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双面笑佳人 [book_author]莫里斯·勒布朗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2630 [book_dec]一个绝代佳人在空无一人的小丘上突然死去,她佩戴的价值连城的首饰也全部不翼而飞。几十年后突然出现了一个神秘的漂亮姑娘,她时而纯真,时而放荡,行动诡秘,时时涉嫌大案,令警方头痛,却又无可奈何。她与几十年前的旧案有关吧?她到底是何许人? [book_img]Z_9484.jpg [book_title]一、序幕:奇怪的伤口 整出惨剧,连同序幕和它所包含的突变曲折,可以用几页文字概述出来,而不会遗漏任何凸现真情的细枝末节。 这出惨剧是极其自然地发生的。重大事件即将发生时,命运有时会事先发出威胁恐吓,但在这出惨剧里事先没有显出一星半点的迹象。没有一丝气流预示暴风骤雨将临。也没有一丝恐慌。甚至在观看这出小剧的困惑不解的观众当中,也没有一丝不安。这出小剧因为包裹了浓厚的神秘色彩而显得那样悲惨。 事情是这样的:德-儒韦尔夫妇在奥韦涅的沃尔尼城堡招待宾客。那是一座巍峨的建筑物,顶上建了一些小塔,铺着棕红的瓦片。主宾一起去维希听了一场音乐会。演唱者是令人赞赏的歌唱家伊丽莎白-奥尔南。次日,八月十三日,伊丽莎白应德-儒韦尔夫人邀请,来城堡吃午饭。还在她与银行家奥尔南离婚之前,德-儒韦尔夫人就认识她了。城堡离维希城只有十二公里。 席间气氛十分欢乐。城堡的主人殷勤有礼,善于调动宾客的情绪。陪客共有八个,每个人都表现得热情洋溢,谈吐诙谐有趣。他们中有三对年轻夫妇,一位退休将军,还有德-埃勒蒙侯爵。这是个四十左右的绅士,风度翩翩,富有魅力,任何女人见了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席间,主宾中有十人表现出的敬意,表现出想讨人喜欢、想引人注目的努力,却都是对伊丽莎白-奥尔南而来的。似乎有她在场,主宾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只可能是让她微笑,引她注目。然而她却并不努力取悦于人,也不竭力引人注目。她只偶尔说几句话,谈吐富有见识,通情达理,却缺乏诙谐和灵气。不过就是不诙谐机趣也无所谓。她模样长得好,相貌秀美胜过一切。即使她能说出最深刻的话,这些话和她美貌的光辉一比,也会显得黯然失色。面对着她,人们想到的就只是她的美貌,她那双蓝眼睛、那两片肉嘟嘟的嘴唇、那光彩照人的脸色、那端正的面庞。她作为抒情艺术家,尽管在舞台上歌喉曼妙,才艺出众,但她征服观众,首先凭的还是美貌。 她总是身穿朴素的衣裙。不过,即使她穿的衣裙更雅致,人家也不会多注意几分,因为人家一心想到的,是她身体的优雅,动作的协调,肩膀的秀美。她的脖颈上,戴着绝美的项链。那些钻石、红宝石、纯绿宝石杂乱地串在一起,流光溢彩,熠熠生辉。若是有人称赞这些项链,她会嫣然一笑,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打消人家的赞叹: “这是戏台上用的首饰……不过我承认,它们仿造得很好,可以乱真。” “我发誓,您要不说,我真以为……”于是赞叹者这样说。 她又肯定地说: “我也一样……大家都被骗过了……” 吃过午饭,德-埃勒蒙侯爵使了个心眼,把她拉到一边,单独说起话来,她饶有兴趣地听着,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气。 其他宾客则聚在女主人周围。那两人的单独交谈似乎令女主人不快。她低声说: “侯爵是白费时问。我认识伊丽莎白有一些年头了。那些追求者没一个有希望得手的。这是一座美丽的雕像,只是冷漠无情。算了吧,我的好伙计,你尽可演你的戏,使出你的花招……不会有效果的。” 他们都坐在平台上城堡的阴影里。一个凹形的花园从他们脚下伸展开去。一行行笔直的树木,一块块绿茵茵的草坪,一条条铺着黄沙的小径,一个个种着修剪整齐的紫杉的花坛都沐浴在阳光里。花园尽头,是一些小土丘,上面散布着古城堡、塔楼、角堡和小教堂的废墟。一条条小路穿过一丛丛的月桂、黄杨和枸骨叶冬青,通向这些小丘。 那地方显得雄伟、壮丽。尤其是人们知道,过了这片神奇的残垣断壁,便是悬崖绝壁,陡峭凌空,就更觉得这景色分外壮美。山丘背面,有一道围着庄园的深沟,一道喧腾的激流飞泻而下,冲到五十米深的沟底,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 “多美的环境!”伊丽莎白-奥尔南赞道,“想起舞台上那些纸板布景,那些摇摇颤颤的帆布屋墙,那些剪贴的树木,就觉得没味!……要是在这里演戏就带劲了。” “伊丽莎白,至少,没有谁阻止您唱上一曲吧?”德-儒韦尔夫人说。 “地方这么大,声音散了。” “您的声音不会散。”让-德-埃勒蒙提出不同看法。“您要是唱,那可太美了!就让我们享受享受……” 她吟吟笑着,想找一些借口推托。可是大伙围着她,一个劲要她唱,甚至再三央求。 “不行,不行。”她说,“我真不该这么说……我要在这儿唱,准会出丑的……会显得那样差劲!……” 可是她的拒绝软弱无力。侯爵抓住她的手,试图把她拖到土丘上。 “来吧……我给您引路……来吧……这会让我们快乐的!” 她仍然犹豫了一阵,然后,下了决心说: “好吧。您陪我去废墟脚下。” 突然打定主意以后,她就从花园里往废墟走,慢步款款而行,仍然是戏台上的节奏。走过草坪,她登上通往对面平台五级台阶。上面的台阶更窄,安着栏杆,其间交错摆着一盆盆老鹳草和古代的石花盆。一条种着桃叶珊瑚的小道通向左边。她转了弯,后面跟着侯爵,两人双双消失在灌木丛后面。 过了一会儿,大家看见她独自一人攀登上面的陡峭的阶梯。让-德-埃勒蒙从凹形花园里踅了回来。终于,她在一个更高的土台上露面了。那里有三座哥特式拱廊,是一个小教堂的残存部分,深处,横出一堵爬满常春藤的隔断墙。 她停住脚步,站在一个像基座的土丘上,显得异常高大。她伸出双臂,开始唱起来。她的声音立即充满了这座蓝天作盖,枝叶和花岗岩作墙的巨大剧场。她的动作使得整个凹谷充满活力。 德-儒韦尔夫妇和宾客都感到这是毕生难得的享受,聚精会神地听她唱着,看她表演。城堡里的仆人雇工,紧挨着庄园围墙的田庄员工,还有附近村子的十来个农民,都聚在门口和灌木丛角落里,如痴如醉地听着看着。每个人都觉得这一刻真是美妙无比。 至于伊丽莎白-奥尔南唱的什么,大家都不大清楚。大家只听到一串串音符从她歌喉里流出来,在天地之间飘散。歌声浑厚、庄严,有时悲伤凝重,然而充满了活力和希望。可是,突然…… 可是,必须想到,她的演唱是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进行的,因此在同样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没有任何理由不继续唱下去,直到唱完为止。从情理上说,不唱下去也是不行的。可是事情是突然发生的,猝不及防。观众的感觉虽然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就是他们都肯定地表示,事情是突然发生的,就像一颗炸弹爆炸,事先大家既没有觉察出来,也没有预料到(大家在证词中也是这么说的)。 是的,灾祸是突然降临的。那曼妙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在四围有遮栏的环境里歌唱的女人、那活泼泼的雕像在废墟的基座上摇晃了几下,就颓然倒下去,没有一声叫喊,没有一个惊恐的动作,也没有自卫或绝望的行动、大家立刻就确信,既没有发生什么搏斗,也不会有什么弥留的情景,等大家赶过去,一定会发现她是一下就断了气的。 果然,等大家爬上那高处的平台,发现伊丽莎白躺在地上,面色死灰,了无生气……她是脑充血,还是心脏病发作?都不是。她袒露的肩头和胸部有几处伤口,鲜血汩汩流出。 大家立即看到了她身上流淌的鲜血,同时,也注意到了那不可思议的事情。有个人惊恐地失声叫了出来: “她那几串项链不见了!” 围绕她的死亡立即开展了调查。当时,这场调查也曾着实牵动了公众的心。不过,现在要回忆那些细节,大家也许会觉得枯燥乏味。再说,这场调查也是毫无结果,不久就草草收场了。负责调查的法官和警察一开始就碰了一鼻子灰。一切努力都是枉然。他们都觉得查不出名堂,只知这是一起凶杀案,一桩抢劫罪。仅此而已。 无可争议,这确实是一起凶杀案。诚然,没有发现凶器、弹头,也没有抓到凶手。但没有一人想到要否认这是凶杀案。四十二个目击者当中,有五人肯定地说看到什么地方发出一道光。可是发光的方向和地点,五个人却说法不一。另外三十七人什么也没见到。同时,有三人声称听到了沉闷的枪响,其他三十九人却什么也没听到。 不管怎样,大家毫不怀疑这是一起凶杀案,因为伤口摆在那儿。这是一道可怕的伤口。一颗罪恶的子弹,从左边肩头射进去,从脖子下部穿出来。是子弹吗?如果是子弹,那么射击者一定藏在比歌唱家高的地方,而且子弹射进肌体,一定大肆破坏了肌体内部,然而情况并非这样。 似乎还不如说,这殷殷流血的伤口,是被什么钝器造成的,比如锤子或者棍棒。可是使锤子或棍棒杀人的是谁呢?而且,大家怎么没有看见呢? 另一方面,那些项链到哪儿去了呢?如果这是杀人抢劫罪,那么,这两桩罪行的作案人究竟是谁呢?在歌唱家倒下,尸体躺在地上的时候,几个在城堡最高一层窗口观看的仆人,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和那个土台;再说,花园里如果有一个人来来去去走动,在灌木丛中逃窜,没命地奔跑,这些人无疑可以看见他……还有,土台背后,废墟下面,是悬崖绝壁,从那里是无法上下的……那么,凶手是出于什么奇迹,竟然逃脱了呢? 莫非他是躲在常春藤下面,抑或藏在哪个洞穴里?警方搜索了两个星期,并从巴黎请来一位年轻警察来帮忙。这人名叫戈热莱,雄心勃勃,顽强执着,破过好些大案要案。可是他来了也是白搭。搜索毫无结果。于是案子被挂起来了。这使得戈热莱十分不快,因为他原先打算一查到底,决不半途而废的。 德-儒韦尔夫妇被这个惨案吓坏了,离开了沃尔尼,宣布永不回来,并将城堡连同家具,原封不动地发卖。 六个月以后,有人买下了城堡。买主是谁,公众不得而知。是公证人奥迪加先生秘密谈成的交易。 所有的仆人、雇农、园丁,统统被打发走了。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携带妻子搬进了大门上方的塔楼。他叫勒巴东,原来是个警察,退休后没事干,就接受了这个差使。这可是要靠得住的人才能担任的职务。 村里的人试图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却是枉然。他们的好奇心受了挫折。他一丝不苟地执行警卫的任务。大家最多注意到,有一位先生来过几次,也许是每年一次,每次来的季节都不同,都是晚上坐汽车来,在城堡过一夜,次日在溶溶夜色中离去。也许,这就是城堡的主人,来和勒巴东商量事儿的。可是这都是揣测,不能肯定。这方面的情况,大家也就知道这么多。 十一年后,勒巴东警察死了。 留下他妻子一个人住在大门上的塔楼里。她与丈夫一样言语不多。城堡里发生的事儿,一句也不在外面说。不过,城堡里真发生过什么事儿吗? 又过去了四年。 [book_title]二、金发克拉拉 圣拉扎尔火车站。在禁止闲人进入月台的栅门和候车大厅的出入口之间,旅客们潮水一般,分成出发和到达的两股人流,急速地朝着出口与进站通道涌去。一些圆形指示牌,配着一动不动的指针,指示着火车的目的地。一些职员在检票打孔。 有两个男人,一副散步者的悠闲神气,在人群之中信步走着,似乎与这熙熙攘攘的人流无关,他们操心的事,完全不是在人流中拥来挤去,进站或者出站。其中一个是胖子,强壮,面相凶恶、残忍。另一个则单瘦,文弱。两人都戴着圆顶礼帽,唇上蓄着胡子。 他们走到一个出口站住了。那里守着四个职员,指示牌上却没有指示任何目的地。那个瘦男人趋向前,彬彬有礼地问道: “请问十五点四十七的火车什么时候到?” 职员用讥讽的语气回答道: “十五点四十七。” 那胖男人耸耸肩,似乎为同伴说的蠢话感到遗憾。接着他问道: “是利齐约来的火车,对吧?” “不错,是三六八次火车。”职员回答,“十分钟后到站。” “不会晚点吧?” “不会。” 两人走开了,靠在一根柱子上。 过了三分钟、四分钟、五分钟。 “真叫人心烦。”那胖子说,“警察总署派来的人,我没见到。” “您真需要他?” “当然!他要是不把逮捕证送来,你怎样对付那位女旅客?” “也许他在找我们呢?说不定他不认识我们?” “笨蛋!他当然不认识你,弗拉芒……可是我,戈热莱,戈热莱探长,自从沃尔尼城堡惨案发生以来,一直在进行调查工作的戈热莱,他会不认识!” 那个叫弗拉芒的人生气了,暗暗讽刺说: “沃尔尼城堡惨案,老八辈子的事了,都十五年了!” “那圣奥诺莱街的盗窃案呢?还有我设圈套逮住大个子保尔那个案子,都是十字军东征时的事吗?才过去两个月哩!” “您逮住了他……您逮住了他……可他照样到处跑,那大个子保尔……” “可我的计策还是妙吧。那样妙,使得人家还是要请我出马。喏,来看看署里的任务令是不是特别指定我的?” 他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纸,展开,和瘦子一起念道: 警察总署 任务令(紧急) 有人看见大个子保尔的情妇,名叫金发克拉拉的女人,坐在三六八次火车上。该次火车十五点四十七分到。立即委派戈热莱探长前去执行逮捕任务。逮捕证将在火车到站之前送到圣拉扎尔火车站交给他。 该小姐特征:一头金色鬈发,蓝眼睛,年龄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问。漂亮。衣着朴素,体态优雅。 六月四日 “你看到了吧……我的名字写在上面。因为我一直对付大个子保尔,所以上面把他的女友也交给我来对付。” “您认识她吗?” “不怎么认识。不过,那回我撞破门,在窝里把她和大个子保尔逮住的时候,我还是见了她一眼。只是那天运气不好。我拦腰抱住大个子保尔的时候,她跳窗跑了。等到我去追她,大个子保尔又溜了。” “您就一个人?” “我们有三个。但大个子保尔一开始就打死了两个。” “真是个厉害角色!” “可还是被我抓住了!……” “我要是您,就不会放了他。” “你要是我,伙计,早被他干掉了,和那两个一样。再说,你的笨也是有名的了。” 这句话是戈热莱探长的一句口头禅。在他看来,那些下属都是些笨蛋。他自己则是一贯正确的常胜将军。 弗拉芒似乎表示同意,说道: “不管怎么说,您是有运气。一开始就碰上了沃尔尼惨案……今天,又与大个子保尔和克拉拉交上了手……您知道您的功劳簿里还缺了什么吗?” “什么?” “逮捕亚森-罗平。” “那家伙,有两次我跟他失之交臂,”戈热莱抱怨道,“第三次他准跑不了。至于沃尔尼惨案,我一直在留意……就像注意大个子保尔那样。至于金发克拉拉……” 他抓住同事的胳膊。 “当心!火车到了……” “可是逮捕证还没送来!……” 戈热莱扫了一眼周围,不见有人向他走来。多么叫人觉得意外呵! 然而,那边,一条铁路尽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火车头。慢慢地,后面的车厢也一节节出现了。整列火车沿着月台慢慢驶过来,最后停住了。车门打开,一串串旅客顿时涌出来,挤满了月台。 在出站口,人流在检票员的维持下,排起了长队。弗拉芒想走过去,被戈热莱阻止了。有什么必要?这是唯一的出口。人群不得不排队等候,逐个出来。一个特征如此明确的女人,怎么会看不见呢? 果然,这个女人出现了。两个警察立即肯定是她,是和描述的特征相同的女人,是那个被称作金发克拉拉的女人。 “是的,是的,”戈热莱喃喃说道,“我认出她来了。啊!臭婊子,你这回别想跑了。” 那张面庞围着金色的鬈发,一副似笑似惊的表情,确实漂亮。两只碧蓝碧蓝的眼睛,隔老远就看得到。一张嘴巴似乎永远含着笑意,一张一合之间,露出满口白得发亮的牙齿。 她穿一件灰色袍子,露出白衬衣领子,看上去像个小寄宿生。神态谨慎,似乎想尽量不招人显眼。她提着一只小手提箱,一只提包。两件行李干干净净,只是十分寒伧。 “小姐,您的车票?” “我的车票?” 这可麻烦了。她的车票?她把它塞在哪儿了?衣袋里?提包里?箱子里?她经不住后面人的催促、嘲弄,有些惊慌、尴尬。她把箱子放下,打开包找起来。最后发现票别在袖饰下面了。 于是,她从围拢来看热闹的人群中挤出一条路,出了车站。 “妈的!”戈热莱骂道,“多可惜,没有逮捕证!不然她就跑不了了!” “您还是可以逮她吧。” “你真笨!我们跟着她走。别出错,嗯?紧跟着她别放。” 其实戈热莱十分小心,并没有“紧跟”这个女子。须知这年轻女子已经狡猾地从他手上溜走过一次。而且,他不能引起她的警觉。他远远跟在后面,发现金发克拉拉迟疑了一下(或是假装,或是自然的),就像头一次进车站大厅的人一样,朝前走着。她好像是不敢去打听,只是无目的地漫步走着,戈热莱嘀咕道: “真厉害!” “什么厉害?” “她是装样子,想让别人觉得她不知道走出车站的路!她的迟疑,实际上只表明她已发觉被人跟上了,要采取措施。” “确实,”弗拉芒观察道,“她那神气,就好像有人在追捕她似的。话说回来,她那模样儿也真可爱……气质真优雅!……” “别动心了,弗拉芒!追求这姑娘的人太多了。大个子保尔爱她爱得发疯。瞧,她找到楼梯了……我们加快点步子。” 她下了楼,来到外面,在罗马胡同前面停下,叫了一辆出租汽车。 戈热莱加快步子,见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把上面的地址念给司机听。虽然她声音很低,他还是听清了: “请送我去伏尔太沿河街六十三号。” 她上了车。戈热莱也叫住一辆车,正要上车之际,久等不至的那位警察总署的特使赶到了。 “啊!是您,莱诺?”他说,“逮捕证带来了?” “在这儿。”那警察道。 他又传达了上头的几句补充说明。 等他说完,戈热莱发现他拦住的出租车已经开走了,而克拉拉那辆车已经拐过了广场角。 他失去了三四分钟时问。但没有关系!他知道了地址。 这时一辆出租车开过来。戈热莱对司机说:“司机,快送我去伏尔太沿河街六十三号。” 还在两个侦探靠着立柱,监视三六八次列车到站的时候,就有一名男子在他们两人周围转悠。这人年纪相当大了,面孔瘦削、黧黑、毛茸茸的,穿一件太长的,而且打了补丁的橄榄绿外套。在戈热莱报出地址时,他悄悄地溜到了出租车旁边。 等侦探的车一走,他也拦住一辆出租车,吩咐道: “司机,伏尔太沿河街六十三号。” [book_title]三、位夹层的先生 伏尔太沿河街六十三号是一幢单独的楼房。楼面古老、灰暗,开着高高的窗户,朝向塞纳河。几乎整个底层和底层与二楼之间的夹层的四分之三被一个古董商和一个书商的店铺占了。再上,二三楼是德-埃勒蒙侯爵宽敞明亮的套房。他的家族拥有这幢楼房已达一个多世纪之久了。侯爵从前十分富有,后来投机失败,变得有些拮据,只好紧缩家庭开支,裁减仆人。 这就是他要从夹层隔出一套四间小住房的原因。有一个人对这套房间感兴趣,塞了一笔酬金给侯爵的管家,就租下了这套房子。新来的房客叫拉乌尔先生,租下房子一个多月来,只每天下午来一两个钟头,很少在这里过夜。 他的脚下是门房,头上是侯爵秘书的房子。他那套房子一进去是一间阴暗的前厅,再过去是客厅。右边是一间卧室,左边是浴室。 这天下午,客厅里空空荡荡。寥寥几件家具,似乎是随便凑起来的,胡乱地摆着。没有任何布置,谈不上丝毫舒适。给人的感觉是一个临时住所、一个匆匆过客的临时驻脚处。 从两个窗户都可见到塞纳河的美好风光。两个窗户之间,摆着一把扶手椅。椅背又宽又高,衬着软垫,对着门口。 右边,紧挨着扶手椅,是一张独脚小圆桌,上面放了一个外表像酒匣的小盒子。 靠墙放着一架座钟。座钟敲响四点,声音透过狭小的罩子。过了两分钟,在天花板上,间隔均匀地敲了三下,就像剧场里的三声开幕铃似的,一会又响了三声。接着,从酒匣那边什么地方,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铃声,像是电话铃,但声音低沉。 一阵静默。 然后一切重又开始。天花板上,传来三声鞋跟响,然后又是三声。接着,沉闷的电话铃又响起来。不过,这一次,铃声没有终止,源源不断地从酒匣里传出来,好像那是一只八音盒。 “妈的,吵死了。”客厅里一个人被吵醒了,扯着嘶哑的嗓音骂道。 现在,那把扶手椅转向了窗户。从扶手椅右边,缓缓地伸出一只手来,伸向独脚圆桌上的小盒子,掀开盖,抓起里面的电话听筒。 听筒移到扶手椅的左边。那蜷缩在椅子里令别人看不见的先生声音清晰多了,抱怨道: “是啊,我是,拉乌尔,……你就不能让我好好睡一会儿,库维尔?我这念头多傻,把你的办公室和我的接上电话!您没事跟我说话,对吧?算了,我要睡觉。” 他挂上电话。可是那脚跟又踏起来,电话铃再次响起来。他无可奈何,只好接电话。于是夹层的拉乌尔先生,和德-埃勒蒙侯爵的秘书库维尔先生低声交谈起来。 “说吧……快说……侯爵在家吗?” “在。瓦尔泰克斯刚走。” “瓦尔泰克斯!瓦尔泰克斯今天又来了!妈的!我厌恶这家伙。尤其是他显然在追逐与我们一样的目的。他大概知道这目的,而我们却不知道。你在门外听到了什么吗?” “什么也没听到。” “你总是什么也听不到。那么,你为什么吵醒我呢?让我睡吧,妈的!我要到五点才有个约会,和漂亮的奥尔加去喝茶。” 他又挂上电话。但这番通话大概完全吵醒他了,他点燃了一支烟,不过没有离开椅子。 一个个蓝色的烟圈从椅背上升起。座钟指着四点十分。 突然,从前厅传来门铃声。与此同时,在两个窗户之间,天花板的突饰下面,一块板子滑移开了。显然,这个机关是由电铃控制的。 一面小镜子似的长方形在墙上显露出来,像电影银幕一样,上面映出一个金色鬈发姑娘的姣好面容。 拉乌尔先生跳起来,低声赞道: “啊!好漂亮的姑娘!” 他打量她一会儿。不,他不认识她……从未见过她。 他按了一个弹簧,让木板复位。然后他对着另一面镜子,端详自己的面容。镜中显出的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先生,样子精神,身体健美,风度优雅,衣着无可挑剔。这样一位先生,接待任何漂亮姑娘来访,都会处于优势。 他跑到前厅。 一位金发姑娘手拿一个信封,站在门口等他开门。那只手提箱放在身边楼梯间的地毯上。 “夫人,有什么事?” “是小姐。”来人低声说。 拉乌尔又问: “小姐,您有什么事?” “德-埃勒蒙侯爵住在这儿吗?” 拉乌尔先生明白她找错了楼层。但他见到年轻姑娘跨进门来,在前厅走了两三步,就提起手提箱,肯定地说: “正是本人,小姐。” 她走到客厅门口站住,有些困惑地低语: “啊!……人家告诉我,侯爵上……上了年纪……” “我是他儿子。”拉乌尔先生冷冷地肯定道。 “可是他没有儿子……” “这不可能吧?既然如此,就算我不是他儿子吧。再说这也无关紧要。我和德-埃勒蒙侯爵关系很好,尽管我还不认识他。” 他巧妙地让她进了客厅,然后把门关上。 她抗议道: “可是,先生,我得离开……我弄错了楼层。” “正好……您就歇歇吧……这楼梯可是笔陡的,像绝壁……” 他神态那样轻松,风度那样洒脱,使她忍不住笑起来,但仍然试着走出去。 可这时候,楼梯间的门铃又响了,两个窗子间的银幕又出现了,映出一张阴沉的,蓄着浓髭的脸盘。 “嘘!警察!”拉乌尔先生叫道,立即关了银幕,“这家伙来这儿干什么?” 姑娘看到这张面孔,惊慌失措,坐立不安。 “我求求您,先生,让我出去吧。” “可这是戈热莱探长!一个坏家伙!……一个恶人……他那张脸我认得……您可不能叫他看见,以后也不能撞上他……” “先生,他看不看见我,我完全不在乎……我只想出去。” “小姐,您无论如何不能出去。我不愿意让您受牵累……” “我不会受牵累……” “会,会……喏,请进我的卧室去躲一躲。不去?……那为什么?可是你非这样做不可……” 他开始笑起来,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自己也觉得有趣,便殷勤地把手伸给姑娘,扶她在大扶手椅上坐下。 “小姐,别动。您坐在这儿,谁也看不到。过三分钟就没事了。您不愿进我的卧室躲一躲,在这把大扶手椅上躺躺还是愿意的,对吧?” 她不由自主地服从了,因为他那天真快活的神气中杂着几分果断和专横。 拉乌尔先生当即跳起来,似乎要表示他的快乐。事情的发展太令人欣慰了。他走过去开门。 戈热莱探长一步跨进来。后面跟着同事弗拉芒。他立即粗声粗气地大声问: “有个女人进来了。门房看见她上来,听见她按了门铃。” 拉乌尔轻轻地拉住他,不让他往前走,并彬彬有礼地说: “能告诉我……?” “司法警察探长戈热莱。” “戈热莱!”拉乌尔先生惊叫道,“差点把亚森-罗平捉住的人!” “有一天,我肯定会把他捉拿归案的。”侦探神气十足地说,“可是,今天,我办的是另外一件事……或确切地说,是追捕另一个猎物。刚才有一个女人上楼来了,对吗?” “一个金发女郎?很漂亮的?”拉乌尔问。 “您愿这么说也可以算……” “那么,我说的就不是她了。这个女人太漂亮了,漂亮得惹眼……笑起来甜蜜蜜的……脸蛋儿好嫩呵……” “她在这儿吗?” “她从这儿走了。三分钟以前,她按我的门铃,问我是不是伏尔太大街六十三号的弗罗珊先生。我告诉她找错了地方,又告诉她去伏尔太大街该怎么走。她就马上去了。” “走不多远!”戈热莱抱怨道,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背向门口的扶手椅,又在各间房间门口仔细瞧了瞧。 “打开看看?”拉乌尔先生问。 “不用了。我们去那边找她。” “戈热莱侦探,跟您打交道,我觉得很踏实。” “我也一样。”戈热莱天真地说。 他戴上帽子,又补充一句: “除非她要了花招……我看那是个臭婊子!” “婊子,那个漂亮的金发女郎?” “怎么不是,刚才,我在圣拉扎尔火车站差点在她的火车到站时就逮着她了。人家早告诉我她坐哪次车来……这是她第二次溜走了。” “我觉得她是那样庄重,那样和善!” 戈热莱作了个不同意的动作,不由自主地说道: “我告诉您,那是个圣女!您知道她是谁?就是大个子保尔的情妇。” “-?那著名大盗?窃贼……也许还是杀人犯……大个子保尔,差点叫您逮住的家伙?” “我会逮着他的,他的情妇、那狡猾的金发克拉拉也逃不脱。” “不可能!那个漂亮的金发女郎,会是各家报纸都提到的、你们追缉了六个星期的克拉拉……” “正是她。因此,您就明白,逮住她有多么重要的意义。走吧,弗拉芒。好,先生,我们就去那个地址,伏尔太大街六十三号,弗罗珊先生。没错吧?” “完全没错。正是我刚才说的地址。” 拉乌尔先生恭恭敬敬,十分殷勤地把他们送出来,扶着楼梯栏杆,俯身说道: “祝你们走运。你们到了那儿,也把亚森-罗平逮住吧。那都是一类东西。” 他回到客厅,发现那姑娘站着,脸色有些苍白,神色有些惊恐。 “小姐,您怎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只是,有人竟在火车站守候我!……有人把我的消息通知了他们!……” “那么,您是不是金发克拉拉,著名的大个子保尔的情妇?” 她耸耸肩。 “我连大个子保尔是谁都不知道。” “您不读报吗?” “很少读。” “可您怎么叫金发克拉拉呢?” “我不知道,我叫昂托尼娜。” “既然如此,您有什么可怕的?” “是没什么可怕。不过,有人想逮捕我……有人想……” 她停住话头,换上一副笑脸,似乎突然明白了自己的不安是多么幼稚。她说: “我从我的家乡省份来,不是吗?刚碰到一点复杂情况,就慌了神。再见了,先生。” “您就这么急着要走?再待一会儿,我有好多话要跟您说。您的微笑真叫人快乐……叫人发疯……特别是您微翘的美唇。” “我没功夫听您说,先生。再见了!” “怎么?我刚救了您的命,您就……” “您救了我的命?” “当然!坐牢……重罪法庭……绞架。这总值点什么东西吧。您要在德-埃勒蒙侯爵家待多久?” “也许,半个钟头……” “那好!您下来时我会留神的。我们在这里一块喝茶,作为好伙伴。” “在这里喝茶!哦!先生,您想乘我找错楼层的机会……我求您……” 她那坦诚的目光,使他觉得自己的提议不太合适,也就不再坚持。 “不管您愿不愿意,小姐,偶然的机会使我们走到一起,我偶然帮了您的忙。这种相遇不可避免地会带来以后的交往……很多交往……” 他站在楼梯间,目送她登楼。她回转身来,亲切地向他挥手示意。他寻思: “是啊,她很可爱……啊!那清纯的微笑!可是,她上侯爵家干什么呢?……再者,她平时干些什么呢?她有什么生活秘密呢?她是大个子保尔的情妇吗?也可能是和大个子保尔同时卷到什么案子里了……不过,说她是大个子保尔的情妇……只有警察才会编造这种谎言!……” 他还想到,戈热莱在伏尔太大街碰钉子以后,也许会踅回来。如果是这样,他和年轻姑娘相会就有危险。这是无论如何要避免的。 可是,他走进房间时,突然一拍额头,自言自语:“萨普莱洛特!我都忘了……” 他跑到没有掩藏的那架电话机旁边。那是市内通话用的。 “旺多姆00-00!喂!……小姐,请快点。喂!是柏威兹裁缝店吗?……王后在那儿,是吗?(不耐烦)我问您王后陛下在不在那儿……正在试衣服?那好,请报告她,拉乌尔先生要与她通电话……” 他变得暴躁起来: “别找麻烦,好吗?……我命令您去报告王后陛下!要是您不报告,王后陛下可要生气的!” 他激动地轻拍着话筒,等待王后来接电话。电话线那头,有人抓起了话筒。于是他问道: “是你吗,奥尔加?我是拉乌尔-?什么?你衣服试了一半就出来了?……半光着身子?嗬,那些撞见你的家伙可大饱眼福了,天姿国色般的奥尔加。你的肩膀是中欧最美的肩膀。可我求求你,奥尔加,发r音时别卷大舌头!……我有什么话要告诉你?……好吧,我也是这样发音了……是这样,我不能来喝茶了……不是,亲爱的,你放心。不是和什么女人。是谈生意的约会……哟,你可真不讲道理……哟哟,心肝宝贝……喏,今晚……吃晚饭……我来接你?……行……亲爱的奥尔加……” 他挂上电话,立即走回门口,站在微微打开的门后面,观察楼梯间的动静。 [book_title]四、住二楼的先生 德-埃勒蒙侯爵坐在书房的写字台后面,正在整理文件。他的书房很大,堆满了书。他读得很少,却喜欢那些装帧精美的书壳。 自从沃尔尼城堡发生惨案,已经过去了十五年。不过让-德-埃勒蒙老得更快一些。他的须发全白了,脸上皱纹密布,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叫女人一见动心的英俊男人了。他的气派仍然高贵,身板笔挺,不过从前的和善殷勤、讨人喜欢的面容,如今变得严肃庄重,有时甚至显得忧愁。这都是金钱引来的烦恼。他身边的人,圈子里的人和他经常出入的沙龙里的人都这样认为。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毫无所知。让-德-埃勒蒙口紧得很,心里话难得向人吐露。 他听到大门口有人按铃,便侧耳谛听。只见贴身仆人敲门进来,报告说有一个年轻女子求见。 “很抱歉。”他说,“我没有时问。” 仆人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又回来说: “这女子坚持要见您,侯爵先生。她说她是泰莱兹夫人的女儿,还带来了她母亲的一封信。” 侯爵犹豫片刻,嘴里喃喃念着:“泰莱兹……泰莱兹……”脑子里在竭力回忆往事。 然后他果断回答: “让她进来。” 他立即起身,迎着年轻姑娘走过去,伸出手,热情地接待她。 “欢迎欢迎,小姐。我当然没有忘记您母亲……不过,上帝呵,您多像她呀!同样的头发……同样有些腼腆的表情……尤其是微笑。大家最喜欢她的微笑!……这么说,是您母亲让您来的?” “妈妈去世五年了,先生。她死前给您写了一封信,我答应她,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把信送到您手上……” 她郑重地说着,原本快乐的脸蛋因为忧伤而黯淡下来。她拿出母亲在上面写了地址的信封。侯爵接过来,打开,扫了一眼信纸,浑身打了个哆嗦,便走开一点,读道: 如果您能够为我女儿做点事情,那就做一做吧……以纪念过去一段日子。这段日子她也了解,不过她以为您在其中扮演的只是一个朋友的角色。我恳求您不要向她说穿。昂托尼娜很傲,就像我原来那样,她只会要求您给她一个挣钱糊口的活儿。我就先替她谢谢您了——泰莱兹 侯爵半晌没有作声。他忆起那段美妙的艳遇。那是在法国中部那座水城开始的。一开头是那样美妙。当时泰莱兹陪着一个英国家庭在那儿居住,给他们当家庭教师。可是由于让-德-埃勒蒙的一时任性,这段艳情很快就结束了。那时他天性无忧无虑,又极为自私,不愿屈尊降贵,来垂青于这个对他如此信任、如此全心奉献的女子。他能记起的,不过就是几个钟头的模糊经历。难道泰莱兹十分珍惜这段艳遇,不惜为此付出终生?难道在他突然无言与她分手之后,给她留下了悲苦的岁月,还有这个姑娘?…… 泰莱兹的情况,他一无所知。她从未给他写过信。可是忽然一下,这封信从已逝的岁月里冒出来,搅得人措手不及,极为心慌……他十分激动,靠近年轻姑娘,问道: “您多大了,昂托尼娜?” “二十三岁。” 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时间是相符的。他压低声音重复了一句: “二十三岁!” 为了不使谈话冷场,也为了满足泰莱兹的意愿,不致引起年轻姑娘的怀疑,他说: “我曾是您母亲的朋友,昂托尼娜。而且是一个知己……” “我求求您,别提这件事了,先生。” “那个时期给您母亲留下了痛苦的回忆,对吧?” “我母亲从来不提那个时期。” “那好。不过我还要问一句。她的日子过得不太苦吧?” 她十分肯定地回答: “她过得十分幸福,先生,也给了我种种快乐。我今天来找您,是因为我和收留我的人闹不和了。” “孩子,这些事,您以后慢慢说给我听。今天最要紧的事,就是商量您将来怎么办。您有什么打算吗?” “我的打算就是不要由任何人来赡养……” “也不由任何人来管束吗?” “我并不是怕服从。” “您会干些什么事呢?”. “什么都会,又什么都不会。” “这等于没说。您愿意作我的秘书吗?” “您有秘书吧?” “是有一个。但我信不过他。那家伙在门外偷听我与人的谈话,又翻我的文件。您来顶替他好了。” “我不愿顶替任何人。” “唉,这就难办了。”德-埃勒蒙侯爵笑着说。 他们坐在一起,聊了好一会儿。侯爵十分专注,十分亲热,年轻姑娘则无拘无束,快快活活,但有时似乎,也显得谨慎和克制,这使侯爵有些困惑,不解内幕。到最后,年轻姑娘答应不逼他马上作出决定,给他一些时间来更好地了解她,来好好想一想。他原打算第二天为生意上的事坐汽车出门,然后去外国住二十来天。现在她同意陪他坐汽车去旅行。 她在一张纸条上给他留了准备在巴黎下榻的旅馆地址。他讲好第二天早上去接她。 在前厅,他吻了她的手。这时秘书库维尔似乎偶然路过。于是侯爵只是简单地道了别: “再见,孩子。您会来看我的,对吗?” 她提起小箱子,走下楼去,显得快乐,轻松,似乎都要唱起来了。 但接下来的事情却是那样出乎意料,那样匆促,那样毫不连贯,那样让她心慌。在下到这一层楼梯的最后九级时,楼梯间相当暗——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夹层门口叫嚷,也听清了几句话: “先生,您捉弄了我……根本就没有伏尔太大街六十三号……” “不可能,侦探先生!伏尔太大街可是有的,对吗?” “另外,我刚才来的时候,口袋里有一份重要文件,我想知道它的下落。” “一张逮捕证吧?是逮捕克拉拉小姐的?” 年轻姑娘听出戈热莱侦探的声音后,不该惊叫一声,继续往下走,而应该悄悄地退回二楼。探长听到那声惊叫,转过身来,看到了那想溜走的姑娘,便想扑过去抓她。 可是,有两只手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往前厅里面拖,使他没有扑成。他抵拒着,相信自己能挣脱出来,因为他个子高大,肌肉结实,比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对手要强。然而,他大吃一惊,不仅未能挣脱,反而不得不乖乖地跟着对手走。他火了,抗议道: “您就不能让我安静点吗?” “可您得跟我来,”拉乌尔大声说,“……逮捕证在我这儿。您刚才不是向我索讨吗?” “逮捕证,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我在乎!我必须还给您。您刚才索讨过了。” “可是,妈的,那姑娘趁这当口跑了!” “您的同伴不在吗?” “他在街上,不错,可是他笨得很!” 突然,他发现自已被拖进了前厅,关在门里面了。他气得直跺脚,破口大骂。他使劲擂门,又去扭锁。可是门推不开,锁扭不动。似乎这是把特制的锁,任你把钥匙转多少因,它就是不开。 “这是您的逮捕证,探长先生。”拉乌尔说。 戈热莱差一点就要揪住他的领口了。 “您好大胆呐,您!我头一次来的时候,这逮捕证是放在外套口装里的。” “大概是掉出来了。”拉乌尔先生平声静气地说,“我是在这儿地上拾起来。” “笑话!不管怎么说,您总不能否认,您编出什么伏尔太大街骗了我。您也不能不承认,您把我们引到那儿去的时候,那女娃子就在这附近。对吧?” “甚至就在这里。” “-?” “就在这间房子里。” “您说什么?” “就在这把扶手椅上。椅背朝着你们。” “嗬,真的!嗬,真的!”戈热莱交抱起双臂,连声说,“她就在这把扶手椅上……您竟敢……?说到底,您是疯了吧?谁让您这么……?” “我的感情让我这么做的。”拉乌尔先生温柔地说,“我说,侦探先生,您是个诚实人。您也许有妻子有孩子……因此,您可能会把那个漂亮的金发女郎交出去,让人把她投入监狱!可是,处在我的位置……您也会这么干,把我打发到伏尔太大街去逛街。您说是吧?” 戈热莱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曾在这里!大个子保尔的情妇曾在这里!亲爱的先生,这可是您干的好事。” “如果您能证实她是大个子保尔的情妇,那我确实干得不好。可恰恰是这点需要证明。” “可既然您承认了……” “是的,面对面,眼睛对着眼睛,我承认。在别的场合……什么也不承认。” “我作为探长的证词……” “算了吧,您永远没有勇气说出自己像小学生一样被人骗了。” 戈热莱没有回过神来。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他似乎有意与他对着来。他想盘问他姓甚名谁,要他拿出身份证件来看看。可是他觉得自已被这个怪人的不寻常方式震住了,只是问道: “那么,您是大个子保尔情妇的朋友?” “我?我三分钟前才见到她。” “那么……?” “因为她向我诉苦。” “这难道是说得过去的理由?……” “对。我不希望别人纠缠向我诉苦的人。” 戈热莱握紧拳头,朝拉乌尔先生那边挥了挥,可拉乌尔毫不惊慌,匆匆走到前厅门口,只轻轻一拨,就把门锁拨开了,似乎这是天底下最好开的锁。 戈热莱侦探戴上帽子,挺着胸,板着脸,从大敞的门口走出来,似乎他善于等待,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拉乌尔先生从窗户看见戈热莱和他的同事慢慢走了,这表明如果不发生新情况,漂亮的金发女郎暂无危险。于是他轻轻地敲击天花板。五分钟后,德-埃勒蒙侯爵的秘书库维尔先生走下楼来。拉乌尔先生立即把他迎进来,一把抓住他就问: “你见到上面有个金发女郎吗?” “见到了,先生。侯爵接待了她。” “你去偷听了吗?” “听了。” “听见了什么?” “什么也没听到。” “白痴!” 戈热莱骂弗拉芒的话,拉乌尔也常常用来骂库维尔。不过他的语气和善,充满友情。库维尔是个可敬的绅士,蓄着一大把白胡须,总是穿一身黑礼服,扎着白蝴蝶结,像是外省的法官,或是葬仪的主持人。他用语准确。措辞讲究分寸,语调有几分夸张。 “侯爵先生和那姑娘说话,声音小得很,就是最尖的耳朵也听不清。” “老伙计,”拉乌尔打断他的话,“你真是婆婆妈妈,-嗦得很,叫我恼火。我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好了,用不着多说。” 库维尔低下头,把这种粗暴对待当作友情的表示。 “库维尔先生,”拉乌尔又说,“我从不记住给人的恩惠,不过我可以说,本来我并不认识你,光是凭你这把可敬的白胡子给我的好印象,我就把你,还有你那年老的爹娘救出了贫困,又给你安排了在我身边这样轻松的差使。” “先生,您的大恩大德,我真是感激不尽呐。” “别说了。我这么说,不是要听到你几声谢谢。我是有话跟你说。我往下说。我雇你干了几件事。你老实承认,这些事,你都干得糟透了,笨拙得出奇,糊涂得出名。可是我没怨你半句。我仍然敬重你这一把白胡子,敬重你忠厚老实人的模样。不过我在观察你。几个星期来,我把你安排在这个位置,为的是保护德-埃勒蒙侯爵,粉碎那些威胁着他的阴谋。你的任务就是,查找桌子里的暗屉,收集可疑的文件,偷听侯爵与客人的谈话。可是这几件,你哪一样做到了?一样也没做到。这还不说,更糟的是侯爵无疑对你有了防备。最后,你每次使用我们的专用电话,总是选我睡着的时候,向我说些令人难以置信的蠢话。在这种情况下……” “在这种情况下,您要打发我走了。”库维尔可怜巴巴地说。 “不。不过我要亲自来干。因为我遇到的最动人的金发女郎卷进了这件事,所以我要亲自来干了。” “先生,我能不能提醒您一句,奥尔加王后陛下还在呢?” “博罗斯蒂里亚的奥尔加王后陛下,我才不在乎哩。对我来说,只有昂托尼娜,也就是金发克拉拉才要紧。我必须把这一切处理好。必须知道瓦尔泰克斯先生在玩什么阴谋。侯爵的秘密就在这里。还要弄清所谓大个子保尔的情妇今天为什么突然来访。” “……情妇?” “这你就不要打听了。” “那我应该弄清楚什么?” “你在我身边究竟该扮演什么角色。” 库维尔喃喃道: “我宁愿不知道……” “真相不应该叫人害怕。”拉乌尔严肃地说,“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亚森-罗平,大盗。” 库维尔没有说话。也许他认为拉乌尔先生不应该把身份向他挑明。不过这样做虽然摧残着他那正直的本性,却丝毫不能打消他对拉乌尔先生的感激和尊敬。 拉乌尔继续说: “告诉你,我像从前一样,投入埃勒蒙冒险活动时……既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也不清楚事件的底细,只从一点迹象出发,靠的是运气和嗅觉、我原是通过情报网,得知一个叫埃勒蒙的先生破了产,把在外省的城堡庄园一处处卖了。连他书柜里一些最珍贵的典籍也不留下,这事使一些贵族觉得惊愕。的确,据我调查,埃勒蒙先生的外公酷爱旅行,算得上勇敢的征服者,在印度拥有大片庄园,是个大富豪,回法国时号称亿万富翁。他回国后不久就过世了,把万贯家财留给了女儿,也就是侯爵的母亲。 “这笔财富到哪儿去了呢?我们本可以设想让-德-埃勒蒙虽然比较俭省也可以把它挥霍精光,不过偶然的机会让我得到了一份资料,它似乎作了另一种解释。这是一封信,四分之三被撕掉了,看上去写了有些年月了。在侯爵的签名下面,除了一些细节外,还特别提到: 我交给您办的事似乎未有结果。我外公的遗产仍然没有找到。我要提醒您恪守我们的两条协议:第一是守口如瓶,第二是找到财产提成百分之十,最多不超过一百万……只是,唉!我找您的事务所帮忙寻找,是希望能马上得到结果,谁知时间过了…… “这一段信没写日期,也没写地址。但信上提到的显然是一家侦探事务所。到底是哪一家呢?我没有浪费宝贵的时间去寻找这家事务所,因为我觉得把你安插在现场,与侯爵合作要有效得多。” 库维尔斗胆说: “先生,既然您已打算与侯爵合作,难道不觉得,直接向侯爵说出意图,告诉他,您如有百分之十的提成,保证能查找出来更有效吗?……” 拉乌尔瞪了他一眼。 “白痴!请一家事务所办一件事情,许了一百万酬金,那么这笔生意该有两三千万。有这个价钱,我独自干了。” “可您不是说合作吗?……” “我说的合作,就是找到的财产全部归我。” “那侯爵呢?……” “给他百分之十。对他来说,这是一笔意外之财。他是个光棍,又没有孩子。只是,我得亲自动手干才行。我这些话总的意思,就是问你什么时候能把我领进侯爵家?” 库维尔慌了,胆怯地推托道: “这事可严重了。先生,您不觉得我这样做对不住侯爵吗?……” “背叛……我允许你背叛。老伙计,你想怎么办呢?命运残酷地把你置放在恪尽职责和感恩图报之间,放在侯爵和亚森-罗平之问。你选择吧。” 库维尔闭上眼睛,回答道: “今晚,侯爵在外面吃饭,要凌晨一点才回。” “仆人们呢?” “他们住在楼上,和我一样。” “把钥匙给我。” 库维尔的内心又开始了冲突。迄今为止,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在协助保护侯爵。可是交出套房的钥匙,为盗窃活动提供方便,参与一次可怕的诈骗……库维尔正直的心一时委决不下。 拉乌尔伸出手。库维尔交出了钥匙。 “谢谢。”拉乌尔说,同时自满于嘲弄了库维尔的迂腐,“十点钟,你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仆人们那边要有什么动静,你就赶快下来报告我。不过这种情况不大可能。明天见吧。” 库维尔走了。拉乌尔收拾一下,准备出门,去与漂亮的奥尔加一起吃晚饭,可是一下就睡着了,到十点半钟才醒。他跳起来去抓电话机,要特罗卡代罗大旅馆。 “喂……喂……特罗卡代罗大旅馆吗?请接王后陛下的套房……喂……喂……请问是谁?……打字员?……是你,朱莉?怎么样,亲爱的?喂,王后是否在等我,嗯?……请让王后接电话……啊!你在纠缠我……我把你安插在王后身边,可不是为了听你抱怨……快,让她来接,好吗?……(安静了一会,拉乌尔又开口道)喂……喂……是你吗,奥尔加?……亲爱的,你想想,我的约会拖了时间……再说,我很高兴。生意谈成了。不,亲爱的,这可怪不得我……我们星期五再一起吃饭,好吗?……我会来接你的……你不怨恨我吧,嗯?你知道,你是最重要的……啊!亲爱的奥尔加!……” [book_title]五、入室行窃 亚森。罗平夜间行窃,从不穿上特别的,暗色深灰色的服装。“我就是一身平常的装扮,”他说,“手插在衣袋里,不带武器,就像去买香烟一样心情平静,就像去行善一样良心轻松。” 最多他也像是去做一番柔体练习,练无声的原地起跳,或者在黑暗中行走不碰翻物体。他今晚做的就是这些事,而且会成功。一切会顺利。从精神和身体上说,他能够对付一切意外情况。 他吃了几块干糕点,喝了一杯水,就出门进了楼梯问。 这时是十一点一刻。一片漆黑。万籁俱寂。不用担心碰到什么房客,因为这幢楼房里再无其他房客;也不用担心会碰见仆人,因为仆人都睡了,而且有库维尔在上面监视。在这样安全的条件下动手,是多么惬意的事呵!甚至免除了砸门撬锁那类小麻烦:他掌握了钥匙。甚至用不着摸清方向;他有一张平面图。 因此,他像进自己家一样进去了。而且,走完通向书房的走廊后,他也像在自己家一样开了这间房的灯。光线足才好工作。 两个窗户之间挂着一面大镜子。他的模样映在镜子上,迎面向他走来。他忽然冒出个心血来潮的念头,准备为自己,而不是为他人演戏,便向镜中的自己打了个招呼,做出讨人喜欢的模样。 接着他坐下来,打量屋里的摆设。他不能浪费时间,像没有头脑的人那样,把抽屉和书柜乱翻一气。他首先要动脑子,要用眼睛观察。要判断桌子柜子的正确比例,测出它们的尺寸和容量。这件家具有这样的线条不正常,那把扶手椅不应该是这个形状。库维尔看不出藏东西的地方,可是什么秘密都别想逃过亚森-罗平的眼睛。 认真察看了十分钟以后,他径直走到写字台旁边,跪下来,摸摸光滑的木头,看看嵌着的铜条。然后他站起来,做了几个变戏法的动作,抽出一个屉子,完全取下来,压住一端,使劲推另一端,嘴里念念有词,打着响舌。 抽屉那一端脱开了,露出里面的暗屉。 他又打了个响舌,心想: “瞧!我一动手……!那个白胡子笨蛋花了四十天,什么也没发现,我只用四十秒就找到了。我多么了不起!” 不过,他的发现要有意义,有结果才好。其实他所希望的,就是找到小昂托尼娜带给侯爵的那封信。他很快就发现那封信不在抽屉里。 他首先发现的是一只黄色的大信封,里面放着十来张一千法郎的钞票。这东西是不能动的。他的邻居,房主,法兰西古老贵族的代表的钱是不能塞进口袋的!他厌恶地把信封推开。 接下来作的粗略检查,使他发现抽屉里余下的只是一些信和相片。女人的信。女人的相片。显然,这是一些纪念品,是侯爵猎艳的圣物,是过去一段岁月的痕迹。对他来说,这段岁月代表了全部幸福和爱情,因此,他狠不下心来烧掉它们。 拿这些信怎么办?他本应该都读一遍,从中找出可能使他感兴趣的东西。可是这不是一下看得完的,而且,也许没有用处。再说,他也有些顾虑。他自己也是个情种,也是个爱征服女人的人,自认为十分高尚,不愿粗暴地闯入女人吐露真情、倾诉隐情的内心世界。 但他怎么忍得住不去端详那些相片呢?那里面有一百多帧相片……或是一日的艳遇,或是一年的来往……都是长久爱情或一时激情的证明……个个漂亮,妩媚,温柔多情,眼睛给你希望,姿态自然大方,脸上的笑容有时含有忧伤,有时含有凄惶。相片上有名字,有日期,有题辞,还有对交往中某一插曲的暗示。那些贵妇、演员、单纯而轻佻的少女,就是这样从暗地里冒了出来,她们互不相识,然而在这个男人的回忆中又是如此接近。 拉乌尔没有把她们全部端详一遍。抽屉里处有一张更大的相片,用两层纸包着,隐隐地显现出来,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立即拿起来,揭开两层保护纸,细细端详。 拉乌尔立即就对这女人赞叹不已。这委实是最漂亮的一个,美得异常。五官出奇地端庄俊秀,独具魅力,表情也与众不同。两只肩膀裸在外面,真是妙不可言。气质高雅,头颅的姿势很美,使人认为她善于应付公众场合,或许善于在大庭广众出头露面。 “显然,这是个演员。”拉乌尔下结论说。 他的眼睛不离相片。他把它翻过来,希望在背面发现姓名题词等。可是他马上打了个哆嗦。一个大大的签名横划过相纸,一开始就映入他的眼帘:伊丽莎白-奥尔南。下面有一行宇:“想你,直到彼世。” 伊丽莎白-奥尔南!拉乌尔对当代社交界和演艺界的生活了如指掌,不可能不知道这位大歌唱家的名字。他虽然记不起十五年前发生的那场惨剧的细节,却知道美丽的少妇在一个花园里露天演唱时,不明不白地受伤死亡。 因此,伊丽莎白-奥尔南也是他情妇中的一员。不过从侯爵保存她的相片的方式,以及把她的相片与别人的分开这一点来看,她在侯爵生活中占据了极重要的位置。 另外,在两张保护纸之间,还有一个未封口的小信封。他拿出来检查。里面装的东西既向他解释了一切,又让他更为惊愕。一共三件东西:一只发夹;一封十行字的信,里面第一次倾诉了她对侯爵的爱情,并与他定下头次约会;还有她的一张相片,背面的名字让拉乌尔颇为困惑:伊丽莎白-瓦尔泰克斯。 在这张相片上,她还是个年轻姑娘。瓦尔泰克斯显然是她娘家的姓,是在嫁给银行家奥尔南之前用的。上面的日期也证明了这点。 “这样看来,”拉乌尔寻思,“现在这个瓦尔泰克斯,估计也就三十来岁,就是伊丽莎白-奥尔南的亲戚了。是她的侄儿或者堂弟。他与德-埃勒蒙有来往,骗侯爵的钱,而侯爵也没有勇气拒绝。他难道仅仅满足于演这种‘借钱人’的角色?还有没有别的动机?是否凭更好的条件也在追逐同一个目标?这些都是谜。不过,无论如何,既然我已经置身于这场游戏的中心,我就要解开这些谜。” 他又开始搜查,把其他相片又拿起来看,这时发生了一个情况,使他停止工作: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响动。 他凝神谛听。那是一声轻微的吱嘎声,换了别人是听不到的。那声音来自楼梯口的大门。什么人把钥匙插入了锁眼,扭开锁,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来。通往书房的过道响起了勉强可以听到的脚步声。 因此,有人朝书房走来了。 不过五秒钟,拉乌尔就将一切物品放回,关上抽屉,关了电灯,闪到一架四叶屏风后面躲起来。 这种警报对他来说其实是一种快乐。首先,是冒险的快乐。其次,是带来好处的机会,是撞见什么有利事物的希望,因为,如果是一位陌生人潜入侯爵的房间,那他拉乌尔就可以弄清这次深夜来访的原因。多有好处的事情! 门把手被一只小心翼翼的手抓住了。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但拉乌尔觉察到了那无形的运动。一缕微弱的电筒光射了进来。 透过屏风缝隙,拉乌尔看见一团人形走进来。他感到,不如说肯定来者是个女人,身材修长。穿着紧身裙,没戴帽子。 那人走路的姿态,模糊的身影都证实了这种感觉。那女人停住脚步,转头左右看看,似乎在确定方向。然后,她径直朝写字台走来,拿电筒上下照了一遍,确知是写字台后,就把电筒放下。 “她肯定知道那暗屉。”拉乌尔想,“她动起手来轻车熟路。” 这期间她的脸仍处在黑暗中。果然,她绕到写字台正面,弯下身,抽出主屉,按规矩操作一番,便取出了暗屉,也像拉乌尔刚才那样,翻拣起来。她没有理睬那些钞票,只是拿起那些相片来端详,似乎她来的目的,就是专找某个人的相片。 她翻得很快,似乎没有什么兴趣。她用一只手急躁地翻着。拉乌尔看出那只手白皙纤细。 她找到了。照他所判断,这是一张中等大小的,一张13×18厘米的相片。她端详了很久,又翻过来看背面的题词,然后叹息一声。 拉乌尔见她看得十分专心,便决定采取行动。他悄悄地走近开关,没有让她看见和听见,趁她的身子弯下去时,猛一下开亮电灯,然后迅速朝那女人冲过去。那女人吓得惊叫一声,夺路而逃。 “别跑,美人儿。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追上去,抓住她的手臂,不顾她的抗拒,猛一下扳过她的脸来。 “昂托尼娜!”他认出是下午那位走错门的小姐,不免大吃一惊,低声叫道。 他一秒钟也没有想到是她。昂托尼娜这个外省小姑娘,样子天真,眼睛单纯,让他一见动心!此刻,面对着他,姑娘十分慌乱,神色紧张。而这个未曾料到的结果搞得拉乌尔极为窘迫,只好嘲弄道: “这么说,您下午来找侯爵,就为的是这个!您下午是来侦察情况……晚上来动手……” 她似乎没有听明白,结结巴巴道: “我没有偷……我没有碰那些钞票……” “我也没有……不过,我们总不是来祈求圣母保佑的吧?” 他抓紧她的胳膊。她竭力挣扎,一边嘟嘟囔囔: “您是谁?我不认识您……” 他哈哈大笑。 “啊!这可不大友好。怎么?下午我们才在夹层见了面,您就不知我是谁了。您的记性这么差!而我还以为给您留下了深刻印象哩,漂亮的昂托尼娜!” 她立即答道: “我不叫昂托尼娜。” “当然!我也不叫拉乌尔。干我们这一行的,每个人有十几个名字。” “干什么行的?” “偷盗!” 她来气了: “不!不!我可不是贼!” “怎么不是?您之所以不偷钱,只偷一张相片,那是表明那张相片对您有价值,您只能靠偷窃才能把它弄到手……拿给我看看,那张珍贵的相片。刚才您见到我,把它塞到口袋里去了。” 他试图逼她交出来。而她则在他有力的手臂下使劲挣扎。他跟她较劲,不免冲动起来,如果不是她猛一用力,挣脱出来,他也许会抱着她亲吻。 “嗨!真会装样子。”他说,“谁想得到,大个子保尔的情妇会这样纯真?” 她似乎大惑不解,嗫嚅道: “-?您说什么?……大个子保尔……是谁?……我不知您想说什么。” “不,”他换了口气,以“你”来称呼她,“你很清楚,漂亮的克拉拉。” 她越来越慌乱,重复道: “克拉拉……克拉拉……是谁?” “你想一想……金发克拉拉?” “金发克拉拉?” “下午,戈热莱要逮捕你的时候,你还没有这样惊恐。来,你放心,昂托尼娜或者克拉拉。下午我两次把你从警察手里救出来,这就说明我不是你的敌人……来,笑一笑,漂亮的金发女人……你的笑容是这样醉人!……” 那姑娘感到一阵虚弱,两行眼泪顺着苍白的面颊流下来。她没有力气推开拉乌尔,任由他抓起自己的手,友好地轻轻抚摸,并不觉得不快。 “放心吧,昂托尼娜……是的,昂托尼娜……我喜欢这个名字。如果对大个子保尔来说,你是克拉拉,那么对于我,你就仍是下午来的那个名叫昂托尼娜的外省姑娘。我多么喜欢你是这样呵!可是你别哭……一切会安排好的!大个子保尔大概纠缠你了,是吧?在寻找你?……你害怕了?别怕……我在这儿……只是你得把事情说给我听……” 她有气无力地说: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什么也不能说……” “说吧,孩子……” “不……我不认识您。” “你不认识我。不过你信任我。你得承认。” “也许是的……我也不知是为什么……我觉得……” “你觉得我可以保护你,让你安全,对吗?不过要这样你就必须帮助我。你是怎样认识大个子保尔的?为什么来这儿?为什么找这张相片?” 她声音很低地说: “求求您,别问我……哪天我会告诉您的。” “可是你必须马上告诉我……已经耽搁一天……一个钟头……这可够多的了。” 他仍在抚摸她,她却没有注意。不过,他吻她的手,并且嘴唇逐步往手臂上移的时候,她是那样厌恶地祈求他别这样,他便不再坚持,并且停止以“你”相称。 “请您答应……”他说。 “再见您?我答应了。” “并且信任我,好吗?” “好。” “另外,我能帮您什么吗?” “能。能。”她立即说,“陪我走一走。” “您害怕什么事情?……” 他觉得她在战抖。她低沉地说: “刚才进门时,我觉得有人在监视这座房子。” “是警察?” “不是。” “谁呢?” “大个子保尔……他的朋友……” 她恐惧地说出这个名字。 “您能肯定?” “不能……但我觉得认出了他……远远地……靠着码头栏杆……我也认出了他的主要同伙,他们叫那家伙阿拉伯人。” “他有多长时间没有见到您了,大个子保尔?” “好几个星期了。” “他不可能知道您今天来这里吧?” “不可能知道。” “那么,他在那儿干什么?” “他也在房子周围转悠。” “这就是说,在侯爵周围……?和您一样的原因?” “我不知道……有一天,他在我面前说,他对侯爵恨得要死。” “为什么?” “我不知道。” “您认识他的同伙?” “只认识阿拉伯人。” “他在哪儿去找阿拉伯人?” “不知道。也许是在蒙马特尔的一家酒吧。有一天,我听他低声说过那酒吧的名字……” “您记得吗?” “记得……螯虾酒吧。” 他没有再问下去。凭直觉,他知道今天她不会再答话了。 [book_title]六、第一次冲突 “走吧。”拉乌尔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怕。一切有我负责。” 他检查了一下室内,看是否弄乱了什么。然后他关了电灯,牵着昂托尼娜的手,在黑暗中领着她走出门口,轻轻地带上门,陪着她走下楼梯。 他急于走到外面看看,生怕年轻姑娘搞错了,因为他渴望与跟踪她的人斗一斗,好好教训他们。可是他牵着的这只手冰凉冰凉,他只好停下来,把它焐在自己的两只手中。 “您要是了解我深一点,就知道在我身边是不存在危险的。您别动。等您的手焐热了,您就会发现自己不慌了,充满了勇气。” 他们就这样手握着手一动不动地站着。静默了几分钟之后,她平静地说: “我们走吧。” 他敲敲门房的门,请他打开大门。然后两人走了出去。 夜雾茫茫。光亮都消散在阴影中。此刻街上的行人已寥寥无几。不过拉乌尔目光敏锐,立即看到有两条人影穿过马路,在人行道上一闪后,就躲在路边停着的一辆汽车后面。汽车旁边,还有两条人影,似乎在等什么人。他正准备拉着年轻女子,往相反方向走,忽然改变了主意,因为机会太好了。再说,这时四个人已迅速分开,向他们包抄过来。 “肯定是他们。”昂托尼娜说,又开始恐慌起来。 “大个子保尔,就是高高的那个?” “是的。” “太好了。”他说,“我们会说明白的。” “您不怕?” “不怕,只要您不叫。” 这会儿,码头上已是一片冷清,毫无人迹。那高男人要利用这时机动手。他和一个同伙突然跑回人行道。另两个同伙则沿着屋墙走过来……汽车马达也响起来。无疑有个司机在里面,准备开动。 蓦地,响起一声轻微的哨声。 于是开始了突然袭击。三个男子向年轻女子猛冲过来,试图把她拖上汽车。人称大个子保尔的那家伙则站在拉乌尔面前,拿手枪对着他的脸。 但还没等大个子保尔来得及开枪,拉乌尔手背一翻,击在他手腕上,打掉了手枪。他嘲笑道: “笨蛋!先开枪后瞄准。” 他又去追另外三个强盗。有一个在人行道上回过头来,正赶上拉乌尔飞起一脚,狠狠地踢在他下巴上。他踉跄了几步,猛一下倒在地上。 另两个同伙不顾一切,钻进汽车,慌忙逃走了。昂托尼娜挣脱那几个歹徒的拖拽以后,朝另一个方向逃跑。大个子保尔跟在后面追,忽然一下碰到了拉乌尔。 “此路不通!”拉乌尔喝道,“放这个金发姑娘走。大个子保尔,她和你已是过去的事了,你必须算了。” 大个子保尔试图强行通过,想从对手左右两边找到空子。尽管拉乌尔处处拦着他,他却一直在寻找机会,却又不愿动手。 “过不去……过不去……挺好玩的,像孩子们捉迷藏,-?有一个大孩子,个子高高的,想跑,一个矮一点的,不想跑。在这期间,那小姐就不见了……现在,好了……她没有危险了……真正的战斗开始了。准备好了吗,大个子保尔?” 他一个箭步扑向敌人,抓住他的小臂,按得他一时无法动弹。 “哎哟!就让你尝尝铁铐子一样的滋味,-?说吧,大个子保尔,你们也不是团伙里的头等角色。您那些同伙多笨呀!只要我手指轻轻一弹,他们就吓跑了。只是,还不能就这么完事。我得就着亮光看看您的嘴脸。” 大个子保尔拼命挣扎,却发现自己软弱得很,毫无气力,不免大吃一惊。不管他怎么使劲,也挣不脱那两只像铁钳似地卡着他的手。他痛得简直站不住了。 “来,”拉乌尔打趣道,“让先生看看你的面孔……别做怪样子。让我看看认不认得你……嚯,怎么,伙计?您不满?不愿意跟我来?” 拉乌尔把他慢慢地扳转过来,就像搬一个重物,得一步步挪。大个子保尔不管情不情愿,还是转了过来,面对着电灯光。 拉乌尔又使了一把劲,达到目的了。他看到那人的面孔,大吃一惊,脱口叫道: “瓦尔泰克斯!” 然后又大笑起来,重复说: “瓦尔泰克斯!……瓦尔泰克斯!……喂,我真没料到!这么说,瓦尔泰克斯就是大个子保尔?大个子保尔就是瓦尔泰克斯?瓦尔泰克斯穿着剪裁合体的衣服,戴着圆顶礼帽。保尔穿着螺旋形的长裤,戴着鸭舌帽。天呐!这真有趣!你与侯爵保持来往,又是强盗团伙的头子。” 大个子保尔恼羞成怒,咆哮道: “我也认得你……你是住在夹层的家伙……” “是啊……叫拉乌尔先生……愿意为你效劳。我们两人现在搅到一件事上面了。你是运气不好。也不用说从今以后,金发克拉拉归我了。” 大个子保尔一听克拉拉这个名字,勃然大怒,吼道: “不准你提她……” “你不许我提她?还是看看你自己这副糟样吧,老伙计!你也不想想你比我高了半个头,舞刀动拳应该样样都行,可现在被我两只铁钳一样的手抓着,动也动不得,一副可怜相!你还是反抗反抗吧,傻高个!真的,你这样子真可怜。” 他把大个子放了。那家伙嘟嘟囔囔道: “好吧,我会找你的。” “为什么找我?我就在这儿。滚吧。” “你要是碰一碰那个姑娘……” “我已经碰了,老伙计。我和她,我们成了伙伴。” 大个子保尔一听来了气,咬牙切齿道: “你撒谎!这不是真的!” “我们现在才不过开了个头。下面的事以后再说。我会通知你的。” 他们彼此打量对方,准备动手,可是,大个子保尔大概觉得等到更好的机会再动手更稳当,就骂了几句,走开了。最后的威胁是: “我会剥了你的皮,小家伙。” 对他的话,拉乌尔笑着回击: “还是要开溜啊。再见吧,胆小鬼!” 拉乌尔看着他一瘸一瘸地走远。这大概是大个子保尔装出来的,因为瓦尔泰克斯并不跛。 “这家伙我得好生提防。”拉乌尔寻思,“他是杀人放火都干得出来的家伙。又是戈热莱,又是瓦尔泰克斯……天响,我得把眼睛睁大点!” 拉乌尔走回大楼,发现临大街的大门口坐着一个人,正在哼哼唧唧,不免吃了一惊。他觉得那就是下巴上挨了他一脚的家伙。果然,那家伙也认出他来了,起身就走,可是没走几步又倒了下去,坐在地上。 拉乌尔仔细打量他。见他脸色黧黑,头发长而稍稍鬈曲,从鸭舌帽下露出来,便对他说: “伙计,跟你说两句话。显然你就是大个子保尔的团伙里那叫阿拉伯人的人。你想不想挣千把个法郎呀?” 那家伙的颌骨给踢坏了,费了好大的劲才回答说: “要是叫我背叛大个子保尔,你干脆别开口。” “好极了,你很忠诚。不过,我不问他的事,只问金发克拉拉的事。你知道她住在哪儿吗?” “不知道。就是大个子保尔也不清楚。” “那么你们为什么守在侯爵的房子门口呢?” “她下午来了这里。” “你们怎么知道呢?” “是我打探到的。我跟踪戈热莱侦探,看见他守在圣拉扎尔大车站,等一班火车到达。原来是那姑娘,装扮成外省女子回巴黎来了。戈热莱听到她吩咐出租车司机去哪儿。我又听到戈热莱吩咐另一个司机。这样大家都到了这儿。然后我跑去报告大个子保尔。我们就守在这儿。守了一晚上。” “这么说,大个子保尔估计她还会来?” “可能吧。他的事,从不跟我说。每天同一时刻,我们在一家酒吧见面。他向我发布命令,我传达给弟兄的,大家一起执行。” “你要肯多说一些,再加一千法郎。” “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撒谎。你知道他真名叫瓦尔泰克斯,过的是两重身份的生活。因此,我肯定可以在侯爵家再见到他,也可以向警方告发。” “他也可以再找到你。我们知道你住在夹层;下午那姑娘见了你。这游戏是有危险的。” “我可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那就好。大个子保尔满心怨恨呐。他痴恋着那姑娘。防着点吧。叫侯爵也防着点。大个子保尔在这方面可有些阴狠主意。” “什么主意?” “我说得够多了。” “好吧。这是两千法郎。再加二十法郎,坐这辆拉客的出租车回去吧。” 拉乌尔老是想着白天的事情,躺了好久才睡着。想起那金发姑娘动人的模样,他就觉得高兴。他卷进的这桩冒险活动里,有很多扑朔迷离的谜。可最诱人的,最难弄明白的,还是这姑娘。昂托尼娜?……克拉拉?……哪一个才是那漂亮女子的真名呢?她的微笑既真诚又神秘,她既有最天真的目光,又有最淫荡的眼风,既有最清纯的外表,又有最令人不安的神气。她忧伤也好,快乐也好,都打动人。她的眼泪和微笑来自同一处源泉。那源泉时而清澈明净,时而晦暗浑浊。 第二天早上,他打电话给库维尔秘书: “侯爵呢?” “一早出去了,先生。仆人替他安排好了汽车。他带走了两只装得满满的箱子。” “这么说,要出去一阵……” “几天吧,他告诉我的。我想,那位金发女郎陪他去。” “他给你留了地址吗?” “没有,先生。他总是神神秘秘的,不让我知道他去哪儿。他很容易瞒住我,因为,首先,他自己开车,其次……” “你真是个笨蛋。你这么一说,我就打算放弃这套夹层的房子了。你自己拆去专线电话吧,还有那些可能带出事情的东西。然后,我再悄悄地搬走。再见。你有三四天会听不到我的消息。我有活儿……啊!还提醒一句。当心戈热莱!他可能会监视这栋楼。你防着点。这是个粗鲁自负的家伙,可是顽固得很,而且有头脑……” [book_title]七、城堡待售 沃尔尼城堡仍保留着贵族的乡村别墅外表,房顶上耸着一些小塔,铺着大块大块的红瓦。可是缺了好些瓦。好些窗子上挂着的护窗板都又残又破,一幅凄凉景象,花园里的小径,大部分为荆棘和-麻所侵占,那巨大的废墟上爬满了常春藤,绿茸茸的一堆,完全见不到那残垣断壁了。藤蔓甚至爬满了花岗岩的围墙,叫半坍的塔楼和主塔也完全变了模样。 尤其是,当年伊丽莎白-奥尔南站在上面演唱的小教堂土台,如今已完全淹没在这起伏的绿浪之中。 外面,在门口那座塔楼墙上,进正院那道实心大门左右两边,都张贴着城堡待售的海报。列出了住房、杂屋、田庄和草场的具体情况。三个月来,在贴出海报和在地方报纸上刊登广告之后,城堡的大门经常在固定的时刻打开,让有可能买下城堡的人进来参观。勒巴东寡妇不得不在当地雇了一个男人清扫整理平台,给通往废墟的道路除草。有些好奇的人赶来,在那幕惨案发生的地方凭吊一番。不过勒巴东寡妇和年轻的公证人,老奥迪加先生的儿子和接班人仍然遵守当年的命令,守口如瓶。这座城堡当年的买主,如今的卖主究竟是谁,大家都不得而知。 这天上午,也就是德-埃勒蒙离开巴黎的第三天上午,城堡二楼一扇窗子的护窗板,被突然一下推开了,露出了昂托尼娜那长满金发的脑袋。这时的她显得朝气蓬勃,穿一套灰色裙袍,戴一顶宽边草帽,帽沿垂落,挨着肩膀。她满面笑容,朝着六月的阳光,朝着郁郁葱葱的树木,朝着未经修剪的草坪,朝着蓝湛湛的晴空微笑。她叫着: “教父!……教父!” 她瞧见德-埃勒蒙侯爵坐在离底层二十步远一把虫蛀的长椅上,衔着烟斗在吸烟。长椅上方是一丛崖柏,遮住阳光的照晒。 “哦!你起来了。”他快乐地叫道,“你知道,才十点钟哩。” “我在这里睡得香极了。再说,教父,您看看我在一只柜子里找到了什么……一顶旧草帽。” 她回到房间,快步跑下楼梯,穿过平台,走到侯爵跟前,伸出额头让他亲吻。 “上帝呵,教父——您愿意让我称您教父吗?——上帝呵,我多幸福呀!……这儿多么美!您待我多么好!我忽然一下,来到了仙境。” “昂托尼娜,照你说的那一点儿身世这也是你该享受的……我说一点儿身世,是因为你不喜欢说自己的事。对吗?” 昂托尼娜明朗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她说: “过去的事,说出来没意思。只有眼下的事才要紧。要是眼前的生活能够长久延续下去,那该多好呵!” “为什么不能呢?” “为什么?因为城堡下午就要拍卖了。因为我们明晚就要回巴黎。多可惜呵!在这里,呼吸是这么舒服!我从心眼里欢喜!” 侯爵不作声了。姑娘伸出手,按住他的手,温柔地问道: “也许,您是不得不卖掉?” “是啊。”他说,“有什么办法?自我头脑一时发热,从我朋友儒韦尔夫妇手里把它买下以来,我总共来了不到十次,每次也只住二十四个钟头。我现在手头又紧,于是决定把它出手算了。除非发生奇迹……” 他笑着补充道: “再说,你既然喜欢这地方,总有个办法来住。” 她望着他,没有听明白。他又笑起来。 “嗨!从前天起,我就觉得奥迪加公证人,就是那老公证人的儿子和接班人,来了好多次。哈!我知道,他那样子并不太讨人喜欢,不过,他对我的教女还是很有热情嘛!……” 她的脸一红。 “教父,别拿我开心了。我甚至都没认真瞧过奥迪加公证人一眼……我一来就喜欢上这城堡,还不是因为跟您在一起?” “真的?” “绝对是真的,教父。” 他很感动。从一开始,他知道这个孩子是自己的女儿,他这个老单身汉心肠就变软了。她的纯真和妩媚又使他感到不安。另外,她好像被神秘的命运所包围,对往事保持着沉默,她似深藏着秘密。有时候,她十分随便,感情外露,易于激动,但和他在一起,常常又变了,对她自发地称为教父的人所注意所关心的事情,她显得有所保留,似乎漠不关心,甚至几乎带有敌意,这些都令人不解。 奇怪的是,自他们到达城堡以来,他给年轻姑娘留下的,也是这种印象。他时而快乐,时而沉默,行为之中前后矛盾,对比强烈。 其实,不管他们有多么强烈的意愿来彼此接近和亲近,他们也不可能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打碎横亘在两个互不相识的人之间的所有障碍。让-德-埃勒蒙常常试图了解她,望着她说: “你真像你妈!我在你脸上又看到了她那粲然的笑容。” 她不喜欢听他提起母亲,总是问他别的事情,岔开话题。这样一来,他就给她简要地讲了城堡那场惨剧,以及伊丽莎白-奥尔南的死。年轻姑娘听了心情很不平静。 勒巴东寡妇给他们送上午饭,服侍他们用餐。 两点钟,公证人奥迪加先生过来喝咖啡,同时检查拍卖的准备工作是否完成。拍卖会将于下午四点,在一个临时打开的客厅举行。奥迪加先生是个皮肤白皙的年轻人,看上去有些笨拙。性格腼腆,酷爱诗歌,喜欢使用华丽词藻,交谈中随意引出一些自己创作的亚历山大体诗句,一边还添上一句:“正如诗人所说。” 然后,他瞟一眼年轻姑娘,看看效果如何。 昂托尼娜忍了好久,见这年轻人没完没了地玩这套小花招,把那几句破诗引过来引过去,终于恼了,丢下两个男人,自己走进花园。 临近拍卖会的时刻,正院聚满了人。人们围着城堡一翼,在平台上和凹形花园前,三人一群五人一伙开始聊天。他们大部分是附近的富裕农民,邻近小镇的市民,以及本地区的几位绅士。照奥迪加先生的预见,他们大都是来看热闹的,只有五六个人可能是买主。 昂托尼娜碰到几个趁机来参观废墟的人。因为好久以来这里就不向游客开放了。她也徜徉其间,就像一个为壮丽的景观所吸引,出来走一走的女人。一只小钟敲响了,把那些人都召回城堡,剩下她一个人,在野草萋萋,藤蔓遍地的小径上瞎闯。 她甚至不知不觉离开了小径,来到围着小土丘的土台上。十五年前那起谋杀案就是在土丘上发生的。侯爵虽然把惨案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了她,她却不可能在一片更生的荆棘、蕨草和藤蔓丛中找到确切的地点。 昂托尼娜好不容易才走出土台,到了一处比较好走的地方,她突然一下站住了,差点叫出声来。离她十步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也和她一样,由于意外而站住了。才过去四天,这个人强壮的身体,宽厚的肩膀和冷峻的面孔,她都不可能忘记。 这是戈热莱侦探。 她在侯爵家的楼梯间只是匆匆瞥了他一眼,却不会认错:是他。是那个警察。她听过他粗鲁的嗓音,凶恶的语调。他在火车站跟踪她,宣称要逮捕她。 那张冷峻的面孔上浮出野蛮的表情。歪嘴撇出一丝狞笑。他低声说: “哈,真有运气!金发小妞,那天,我逮捕您三次都扑了空……您来这儿干什么,小姐?这么说,您也对拍卖感兴趣?” 他往前走了一步。昂托尼娜害怕极了,想拔腿逃跑。不过,且不说她没有力气,就是有力气,这枝枝蔓蔓扯扯拉拉,她又怎么跑呢? 他又走了一步,嘲弄道: “没法跑吧。被包围了。对我戈热莱说,这是多么痛快的报复,-?这么多年来,我戈热莱一直盯着这个城堡的迷案。城堡拍卖这一天,我认为不能错过机会要来看看。这一下,迎面撞着了大个子保尔的情妇。假如真有什么天意,那您得承认,它对我真是厚爱得很!” 他又走了一步。昂托尼娜强撑起身子,不让自己倒下去。 “我觉得有人害怕了。有人做出了怪样子哩!确实,形势不妙,十分不妙。有人得向戈热莱说明白,金发克拉拉和大个子保尔的来往,和城堡的惨案有什么关系,大个子保尔在这件事里充当了什么角色。这一切很有意思。至于戈热莱的看法,我就不多说了。” 他又走了三步,从皮夹里抽出逮捕证,带着冷酷的嘲弄神气,展开说: “要不要给您念一念?不必了,对吗?您乖乖地跟我走,上我的汽车,到维希以后换乘火车去巴黎。真的,我不参加拍卖会也不会觉得遗憾了。我逮着了一只猎物,够了。哎!什么鬼事……?” 他没有把话说完。发生了什么突然的事让他目瞪口呆。那金发女郎漂亮面孔上的恐怖表情慢慢消失了,好像——真是不可思议的现象——好像浮现了一丝隐隐的微笑。这可信吗?可能认为她的眼睛不再盯着他的眼睛了吗?她不再像被追猎的野兽,不再像吓呆了的一个劲发抖的鸟。确实,她的眼睛望着哪儿?她在朝谁微笑? 戈热莱转过头去,嘀咕道: “妈的!这家伙来这儿干什么?” 其实,戈热莱只看见从小教堂遗址一根柱子后面伸出一条胳膊,一只手,举着一把手枪,对准他这个方向……不过,他根据年轻姑娘突然平静下来这点判断,相信这条胳膊,这只手是拉乌尔先生的。这位先生似乎热衷于保护她。金发克拉拉既然在沃尔尼城堡,那就可以推测拉乌尔先生也在这里。而且,藏在柱子后面不出来,光伸出手枪吓人,这也是拉乌尔先生那种爱开玩笑的方式。 再说,戈热莱也没有时间犹豫。他是非常勇敢的人,在危险面前从不后退。就算这女孩子乘机逃跑——她是会这样做的——他也可以在花园里,在这个地区抓到她的。于是他朝那只手扑过去,一边叫道: “伙计,你跑不了。” 那只手收回去了。等戈热莱跑到那根廊柱旁边,看到的只是拱廊间披挂的常春藤的幕帘。不过他没有放慢速度,因为敌人不可能跑掉。但在他经过时,从藤蔓中突然伸出一只胳膊来。它虽然没有挥舞武器,却带了一只拳头。那拳头直接往戈热莱的下巴揍来。 这一击又准又狠,立即奏效;戈热莱失去平衡,倒在地上,就像那一次,那个阿拉伯人挨了一脚倒下一样。不过戈热莱什么也不明白。他已失去知觉。 昂托尼娜气喘吁吁地跑到平台,心跳得太厉害,只得坐下来喘口气再进城堡。里面,参观者们已相继就座。她十分信任那个保护她的陌生人,所以很快镇定下来。她相信拉乌尔会制伏那个警察,但又不会伤害他。可是拉乌尔怎么会在这儿,再次为保护她而战斗呢? 她眼睛盯着废墟,盯着她遇到那警察的方向,凝神谛听。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没有见到半条人影,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 她放了心,决定找个安全的地方,既可以躲开戈热莱的再次攻击,又可以从城堡另外的出口逃出去。不过城堡里的拍卖会吸引了她,让她忘记了危险。 走过前厅和候见厅,就是大客厅。宾客们三五成群,围着几个人站着。公证人估计他们有买下城堡的意图,便请他们坐下。在一张桌子上,立着三支作圣事用的小蜡烛。 奥迪加先生庄严地打着手势,夸张地说着话,不时与德-埃勒蒙侯爵说上几句。人们刚刚得知侯爵是城堡的主人。 离拍卖开始还有一会儿。奥迪加先生感到需要事先作些说明。他突出介绍了城堡的位置,重大的历史价值,壮美的外观和优美的环境,断言买下来决不会吃亏。 接下来他重申了拍卖的规矩。每一支蜡烛能点一分钟左右。在最后一支蜡烛熄灭之前,大家尽可以说话,但如果等太久,就可能要出大价钱了。 四点钟敲响了。 奥迪加先生拿出一盒火柴,抽出一根,擦燃,将火苗凑近第一支蜡烛。一切动作,都像个要从大礼帽中变出十二只兔子的魔术师在表演。 第一支蜡烛点燃了。 大客厅里顿时鸦雀无声。一张张面孔都很紧张,尤其是坐着的女人们,她们的表情十分特别,有的是漠不关心,有的是伤心沮丧,还有的是灰心泄气。 第一支蜡烛熄了。公证人走上来。 “女士们先生们,还有两支。” 擦着第二根火柴,燃起第二团火苗,然后第二次熄灭。 奥迪加先生操起忧伤的声音说: “最后一支……但愿没有人误会……前两支都烧尽了。只剩这一支了。我宣布起价为八十万法郎。低于此价恕不接受。” 第三支蜡烛点燃了。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叫道: “八十二万五千。” 另一个声音回答道: “八十五万。” 有位太太匆匆作了个手势。公证人替她报道: “八十七万五千。” “九十万。”一位竞买者叫道。 接下来一阵沉默。 公证人有些惊愕,连声问道: “九十万?……九十万?……没人再报了……女士们先生们,这个价太低了……城堡……” 又一阵沉默。 蜡烛要熄了。溶化的烛油里,还剩下一星残火。 这时,大厅深处,靠门厅这边,一个声音清晰地吐出: “九十五万。” 人群闪开了。一位讨人喜欢的先生满面笑容,从容不迫地走上前来,不慌不忙地又说了一句: “九十五万法郎。” 昂托尼娜一眼就认出他是拉乌尔先生。 [book_title]八、奇怪的合作者 公证人尽管声称自己冷静,还是免不了有些惊愕。一次竞价超出了两个价位,这可不多见。 他轻轻地问: “九十五万法郎?……没有人再出价了?……九十五万法郎?……成交。” 大家都拥到新来者周围。奥迪加先生有些不放心,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再次让他确认,并打听他的姓名和有关情况。他看到拉乌尔的目光,才知道这位先生不是那类由人牵着鼻子走的人。有一些习俗,一些礼节是应该遵从的。不过用不着当众作这类说明。 于是公证人急忙把大家都推出去,好腾出客厅来结清这笔特殊方式的交易。等他走回来时,拉乌尔已经坐在桌前,拿着钢笔,在签署一张支票。 让-德-埃勒蒙和昂托尼娜站在稍远的地方,一声不响地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拉乌尔站起身,仍是不慌不忙,随随便便的样子,带着能纵横捭阖的那种潇洒神态,对公证人说: “奥迪加先生,过一会儿,我去您的事务所拜访。您将有充足的时间来检查我的身份证件。您需要了解什么情况,可以告诉我吗?” 公证人对这种方式有些惊讶,回答道: “首先是姓名,先生。” “这是我的名片:堂路易-佩雷纳,葡萄牙王国臣民,原籍法国。这是我的护照和所有必要的材料。按照规矩,我开了一张支票,预付一半金额,开户行是里斯本葡萄牙信贷银行。另一半金额,待我和德-埃勒蒙先生谈妥定下日期,到期再付。” “我们要谈谈?”侯爵惊愕地问。 “对,先生,我有好些有趣的事儿要告诉您哩。” 公证人越来越困惑,准备提出异议,因为,说到底,谁可以证明他户头上有足够的资金呢?谁能保证,在支票给付之前,他帐上的资金不会用完呢?谁可以……?可是他没有开口。面对着这样一个人,他感到惶恐不安,不知说什么好。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也许是个办事无所顾忌的人,无论如何,对一个照章办事的司法助理人员来说,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人。 总之,他认为还是思考一下为宜,就说: “先生,您会在我的事务所找到我的。” 说完他就挟着公文包离开了。让-德-埃勒蒙想和他说几句话,一直陪他走到前面平台。昂托尼娜听了拉乌尔的说明,显然有些不安,也想出去。可是拉乌尔把门关上,把姑娘推了回来。她十分惊慌,就向另一道门,直接对着前厅的那道门跑去。拉乌尔追上去,一把搂住她的腰。 “喂!您今天是怎么啦?”他笑着问,“一副惊慌的样子。难道我们不认识了?刚才我把戈热莱引开了,那一夜把大个子保尔赶走了,难道这一切对小姐来说都算不了什么?” 他想在她脖子上吻一下,可是小姐一躲,只碰到了衣领。 “放开我。”她结结巴巴地说,“放开我……这真可恶……” 她固执地转过身往门口走,想打开门出去。她拼命挣扎着。拉乌尔来气了。搂住她的脖颈,把她的头往后扳,粗鲁地寻找她拼命躲闪的嘴巴。 她叫起来: “啊!多么没羞啊!我要叫了……多没羞啊!” 他忽然退开了。侯爵的脚步声在前厅的石地板上响了起来。拉乌尔冷笑道: “算您走运!没想到受到您的粗暴拒绝!见鬼!那一夜在侯爵的书房里,您柔顺得多。好吧,漂亮妞,您知道,我们还会见面的。” 她不再想去开门,也退开几步。当让-德-埃勒蒙推门进来时,发现她面对自己,犹犹豫豫,十分气愤的样子。 “你这是怎么啦?” “没……没有什么。”她说,仍然气喘吁吁的,“我有事想跟您说。” “什么事?” “不……一件小事……我弄错了。您放心,教父……” 侯爵转过身,无声的询问拉乌尔,拉乌尔笑眯眯地回答说: “我猜,小姐是想告诉您发生了一个小误会。再说,我本希望亲自来消除这个误会。” “先生,我不明白您说的是什么。”侯爵说。 “是这样。刚才我说出了自己的真名:堂路易-佩雷纳。可是在巴黎,由于个人的原因,我用的是假名拉乌尔先生。侯爵先生,我就是用这个名字租住了您的房子,伏尔太沿河街的夹层。前不久的一天,这位小姐上您家,却按了我的门铃。我指出她找错了门,并报出我的假名。于是,今天,她就觉得有些诧异……” 让-德-埃勒蒙似乎也很诧异。这个怪人的行为至少是颇为可疑的,其个人身份似乎也有问题。他究竟想干什么呢? “先生,您究竟是谁呢?您要求与我谈一谈……谈什么呢?” “谈什么?”拉乌尔说,一直到谈话结束,他都假装不望姑娘一眼,“谈一桩生意……” “我不做生意!”德-埃勒蒙硬梆梆地丢过去一句话。 “我也不做生意。”拉乌尔肯定地说,“但是我关心别人的生意。” 这就变得严重了。他是否准备搞讹诈了呢?他是否冤家对头准备摊牌,来进行威胁呢?德-埃勒蒙摸摸口袋里的手枪,又用眼光征询教女的意见。她紧张地专心听着他的话。 “说干脆点,”侯爵说,“您想干什么?” “找回您应得的遗产。” “遗产?” “您外公的遗产。下落不明。您委托一家代理机构寻找,却没有结果。” “啊!好哇,”侯爵笑着叫道,“您是个侦探代理人!” “不是,但是个业余爱好者,喜欢给别人帮忙。我有个怪毛病,喜欢作这类调查。这是一种爱好,一种收集情况,弄清问题,解开谜团的需要。说实在的,我都无法告诉您,我在生活中取得了多么惊人的业绩。一些几百年的老案叫我破了,一些历史遗留下来的宝窟被我掘开了,一些暗不见光的谜团被我窥破……” “好家伙!”侯爵高兴地赞道,“当然,您也赚了一笔小小的佣金,-?” “没赚一文佣金。” “您干活是免费的?” “纯粹是图快乐。” 拉乌尔笑吟吟地说完这番话。这与他那时对库维尔说的话,真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他得两三千万……百分之十留给侯爵……其实,现在只要能在侯爵面前,尤其是在年轻姑娘面前显示本事,扮演一个好角色,别说是要钱,让他贴钱都愿意。 他昂着头,在屋里踱来踱去,为自己斗赢了德-埃勒蒙,显得高尚伟大而得意。 侯爵被他占了上风,有些困惑,不再合讥带讽地说: “您有线索要告诉我?” “恰恰相反,我是来向您了解情况的。”拉乌尔快活地说,“我的目的很简单:向您提供我的合作。先生,您也明白,在我经办的那些案子中,总有一段摸索的时间。要是人们一开始就把情况都告诉我,这段时间会要短得多。可惜这种情况很少。人们不是保持沉默,就是故弄玄虚。这一来,就迫使我事事都得去查清楚。时间就这样耽误了。您为自己的利益考虑,应该让我少走弯路,把情况告诉我,比如,这笔神秘的遗产是什么东西,您是否请求司法当局介入?” “您想知道的就是这些?” “当然不止这些!”拉乌尔叫起来。 “那还想知道什么?” “您还没买下沃尔尼城堡时,在这里发生的惨案。我能当着小姐的面问您么?” 侯爵浑身一震,立即低声回答: “当然可以。伊丽莎白-奥尔南是怎么死的,我自己已经告诉了教女。” “不过,您向司法当局隐瞒的秘密,您大概没有告诉她。” “什么秘密?” “您曾是伊丽莎白-奥尔南的情人。” 拉乌尔不给让-德-埃勒蒙留下恢复镇定的时间,马上接着说: “因为最不可思议,最叫我困惑的正是这一点。一个女人被杀死,身上的首饰被抢走。警方作调查,询问您,就像询问所有在场的人。您却不说出您与那女人有私情!为什么要隐瞒这点?为什么您随后又要买下这座城堡?您作了搜查吗?您知道了什么当时报上没有披露的情况吗?总之,在沃尔尼城堡惨案和您外公的遗产被劫之间有什么联系?两件事是不是同一批人所为,是不是同一个起因,同步发展的?先生,这就是我要问的话。我希望得到明确回答,好使工作取得进展。” 接下来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侯爵先生有些犹豫,到后来显然打定了主意,坚决不说。拉乌尔见了,微微耸耸肩膀。 “真遗憾!”他大声说,“您不回答我的问题,真遗憾!您不明白,一件事情永不可能了结归档吗?那些卷进这件事情的人,那些您还不知道的、要想从中获利的人都正惦记着这件事。我这么一说,您难道不应该思考思考吗?” 他在侯爵身边坐下来,又一字一句地强调说: “先生,有好几方面的人,已经为了调查您的过去,分别开展了活动,我就了解其中四方面的活动。第一是我这方面的活动。我先在伏尔太沿河街租了夹层住下,然后来到这里买下城堡,以免它落入别人之手,因为我希望主宰调查工作。第二是金发克拉拉的活动。她原先是那个著名盗匪大个子保尔的情妇。她有天夜里潜入您巴黎寓所的书房,抽出写字台的暗屉,在那堆相片中找什么东西。” 拉乌尔停了一下。他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望年轻姑娘一眼,而是朝侯爵倾侧身子,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他直视侯爵的眼睛,趁侯爵沮丧的时机,又低声说: “我们来说第三方面,行吗?……肯定这是最危险的……我们来谈瓦尔泰克斯。” 侯爵吓了一跳。 “您说什么?瓦尔泰克斯?” “对,瓦尔泰克斯,伊丽莎白-奥尔南的侄儿或是堂弟,反正是亲戚。” “荒谬!不可能!”德-埃勒蒙抗议道,“您说瓦尔泰克斯是赌棍,放荡家伙,品行不好,这我同意。可他算是危险人物吗?好吧,您说吧。” 拉乌尔还是面向侯爵,说下去: “瓦尔泰克斯还有一个名字,先生。确切地说是一个绰号。他这个绰号在黑社会是尽人皆知。” “黑社会?” “瓦尔泰克斯是警方通缉的罪犯。” “不可能!” “瓦尔泰克斯就是大个子保尔!” 侯爵受到极大的震惊,愤怒得透不过气来: “大个子保尔!那盗匪头子?……算了吧,这叫人无法相信……瓦尔泰克斯不是大个子保尔……您凭什么断定……?不,不,瓦尔泰克斯不是大个子保尔!” “瓦尔泰克斯不是别人,就是大个子保尔!” 拉乌尔毫不退让地说,“就是我刚才跟您说的那一夜,我知道大个子保尔带了同伙,守在码头上,监视他过去的女友。当克拉拉从您家里出来时,他打算将她劫持……我当时在场。我与他打了起来,看清了他的面目,认出他就是瓦尔泰克斯。他在您周围活动,我都监视他一个月了。这是第三方面!我们来说第四方面:警方……警方从官方的角度已经放弃了调查,可是那个固执的报复心重的侦探个人还在继续进行调查,我指的是从前在这里作调查时,检察院那个不起眼的助手,就是戈热莱探长。” 拉乌尔两次壮起胆子往年轻姑娘那边瞟了一眼。昂托尼娜坐在背光的地方,他看不大清楚。不过他觉察得出,他这番话与她扮演的角色,她的神秘角色大有关联,让她感到多么惊慌,多么惶恐! 拉乌尔这番话似乎让侯爵彻底慌了神,他点头说: “我记起了这个戈热莱,尽管他没问过我。我认为他并不知道我与伊丽莎白-奥尔南有私情。” “他不知道。”拉乌尔肯定道,“可是,他也看到了拍卖的广告,就来了。” “您确信如此?” “我在废墟碰见了他。” “那么,他参加了拍卖会?” “他没参加。” “怎么!” “他没离开废墟。” “那是怎么回事?” “是的,我更愿意让他留在那儿。我给他嘴上堵了一团布,眼睛上蒙了一块布,手上脚上绑了绳子。” 侯爵身子一震。 “这种行为,完全与我无关!” 拉乌尔微微一笑: “先生,没您的事。责任由我独自承担。我告诉您,纯粹是因为尊敬您。我觉得这样做对我们大家的安全,对事情的进展都有益,就义不容辞地做了。” 于是让-德-埃勒蒙明白,他这位合作者要把他拖向何方,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跟去的,可是形势和这位对话者的意志又迫使他不能不跟着走。有什么办法逃避呢? 拉乌尔又说: “先生,形势就是如此。很严重。至少,有可能变很严重。尤其是瓦尔泰克斯方面。所以我不得不从现在起就来干预。大个子保尔从前的女友受到他的威胁,而且据我所知,他也决定对您下手。因此,我准备进攻,明晚让警方把他逮捕。那以后会发生什么事?警方会查明大个子保尔和瓦尔泰克斯的身份?他会不会说出您和伊丽莎白-奥尔南的私情,在事情过去十五年以后,又把您扯进那桩疑案?这一切,都是未知数。这也是我想知道那些情况的原因……” 拉乌尔等着。但是,这一次,侯爵没有犹豫多久。他说: “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说不出来。” 拉乌尔站起来。 “好吧。我自己去查清楚。不过要不少时问。而且如人们所说,会有麻烦,可能还要吃些苦头。您就存心让我这样。先生,您什么时候离开这儿?” “明天,坐汽车,早上八点。” “好。我估计戈热莱挣脱束缚,也只能坐明早十点维希那班火车了。因此,眼下用不着担心什么,只要您交待看守城堡的女人,不要把您和小姐的情况告诉戈热莱就是了。您会留在巴黎吗?” “只待一夜。然后去外地过三个星期。” “三个星期?那我们二十五天以后见一次面,好吗?七月三日,星期三,下午四点,在城堡前面,平台一张长椅上,合适吗?” “行。”德-埃勒蒙说,“在这段时间我好好想一想。” “想什么?” “您说出的情况,还有您提出的建议。” 拉乌尔笑起来: “先生,那太晚了。” “太晚了?” “天呐!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处理德-埃勒蒙的事。二十五天,事情早解决了。” “什么事情解决了?” “让-德-埃勒蒙的事情。七月三日,下午四点,我会把那场惨剧的真相,以及使那案子变得错综复杂的所有谜团的谜底都告诉您。我也会把您外公的遗产交给您……这将使得小姐可以保留这座城堡,并在里面居住。她似乎十分喜欢这座城堡,只要愿意,把我刚才签署的支票退还我就行了。” “那么……那么……”德-埃勒蒙十分感动,语无伦次地说,“您认为真能做到这点?” “只有一个障碍能阻止我。” “什么障碍?” “我不在人世。” 拉乌尔抓起帽子,向昂托尼娜和侯爵深施一礼,再没多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了出来。他上身有些摇摆。大概,他对自己比较满意的时候,身子是有些摆的。 他的脚步声在前厅响起。不久,塔楼门砰然关上了。 只到这时,侯爵才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仍若有所思地嗫嚅道: “不行……不行……心里话,不能对随便什么人说的……当然,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告诉他,但我确实没有与那人合作。” 他见昂托尼娜不开口,就问: “你跟我看法一样,对吗?” 她有些尴尬地回答: “我不知道,教父……我没什么看法……” “怎么?一个冒险家,一个用假名的家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来管我的事儿……不把警察放在眼里……却毫无顾忌,要把大个子保尔交给它。” 他停止数落拉乌尔的行为,思索了一两分钟,下结论说: “终究还是个厉害角色。有可能干成的……一个不寻常的人……” “不寻常的人。”年轻姑娘小声重复道。 [book_title]九、缉捕大个子保尔 拉乌尔与公证人奥迪加晤谈的时间不长。公证人提了一些完全不必要的问题,拉乌尔明确而不容置辩地作了回答。公证人对自己的精明和多谋善断感到高兴,答应尽快地办好一切必要手续。 拉乌尔坐在方向盘前,公开地驾着汽车出了村子,来到维希,开了一个房间,又去吃了晚饭。晚上将近十一点,他又回到沃尔尼。他观察过庄园周围的地形。围墙很高,除了他,一般人都难以越过。但在侧面有一个缺口。他钻了进去,走到废墟,在常春藤下面找到了戈热莱侦探。那塞口的布和绳子都没有动过。他附在侦探耳边说: “我是下午那位让您睡几个钟头、养足精神的朋友。我发现您喜欢这儿,就给您带来了一些甜品、火腿、奶酪和红葡萄酒。” 拉乌尔好意地给他解开嘴上那块布。戈热莱对他破口大骂,可是声音嘶哑,哽塞,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拉乌尔赞同地说: “戈热莱先生,您饿了,不能再费力骂了。请原谅让您受了苦。” 他又给戈热莱嘴上系上那块布,细心地检查了手上脚上绑的绳子,走开了。 花园里一片静寂。平台上空空荡荡。灯光都熄了。拉乌尔下午就发现一个车棚顶下,有一架梯子。他把它取下来。他知道让-德-埃勒蒙睡哪个房间,就架好梯子,爬上去。夜里天气燠热。护窗板里面的窗户都打开了。他轻轻易易地把护窗板的插销撬开,爬了进去。 他听出侯爵呼吸均匀,就拧亮电筒,照见侯爵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椅子上。 在上衣口袋里,他摸到了皮夹;在皮夹里找到了昂托尼娜的母亲写给侯爵的信。拉乌尔就是为此信而来的。他展开信读了。 “果然如我所料,”他寻思,“那妙人儿从前是魅力十足的侯爵的情妇之一。昂托尼娜是他们的女儿。行,我总算不虚此行了。” 他把东西放回原处,又从窗口出来,下了楼梯。 右边,过去三个窗户,是昂托尼娜的卧室。他把梯子搬过去,又爬了上去。那里也是关了护窗板,开了窗户。他翻过窗子,拧亮电筒找床铺。昂托尼娜面朝墙壁睡着了。一头金发披散开来。 他等了一分钟,接着又一分钟,再一分钟。他为什么不动?她毫无防备地躺在床上,他为什么趑趄不前,不敢走近?那一夜,在侯爵的书房,他清清楚楚地感到,昂托尼娜在他面前是多么软弱,听任他抓着手,抚摸胳膊。为什么他不利用这个机会?尽管下午姑娘的行为无法解释,他却知道她没有力气抵拒。 他没有犹豫多久。然后他下来了。 “嗨,”他离开城堡时心想,“有些时候,最狡猾的人也变成了傻瓜。因为我只要愿意,就……只是,人不能总是……” 他回到维希,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驱车赶往巴黎,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满意。现在,他深入了事情的心脏,插到了德-埃勒蒙侯爵父女之间,昂托尼娜由他支配,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堡成了他的产业。自从他积极介入以来,才不过寥寥几天,事情就有了多大的转机!当然,作为效力的回报,他并不打算娶德-埃勒蒙侯爵的女儿…… “不,不,我是个卑微小人,没有雄心壮志,显赫的门第于我无关紧要。不,我所追求的……无论如何,我到底图个什么?侯爵的遗产?城堡?成功的欣喜?笑话!我真正的目的,是昂托尼娜。就是这回事。没有别的。” 他继续低声自语: “我是个多么贪心的人!几百万钱财,百分之多少的佣金,我都不看重了。为了装点自己的形象,为了叫美人儿动心,我把一切都扔进水里。去你的,傻瓜!堂吉诃德!哗众取宠的角色!” 不过,拉乌尔想念她的程度,连他自己也吃惊。只是他想着的,不是那个惴惴不安,令人迷惑,叫他在沃尔尼城堡不敢正视的昂托尼娜,也不是在头一夜,潜入侯爵书房翻寻相片时的那个阴郁悲伤,受厄运掌握的昂托尼娜,他想着的是另一个,是一开始出现在他客厅银幕上的那个昂托尼娜!那一刻,在那找错门的短暂时间里,昂托尼娜绰约迷人,无忧无虑,快快活活,满怀希望。在苦难沉重的命运中,那只是转瞬即逝的一刻。然而那一刻的温馨和愉悦,他却深深地领略到了。 “只不过,”他常常有些恼火地琢磨,“只不过,她这些行动有什么暗中的原因呢?她想方设法,获取侯爵的信任,是有什么秘密的意图呢?她猜到侯爵是自己的父亲了?她想为母亲报仇?她想得到财产?” 拉乌尔总是想着那不可理解、性格多变的妙人儿,想着她的种种事情,不免一反惯例,把车开得极慢。他在途中吃了午饭,将近下午三点才到巴黎,打算看看库维尔的准备工作做得怎么样了。但刚上完一半楼梯,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大步大步跨上最后几级,冲向房门,像疯子一样闯进去,撞开正在收拾房间的库维尔,扑到市内电话机旁,埋怨道: “见鬼,我全忘了,本来要跟奥尔加一起吃午饭的。喂,小姐!喂!特罗卡代罗大旅馆吗……请接王后陛下的套房……喂!请问是谁?按摩小姐?……哦,是你呀,夏洛特?亲爱的,怎么样?对你的位子还满意吧?你说什么?国王明天到?奥尔加大概生气了吧!……你让她接电话……快,亲爱的。” 他等了几秒钟,接着,用愉快的语调,柔声地说: “终于把你等来了,美丽的奥尔加!两个钟头来,我一直试着与你……你说我傻不傻?-!你说什么?我,一个坏蛋!……唉,奥尔加,你别生气。我的汽车抛锚了,怪不得我。离巴黎八十公里……你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喂,亲爱的,你怎么样?在做按摩?……啊!美丽的奥尔加,我不在你那儿,真遗憾……” 他听到那边咔嗒一响,美丽的奥尔加生了气,把电话挂上了。 “真走运,”他自我解嘲道,“她气疯了。唉!我也开始腻烦了,这位陛下。” “博罗斯蒂里亚工后!”库维尔用责备的口气嘀咕道,“连王后也玩腻了!” “我有比她更好的了,库维尔。”拉乌尔叫道,“那天来的姑娘,你知道是谁?不知道?嗬!你可不大机灵!……是德-埃勒蒙侯爵的私生女。侯爵真是个迷人的家伙。我们一起在乡间住了两天。我很讨他喜欢。他把女儿许给我了。你将作我的男傧相。啊!顺便告诉你,他要把你赶出门。” “嗯?” “或至少,他可能把你赶出门。因此,你不如先提出来。给他留一句话,告诉他你妹妹病了。” “我没有妹妹。” “那正好。这就不会给她带来厄运了。然后,带着你那些破衣服溜走。” “去哪儿躲呢?” “去桥下。除非你更愿意住在我们奥特伊那幢小房子车库顶上。愿意?那么,去吧。快一点。尤其当心,别把我岳父家里弄乱了。不然我会让人把你关进牢房的。” 库维尔吓坏了,赶忙离开。拉乌尔仍留了很久,检查是否散落了什么可疑的东西,又把废纸烧掉,到了四点半钟,才又坐汽车走了。到里昂火车站,他打听维希来的快车在哪个站台进站,然后便来到人家指示的站台出口站着。 在下了车匆匆朝出口走来的人群中,他看到了戈热莱那壮实的身躯。侦探拿出证件向检票员晃了晃,便通过了。一出站,便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一个亲热的面孔在对着他笑。一张笑吟吟的嘴对他说话: “怎么样,侦探先生?” 戈热莱不是轻易就大惊小怪的人。他当了那么久的警察,奇人奇事还见得少吗?不过他还是觉得困惑,似乎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拉乌尔觉得奇怪: “亲爱的朋友,怎么啦?我想,您没病吧?我来接您,是想让您高兴呀!总之,这还是表明了我的友好和亲热吧……” 戈热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拖到一边,声音气得发颤,说: “好大的胆子!你以为昨夜在废墟,我没觉察出是你吗?混蛋!无赖!……再说,你得跟我去警察总署,到那儿把话说清楚。” 他开始扯开嗓门,惹得好些行人都驻足观看。 “你要乐意,去就去嘛,老伙计。”拉乌尔说,“可你要好好想一想,我来这儿,同你说话,是有要紧事的。我可不是来自投虎口的!老虎要咬人,可没有什么乐趣!” 这番话震住了戈热莱。他忍住说: “你想说什么?有话快说吧!” “我得同你说一个人的事情。” “谁的事情?” “你憎恨的一个人。你的私敌。一个被你逮住又溜了的家伙。你时时都盼望逮住他。逮住他是你职业的光荣。要我说出他的名字吗?” 戈热莱脸稍稍一白,低声问: “大个子保尔?” “是大个子保尔!”拉乌尔肯定道。 “那又如何?” “怎么,那又如何?” “你来车站接我,就是为了跟我说大个子保尔的事?” “对。” “这么说,你有什么情况要告诉我?” “比这好得多,有东西要送给你。” “什么东西?” “逮捕他的机会。” 戈热莱没有出声。不过拉乌尔注意到一些细微的迹象,如鼻孔直颤,眼皮直眨,表明他内心十分激动。他小声问: “八天以后?十五天以后?” “今晚。” 鼻孔和眼皮又是一个劲地颤和眨。 “什么价?” “三个半法郎。” “别说便话……你要什么?” “让我和克拉拉安宁。” “我答应你。” “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戈热莱假惺惺地笑着肯定。 “另外,除你以外,还得派五个人。” “天呐?这么说,那帮家伙人不少?” “可能不少。” “我带五个壮小伙子来。” “你认识阿拉伯人吗?” “当然!一个可怕的家伙。” “他是大个子保尔的左右手。” “说下去吧。” “他们每晚聚在一起喝酒。” “在哪儿?” “蒙马特尔,螯虾酒吧。” “我知道那地方。” “我也知道。他们下到一个地下室。在那儿,可以从一道暗门逃跑。” “正是这样。” 拉乌尔又详细说清楚: “六点三刻在那儿见。你们大伙拿着枪冲进地下室。我先进去。不过当心!别朝一个头戴英国马夫帽的好人开枪。那就是我。我装成那模样等你们。另外,安排两个人把守暗门,防止有人逃走。行吗?” 戈热莱久久地打量他。为什么不一块去那酒吧呢?难道这是什么花招?是变着法子害他? 戈热莱仇恨大个子保尔,但也同样憎恨这家伙。这家伙昨夜在城堡废墟是那样轻易地捉弄了他,让他吃了那么多苦头,受了那么多屈辱。不过,从另一方面看,这家伙的提议又是多么大的诱惑!缉获大个子保尔!……这样一桩功勋会引起多大的轰动! “好吧!”戈热莱心想,“改天再抓这家伙吧……还有那金发克拉拉。” 于是,他大声补上一句: “说好了,六点三刻,发起突然攻击。” [book_title]十、螯虾酒吧 经常光顾螯虾酒吧的,都是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潦倒沦落的画家,一事无成的报人,丢了饭碗的职员。另外,一些脸色苍白、样子可疑的年轻男子,一些戴着有羽毛饰的帽子、穿着颜色鲜艳的胸衣、涂脂抹粉的姑娘也不厌恶这地方。不过来这儿的人基本上还算是安分的。如果想找一个更有意思的节目,或者更特别的气氛,那就不必进来,只须从外面走进一条死胡同,来到店堂后面。一个肥得流油的大胖子倒靠在扶手椅上,在那儿等你。那就是老板。 每个新来的人都必须在这把扶手椅前面停下,与老板说几句话,再朝一道小门走去。进门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然后又是一道用铁钉加固的门。推开这道门,音乐声飘然而出,夹杂着烟草味和热烘烘的发霉的气味。 爬下十五级台阶,或不如说,爬下砌在墙上的直落落的十五根梯棍,便下到一个宽敞的穹顶地下室。这天晚上,里面有四五对舞伴在翩翩起舞。一个盲人在拉着小提琴给他们伴舞。 里处,一张锌皮柜台后面,端坐着老板娘。她比老板还胖,佩带着玻璃小饰物。 十二三张桌子都坐满了人。有一张桌子旁,坐着两个男人,在默默地吸烟。这是阿拉伯人和大个子保尔。阿拉伯人穿着橄榄绿外套,戴着一顶脏兮兮的毡帽。大个子保尔戴着鸭舌帽。穿着无领衬衫,扎一条栗色绸围巾,脸上化了妆,显得苍老憔悴,灰头土脸,邋邋遢遢。 “你涂抹得真差!”阿拉伯人嘲弄说,“像个百岁老东西,就要咽气的样子。” “让我安静点好不好。”大个子保尔说。 “不,就不。”另一个说,“你给自己披上一张百年老皮,也就罢了。可你别显出这胆小怕死的样子。总之,你这样怕全没有理由!” “不对,理由有一大堆。” “什么理由?” “我觉得被人盯上了。” “被谁?你在一张床上从没睡过三晚……连自己的影子都信不过。你周围都是自己的伙伴。你瞧瞧他们,总共二十几个顾客,就有十二三个小伙子或者姑娘愿为你两肋插刀。” “因为我给了他们钱。” “那又怎么样?他们不是把你当国王一样护卫?” 其他顾客或单个或成双结队来到。有的坐下来,有的立即上场跳舞。阿拉伯人和大个子保尔以怀疑的眼光盯着他们。阿拉伯人向一个女侍使了个眼色,低声问道: “对面这英国佬模样的是什么人?” “老板说,是个马夫。” “来过吧?” “我不知道。我是新来的。” 盲人拉出一首探戈。一个女人,脸上像涂了层石膏,用颤抖的次女低音唱起来,唱到庄严深沉的地方,全场一片肃静,充满伤感。 “你知道你挂记的是什么?”阿拉伯人低声问,“是克拉拉。她逃走后,你就打蔫了,一直没有恢复过来。” 大个子保尔使劲按他的手。 “你住口吧……我想的不是她为什么逃跑,……而是那个混蛋。那家伙可能恋上她了。” “拉乌尔。” “啊!我真恨不得干掉他,那家伙!” “要干掉他,首先得找到他。四天来,我四处奔走打听,累得要死……阿什么也没找到!” “可必须把他找到。不然……” “不然,他会宰了你?其实你还是怕。” 大个子保尔跳起来。 “怕?你疯了。只是我觉得,我知道,我和他之间有一笔帐要算的。两人之中总有一个要趴在地上。” “那你希望他趴在地上,是吗?” “当然!” 阿拉伯人耸耸肩。 “傻瓜!为一个女人……你总是为女人的事惹麻烦。” “对我来说,克拉拉不是女人,是我的命根子……没有她我活不下去。” “她可从没有爱过你。” “正是……想到她爱另一个人,我就受不了!……你确实肯定,那天下午,她是从拉乌尔房里出来的?” “是的,我跟你说了……我从门房口里套出了话。给一张钞票,想知道什么就能问出什么。” 大个子保尔握紧拳头,咬牙切齿骂了几句。阿拉伯人继续说: “然后,她又上了侯爵家。她下来的时候,在夹层楼道里有人推搡起来了。戈热莱去了那儿。可是那小妮子跑了。晚上,她和拉乌尔潜入侯爵的套房找东西。” “找什么呢?”大个子保尔沉吟道,“她一定是拿我那把钥匙进去的。我还以为丢了呢?……但他们找什么呢?他们策划什么阴谋对付侯爵呢?有一回,她告诉我,她母亲认识那老头子,临死前告诉了她好些那老头的事……我问她那是些什么事?她不愿回答我……那是个怪女孩!我对她一点也不了解……倒不是她喜欢撒谎……不。她就像她名字的意义那样,克拉拉也就是意味着清纯。但她也有心计,藏得住话。” 阿拉伯人嘲笑道: “老伙计,打起精神吧……你都要哭了。你不是告诉我,今晚有一家娱乐场新开张,你要去参加?” “是啊。去蓝色娱乐场。” “那好,另找一只母鸡吧。这是救你的办法。” 这时地下室里挤满了顾客。烟雾腾腾。有十五对在跳舞唱歌。盲人尽量把琴拉响一点,石膏脸妇人尽量把嗓子扯大一点。姑娘们袒露出肩膀,立即被老板娘训斥几句。她要求女人衣着检点。 “什么时候了?”大个子保尔问。 “七点差二十……不到二十。” 又过了片刻。大个子保尔说: “我发现那马夫望了我两次了。” “也许是警察总署的家伙。”阿拉伯人打趣道,“你去请他喝一杯吧。” 他们不作声了。提琴加上了弱音器,奏出如泣如诉的曲子,接着戛然而止。在静寂之后,石膏脸女歌手将再唱出几个凝重的音符就结束这一曲探戈。常客们都熟悉这个曲子,非常有礼貌地等着。她唱出了一个又一个音符,突然从天花板上响起一声尖厉的哨音。受惊的顾客立即朝柜台涌去。 猛地,楼梯口的门打开了。出现了一个人,两个人。接着戈热莱出现了。他举着枪对准众人,喝道: “举起手来!谁敢动就……” 他开了一枪,吓吓大家。他的三个手下溜到楼梯下面,也叫道: “举起手来!” 四十多位顾客都服从了,对着警察乖乖地举起双手。可是涌向柜台想夺路逃走的人流实在太猛,以致那个英国马夫虽然第一个站起,却无法从人群中开出一条路,到达大个子保尔身边。老板娘拼命抗议,可是无济于事,她的柜台还是被人流推翻了。柜台下面有一道暗门。逃跑者你推我挤,哭爹叫娘,一个个钻进门里逃跑。可是有几秒钟,人流卡在门口不动了。原来有两个人争先恐后,打了起来。英国马夫站到一把椅子上,认出了阿拉伯人和大个子保尔。 两个人在人群中拼命挤,都不愿被逼过来的警察抓住。有人朝他们开了两枪,没有击中。阿拉伯人在推挤中跪倒在地。大个子保尔则钻入黑乎乎的出口,把门推上了,把正好赶到的警察挡在门外。 戈热莱得意地笑着,跑了过来。有五个歹徒没来得及跑出去。 “真是一场精彩好戏。”他低声说。 “尤其是,如果大个子保尔在外边被逮住,那就更精彩了……” 戈热莱打量这个英国佬,认出是拉乌尔,便肯定地说: “他跑不了。我派弗拉芒守在外面。那是个壮实小伙子!” “快去,侦探先生。还是去看看好。” 戈热莱作了些吩咐。他的手下把几个歹徒捆绑起来,把其他顾客赶到一个角落,拿手枪比着,不许他们乱动。 拉乌尔拉住侦探。 “等一等。您吩咐他们,让他们准许我和阿拉伯人说几句话。他在那儿。应该从他嘴里问出点情况……不过,用不了多久。” 戈热莱表示同意了,接着走开了。 拉乌尔走到阿拉伯人身边蹲下,低声对他说: “你还认得我吗,嗯?是我,拉乌尔,伏尔太沿河街那个人,上次给你两千法郎的。你还想要两千吗?” 阿拉伯人嘟嘟囔囔: “可是……我不愿背叛……” “是啊,是大个子保尔把你拦住了,没让你逃跑。不过他不拦也没用,因为他也跑不了,在出口就会被逮住的。” 阿拉伯人大怒,忿忿地说: “废话!还有一个出口,新开的,……一道楼梯通向死胡同。” “妈的!”拉乌尔气恼地说,“这就是信赖戈热莱的结果!” “这么说,你是警察?” “不是。不过有时也合手干干。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眼下什么也不要帮,因为他们会把钞票搜去的。可是他们没有证据,拿我没办法。我出来后,请把钱给我寄到七十九局,A、R、B、E信箱留局待领。” “这么说,你信得过我?” “必须相信你。” “你说得有理。你要多少?” “五千。” “乖乖!你的胃口可不小。” “一分也不能少。” “好吧。只要你说出的情况靠得住,……只要你不提金发克拉拉,我就给。你说,在哪儿找得到大个子保尔?” “是的,该他倒楣……他害了我……今晚,……十点钟……可以在蓝色娱乐场找到他……那是一家新开的夜总会。” “他一个人去那儿?” “对。” “他去那儿干什么?” “他还是希望找到那个金发小妞……他那个情妇,嗯?……只是,这是场盛大的晚会……你看到的不会是大个子保尔。” “那么是瓦尔泰克斯?” “对,瓦尔泰克斯……” 拉乌尔又问了几个问题,但阿拉伯人似乎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再不开口。 再说,戈热莱这时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拉乌尔拖着他就走,一边嘲弄他: “你在发牢骚,嗯?有什么办法?你们办起事来,总是像一群傻瓜,也不彻底摸清情况。不过,没关系,你也不必苦恼了。” “阿拉伯人说了。” “没有。不过没关系。我来挽回你办的傻事。今晚十点,我们在蓝色娱乐场检票口见。你换上便装,免得引人注意。” 戈热莱有些困惑。 “是啊,”拉乌尔坚持说,“换上便装,礼服和皮鞋。在面颊上鼻子上补点粉,嗯?你的面颊红通通的!……你的鼻子是个酒糟鼻!等会儿见,朋友……” 拉乌尔走回停在邻近一条街上的汽车,开车穿过巴黎,回到奥特伊的寓所。在那一段时间,那里是他的主要住所,活动中心。在一条人迹稀少的林荫大道旁边,有一座相当小的花园。花园里有一座没有特点的小楼,色彩灰旧,毫不引人注目。两层楼面窄窄的,每一边只有一个房问。 背面那间房朝向一个院子。院里有一个废弃的车库。院子入口在另一条街。拉乌尔的所有住所都这样开了侧门,这是最基本的保安措施。楼下是餐厅,由两间房组成,很深,摆了不多几件家具。二楼有一间舒适豪华的卧室,附带浴室。两个仆人,即忠心耿耿的贴身男仆和老厨娘,则住在空车库楼上。拉乌尔把汽车停在百米远处。 八点钟,他上桌吃饭。库维尔走过来,告诉他侯爵六点到家了,年轻姑娘没有露面。拉乌尔有些不安。 “那么,她一定在巴黎哪个角落,孤孤单单,没人保护,弄不好,还会落到瓦尔泰克斯手里。现在是去争取成功的关键时刻。库维尔,你和我一起吃饭。然后,你陪我去音乐厅。穿上礼服。你打扮一下,还是挺帅的。” 拉乌尔打扮了很久,还不时停下来,做些柔体练习。他估计晚会一定十分隆重。 “好。”看到库维尔,他夸赞道,“你像个大公……” 秘书漂亮的长须一直垂到一件精美的衬衣硬胸上,圆滚滚的肚子上面,挺着一副外交家的胸脯。 [book_title]十一、蓝色娱乐场 蓝色娱乐场是在香榭丽舍大道一家著名咖啡音乐厅原址上建成的一家新娱乐设施。它的开张是社交界的一大盛事。寄出了两千张请柬,邀请名流显贵,艺术家和名声很好的接近上流社会圈子的女人光临。 大道边高大的树木下面,亮着一片月亮般蓝幽幽的冷光,照着后面建有原始式立柱、贴满广告海报的前厅。拉乌尔在钟响十点时,手持请柬来到,这时,来宾已从检票员面前川流而过,涌入大厅。 拉乌尔吩咐库维尔: “不要显出认识我的样子。不要靠近我。但要在我身边,尤其在戈热莱身边转。戈热莱是我的对头,我像防备鼠疫一样防备他。他要是能够一箭双雕,把拉乌尔和大个子保尔都拿获,是决不会错过机会的。因此,时时盯着他,耳朵也要多留神。他肯定带了警察,会向他们发号施令,那时不仅要听清他的话,连他没说出来的意思也要摸清楚。” 库维尔一本正经地点头答应,那齐刷刷的漂亮胡须向前一拂一摆地,仿佛在向敌人挑衅: “明白了。”他郑重地说,“可是,要是我来不及通知您,他们就动手了,那怎么办?” “你就伸开双手,甩出你那胡须,保护我逃走。” “要是他们硬要闯过去呢?” “不可能。你那部胡须太让人肃然起敬了。” “可是……?” “如果他们不尊敬你,你就打死也不让他们过。喏,先不说了,那就是戈热莱……离开我,别让他见到,跟在他身边。” 戈热莱按照吩咐,穿着怪模怪样的便装,衣服闪闪发亮,紧巴巴的,袖笼处——作响,一顶折叠礼帽出了故障,他也就干脆不打开,就这么瘪瘪塌塌地戴着,一张脸上扑了不少面粉;肩上神气地披着一件颜色分明、折痕鲜明的旧雨衣。拉乌尔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说: “好家伙!都认不出来了。地地道道的绅士……这样别人就不会注意你了。” “他在嘲弄我哩。”戈热莱大概这样想,因为他脸上显出生气的表情。 “你的人呢?” “有四个,”戈热莱肯定道,“他们又带了七个。” “跟你一样化了装吧?” 拉乌尔环顾四周,立即注意有六七个男子,都能够看出,是警察伪装成大绅士模样的。于是他站在戈热莱前面,使这个侦探无法向手下示意指出谁是拉乌尔。 宾客还在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拉乌尔低声说: “喏,那儿……” “在哪儿?”戈热莱立即问。 “检票口附近,在两个女士后面……一个大个子,系一条白丝围巾。” 戈热莱转过头,小声说: “可这不是他……不是大个子保尔……” “是他,装扮成绅士模样。” 侦探仔细看了看: “确实……也许……啊!坏蛋!” “是啊,但是,是个出身贵族的坏蛋,嗯?他这副模样,你从没碰见过吧?……” “碰见过……碰见过……我想……是在赌场……可我没有想到。他的真名叫什么?” “他要是高兴,会告诉你的……但尤其要当心,不要引起不必要的骚动……不要太匆忙……等他离开时再抓,这样也就知道他来这儿是干什么了。” 戈热莱走过去与自己的人说话,告诉他们大个子保尔是谁,又走近拉乌尔。他们两人一起走进去,也不说话。大个子保尔走向左边。他们走向右边。 圆形大厅渐渐热闹起来。里面有二十道色调深浅不一的蓝光,时而交叉,时而碰撞,时而融合,构成一片迷幻多变的世界。宾客挤在桌子周围,人数超过了容纳能力的一倍。大家又唱又闹。一家香槟酒店的人跑过来跑过去,恨不得立即把所有伸过来的酒杯斟满。 节目的新颖之处在于,大家在场中央的舞池里跳舞,每一曲终了,就穿插一个咖啡音乐厅的节目。演唱在大厅里边一个小台上进行。节目串接非常快,间不容缓,十分紧凑。逢上叠句,全场观众就齐声高唱。 戈热莱和拉乌尔站在右边过道上,手拿节目单,把脸遮去一半,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瓦尔泰克斯。那家伙站在二十步开外,伛起背,尽量不显得高大。戈热莱监督他的人在他身后转悠。 演完一个印度的杂耍节目,便开始了一曲探戈。一曲华尔兹跳完,又插上一个小喜剧。接下来是走钢丝,唱歌,单杠表演,其间一直穿插着舞曲。人群变得兴奋,陶醉,欢欢喜喜,闹闹哄哄。一群小丑上场了,人群更是叫呀,骂呀,沸反盈天。 这时台上亮出一块大木牌,上面用彩笔绘出一个蒙面女郎的窈窕身姿。与此同时,二十个灯光宇屏同时打出节目名称《蒙面舞女》。乐队奏响乐曲。蒙面女郎从后台跳出来。她上身披着一条条绸带,在肩头和胸脯上交叉,下身穿一条蓝色宽幅裙,上面缀满金片,稍微动一动,赤裸的大腿就露了出来。 有一刻她在台上一动不动,就像一尊极优美的希腊塔纳格拉出土的陶俑。一条金丝织的薄如蝉翼的纱巾,遮住了她的整个面部和部分头部。有几圈松松的金发从里面露出来。 “妈的!”拉乌尔咬牙骂道。 “什么?”戈热莱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 可是拉乌尔极为专注地盯着那金色的头发,那姣美的身段…… 她跳起舞来,开始时十分舒缓,以着不见的动作渐渐移动,保持着固定的身姿,看不出身体有半点颤动。她就这样踮着赤脚尖,绕着舞台转了两圈。 “别瞧她,给我盯着大个子保尔的脑袋。”戈热莱低声道。 拉乌尔被禁止看那舞女,于是转过来看大个子保尔。只见那家伙看得十分专心,连脸都扭歪了,紧张得近乎痛苦。为了看得更清楚,他又挺直了身子。他的眼睛疯狂地盯着蒙面舞女。 戈热莱发出一声暗笑: “你说,他那副模样,是因为那头金发么?那金发让他想起了克拉拉……除非……除非……” 他迟疑了一下,不知要不要说出这突然冒出的想法。最后,他还是说了出来: “除非……是啊……也许这就是她,他的女友……也是您的女友。这真有趣!” “您疯了!”拉乌尔冷冷地回答。 不过,他一开始也冒出了这个念头。首先,他只看到那发式和颜色完全一致,鬈发也是那样松松的。后来,瓦尔泰克斯的激动,他盯着那金色的纱巾想窥出里面那张面孔的努力给拉乌尔留下很深印象。于是他明白了,瓦尔泰克斯之所以有这种神态,是因为他了解,他应该了解克拉拉作为舞女的才华,是因为他大概在别的地方,别的舞台上见过她跳舞,是因为他熟悉她那清纯的优雅气质和那梦一般朦胧的形象。 “是她……是她……”拉乌尔自语道。 不过,这可能吗?怎么想得到,德-埃勒蒙侯爵的女儿这个外省姑娘,竟拥有这种才华,竟从事这门职业?怎么想得到,从沃尔尼回来后,她竟有时间回家修饰打扮,穿上舞服来到这儿! 不过,他刚开始怀疑这点,就又被自己的理由驳倒。在他乱纷纷的头脑中,一些可能的事实极为合情合理地串接在一起。不,这也许不是她,但是,他能够不明不白,就一口否认不可能是她吗? 舞台上,在观众越来越兴奋的情绪中,她的动作渐渐变得热烈奔放。她旋转着,动作准确到位,倏地一下停住,接着又随着乐队的节奏翩翩舞起来。她的两条腿高高地弹起,这使得公众格外激动。她那两条修长舒展的玉腿,比起弯曲的手臂来,更有活力,更为柔软,更加灵活自如。 戈热莱指出: “大个子保尔似乎想去后台。我想大家是可以随意去那儿的。” 确实,过道尽头,无论是左边还是右边,都有人爬过一道栏杆,进入后台。一个检票员守在栏杆上,尽力劝阻那些不守规矩的人,可是不起作用。 “是啊,”拉乌尔也看出了大个子保尔的企图,“是啊,他试图去后台接近她。喂,你的人应该守着旁边马路的演员出入口,一旦有情况,就要冲进来。” 戈热莱同意这个意见,就走开去布置人马。过了三分钟,正当侦探努力集合手下时,拉乌尔离开了大厅,赶在警察之前,绕娱乐场走了一圈。库维尔来到外面,走到他面前,向他报告了自己听到的情况。 “我刚听到戈热莱下命令,先生。他命手下逮捕您和蒙面舞女。” 拉乌尔担心的正是这一点。他不清楚那舞女是不是昂托尼娜。不过戈热莱弄清这一点没有任何危险。如果真是昂托尼娜,那么她夹在警方和大个子保尔之间,那就完了。 他开始跑起来。他害怕。他见到过大个子保尔那冷酷而带有威胁意味的面容,心想假如那歹徒面对昂托尼娜,真可能干出种种暴行。 拉乌尔和库维尔进了那道小门。“警察。”拉乌尔扬扬名片,对门房说。门房让他们通过了。 他们上了一道楼梯,过了一条走廊,来到演员化妆室。 恰好在这时,那个舞女从一间化妆室里出来。刚才在观众的喝彩声中,她回来披上了一条披肩,准备演出下面的节目。她锁好门,从后台挂满的服装中穿行。她一回到台上,掌声又噼噼啪啪响起来。拉乌尔觉得全体观众都站起来,热烈地欢呼她再度出台。 这时,他突然发现大个子保尔就在旁边,两只拳头握得紧紧的,额上青筋直暴,狠狠地看着那舞女经过。于是拉乌尔确信她就是昂托尼娜。他真切地感到了不幸女人即将面临的危险…… 他搜索戈热莱的眼睛。这蠢东西在干什么?他难道不明白战场在这儿,在这狭窄的场地上,不明白这里将发生什么事,他和他的手下必须到场? 他决定立即拉开战幕,把敌人尚未找准目的的威胁引到自己身上。于是他轻轻地拍拍瓦尔泰克斯的肩膀。那家伙扭头一看,立即认出了拉乌尔那张他又恨又怕的嘲弄人的面孔。 “您……您……”他满怀仇恨,嗫嚅道,“您是为她来的吧?……陪她来的?” 他还是压住了冲动。虽说他们离大群观众远一点,但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不断,还有想上前偷看表演的,还有布景的拉幕的,替演员管理服装的……声音大了会被人家听到的。 拉乌尔冷笑着,用同样的语气低声说: “对,我是陪她来的。她把保护她的担子交给了我……似乎有些坏蛋在找她。你想这不是让我来玩一回吗?” “为什么是让你来玩一回呢?”另一个低声问。 “因为我干什么事,总是要干成。这成了习惯。” 瓦尔泰克斯气得发抖。 “你干成了吗?” “当然!” “笑话!除非我死了你才干得成。可我还活着!还在这儿!” “我也在这儿。而且,刚才,我也在地下室里。” “-!什么?” “那个马夫就是我。” “混蛋!” “是我把警察领来的,把你堵在窝里。” “可是没抓住我。”瓦尔泰克斯说,努力装出笑容。 “刚才,是没抓住。可是今晚,是瓮中捉鳖,你跑不了。” 瓦尔泰克斯向他逼过来,瞪着他的眼睛。 “你说什么?” “戈热莱在这儿,带了他的人。” “你撒谎!” “他在这儿。我告诉你,是要让你快逃。走吧,还来得及……” 瓦尔泰克斯惊恐地察看四周,像一头被追捕的野兽。显然,他接受了逃跑的想法。拉乌尔觉得轻松,因为他首先考虑的,是解除昂托尼娜受到的威胁。瓦尔泰克斯溜走,也是调开警察保护年轻姑娘的一个办法。 “走吧,走,快走……唉,还呆着不动,太傻了……快走吧。” 可是为时太晚。那舞女跳下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