。 要是他走了一条,他便无疑会发现, 那些把他弄昏了的支路。 我有一天早晨碰到汪达。这是在圣伊西多罗坊。人们在建造商业银行的分行的时候刚发掘了一座预比德神庙。许多画报都有照片。这是散步的时机。天下雨。汪达躲在一件浸不透的油布里,全身呈紫红色。 我正要埋怨她的专制精神,她聪明的舌辩,她温柔而恶劣的态度,总之,一切都是为了伊萨培尔所陷入的圈套。 “你可不知道,”她说,“我是怎样认识伊萨培尔的。我纵然生着红头发,可是妒忌的却是她。她在伊戈尔的门前一直等到天亮。我走了出去。她并不认识我,便走到我面前来。 “‘我要和你讲句话。’她对我说。 “我把她带到我家里。她留在那儿……我们有一个多星期不敢把这事情对伊戈尔宣布。” 环绕着芦苇的篱笆,那银行的最下层是出现了,在中间有一位刚被掘出来的,生两张面孔的预比德,冷酷而又威严,像是银行的总经理。 “你不喜欢听我的故事吗?” “我很不高兴看见所有你们这些现代女子的种种不规则和不生产的情形。你们都是性欲机器。” “你尽管非难吧……可是要相信我,伊萨培尔的一切游荡都只不过是注定来压服她的骄傲的苦行罢了。” “你不过是一个温良的诡辩家。”我回答,正要离开她。 汪达把我叫了回来。 “你可真个觉得我有一株常青橡树的神气?” 那时候伊萨培尔发现了一个黑白杂种人。他的名字叫作杰克,而他的裤子是由一条装镍片的带子来束着的。他常用他的漆皮鞋底尖端和后跟在地板上描画一些人们很想辨认的魔文。他的指甲像是凝在指尖上的蔷薇色的水滴。无论向前或是向后,他都能很容易地叫他的羊毛似的头发碰到地板。他是一个拜物主义者,信奉着女人的提包。有人曾经看见他们一起在巴拉丁山上和爱克赛尔西奥的酒屋里。 伊萨培尔刚要称赞他,我却占了先。 “你不必对我说他有一株野蔷薇的神气吧。” 她整天把他的名字写在一块块的纸上,随后又捻成小团吞到肚里。 不久之后,她便开始欢喜变质的酒精、烟叶饼、木屐快舞、最喧扰的军乐队、镀银的餐具、莓色丝缎的衬裤和百衲布的外衣。 “杰克爱我,”伊萨培尔会说,“他向我要信,要照片。他的皮肤上有斑点。他有握力极强的脚,能够像猫一般地倒爬下树来。他个儿很大……我们可以借用毕封形容大象的话,一个结实的怪物。他又会假造签字,又会舐锁。当他来看我的时候,他对我说:‘我不拿一点你的东西是不能走的。’” 她接着说:“我也爱他。他很擅于使用那种在快乐的时候发出来的温柔的秘密语言,那些能同样当作猥亵用的,并且因此才见其珍贵的,可耻的话。我们不久便像通过磁电似的缠在一块儿。假使我在你身边会失去知觉的话,那便只要他的黑色的大手一放到我的额上,头痛就立刻会停止的。而我的母亲却说我难管束!爱情的变更对于我的作用,就像空气的变更对于别人的作用一样。” 伊萨培尔是在什么时候和他发生关系的?我们从没有碰到过他。但是我们却接到了一些不具名的信封,在里面放着我们的女友的怪诞照片。仔细一看,我们便发现她的头是黏凑起来的。我又在特拉斯德委尔的旧货商那儿发现过一只我所给她的手钏。 汪达对我说: “昨天早晨,我在自己房里,我正穿衣服。有人揿铃。因为是独自个在那儿,我没有去开门。 “‘外边是谁?’ “门背后有人模糊地说: “‘放我进来,是一个朋友。’ “我还是不动。 “那人走下楼去,就完事。” 就在这时候,正如我前面所说,就在她的母亲离开罗马的时候,伊萨培尔不见了。我等着,以为她定然会很快地给我一点消息。一点消息也没有。她的失踪对于我有时是愉快的,然而却更会引起悲哀:当我们的朋友们喜欢把行动弄得非常诡秘的时候,我们便不再对这神秘感到兴味了。我积蓄着恐慌。一整天没有她,到晚上我的房间便会冷冰冰地接受我。我过着不耐烦的日子,悲悼人生的欺诈,急迫地混到街上的一群里去,在报纸的标题上找寻刺激,我是一个有知识的人,我不能使自己习惯于过一种今日所不能不过的生活,没有过去的经历,没有事前的考察,只时时刻刻要和疯狂搅在一起。 有一天晚上,我在一处平坛上碰到了伊戈尔和汪达。他们在格苏教堂的皱石边喝着一种番红花色的饮料。 伊萨培尔无论对我们之间的哪一个都没有报告过一些近况。 我只从按摩女子那儿听到汪达说,“她在城外租了一间屋子。第十二号房,在一所名字像酿酒场似的德国式别墅里。这是比民众门还要远,两座小山的夹缝里,在那儿有一座潮湿而遮满阴影的花园。” 伊戈尔打断了她的话。 “那主人可是从一部德国小说里出来的,有一顶黑的毛织帽和一脸满是蝙蝠的胡子的吗?他可是住在中央的别墅里,四周围有恶狗在门边喘气的吗?正是这个人。我知道那地方,因为在那边拍过戏。” “我们出其不意地上她那儿去吃饭,好不好?”我说,“真是意外的聚会。” 我们在车子里放着一些香槟酒,一只装水果的篮子和一些冰食物用的冰。 马应得在半山上就停止。 我们自己拿食品。栅门是开着的。伊戈尔和汪达在树荫里狂笑,模仿着各种牲口房里的声音,又在他们的手上假作着亲吻的声音。 犬吠声惊醒了黑夜。我们在无花果树的半圆形树冠下面找寻我们的路径。随后小路拐了弯,在叶子响动的竹树的帷幕前停止。这样会愈像一片草莽了,因为我们还听到狮吼声,因为那近边是波介斯别墅里的动物园。 一间白色的小屋子上有十二号字样。 汪达去敲门,起初是轻轻地,随后却用起劲来。我们喊着。一只田鼠逃过。我们挤在一起,不作声,被黑暗照花了眼睛,手臂上抱着瓶子,那块冰把我的手指都快冻掉了。 伊戈尔提议绕过花园再进去。靠着一株无花果树的帮助,我们爬过墙,树上的果实很响地落下来。里面没有声音,也没有光亮。我擦亮一根火柴。它照亮了一座石级。门是开着的。我们把电灯开关捻了一下。一盏屋子中间的挂灯刺痛了我们的眼睛,把那房间浸在如白天的光明里。我们嗅到一股麝香的气息。伊戈尔把香槟酒随地一放,走上前去:在卧房里,伊萨培尔横陈在地上,裸体,不动,项颈四周有黑色的痕迹。 [book_title]佳日 约克·德·拉克勒代尔 约克·德·拉克勒代尔(Jacques de Lacretalle)是法国新晋的心理小说家。在一九一九年,他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但在一九二〇年他的《若望·爱麦兰的不安的生活》(La Vie inquiete de Jean Hermelin)以及一九二二年的《西尔贝曼》(Silbermann)出版以来,他的声誉便一天高过一天。到现在,他已是法国文坛的巨子,而他的《西尔贝曼》、《西尔贝曼之归来》(Le Retorn de Silbermann)等,也已成为法国现代文学的经典了。 他的著作颇受英国和俄国小说的影响,而给他更强更直接的影响的,是昂德列·纪德(Andre Gide)。他的著名的小说,除了前面所说的以外,还有《鲍尼法斯》(La Bonifas)、《结婚之爱》(Amour Nuptail)、《沙冰》(Sabine)和最近出版的《订婚》(Le Fianeaillis)。 拉克勒代尔的特长是人物描写。他并不分析,他只叙述;他选出一些语言和动作来给我们看,比别人缕缕细说都更活跃。在形式上,他也达到了完善之巅。文学的纯洁,有力,在法国现代文坛上是数一数二的。 本篇系自他的小说集《隐藏的灵魂》(L’Ame Cachee)中译出,颇可以作他的作风之代表。 “我们要不要把这匣子藏在他的饭巾下面,给他来一个出其不意?” “不。我要把他叫过来,把这只表交给他,对他说:‘昂利,这是我们——外祖母和我——送给你十二岁的生日礼。’你懂吗,我们不应该把他当作一个孩子看待了。这会使那小家伙心里不舒服的。上一次我就看透他了。” 那外祖父在那摆好了食具预备吃午饭的食桌周围兜着圈子,视察着一切东西。他猛然站住了,伸出手指指着,说道: “这好像还是那个小酒盅……为什么不给他一个大酒杯呢?” “你认不出这只酒盅了吗?这就是露忆丝小时候所用的那只酒盅啊。我以为这会使他感到有趣。再则,他可以看出我们是想着他的母亲,我们爱着她……” 最后的这几句话,她差不多是背转了脸儿用低沉的声音说出来的。他一句话也不回答,继续踱着步子。 这是一对怪相像的矮小的老夫妇。他们的身材是相等的,而他们的身体又都是同样的脆弱,他们的脸儿都是瘦削的,他们的目光都是沉滞的。我们可以说那同样的损伤,已把他们的原始的性格的外表消灭了。然而,在某一种骚动上,在一种昂起项颈来的特殊的态度上,我们可以从她的身上辨认出意志力的习惯和抗争的好来。他呢,正相反,他踏着稳步子走着,显出贤明和专心的神气,有条理地摇着他的头,好像心中在计算一篇无穷尽的长账。他不时地站住了,把他的两手像遮眼罩似的放在他的脸的两边,接着,使着一个小小的狭窄的手势,把他的两手向前伸一点出去,为的是限定他的视界的范围。 她已把这个酒盅拿在手里,把它在手指间转动着,凝看着那刻在酒盅上的数字。 “在露忆丝生长病而不大吃东西的时候,我是把肉冻放在这里面给她吃的,你还记得吗?我现在也还看见她那么瘦那么瘦的小脸儿,俯在这个酒盅上……” 他点了一点头,瞬着眼皮,便又继续踱圈子了。 “现在恨我们,千方百计地使我们难过的人,竟会就是这个女孩子吗?”她像在一种幻梦中似的凝看着这个酒盅说下去,“有时我想到了这件事,我总想不出会是这样的……因为她只知道想法子叫我们受苦痛。譬如说吧,为什么不让我们今天早晨到车站上去等昂利呢?” 她用一个大酒杯换了这个酒盅,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那外祖父喊着,“你在他的椅子上,放了一个坐垫!这是用不着的,我的好人,他身子比你更长啊。” “哦!我的朋友,让我照我的意思来安排吧。” “我再对你说一遍,一个小伙子是不欢喜这一切小觑他的小心的。” 他照着他的习惯的手势,对称地举起他的两只手,带着一种温和的固执答辩。 “一个小伙子,一个小伙子……他还是一个孩子哪……而且是一个没有人管,没有人怜爱,没有人照顾的孩子……当他到这里来的时候,我们应该让他得到自从他母亲只顾着那个无赖以来便不再给他的那种柔情啊。” “千万不要在他的面前说这种话。” “为什么呢?你以为那个人就会在那边不笑骂我们吗?” “当然不啰,”他叹了一口气回答,“但是我们却不应该学她的样儿。上一次,当你对昂利说他的后父已破了产,险些去坐牢的时候,他脸红了,我很清楚地看出他听到这一类话是不舒服的。今天,我请你遏制一点吧。” 她突然地耸了一耸肩,接着流利地说: “是的,是的,老是让步,忍受一切………这是你的办法。如果在露忆丝跟那个男子走了的时候,我们要求法庭把我们的外孙交给我们管,那么昂利便不会在剧院的后台由一个下流的戏班理事管教了。那时他便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而且,虽然你觉得我的怜惜是可笑的,可是我总很能够教育他。” “我并没有这样说过,我的朋友,可是我们不应该把昂利也混到使我们和我们的女儿发生纠葛的那些不幸的事里去。他将要成人了,他将自己学会辨别什么是体面的,什么是不体面的。我有这个把握。” 那外祖父挺直了他的小小的身材。他的下颏被一个战栗所震动着。她凝看着他,接着便用一种温和而折服的音调说: “是的,我很知道,安东。我克制不住自己……原谅我吧……我们是那么不幸……而今天我又觉得那样兴奋……我们差不多已有五个月没有看见他了……你想一想这件事吧……把这分离的苦痛加到我们身上来,这可不是恶不可赦的吗?” 她的声音是断断续续的。她用她的手帕去拭她的已潮润了的眼睛。他抓住她的两手,紧紧地握着。 “镇定点吧。今天,我们会快乐了。今天天气准会很好的。你瞧……” 他带着一种郑重的柔情对她说着,不知不觉地拉着她向着敞开着的靠园子的门走过去。走到了阶坡上的时候,他们站住了,抬起他们的头来。天是青色的,苍白而纯洁。一片云也看不见。在他们的瞬动而憔悴的眼睛中,显出了一种同样的希望的表情来。他们老是手牵着手,差不多是同声地、柔和地说着:“好天气!” 他们的神气好像是两个看到了同样的狭窄的阳光的、囚牢中的伴侣。 那所只有一层楼的屋子,是夹在两个收拾得很整齐的园子中间。前面的那个园子成着斜坡形一直达到一条路边。在路的前面,可以看见另一条平行的路,但是却更光耀、更平滑,那便是马尔纳河。另一个园子是用花坛装饰着的,一条条的耙得很干净的小径,把那些花坛划分着。靠着墙,一大丛的百合花正盛开着。在远处,东一个工厂的烟囱,西一所巨大的砖石的建筑,在风景间耸立出来,使人猜出这是巴黎的郊外。在不很远的地方,一道高高地横跨着河流的高架桥,把这幅图画一分为二。 “我应该上厨房去,”那外祖母说,“我不知道克洛蒂尔特把我们的甜点心做得怎样了。” 独自的时候,他小心地走下那通到园子中去的阶坡。他走到百合花边,把手放在背后,慢慢地嗅着花香。他显得很满意,摸着他的白胡子。接着,他拿了一把排列在楼梯下面的铁耙,动手去耙一条小径。有时他停止下来,而当他寂然不动的时候,他的脸色便显出了一种幸福和坚忍混合的表情。他不时地弯身下去拔一棵野草,或是翻一块石子。在他的一切的举动中,都有一种使他的举动优美的谦卑。我们竟可以说这是一个乡野间的圣人。 厨房中传出了人声来。那外祖母在那食橱上面的窗边露出头来。 “现在几点钟了,安东?”她喊着,“克洛蒂尔特的钟上是十二点钟。” 他拿出他的表来,摇动着他的食指,表示不对。 “十二点缺十三分钟。嘿,你瞧,快车开过了。” 食指是向高架桥那边指着的。火车奔驰着,它好像漆得很光亮,滑走到顶端,便看不见了。 那外祖母离开了窗口,走到园子里她丈夫的身边来。 “我到厨房里去得很好,”她说,“乳酪是太稀薄了。” 她想把她的表重放到她的腰带边去。她的手指被颈圈缠住了。她顿着脚,性急地抽着链条。 “只有一刻钟了,”她说,“一刻钟之后,他就到了。” “不要这样心焦,我的可怜的朋友。你从早晨起就没有安静过了。” 她深深地呼吸着,好像她实在是很疲倦了似的。接着她做了一个无可无不可的手势,使劲地抓住她丈夫的臂膊,用一种露出沉痛来的深沉的音调说: “你懂吗?安东,我只要求一件事:那就是在昂利自立之后让我再活几年。那时候,他会选定了他的家,他会住到我们这里来。而我们的晚境,便会是我们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因为他的母亲不爱他,”她固执地说下去,“否则她会跟着她的丈夫的班子,把他从这个旅馆带到那个旅馆吗?昂利的幸福,他的前途,自从她爱上了那个男子以来,便完全不在她心上了。啊!当然我也并不和露忆丝的前夫说得来……可是那个家伙却爱他自己的儿子,而且关心他……” 他听着她,沉思的目光凝视着什么远方的东西。突然,他打断了她的话: “当我想起了昂利的前途的时候,当我想到那坏教育或许会妨碍我们的外孙成为一个正直的人的时候……啊!你懂吗?我觉得我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了……我觉得我会去扼死那个坏蛋。” 一阵红晕飞上了他的秃顶而不大结实的头颅上,他的颤动的手指做着好像正要扼人的姿势。她看出了这全部的可怜的力量。 “啊?安东,你是多么爱昂利!” 于是她出于感激,温柔地捏着他的手腕。 “我们到前面去等他吧。”她说。 他们走上了阶坡,穿过屋子去。厨房的门是开着的。那厨娘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便抬起头来。这是一个并不年轻的,可算得壮健的姑娘,她的青色的眼睛和又黑又浓的眉毛,使她有了一种敏感同时又强硬的神气。 “呃!昂利少爷现在不会再迟到了吧。”她用一种快乐而强有力的声音向他们喊着。 他们向她微笑着。 在屋子正面的园子是朝南的。铺着一层鲜绿色的细草的草地,在阳光中闪耀着。那两个老人在门口站住了,固执地望着园子前面的那扇小铁栅门。他们并不谈话。一段长时间过去了。她又急促地取出她的表来看时候。那时,他用一种不真切的平静的声音说:“天气多么好!” 她似乎并没有听见他的话。接着,在一个不安和暴怒的突然的爆发中,她喊着:“他不来了。我有这个预感。他们并没有放他到我们这儿来……是的,那临时决定不让他来的是她,是露忆丝,没有什么理由,只是要故意和我们作对……啊!我很清楚她的脾气!……在小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她不听我的话,只为了拗逆我她会心里高兴,也不想想她给我引起的苦痛……” 她的丈夫试想镇定她,但是她却不让他有说话的机会。 “是的……我比你更知道得清楚一点……如果不是为了要使我们不快乐,那么为什么不让我们今天早晨去接我们的小外孙呢?‘昂利将在正午到你们那里。用不着到车站上去。’这就是她信上的话,这个强硬而没有良心的女儿。” 那个矮小的老妇人,挺直了身子,颤动着,好像是在和一个敌人顶撞。 突然,她停止了下来。她的胳膊依然还没有放下去。由于一种本能的确切的动作,她把她的脸儿向那什么也还看不见的路上伸过去。一个尖锐的表情在她的脸上显露了出来。 “他来了。”她很快地说。 接着不久,一个男孩子,后面跟着一个女人,在栅门前显身出来了。 他是高大的,但却瘦削而无力。从他推栅门的态度上看来,我们竟可以说他是一点劲儿也没有。他的脸儿是圆圆的,可是因为他把脸儿垂倒了,又因为他的皮色是苍白的,这脸儿便显得渺小而没有任何奇特之处了。 为了和他的外祖父母招呼,他的脸儿才抬了起来。他并不难看,但是他的没精打采的神气,却毫无动人之处。他的外祖母已跑过了草地去把他拥在怀里吻着他。 “昂利,我的昂利……”她一边爱抚着他一边说。 他先还吻了她。接着,他便让她去摆布,一动也不动,偷偷地望着远处。接着便轮到那外祖父了。他使着一个郑重而温柔的手势,把他的外孙的头捧在手里,吻着他的前额。 送这孩子来的女人站在后面。她穿着一件全黑色的衫子,可是很短,而且紧贴着身子。她的项颈是袒露着的,她的脸儿上涂着脂粉。那外祖母一眼就觉得已看透了这种娇态。然而她总还殷勤地向她点了点头,对她说: “谢谢你送了我们的外孙来。我希望这事不会绊住你一天,累你不能出去玩。” “哦!不,太太,”那女仆回答,“可巧我有一个姑母住在伐兰,如果太太答应的话,我想今天下午去看她。” “当然啰,”那外祖母说,“你回来领他乘六点钟的车回去。” “露忆丝太太叫我们四点钟光景动身。” “可是你如果在吃过午饭之后到伐兰去,你便不能在那儿耽搁许多时候了。”那外祖母带着一种一半同谋一半恳求的神气说。 那女仆露出了一片同谋的微笑,便向厨房那里走过去。 “昂利,你已长得那么高大了!”那外祖母揪住那孩子的项颈喊着,“你瞧,我的胳膊不够长了……你知道我们差不多已有六个月没有看见你了吗!……你也稍稍想起我们一点吗?” 他用一种缄默的肯定来作答。 “而且你的生日也没有接到我们的礼物而过去了……但是我们却并没有忘记了礼物。我们不愿意送去给你。你的外祖父现在就要把它拿给你了。安东……” 那外祖父拿出了那匣子来,打开了,把它放在那孩子的伸出来的手里。他道了谢,拿起了那只表细看着,而在他的长长的弯弯的睫毛间,一道美丽的光便向那两个老人溜了过去。 “这使你高兴吗?”那外祖父钉住了问。 “哦!当然啰……这是金子做的吗?” “一点也不错,”那外祖父说,“这是一只真正的大人用的表。” 把那只表紧紧地握在手里,他向他们走上前去吻他们。 那外祖母牵住了他,温柔地抚着他,开始询问起他来。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把你所做的事情都讲给我听吧。你们在马赛住得好吗?你有一间漂亮的卧房吗?” 他懒洋洋地让人抓住了他的胳膊,有点忸怩地回答。他不喜欢马赛,他说,但是,在那他们住过一个月的尼斯,他却玩得很有趣,在意大利的圣雷莫和拉巴罗也如此…… 他的话是慢吞吞地说出来的,一个手势也不做。他的脸儿老是寂然不动;他的嘴唇也不大翻动。那给他的话做手势的,倒是那渴望地看着他的嘴唇的动作的外祖母。她满溢着兴致和热情的起了皱纹的衰老的脸儿,听到了马赛这地名噘着嘴,听到了圣雷莫和意大利快乐地欢迎。然而,在这个欢乐的下面,不安和苦痛还是可以从她的眼底里看出来的。 那外祖父移开了两步,带着一种殷勤而郑重的神气搓着他的两手。厨娘在门槛边出现了,她用一种习惯的声音通报中饭已预备好了。 “上桌去吧,上桌去吧。”那外祖父拍着手喊。 “昂利,你坐在那边,脸对着窗子,让我们可以把你看得格外清楚一点。”在走进饭堂的时候,那外祖母这样说。 那孩子,在坐到那指定给他的座位上去的时候,微微地战栗着,好像他是不喜欢光线似的。 他的脸儿,在这样安放着的时候,便格外地显出他的面部的寂寞了。人们在那脸儿上一刻也看不见孩子们所惯有的活泼而天真的表情,就连羞怯的影子也没有。他向那使他感兴趣的人或是东西慢慢地转过头去,长久地注意着,但是他的脸色却毫不改变。只有偶然从他眼睛四周的一个轻轻的凝颦上,或是从他的在微微合下的眼皮间有点女性的目光的溜动上,人们能猜度出这是他的不快或满意的表情。 “那么你的学业呢,昂利?”那外祖父问,“你的书念得怎样了?你对于读书感兴趣吗?” 这孩子冷淡地注视着他,用简单的几句话回答。他在马赛的中学校读了几个月书,后来便函授了。 “你的教师们满意吗?你分数好吗?” 一个小小的敌意的凝颦,在他的眼上显露了出来。他向那女仆端上来的菜转过头去。那外祖父正要继续问下去,忽然看见他的妻子向他做着不耐烦的暗示,便缄默了。 “现在,”她说,“我希望你们要在巴黎住下来吧。你的妈妈的计划是什么?” “妈妈很愿意住下来,但是她说不久又应该出门了。” “真的!那么她还不能称她的意志做吗?”那祖母使着一种愤怒和冷嘲的混合的口气说,“谁阻止她呢?” 那孩子低头饕餮地吃着菜,一句话也不说。外祖母又踌躇地说下来: “还有……还有你的后父呢……他待你好吗?你妈妈和他不吵嘴吗?” 他先做了一肯定的表示。接着便把头完全地弯倒了,露出他的没有梳齐的头发来,又递出酒杯去,让人给他斟酒。 在给他斟酒的时候,她看见了他的手。 “怎么,昂利,你咬你的指甲吗?” 不满意的颦皱又在孩子的脸上显露出来了。他试想把他的指尖隐藏起来。 “哦!这使我看了多么难过,”那外祖母说,“这是很难看的,昂利……可是——”她很快地补说下去,“我不愿意来责备你。” 为了使他不把这责备放在心上起见,她抚着他的咬得不成样子的指尖。 “天哪!你穿着的是什么?”她从他的腕上看见了一角红绿条纹的毛衫,拉它出来说着,“这难看极了……这是从哪里来的?” “他们在意大利给我买的。行李是留在尼斯的旅馆里,所以……” 他显得很狼狈,没有把他的话说完。 “这真太难看了!”那外祖母喊着,“那么你没有衬里衣衫吗?” “我们可以在回来的时候取我们的行李。” 她和她的丈夫互相长长地看了一眼。怎样的生活啊!他们想。沉默了一会儿。于是,那外祖父强作欢笑地说: “对我说吧,昂利……你的旅行的最好的回忆是什么?你一定做过有趣的散步了吧。而意大利,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啊!把你的印象说一点给我听听吧。你觉得什么最有趣?” 那个倾杯而饮着的孩子并不立刻回答,脸儿一半被酒杯遮住了,他把他们两人一个个地注视着。 “那只有在我演戏的时候。”他过了一会儿回答。 “你演过戏了?”那外祖母惊慌地举起手来喊着,“在什么地方?” “在一个俱乐部里……但是那是一个真正的戏院,而我所演的又是一出真正的戏。” 那外祖母的手重又落在桌子上。她把嘴张得很大,机械地问:“哪一出戏?” “一出在巴黎演过的很有名的戏。我的名字是查理。我在两幕上出场,而在末一次,我说着那些引得大家都笑起来的话。” 那外祖母带着一种要哭出来的声音讷讷地说: “那么你对这个感兴趣了吗?” 听到了这个问话,那孩子的脸色突然改变了。在他的颊上,两个酒窝儿凹陷了下去。他的眼睛发着光。他润着嘴唇,做了一个大手势。你可以觉得他是不能忍住他的话了。 “啊!当然啰!当我上台的时候,我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满意,满意,而同时我的身体战栗着。除了装在舞台边的电灯以外,我什么别的东西也看不见。幸而那戏里做我的母亲的女人把我牵在她身边,否则我便因为灯光的缘故连走也走不动一步了。过了一会儿,我习惯了,而在台下面,人们使劲地对我喝彩。我回到台上去答谢了三次。在演过戏之后,有人对我说,如果我愿意,我以后可以赚许多钱。” 他的声音特别地响亮起来。一道诚恳的光芒,甚至一种诗意,照亮着他的视线。可是在这视线碰到了那显得目瞪口呆的外祖母的脸儿的时候,那孩子便立刻停止了,垂倒了他的头,又摆出他的阴沉沉的神气来。 “你的母亲让你去做这种事吧?”那外祖母没精打采地问,“当她看见你上台的时候,她什么话也没有对你说吗?” “她老是在后台。我在换布景的时候看见她。在第一幕之后,她对我说我太苍白了,她把胭脂涂在我的颊上。” 那外祖母用手掩着自己的脸,遏住了她的怒气。 午饭还没有吃完。那外祖母不断地询问着孩子,同时也询问着他的母亲、他的后父。她想打听出他们的生活的一切秘密。她的声音是急促的,有时是苛刻的,但是这尖锐的好奇心是好像解除了武器似的。而当那孩子回答的时候,那老妇人因不安而抽着筋的脸儿,好像是一个听着别人描摹自己所不能看见的东西的盲人的脸儿一样。 那外祖父显得不赞成这种问题。他不时地问他的妻子,打着小小的谨慎的暗示。但是她不理他,而且,她有时候还向他怒视一眼。那外祖父狼狈地低下头去。那孩子看见了这种情景,但是他却一点表示也没有,继续慢慢地咀嚼着。 “昂利,”离桌的时候那外祖父说,“你下午愿不愿意和我去划船?” 那外祖母立刻夹进来说: “什么念头!我不让你把他带走……可不是吗,昂利,你愿意抛下了你的外祖母?” 她在一张低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把他拉了过去紧贴着她,好像害怕别人来抢了他去似的。 “我的昂利,今天我得到了你是多么快活!……我想了长久了……” 感情使她的声音都颤抖了。眼泪流到了她的起皱纹的颊儿上。她并不把眼泪拭去,让眼泪给孩子看见,在她是一种快乐。 “但是我们也不应该让你受闷,”她活泼地说,“对我们说你愿意做什么吧。” 那孩子歙张着嘴唇,做着要表示一个愿望的神气。 “我不知道。”他过了一会儿说。 “不,不……我觉得有什么使你感到有趣的事,但是你却不敢说出来。” 他有气没力地耸了一耸肩,表示否认。 “嘿!我们瞧着吧。现在,你来看看我的百合花。” 他们走到园子里去。花木长成了密丛丛的一大簇,遮住了窗子的一部分。 “你的外祖母要我剪掉它,因为它遮住了一点客厅中的阳光。可是,如果剪了,”那外祖父解释着,“它便不会开出那么许多美丽的花来了。因为,你要晓得百合花是只有在自由滋生着的时候才最美丽、最繁荣。” 他弯下一枝,把那盛开着的黄色的花球向孩子的脸边凑过去。那孩子嗅着,于是他的逸乐的目光便又显出来了。 “这边来吗?”那外祖父带着一种微妙的骄傲指着一个开着红色的花的花坛说,“呃!你说我的花园怎么样?” 他携着他的外孙的手。那已经赶上了他们的外祖母,站在孩子的另一边。他们一声也不响地站着,只抬头望着临近的一个园子中的那些有时飘动着的大树。虽然天色没有在正午那么青,可是这总还是一个好天气。在被太阳所烘热了的空气中,甜美的香味和轻盈的簌簌声,像一个使心神沉醉的无感觉的操作似的传了过来。人们听到在远处有一个消沉在一阵笑声中的女子的喊声。一个男子的声音学着这种尖锐的喊声,于是那第一个声音又开始大笑起来了。这或许是在河上划船而过的一对夫妇吧,那丈夫准故意把船翻侧着,吓着他的妻子玩。 这一对老夫妇在一种温柔的宁静中玩味着这一切。他们的平静的脸儿是同样地倾侧着,绝不显出什么欲望。那外祖母用胳膊回抱着她的外孙的项颈,于是便不再动了。 那接受着同样的风光的爱抚,听着同样的声音的孩子,也寂然不动着。但是人们可以猜出,在他的心头有各种秘密骚动着。他的上唇由一阵微微的痉挛而向上翻动着,而人们又可以看见他的两排牙齿紧紧地并在一起,好像咬了一个绿色的果子似的。用着一种柔软的后颈的动作,他摆脱了他的外祖母的怀抱。接着,他好像陷入梦中了。 “昂利,”那对于这个动作不安起来的外祖母说,“我要你对我们说你愿意做什么。” 他守着沉默。然而,在他的瞳子中,有一道短促的光芒耀着。 “我们去看强盗的屋子好吗?”他问。 “强盗的屋子?这话怎么说?” “在几年之前一帮强盗躲避过的屋子。巡警把那所屋子包围起来,但是那些强盗却堵住了口子开枪。巡警于是不得不拆掉墙。” “这故事谁讲给你听的?”那外祖母问。 “这是在到这里来的时候,克拉儿在火车中对我讲的。她对我说那所屋子离此地很近,在高架桥下面。她从前去过一次。” “哦!这真是胡说八道!”那外祖母用一种不响朗的声音喊着。接着她又用一种柔和的口气说下去: “这所屋子现在已没有了,昂利,至少早已经重新建造过了。你什么也看不到……再者,看看那出过这种坏事的地方,你会得到什么快乐吗?” “他们抵抗了两日。他们有时从窗口开枪,有时从屋顶上开枪。而当他们子弹没有了的时候,他们都自杀了,他们没有投降。” 在装着躲避和开枪的样子的时候,他的手势很熟练,好像他已熟思了长久似的。 外祖父母带着一种惊愕而茫然的担心的神气望着他的手势。但是那外祖父向他的妻子安堵地望了一眼,说道: “是的,是的,这是很自然的……在他那样的年龄,一个人总是梦想着打架和流血的。他血气刚强起来,他想试试他的精力……” “昂利,”他一边摸着他的胳膊一边说下去,“我们来踢球好吗?在你的玩具中,还有一个皮球。” 那孩子点了一点头。 “那才不错,”那个因为划船的意思已被打消而高兴着的外祖母说,“在这里玩吧,在草地上。” “在草地上!……”那外祖父微微地表示反对。 “哦!你的草地!……人们竟可以说你把你的草地看得比昂利还重。” 她去找皮球,然后回来坐在草地旁边的一张圈椅上。在这个时候,用甘蔗架成的球门已插在地上了。那外祖父脱去了他的外衣,于是他们开始玩球了。 那孩子是粗暴的,但是却没有技巧。他使劲地踢着球,但他只使球转动着而没有把它踢远去。他似乎不高兴跑,站在他的一直露到膝边的细腿上,老等着反攻。在他的前面,那一切动作都准确的外祖父,几乎是比他更灵活。他倒退几步,举起手来直放在他的眼睛的两边,看准了,然后把球一脚踢出去。他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热兴游戏着。他微微地弯着腿,皱着他的灰白的眉毛,留意地注视着那孩子的动作。他有时上前去防备攻击,有时谨慎地回到他的原位上去。那外祖母眼睛不离开她的外孙。她鼓励他,又在他每踢一脚的时候喝彩。这种态度似乎使她的丈夫产生了一种嫉妒之心。他加倍了他的努力。我们可以看出他有一种胜过他的对手的强烈的愿望。在孩子那方面呢,球越踢得起劲他越粗暴。他暴怒地踢着,连土块也被他踢起来了。他攻着他的外祖父,推着他。那外祖母看见了这种不耐烦的表示,心里不安起来。她把头摆动了一下,向她的丈夫暗示说:“让他赢了吧。”可是那正踢得上劲的小老头子,却装作没有看见,继续地抵抗着。那孩子的脸儿因愤恨而痉挛着。那外祖母被弄得一点也没有办法,在圈椅上坐立不安起来。突然,她想出了一个主意。看见那两个踢球的人正靠着一带花坛旁边抢球,她便喊着: “安东,留心你的花啊。” 那外祖父抬起头来,停止了。于是她赶紧说: “哙,昂利,踢呀。” 那孩子趁着他的外祖父的疏忽,赶上前去,居然把皮球踢进了球门。 “哦!……”那外祖父望着他的妻子这样埋怨着。 “昂利赢了……昂利赢了。”她拍手欢呼着。 “可是这是取巧……”那老人可怜地申辩着。 她耸了耸肩,用自己的声音掩住了她丈夫的声音。 “好,昂利,”她说,“现在到我身边来休息一会儿吧。” 他们都走过去坐下来。那外祖父微微地喘着气,用手按住他自己的胸膛。但是她没有看见他。她弯身向着她的外孙,只顾说好话给他听。那孩子让自己的手臂垂挂在他的两腿间,拾起卵石,无目的地向前面丢着,一句话也不回答。 “哦!哦!”那外祖父过了一会儿说,“你瞧这片天真有点不妙。” 而当一只燕子在他们面前掠着草地飞过的时候,他继续说:“这也有点不妙……” 一阵凉风吹过了园子。外祖母打了一个寒噤。她立刻把那孩子紧贴着她自己,免得他也打寒噤。不久之后,大滴的雨珠坠下来了。他们急急地回到屋子里去。 阵头雨一时不会停。这是春天的阵头雨,一时晴朗,一时又下着冰雹。他们先猜谜玩,可是那孩子并不显得有兴趣。现在,他们三个人都站在窗口,有点悲哀地在看雨了。那孩子把自己的前额贴着玻璃窗,嘴里唱着歌。他的呼吸在玻璃窗上蒙了一层水汽。有时他拍着手,因为他看见大块的冰雹打着百合花的叶子然后跃起来。 那两个老人带着一种同样的不安的神气时时地注意着他。“只要他不厌倦就好了。”他们这样想着。 “昂利,你要不要看看书等天晴?”那外祖父问。 也不回过头来,他把嘴唇贴着玻璃窗,噘了一噘嘴表示不愿意。 “我可以给你些你觉得有趣的书,”那外祖父说,“书里有冒险、打仗……你是欢喜这些的……” 那孩子又噘了一噘嘴。接着他慢慢地说: “情形并不是相同的,因为这是书中的故事,这不是真的。” 说完他又开始哼起曲子来了。 在外面,当然一片低云已把天遮住了,因为那一半被百合花丛堵住的窗子,只漏进一点微弱的光来,屋子里是暗沉沉的了。在这突然的暗黑中,沉默和无聊便格外明显了。那外祖母扮了一个失望的鬼脸。她拉着窗帘,移动一件东西,好像要想把光线和声音重新恢复过来似的。 “我有一个主意了,昂利,”她突然喊着,“你把那些属于你的一切东西检视一番。它们都排列在这个橱里。” 那孩子转过身子来,表示这个主意很合他的意思。那外祖母立刻跑到橱边去,把橱门开大了。 “你瞧,昂利你瞧这一切属于你的东西。” 那是一个分成许多格的高橱。里面摆满了外祖父母从前送给他们的外孙的礼物。在下边,可以看见许多很大的方盒子,滚球柱,一杆小枪,一面武器牌;再上面一点,是图画书和一本邮票帖。这一切东西都是安放得整整齐齐的。 那孩子走了过去。他带着一种显然的满足看着他的所有物。他翻开了一个盖子,拿出一件玩具来。那外祖母满脸笑容地指点着他。 “你的木偶舞台是在上面,卸除了又包裹得好好的,这样免得弄坏了。……后面是我们去年送给你的照相机。” 我们可以看出这些东西都是她亲手安放的,而且她又时常欢喜去翻动的。 “这里,”当孩子继续检视着的时候她继续说,“是我的一角。我所最心爱的东西都放在这里。在这个小盒子里,有我的首饰……我的钱是在这个红色的钱袋里……这是一张你母亲在你这样年纪的时候的相片……这本簿子也是我所宝贵的。这是一件你送给我的礼物。你还认识它吗?你瞧这写在封面上的字——昂利在八岁时所画的图,送给外祖母。” 快乐又在她的脸上显露出来了。她把那孩子紧贴着她的身子,而那孩子的目光,却似乎被她指给他看的一件东西所引动了。那带着一片和善的微笑赞同着这种光景的外祖父,来来往往地踱着步子。他在窗口站住了一会儿,开了窗,高兴地通报说天已晴了。那时那外祖母便出主意去散步。但是孩子却拒绝了。 “我愿意玩一种我的玩具。”他说。 “拿一件玩具到花园里去吧。你瞧现在天已多么晴朗了。” “不……我愿意在这儿玩。”他带着一种避人而固执的目光说。 他们马上依了他。他走到橱边去,把那些盒子看了长久,然后指着一个盒子。 “木偶戏。”他说。 那外祖父踮起了脚尖拿下那东西来给他。 “我来帮你装起来吧,昂利。” “不,不,”他立刻回答,“我愿意自己来装。” 他跪在地上,把戏台的各片都拿了出来,然后又拿出了布景和木偶。那两个老人惊讶地望着他的一切动作。但是那孩子却显出不乐意的神气。他从下面望着他们,不慌不忙地做着他自己的事。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走到他们身边,用一种恳求的声音对他们说: “你们可以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吗?……我就要完全安排好了。等我预备好了的时候你们再进来,那时我便演一出戏给你们看。” 同时,他吻着他的外祖母的前额。她被这种温柔所感动,把他按在她的怀里。 “好,我的昂利,”她说,“你要怎样我们就怎样。” 他很快地脱开了她的搂抱,而当那外祖父母走出房去的时候,他举动了指头对他们说: “等我叫你们的时候再进来……” 在门轩中,那外祖母开了厨房的门。克洛蒂尔特独自个在那儿。 “那女仆已经走了吗?”那外祖母问。 “啊!当然啰!……她很急……” “对呀,她曾要求我让她到伐兰去看她的姑母去……” “哦?她不会走得那么远,”那肥大的姑娘用一种冷嘲的口气说,“他的男朋友在路口等她,而在这样的天气,他们准早已到什么地方去避雨了。啊!我不知道是否巴黎的女人都像她一样,但是她却是一个本色的女流氓。她所讲的她的主人和家里的事,真是我从来也没有听见过的!” “她讲了些什么?”那外祖母急急地问。 “在那边,老爷和露忆丝太太不时地吵嘴……还有,钱不见了……还有,莫名其妙的人们常常到他们家里去……” 看见在她的女主人的脸上,显出了那样的一种苦痛的表情,她便想改口过来。 “总之,这完全是谎话。这是不值得再说给太太听的。这样的一个坏女人显然会造她的主人的谣言的!” 那外祖母走出了厨房。她挽着她丈夫的手臂,一同走到屋子前面的园子里去。 他们跨着小步子走着,两人都默不作声,但是我们很可以看出他们是被他们刚才听到的话所弄得不安了。他们的眼睛老是垂倒着,好像在他们前面有一种他们所不愿意看见的景象。在这个沉默之后,那外祖母发出了一声叹息。 “露忆丝,”她用一种从回忆的深处升上来的声音说,“这以前是那么自负的露忆丝!……” “我们的这个小外孙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那是多么可怕啊,”她继续说着,“我们这个那么可爱的小外孙,可不是吗?” 她向她的丈夫转过脸去征求他的同意,但是他却一味地摇着头。于是两人又沉默了。 这沉默使当天的许多情景在他们的心灵之中复活了。他们想到了他们的外孙的脸儿在栅门边显出来的时候。他们接着又看见了他的手势,他的面部的动作;他们记起了他的话语。接着,当这些景象把他们带回到了现在的一刻的时候,他们便抬起头来,向四周望着。人们到处都可以看见阵头雨所造成的损坏。花坛上的花都被冰雹所打碎了,小径中的沙土都融化成一条条的泥沟了。 那外祖父看着他的园子。他弯身下去扶直一枝陷在泥泞中的花,但是花茎已经断了。他叹了一口气,又挽着他的妻子的手臂,望着天,悲哀地摇着他的头说: “我们以前是希望一个好天气的……” 她并不回答他,只挟一挟手臂,但这也是一种失望的表示。接着,好像一个回到现实来的在沉梦中的恋女一样,那外祖母倾侧了她的头,阿媚地靠在她丈夫的肩上…… 他们已在屋子的四周走了一圈,现在是来到那客厅前面的园子中了。 “昂利应该已预备好了。”她说。 他们悄悄地走过去,掩身在百合花丛中,向屋子里面望着。一个彩色纸板的戏台已竖立在客厅的中央。人们可以看见那戏台前檐上的小小的悲剧面具。那孩子是在客厅的里面,背向他们。人们不大看得清楚他的举动。 “他在那儿干什么?”那外祖母问,“啊!对啦,我看见了……他正在橱里找寻什么东西。现在他已知道他的玩具放在那里,他便会放出他的老脾气来了……天呀!如果我们能够永远把他放在我们的身边,那是多么好啊!” 那外祖父也在望着。突然,他显出吃惊的神气,把他的头更向前伸出去,用他的手罩住他的眼睛,以便看得清楚一点。 “他好像有躲藏起来的神气……我们可以说他预备叫我们来一个出其不意。”那外祖母又这样低声说。 突然,她惊骇似的向后一仰。她睁大了的眼睛,她张开了的嘴,她整个失措了的面容,都在一种哑默的震骇中挣扎着。当然,在感到那抚养自己的心的东西失去了的一瞬间,一个生物的情境想是如此的…… 那孩子把那红色的钱袋拿在手里,使着一种不安的动作,但却并不战栗,他在偷窃着。 [book_title]下宿处 伐扬·古久列 伐扬·古久列(Paul Vaillant-Couturier)是法国当代最前卫的左翼作家,共产党议员,雄辩家,新闻记者。他曾经入过狱,做过《人道报》(L’Humanite)的热心的社员、世界革命文学杂志的长期撰述者和法国革命文艺家协会的总秘书。他具有一种他所固有的、活泼的、有力的作风(这是我们可以从下宿处这篇短篇中看得出来的)这种作风使他在文学上有了极大的成就。 他的著作有《致友人书》(Lettes a mes amis)、《赤色莫斯科一月记》(Un mois dano Moscou-larouge)、《兵士之战》(La guerre des soldats,系与Raymon Lefevre合著)、《没有面包的约翰》(Jean sans pain)等。他也写诗和戏剧。他的诗集有《牧人的访问》(La visite dn berger)、《十三个扮鬼舞》(Treize danses macabres)、《赤色列车》(Trains rouges)。他的著名的戏曲是和穆西那克(Leon moussinac)合著的《七月老爹》(Le pere Juillet)。 《下宿处》(Asile de nuit)系从他的短篇集《盲人的舞会》(Le bal des aveugles)中译出。 一 他应得在勃鲁塞尔下车。 他的行李呢?一种德国和瑞士人在星期日负在背上的绿色的囊。 他的护照呢?他已没有护照了。他到比利时来已受了注意,甚至一份报纸也根据人体测定表把他的照片刊登了出来。 他三夜以来没有睡过。 从波孔到杜易斯堡,从杜易斯堡到爱斯拉沙伯,从爱斯拉沙伯到爱尔伯斯达尔,他从三个国境政治巡警的手下溜了出来。他的脸色很憔悴,而他的神经,因为太紧张了,是很兴奋。 他已不更思索了。他哼着有一夜在北海上从一个鲍尔多的工人那儿学来的小曲: 在蒙多朋,有三个姑娘: 一个缝衣,一个把纱纺, 还有一个慢慢地,慢慢地, 赚雪白的大银洋…… 在客车通路的底里,在那发着强烈的尿骚臭和硫黄气的狭窄的小房间里,他曾经稍稍地把脸洗了一洗,但是他的胡子是长了,而他的衬衫又脏了。 男子们的目光使他不安,妇女们的目光使他烦闷。 他翻起了他的衣服的领口,又把他的袖口塞到他的衣袖的里面去。 没有替换衣衫。没有护照。他直站着旅行。他觉得还是站在通路上好一点,因为在那面那些走过的人们只能看见他的背后,又因为那些树木、母牛、草原和房屋都没有隔着玻璃窗把你来仔细端详一番的功夫。而且,玻璃窗贴着前额是清凉的。 他躲避那些闲坐着把什么东西都仔仔细细地看个不停的人们。 车厢载了一位刚在德国把肚子塞饱了的快乐的旅行家。火车说:“Valutas-chweine,Valutaschweine。”于是它便把他们摇动着,这样可以加快他们的假期的消化力。 那些人都是可敬的。检查过,证明过,打戳子过,像邮包一样。“Dokumenta?”“Pässe?”你的护照呢? 他们都可以从欧洲的这一端回到那一端……他却没有这个份儿。 他呢,他应该猜测那些眼睛,察看那些脚、手、包裹…… 在一个人知道有巡警在找他的时候,他到后来总到处都能看见巡警。 在停车的时候,他便窥伺着,准备跳下车去。躲在厕所里,沿着月台逃,把带在身边的文件吃到肚子里去…… 然而巡警并不高明,谢天谢地! 为了不随着那从德国列车上流下来的人潮一起出去起见,那青年便在勃鲁塞尔车站中徘徊着。从这一堆人漂流到那一堆人。他努力避过那些石碑似的比利时的宪兵,去把他的行囊交给行李房。 接着他小心地打道出去。一列郊外火车到站了。他混进人群里去,果敢地在两个守候着的巡长的呆木的眼下,把手插在衣袋里,离开了车站。 到了外面,他看见广场、林荫路、街道、天空都舒展了开来。他呼吸着,感到自己被那一种还按着他奔跳的心的加急的节奏而发的内部的笑所摇动着。他点旺了一根纸烟。他摇摇摆摆地走着。 在勃鲁塞尔他有一个地址:一个会在紧要关头把他藏起来的靠得住的同志的地址。 现在他觉得自己被一种耻辱而温柔的舒适所战胜了……是许多无名者中的一个无名者……勃鲁塞尔的公民。为什么不是呢? 一种动物的友爱把他和在他周围活动着的一切联系在一起…… 在他头脑里面,好像有一种恢复在披露出来。他在皮包里还有一点钱。一切都很顺当。他蹦蹦跳跳地穿过了广场。 一个穿着晚服不尴不尬地戴着一顶刺目的帽子的女人向他走了过来: “心肝……” 在她眼睛里,有一些他所没有注意到的衰颓和失望的神色。 只顾着他自私的满足,他摆动着手臂,推着她的肩,凛凛然地说: “别跟我来胡闹,大姐……” 定了货价的恋爱吗?嘿,算了吧!实际上……我们等着瞧吧。一种不逊的男性的反抗适当地顶撞了他。他跳上了一辆很小的街头汽车,舒舒服服地躺着。而那在男子们的伪善之潮中过惯了的做生意的女人呢,她向最紧急的需要那面漂流过去了。 后面有一方小玻璃窗。没有人跟他。汽车顺当地驰过去。在那软绵绵的弹簧坐垫之上,他感到舒适侵袭着他。别问事!他是置身事外了。可是在他深深的内脏的快乐和这种全身筋肉的疲惫之间,是有着那样的迫人的疲倦和那样的精神的恍惚啊。 而那个女人!啊!可怜的女人!她的运气多么坏!像她那样的女人,他有时曾经转过念头的,在星期日的舞会里……但是那些娘儿们却是好得多……他笑了!他的脑袋可是有点儿傻气了吗?汽车上的那面小小的长镜子好像把他的肮脏的脸儿拉得格外长了…… “还有一个慢慢地,慢慢地,赚着雪白的大银洋……”他还是笑着。 实际上,他是差不多十分软弱无力的了。 那同志呢?他认识他。两个青年人,男人、女人和一个很小的孩子。他们会给他一身新洗好的衬衫衬裤,给他做饭吃,给他铺一张床…… 一张床!自从那充满了蚤虱和那荷兰私贩子的醉鬼的梦的可怕的一夜以来,他还没有在一张床上睡过。 一张床! “明天早上呢,同志?咖啡呢还是朱古力?”那真出色!汽车驰着。他的行旅,他的脱逃,他的苦痛,一切都在降落到他的眼上的温暖的水汽中融化了,抹去了,消灭了。压在一头年轻的牲口上的睡意。 城中的东西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汽车的里程记数表的号码,显示着大写的数字在他的脑筋中扩大了起来:5.483。 欧洲的汇兑的噩梦把他占据住了:5.483。什么?几百万,几十万?卢布?克朗?法郎“Wie steht der dollar heute?”(译为:今天金圆市价多少?) 他们经过了车子只能慢慢开的人口稠密的区域,他们靠傍着电车走,他们和别的车辆并排走。汽车开进一条沉静的小路。那条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头青色的猫,用着它的尾巴在一片白色的墙上划着辨不清楚的数字。 汽车停了。他下了车。在夏天的路上,他的脚清晰地跫然应响着。那条路有一个女人或是一种花的漂亮的名字:格莱曼丁吗?牡丹蔓吗? 那所屋子在这儿了。三十二号。两个门铃。他拉那第一个门铃。没有人回答。他拉那第二个。也没有人回答。 他或许把路弄错了,把门牌弄错了。 问谁呢?谨慎为是。 在隔壁的一扇门的门槛上,像一个装在镜框子里的肖像似的,一个戴着小帽子的矮小的老婆子在注视着。 奇怪的是她并不是聋子。 “房·贝易先生。”他高声地说。 那矮小的老婆子打了一个寒噤儿。 “哎,先生,他正是住在此地,不过他不在家,他的太太也出去了。”她用一种轻快的声音说。 “好,我回头再来。” 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头挫落了下去。 那牵引着一船遭难的人的麻绳断了。他看见自己在勃鲁塞尔的空间中挣扎着…… 离那儿不远,有一条电车路线。 他把他的愤恨交付给电车的那两条平行的铁轨,于是,垂倒了头,他沿着那条路线走过去,一边小心地三块铺石三块铺石地跨着他的步子。 那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他在某一个菜馆里,在那些正派的人们之间吃了一顿饭—点菜。他肚子饿得实在太厉害了,没有空去观察周围的一切人物。只向右面望了一眼,向左面望了一眼。看去不像有巡警。他所喝的酒是从口里一跳跳到胃里,又从胃里一跳跳到脑袋里。那些好酒,在从北方的酒窖里拿出来的时候,从来也不是那么厉害的。一个疲惫了的身体之对于酒,正好像一大堆松针之对于一颗火星一样。他燃烧起来了。他感到有一种要对侍者说话的不可思议的需要。他忘记了他的胡须,他的肮脏的衬衫,他冒着危险,又忍受着那侍者的职业的不忠实。 他在桌上丢下了一笔太大的赏钱,一笔杀人犯的赏钱。 他从菜馆到三十二号做了一次轻松而乐观的散步,他差不多要唱起歌来了……他要这样鬼鬼祟祟可真有点儿傻……实际上,没有一个人在监视着他。在那种违法的旅行中,一个人总是疑心着许多许多的事情。 九点钟了。 在他的同志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而黑夜又把那矮小的老婆子关进去了。他并不十分困难地打定了他的主意,因为在勃鲁塞尔他只认识一条路,他便又沿着电车的那两条发亮的铁轨,回到了他的出发点。 二 因为他必须消磨时间,他走进了一家电影院。他无差别地认为那些女招待都是肥胖的、金发的,而且是高傲的…… 他起初对一张海军的建筑的实事影片发生兴趣,因为他是老于此道的…… 其次便开映一部美国的影片。 和那乐队的巨大的骚声比起来,他还是欢喜那映片机的电的音乐。 试想避开了那骚音,他瞌睡起来了。 那布满了小小的脚步声、香糖和橙子的气味的休息时间把他惊醒了。 十一点钟。 他想,现在正是回到他同志家里去的时候了。 他的消化力使他出了一身大汗。那使他的疲倦加重的蒙眬睡意把他的手、他的脚和他的眼睛都肿胀了。他的思想停止了,可是电影在他的心头勾起了诗意。他机械地念着: “两条崭新的好棉被,牛奶串咖啡,同志聚首一堂,果子酱……” 这几个顺口的韵在他的步伐中亲密地爱抚着他,于是他对自己说: “我的老朋友,你变作诗人了……” 他断然感到有一种亲密、安稳和友谊的极大需要。一家旅馆的金钱买来的款待使他生厌。 这一次,在拉门铃之前,他望了望闭着的遮窗板、关着的窗,于是他又提心吊胆起来。 他踌躇着。他本来是很想看见上面的灯光的。别管它,或许他们上床得早,已经睡着了吧? 他堂堂皇皇地拉了两下门铃,拉得很干脆。接着他接连地拉着。他们一定睡得很熟了。 在里面,门铃大声地回答着。 他敲着门。声音闹得很大,简直像是敲着一个极大的木鼓一样。 整所屋子从走廊间发出应声来。他退了一步,仰起头来看看是否一点火光也没有。 他喊着: “房·贝易!” 他已那么长久没有听到过自己的声音了,空洞的路上的他的回声使他害怕起来。 他似乎觉得他的声音用那夜间的喧骚告发了他。 他努力镇静下来,站在门边,身子靠着木门,把铃拉了很久,一直数到第五十次,然后像一头悲鸣着的狗似的,还失望地拉着。 突然,跟着一种铁器、瓷盘和碎玻璃的声音一起,一扇窗和遮窗板打开来了,一个穿着衬衫的男子在三层楼上显身出来,在反光之中好像是裸体一样。 他喊着,简直像是一个哨兵: “是谁!” “对不起,我找房·贝易先生!” “滚你的蛋。他不在家。” 于是那男子又把窗关上,使他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同时,那遮窗板吞进了一大串的弗郎特尔人的咒骂…… 三 那时勃鲁塞尔有一辆电车。 他可应该去找一家旅馆吗?怎样的旅馆呢?对于那违法的生存,人们总是推荐那些最大的旅馆。好吧。但是那一件衬衫,那一嘴胡须,那一只行囊,特别是那一嘴不尴不尬的胡须。 不,一个大旅馆不行。 那么一个小旅馆吗?一个很小的旅馆吗?也不行。靠不住的旅馆,那是常受巡警的检查的。检查,那是避之不及的。 那么,一个中等旅馆吧。一个既不因富丽又不因寒碜而惹人注意的中等的旅馆,一种交车之处的旅馆,一种准会收容你,而你在那里又可以“随时饮食”的车站上的旅馆。 可是他应该到行李房去取他的行囊。电车开到了北站。要不要住在北站旁边。到南站去岂不是更好一点,那里一个人也没有窥伺过他。 他的行囊从一个睡意蒙眬的职员手里取出来之后,他打定主意到南站去。 电车重新又把他载了去,一路上停车,摇动着开车,卖票人喊着“票子”在夜里精神抖擞。 在电车中,一个无邪地斜视着的男子使他不安。他以为自己被人侦察到了。使人不宁的是疲倦。 他努力和睡意斗争着。睡意是一个小小的黑斑痕,它从他的头脑的一角上出发,伸长起来,扩大起来,垄断着他,横暴地掩蔽着他。 他应该下车了,没有人跟在他后面下车来。 那是八月十五日。在林荫路上,夜市正在闹得很上劲。 那里有旋回的灯火、牛的脂肪和尘雾迷漫的连珠炮的气味。 游动木马在转着它们最后的几个圈子,爆竹在发着它们的最后几响,而煎炒品也在冷下去了。 在小店里,许多人发着麦酒的气息。 一些高声说话的人,互相援着手臂,在路上显了出来,走到光的浴场里去,然后不见了。一个大风琴,放着气,在空中钻着空,还在那最后的电灯泡之下为一个绿色的虐杀之戏的葬式婚礼奏着曲子。哦!这种溺死的人们的婚礼! 行囊是重的,但是车站却快到了。他走出了节庆的光轮。 他察看了一家旅馆,接着又察看了一家。他在找一家中等的旅馆。门面是最欺人的了。旅馆的等级是只有用鼻子从房间的气味中嗅得出的。 他选定了那家七省旅馆。 一走进门,那同样干瘪的一株绿色小树和一位黄色的妇人,在一张破旧的地毯、一个假云石的账台和一架霉坏的楼梯之前招待着他。 他进来的第一句问话。 “没有房间了。”那不自然的女人说。 他一句话也不说,行了一个礼就走出去。 在外面,他觉到夜是格外厚密了。一个夹着眼的电灯招牌吸引了他:旅馆………旅馆……旅馆……在那灯塔之下,在一扇灯光明亮的小厅堂里,他看见窗幔后面寥寥有几个人在木制的桌子上吃夜点心。 那老板娘是一个红脸的肥胖的弗朗特尔人。在那面,人们在厚厚的盆子、牛乳罐和烟斗之间粗野地笑着,一个女侍者很欢迎地随便让一个高大的棕发男子和两个肥胖的金发男子拍着她的屁股。 他叫了一瓶啤酒来开始。他们很殷勤地招待他。 于是他便照着比利时人的样子,努力使音调有点抑扬地问,他可不可以住在这里。 已经没有先生住的地方了,但是总还可以想想法子。如果先生愿意,那女侍者可以睡到阁楼上去,而把她的房间让给先生。立刻去换被褥。 那女侍者等待着一句风流的邀请或是一句谐谑话,可是先生并不说。哄笑的是在旁边的一堆人。 先生有情地望着那从一个漆成朱古列色的柜里取出来的被褥。他玩味着它们的白色的香味,又高兴地听着那使木楼梯轧轧作响的那女侍者的腿的快乐的声音。 当那女侍者走下楼梯来的时候,他站起来预备上楼去。 “等一会儿,先生,那老板娘说,我们老板是在对面,在和别人谈话。他要回来把你的大号写在巡警的登记簿上去。” 巡警!可憎的字眼。实际上,一个名字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他又坐了下去,而在他坐下去的时候,老板开门进来了。 他是肥胖、秃顶而充血的,穿着薄呢绒的靴子,颇有兰勃朗特画里的射手们的那种好家伙的神气。 他一边进来一边用那出着汗的脑盖稍稍地招呼了一下…… “阿尔贝,登记簿。”老板娘说。 “在这里,在这里。”那个把登记簿从一个抽屉里拿出来又把它翻开了的阿尔贝说。先生站了起来,走到账台边去写一个名字。 “护照呢?”阿尔贝说,没有把照字说清楚。 “怎样?” “护照。”他干脆地又说了一遍,勒住了那支笔。 “我……我把它忘记在拿穆尔了。” “那么你没有护照?” “没有,我原来是想住在朋友家里的。” “那么,先生,我们不能让你住。这个,真的,我们没有办法……” 于是那老板便合下了登记簿,像放了一响手枪一样。是空枪。因为,当先生付了啤酒账出去的时候,老板和老板娘带着一片同情而可怜的和善的微笑送他出去。 当先生到了外面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完全被摈弃了。他没有护照,而比利时却老是保留着那被德国占领的猜疑的习惯。 他的冷了的汗把他从头到脚地湮没了。他的行囊拼命地压着他。他在那一堆旅馆的周围转着圈子,想再做一会儿试探…… 这一次,一位在纽扣孔上佩着一把做装饰用的彩色扇子的比利时英雄,把他赶了出来。 “没有护照!或许是一个德国鬼子,还带着那种囊!走吧!走吧!我不打电话报告警官还是你的狗运!” 那“德国鬼子”拿起了他的行囊走了出来,而在里面,那位英雄的愤慨还迟迟未歇。 在衰颓之中,他好像自己走到一个要看得眼花缭乱的斜坡去…… 那简直是人们所讲的在悬崖之上挂在一个树根上的人们的情形。 在通路上,他一味地回想着那个他曾经那么不客气地拒绝了的小娼妇: “别跟我胡闹……” 那已经阑珊了而沉睡在那像一个营盘似的帐篷里的节庆,迎着那些“德国鬼子”的失望的疲倦。 这一次,腰又酸膝又痛的,他又步行回到了北站,同时还一眼眼地看着那些像髑髅似的停留的灯火阑珊的旅馆。 四 钟面说:两点钟。在车站的广场上,天气几乎是寒冷的。一匹柔懦的马在那里遗下了一堆在发着烟气的粪。 那些蔽身处,街灯,巡警,都从一片轻雾中显露出来,像是一些轴心。 大批的夜车到站了。在四周,许多娘儿们用着一种继续的动作在盘旋搜索。 那广场是一个时钟的机构和准确的齿轮的错合。 在广场上面,街灯的光轮像造虹的机器似的,成着广大的圈子,把广场错合到行星上去。 在下车的人走完了的时候,那些娘儿们的动作便格外加急了,她们奔跑到那个单身汉子那儿去,接着又回了过来,有规则地来往踱着,十分恼闷。 他呢,被疲倦弄得筋疲力尽,足踵钉在铺石上,站在铁栅边,像是一个等待着什么人的人。 他的心,广场,时钟,都在他的胸膛里和他的头里跳动着。 人们已不能走进那待车室去了,在那里,人们已睡得那么好,或是在长椅上缩作一团,或是在长凳上伸得直挺挺地像死人一样。 他愿望有一个奇迹。他站在那儿,和别的人们在一起,和那或许侦察着他的到来的巡警在一起,他站在那儿,好像真有什么人要从车上下来找他似的。而他所等待着的却是他自己。 有时候,他竟差不多温柔地想起了牢狱……在一个牢狱中,是有一张床的。他差不多要说了出来:“呃!是的,就是我。” 一个夫役来关铁栅。 两点半钟。 还要等三个钟头才会天亮…… 带着他的行囊,他的胡子,他的肮脏的衬衫和他的被疲倦所膨胀了的身体,他真是勃鲁塞尔的街路的囚人了。 突然,他瞥见那广场的两个轴心活动起来了。 两个巡警一边谈着话,一边向他转过头来。 他知道还是走开去的好一点。 一家咖啡店还开着。在那荒凉的广场上兜了一个远圈子,他便向那家咖啡店走过去。 他颓然倒在一张轧轧作响的藤椅子上。 “小瓶啤酒!” 他看去这家咖啡店好像是呆笨而危险的。它完全是成直角成直线的,直线的凳子、桌子、镜子、木器装饰。他好像觉得他的柔软而袒露的头脑撞在一切的角上。接着他的眼睛开始沿着墙脚板眩晕地奔跑着,像耗子一样。这样奔跑着,它们碰到了那端上酒来的睡眼蒙眬的侍者。 酒杯是冷的,杯托是圆的。他抚摸着那只又湿又冷的厚酒杯,把啤酒一口气咕噜咕噜地吞了下去。 这真完得太快了。 咖啡店里满是些飘零者。过了两点钟,广场把他们抛到了此地来。他们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富丽而辉煌的外表的嘲弄。 那些像他一样的飘零者,那些没有故事的失望,那些没有英雄行为的疲倦,那些意外的或是没有救药的厄运,无可再坏的贫困…… 一些孤独而头发蓬松的单身的娘儿们,走过了门,倒身在凳子上。 这是最后一批主顾。没用的男子们在扫除的时候来和纸烟蒂头、雪茄烟蒂头、撕碎的信和痰混在一起。 一些不肯放松的扫除者,突击着出纳柜边的店堂后部,接着便分成散兵线很快地攻过来。 同样地,那些侍者们也开始把椅子叠起来。 她们直挺挺地站了起来,纷乱了,趴在桌子上,威胁着那些电灯罩。接着那些灯泡消灭着那些镜子,熄灭了。 行动进展得很快。 那些飘零者一个一个地又漂浮了出去。 此后,那就要完了。他就要在天明以前避着巡警,从这条路到那条路——向着那渺茫的市场——同着那已经使他的腿麻木了的睡意,徘徊几小时。 一种隐隐的啼哭的欲望侵占了这个人。现在,只有他一个在这各方面都被那些矗起的、敌视的、凯旋的椅子所包围的咖啡店里,在侍者们的不耐烦的目光之下。 他站了起来,差不多蹒跚着,走了出去。 在沿街的座位边,有一个穿着晚服又披着雨衣的可怜的女人坐在那里,也是单身一个人,面前放着一小杯啤酒。 他已经看见过她悲哀的紫色的眼睛了。天哪!这正就是在勃鲁塞尔站上招呼他的那个,这正就是当他以为征服了勃鲁塞尔的时候被他所推开了的那个人……一种明确的懊悔袭击着他。 他慢慢地在她旁边走过。她并不把眼睛抬起来。他使了一个大劲儿,好像一个投水的人似的。 “姑娘,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要的,先生。”她说。 “你神气很不高兴。” “哦!那就是因为我时运不济。” “我也这样呀,姑娘,”他回答,“我也这样,偏偏……”或许她没有辨认出他吧。 因为咖啡店收市了,他们便决定到另外的地方去,到一个可以“受用”鸡蛋或是啤酒的朋友家里去。 他们从后面的小门进去。 他们同坐在一张凳子上。 她要了一个煮鸡蛋和一厚片面包。煮鸡蛋快得惊人地不见了。他一定要她再吃一蛋。她望着他踌躇起来。她不愿意他花冤钱。叫人花冤钱是不应该的。她以为他还是不要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牺牲在她的口腹的要求中好一些。 他呢,他并不饿,但为了要怂恿她吃起见,便要了两个鸡蛋和一盘生菜。 因为有醋,那女人吃生菜吃得津津有味,又对于她的客人很满意。在他的身上,那越来越凶的睡意扩张到好奇心上、怜悯上、同情上去。 他是一时讨厌那煮鸡蛋,讨厌这种在林中亲如手足的欢谈的代价的。 他嚼着他的鸡蛋,但总咽不下去它。鸡蛋把他气都塞住了。睡意使他饮食无味了。虽则她对于他是什么话也没有问,他却对她说他是什么人。由于许多关系,他是和她不相上下的,但他却说了些无聊的谎话,把自己的地位抬得比她高。他需要别人对他发生兴趣:他是一个莱因占据军的军官,现在正在休假期中,因为赶不上夜车,他等着趁早上的头班车。 这些话在那个女人听来都似乎是无关痛痒的。 “在本地,在勃鲁塞尔,”她只这样说,“我认识一个大战期中的下士,他是阿尔萨斯人。他名叫西蒙,你呢,你也是阿尔萨斯人?”她凝看着说。 他虽则含含糊糊,却并不否认。 他们碰了碰杯子,他们喝着啤酒,一小口一小口地。 在他几次三番地说他想睡了的时候,她懂得他急着想和她睡觉了。她觉得这是很自然的,因为她本来是做那种事的。 “我们就上我家里去。你要晓得,我的房间是不漂亮的。但是我却住在自己的家里。我并不住在客栈里,我有我的家具。我会很懂得情趣,你瞧着吧。” 于是他们便走了出去。他呢,因为找到了一张法律以外的床而十分高兴;她呢,因为在过了时候还找到了一个主顾而十分满意。 在出来的时候她向老板射出去的目光说: “你瞧我并不那么丑。他啊,他看中了我。” 于是她感激着她的客人,那种感激使她入于恋爱之境。 那老板噘了噘嘴,好像在回答: “呃,他是拣也不拣,什么女人都好的,那个客人!” 五 “你懂吗?”一走出门她就转身倚在她主顾的臂上说,“在这个时候,我还是有人伴着出来好一点……在这个时候巡警在找女人。” 在楼梯上,因为邻居,是不可以做出声音来的。 在房间里,当他们走进去的时候,不得不找出火柴来。 鲜明的夜色从开着的窗子间闯到那一间被床所塞满的小房间的深处。 一到了那里,那只水盆就发着一种清朗的声音拦住了那主顾的脚。他幸而没有把它踢破。 他踌躇地站在那儿,好像在一个洞口一样,从臭气中发现那个房间,眼睛呆看着黑黢黢的墙。 煤气发着咝咝的声音,光亮涌出来了。 在墙上,准对着这位主顾的眼睛,一幅大画像回答着。姚雷思(Jean Jaures,法国社会主义者。——译者注)胡须四散着,做着不可一世的手势,在说话。 “这幅画像是你买的吗?”主顾说。 “是的,”她说,“长久了。这是姚雷思先生。他是被一个教士刺死的。他爱穷人……你大概不讨厌它吧……否则我可以把它翻一个面。” “不……不……” 姚雷思在这里! 他不敢盘问她。 然而他很觉得那女人已把她所能说的都说出来了:“这幅画像是我买的。” 它在那里占着有圣水壶的耶稣和黄杨树枝的地位。 在床的上面。在这张床的上面! 姚雷思的出现把这个主顾的脑子像漂白布一样地绞着。“如果你要那么办,我可以把它翻一个面。”各色各样的主顾是有各色各样的意见的,可不是吗? 这正就是姚雷思。做着一种挑战和保护的手势的姚雷思。 这主顾,一声也不响,两手靠在门上,不走上前去。 他的脸色一定很苍白了。他把眼睛移到那张床的污秽的纷乱上去。她跟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才安下心来。 “我就来换被褥,”她说,“安静点吧,我的洋娃娃。”他坐上去。 “你瞧着吧,”她说,“你瞧着吧……” 姚雷思。一大阵的思想奔驰进这个人的疲倦了的头里去。他是气尽力竭的了。 他的眼睛现在在这间房里,周游了一次。 处理得很好。那女子是一个好管家女人。 在陶器的火炉架上,你可以看见一张小照片。那是一个裸体的小孩子的照片,在咧着嘴笑,俯卧在一条被上,举起了一只脚。那一边忙着铺床一边注意着主顾的她,微笑着。 “那是我的小女儿,”她说,“她现在在兰其比克附近,寄养在农民家里。” 床铺好了。 “我想洗一洗身子。”主顾说。 “等一会儿,我到下面去拿水去。” 剩了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努力想把他的思想整理清楚……没有用。思想像纸板搭成的堡似的崩溃了。 他打开了他的行囊,拿出了那些梳洗用具:一块肥皂,一个牙刷,一方海绵和一把剃刀。 一份报落了下来。他没有留心。当他在大洗而特洗的时候,那女人在一个角隅上缝补她的衫子。你简直可以说这是一对晚上看电影回来的夫妇。 然而那女人却不时地停下针线来,向着床头小桌不安地望一眼。 最后,忍不住了,她站了起来: “你答应吗?” 她拿起了那把剃刀,拿去放在那开着的窗子外面的窗边上。他呆看着她。 疑心,疑心!然而他们有着同样的敌人。但是她知道吗?在法律之外,还有谨慎的法律,一种草莽的法律。 她并没有任何的解释。她本来就不愿意做一个无理的人总之不论他是杀人犯也好,不是杀人犯也好,那是与她无涉。但是她呢,她却不愿意被谋杀。 一个眩晕的新世界走到了那主顾疲倦了的头脑里去……他的躯体把他召回到理性去。 洗一洗身子真好。皮肤都有生气了。 没有牵挂的脚是快乐的。四肢都舒适了。但是又加上了怎样的疲倦啊! 水总是睡眠好的先驱。当身体很疲倦了的时候,水便给它告一个结束。 那女人已睡在床上了。窗是开着,天气颇热,可以不用盖被。 他躺在她身旁。 她把衬衣一直撩到下颏边。 那个可怜的女人是畸形的。两只宽弛的乳房向她的胸膛的两边垂下去。一个多骨而太高的骨盆显露着一个衰老的肚子的皱纹。 二十八岁的年纪却有一个五十岁的身体。 况且他又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 他转过背去。 “晚安,”他说,“你熄灯吧。” “你送我什么礼呢?”她失措了,这样回答。 真的,他把这事忘记了。 “你要多少?” “平常你给娘儿们多少?” 他很想回答:“平常……一点也不给。” 他不懂得逢迎的话。 “你要多少呢?” “四十个法国法郎。”她怯生生地说。 他懂得她在抬价。 他从床上跳下来。他还剩有两张二十法郎的和三张十法郎的钞票…… 他争论了一番……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价…… “你瞧着吧,我漂亮的洋娃娃,我是那么样的知情味的。而且还是整整的一夜呢。” 啊!只要她能够闭嘴就好了!为了要解决起见,他把她所讨的价钱照数付了她。 接着他便躺下去,闭了眼睛。 “谢谢你,心肝。”她一边把钱放在衣橱里的衣服下面,一边说。 于是她便立刻开始规规矩矩地赚她的工钱了。 可是,在他身上,那时他的奔走、他的行动、他的欺瞒、他的行旅以及他的疲倦之过剩地、慢慢地累积,已满溢出来了。 “别跟我闹,别跟我闹,够了!” 不要!这个可怕的身体,这张蹂躏过的脸,这张难看的嘴……他是太年轻了,太健康了,太疲倦了。 最后,在这间房里,还有着一些什么他所不能释明的另外的外加的东西,一些什么麻烦着他的东西。 她呢,现在她却看中了她的主顾。 他是那么可爱,她开始爱起他来,她希求着他,她为取娱于他而什么事都干……她固请着,像一只红蚂蚁一样地急。 “你就会瞧出来……哙……” “让我睡吧,我已经把钱付给你了,让我睡吧。” 在他的头里,他的最难堪的记忆涡转着。在初等小学里,当教师在讲书的时候的和瞌睡的挣扎;鼻子贴对着人群的臀部和风信子花束,直站在星期日郊外列车中的和瞌睡的挣扎;在学徒时期,在喝了最初的开胃饮料之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