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双雄记
[book_author]大仲马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416154
[book_dec]《双雄记》是大仲马1857年发表的一部历史小说,这本小说的法文版名字叫《耶户一帮子》。作者以“耶户一帮子”来比喻在路易十八支持下以卡杜达尔为首的那批在叛乱中打家劫舍、对抗革命的保王党人。大仲马在这部小说里以拿破仑发动雾月政变为其历史背景,以旺代叛乱的某些真人真事为基础,凭借着自己丰富的想象力编织出一个有声有色、夺人心魄的故事,描绘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针锋相对的两个阵营里各有一名忠心耿耿、智勇双全的干将,他们是罗朗和摩冈。在作者心目中,这两位年轻人都是在各自阶级里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小说所描述的,也就是罗朗和摩冈这两位英雄屡次交锋、斗志斗勇的全部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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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目录
大仲马和他的《双雄记》
告读者
楔子
第01章 大餐桌
第02章 一句意大利谚语
第03章 英国人
第04章 决斗
第05章 罗朗
第06章 摩冈
第07章 赛荣修道院
第08章 督政府公款的用途
第09章 罗密欧和朱利叶
第10章 罗朗一家
第11章 黑色喷泉府
第12章 外省的乐趣
第13章 公野猪
第14章 危险的差使
第15章 坚强的灵魂
第16章 鬼魂
第17章 搜查
第18章 审判
第19章 胜利街上的小房子
第20章 波拿巴将军的来宾
第21章 督政府的总结
第22章 法令的设计
第23章 ALEAJACTAEST
第24章 雾月十八
第25章 重要的转达
第26章 受害者的舞会
第27章 熊皮
第28章 家事
第29章 从日内瓦来的公共马车
第30章 富歇公民的报告
第31章 勒盖尔诺磨坊主的儿子
第32章 白和蓝
第33章 同等报复的刑罚
第34章 乔治·卡杜达尔的外交
第35章 提亲
第36章 雕刻和绘画
第37章 大使
第38章 两个信号
第39章 赛泽利阿山洞
第40章 扑空
第41章 驿站客店
第42章 尚贝里的邮车
第43章 格兰维尔勋爵的复信
第44章 乔迁
第45章 跟踪者
第46章 灵感
第47章 一次侦察
第48章 摩冈的预感成为现实
第49章 罗朗的报复
第50章 卡杜达尔在杜伊勒利宫
第51章 后备军
第52章 判决
第53章 阿梅莉信守诺言
第54章 忏悔
第55章 不受伤害的人
第56章 结局
内容提要:
译林世界文学名著。 小说以拿破仑发动雾月政变为历史背景,以旺代叛乱的真人真事为基础,描写两个敌对营垒中各自的“英雄”罗朗与摩冈屡次交锋、斗智斗勇的全部过程。 这是大仲马又一著名的长篇历史小说。
[book_title]大仲马和他的《双雄记》
译本序
在十九世纪的法国那皎若灿烂星汉的文学家、艺术家群里,有这样一位作家,他的作品比不上巴尔扎克那样博大精深,也不像梅里美那样犀利明快,他既没有雨果那样的磅礴气势,也缺乏司汤达那样的批判锋芒,可是,他的作品数量之多,也许要超过上述四位作家的总和,可以说在法国到处都有人在津津有味地阅读他的作品。他的名字不仅风靡整个法兰西,而且传遍了全世界。―他,就是被别林斯基称为“天才的小说家”的亚历山大·仲马,而在中国的读者中间,他还有一个更为流行的名字:大仲马。
大仲马(一八0二―一八七0)的祖父是一位名叫德·拉·帕埃德里侯爵的贵族,他同一位黑色皮肤的女奴结合,生下儿子取名亚历山大,受洗的时候用的是母亲的姓氏仲马。亚历山大长大成人即将入伍时,侯爵不许儿子使用自己的贵族姓氏去当兵,这使他极为不满,痛切地感到人间的不平。一七八九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爆发,他站到了共和革命军的一边,因膂力过人,能攻善战,仅在短短的三年中便被共和政府擢升为将军。后来他因对拿破仑的独裁专制表示不满,终于遭到了这位铁腕人物的疏远和排斥。大仲马本人从他的父亲那里继承到的不仅仅是黝黑的肤色,而且还有反对封建专制的传统和共和主义思想。他自幼便经受了种族偏见的苦况,童年的生活又贫困不堪,再加上在复辟王朝时期又被人目为波拿巴分子而备受冷落歧视,这一切都在他的心灵里留下了难以弥补的创伤,使他养成了渴求自由正义的叛逆性格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心肠。据说他父亲去世的时候,大仲马只有四岁,却居然操起一杆枪,吵吵嚷咦说要上天去“干掉打死爸爸的上帝”。他对于腐败不堪的复辟王朝充满着厌恶和痛恨的感情,他的母亲曾劝他恢复祖父的侯爵头衔,他坚决予以拒绝,还曾经冒杀身之险,偷偷地溜进监狱给前帝国的两位将军送去枪支和金钱。他亲身参加了七月革命和二月革命,为推翻复辟王朝和七月王朝尽到了自己的力量。后因反对拿破仑三世恢复帝制而为当局所不容,不得不流亡国外。一八六0年,他还到意大利投身于民族英雄加里波领导的、为争取意大利的独立和统一的战争。一八七0年普法战争期间,大仲马辗转返回祖国,不久便在亲爱的儿子身边去世。综其一生来看,坚持共和思想,反对君主专制,是他一贯信守不渝的准则。
作为文学家,大仲马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多面手,是法国浪漫主义文坛上的一员晓将。他不仅是一位杰出的小说家,同时也是一位杰出的戏剧家,他还是记者、散文家、翻译家。正如他那力大如神的父亲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一样,他在文学创作方面也显示出巨人般的才能,完成了他人难以企及的大力神式的丰厚著述。在从事文学创作的四十多年间,他挥笔不停日夜写作,写悲剧,也写喜剧,写长篇小说,也写短篇小说。与此同时,他的足迹遍及名山大川,为后人留下了为数众多的散文、游记和回忆录。在中国,人们往往喜欢用“著作等身”这句话来形容一位作家勤于动笔,著述可观,然而若把这句成语用在大仲马身上的话,却不免使人感到它的含义还缺乏足够的分量。大仲马一生共创作了八十九部戏剧作品,一八二九年间世的五幕散文体历史剧《亨利第三与他的宫廷》是其中的佼佼者,这是第一个突破了古典主义的清规戒律而获得演出的浪漫剧,它比雨果的《爱尔那尼》的上演还要早一年,因此,这一成功可以说为浪漫主义戏剧在法国的胜利开了先声.然而,大仲马的最突出的成就还是在他的历史小说创作方面,他那卷轶繁浩的小说从纵的方面形象地再现了法兰西数百年间风云激荡的历史画卷。他一生究竟写了多少部小说,也许没有任何人能够说出一个准确的数字,人们只看到巴黎的大小报刊登满了他的作品,各大书商的店铺里堆放着他的小说,甚至还有人说印刷机吱嘎吱嘎昼夜不停地转动,也赶不上他那没完没了的创作。法国的一位批评家对此既表示赞赏,又感到讶异,他说:“谁也没有读过仲马(指大仲马,下同)的全部作品,要把它们读完,就像要把它们写完一样,同样是不可能的。”①了解到这一点,我们也就不难明白为什么另一位浪漫派作家拉马丁对于大仲马会有这样的评价:“我对您的看法就是一个巨大的惊叹号。”②
应当指出的是,人们感到惊奇、表示赞叹的,不仅仅是大仲马作品的数量之多,还有他那编写故事的出色才能和变化多端的写作手法。我们相信,像这样一种又惊又喜的心情,中国的广大读者肯定也会有切身的感受。当我们阅读诸如《基督山伯爵》、《三个火枪手》等小说的时候,那起伏跌宕的故事情节、惊心动魄的戏剧性场面难道未曾紧紧地扣住我们的心弦,使我们一读再读,欲罢不能吗?现在,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本《双雄记》同样是大仲马的一部出色的作品,它在展现历史事件时所表现出的深度,在故事安排、人物塑造方面所表现出的艺术匠心,都丝毫不低于——某些方面还要高于——作者的其他作品。
①莫洛亚:《三仲马》,第二三一页(天津人民出版社)。
②(法国文学史》第四卷,第一三四页(EditionsSociales)。
《双雄记》是大仲马一八五七年发表的一部历史小说,它描写了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后的执政府时期,以路易十八为首的保王党人和以拿破仑为首的资产阶级政权所展开的一场尖锐复杂的斗争,这场斗争的焦点是复辟和反复辟。小说《双雄记》的法文版的原名叫做《耶户一帮子》,乍听起来,这是一个含义十分隐晦的书名,其实只要看一看作者的解释便会豁然开朗:
耶户是一个由以利沙(以利沙是一位犹太先知,继以利亚之后继续行神迹奇事)授命的以色列国王,为了要他消灭亚哈一家(亚哈是一位以色列王)。以利沙代表路易十八;耶户就是卡杜达尔;亚哈一家指的是革命(指一七八九年的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所以那些抢劫驿车,用政府的钱财来维持旺代战争的拦路贼就叫做耶户一帮子。
这里所谓的“旺代战争”,就是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期间旺代地区的保王分子发动的武装叛乱。因此,简而言之,“耶户一帮子”指的就是在路易十八支持下的、以卡杜达尔为头目的那批在叛乱中打家劫舍、对抗革命的保王党人。大仲马在这部小说里以拿破仑发动雾月政变为其历史背景,以旺代叛乱的某些真人真事为基础,凭借着自己丰富的想象力编织出一个有声有色、夺人心魄的故事,描绘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这场斗争的一方是以拿破仑为首的执政府,另一方是以卡杜达尔为首的“耶户一帮子”(路易十八为其后台和精神支柱)。这两个针锋相对的营垒中各有一名忠心耿耿、智勇双全的干将,他们是罗朗与摩冈。在作者的心目中,这两位年轻人都是各自阶级里的出类拔萃之士,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小说所描述的,也就是罗朗和摩冈这两位“英雄”屡次交锋、斗智斗勇的全部过程。因此,为了使这部作品的名称更加醒目、更加明了,译者决定把它的中译本更名为《双雄记》。
从小说发表的年代来看,《双雄记》应当属于大仲马的晚期作品,它不仅在艺术上显得更加浑熟,而且在如何利用真实的历史事件来编写故事上更加突出、更加鲜明地表现出他在历史小说创作方面的独特风格。在我们看来,大仲马历史小说的独特风格似乎可以用这样两句话来概括,那就是“小说的历史化”和“历史的小说化”。
所谓“小说的历史化”,就是说包括《双雄记》在内的大仲马那些为数众多的历史小说,几乎可以构成一部法兰西的历史。当然,大仲马本人是否有用小说来编写一部法国史的宏伟抱负,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们说他的历史小说用粗砺的笔调勾勒出了法兰西历史的风貌,应该不是过誉之辞。在他那数百部小说中,最为广大读者熟悉和喜爱的,有反映路易十三、路易十四宫廷生活和斗争的达尔大尼央三部曲:《三个火枪手》、《二十年后》、《布拉热洛纳子爵》;有描写纳瓦尔亨利时代的三部曲:《玛戈王后》、《蒙梭罗夫人》、《四十五卫士》;有再现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前后的社会风貌和政治斗争的系列小说:《约瑟夫·巴尔萨摩》、《王后的项链》、《红屋骑士》、《昂日·皮都》、《萨尔尼伯爵夫人》等等。我们在阅读这些小说的时候,好像同那些虽然早已化为尘埃、当年却不可一世的人物在一起,再一次经历了法兰西几百年间的历史巨变。有些批评家指责大仲马的历史小说往往不符合历史的本来面目,这种说法虽然并不完全是无的放矢,但是不容忽视的是,许多人正是在读了大仲马的历史小说之后才多少了解到那些曾经决定过法兰西历史的转折方向或者在历史上产生过巨大影响的诸如武装暴乱、对外战争、宫廷政变、党派之争等重大历史事变的。不唯如此,通过大仲马的绘声绘色的描述,人们还得以认清那充满了阴谋诡计和敌视仇杀的宫中内幕,看到了那些衣冠楚楚的王公贵人、名媛淑女们的神秘隐私和风流轶事。大仲马从他的英雄史观出发,认为历史是由那些不同凡响的大人物们创造的,这些人物的个人品质和言行举止往往是导致政权更迭、历史变动,以及战争、暴乱等重大事件的决定性因素。这种“英雄造时势”的历史观当然是有它的局限性的,然而大仲马也正是出于这种原因,常常在他的小说里着力描写那些曾经在历史上显赫一时的风云人物,这些人物在他的笔下,一个个都是有血有肉、生动饱满的艺术形象,其中有法国历史上最有才干、也最为专横的两位统治者:即“太阳王”路易十四和“欧洲霸主”拿破仑皇帝,还有那帮曾经权倾一时炙手可热的朝中显贵,如黎希留、马扎兰、科尔贝、富凯、富歇等等。在法国历史上,这些人物的确起到过一定的作用,产生过很大的影响,可以说他们的活动构成了法兰西历史的一个重要的方面,因此,熟悉了这些人物的各种活动,也就可以对他们所生活过的那些历史时期的基本状况有个大致的了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大仲马历史小说的认识作用是不容低估的。
在这方面,作者在《双雄记》中对于雾月政变的描写便是突出的一例。从法国当时的政治情势来看,拿破仑策划并发动的这场雾月政变可以说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产物。当时,法国国内的阶级矛盾空前激化,保王势力极端猖撅,资产阶级革命后新建立的共和政权有被颠覆的危险,而腐败无能的督政府又根本无力驾驭这样一种复杂而又微妙的局面,因此,手握兵权的铁腕人物拿破仑自然为资产阶级所看中,成了局势的中心人物。恩格斯对此曾经作过极为精辟的分析:“恰巧拿破仑这个科西嘉岛人做了被战争弄得精疲力竭的法兰西共和国所需要的军事独裁者,——这是个偶然现象。但是,假如不曾有拿破仑这个人,那么他的角色是会由另一个人来扮演的。”①这就意味着,雾月政变的发动者不管其本人当时抱着什么样的野心或企图,这次政变的本身却顺应了历史的潮流。正因为如此,旺代的叛乱分子是没有前途的,不管他们那位“杰出的代表人物”摩冈是怎样的智勇双全,对他的保王事业又是何等的赤胆忠心,而历史则已经作出了结论,他的一切努力只能是枉费心机。诚然,大仲马本人未必是站在这样一种历史的高度来认识这场政变、描写这场斗争的,他的目的也并不是要通过这一殊死的搏斗来揭示历史的规律,但是,我们在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却明显地感受到了时代脉搏的跳动,看到了那非常岁月里激荡变幻的政治风云。
①《马克思思格斯选集》第四卷,第五0七页。
我们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感受并非偶然,因为,如果说大仲马在处理历史题材时常常多少总有点为所欲为的话,那么他在《双雄记》里对于雾月政变的描绘却在相当程度上达到了历史的真实。大仲马对于这场政变前后的国内外局势、国内各派政治力量之间的对比关系、政变过程中各主要人物的态度和作用以及他们各自的性格特点等等情况可以说十分了解,而且非常熟悉,因此,他把这一重大的历史事件的前因后果及其详细经过不仅描述得准确、生动,而且极有层次。这使我们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法国著名的历史学家米涅所撰写的《法国革命史》,只要读一读这本历史著述里对于雾月政变的论述,人们也许就会感到,大仲马在《双雄记》里对于这一重大事件的描绘,其态度显得格外严谨。自然,《双雄记》不是历史教科书,大仲马也不是在写编年史,他没有必要、事实上他也没有仅仅满足于把政变的始末叙述一番,他的做法是:以拿破仑为中心,全力描绘这位将军是如何巧妙地制定政变计划、如何大胆地实施计划、又如何取得全面的成功的。
米涅在他的《法国革命史》一书里曾经这样谈到雾月政变日子里的拿破仑:“他(指拿破仑)表现得庄重、朴实、稳健、冷眼旁观,他已经有了一种善于用人的长处和一种不自觉的凌驾一切的作风。尽管他不急切,不浮露,却有一种信心很足的神态,人们可以在他身上看出某种阴险的用心。”。”①我们完全可以说,这一段话就是《双雄记》里拿破仑这一艺术形象的基调,大仲马不是用抽象的论述,而是用人物的动作和语言把这一“基调”生动、完全地表现出来了。在小说里,我们看到拿破仑对于当前的局势和自己的举足轻重的地位了若指掌,他胸有成竹,却又不动声色,他善于抓住有利的时机,做出准确的判断,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开始行动,把对手逼进绝境,从而夺取压倒性的胜利。在《双雄记》里,拿破仑的几个对手,如巴拉斯、戈伊埃等人也并非平庸之辈,他们对于拿破仑的企图也并非木然无知,而且时时严加防范,只不过拿破仑事事棋高一着,在他的铁拳之下,他们统统显得不堪一击。大仲马是一位坚定的共和主义者,他对于雾月政变的成功显然是持肯定态度的,但另一方面,他又厌恶和抵制任何专制制度,因此,他在盛赞拿破仑这位凯旋英雄的同时丝毫也没有低估或掩饰这个人物身上的阴险狡诈、野心勃勃的一面。在《雾月十八》这一章里,我们可以读到拿破仑在政变成功后对其下属的一段演说——请注意,这段演说并非作者的向壁虚构:“我离开时的法国是那么兴旺,他们把它变成什么样子了?我离开时留下的是和平,我回来时见到的是挫折;我离开时留下的是从意大利带回来的千百万财富,我回来时看到的是欺诈、掠夺和贫困!”这种自负、狂妄的口气十足地表现出这位第一执政舍我其谁的傲慢心理,一个未来的大独裁者已经崭露头角了。因此,《双雄记》里的拿破仑,是“英雄”和“奸雄”兼而有之的,这是一个活生生的艺术形象,也基本上是历史上的拿破仑。《双雄记》不仅使我们熟悉了雾月政变这一时期的法国历史,也使我们了解了拿破仑,法国历史固然不是拿破仑一人创造,但谁又能够把这位将军和法兰西的历史截然分开呢?
①米涅:《法国革命史》,第三二七页(商务印书馆)。
大仲马不仅善于通过历史人物的活动来展现错综复杂的历史事件,而且非常重视人物活动背景的历史真实性。这里所说的“背景”,指的是历史事件所发生的那个地方的地理环境、风土人情以及当时的社会风貌。在《双雄记》的《告读者》一章里,作者就说过:“要写一本故事情节发生在我没有看到过的地方的小说或者剧本,这对我来说是力不从心的。”因此他在每写一部小说之前,总要到那里进行考查了解,力图搜集到丰富的第一手资料。在这方面的实例多不胜举:为了写《克丽丝蒂娜》,他去过枫丹白露;为了写《亨利三世》,他前往布卢瓦;写作《三个火枪手》的时候,他特地赶到布洛涅和贝蒂纳;写作《基度山伯爵》的时候,他多次去卡塔兰和伊夫堡。除此以外,有些地方他因故无法前往,便阅读大量的游记、回忆录或其他有关资料,总之,用他的话来说,“花的时间却比我亲自去一次还要多。”
《双雄记》这部长达五十万言的小说就是从作者实地考察故事情节发生的现场开始的。“耶户一帮子”的传说是大仲马从自己的好友诺地埃那儿听来的一个故事,说是有四名强盗——人称“耶户一帮子”——被缉捕、审讯,最后被送上断头台。为了把该故事演绎成一部小说,作者不仅详细地研究了这一案件的始末,调阅了关于这一案件的卷宗档案,而且亲自到当年的监狱和处决犯人的刑场去察看一番,即使连该刑场自何年何月起废止不用这样一个细节也不肯放过。从艺术效果来看,大仲马强调历史背景真实性的这种做法大大地增加了他所描绘的那些人物的历史感,使读者在作品中的故事发生了数百年之后仍然有如临其境、如见其人的感觉,这就难怪许多读者要说他们从大仲马那里了解到的历史知识要比从一些历史学家的著作里学到的还要多。应当说,用小说这种文艺形式来描绘历史人物、再现历史事件的作家,在古今中外的文学史上是不乏其人的,然而像大仲马这样作品如此丰富、故事编写得如此生动、影响又如此深远的,却实不多见。也正因为如此,莫洛亚的这一论断就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而时至今日,许多批评家却往往忽略了这一点:“人们在一八五0年时说道,如果在某个荒无人烟的岛上还住着个鲁滨孙·克鲁佐的话,那么,他这个时候大概也在读着《三个火枪手》。还应该补充一点,整个世界和法国本身都是通过仲马的长篇小说来熟悉法国历史的。”①
①莫洛亚:《三仲马》,第二三一页。
在对于大仲马的“小说的历史化”这一独特的风格进行了简要的论述之后,我们应当着重指出,大仲马是以一位小说家的身分来状写历史的,因此,“历史的小说化”就形成了他文学创作中的另一个显著的、而且是更为重要的特色。
我们已经说过,大仲马的历史小说都是在真实的历史事件的基础之上创作出来的,但他在创作的过程中并不拘泥于历史事实的约束,而是着力于把这些真实的事件进行加工、改造,从而演绎成一部部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引人入胜的小说。他有一句名言:“历史是什么?就是我用来挂小说的钉子。”可见,历史只是他创作的凭借,而他要做的,就是把它化为小说。他读过大量的名人传记、回忆录,对于形形色色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各种传闻掌故非常熟悉,于是,他便从其中借来他小说的人物和故事情节的基本骨架,然后尽情地发挥他那丰富而又奇妙的想象力,使用出色的写作技巧,把它们编写成曲折离奇的故事。有时候,真实的历史事件在他的作品中仅仅显现出一个轮廓,在整篇小说中起到一种供托时代感的作用,大仲马让他一手创造出来的各色人物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进行活动。有时候,作者把真实的历史故事作为小说中的一股情节线索,把他虚构人物的所作所为当成另一股情节线索,这两条情节线索时而平行发展,时而交叉在一起,而大仲马特别善于把它们巧妙地糅合在一起,让真实的历史人物与想象出来的“历史人物”一起活动,使人真假莫辨,从而增加故事的传奇色彩和吸引力。
《双雄记》这部小说所使用的就是后一种写作方法,它的故事主要包含着两条线索:一是拿破仑发动雾月政变并力图平定旺代叛乱;二是罗朗与摩冈两雄相斗。在雾月政变前后登场的大多是真实的历史人物,应该一提的是,那位同拿破仑的执政府势不两立、死心塌地效命于路易十八的旺代叛军头目卡杜达尔在历史上也是实有其人的。就在第一条线索展开的同时,大仲马又以更多的篇幅来展现故事的第二条线索,把他笔下的两位英雄罗朗与摩冈的数次交往和反复较量描绘得有声有色,极有气势。作者把罗朗安排为拿破仑的亲信副官,而让摩冈成为卡杜达尔手下的第一员得力干将,这样做不仅把两条基本线索紧紧地扭合在一起,而且大大地增强了整部小说的时代感,同时也使罗朗与摩冈双雄之争带有鲜明的政治色彩。他们两人私交甚笃,摩冈还是罗朗妹妹阿梅莉的情人,但因各为其主,所以才誓不相让,正如摩冈本人所说:“不为个人的事争吵,要为大家的事业。”因此,罗朗与摩冈的斗争,实质上就是以拿破仑为代表的资产阶级政权和阴谋复辟的保王党人之间的生死搏斗。罗朗与摩冈是作者虚构的人物,两雄之争当然也是作者的创造,但是在作者艺术匠心的安排下,真实的历史和虚构的故事自然而然地融为一体。大仲马本人对于他的这种写法是颇为欣赏的,在《双雄记》里他就做了这样的表白:“我这样做的结果是使得我写的东西读起来真假难分,我笔下的人物有时会在我创造他们的场所落地生根,以致有些人后来真以为确有其人。”在我们看来,这段话倒是清清楚楚地告诉人们,大仲马就是用这种办法在历史的钉子上挂他的小说的。
大仲马是一位杰出的小说家,他有丰富的阅历,广博的见闻,而且随时随地都注意对人对事物的细密观察,他具有这样一种非凡的本领:可以把他接触到的任何人或任何事物全都活脱脱地表现出来。他充分掌握了小说创作的特点,善于抓住读者的心理,重视结构安排的灵活性和写作手法的多样化。我们知道,大仲马对于英国作家司各特是十分叹服的,他对司各特的历史小说曾经做过认真的研究,但是并不一味地模仿。司各特往往在作品开始时就对他的人物展开具体细致的描写,大仲马却不,他认为小说从第一行起就应该深深地打动读者,所以作者不必在开头部分进行冗长的叙述和描绘。因此,他只用寥寥几笔把他的人物略加描绘之后,便立即转向情节的开展和对话的铺陈,用紧张有力的行动和鲜明生动的语言来完成对于角色的塑造,使读者很快地沉醉在曲折迷人的故事情节中。由于他的作品常常在报纸上连载,所以许多章节都是在高潮待起的紧张时刻戛然而止,给人一种余兴未尽的感觉,更加急于了解故事的结局和人物的命运。像《双雄记》里约翰爵士夜探赛荣修道院、拿破仑与摩冈会见、罗朗追踪摩冈、罗朗与约翰爵士决斗等等章节都具有这样的艺术效果。
大仲马是一位多产作家,他的文笔泼辣恣肆,犹如滔滔江水。然而他写得太快太多了,有时甚至几部小说同时进行,于是自然便出现了一些缺陷或败笔,如故事情节发生混淆、重复,有时还会出现矛盾、漏洞,而且某些地方则不可免地醉心于猎奇或落进俗套,如《双雄记》里关于摩冈和阿梅莉的爱情描写虽然相当动人,但仍然没有摆脱“英雄美人”的案臼。尽管这些缺陷往往被他那生动离奇的故事和奔放无羁的才情所掩盖,但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有些批评家认为这是文学创作商业化的倾向在大仲马身上的反映,从而影响到这位作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不是有过这样的批评吗:“这种随便应世的市侩作风,妨碍了真正的发展进程,不能不令人感到惋惜。”①应该说,这话虽然说得过于严厉,但有一定的道理。
①勃兰兑斯:《法国的浪漫派》,第三八八页(人民文学出版社)。
然而,在资本主义社会里谋生的文学家、艺术家,要想完全摆脱商业化的倾向是不可能的,即使雨果、巴尔扎克这样的大师也不例外,就连戈蒂埃这样的标榜“为艺术而艺术”的自鸣清高的文学家,有时不也是要迎合出版商的口味而修改自己的作品吗?大仲马自然难以免俗。那么,就法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而言,大仲马同巴尔扎克、雨果之间的差距究竟在哪里呢?巴尔扎克在他的《人间喜剧》里对资本主义社会里的金钱关系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种种丑恶现象予以无情的鞭挞,他的作品包含着一种巨大的批判力量。而在雨果的作品中我们常常听到作者为人间不平而发出的愤怒呐喊和正义的呼声,看到他对于自由和社会公正的理想的追求。总之,他们的作品时时闪现出思想的火花,放射出诗一般的光辉,而这些却往往是大仲马的小说里所缺少的。仅就《双雄记》这部小说来看,由于作者过于追求故事情节的惊险离奇,致使在作品的后半部中两雄相斗似乎与他们各自所代表的营垒之间的斗争脱了节。再者,作者对于罗朗与摩冈“惺惺惜惺惺”的侠义心肠作了过分的渲染,从而减弱了罗朗这个人物的光彩,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这部作品的思想意义和认识价值。大仲马在文学史上之所以没有能够达到雨果和巴尔扎克等人那样的高度,根本的原因也许就在这里。
但是,我们认为不必因此而苛求于前人,如果说法国的浪漫主义文艺运动是一所百花盛开的大花园的话,那么,大仲马的作品则可以说是这所花园里的一朵艳丽的鲜花,它是那么生机勃勃,虽然已历尽百年,却依然香艳如故,至今仍然有如此众多的人在迷恋着它,这不恰恰说明了它那强大的生命力吗?因此我们应当、而且完全有必要在文学史上给大仲马以一席重要的地位。这里我们不妨再来看一看莫洛亚的一段评论吧,它也许会给我们某种启迪:
他(指大仲马)把历史和长篇小说引上了人民的舞台,把它们体现为令人难忘的形象,使它们成为广大群众的财产,在他的聚光灯的照耀下,历史和长篇小说获得了新的生命,成为各个时代和各个民族无比喜爱的对象。①
①莫洛亚:《三仲马》,第二三七页。
王幸蔚一九八五年秋
[book_title]告读者
大约在一年以前,我的老朋友茹尔·西蒙①,《职责》一书的作者,来请我为他的《大众日报》写一部小说。
我把我正在构思的一部小说的主题告诉了他,他感到很满意。我们当场就签订了合同。
小说的情节发生在一七九一年到一七九三年之间,第一章的情节在瓦雷纳②开场,时间是逮捕国王的那一天晚上③。
不过,尽管《大众日报》催得很紧,我还是要求茹尔·西蒙给我半个月时间再动手写这部小说。
我要到瓦雷纳去走一遭;我从前没有去过瓦雷纳。
要写一本故事情节发生在我没有看到过的地方的小说或者剧本,这对我来说是力不从心的。
为了写《克丽丝蒂娜》,我去过枫丹白露;为了写《亨利三世》,我去过布卢瓦;为了写《三个火枪手》,我去过布洛涅和贝蒂纳;为了写《基督山伯爵》,我再去了一次卡塔兰和伊夫堡;为了写《伊萨阿克·拉克唐》,我重游了罗马④;当然,我还研究过耶路撒冷和科林思,虽然我没有去过那些地方,花的时间却比我亲自去一次还要多。
①茹尔·西蒙(一八一四——一八九六):法国哲学家、政治家。
②瓦雷纳:法国默兹省一小镇,离凡尔登三十公里。
③一七九一年六月二十二日,路易十六准备逃亡国外,在瓦雷纳被捕。④《克丽丝蒂娜》、《亨利三世》、《三个火枪手》、《基督山伯爵》和《伊萨阿克·拉克唐》都是大仲马的著作。
这样做的结果是使得我写的东西读起来真假难分,我笔下的人物有时会在我创造他们的场所落地生根,以致有些人后来真以为确有其人。
甚至有些人还看见过他们!
因此,亲爱的读者,我要私下里告诉您一件事情;不过,请决不要再说给别人听。我不想和那些要养家活口的老实人过不去,他们是以那种行当为生的;不过,如果您到马赛去,有人会指给您看林荫大道上的摩莱尔家的房子,卡塔兰居民区的梅瑟蒂丝的房子和伊夫岛上的邓蒂斯和法利亚坐过的黑牢①。
在我把《基督山伯爵》搬上历史剧院舞台上的时候,我写了一封信到马赛去,要人替我画一张伊夫堡的图寄给我。这张图是供舞台布景师用的。
我写信给他的那个画家把我要的那幅画寄给了我。而且,他做得比我敢于要求他的还要好。他在画下面写着:伊夫岛,画于邓蒂斯被扔下去的地方。
后来我又知道,有一个为人正直的伊夫堡的导游,专门出售法利亚长老亲手用鱼的软骨做的笔尖。
遗憾的是,邓蒂斯和法利亚长老不过是我想象中的人物,因此,邓蒂斯不可能从伊夫堡上被扔下海去,法利亚长老也不可能制作笔尖。
访问现场就是这么一回事。
因此我想在写我这部小说之前去一次瓦雷纳,这本书的第一章是在瓦雷纳开场的。
而且,从历史观点看,瓦雷纳也给我带来了很多烦恼;有关瓦雷纳的历史资料我看得越多,我对在那个地方逮捕国王越觉得不可理解。
①摩莱尔、梅瑟蒂丝、邓蒂斯、法利亚,都是大仲马的小说《基度山伯爵》中的人
因此,我邀请我的年轻朋友保尔·博卡热①和我一起到瓦雷纳去,我有把握他会接受的。向这位有才智的英俊青年提议作这样一次旅行,等于要他从椅子上一跃跳到火车上。
我们登上了去夏隆的火车。
到了夏隆,我们和一个车行老板讲好了价钱,以一天十法郎的代价,租了一匹马和一辆蹩脚马车。
我们的旅程一共是七天:从夏隆到瓦雷纳三天;从瓦雷纳回夏隆三天;还有一天在城里作我们的各种各样的实地调查。
我满意地——这种满意您很容易理解——认识到,没有一个历史学家能成为历史人物;而且,我更满意地认识到,在所有的历史学家中,梯也尔②是最没有历史价值的。
我早已猜到了,可是我还不能肯定。
唯一正确的,而且是绝对正确的,那就是《莱茵河游记》一书中的作者自己——维克多·雨果③。
诚然,维克多·雨果是诗人,他不是历史学家。
如果诗人愿意做历史学家,他们将成为多么出色的历史学家啊!
一天,拉马丁④问我,他写的《吉伦特党人的历史》获得巨大成功,应该归功于什么。
“归功于您站到了小说的高度。”我回答他说。
他沉思良久,我相信他最后同意了我的意见。
我在瓦雷纳逗留了一天,参观了写我那部小说必须参观的所有的地方,我那部小说将取名为《阿尔贡的勒内》。
参观完毕我就回来了。
①保尔·博卡热(一八二二——?):法国剧作家、小说家、大仲马的合作者。
②梯也尔(一七九七——一八七七):镇压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的刽子手,资产阶级历史学家。曾任第三共和国总统。
③维克多·雨果(一八0二——一八八五):法国浪漫主义作家。
④拉马丁(一七九0——一八六九):法国浪漫主义诗人。
我儿子那时正在默伦附近的圣阿西兹乡下;那儿有一个为我留着的房间;我决定到那儿去写我的小说。
我不知道还有比亚历山大①和我两人的性格更对立的了,可是我们两人待在一起却相处得很好。我们远在两地时,肯定也曾度过一些美好的时光;可是我相信,这些美好的日子,绝不比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时候更加愉快。
此外,在我安顿下来三四天以后,我就开始着手写我的《阿尔贡的勒内》,可是刚一拿起笔,几乎又马上放了下来。
写不下去。
我就讲一些故事来解闷。
我偶然讲了一个过去诺地埃②讲给我听的故事,讲的是四个参加了耶户一帮子③的年轻人的故事,他们在布尔让布雷斯④被处决,情节悲壮,激动人心。
这四个年轻人中那个死得最痛苦,或者不如说那个使人最不忍心杀他的人,只有十九岁半。
亚历山大专心致志地听我讲这个故事。
我讲完以后,他说:
“你知不知道,”他对我说,“我要是换了你,我会怎么办?”
“怎么办?”
“我就把写不出来的《阿尔贡的勒内》搁在一边,写一本《耶户一帮子》来代替它。”
“可是你倒是想想看,我那一部小说在我脑子里已经搁了一二年了,几乎已经完成了。”
“既然它现在还没有完成,那么永远也不会完成了。”
“你也许讲得有理;可是我要损失六个月时间来重新进入角色。”
①指小仲马。
②诺地埃(一七八0——一八四四):法国浪漫主义作家。
③耶户一帮子:见下文。
④布尔让布雷斯:法国东南部安省的省会。简称布尔。
“算了!三天以后,你半部小说已经完成了。”
“那么,你助我一臂之力。”
“好,我要给你两个人物。”
“就这些吗?”
“你的要求也太高了!其余的是你的事;我,我要写我的《金钱问题》①。”
“那么,你那两个人物是什么人?”
“一位英国绅士和一位法国军官。”
“我们先来看看这位英国绅士。”
“行!”
于是,亚历山大把塔莱勋爵向我描绘了一番。
“你那位英国绅士我觉得还可以,”我对他说,“现在,我们来看看你那位法国军官。”
“我的法国军官是一个神秘人物,他一心想自己找死,可是总达不到目的;以致每次他想让人杀死,他就建下一次奇功,于是就升了一级。”
“可是为什么他想找死呢?”
“因为他活得不耐烦了。”
“那么为什么他活得不耐烦了?”
“啊,那是这本书的秘密。”
“最后总得讲出来吧,”
“我要是你的话,我就不讲。”
“读者要问的。”
“你可以回答他们说,他们只能自己找;一定得留点儿事给读者干干。”
“亲爱的朋友,那我要给读者来信压死了。”
①小仲马写的一个剧本。
“你别理他们。”
“好吧,可是,为了使我自己满意,至少得让我知道我书中的主角为什么想让人杀死。”
“啊,对你我可以讲。”
“说说看。”
“那么,假如阿伯拉尔①当了兵,而不做辩证法学者。”
“还有呢?”
“那么,假定一颗子弹……”
“说得好。”
“你知道,假定他不是隐藏到巴拉克莱修道院②里去,那么他会尽一切可能让自己被人杀死。”
“哼!”
“什么?”
“太生硬!”
“生硬,生硬什么?”
“要使读者接受,太生硬。”
“可是你用不到把这个告诉读者。”
“对。……是啊,我相信你是对的……等等。”
“我等着。”
“你有诺地埃的《革命回忆录》吗?”
“诺地埃的书我全有。”
“去替我把他的《革命回忆录》找来。我相信他写过一二页关于居荣、勒普雷特尔、阿米埃和伊凡尔的事情。”
“那么,别人会说你到窃了诺地埃。”
“啊!他生前非常喜欢我,去世以后我向他要些什么,他一定会给我的。去替我把他的《革命回忆录》找来。”
①阿伯拉尔(一0七九——一一四二):中世纪法国经院哲学家、神学家,当时名噪一时。曾因秘密结婚而被阉割。
②巴拉克莱修道院是阿伯拉尔所建。
亚历山大去把《革命回忆录》替我找来了。我打开书,翻阅了三四页,最后我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
亲爱的读者,请看一点儿诺地埃的著作,您不会有什么损失的——下面就是他说的话:
“在我刚才提到阿米埃的一章里涉及的抢劫释车的几个强盗叫做勒普雷特尔、伊凡尔、居荣和阿米埃。
“勒普雷特尔四十八岁,他是一个前龙骑兵队长,圣路易骑士,具有高贵的容貌,自负的神气和潇洒的风度。居荣和阿米埃的真名实姓从来也没有人知道过。他们是应该把他们的真姓名告诉那些殷勤备至的护照商人的。请想象一下,那是两个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的冒失鬼;由于某种共同的责任——也许是共同干了坏事,或者是由于某种比较微妙、比较高贵的利益——担心有损他们的姓氏,他们两人总是难分难舍。关于居荣和阿米埃两人的事情,凡是我所能回忆起来的,大家都会知道。阿米埃的脸色阴沉,也许是因为他可怕的外貌,才得了传记作家给他的坏名声。伊凡尔是里昂一个富商的儿子,他曾经贿赂负责押送他的班长六万法郎,要这个士官放他逃跑。他在这一帮人中间既是阿喀琉斯①,又是帕里斯②。他身材适中,四肢匀称,举止潇洒,动作迅速,反应灵敏。他的眼神里始终带着激情,嘴角上永远挂着微笑。他的相貌使人看了不会忘记,就像是一个难以表达的轻柔与刚强,温和与力量的混合物。他发表意见的时候,滔滔不绝,热情洋溢。他的谈吐说明他青年时代曾经受过良好教育,而且才智横溢。他的最使人感到震惊的是他轻松愉快、喜气洋洋的神情,这和他所处的地位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使人看了心里难受。此外,大家一致认为他很善良、慷慨,有人情味,同情弱者;因为他喜欢打抱不平,果敢坚决,这从他的有点儿女人腔的面容上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的;他以自己从来不缺钱用,和没有一个敌人为荣。这是他对指责他犯了抢劫杀人罪的唯一的回答。他二十二岁。
①阿喀琉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全身除脚踵部分外任何武器伤害不了他的身体。
②帕里斯: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王子,容貌俊美,替力过人。
“这四个人的任务是攻击一辆装载着四万法郎政府公款的驿车。这次行动是在大白天完成的,几乎是以彬彬有礼的方式进行的,旅客们和这件事没有利害关系,采取漠不关心的态度。这一天,有一个十岁的孩子,勇敢得出奇,他抢过车夫的手枪,向劫车者射击。因为根据习惯,平时武器只装火药不装子弹,因此没有人受伤。这时候马车里的人当然全都惊惶失措,害怕报复。这个孩子的母亲吓得突然瘫倒。这次新的混乱使强盗们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位母亲的身上,也顾不到其他人了。有一个强盗急步向她走去,用最亲切的方式安慰她,祝贺她的儿子年纪这么小就这么勇敢,并把他们这几位先生平时备在身边给自己用的嗅盐和香料慷慨地奉献给她使用。她又恢复了正常,她的旅伴们注意到,在这次感情冲动的时刻,那个强盗的面具掉了下来,可是他们并没有看到他的脸。
“这时候的警察局,依靠一种松懈的监视进行工作,但没有力量遏止强盗的行动,可是他们不缺少找到他们踪迹的办法。通缉令一直传达到咖啡馆里,弹子房里的人全都明白出了大事;有人要掉脑袋。像这样的事不仅罪犯们非常关心,连老百姓也是十分注意的。果然,到了晚上,这些江洋大盗又来到了社交场合,像谈起晚上的娱乐消遣一样谈到了他们夜里所从事的勾当。于是,勒普雷特尔、伊凡尔、居荣和阿米埃便被带到邻省一个法庭前面。他们那次罪行没有任何受害者,除了国库以外;而国库和任何人无关,因为已经不再有人知道国库属于谁的了。除了那位漂亮夫人,也没有人能认出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而那位漂亮夫人又绝对不会这样做。大家一致通过宣告他们无罪。
“可是舆论反应非常强烈,警务部不得不提出上诉。原判被撤销,可是当局十分犹豫,甚至有些害怕,唯恐惩罚了那些日后会被当作光辉业绩而到处宣扬的过火行动。几名被告被带到安省的布尔城法院,在这个城里有被告的一部分朋友、亲戚、支持者和同谋。当局以为,只要把那些牺牲者重新带给那个提出抗议的政党就能使他们满意;当局又以为,只要同时把这几个牺牲者置于绝对可靠的保护之下,也肯定不会得罪另一个政党。这些被告进入监狱真像是一次胜利。
“预审重新开始,起先的结果和上次完全一样。四个被告都有不在场的证明;这是伪证,可是表面上有一百个人签名的证明,即使要一万个证明人也能找到。在这样一个权威的证据面前,任何信心都会瓦解。宣告免诉看来已成定局,突然,检察长提出了一个也许是出于无意的,可是十分奸诈的问题,改变了这次诉讼的局面。
“‘夫人’,他问那位曾经受到其中一个强盗非常热心关照的女人,‘这几个被告之中,哪一位是曾经亲切地照顾过您的?’
“这种出人意料的讯问方式打乱了她的思路。也许她以为事实已经清楚了,要她当面指认;只不过是一种改变那个和她有关系的人的命运的方法。
“‘是这位先生,’她指着勒普雷特尔说。
“这四个被告都是以不在现场的证据为自己辩护的,而且四个人是不可分割的,这一下子就全跌倒在刽子手的刀斧之下。他们站起来,微笑着向她致敬。
“‘好哇!’伊凡尔在重新坐到他的小板凳上时放声大笑,说,‘队长,这件事告诉您,以后对女人可要殷勤一些。’
“我听说,不多久之后,这位不幸的夫人因懊丧优郁而离别了人世。
“照例有上诉,可是这一次却希望渺茫。拿破仑在一个月以后就要进行镇压的革命政党力量又重新抬头;反革命政党由于过去可僧的暴行受到指责。人们需要一些例子,并为此作出了安排,就像人们一般在困难时期所做的那样,因为有些政府就像人一样:
最弱小的是最残酷的。再说,耶户一帮子也支离破碎了。这些凶暴的匪帮的英雄人物德博斯,阿斯蒂埃,巴里,勒科克,达布里,德尔博尔勃和斯托肯费尔特都已经死在断头台上,或者是死在断头台的旁边。对那些罪犯来说,己经不能再指望那些胆大包天的疯子,这些疯子已经累了,从此以后,他们甚至不能再保卫他们自己的生命,他们像皮亚尔一样,在快快活活地饱餐一顿以后,冷漠地结果了自己的生命,免得还要麻烦法庭或者让人进行报复。我们的强盗死路一条。
“他们的上诉被驳回了;可是首先接到通知的不是司法当局。牢房围墙脚下三声枪响把消息通知了犯人。负责法庭安全工作的督政府委员被这种内外勾结的迹象吓破了胆,召来了一些武装力量,我的伯父就是这支部队的长官。清晨九点钟,六十名骑兵排列在监狱院子的铁栅栏前面。
“为了走进这四个不幸的人的囚室,尽管狱卒已经采取了所有可能的措施——头天晚上已经把他们紧紧地绑住,又加上了沉重的镣铐——,还是很快就被犯人们制服了。囚犯们已经卸去了身上的栓桔,全身武装,把他们的看守人员反锁在囚室里以后,毫无困难地走出了牢门:由于他们手上有了全监狱所有的钥匙,他们同样轻而易举地穿过了监狱的院子。在那些待在铁栅栏外面的小百姓看来,他们的外貌无疑是相当可怕的。为了能行动方便;也许为了装出一种无所畏惧的气概——这种气概比起和他们的姓名连在一起的勇敢坚强的声誉更有威力——;也许甚至是为了在身上流出鲜血时不太显眼——这些鲜血在白布上很快就会渗出来,泄露了这是一个受重伤的人在作最后挣扎;他们的身上都是赤裸裸的。他们胸前交叉着背带,红色宽阔的腰带上插满了武器,他们狂热的呼喊冲杀的声音,所有这一切都显得有点儿古怪。他们走到监狱院子里,看到展开在前面的一动不动的宪兵队,这是不可能冲破,不可能穿越的。他们站定了一会儿,似乎是相互商议了一下,勒普雷特尔,我已经说过了,他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又是他们的首领,举手向宪兵队致敬,一面带着他所特有的那种高贵风度说:”‘好样的,宪兵先生们!’
“随后,他在他的伙伴们前面经过,向他们作热烈的最后告别,接着朝自己头上放了一枪,自杀身死。居荣,阿米埃和伊凡尔装作要自卫的样子,他们两只手里的枪的枪管转向面前这支武装部队。不过他们根本没有开火;可是宪兵们把这种行动看作是一种公开的敌对行动,开枪了。居荣直挺挺地倒在勒普雷特尔的一动不动的尸体上死了。阿米埃的大腿在靠近腹股沟的地方被打断了。《当代人传记》中说他被处决了。我好几次听说他是在断头台下面断气的。只留下伊凡尔一个人了:他神色泰然,目光可怖,他两只灵活而有经验的手挥舞着他的两支手枪,以死亡威胁着所有的观众。我不知道如何来赞赏这个飘动着秀发的、绝望中的漂亮的年轻人,——他以从来没有叫人流过血而闻名,眼下法庭要他以血来赎罪——他像一头被猎人追得走投无路的狼一样在三具尸体上跳来跳去,这种见所未见的可怕场面,使这群宪兵怒气稍许平息了一些时候。他发现了这种情况,作了妥协。
”‘先生们,’他说,‘要我死!我去!我甘心情愿地去死!可是,任何人都不要靠近我,如果有人走近我,我就向他开枪,除了这位先生以外,’他指着刽子手接着说,‘这是一件我和他之间的事,这件事对我们双方来说只涉及到一些程序问题。’
“这个让步是容易做到的,因为对那场可怕的悲剧,那儿没有人能再看得下去,都想看到它早些结束。他看到他们作出了这个让步,就把手中的枪咬一把在嘴里,再从腰带上抽出一支匕首,往自己胸口猛刺进去,只露出了刀柄。他还是站在那儿,显得对自己还能站着感到很惊奇。大家想向他冲过去。
”‘太美了,先生们!’他重新又朝着那些准备包围他的人吼道,在他的鲜血从插着匕首的伤口大量喷出的时候,他又把两把枪抓在手中,‘你们知道我们的协议:我要一个人死,要不我们一起死三个。我们一起走吧。’
“大家让他向前走去。他笔直地向断头台走去,一面在绞动插在他胸口里的刀。
“‘是啊,’他说,‘我的生命力一定很强!我死不了。想法子把这件事结束了吧。’
“他请几个刽子手帮忙。
“一会儿以后,他的脑袋掉了下来。也许是由于偶然,也许是由于生命力的某种特殊现象,这颗脑袋在掉下来时跳了一下,滚到了断头台的外面,在布尔至今会有人对您说,伊凡尔的脑袋还开口讲过话。”
我还没有看完,就决定把《阿尔贡的勒内》放在一边,准备着手写《耶户一帮子》。
第二天,我把旅行袋挟在胳膊下面走下楼来。
“你要走吗?”亚历山大问我。
“是的。”
“你去哪儿?”
“去布尔让布雷斯。”
“去干吗?”
“参观当地,访问那些看到过处决勒普雷特尔,阿米埃,居荣和伊凡尔的人,请他们谈谈当时的情况。”
大家知道,从巴黎到布尔有两条路可走:可以乘火车在马孔下车,随后乘从马孔到布尔的择车,也可以乘火车到里昂下车,随后乘里昂直达布尔的火车。
我犹豫不决,不知走哪条路好,由于一个暂时和我坐在同一节车厢里的旅客,我终于下了决心。他是去布尔的,他对我说,他在那儿有很多关系;他走经里昂去布尔这条路,因此,里昂这条路是最好的。
我决定和他走同一条路。
火车到里昂我躺下睡觉,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我到了布尔。
王国的第二首都①的一份报纸在那儿盯上了我,这份报纸上登了一篇对我冷嘲热讽的文章。
里昂自一八三三年起就对我耿耿于怀,我想,那是在二十四年以前,我曾经说过这个城市缺少文学气息。
唉!我在一八五七年对里昂的意见跟一八三三年完全一样,我不轻易改变自己的意见。
在法国还有像里昂一样的对我心怀不满的第二个城布:那是鲁昂
鲁昂对我所有的剧本,包括《埃尔马恩伯爵》,都报以“嘘声”。
一天,一个那不勒斯②人向我夸口说他曾经嘘过罗西尼③和拉玛利勃朗④,《塞尔维亚的理发师》和黛丝德蒙娜⑥。
“大概是这么回事,”我回答他说,“因为罗西尼和拉玛利勃朗也夸口说他们曾经被那不勒斯人嘘过。”
因此我也夸口说曾经被鲁昂人嘘过。
一天,我身边正好有一个真正的鲁昂人,我下定决心要弄清楚为什么我在鲁昂被人嘘。有什么办法呢!我喜欢对最小的事情刨根究底,弄个水落石出。
鲁昂人回答我说:
“我们嘘您,因为我们恨您。”
为什么不恨呢?鲁昂还恨贞德⑥呢。当然,并不是为了同样原因。
①指里昂。
②那不勒斯:意大利南部港市。
③罗西尼(一七九二——一八六八):意大利作曲家,著有《塞维尼的理发师》。
④拉玛利勃朗(一八0八——一八三六):西班牙籍法国女歌唱家。曾在伦敦演出《塞尔维亚的理发师》。
⑤莎士比亚名剧《奥瑟罗》中的女主角。
⑥贞德(一四一二——一四三一);百年战争末期伉击英国侵略军的法国女英
雄。后被封建主出卖被捕,在鲁昂被由英军操纵的教会法庭判处火刑,壮烈牺牲。
我问这个鲁昂人,为什么他和他的同胞恨我:我从来没有讲过他们苹果酱的坏话;在巴尔贝先生任市长期间,我始终是尊敬他的,在他被文人协会委派参加伟大的高乃依①塑像落成典礼时,我是唯一想到在他开始演说以前行礼的人。
在这一切里面,没有任何值得鲁昂人憎恨的说得过去的理由。因此,对“我们嘘您,是因为我们恨您”这个骄傲的答复,我低声下气地问道:
“那么为什么你们恨我呢,我的天主!”
“啊,这您很清楚,”鲁昂人回答说。
“我?”我说。
“是的,您。”
“不管怎么样,您就当作我不知道吧。”
“您还记得市政府为了高乃依塑像的事请您参加的那次晚宴吗?”
“当然记得。是因为我没有回请而恨我吗?”
“不,不是这个原因。”
“那么是什么原因呢?”
“是这么回事,在那次晚宴上,有人对您说:‘仲马先生,您完全应该用鲁昂城的历史做题材写一个剧本。’”
“对这个问题我是这样回答的:‘没有再容易的事情了;只要你们一提出要求,我就到鲁昂来住上半个月。你们给我一个题材,我就可以在这半个月里面写一个剧本,作者的权益我可以送给穷人们。’”
“是这么回事,您是这么说的。”
“在这些话里面我看不出有什么得罪鲁昂人以招致他们嫌恶的地方。”
“是的,可是接下来又有人问:‘这个剧本您用散文写吗?’对这个问题您回答说……您还记得您是怎样回答的吗?”
①高乃依(一六0六——一六八四):法国古典主义剧作家。生于鲁昂。
“说真的,我记不得了。”
“您那时回答说:‘我要用诗句写,这样可以写得快一些。’”
“我很可能讲过这样的话。”
“是吧!”
“那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这是对高乃依的侮辱①,仲马先生;所以鲁昂人恨您,而且还会恨您很久。”
原来如此!
可敬的鲁昂人啊!我但愿你们永远别原谅我,别为我鼓掌,可别跟我这样恶作剧。
报纸上说,仲马在里昂只待了一个晚上,一定是因为一个极其缺乏文学气息的城市不配更久地留住他。
仲马先生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他在里昂只待了一个晚上,是因为他急于到布尔去;因此,仲马先生一到布尔就叫人把他带到省报报社去。
我知道那家报社是由一位杰出的考古学家领导的,他是我的朋友波,关于布罗②教堂的那本著作的出版者。
①高乃依以诗剧闻名。
②布罗:布尔城东南一个区
我求见米利埃先生。——米利埃先生马上出来迎接我。
我们握了握手,把我此行的目的告诉了他。
“您的事交给我了,”他对我说,“我带您到我们这儿一个地方官那儿去,他在写外省的历史。”
“可是您说的那个历史写到什么时候了?”
“写到一八二二年。”
“那么,一切顺利。因为我要讲的历史是一七九九年的事情,而我那些主人公是在一八00年被处决的。他已经写过了那个时代,会告诉我一些情况的。我们到您那位地方官那儿去吧。”
一路上,米利埃先生告诉我说,这位历史学家地方官同时又是一位杰出的美食家。
自从布里亚-萨瓦兰①以来,地方官食不厌精已经成为习气。不幸的是,很多人仅仅是些饕餮之徒,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①布里亚-萨瓦兰(一七五五——一八二六):法国作家、美食家,做过地方官员。
我们被领进了地方官的办公室。
我见到了一个容光焕发、脸上带有嘲笑神情的人。
他带着历史学家关照诗人的那种保护人的神态欢迎我。
“那么,先生,”他问我,“您是到我们这个可怜的地方来找小说的题材的?”
“不,先生:我的题材早已找到了;我只是来寻找历史材料的。”
“是吗!我不相信写小说还要花这么大力气。”
“您错了,先生,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习惯于对我要探讨的历史题材作非常严肃认真的研究。”
“您至少可以派个人来。”
“如果我派人来,先生,他对我的题材毫无所知,因此很可能对一些极为重要的事情视而不见;而且,当地的实际情况对我有很大帮助,我不是亲眼目睹就难以描写。”
“那么,您准备亲自写的是一部小说吗?”
“啊,是的,先生。上一部小说我是叫我的跟班写的;因为那部小说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这个家伙就漫天讨价要我大大增加他的工资,所以我非常遗憾,不能再留用他了。”
那位地方官咬咬嘴唇,停了一会儿他又说:
“您一定很愿意告诉我,先生,”他对我说,“在这项重大的工作里面,我在哪方面可以帮助您。”
“您可以指导我的研究工作,先生。您写过一部省史,那么发生在省会里的重大事件您总不会不知道。”
“是的,先生,我想,在这方面,我知道得是相当多的。”
“那么,先生,我们先来谈谈,您那个省曾经是耶户一帮子的活动中心。”
“先生,我曾经听说过耶稣一帮子的事情,”地方官回答说,他脸上又挂起了嘲讽的微笑。
“那么是些耶稣会修士罗,是不是?我间的不是这个,先生。”
“我讲的也不是这个;我讲的是那些从一七九七到一八00年之间在大路上抢劫驿车的强盗。”
“那么,先生,请允许我对您说,我来布尔就是为了寻找有关他们的资料的,他们叫做耶户一帮子,而不是叫做耶稣一帮子。”
“可是‘耶户一帮子’这个名称是怎么回事?我喜欢把一切都搞清楚。”
“我也是,先生;所以我才不想把拦路贼和传教士混为一谈。”
“是啊,这似乎有些不太正统。”
“可是这就是您刚才做的嘛,先生,如果我不纠正您的判断;我,是个诗人;而您,是位历史学家!”
“我等着听您的解释,先生,”地方官抿紧嘴唇说。
“解释很简单,用不了几句话:耶户是一个由以利沙①授命的以色列国王,为了要他消灭亚哈②一家。以利沙代表路易十八③;耶户就是卡杜达尔④;亚哈一家指的是革命。所以那些抢劫释车,用政府的钱财来维持旺代战争⑤的拦路贼就叫做耶户一帮子。”
“先生,我真幸运,在我这样的年纪还能学到一些东西。”
①以利沙:犹太先知,继以利亚之后继续行神迹奇事.
②亚哈:以色列王。
③路易十八(一七五五——一八二四):法国复辟王朝国王(一八一四——一八二四)。
④卡杜达尔(一七七一——一八0四):法国保皇派密谋分子,曾参加旺代战争,朱安党的首领。
⑤旺代战争:法国保皇分子发动的反对资产阶级革命的战争。
“啊!先生,一个人活到老学到老:活着的时候向人学习;死了以后,向天主学习。”
“可是,总之,”我的对话者做了一个表示不耐烦的手势,说,“我能不能知道我在哪方面对您有用?”
“是这么回事,先生。有四个这样的年轻人,耶户一帮子当中的主要人物,在布尔的巴斯底翁广场被处决了。”
“首先,先生,在布尔,巴斯底翁广场不是处决犯人的地方;一般都在集市场上处决犯人。”
“眼下,先生……最近十五年或者二十年以来,自从处死佩戴尔①以来,是在集市场上处决犯人的……可是从前,尤其在大革命时期,是在巴斯底翁处决犯人的。”
①佩戴尔(一八0四——一八三九):公证人,因有重大杀妻嫌疑,在布尔被处
“这有可能。”
“是这么回事……这四个年轻人的名字叫做居荣,勒普雷特尔,阿米埃和伊凡尔。”
“我第一次听说这些名字。”
“可是他们是有点儿名气的,尤其在布尔。”
“先生,您能肯定这些人是在这儿被处决的吗?”
“我可以肯定。”
“这些资料您是从哪儿得到的?”
“向我提供资料的人的伯父是宪兵队队长,他参加了那次处决。”
“向您提供资料的人叫什么名字?”
“夏尔·诺地埃。”
“夏尔·诺地埃,是小说家,还是诗人?”
“如果是历史学家,我就不会寻根究底了。我最近去瓦雷纳旅行过一次,在那次旅行中我懂得了对历史学家必须尊重。可是,正巧他是一个诗人,一个小说家,所以我要寻根究底。”
“这随您的便,可是您想知道的事情我一无所知;而且我甚至敢于说,如果您来布尔,只是为了打听有关处决这几位先生的情况……他们叫什么来着?”
“居荣,勒普雷特尔,阿米埃和伊凡尔。”
“那您这次旅行就完全是白费力气。这个城市的档案我已经查阅二十年了,像您对我讲的这些事,我可从来也没有看见过。”
“城市档案和法院书记室的档案不是一回事;也许我可以在法院书记室的档案里找到些什么。”
“啊,先生,如果您想在法院书记室的档案里找到些什么,那您的本事可大极了!法院书记室档案是一堆垃圾,一堆真正的垃圾;这样的话,您就必须在这儿呆上一个月,而且……而且……”
“我只准备在这儿待一天,先生;可是,在这一天里面,我要找到我找的东西,您允许我把我找到的资料告诉您吗?……”
“当然,先生,当然,先生,当然,那您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不比我刚才要请您帮我的忙大;我要把您不知道的一件事情告诉您,仅此而已。”
你们可以料到,在我从我那位地方官家里出来的时候,我的虚荣心受到了怎样的刺激;我无论如何要搞到有关耶户一帮子的材料。
我责怪米利埃,并把他逼得走投无路。
“听着,”他对我说,“我有一个做律师的姐夫。”
“啊,我就是需要这样的人!我们到您姐夫那儿去。”
“可是眼下他在法院里。”
“那么我们到法院去。”
“您去那儿会引起议论的,我预先告诉您。”
“那么,您一个人去;告诉他是怎么回事,叫他想办法去找。我呢,我要去市郊看看,这些地方是我以后工作的根据;如果您愿意,我们四点钟在巴斯底翁广场再见面。”
“再好没有。”
“我来的时候仿佛看到过有一座森林。”
“赛荣森林。”
“好极了!”
“您需要一座森林?”
“这是我必不可少的。”
“那么,请允许我……”
“什么?”
“把您带到我一个朋友勒杜克先生家里去,他是一位诗人,在他不做诗的时候,他是一位检查员。”
“什么检查员?”
“森林检查员。”
“森林里有没有什么废墟?”
“有一座修道院,不过修道院不在森林里,它离森林有一百来步远。”
“那么在森林里呢?”
“有一个叫做科勒里的像工场一样的地方,它是附属于修道院的,两者之间有一个地道相通。”
“好啊!——现在,如果您能够再奉献给我一个山洞,那您真是叫我心满意足啦!”
“我们有赛泽利阿山洞,不过这个山洞在拉雷苏斯河另一边。”
“这对我没有多大关系。如果山洞不到我这儿来,我可以像穆罕默德①一样,到山洞去。现在,我们先去勒杜克先生那儿吧。”
①穆罕狱德(约五七0——六三二):伊斯兰教创立人。
五分钟以后,我们到了勒杜克先生家里,他知道了我们为什么事去找他以后,就提出,他,还有马匹和车辆,都交由我来安排。
我全都接受了。有些人提出为别人效劳的方式会一下子使您感到毫无拘束
我们首先参观了修道院。它似乎是为我特意建成的,简直没法使我再中意了。冷落的隐修院、荒芜的花园,居民都像是化外之人,谢天谢地,真是无巧不成书!
我们从修道院到了科勒里,那是修道院的一个附属建筑。我还不知道我将把它怎么办;可是显而易见,这对我是有用的。
“现在,先生,”我对我的殷勤好客的向导说,“我需要一片美丽的稍许有些阴暗的景色,在大树下面,小河旁边。您知道在这儿有这样的地方吗?”
“您要这个地方干吗?”
“我要在那儿造一座宫殿。”
“什么宫殿?”
“当然是一座虚假的宫殿罗!我有一个家庭需要一个住的地方,一位模范母亲,一个整天闷闷不乐的女儿,一个淘气的兄弟,一个专门违禁打猎的园丁。”
“我们有一个叫做‘黑色喷泉’的地方。”
“这个名字就很迷人。”
“可是没有宫殿。”
“那太好了,因为要是有的话,我也不得不把它毁掉。”
“我们去‘黑色喷泉’吧。”
我们动身了;一刻钟以后,我们在守林人的房子前面下了车。
“走这条小路,”勒杜克先生对我说,“它通向您想去的地方。”果然,这条路通向一个巨木参天的地方,树荫下有三四条泉水。
“这就是大家叫做‘黑色喷泉’的地方。”勒杜克先生对我说。
“蒙特凡尔夫人,阿梅莉和小爱德华将来要住在这儿。现在请说说,我看到的对面几个村子叫什么名字?”
“这儿,最近的叫蒙塔涅村;那儿,山里面,叫赛泽利阿村。”
“那儿有个山洞吗?”
“有的。可是您怎么知道赛泽利阿村有一个山洞。”
“请再讲下去。请问其他几个村子叫什么名字啊?”
“圣茹斯特,特莱科纳斯,拉马斯,维尔勒韦尔絮尔。”
“很好。”
“您够了吗?”
“够了。”
我拿起我的笔记簿,画了一张当地的地图,就在靠近这些村子的位置上,记下了勒杜克先生刚才一一说给我听的那些村子的名字。
“我记下了,”我对他说。
“我们去哪儿?”
“布罗教堂该在我们走的这条路上吧?”
“正是。”
“我们去参观布罗教堂。”
“在您的小说里也需要谈到它吗?”
“当然;您完全可以想象,我这本小说的情节发生在拥有一个十六世纪建筑学上的杰作的地方,我总不会不去利用这个杰作。”
“我们去布罗教堂吧。”
一刻钟以后,圣器室管理人把我们领进了那个安置着三座珍贵的大理石坟墓的花岗岩岩洞里面,那是玛格丽特·德·奥地利①,玛格丽特·德·波旁②和美男子菲利浦③三人的墓。
“怎么,”我问圣器室管理人,“在大革命时期④,所有这些东西没有被毁坏吗?”
“啊,先生,市政府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①玛格丽特·德·奥地利(一四八0——一五三0):萨沃瓦大公美男子菲利浦的妻子。
②玛格丽特·德·波旁:美男子菲利浦的母亲。
③美男子菲利浦(一四八0——一五0四):萨沃瓦大公。
④指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
“什么好主意?”
“就是把教堂改成一个草料仓库。”
“是啊,于是干草救了大理石;您讲得对,我的朋友,这是一个好主意。”
“市政府的主意是不是也引出您一个主意?”勒杜克先生问我。
“对啊,如果我不用来搞些名堂出来,那我真是太不幸了。”
我把怀表掏了出来。
“三点钟了!我们去监狱吧;我四点钟在巴斯底翁广场和米利埃先生有约会。”
“等等……还有最后一件事。”
“什么事?”
“您看到了玛格丽特·德·奥地利的箴言吗?”
“没有看到;在哪儿有?”
“到处都有;首先在她的墓上就有。”
“Fortune,infortune,fort:une.”①
①根据法文直译为幸运,厄运,强者:一个。
“就是这个。”
“那么,这个文字游戏是什么意思?”
“学者们是这样解释的:妇女薄命。”
“让我们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首先必须从它的来源假设这是一个拉丁文箴言。”
“我们就这么假设吧,很可能是这么回事。”
“那么:Fortunainfortunat……”
“噢!噢!infortunat。”
“当然啦……”
“这太像是一个生造的词语。”
“有什么办法呢!”
“我有一个解释。”
“先说说看!”
“可以这样解释:Fortuna,infortuna,fortiuna.①也就是命运好坏对强者来说是无所谓的。”
①拉丁文。
“也许正确的翻译就是这样的,您知道吗?”
“对啊!所谓不学无术就是这么回事,我亲爱的先生;您很有见识,一个有经验的人比一个有学问的人看问题更正确。——您没有别的事对我说了吗?”
“没有了。”
“那么,我们去监狱。”
我们又登上马车,回到城里,一直到监狱门前才停车。我从车门伸出头去说:
“唷!”我说,“他们替我把它糟蹋了。”
“什么!他们替您把它糟蹋了?”
“当然,它已经不像我那些囚犯那个时代的模样了。我们可以和狱卒谈谈吗?”
“当然可以。”
“我们去和他谈。”
我们敲门。
一个四十来岁的人来替我们开门。
他认出了勒杜克先生。
“我亲爱的,”勒杜克先生对他说,“这是我一个朋友,一位学者……”
“啊!算了,”我打断他的话说,“别乱开玩笑。”
“我这位朋友说,”勒杜克先生继续说,“这座监狱已经不是上一世纪那一座了,是吗?”
“是这么回事,勒杜克先生,监狱曾经被毁掉过,后来又在一八一六年重建起来。”
“那么,里面的样子也和过去不一样了?”
“啊,不一样了,先生,完全变样了。”
“有没有旧监狱的平面图?”
“噢!建筑师马丁先生也许能替你们找一张来。”
“是律师马丁先生的亲戚吗?”
“是他的兄弟。”
“很好,我的朋友;平面图我会拿到的。”
“那么,我们不需要再待在这儿了?”勒杜克先生问。“不必要了。”
“我可以回家了吗?”
“要离开您真是一件憾事,可是也没有办法。”
“您不需要我陪您去巴斯底翁广场吗?”
“它就在这儿附近。”
“今天晚上您干什么?”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到您那儿去。”
“太好了!九点钟,等您来喝茶。”
“我一定去喝。”
我谢过了勒杜克先生,握过手以后就分别了。
我向利斯街——又称竞技场街,因为这条街通向曾经发生过一次战斗的广场——走去,随后沿着蒙比隆花园走到了巴斯底翁广场。
那是一个半圆形广场,今天已经变成了市场。在这个半圆形广场中间,矗立着达维·德·昂热尔①制作的比谢②的青铜像。比谢穿着大礼服——为什么要作这样的现实主义夸张呢?——一只手放在一个十岁左右的全身赤裸的孩子的胸口上——为什么要作这样过分的想象呢?在比谢的脚下还横着一具尸体。这是用青铜表现的比谢的著作:生和死!……
①达维·德·昂热尔(一七八八——一八五六):法国雕塑家。
②比谢(一七七一——一八0二):法国解剖学家,生理学家。
我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座铸像,它集中地表现了达维·德·昂热尔的优缺点,突然我感到有人碰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过头去:是米利埃先生。
他手里拿着一张纸。
“怎么样?”我间他。
“好啦,成功了!”
“这是什么?”
“执行记录。”
‘。谁的执行记录?”
“您那几位的。”
“居荣,勒普雷特尔和阿米埃的吗?……”
“还有伊凡尔的。”
“那么,给我吧。”
“拿去!”
我拿过来,念了起来。
死刑执行记录
被判处人洛朗·居荣;艾蒂安·伊凡尔;弗朗索瓦,阿米埃;安托尼·勒普雷特尔。
共和八年热月①二十日判决;共和九年葡月②二十三日执行。
“今天,共和九年葡月二十三日,共和政府政法委员于夜间十一点钟,收到司法部长的一包有关判处洛朗·居荣,艾蒂安·伊凡尔,弗朗索瓦·阿米埃和安托尼·勒普雷特尔四人死刑的诉讼案卷和判决书。最高法院本月六日的判决书否决了撤销共和八年热月二十一日的申诉,并用公函于早上七八点钟通知,四个被判死刑的被告将于今天十一点钟处决。在十一点钟以前,这四个被告在监狱里用手枪打自己,用刺刀刺自己。据说勒普雷特尔和居荣已经死了;伊凡尔受了重伤,奄奄一息;阿米埃只差没有断气,不过还有知觉。所有这四个人,就这样,死也好,活也罢,都被弄到断头台被砍下了脑袋。十一点半,执达吏科兰把他们受刑的记录交到市政府,把他们的名字记上死亡登记簿。
“宪兵队长把他在监狱里看到的事清的记录交给了治安法官;我当时没有在场,我保证别人是对我这么说的。
布尔,共和九年葡月二十三日
狱卒杜博斯特签名”
①热月:法兰西共和历的第十一月,相当于公历七月十九或二十日至八月十七或十八日。
②葡月:法兰西共和历的第一月,相当于公历九月二十一、二十二或二十三日至十月二十二或二十三日。
啊!这样的话,诗人反对历史学家是有道理的!把发生在监狱里的事情的记录交给治安法官的是宪兵队长——他当时在现场——,那是诺地埃的伯父。这份交给治安法官的记录,就是铭刻在这个年轻人脑袋里的故事,这个故事,过了四十年以后,原原本本地出现在这本名为《革命回忆录》的名著里面。
整个诉讼程序都写在狱卒的档案里面。马丁先生叫人替我抄了一份,包括讯问笔录,执行记录和判决书。
我口袋里装着诺地埃的《革命回忆录》。我手里拿着执行记录,这份记录证实了他所提到的事情。
“我们到我们的地方官那儿去吧,”我对米里埃先生说。
“我们到我们的地方官那儿去吧。”他也跟着说。
地方官不由得目瞪口呆,我使他信服了诗人和历史学家同样都懂得历史,如果他们不比历史学家懂得更多的话。
亚历山大·仲马
[book_title]楔子
阿维尼翁①城
我们不知道我们将要放在读者面前的楔子是不是很有用,可是我们忍不住要写下来,不是作为第一章,而是作为这本书的前言。
我们在生命的路上走得越远,我们对事物的奥秘了解得越深,我们越是会深信任何东西都不是突然而来的,也不是孤立的,大自然和社会是循序渐进的,而不是跳跃前进的;各种事件,就像今天在我们面前盛开的这些花朵一样,不论它们是欢乐的还是忧郁的,是芳香的还是恶臭的,是喜悦的还是沮丧的,它们的花苞却是在这以前成形的,有的则很早就开始生根,正如它们将来还会结果一样。
人在年轻的时候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对昨天怀念留恋,对今天无忧无虑,对明天也很少关心。青年时期,那就是有着清新的晨曦和美丽的暮色的春天;即使有时候天空中刮起一阵暴风雨,霹雳一声,雷电交加,很快就雨过天晴、苍弯比刚才更加湛蓝,空气比刚才格外明净,大自然比刚才越发显得妩媚动人。
去考虑这场瞬息即逝,昙花一现般的暴风雨的原因有什么意思呢?在我们对这个气象谜语发表意见以前,暴风雨已经过去了。
①阿维尼翁:今法国南部沃克吕兹省省会。在罗讷河畔,声距迪朗斯河和罗呐河汇合处四公里。
可是,如果这种可怕的气象现象发生在夏末,威胁了我们的收获;发生在深秋,影响了我们的葡萄;那么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人们就要思索它们的来龙去脉,寻找预防它们的方法。
不过,作为一个思想家、一个历史学家、一个诗人,他对那些革命——毁灭整整一代人的流血的社会风暴,有一个与淹掉一次秋收、或是葡萄遭受一场雹灾,也就是毁掉一年的指望完全不同的问题要考虑。毕竟这只不过是一年的指望,下一年还可以大大地得到补偿,除非碰到天主生气。
因此,在过去,也许由于遗忘,也许由于疏漏,也许由于无知——无知的人真幸福!有知的人真不幸!——在过去,我也许会把今天要讲给你们听的故事不先作一些说明,就这么讲下去了,我也许会不多作考虑地写下本书的第一幕,我也许会像经过另一个外省似的经过南方,我也许会像称呼另一个城市一样称呼阿维尼翁。可是今天却不一样了,我已经不再处在春天的狂风之中,而处在夏天的雷雨和秋天的风暴之中。今天,当我称呼阿维尼翁时,我就是在召唤一个亡灵;就像安东尼①在展开恺撒②的尸布时说,“这是卡斯卡③的匕首戳的窟窿,这是卡西乌④的攘子扎的窟窿,这是布鲁图⑤的剑刺的窟窿”;而在我看到教皇城市⑥血淋淋的裹尸布时,我会说:“这是阿尔比居民的血;这是塞文山区人民的血;这是共和分子的血;这是保皇分子的血;这是莱斯居叶⑦的血;这是布鲁纳⑧元帅的血。”
①安东尼(前八二——前三十):古罗马统帅。恺撒的部将。公元前四十三年,与屋大维、李必达结成三头政治,共同打败刺杀恺撒的元老派贵族。
②恺撒(前一00——前四四):古罗马统帅。后被布鲁图和卡西乌的元老派贵族阴谋刺杀。
③卡斯卡:刺杀恺撤的凶手之一。
④卡西乌:刺杀恺撒的凶手之一。
⑤布鲁图(前八五——前四二):古罗马奴隶主贵族派政治家,刺杀恺撒的主谋者。
⑥教皇城市:指阿维尼翁。公元一三0三年教皇卜尼法八世同法王腓力四世争权失败后死去。受法王支持的克雷芒五世即位,怕意大利反对,迁至阿维尼翁(当时属教皇国,今属法国),此后六任教皇均为法国人。此时的阿维尼翁即为教皇城市。
⑦莱斯居叶:下文中将提及此人。
⑧布鲁纳(一七六三——一八一五):法国元帅,效忠拿破仑;后被阿维尼翁的保皇分子杀死。
于是我心中感到非常悲哀,我就开始写了;可是刚写了几行,我发现,在我的手中,小说家的羽毛笔不由自主地让位给了历史学家的雕刻刀。
那么,就让我们身兼二职吧:读者,请把前面的十页,十五页,二十页给历史学家吧;其余的留给小说家。
因此让我们来讲几句关于阿维尼翁的话,我们奉献给大家的这本新书的第一幕就是在阿维尼翁开场的。
在读我们下面就要讲的故事以前,也许最好先听二听法国历史学家弗朗索瓦·努吉埃说的话。
“阿维尼翁,”他说,“它的古文化是高贵的,它的位置是舒适的,它的城垣是壮丽的,它的土地是肥沃的,它的居民是和蔼可亲的,它的宫殿是华丽的,它宽大的街道是漂亮的,它的大桥的结构是巧妙的,它的商业是发达的,它在全世界都是赫赫有名的。”
如果我们对这个城市的看法和弗朗索瓦·努吉埃不尽相同,但愿他的亡灵能宽恕我们。
熟悉阿维尼翁的人会告诉我们到底是历史学家的看法正确,还是小说家的看法有理。
首先,把阿维尼翁看作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城市,也就是说是一个苦难深重的城市是正确的;给它带来政治仇恨的宗教纷争的时代可以上溯到十二世纪。文多山的山谷为逃出里昂的彼埃尔·韦尔多①和他的韦尔多派教徒提供了隐蔽所。这些新教徒的祖先,以阿尔比居民的名义,要图卢兹伯爵——莱蒙六世②拿出了在朗格多克③所拥有的七座宫堡,使罗马教廷蒙受了损失。
①彼埃尔·韦尔多(?——约一二一七):中世纪基督教韦尔多派创始人。传原为里昂富商。一一七0年变卖家产,周济穷人,并开始传教。主张改革教会,简化仪式。追随者被称为“里昂穷人”,或“韦尔多派教徒”。被罗马教皇路济乌三世开除教籍后离开里昂,转往法国南部及意大利等地山区牧民中活动,死于波希米亚(今捷克斯洛伐克境内)。
②莱蒙六世(一一五六——一二二二):又称图卢兹伯爵,
③朗格多克:法国古地区名,介于阿基坦盆地和地中海中间。
阿维尼翁在几个最高行政官的统治之下是一个强大的共和政体,它拒绝臣服于法国国王。一天早晨,路易八世①——他觉得,像从前西蒙·德·蒙福尔②那样以十字军③来对付阿维尼翁,要比过去菲利浦-奥古斯特④对付耶路撒冷⑤更为容易——,我们说,一天早晨,路易八世来到了阿维尼翁的城门前,要求进城。他平举长矛,头戴盔帽;军旗招展,号角齐鸣。
城市居民不同意他进城;作为最后的让步,他们同意法国国王除去头盔,高举长矛,只展开国王的旗帜,以和平的方式进城。国王开始围城:这次围城历时三个月,在此期间,据编年史记载,阿维尼翁城市的居民和法国兵士箭来箭去,互有伤亡。
阿维尼翁最后投降了,路易八世把圣天使堡⑥的罗马执政主教带进了他的军队里;由执政主教提出的条件苛刻而专横,可称是真正的教士的条件。
阿维尼翁居民被勒令要毁去城墙,填平壕沟,拆除三百座箭楼,交出船只,烧毁他们的战争物资。此外,他们还要付出巨大的赔款,发誓弃绝韦尔多派的异端邪说,在巴勒斯坦维持三十个全副武装的军人给养,为他们提供装备,尽力使基督的坟墓免遭损毁。最后,为了监督这些条件的履行——与此有关的诏书,还可以在城市的档案里找到——还建立了一个苦修会,这个苦修会在经过六个多世纪以后,至今还存在着。
①路易八世(一六0一——一六四三):法国国王(一六一0——一六四三)。又称正义者。
②西蒙·德·蒙福尔(一一五0——一二一八):又称蒙福尔伯爵。
③十字军:中世纪天主教会以罗马教皇为首组成的反动军队,用以镇压各国人民反封建反天主教会的“异端”运动口
④菲利浦-奥古斯特(一一六五——一二二三):法国国王(一一八0——一二二三)。
⑤耶路撒冷:巴勒斯坦中部。古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奉之为圣地。
⑥圣天使堡:罗马一大古堡,建成于一三九年。
和这个被称为白衣苦修会①相对,又建立了黑衣苦修会②,它们的教义充满着图卢兹伯爵莱蒙的那种针锋相对的思想。
从这一天起,宗教仇恨变成了政治仇恨。
对阿维尼翁来说,作为异端的地盘是远远不够的,它还必须变成教会分立的舞台。
在谈到法兰西的罗马时,请允许我们把历史话题稍许扯开一些去;严格来说,对我们要讨论的问题来说,这也许是完全不必要的,因此也许我们还是一下子进入正题的好;可是我们希望大家能原谅我们。我们所以要写这些事情,特别是为了那些喜欢在一本小说里面有时候能读到一些在小说里没有的东西的人。
一二八五年,美男子菲利浦③登上了王位。
一二八五年,这个年代是一个伟大的历史性年代。罗马教廷在格列高利七世④时曾反对过德国皇帝。被亨利四世⑤在物质上战胜的教廷,在精神上战胜了他。教廷被一个普通的意大利萨宾贵族打了一记耳光,科洛那的铁手套把卜尼法的脸打红了。
①白衣苦修会:天主教西多会的别称。因穿白衣而得名。
②黑衣苦修会:天主教本笃会的别称。因穿黑衣而得名。
③美男子菲利浦(一二六八——一三一四):此处指菲利浦四世。法国卡佩王朝国王(一二八五——一三一四)。在位时因向教会征税,与教皇卜尼法八世发生冲突。为了寻求资助,一三0二年首次召开有市民代表参加的三级会议。卜尼法八世积愤而死,继承法籍教皇迁居阿维尼翁,成为法王的御用工具。
④格列高利七世(一0二0——一0八五):罗马教皇(一0七三——一0八五)。一0七五年,他发布《教皇敕令》二十七条,宣称教皇权力高于一切,因之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四世发生冲突;一0七六年他乘德意志政局不稳,宣布驱逐亨利出教。亨利地位稳固后,于一0八三年进军意大利,占领罗马,另立教皇;一0八四年新教皇为亨利举行加冕礼。格列高利出走,死于意大利萨莱诺城。
⑤亨利四世(一0五0——一一0六):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一0五六——一一0六)。
可是真正打这记耳光的法国国王,在卜尼法八世①的继承人的时代,又会遇到什么事情呢?
这个继承人是贝诺瓦十一世②,此人出身低贱,可是他也许是个有才能的人,如果给他时间施展的话。
要和美男子菲利浦抗争,他太弱小了,他想出了一个使两百年以后一个有名的教会的创始人也感到羡慕的方法:他响亮地、高声地宽恕了科洛那。
宽恕科洛那,那就是宣布科洛那是有罪的,只有罪犯才需要得到宽恕。
如果科洛那是有罪的,那么法国国王至少是他的同谋。
要坚持这样一个论点是有点儿危险的,因此贝诺瓦十一世只做了八个月教皇。
一天,一个蒙面妇女,自称是佩特罗尼尔③圣母的杂务修女来到了佩鲁贾④,在贝诺瓦十一世的餐桌上献上了一筐无花果。
在这筐无花果里,是不是也像在克娄巴特拉女王⑤的筐子里一样,藏着一条蝰蛇?事实是,第二天,教皇的宝座又空缺了。
这时候,美男子菲利浦想出子一个奇怪的念头,非常奇怪,以至起初这个念头像是一个幻想。
那就是把教廷搬出罗马,迁到法国,把它看管起来,为他制造钱币。
①卜尼法八世(一二三五——一三0三):罗马教皇(一二九四——一三0三)。为使教皇权利超越世俗君主,先后在英、法、西西里引起争端。一三。二年禁止法王菲利浦四世向教会征税,失败,在阿那尼被菲利浦四世使者所辱,回罗马抑郁而死。
②贝诺瓦十一世(一二四0——一三0四):教皇(一三0三——一三0四)。他在罗马混乱之际,逃亡到佩鲁贾,颁布敕谕谴责阿那尼事件中的科洛那等人,后突然死去(传说系中毒)。
③佩特罗尼尔:阿拉贡国王拉蒙·贝伦盖尔四世(一一三一——一一六二)的王后。
④佩鲁贾:意大利中部城市。
⑤克娄巴特拉女王(前六九——前三0):埃及女王(前五一——前三0)。相传以蝰蛇自杀身死。
美男子菲利浦的统治就是黄金登基。
黄金是这个打过教皇耳光的国王的唯一的上帝。圣路易①把一个教士、可尊敬的絮热神父作为他的大臣;美男子菲利浦用两个银行家作为大臣;弗洛伦丁斯·皮西奥和穆西阿多。
亲爱的读者,您大概以为我们又要进行老一套的诅咒黄金的哲理谈话了吗?您想错了。
在十三世纪,黄金是一种进步。
直到那时为止,人们只知道土地。
金子,是变卖了的土地,活动的土地,也可以说是可交换的,可搬运的,可分割的,变小了的,精神化了的土地。
在土地还不能用金子作为代表时,人就像地界神式耳弥诺斯一样,脚是根生在土地上的,过去土地带人,今天人带土地。
可是黄金,必须把它从它所在地方取出来;黄金根本不是埋在智利和墨西哥的矿里。
黄金在犹太人那里,在教堂里面。
要把黄金从这两个矿里取出来,光有一个国王还不够,还得有一个教皇。
所以美男子菲利浦,这位伟大的黄金攫取者,决定要有一个自己的教皇。
贝诺瓦十一世死了,在佩鲁贾要召开选举教皇的会议:在这次选举教皇会议上,法国的红衣主教占大多数。
美男子菲利浦的眼睛盯着波尔多的大主教贝尔特朗·特哥②。他约贝尔特朗·特哥在圣让当热利附近的一座森林里晤面。贝尔特朗·特哥如约前往。
国王和大主教在那儿望了弥撒,在举扬圣体的时候,他们以被颂扬的天主为名义,立誓保守秘密。
①圣路易:即路易九世(一二一四——一二七0),法国卡佩王朝国王(一二二六一一二七0)。
②贝尔特朗·特哥(一二六四——一三一四):即后来的克雷芒五世教皇(一三0五——一三一四)。
贝尔特朗·特哥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这台弥撒是这样做的:
“大主教,”美男子菲利浦对他说,“我有权力任命你做教皇。”
贝尔特朗·特哥一听到就忙不迭地跪倒在国王的脚下。
“那么我要干些什么事?”他问。
“满足我要向你要求的六个圣宠,”美男子菲利浦回答说。
“你吩咐,我服从,”未来的教皇说。
奴役的誓言许下了。
国王把贝尔特朗·特哥扶起来,吻了他的嘴,对他说:
“我向你要求以下六个圣宠:
“第一,你使我和教会重修旧好,让我在卜尼法八世这个事件上所犯的错误得到宽恕。
“第二,罗马教廷剥夺了我和我全家的教籍,你要还给我们。
“第三,你要向我的王国缴纳五年税款,帮助支付弗朗德尔战争的开销。
“第四,你要消除对卜尼法八世的怀念。
“第五,你要为雅可布和皮埃特罗·科洛那恢复名誉。
“至于第六个你要答应我的圣宠,我保留着,等到了适当的场合和时间我再对你说。”
贝尔特朗·特哥发誓遵守以上条件,包括他已经知道的和他还没有知道的。
国王不敢和以上几条一起说出来的最后一条是消灭圣殿骑士团①。
①圣殿骑士团:中世纪天主教的军事宗教修会,总部设在耶路撤冷犹太教圣殿,故名。-一二八年获教皇批准。该团成员由于抢掠和帝王贵族捐赠及教皇给予的特权而致富,成为欧洲早期的银行家,引起国王和其他修会不满,被斥为异端。一三一二年被教皇克雷芒五世解散。
除了以CorpusDomini①宣誓同意以上条件以外,贝尔特朗·特哥还把他的兄弟和两个侄子交出,作为人质。
国王也宣誓保证他被选为教皇。
发生在黑糊糊的森林里十字路口的这一幕,不像是一个国王和一个教皇在订立条约,更像是一个巫师和一个魔鬼在呼神唤鬼。
因此,不久以后在里昂举行的国王加冕典礼——从此教会受控制——似乎很不受天主的喜欢。
就在国王的仪仗队经过时,一堵挤满观众的墙倒塌了,国王受了伤,布列塔尼公爵死于非命。
教皇摔倒在地,三重冕滚落在泥浆里。
贝尔特朗·特哥被选为教皇,命名为克雷芒五世②。
克雷芒五世实现了贝尔特朗·特哥答应的所有条件。
菲利浦四世被宣告无罪,他和他的全家又重领了圣体,科洛那肩上又披上了红袍,教会不得不为弗朗德尔战争和菲利浦·德·瓦洛瓦③反对希腊帝国十字军战争支付经费。对卜尼法八世的怀念即使没有消除,至少也已经冲淡了;圣殿骑士团的墙垣被毁,骑士在新桥的桥面上被烧死。
所有这些敕令——这已经不能再称作是教皇谕旨了,因为这些都是由世俗的权力在发号施令——,所有这些敕令都是从阿维尼翁发出的。
美男子菲利浦是法国君主政体中最最富有的国王;他有一个取之不尽的金库,就是他的教皇。他已经买下了他的教皇,他可以利用他,压榨他,就像一架普通的压榨机下流出的是苹果汁和葡萄汁一样,从这个被压榨的教皇身上流出的是黄金。
①拉丁文:圣体。
②克雷芒五世:一三0三年罗马教皇卜尼法与法王菲利浦四世争权失败后死去,受法王支持的贝尔特朗·特哥继任教皇(一三0五——一三一四),称克雷芒五世,后为罗马贵族所迫,于一三0九年迁到阿维尼翁。自克雷芒五世起的七任教皇均是法国人,并受法王控制。一三七八年后,阿维尼翁教皇和罗马教皇并存。一四一七年,康斯坦茨宗教会议宣布:嗣后阿维尼翁的教皇为非法。
③菲利浦·德·瓦洛瓦(一二九四——一三五0):法国国王(一三二八——一三五0)。菲利浦四世之侄。
教廷由于卜尼法八世被科洛那打了耳光,在克雷芒五世时放弃了它至尊的权力。
我们已经讲过血统国王和黄金教皇是怎么来的。
我们也知道他们是怎么去的。
雅克·德·摩莱①在他受火刑的柴堆上给了他们两人一年的期限,要他们到天主面前去受审。阿里斯托芬②说:
“Τογερουσιδνλλεα③——垂死的老人就像预言家一样。”
克雷芒五世先走了;他梦见他的教皇宫被火烧掉了。
“从那时候起,”巴吕兹④说,“他就变得郁郁寡欢,后来没有活了多久。”
七个月以后轮到了菲利浦四世,有的人说他是在打猎的时候死的,被一头野猪撞倒了;但丁⑤也是这么说的。“这个在塞纳河边伪造钱币的人,”他说,“被野猪的撩牙一挑便死了。”
可是吉约姆·德,南齐斯⑥说这位伪币制造者国王的死因完全是另有天意:
“菲利浦四世染上了一种使医生们莫名其妙的疾病,死去了。大家深感奇怪的是,不论是他的脉搏,还是他的小便都不能揭示他患病的原因和说明他死期将临。”
①雅克·德·摩莱(一二四三——一三一四):圣殿骑士团骑士。一三0七年被菲利浦四世逮擒,一三一四年受火刑。
②阿里斯托芬(约前四四六——前三六五):古希腊早期喜剧代表作家。
③原文为希腊文。
④巴吕兹(一六三0——一七一八):法国学者。著有《阿维尼翁教皇的生活》。
⑤但丁(一二六五——一三二一):意大利诗人。他的著名长诗《神曲》包括《地狱》《炼狱》《天堂》三部。
⑥吉约姆·德·南齐斯(?——一三00);法国编年史作家。著有三本拉丁文的历史著作。
被称作争吵者的路易十世①,这个胡思乱想,喜怒无常的国王接替了他父亲美男子菲利浦;让二十二世②接替了克雷芒五世。
阿维尼翁从此变成了真正的第二罗马,让二十二世和克雷芒六世使它极尽豪华,当时的风尚使它放荡逸乐。在它的被圣天使堡的罗梅纳斯③摧毁的城楼的废墟上,耶路撒冷的伟大的圣约翰,埃尔纳代·德·埃尔第,替它筑了一条围墙。它有一些生活放荡的教士,把修道院的受过祝福的围墙里面变成了奢侈淫乐之所;它有一些漂亮的姑娘,把三重冕上的钻石抢过去,替自己做手镯和项链;最后,它还能听到从沃克吕兹④传过来的彼特拉克⑤的软绵绵的悦耳的歌声。
就这样一直延续到查理五世⑥国王,他是一个聪明的虔诚的君主,他下定决心不让这种丑恶行为继续下去,派布西科元帅⑦去把伪教皇贝诺瓦十三世⑧逐出阿维尼翁。可是一看到法国的士兵,贝诺瓦十三世记起了他在做教皇以前是一个军官,名字叫彼埃尔·德·吕纳。他一连抵抗了五个月,亲自在宫堡的围墙上使用和他的教皇的雷霆之怒各有千秋的战争机器。最后他不得不逃之夭夭。在毁坏了一百幢房子,杀死了四千个阿维尼翁人以后,他从一个暗道出了城,一直逃到西班牙,那儿的亚拉冈⑨国王给了他一个藏身之地。在那儿,他每天早上,在两个和他在同一个主教团里的教士的协助下,在一个塔楼顶上为大家祝福——这些人也没有因此而身体好一些;宣布把他的敌人逐出教会——这些人也没有因此而得病。最后,他感到死在眼前,生怕教会分裂的情况会随着他的死亡而结束,他指定他两个代理人为红衣主教,条件是,在他去世以后,这两个人中之一选举另一位为教皇。选举进行过以后,新教皇在另一位宣布他为教皇的红衣主教的支持之下继续了一段时间教会分裂的政策。末了,他们两人和罗马进行会谈,向罗马认罪,回到了天主教会之中,一个当上了塞维利亚⑩大主教,另一个取得了托莱多⑾大主教的职位。
①路易十世(一二八九——一三一六);法国国王(一三一四——一三一六)。菲利浦四世的儿子。
⑧让二十二世(一二四五——一三三四):阿维尼翁第二任教皇(一三一六——一三三四)。
③罗梅纳斯(?——八九七):教皇(八九七)。
④沃克吕兹:法国一省,阿维尼翁是它的省会。
⑤彼特拉克(一三0四——一三七四):意大利诗人,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先驱之一。
⑨查理五世(一三三八——一三八O):法国国王(一三六四——一三八0)。
⑦布西科元帅(?——一三六七):查理五世手下的大将。
⑧贝诺瓦十三世(一三二四——一四二三):阿维尼翁伪教皇(一三九四——一四二三)。
⑨亚拉冈王国:伊比利亚半岛东北部亚拉冈地区的封建国家。一四七九年与卡斯提尔王国合并,完成了西班牙王国的统一。
⑩塞维利亚:西班牙城市。
⑾托莱多:西班牙城市。
从那时候起一直到一七九0年,阿维尼翁就不再有教皇了,它受教皇的特使和副特使统治;在近七十年的时间以内,在阿维尼翁的城墙里面住过七任教皇;阿维尼翁有七所济贫院,七个苦修院,七个男修院,七个女修院,七个堂区和七个公墓。
那些了解阿维尼翁的人都知道,那个时代在这个城市里面有两个城市:教士的城市,也就是罗马的城市;商人的城市,也就是法国的城市。
教士的城市,包括教皇宫,一百来座教堂,无数的钟楼,始终准备着为火灾敲警钟,为死于非命的人敲丧钟。
商人的城市,包括流经的罗讷河,它的丝织工人和它的各种从北往南,从西向东,从里昂到马赛,从尼姆到都灵各条交通线的交叉点。
法国的城市,受苦的城市,巴望有一个国王,热切地希望得到自由;一感到自己处于奴役的地位,教士的天下,受着神职人员的统治,就不寒而栗。
神职人员,——不是指那些虔诚、仁爱、严于克己、慈悲为怀,活着是为了减少世人的痛苦,创立社会,而又不陷入世俗的乐趣和情欲中去的神职人员;而是指那些被阴谋、野心和贪婪制造出来的神职人员,也就是与那些天主教神父相对立的世俗神父;他们无所事事,放荡、风流、纵欲,胆大包天,为所欲为,颐指气使,沾沾自喜地像侍从骑士那样吻贵妇人的手,让民间妇女吻他们的手,使她们有幸成为他们的情妇。
要不要给您一个这样的神父看看?那就以摩里神父为例吧。他骄傲得像一个公爵,无耻得像一个奴才,他是一个鞋匠的儿子,可是比一个名门子弟还要趾高气扬。
大家知道有这两类居民,一类代表异端,一类代表正统;一类是法国派,一类是罗马派;一类是绝对君主派,一类是进步的立宪派,这两派人对这个古老的教皇城市来说,决不是什么和平安全的因素。我们说,大家知道,在巴黎发生以攻占巴士底狱①作为标志的革命的时候,这两派还没有从路易十四②的宗教战争中冷静下来的人,是不会和平相处的。
我们说过,阿维尼翁是教士的城市,我们还要说,它是仇恨的城市。要灌输仇恨,没有比修道院更好的地方了。在任何别的地方,孩子的心灵是纯洁的,没有什么坏的情欲,可是在那儿的孩子,却生下来就充满了父辈流传下来的仇恨。八百年以来,他们都在仇恨中生活,一代一代把他们这种魔鬼的遗产留传给他们的子孙。
所以,一听到法兰西发出的第一声自由的呼唤,法国的城市就满怀信心,充满喜悦地站立起来了。对这个城市来说,响亮地为它的处境提出异议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一个年轻幼稚的王后③为了赎她自己的罪,把一个城市,一个省份,连同它五十来万人民一起让掉了。凭什么权利把这些人inoetermim④卖给了所有的主子中最冷酷、最苛刻的罗马教皇?
①巴士底狱:十四到十八世纪巴黎的城堡和国家监狱。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巴黎人民起义,攻占巴士底狱,开始了法国资产阶级革命。
②路易十四(一六三八——一七一五):法国国王(一六四三——一七一五)。在位时曾使法国封建制度达到顶点,晚年国库空虚,农民起义不断,法国封建制度日趋没落。
③指雅娜一世(一三二六——一三八二):那不勒斯王后。她于一三四八年为了替自己赎罪,把阿维尼翁卖给了教皇克雷芒六世(一三四二——一三五二在位。)
④拉丁文:一直,永远。
整个法国到玛尔斯广场上去聚会,联盟组织像兄弟般地拥抱,这不就是法兰西吗?议员被任命了;这些议员到教皇特使的府邸里去,恭恭敬敬地请他动身。
限他在二十四小时内离开城市。
晚上,一些教皇分子在一个绞架上吊起一个别着一枚三色标志的模拟像玩耍取乐。
人们可以引导罗讷河,人们可以疏通迪朗斯河,人们可以筑起堤坝来挡住汹涌的波涛,这些在融雪期间从文多山顶上冲下来的汹涌的雪水波涛;可是这种顺着阿维尼翁街道的陡坡蹦蹦跳跳冲下来的可怕的、活的波涛,人的激流,一旦失去控制,奔腾而来时,连天主也别想去挡住它。
一看到佩戴着国旗颜色的模拟像挂在绳子上晃悠,法国的城市发出愤怒的叫声,骚乱起来了。四个被怀疑是做出这件无法无天的事件的教皇分子:两个侯爵、一个市民、一个工人,被从他们家里拖了出来,吊死在挂这个模拟像的吊架上。
那是一七九0年六月十一日。
法国的城市全体市民写信给国民会议①要求归并法国,连同它一起的还有它的罗纳河,它的商业贸易,南方地区和普罗旺斯②的一半。
国民议会这时正值反动分子当权,它不愿意和教皇闹翻,它要照顾国王:它把这件事搁了起来。
①国民会议:一七八九年五月,法国大革命前夕,国王召集三级会议。第三等级代表反对特权等级(第一、二等级)专横,退出会议,自行召开国民会议,后改为制宪会议。
②普罗旺斯:法国古省名。西起罗讷河,东至瓦尔河,南至地中海。
从此,阿维尼翁的运动变成了一种叛乱行为,教皇可以用宫廷对付巴黎的办法对付阿维尼翁,就像在攻占巴士底狱以后,如果国民会议迟迟不颁布“人权宣言”①的时候一样。.
教皇下令宣布在弗内森伯爵领地②所发生的一切为非法,要恢复贵族和神职人员的特权,重建残酷的宗教裁判所③。教皇的圣谕到处张贴。
有一个人,孤身一人,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竟然敢径自向贴有圣谕的城墙走去,把圣谕从墙上揭了下来。
他的名字叫莱斯居叶。
他并不是一个小伙子,那么他不是年轻无知,血气方刚,一时冲动。不,他几乎已经是一个老头儿了,他甚至还不是当地出生的人。他是一个法国人,一个比卡弟④人,既有热情,又有头脑;他过去做过公证人,在阿维尼翁定居已有很久了。
这是一件罗马的阿维尼翁永远忘不了的罪恶;这真是一件滔天大罪,连圣母也要为之哭泣!
您可以看到,阿维尼翁,已经像意大利一样了。他们无论如何需要有奇迹;如果天主不显现奇迹,那么肯定有人会来创造奇迹。而且这个奇迹必须是圣母的奇迹。在意大利,在这块富有诗意的土地上,圣母就是一切。LaMadonna⑤,所有人的脑子里,心扉里,讲话中都时时闪现着这两个字眼。
这个奇迹是在科尔德利埃教堂里出现的。
人群向这个教堂涌去。
①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巴黎人民起义,攻占了巴士底狱。八月二十六日,颁布“人权宣言”。
②弗内森伯爵领地:法国南方古地区,包括阿普特,阿维尼翁等城市。
③宗教裁判所:中世纪天主教会勾结世俗封建政权设立的侦察和审判机构。
④庇卡弟:法国古地区名。
⑤西班牙语:圣母。
圣母哭了,这已经很惊人了;可是同时还有一个流言在散布,使得人们激动到了极点。有一只巨大的关得紧紧的保险箱被运出了城:这只保险箱激起了阿维尼翁人的好奇心。箱子里究竟放的是什么东西呢?
两个小时以后,已经不再是一只保险箱的问题了,而是有人看到有十八只大箱子正向罗讷河运去。
至于箱子里面装的东西,有一个挑夫说明了底细;那是当铺里的东西,是法国派被流放出阿维尼翁带走的东西。
当铺里的东西,也就是穷人的财富。
一个城市越是穷,它的当铺越是富。很少有当铺可以自吹和阿维尼翁的当铺一样有钱。
这已经不再是一个看法问题了,这是一种抢劫,而且是一种无耻的抢劫。各种政治观点的人都向科尔德利埃教堂跑去,呼唤着一定要市政府作出交待。
莱斯居叶是市政府的秘书。
他的名字被抛给了群众,不是为了撕去两张教皇的教谕——那个事件以后,有几个为他辩护的人——,而是为了他签发给当铺看守员准予放行的命令。
派了四个人去把莱斯居叶抓到教堂里来。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他,他正要到市政府去。这四个人向他扑了过去,厉声吃喝着把他拖进了教堂。
到了教堂里面以后,莱斯居叶从那些血红的眼睛,挥动着的拳头和要杀死他的叫喊声中懂得了他不是来到了天主的家里,而是走进了被但丁所遗忘了的一个地狱的中心。
他唯一想到的是这种针对他的仇恨来自于撕毁了教皇的圣谕;他登上了讲道台,想把它作为一个演讲台开始讲话,他的语气不但没有一点儿悔过的意味,而且还有一种准备继续干下去的意思。
“我的兄弟们,”他说,“我相信必须要进行革命,因此我完全有权这样做……”
那些狂热分子懂得,如果让莱斯居叶作解释,那么他就得救了。
他们决不希望他得救。他们向他扑过去,把他从讲台上拉了下来,把他推操到那些气势汹汹、狂喊乱叫的人中间,这些人把他拖向祭台,一面发出那种像毒蛇的世噬声,又像恶虎的咆哮声一样的凄厉的叫声,这种阿维尼翁人民所特有的阴森可怖的“兹胡”“兹胡”的声音。
莱斯居叶知道这些凄厉的叫声表明他凶多吉少,他试着想躲到祭台下面去。
他没有能躲进去,而是倒在那儿了。
一个拿着一根棍子的床垫工人在他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棍子都断成了两截。
这时候人们向这个可怜的人涌去,心里怀着那种带有法国南方地区人民所特有的狂喜的残酷情绪。男人们一面唱着歌一面在他的肚子上跳舞;而妇女们呢,为了惩罚他讲的那些袭读教皇的话,用她们的剪子乱剪他的嘴唇。
一声呼喊,更可以说是一声号叫从这群可怕的人群中传出,这个号叫声说:
“以上天的名义!以圣母的名义!以人类的名义!马上杀死我吧!”
大家听到了这声号叫,杀人犯们不约而同地散了开去,让这个血淋淋的,已被毁容的,遍体鳞伤的,奄奄一息的可怜虫向死亡慢慢走去。
就这样一直等了五个小时,在这五个小时里面,这个可怜的躯体横在祭台的台阶上抽搐着,四周是哄笑声,人群中发出的辱骂声和嘲弄声。
在阿维尼翁就是这么杀人的。
等一等,还有另外一种杀人的方法呢。
有一个法国派的人想到了去当铺里打听一下。
当铺里一切正常,连一副银餐具也没有运出去过。
那么,莱斯居叶刚才并不能算是一次抢劫的同谋犯,而是作为一个爱国者被残酷地杀害了。
这时候在阿维尼翁有一个主宰着下层人民的人。
所有这些可怕的南方的闹事分子的头头都是鼎鼎大名的,只要叫出他们的名字,任何人,即使是最没有文化的人,也知道他们。
这个人,就是茹尔丹。
他是一个夸夸其谈,谎话连篇的人,他使得那些底层人民相信了是他割下了巴士底狱典狱长的脑袋。
因此人们称他为砍头者茹尔丹。
这并不是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叫马蒂安·茹夫。他也不是普罗旺斯人,他是皮伊-昂韦莱人,他从前在皮伊-昂韦莱周围的崎岖的山岗上赶骡子,以后当了兵,但没有打过仗——战争也许会使他变得更加人道一些——,后来在巴黎做小酒馆老板。
在阿维尼翁,他做染料生意。
他聚集了三百个人,抢占了各处城门,留一半人守在城门口,带了另外一半向科尔德利埃教堂走去,前面还推着两尊炮。他把炮排在教堂门口,随随便便地就放了起来。
杀人犯像受惊的鸟群一样散开了,留下了几具尸体在教堂的台阶上。
茹尔丹和他的手下从尸体上跨过去,进入了神圣的地方。教堂里只剩下了圣母和还在咽气的不幸的莱斯居叶。茹尔丹和他的伙伴小心翼翼地不让莱斯居叶断气。半死不活的莱斯居叶是再好不过的刺激剂。他们抬起了这个死在眼前的人的躯体,把这个血肉模糊的,还在哼哼的,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人抬了出去。
所有的人看到这幕景象都吓得逃走了,他们躲进屋子,把门窗都关了起来。
一个小时以后,茹尔丹和他的三百个人就成了城市的主宰。
莱斯居叶死了,可是这无关紧要,已经用不到他的临终惨像了。
茹尔丹利用了他所引起的恐怖情绪,逮捕了,或者叫人逮捕了将近八十个人,他们是杀害、或者据称是杀害莱斯居叶的人。
其中有三十个人也许甚至没有踏进过教堂的门;可是,当一个可以除掉敌人的机会出现的时候,就要好好利用,好机会并不是经常有的。
这八十个人挤在特罗伊拉斯塔里。
历史上把这个塔称为格拉西埃尔塔。
为什么要改成格罗伊拉斯塔呢?这个名字是邪恶的,对要发生在这个塔里的卑鄙的行为是合适的。
这儿成了宗教裁判所的刑场。
今天,人们还可以在沿着塔外的围墙上看到焚烧人肉时和柴薪的烟火一起沾上去的油烟;今天,人们还可以把那些精心保存下来的刑具指给您看:大铁锅,火炉,三脚架,地牢,一直到死者的枯骨,什么都不缺。
这八十名囚犯都是被关在这座由克雷芒五世建造的塔楼里的。
这八十名被抓来关在特罗伊拉斯塔里的囚犯,怎么处理他们呢?这倒是件麻烦事。
由谁来审判他们呢?
只有教皇的法庭是依法建立起来的。
是不是就像他们处死莱斯居叶一样处死他们?
我们已经讲过了,有三分之一人,也许有一半人,不但没有参加杀害莱斯居叶的事件,甚至没有踏进过教堂的大门。
要把他们杀掉!把这场屠杀算在报复行动的帐上。
可是要杀这八十个人,一定要有相当一批刽子手。
一个由茹尔丹临时拼凑起来的法庭设在一个大厅里,这个法庭有一个名叫拉费尔的书记官;一个半意大利血统,半法国血统的庭长,他会用民间土语发表演说,名叫大胡子沃尔南·德·拉罗阿;还有三四个无赖;一个面包师,一个猪肉商;他们的名字因为地位低下而湮没了。
就是这些人在吼叫着:
“一定要把他们全都杀死,如果有一个逃走了,他将来就会做证人。”
可是我们已经说过了,缺少杀人的人。
院子里可供使唤的人不到二十个,全是阿维尼翁的小市民:一个假发匠,一个做女式皮鞋的,一个补鞋匠,一个泥瓦匠,一个细木工;所有这些人几乎没有什么武器,碰巧这一个有一柄军刀,另一个有一把枪刺,这一个有一根铁棍,那一个有一段在火中烤干的木头。
所有这些人由于淋了一场十月的细雨而冷静下来了。
很难叫他们再去杀人。
哼!对魔鬼来说不是没有什么困难的事情吗?
在发生这些事情的过程中,有一个小时似乎天主已经撒手不管了,于是,轮到魔鬼上场了。
魔鬼亲自来到了这个寒冷泥泞的院子里。
它蒙上了当地的一个叫做孟戴斯的药剂师的外表,体态和面貌。他支起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两只灯笼照明,在这张桌子上他放了几只杯子,水壶,水罐和瓶子。
这些形状奇怪的神秘的容器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恶毒的饮料?没有人知道,可是它们的效果是众所周知的。
所有那些喝了这种魔鬼的液体的人突然感到心头火起,焦躁难忍,只想杀人和流血。
这时候,只要向他们指指囚室的门,他们就冲了进去。
屠杀进行了整整一个晚上:整个晚上都响着呼叫声,呻吟声,黑暗中可以听到垂死者的哀号。
所有的人都被杀死了,一个不留,男人和女人。花了不少时间:我们已经讲过了,杀人凶手都喝醉了,武器又不好。可是他们完成了他们要做的事情。
在这些杀人凶手当中,有一个孩子由于他毫无人性,杀人如麻而引人注目。
他是莱斯居叶的儿子。
他杀了又杀;他自称他一个人用他那孩子的手杀死了十个男人和四个女人。
“对,我可以随意杀人,”他说,“我不到十五岁,别人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他们一面杀人,一面把死人和受伤者,尸体和垂死者扔在特罗伊拉斯塔里;他们从六十尺的高处摔下来,男人被先扔下来,女人被后扔下来:杀人犯奸污那些年轻漂亮的女尸是需要时间的。
一直到第二天早晨九点钟,在屠杀了十二个小时以后,还有一个人的声音在坟墓的深处呼喊:
“行个好吧!来把我杀死了吧,我还没有死!”
一个男人,锁匠勃罗菲埃俯身在洞口张望;别人都不敢这样做。
“谁在叫?”他们问。
“是拉米,”勃罗菲埃回答说。
他把头缩回来以后,别人问他:
“喂,你看到下面有什么?”
“一堆奇形怪状的烂糊酱,”他说,“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男人和女人,教士和漂亮姑娘,真是要笑死人。”
“毫无疑问,人是一条丑恶的毛虫!……”①基督山伯爵曾经对维尔福先生说。
好吧,我们现在就要把我们这个故事中两个主要人物带进去的,就是这个还有血腥气的,惊魂未定的,由于最近的屠杀事件而还在动荡不安的城市。
①大仲马小说《基督山伯爵》中的一句话。
[book_title]第01章大餐桌
一七九九年十月九日,秋高气爽,正是收获季节。地处法国南方普罗旺斯两端的耶尔①和圣佩莱②的作物——前者的柑桔,后者的葡萄——正在成熟。一辆套有三匹驿马的敞篷四轮马车,在迪朗斯河上的连接卡瓦荣和夏托勒纳尔的桥上疾驰而过③,直向阿维尼翁驰去。八年以前,根据一七九一年五月二十五日的教皇圣谕,阿维尼翁这个古教皇城已经并给法国,这次合并后来又在一七九七年波拿巴④和庇护六世⑤于托朗蒂诺⑥签订的条约中得到确认。马车进入埃克斯门后仍然以原来的速度向前行驶,一点儿也没有慢下来。它穿过为了挡风遮阳而建造得曲折狭窄的街道,横越全城,一直驶到离乌尔门五十步左右的平等宫客店停了下来。这个客店从前和现在都叫作王宫客店,当时已开始慢慢地在恢复旧名称了。
①耶尔:在今瓦尔省,近地中海。
②圣佩莱:在今阿尔代希省,近罗纳河。
③卡瓦荣在今沃克吕兹省,夏托勒纳尔在今罗纳河口省;迪朗斯河有一段为该两省省界。
④波拿巴:即拿破仑(一七六九——一八二一),法国资产阶级政治家和军事家,法国皇帝(一八0四——一八一四,一八一五)。一七九三年土伦战役中击溃保皇派获将军衔。一七九六年统兵进攻意大利,败奥地利,并侵入埃及。一七九九年发动雾月政变,组成执政府。一八0四年称帝。一八一二年对俄战争失败。一八一四年欧洲反法联军攻陷巴黎,被放逐于厄尔巴岛。一八一五年重返巴黎,建立百日王朝。滑铁卢战投失败后,被流放于圣赫勒拿岛。一八二一年病死该岛。
⑤庇护六世(一七一七——一七九九):罗马教皇〔一七七五——一七九九)。
⑥托朗蒂诺:意大利地名,在马切拉塔省。因拿破仑和庇护六世曾在此签订把阿维尼翁让给法国的条约而闻名于世。
这几句有关这个客店——驿车停在它门前,我们注视着的客店——的名称的、几乎是毫无意义的废话,相当清楚地说明了当时处在所谓督政府①的热月反动政府②统治之下的法国的现实情况。在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③到一七九四年热月九日的革命斗争以后;在十月五日和六日④,六月二十一日⑤,八月十日⑥,九月二日和三日⑦,五月三十一日⑧,热月九日和牧月一日⑨以后;在看到了国王⑩和审判国王的人、王后⑾和控告王后的人,吉伦特派⑿和科尔德利埃派⒀,温和派和雅各宾派。等所有的人一个个掉下脑袋以后,整个法国对流血事件都感到了厌倦。
①督政府:法国热月政变后成立(一七九五——一七九九)的最高权力机构,由巴拉斯领导。
②热月反动政府:法国新历共和二年热月九日(一七九四年七月二十七日),丹东派,平原派联合吉伦特派残余分子发动政变,推翻雅各宾专政,建立热月党反动统治,并于一七九五年十月成立督政府。
③七月十四日: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巴黎人民举行起义,攻占巴士底狱,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开始。
④十月五日和六日:一七八九年十月五日和六日,巴黎妇女举行起义,迫使国王和制宪议会处于人民的监督之下。
⑤六月二十一日,一七九一年六月二十日,路易十六国王和王后从巴黎逃往国外,六月二十一日晚。在比利时边境被捕,押回巴黎。
⑥八月十日: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巴黎人民第二次起义,逮捕国王。
⑦九月二日和三日:一七九二年九月二日和三日,由于当时被扣押在监狱中的贵族和奸细等闹事,愤怒的群众冲进监狱镇压了这些犯人。
⑧五月三十一日:一七九三年五月三十一日到六月二日,巴黎人民第三次起义,推翻吉伦特派统治,建立雅各宾派专政的革命政权。
⑧牧月一日:热月反革命政变后,巴黎人民于一七九五年五月二十日(牧月一日)又举行了一次起义,后失败,从此巴黎人民群众运动一赚不振。
⑨指路易十六(一七五四——一七九三):法国国王(一七七四——一七九三)。法国大革命中死于断头台。
⑩指玛丽一安托瓦内特(一七五五——一七九三):路易十六的王后,法国大革命中死于断头台。
⑾吉伦特派: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代表大工商业资产阶级利益的政治集团。革命初期主张废除君主制,建立共和国,反革命的热月政变后,成为热月党骨干之一。
⑿科尔德利埃派:又称“人权之友社”。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激进组织之一,因社址设于巴黎科尔德利埃修道院而得名。主要成员有马拉等。
⒀雅各宾派:又称“宪政之友社”。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最大组织,首领为罗伯斯比尔,热月反革命政变后被解散。
因此,法国又重新回过头来,如果不是再需要王权,至少也希望有一个强大的政府,一个她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政府,一个可以为她而行动、在行动时允许她休息的政府。
这个他们模模糊糊向往着的政府,目前就是软弱的、优柔寡断的督政府,它眼下由以下几个人组成:好色的巴拉斯①,诡计多端的西哀耶士②,正直的摩莱③,平庸无能的罗歇·迪科④和诚实的、但有点儿过分天真的戈依埃⑤。
结果是这个督政府外表不太庄重,内部极不安定。
诚然,在本书开始的时候,我们的军队——在一七九六和一七九九年史诗般的战役中曾获得光辉胜利,有一时期由于施雷尔⑥的无能而被逼回到维罗纳⑦和卡萨诺⑧,由于儒贝尔⑨的溃败和阵亡而撤退到诺维⑩——又开始转入了反攻。莫罗⑾在巴萨诺⑿打败了苏沃洛夫⒀;布鲁纳⒁在贝尔根⒂击溃了德·约克公爵⒃和海尔曼将军⒄;马赛纳⒅在苏黎世⒆消灭了奥俄联军;库尔沙科夫差点儿没能逃掉,奥地利将军霍茨和另外三名将军被击毙,还有五名被俘。
①巴拉斯(一七五五——一八二九):热月党首领之一。热月党统治时期任总司令,曾镇压巴黎贫民两次起义。督政府成立后任督政官,拿破仑执政后下台。
②西哀耶士(一七四八——一八三六):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活动家。热月革命后加入督政府。雾月十人政变后,任临时执政。波旁王朝复辟时流亡比利时,一八三0年返法。
③康莱(一七五二——一八一0):法国政治家,督政府成员。
④罗歇·迪科(一七四七——一八一六):法国政治家。原为国民公会山岳党议员。曾任雾月政变后之第三执政。
⑤戈依埃(一七四六——一八三0):法国政治家,一七九九年为督政府领导成员。
⑥施雷尔(一七四七——一八0四):法国将军,原为奥地利人。
⑦维罗纳:意大利城市。
⑧卡萨诺:意大利城市。
⑨儒贝尔(一七六九——一七九九):法国将军,曾和章破仑一起在意大利战役中取得辉煌胜利。一七九九年和俄国苏沃洛夫作战时在诺维阵亡。
⑩诺维:意大利城市。
⑾莫罗(一七六三——一八一三):法国将军。
⑿巴萨诺:意大利东北部城市。
⒀苏沃洛夫(一七二九——一八00):俄国元帅。一七九九年任愈大利境内对法作战的俄奥军总司令。
⒁布鲁纳(一七六三——一八一五):法国元帅。
⒂贝尔根:荷兰城市。
⒃德·约克公爵(一七六三——一八二七):一七九八年英军在荷兰的司令官。乔治三世的儿子,曾数次被法军击败。
⒄海尔曼将军:英国将军。
⒅马赛纳(一七五六——一八一七):法国元帅。在里沃利战役中出名。
⒆苏黎世:瑞士城市。
马赛纳在苏黎世救了法国,就像九十年前维拉尔斯①在德南②救了法国一样。
可是在国内,形势远没有这么好;必须指出,督政府在旺代战争和南方的抢劫活动之间束手无策,阿维尼翁老百姓根据他们的习惯,和这些抢劫活动决不会是毫无牵连的。
这两个从停在王宫客店门口的驿车里走下来的旅客无疑有某种惧怕这个始终动荡不安的教皇城市中的居民的思想状况的理由,因为在驿车刚才驶到离奥尔贡不远的三叉路口——第一条通向尼姆,第二条通向卡尔庞特拉,第三条通往阿维尼翁——时,车夫曾勒住马匹,回头问道:
“两位公民,走阿维尼翁还是走卡尔庞特拉?”
“这两条路走哪条近些?”两个旅客中年纪比较大的一个问,语气生硬刺耳,这个人看起来虽然要见老几个月,但几乎还不到三十岁。
“哦!公民,阿维尼翁大路至少要近一法里③半。”
①维拉尔斯(一六五三——一七三四):法国元帅。
②德南:法国诺尔省城市。一七一二年七月二十四日,维拉尔斯在此战胜奥地利-荷兰联军。
③一法里约合四公里。
“那么,我们走阿维尼翁大路。”他回答说。
于是马车又奔驶起来,这种速度表明被车夫称作“公民”——尽管当时在谈话中已经开始重新称呼“先生”了——的两位旅客至少付了三十苏的小费。
这种决不浪费时间的愿望在进入客店时也表现出来了。
在客店里和在大路上一样,总是那位年纪大的旅客开口。他问他们是不是可以立即用餐,问话的语气说明他准备不计较饭菜好坏,只要马上能吃就行。
“公民,”听到马车声手里拿着餐巾奔出来迎接的客店老板回答说,“你们马上就可以在你们的房间里得到称心的伺候,不过,如果我冒昧地向你们提出一个建议……”
他有点犹豫不决。
“喂,说吧!说吧!”旅客中较年轻的一个说,他这是第一次开口。
“是这么回事,就在大餐桌上用餐,就像那位旅客一样,他的马车已经套好,等在那儿;大餐桌上的饭菜美味可口,而且已经安排好了。”
客店老板一面说一面指指一辆套着两匹马,车厢里看上去非常舒适的马车;两匹马的马蹄在敲击地面,车夫安安静静地靠在窗边喝一瓶卡奥尔葡萄酒。
客店老板的对话者听到这个建议后先是摇了摇头;可是在稍加思索以后,那位较年长的旅客似乎又想到了他原先的决心,做了一个征求他同伴意见的姿势。
他同伴回了他一个眼色,意思是,“您很清楚我都听您的。”
“那么,好吧,”那个似乎是作主的人说,“我们就在大餐桌上用餐。”
随后,他回头向除下帽子在等候他吩咐的车夫说:
“最迟半个小时,把马套上马车!
在客店老板的指引下,这两个旅客走进了餐厅,年长者走在前面,另一个跟随在后。
大餐桌上来了新客时一般会引起什么反应,大家都很清楚。所有人的眼睛都转过来看着这两位新来乍到的人,原来似乎相当热烈的谈话一下子冷落下来了。
用餐者包括客店里的一些住客,等在门口套好马的那辆马车的旅客,一个暂时到阿维尼翁来小住的波尔多葡萄酒商人——他在阿维尼翁逗留的原因我们下面再谈——,还有好几个乘马赛到里昂的公共马车的旅客。
新来的人向大餐桌上的人微微点头致意,在桌子的一端坐下,和其他用餐者相隔三四副餐具的距离。
这种莫测高深的贵族气派使别人对他们的好奇心更加强烈;而且,大家觉得他们面对的一定是一些非常高贵的人物,虽然他们的衣着极为简朴。
他们两个都穿着套裤和翻口长靴,带燕尾的上装,旅行大氅和阔边帽子;这种穿着和当时所有的年轻人没有什么两样;可是他们梳得平平的长发和像军人一样紧紧地系在脖子上的黑领带却和巴黎的、甚至外省的时髦青年迥然不同。
当时那些花花公子——指那些衣着时髦的年轻人——都是脑门上两个蓬松的狗耳式发团,脑后翘起一个发髻,一条大领带,飘动的两端盖住了下巴颊儿。
有些人标新立异,甚至到了擦粉的地步。
至于这两个年轻人的形象,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类型。
年长的一个,我们已经讲过了,大约三十岁左右;我们还好几次注意到,两个人由他作主,他的声音,尽管语调非常亲切,还是能听出有惯于发号施令的口吻;他一头长长的黑发,在头顶分开,平平地沿着脑门一直垂到肩膀上。他的脸色棕黄,像一个刚从南方地区旅行回来的人,他的嘴唇很薄,鼻子笔挺,牙齿雪白,鹰隼般的眼睛闪闪发光,就像但丁笔下的恺撤一样。
他的身材不高,双手娇嫩,两脚纤细优美;从他的行动举止中可以看出有点儿拘束,说明他一点也不习惯他眼下穿的这套服装。在他讲话的时候,如果他当时不是置身在罗讷河边,而是在卢瓦尔河边,那么他的对话者也许会注意到他的发音有点儿意大利声调。
他的同伴似乎要比他小三、四岁。
那是一个脸色红润的英俊青年,金黄色的头发,淡蓝色的眼睛,鼻子挺直,下巴线条坚韧,可是儿乎还没有长胡子。他也许比他的同伴高二寸;而且,虽然他的身材略为高了些,他的整体极为匀称,行动极为灵活,使人能猜想出,如果他不是勇武过人的话,至少也身手矫捷,不同常人。
虽说他和他棕黄脸色的同伴穿着相同,平等相待,可是似乎总显得对他同伴彬彬有礼;这种尊敬态度不能说出自于年龄关系,那么肯定是由于社会地位不同。此外,他称他的同伴为公民,而他的同伴只叫他的名字罗朗。
我们以上这些解释,是为了使读者更熟悉我们的故事,也许大餐桌上的就餐者并不完全清楚;因为,他们对新来者注视片刻以后,眼光便移了开去,被暂时打断的谈话又重新开始。
必须承认,他们的谈话,正围绕着一个对旅客来说更为有趣的主题:讲的是拦劫一辆装载着六万法郎政府公款的公共马车的事件,这个事件发生在昨天,地点在马赛-阿维尼翁公路上的朗培斯克和皇家桥之间。
这两个年轻人一听到这个事件,便饶有兴味地倾听起来。
这件事就发生在他们刚才经过的公路上,讲话人是这次公路拦劫事件的主要目击者。
他就是波尔多的葡萄酒商人。
对这件事的细节最最好奇的人是那些刚刚到达,马上又要动身的公共马车上的旅客,其他就餐者,当地人,对这类灾难似乎很熟悉,他们用不到打听,自己也在提供细节。
“那么,公民,”一个胖子说,身旁紧挨着一个吓慌了的高个儿干瘪女人,“您说,这次抢劫就发生在我们刚才经过的那条公路上?……”
“是的,公民,在朗培斯克和皇家桥之间。您有没有注意到有一个地方,公路往上伸去,在两个小山岗之间变得很窄?那儿有很多岩石。”
“对,对,我的朋友,”那个女人紧紧抓住她丈夫的胳膊说,“我曾经注意过;我甚至还说过,你大概还记得起来:‘这个地方真吓人,我宁愿在白天经过这里,真不想在夜里经过这里。’”
“哦,太太!”一个年轻人说,他的讲话故意带着当时风行的那种小舌颤音,他仿佛经常左右着大餐桌上的讲话内容,“您知道,对耶户一帮子来说,是不分昼夜的。”
“什么,公民!”那个越来越恐慌的太太问道,“您是在大白天被扣留的吗?”
“在大白天,女公民,上午十点钟。”
“他们有多少人?”那位胖先生问。
“有四个,公民。”
“他们埋伏在大路旁吗?”
“不;他们是骑着马来的,全身武装,戴着面具。”
“这是他们的习惯,”大餐桌上的常客说道,“他们是不是说:‘你们别抵抗,你们不会受到任何损害,我们要的只是政府的钱。’”
“一字不错,公民。”
“随后,”这位好像对情况极为了解的人接着说,“其中两个下了马,把马缰绳扔给他们的同伴,并命令押车把钱交给他们。”
“公民,”听得出神的胖子说,“您讲的这些事就好比您是亲眼目睹的一样。”
“阁下也许当时也在场,”一个不太相信的旅客半开玩笑似地说。
“公民,我不知道,您这样说是不是想取笑我,”那个殷勤地来帮助叙述者的年轻人毫无顾忌地说,“可是我的政治观点却使我并不拿您这种怀疑看作是侮辱。即使我不幸是那些被抢劫的人,或者我有幸是那些进行抢劫的人,不论哪种情况,我都会同样坦率地这样说,可是,昨天上午十点钟,就在他们离这儿四法里地方扣留公共马车的时候,我正坐在我现在坐的这个位子上安安静静地吃我的早饭。看,坐在我左右两旁的两位先生,我昨天也就是坐在他们中间的。”
“那么,”刚才入席的两位旅客中较年轻的,他的同伴称他为罗朗的说,“那么,在你们的公共马车里有多少人?”
“等等;我相信我们有……是的,是这样,我们一共有七个男人和三个女人。”
“七个男人,不包括车夫?”罗朗说。
“当然罗。”
“那么,你们七个男人却让四个强盗给抢了?我祝贺你们,先生们!”
“我们知道我们是在跟谁打交道,”酒商回答说,“我们是决不会抵抗的。”
“什么!”年轻人抢着说,“你们是在和谁打交道?可是我觉得你们似乎是在与一些拦路贼,一些强盗打交道!”
“不是这么回事,他们是通名报姓的。”
“他们是通名报姓的?”
“他们说:‘先生们,你们用不到抵抗,夫人们,你们别怕;我们不是强盗,我们是耶户一帮子’”
“是的,”大餐桌上的年轻人说,“他们预先声明一下,以免误会,这是他们的习惯。”
“啊,是这样!”罗朗说,“这个耶户是什么样的人?啊,他的那一帮子多么讲礼貌?耶户是他们的队长吗?”
“先生,”一个穿着一套有点儿世俗修士味的服装的男人说,他不但像是大餐桌上的常客,而且仿佛对大家正在讨论其价值的可尊敬的团体的秘密极为了解,“如果您对《圣经》更加熟悉一些的话,您也许会知道耶户在二千六百年前就已经死了;因此,他不可能今天在大路上拦劫公共马车。”
“神父先生,”罗朗回答,他认出了这个人是个教会人士,“虽然您讲话时声音有点儿酸溜溜,您似乎很有学问,请允许一个可怜的土包子向您请教一些关于这个已经去世了二千六百年的耶户的具体情况,直到今天,竟然还有些人在使用他的名字。”
“耶户!”教会人士还是用挖苦的声音回答说,“耶户是一个以色列国王,是以利沙授命的,条件是要他惩罚亚哈和耶洗别①一家的罪恶,杀死所有巴力②的教士。”
“神父先生,”年轻人笑着回答说,“谢谢您的解释,我毫不怀疑您讲的完全正确,尤其是非常有学问;可是,我不得不向您承认,听了您的解释,我还是莫名其妙。”
“什么,公民,”大餐桌上那位常客说,“您不懂得耶户就是路易十八陛下,他被授命来惩罚革命的罪行,并杀死所有的巴力的教士,也就是所有那些曾经参加过那个七年以来被称作革命的丑恶的勾当的人?”
“我当然懂!”年轻人说,“可是在耶户一帮子要对付的人中间,是不是包括那些在法国边境上击退外国军队的勇敢的士兵,和那些指挥过在蒂罗尔③、桑勃尔和默兹流域④,以及在意大利的军队的英勇的将军们?”
“当然包括在内,而且是首先要对付的!”
年轻人眼里闪出一种光芒,鼻孔膨胀,嘴唇抿紧。他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可是他的同伴扯了扯他的衣服,要他重新坐下去,一面使了个眼色,便使他把话咽了下去。
随后,这位刚才显示过他的权威的人第一次在餐桌上发言了。
①耶洗别:以色列王亚哈的妻子,以残忍、无耻、放荡著称,她派人杀死拿伯,夺取拿伯的葡萄园。最后被耶户从窗户扔出去摔死。
②巴力;迦南宗教的丰产神。
③蒂罗尔:奥地利和意大利之间的一个地区。
④桑勃尔和默兹流域:桑勃尔河和狱兹河流经法国和比利时的区域。
“公民,”他对大餐桌上的年轻人说,“请原谅两个刚从世界尽头来到的旅客,就好比从美洲或者从印度来的一样,他们离开法国已经两年了,他们对这儿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非常想知道些情况。”
“啊,是这样,”年轻人回答说,“这太应该了,公民;请问吧,我来回答您。”
“好吧,”棕黄脸色,目光炯炯,平直的黑发,花岗岩般肤色的年轻人接着说,“现在我知道耶户是什么人,他那一帮子是为什么组织起来的了,我还想知道他那一伙人抢钱干什么用。”
“啊,我的天主!这很简单,公民;这当然关系到波旁王朝复辟的事情,您不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棕黄脸色的年轻人说,他尽量想使他的声调显得更认真一些,“我已经跟您讲过了,我是从世界的尽头来的。”
“什么!您连这也不知道?是这样,六个月以后,这件事就要成功了。”
“真的吗?”
“就像我有幸和您说的一样,公民。”
两个军人风度的年轻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和一个微笑,尽管那个金黄头发的年轻人似乎很不耐烦。
他们的对话者接着说:
“如果可以把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的阴谋叫做谋反的话,里昂①就是谋反的司令部;用临时政府的名称也许更为妥当。”
“那么,公民,”棕黄面色的年轻人带着一种不无取笑意味的礼貌说,“我们就来谈谈临时政府。”
“这个临时政府有它的参谋部,也许有……可是它的军队……”
“它的军队,我再说一遍。”
①里昂:法国东南部大城市。在索恩河同罗讷河汇合处。
“它的军队在哪儿?”
“在奥凡涅山区①正在组织一支军队,由德·夏尔东先生指挥,在汝拉山区②,由戴索内先生指挥;最后,还有第三支,眼下正非常出色地在旺代省执行任务,他们的指挥官是埃斯卡尔布维尔,阿希尔·勒勃隆和卡杜达尔③。”
“说真的,公民,您告诉了我这么许多消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我还以为波旁分子安分守己地在过流亡生活;我还以为警察局已经消灭了大城市里的保皇派临时委员会和大路上的强盗。最后,我还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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