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反基督:彼得和阿列克塞
[book_author]梅列日科夫斯基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33557
[book_dec]《基督与反基督》三部曲的第三部,彼得当政,对国内各个领域进行一系列改革,与皇太子阿列克塞发生激烈冲突。皇太子反对彼得大帝向西方学习,认为他给“邪恶势力”敞开了俄国的大门。阿列克塞在彼得给出的抉择——要么“改邪归正”继续享有皇位继承权,要么出家当修士——面前,不得已选择了后者,但乘机逃往奥地利,请求庇护。彼得担心国内外敌对势力支持阿列克塞争夺皇位,派人将他骗回国内,随即对其进行监禁,并施以严刑拷打,逼其供认犯有谋反罪行。经特别法庭审讯,判其死刑。但未及行刑,阿列克塞即被彼得大帝鞭挞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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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部 彼得堡的维纳斯
一
“反基督要降临了。他是最后一个魔鬼,还没有到过人世,可是他的徒子徒孙却生了不少——遍布天下。子孙给老子铺路。他们全都干着反基督的勾当。等到一切安排就绪,处处都畅通无阻,反基督便会亲自出马。眼下已经到了大门口——不久就会到达!”
这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对一个年轻人说的,这位老者穿着破旧的书吏长袍,而年轻人则穿着中国棉布长衫,赤脚穿着布鞋,坐在桌子后面。
“您是从哪儿知道这一切的?”年轻人说,“《圣经》上写得明明白白,没有人知道,连天上的使者都不知道,神子也不知道。可是您却知道……”
他沉默片刻,打个哈欠,又问道:
“你莫非是分裂派教徒不成?”
“我是东正教教徒。”
“到彼得堡来干什么?”
“从莫斯科家里来,带来了收支账,监察官告密说我受贿。”
“你受贿过吗?”
“受过。不是出于强迫或者诈骗,而是由于爱和良心,有人为了奖励我们在衙门里的工作而自愿行贿,多少不拘。”
他说得很随便,看来他实际上真的不认为受贿是罪恶。
“监察官揭发我的罪过,可是并没有拿出任何证据。只是根据包工头们的笔记,包工头们每次行贿数目不多,但已有多年,推算到我的头上为二百一十五卢布,我无力偿还。贫穷,年纪大了,多灾多难,一无所有,成了废物,毫无用处,衙门里的事不能做了——呈请退休。大慈大悲的殿下,发发慈悲吧,可怜可怜我吧,救救我这个孤苦伶仃的老头子吧,让他们免除这笔不合理的债务吧。请您开开恩吧,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太子!”
阿列克塞皇太子是几个月以前在彼得堡遇见这个老人的,那是在接神者谢苗和女先知安娜教堂里,在封丹河畔铸铁街的谢列麦捷夫市场附近。皇太子见他很久没有刮脸,胡子花白,觉得这对于在衙门里做事的官员来说非同一般,又注意到他在唱诗班里规规矩矩地念诵圣诗,便问他是什么人,从哪儿来,担任什么官职。老人说他是莫斯科炮兵衙门的书吏,名叫拉里翁·多库金;从莫斯科来,落脚在这座谢苗教堂烤圣饼的女人家中;提到自己的贫困和被告密的事;而且几乎是一开口就讲到反基督。皇太子觉得这个老头很可怜。他让他到家里来见他,可以给他出出主意,帮衬他些钱。
现在多库金站在他面前,穿着那件破烂不堪的长袍,像个叫花子。这是最常见的书吏中的一个,这种人往往被称作“墨水瓶”“衙门誊写员”。他脸上的皱纹坚硬,仿佛是石头刻的,一双暗淡无光的小眼睛露出呆滞而冷漠的神情,灰色的脸庞像他整天抄写的公文那样枯燥乏味;他在衙门里辛辛苦苦地埋头于公文堆里可能已有三十年,出于爱和良心而接受包工头的贿赂,而且也许还搬弄是非,现在竟然异想天开,说什么反基督要下界了。
“莫非是个骗子?”皇太子产生了怀疑,更加仔细地察看他。可是一点儿骗子的迹象也没有,甚至看不到一点狡猾的样子,而这张脸上更多的倒是老实憨厚和孤立无助,阴郁和倔强,就像有些人被某种固执的思想所占据一样。
“我从莫斯科来还要办另外一件事。”老人补充道,好像是笑了。那种固执的思想慢慢地显露到他那副呆滞的面部表情上来。他垂下眼睛,把手伸进怀里摸索起来,从衣袋里子的破洞里面掏出一沓纸来,交给了皇太子。
这是两本很薄的沾满油污的小笔记本,只有通常笔记本四分之一大小,里面用书吏的笔体写满工整的大字。
阿列克塞漫不经心地读起来,可是后来却越来越聚精会神。
一开头是抄录圣父、先知和启示录关于反基督、关于世界末日的言论,然后——向“伟大俄国和整个宇宙的大法师们”呼吁,祈求宽恕他多库金的“狂妄和愚蠢,他没有得到国家的恩准,竟敢出于悲痛和怜悯以及对教会的笃信而写成本文”,还祈求在皇上面前为他求情,恳请皇上赦免他并且听听他的陈述。
接下去看来就是多库金的主要思想:
“上帝吩咐人要独立自主。”
最后——是对皇上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的指责:
“如今我们皆与上帝的恩赐——独立自主和自由自在的生活所隔绝,也丢掉了房舍和商贸、农耕和手艺以及自己从前的一切行业和古代定下的法律,更有甚者,竟然丢掉了基督教的一切虔诚。从此被赶到他处,从这座城市被赶到另一座城市,悲苦难言,心中愤愤不平。改变了自己的生活习惯和语言以及服饰,剃掉了头发和胡须,把自己的人骂得狗血喷头,使他们名声扫地。我们已经没有善,没有自己的面貌,与别的信仰的人没有区别;完全跟他们同流合污了,习惯了他们的事情,而背弃了自己的基督教约言,荒废了神圣的教堂。对于东方则闭上眼睛:撒腿向西方跑去,走上一条奇怪的未知的道路,毁灭在朦胧之乡。安置外国人,给他们提供一切福祉,使其富贵起来,而让土生土长的自己人忍饥挨饿,受尽折磨,拷打追债,用无法承担的赋税使他们倾家荡产。再说别的就不合适了,比较得体的是把嘴封上。可是看到新耶路撒冷的荒芜和苦难中的人们受着无法忍受的灾祸熬煎,心无比地疼痛!”
“这一切,”结尾说,“都是以我们耶稣基督的名义给我们造成的。噢,隐秘的受难者们,不要害怕,不要绝望,你们要更加善良,以十字架为武器武装起来,去对付反基督的力量!为了上帝而忍耐,尚须稍加忍耐!基督绝不会忘记我们,现在以及永久,任何时候,光荣都属于他。阿门。”
“你为什么写了这个?”皇太子读完笔记本,问道。
“一封同样的信几天前扔在谢苗教堂前的台阶上,”多库金回答道,“可是那封信被人拾去给烧了,没有呈递给皇上,也没有搜查。而这篇请愿书我想要张贴到皇宫附近的三位一体教堂,凡是读到其中写的东西的人都能了解这一点,并且能就此呈报给皇帝陛下。我写这个是为了改邪归正,为了让皇帝陛下有朝一日明白之后能幡然悔改。”
骗子——阿列克塞头脑里又闪过这个念头——不过也可能是个密探!是魔鬼让我跟他联系起来了!
“可是你是否知道,拉里翁,”他说,直接盯着他的眼睛,“你是否知道,关于你这篇可恶至极的造反文章,我无论是作为一个公民还是作为皇太子,都有义务向父皇禀报?根据军法第二十款:凡是辱骂陛下者,皆犯死罪,处以砍头之刑。”
“随你的便,太子。我自己也想要为了基督的言论而受难。”
他说得十分随便,就像方才谈到受贿一样。皇太子更加仔细地观察他。他面前的人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书吏,衙门誊写员;还是那副冷漠的暗淡无光的眼神,枯燥乏味的面孔。只是眼睛的深处又有什么东西慢慢地蠕动着。
“你发疯了吗,老头儿?想想你是在干些什么呀。你会坐牢的——在那种地方可不会跟你闹着玩:会把你吊起来,还要用火烧你的两肋,就像对付你们的格里什卡·塔里茨基一样。”
塔里茨基是世界末日和基督二次降临的鼓吹者之一,断言皇上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是反基督,几年前被处以极刑,用火慢慢烧死了。
“为了得到上帝的救助,我准备贡献出自己的灵魂,”老人说,“即使不是现在,我们早晚都得有一死。应该做善事,带着善事去见上帝,否则我们就不死。”
他说这话时也是非常随便;但是在他那张安详的脸上,在那低沉的话音里流露出一种态度,让人确信这个被控受贿的退役炮兵书吏的确是无所畏惧地准备去死,就是他在请愿书中所提到的那些隐秘的受难者中间的一个。
“不,”皇太子突然决定,“不是骗子,也不是密探,而是个神经错乱者,再不就真的是一个受难者。”
老人垂下头,声音更低地补充说,仿佛是自言自语,忘记了交谈者:
“上帝吩咐人要独立自主。”
阿列克塞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从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纸,在墙角圣像前亮着的神灯上把它点燃,打开炉子通风孔,把那些纸都塞了进去,用火钩子拨拉,让它们烧尽,等到只剩下灰烬时——他走到多库金身边,只见他还站在原地,只是用目光观察着他——皇太子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说道:
“听我说,老头儿。我不会向任何人告发你。看得出,你是个正派的人。我相信你。告诉我,你希望我好吗?”
多库金没有回答,但看了他一眼,这就无须再回答了。
“假如你愿意,那你就抛弃这些糊涂念头!关于造反的信,别再去想——如今不是那种时代。要是别人知道了你到我这儿来过,那我也会倒霉的。你走吧,以后永远也不要再来了。跟任何人都不要谈起我来。假如有人问到,你得守口如瓶。你尽快离开彼得堡。注意,拉里翁,你能记住我的意愿吗?”
“我们怎么会违背你的意愿呢?”多库金说,“上帝做证,我到死都是你的忠实奴仆。”
“关于告密的事,你就别操心了,”阿列克塞继续说,“我向有关部门说一声。你就放心吧,不会叫你退赔的。好了,走吧……不,等一等,把手绢给我。”
多库金递给他一条带格的蓝色大手绢,已经褪色,上面有一些窟窿,像它的主人一样“毫无用处”。皇太子拉开桌子旁边楸木斜面小写字台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些银卢布和铜卢布,没有数,约有二十个——这对于一贫如洗的多库金来说可是一座宝库——用手绢包好,面带温柔的笑容,给了他。
“拿去路上用吧。你一回到莫斯科,就到阿尔汉格尔斯克去举办一次祈祷仪式,抽出一小部分来为上帝奴仆阿列克塞的健康祝福。只是要注意,别说是为皇太子。”
老头儿把钱接过去,但没有表示感谢,也没有走。他像先前那样站着,低垂着头。后来终于抬起眼睛,开始郑重地说起来,这番话大概是事先准备好的:
“就像古时候上帝通过驴腮骨为参孙解渴一样,如今那位上帝难道不会通过我的愚蠢行为赐给你有益的和清凉止渴的东西吗,殿下?” 1 可是他突然忍不住了,他的声音哽住了,郑重的讲话中断了,嘴唇发颤,全身抖动,一头扑倒在皇太子的脚下。
“发发慈悲吧,殿下!我们这些极端贫穷的人都是你的奴隶,听我们的吧!请你关心基督教的信仰吧,树立这种信仰和关注它,赐给教会以和平与和谐一致的思想。殿下,你是教会可爱的孩子,是我们的太阳,是俄国的希望!整个世界都愿意被你照亮,遭受迫害的人们将会由于你而高兴!不是你,那又有谁能按照上帝的意旨来帮助我们呢?没有你,亲爱的,我们就完了,全都完了。发发慈悲吧!”
他抱住皇太子的两条腿,亲吻着,失声大哭。皇太子听着,他觉得,他在这绝望的祈求中听到的是所有“被损害者和愤愤不平者”的祈求——全体人民求助的呼号。
“够了,够了,老头儿,”他说,俯身把他搀起来,“难道我不知道,没有看见?难道我的心不为你们而疼痛?我们的痛苦是一样的。凡是有你们的地方,也就有我。如果上帝保佑我能当上皇上——将会尽一切力量来减轻你们的痛苦。到那时我也不会忘记你:我需要忠实的奴仆。你们暂时忍耐一下,祈求上帝快一些实现这一夙愿——他的神圣意旨表现在一切方面!”
他帮助他站起来。这时,老人异常衰弱而又可怜。只有他的眼睛闪耀着高兴的神色,仿佛是他已经看到俄国得救了。
阿列克塞拥抱他,吻了他的前额。
“再见,拉里翁。上帝保佑我们还能见面,基督与你同在!”
多库金走后,皇太子又坐到安乐椅上,这把椅子很旧,包裹的皮革已经破了,充塞在里面的毛从窟窿里冒出来,但还很绵软和舒适,他通常坐在上面或是打盹或是陷入麻木状态。
皇太子二十五岁。他身材高大,但很瘦削,肩部狭窄,胸部凹陷;脸也很窄,长得出奇,仿佛是被拉长了,下面被削尖了似的,苍老而病态,深黄色的皮肤,像是肾脏有病的人;一张孩子般的小嘴露出凄苦的神情;过度宽大的圆形前额高高地隆起,仿佛是秃头顶,上面长着稀疏而挺直的黑发。修道院的仆役和乡村教堂执事常见有这样的脸。可是当他笑的时候,他的眼睛却流露出聪明和善良。脸立刻就变得年轻和好看了,仿佛是有一种光辉从内里照亮。在这种时刻里,他很像自己的祖父——“最安静的”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年轻时的模样。
现在,他穿着一件很脏的长衫,赤脚穿着一双旧布鞋,睡眼惺忪,没有刮脸,头发乱作一团,他很少像是彼得的儿子。昨天狂饮之后醉了,睡了一整天,刚刚起床,已经快到晚上了。通向隔壁房间的门敞开着,可以看见床铺还没有整理,羽绒枕头压皱了,床单脏了。
他坐在办公桌后面,桌子上杂乱地摆着各种器具:数学用具已经生锈,落满灰尘,一个古老的手提香炉已经损坏,一个烟叶研磨器和麻纺的烟口袋放在一起,一个装护发香粉的空盒充作烟灰缸。文件和书籍也是这样杂乱无章:巴隆尼《世界编年史》 2 阅读笔记上面盖着一堆烟叶;《几何书》(又名《精心的智慧爱好者学习用基数和两脚规测地要术》)的书脊已破损,打开的书页也撕坏了,上面放着一根吃剩下的酸黄瓜;锡盘子里放着一块啃过的骨头,酒杯由于盛过酸橙露酒而发黏,里面有一只苍蝇在挣扎,发出嗡嗡声。深绿色的护墙漆布上绘有花草图案,但已经破旧和肮脏;天花板熏黑了;虽然已是六月末炎热的天气,窗户却没有开,上面的玻璃昏暗;墙壁上,天花板上,窗户的玻璃上——处处都麇集着一团团黑压压的苍蝇,四处乱爬和嗡嗡地飞。
苍蝇在他的头顶上嗡嗡地飞。一团团朦胧模糊的思想,也像苍蝇一样,拥塞在他的头脑里。他想起了昨天的狂饮最后以相互厮打而告终。“土匪”打了“饭桶”,“饭桶”打了“花花太岁”,“地狱之父”和“白嘴鸦”跟“火魔”一起摔倒在桌子底下;这些都是皇太子给他的酒友们取的绰号,“为了在家里取乐”。他本人,“罪恶的阿列克塞”——也是绰号——打了一个人,拽他的头发,可是究竟打了谁,却不记得了。当时觉得挺开心,可是现在却觉得很下流和可耻。
头疼得厉害。最好是再喝点儿酸橙露酒,喝得醉醺醺的。但懒得起来,也懒得叫仆人,懒得动。可是现在却该穿衣服了,很瘦的军服穿起来真费劲,还得带上佩剑,戴上沉重的假发,头会因此疼得更加厉害,然后去夏园参加假面舞会,父皇下令人人都得参加,否则要“严厉罚款”。
院子里传来孩子们玩绳圈游戏的声音。因生病而羽毛蓬乱的金丝鸟在窗下笼子里偶尔发出啾啾的哀鸣。那架高高的英国立式自鸣钟——很早以前父亲送的礼物——钟摆发出单调的嘀嗒声。从楼上住人的房间里传来无尽无休的哀怨的曲调,这是阿列克塞的妻子——索非娅·夏洛塔太子妃,沃尔芬比特侯爵之女,在那架古老的德国古钢琴上叮当弹奏出来的。他突然记起了,他昨天喝醉酒时向“土匪”和“花花太岁”谩骂她:“我的老婆是个妖妇,是强加给我的:我一到她那儿去,她就发脾气,不愿意跟我说话。这个德国显贵!”不好,——他想:我喝醉酒时说了许多废话,而过后又非常恨自己……当她几乎是个孩子的时候被迫嫁给了他,她有什么过错?她算得上是什么显贵?她体弱多病,远离亲人,只身一人流落异国他乡,跟他一样不幸。他记起来了,几天之前他们是如何争吵起来的。她叫喊道:“在德国,就是一个最糟糕的鞋匠对待自己的妻子也比您好!”他愤怒地耸了耸肩膀:“那么您就回德国去好啦!”“是的,假如我没有……”她说不下去了,哭了起来,指着自己的腹部——她怀孕了。像现在一样,他看到她那双肿胀的浅蓝色的眼睛和夺眶而出的泪水,这泪水流下面颊,洗掉脸上的香粉——这个可怜的女人刚刚故意为了他而擦了香粉,她的脸本来就不美丽,带有生天花留下的疤痕,表情呆板,由于怀孕而消瘦了,更加难看了,很可怜,像孩子似的软弱无力。他本来是爱她的,或者至少是有时怜悯她,对她表现出一种突如其来的和无望的怜悯之情,强烈得令人痛苦和难以忍受。他为什么折磨她?他怎能不羞愧和感到有罪?他为她而对上帝负责。
苍蝇征服了他。斜射的落日红光直接照到窗户上,灼热而刺眼。
他最后移动一下安乐椅,脊背朝着窗户,两眼盯着炉子。这是一个荷兰式大炉子,用俄国瓷砖砌成,各个角上镶嵌着铜钉,前面有刻花的立柱,装饰着凸凹花纹。在白地上用浓重的红绿和深紫色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鸟兽、人物和花草——每幅画的下边用斯拉夫字母写有题词。在血红色的阳光照耀下,颜色更加鲜艳,给人以神秘莫测之感。皇太子以一种难以察觉的好奇心观看这些画和阅读题词已经上千次了。画面是一个弹三角琴的庄稼人,题词是“丰富音乐”;画面是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书,题词为“利用时间充实自己”;画面是一朵盛开的郁金香,题词为“香气袭人”;画面是一个老头跪在一个美女面前,题词为“老年人不值得爱”;画面是一对夫妇坐在树下,题词为“我俩的劝告是有益的”;还画有一个坐在伐倒的桦树上的女人、法国演员、中国和日本和尚、狄安娜女神、神话中的巨鸟玛尔科菲亚。
苍蝇还在不停地嗡嗡飞;钟摆滴答滴答地响;金丝鸟啾啾哀鸣;从楼上传来乐曲声,从院子里传来孩子们的叫喊声。耀眼的红色阳光变得柔和和暗淡了。各种颜色的人形活动起来。法国演员跟那个坐在桦树上的女人玩跳背游戏;日本和尚向巨鸟玛尔科菲亚眨眼。一切都乱套了,眼皮发黏。这只黑色的大苍蝇已经不在酒杯里,而是在头脑里嗡嗡嗡地叫,让人心烦,要是没有它,一切都很好,都很平静,一片漆黑,万籁俱静,此外什么都没有。
他突然浑身一抖,清醒过来。“发发慈悲吧,殿下,俄国的希望!”以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在他的耳中响起。他环视一下不整洁的房间和自己——仿佛耀眼的血红色的阳光洒满他的脸,烧灼他的羞耻。“俄国的希望”——说得挺好!酒、梦、慵懒、谎言、肮脏和对父亲永无休止的卑劣的恐惧。
莫非是晚了?莫非是完了?摆脱这一切,逃走!“为基督而受难”,多库金的话又在他的耳中响起。“上帝吩咐人独立自主。”是呀,快一些到他们那儿去,暂时还不算晚!他们,“隐秘的受难者”,在呼唤,在等待着他。
他跳了起来,好像他真的要逃往什么地方,决定要做出一种不可挽回的举动——他在等待着,倾听着,全身都僵住了。
在一片寂静中,自鸣钟敲响了报时声,缓慢,悠扬,悦耳。敲了九下,当最后一下停息之后,门轻轻地开了,老听差伊万·阿芳纳西伊奇·鲍里肖伊把头探进来。
“该走了。穿衣服吗?”他按照自己的习惯嘟哝着,阴郁而愤怒,仿佛是在责骂他。
“不要。我不去了。”阿列克塞说。
“随您的便。可是人人都得去。您父皇又要发火啦。”
“好啦,走吧,走吧。”太子想要把他赶走,可是看到他那副模样,只见他蓬头乱发,跟他一样没有刮脸,睡眼惺忪,突然想起来,昨天他拽的是阿芳纳西伊奇的头发。
皇太子长时间地看着老头,感到莫名其妙,仿佛是他刚刚彻底睡醒。
落在窗户上的落日余晖熄灭了,一切都立即变成灰色,仿佛是一张灰色的蜘蛛网从房间的各个角落撒下来,笼罩住整个屋子。
老听差的头仍然留在门口,仿佛是粘上了,前进不得,后退不能。
“穿衣服吗?”阿芳纳西伊奇更加阴郁地重复说。
阿列克塞绝望地挥了挥手。
“好吧,反正如此,来吧!”
只见老听差的头没有消失,好像是在等待什么,便补充道:
“再喝点儿酸橙露酒,喝醉吗?从昨天开始,头就痛得要裂开了。”
老人没有回答,但看了他一眼,仿佛是想要说:“从昨天开始,头痛得要裂开的不是你!”
只剩下皇太子一个人,慢慢地掰动手指,关节发出噼啪的响声,他伸伸懒腰,打个哈欠。这个绝望的哈欠难以控制,口腔里一阵痉挛,产生了疼痛的感觉,比号叫和号啕都可怕,但是却一股脑儿地解决了一切——羞耻、恐惧、悲伤、渴望悔过、渴望伟大行动、立即去建功立业等等,全都一扫而光。
一个小时之后,皇太子盥洗完毕,刮了脸,醒了酒,穿上德国呢绒的红领绿色制服,佩戴着主易圣容近卫军中尉衔的金丝绶带,乘坐六桨快艇,在涅瓦河上顺流而下,向夏园驶去。
注解:
1据《圣经·旧约》,参孙为以色列的士师,力大无穷,一次与非利士人作战,随手拾起一个驴腮骨,击毙一千个敌人,感到口渴难忍,于是求救于耶和华。神令洼地裂开,涌出泉水,参孙饮后精神复原。本书注释皆为译者所加,以下不另注明。
2巴隆尼(1538—1607),天主教史学家,其著作原名为《1198年以前教会编年史》。
二
1715年6月26日定为维纳斯节,这天在夏园里举行庆祝这尊古代雕像的活动,它是刚刚从罗马运来的,应该安放在涅瓦河畔的长廊里。
“我将有一座最好的花园,比法国国王在凡尔赛的那座还要好。”彼得炫耀说。每当他外出远征,航行海上或到外国去,皇后都会给他捎去关于他的宠儿的消息:“我们的花园出息得相当不错,胜过去年:从皇宫去的那条路几乎都被槭树和橡树的树荫给遮盖住了,我出去的时候,常常觉得遗憾,我心坎上的朋友,不能和您一起散步。”“我们的花园变绿了;已经开始发散树脂味”——也就是含有树脂的芽苞的芳香气味。
的确,夏园里的一切都是“严格按计划”修建的,像“举世闻名的凡尔赛花园”一样。树枝修剪得十分整齐,差不多就是用梳子篦着修剪的,花坛皆呈规整的几何形,人工水渠笔直,四角形的池塘里有天鹅戏水,还有人工岛和亭阁,喷泉设计独出心裁,林荫道没有尽头——构成“远景”,阔叶树形成高高的围墙,像是庄严的客厅里的壁毯——“劝说人们去散步,有人走累了,立刻就可以找到足够的长凳,一条条林荫曲径和如茵的草地,可供人独处一隅,享受幽静的乐趣”。
可是皇家花园仍然远远不能与凡尔赛花园相比。
暗淡的彼得堡太阳从肥壮的鹿特丹郁金香球根培植出来的只是纤细的花朵。唯有朴素的北方花卉——彼得所喜爱的芳香的小黄菊、多瓣芍药和鲜艳的大丽花——在这里才能自由自在地生长。花费了难以置信的力气用船舶和马车千里迢迢——从波兰、普鲁士、波莫瑞、丹麦、荷兰——运来的树苗,也都枯萎了。异国的土地为它们脆弱的根部所能提供的营养实在太少。然而,“像在凡尔赛一样”,沿着几条主要的林荫路安放了大理石头像——“胸像”和全身雕像。罗马皇帝、希腊哲人、奥林波斯山的男女神祇相互观望,不明白如何来到了这荒凉的北方野人之邦。况且这并不是古代的原作,而只是意大利和德国蹩脚的工匠新的模仿品。男性神祇仿佛是刚刚摘下假发和脱下长袍,女性神祇——摘下镶花边的帽子和脱下筒裙,就好像他们也为自己不完全体面的赤身裸体而感到惊奇,像是装腔作势的骑士和贵妇,在路易十四或奥尔良公爵的宫廷里学会了“法国人的步态和礼仪”。
皇太子阿列克塞在花园侧面一条林荫道上从大池塘往涅瓦河方向走去。和他并肩一瘸一拐地走着一个人,形体可笑,两腿弯曲,穿着一件有些破旧的德国式长袍,头上戴着大假发,面部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好像是个睡梦之中突然被喊醒的人。这是武器局的军需主任兼新建的印刷厂厂长,彼得堡市首屈一指的印刷业行家,米哈伊洛·彼得罗维奇·阿甫拉莫夫。
他是教堂执事的儿子,当年还是个十七岁的中学生,正在念日课经和《诗篇》时就到了一条商船上,跟船上运载的焦油、皮革和十名“俄国少年”一起,从喀隆施洛特起航驶往阿姆斯特丹,这十名“俄国少年”是根据彼得的谕旨从“比较机灵的孩子”中间挑选出来去学习航海科学的。阿甫拉莫夫在荷兰学了一部分几何,但学到更多的是神话,“得到那里居民的褒扬,报纸上提到过他”。他生性不笨,甚至很“机灵”,然而从《诗篇》和日课经跳到奥维德和维吉尔的寓言实在是太突然,竟然被弄糊涂了,惊呆了,此后再也没能醒悟过来。他的思想感情竟然出现了类似于惊厥症的症状——婴儿在睡梦中过分惊吓往往会患上这种惊厥症。从那时起他的脸上便永远留下这种惊慌失措的表情。
“太子殿下,我把你当作上帝,向你吐露,”阿甫拉莫夫用单调的哭丧的声音说,好像蚊子嗡嗡叫,“我们身为基督教徒,却膜拜这些异教的偶像,良心使我感到羞愧……”
“哪些偶像?”
阿甫拉莫夫指了指立在林荫路两旁的大理石雕像。
“父辈和祖辈在家里和出门在外都供奉圣像;我们无耻地供奉这些偶像,为此感到羞愧。上帝的圣像自有其神力;与此相类似,偶像和魔鬼肖像也自有其魔力。我们迄今为止只崇拜唯一的醉酒之神巴克科斯 1 ,结义之神伊瓦什卡·赫梅里尼茨基,这是在和‘公爵教皇’举行酗酒大联欢的时候;可是如今却崇拜令人厌恶的维纳斯,准备为这个放荡的女神举行祭祀活动。这种祭祀活动称作假面舞会,并且不认为是罪过,因为据说根本没有神,把他们这些没有灵魂的偶像放在家中和花园里无非是为了装饰而已。最终损害了灵魂,人们也就误入迷途,因为这些自古就有的神祇实际上是存在的……”
“你信神吗?”皇太子更加惊奇了。
“我相信圣父的证实,殿下,神实际上是魔鬼,以受难的基督的名义被驱逐出神庙,逃到荒凉黑暗的地方,在那里栖身,装成死人,好像是不曾存在——在一定时间之前。当古代基督教衰败的时候,出现了新的渎神行为,于是这些神祇便复活了,从自己的洞穴里钻出来:就像一切有害的虫豸和毒蛇一样,从蛋壳里爬出来,叮咬人,古代偶像中的魔鬼也正是这样——丢掉自己的假面具,毒害基督教徒的灵魂。你可记得,殿下,圣父伊萨阿基及其梦幻?一些美貌的少男少女,像太阳一样容光焕发,抓住圣者的手,和他一起驰骋,在甜蜜的音乐伴奏下跳舞,使他疲惫不堪,弄得半死不活,咒骂一顿,就消失了。圣者知道了,这些是爱琴和罗马时代的古代神祇——朱比特、墨耳库里乌斯、阿波罗和维纳斯,还有巴克科斯。如今魔鬼又以类似的面貌出现在我们这些罪人这里。我们殷勤地接待他们,戴着丑恶的假面具,跟他们混杂在一起,骑马和跳舞,大家一起拥入最深的地狱,犹如猪群闯进大海里淹死了2 ,这些愚昧之徒毫不考虑,最可怕的是最龌龊和最黑的埃塞俄比亚人面具竟然是新的外貌美如太阳的白色魔鬼!”
虽然是六月之夜,但花园里几乎昏黑了。天空布满低垂的乌云,令人气闷,预示着大雷雨将至。彩灯还没有点燃,庆祝活动还没有开始。空中没有一丝的风,像是在室内一样。不时地出现闪电,或者说是远处听不见雷声的闪电,随着每一次闪亮,在浅蓝色的亮光中突然闪现出白色的大理石雕像,在林荫路两侧黑绿色的墙幕衬托下更加光辉耀眼,像白色的幽灵一样突然出现了,然后又消失了。
皇太子听了阿甫拉莫夫这番议论之后,已经怀着一种新的感觉来观看这些雕像。“实际上真的,”他想,“就是白色魔鬼!”
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根据其中一个有些嘶哑的不高的声音,以及荷兰陶瓷烟斗里燃烧着的红色火星——这火星的高度显示出吸烟者高大的身材——皇太子认出了父亲。
他迅速拐过林荫路的一角,钻进紫丁香和黄杨木树丛中,走上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
好像是一只兔子溜进树丛里,——他立刻想,对自己这种情不自禁的,但毕竟让人屈辱的胆怯举动感到愤恨。
“鬼知道,你在说什么,阿甫拉姆卡!”他继续说,装出一种懊恼的样子,借以掩饰自己的耻辱,“你由于读书太多而头脑麻木了。”
“我说的是真理,殿下,”阿甫拉莫夫并没有生气,只是反驳道,“我在自己身上了解到神的这种不洁净的力量。撒旦怂恿我请求你父皇陛下印刷奥维德和维吉尔的书。其中的一本概述了各种丑恶的神及其乖戾行为,我已经印刷出版了。从那时起我就变傻了,并且贪婪地放荡起来,上帝的力量也就离开了我,于是在梦中便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神,尤其是巴克科斯和维纳斯……”
“像什么?”皇太子不无好奇心地问道。
“巴克科斯——就像是异端分子马丁·路德被描写成的红脸德国人,肚子像个啤酒桶。维纳斯起初变成一个放荡的少女,当我住在阿姆斯特丹的时候,跟她发生了淫乱关系:赤裸的身体雪白如玉,嘴唇胭红,眼睛淫荡。后来我在浴室的脱衣间里清醒过来,在那里也就发生了那种令人恶心的事——狡猾的女妖变成大司祭家的使女阿库里卡,她骂我妨碍她洗蒸汽浴,用湿笤帚痛打我的脸,跑到院子里的雪堆上——事情发生在冬天——一头倒下去,借着风势把积雪扬向四面八方。”
“是的,这或许真的就是阿库里卡!”皇太子笑了起来。
阿甫拉莫夫想要反驳,可是突然沉默了。
又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又在黑暗中闪现出血红色的火星。狭窄黑暗的林中曲径又使父子二人走到一起来了,这个地方过于狭窄了,难以躲开。皇太子这时又闪现一个绝望的念头——藏起来,溜走,或者像只兔子那样钻进树丛里。但是已经迟了。彼得从远处看见他了,喊道:
“卓昂!”
“卓昂”在荷兰语里意为“儿子”。他只是在少有的和蔼可亲的时刻才这样称呼他。皇太子更加惊奇的是近来父亲根本不再跟他说话,不仅不说荷兰语,而且也不说俄语。
他走近父亲,摘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先是亲吻了他的长袍衣襟——彼得穿着一件很旧的深绿色的主易圣容近卫军上校军装,红色的衣领和铜制纽扣——然后又亲吻了长满老茧的粗糙的手。
“谢谢,阿寥沙!”彼得说,很久没有听到“阿寥沙”了,阿列克塞的心为之一动。
“谢谢小礼物。——正是在最需要的时候送来了。我的橡木,就是从喀山用木筏流放的那些,在拉多加湖里全被暴风雨给毁了。假如没有你的礼物,那艘新的三桅战舰入秋之前就无法造好。而且这木材——是最好的,跟铁一样坚硬。我很久没有见到过这么好的橡木了。”
皇太子知道,用什么东西都不能像用造船木材那样讨好父亲。他在下城区波列茨克州自己的世袭领地里早就瞒着所有的人,秘密地保留一片上好的林子,并且精心管理,以备他特别需要取得父亲好感时的急需。他了解到海军部不久将需要橡木,便砍伐了森林,用木筏流放到涅瓦河,非常及时地赠送给了父亲。他从前时常有些胆怯地,有时很笨拙地向父亲效些小力,但现在则越来越少,这就是其中之一。况且他也并没有欺骗自己——他深知,即使是这次效力也会跟从前历次一样,很快就会被忘掉,父亲这一次偶然短暂的和蔼可亲,以后将会以更加凶狠的严酷补偿。
可是他的脸毕竟是由于羞怯的兴奋而泛起了红晕,心脏由于愚蠢的希望而剧烈地跳动。他嘟哝着,让人勉强听清,前言不搭后语,诸如“永远高兴为父皇效力”,他本来还想要再次亲吻他的手,可是彼得却用双手捧起他的头。一瞬间,皇太子看见了一张熟悉的令人生畏而又可亲的面孔,只见两颊很胖,几乎是肿胀,两撇胡须向上翘起——如小丑所说的,“像是科塔勃雷斯猫”——弯曲得像女人般温柔的嘴唇上现出美丽的微笑;看见了那双明亮的深色大眼睛,也是那么令人生畏,那么可亲,每当他在梦中梦见时,都好像是一个热恋的青年梦见一个美丽女人的眼睛一样;他感觉到了从童年起就很熟悉的气味——这是一种烈性烟草、伏特加、汗酸的混合味,还有一种别的令人厌恶的,兵营里粗野的士兵气味,父亲的办公室——“御书房”里总是发散着这种气味;他感觉到从童年起就很熟悉的刮得不很光洁的下颏,中间有一个小坑,这是这张严峻的脸上既奇怪又令人开心之处;他觉得,也许只不过是在做梦,梦见小的时候父亲把他抱在怀里,他亲吻这个令人开心的小坑,并且兴奋地说:“完全跟祖母一样!”
彼得亲吻儿子的前额,用完全蹩脚的荷兰话说:
“Good bewareù!(让上帝保佑您!)”
用这个荷兰语的“您”来代替“你”,不免有些矫揉造作,但是阿列克塞此时却感到很迷人,很亲切。
这一切他都看见了,感觉到了,如在闪电的照耀之下。闪电熄灭了——一切也就都消失了。彼得已经离开他走了,像平时一样,神经质地耸动着肩膀,头部后仰,走路时像士兵一样有力地挥动着右手,像平时一样迈着快速的步伐,他的同行者们为了跟得上而差不多应该跑步。
阿列克塞还是在那条狭窄的林中小径上,但走向另一侧。阿甫拉莫夫没有落在他的后面。他又谈论起来,但现在所讲的是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的修士大司祭,沙皇的忏悔师费奥多西·雅诺夫斯基,彼得任命他当了“宗教事务行政长官”,位居教会首席长官——老朽的宗主教斯捷凡·雅沃尔斯基之上,许多人怀疑他是“路德派”,密谋取消供奉圣像、圣骨、斋戒、修士等级、宗主教制和东正教其他一些教规。有些人推测,费奥多西,或者简称费多斯卡,自己幻想当宗主教。
“这位费多斯卡是个地地道道的无神论者,况且竟然胆敢败坏教规,”阿甫拉莫夫说,“他利用皇上的神圣灵魂过于疲劳,骗取他的信任,对他阿谀奉承,狂妄地破坏基督教的传统和法规,爱虚荣和好色使他过着伊壁鸠鲁主义的,甚至下流的生活。他疯狂鼓吹异端邪说,撕掉喀山圣母显灵的圣像上的花环:‘圣器执事,拿刀来!’他喊,割断了铁丝,扯下冲压的金质项饰,在众目睽睽之下厚颜无耻装进自己的衣袋里。所有观看的人都哭了,为这种无耻的行径而震惊。他欲壑难填,为非作歹,背弃了上帝,把手稿交给了魔鬼,践踏救世主圣像和创造生命的十字架,他利令智昏,竟然想吐唾沫……”
皇太子没有听阿甫拉莫夫的话。他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之情中并且竭力用理性压下如今在他看来是不合乎理性的幼稚的兴奋。他等待着什么呢?他指望着什么呢?与父亲和解吗?有可能和解吗?他本人愿意和解吗?难道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不能忘怀和不可饶恕的事吗?他想起了他刚刚还像只兔子似的卑劣而怯懦地躲藏起来;想起了多库金,他反对彼得的暴露性祈求以及许许多多别的更加可怕的无可辩驳的暴露。他起来反对父亲不只为了自己一个人。然而,只需要几句亲切的话,一个微笑——就足以让他的心软化和融化——他已经准备匍匐在父亲的脚下,忘却一切,饶恕一切,自己去祈求饶恕,仿佛他有罪似的;再得到这么一次爱抚,一个微笑,他就准备把自己的灵魂重新交给他。“难道,”阿列克塞几乎是惊恐地想,“难道我就这么爱他?”
阿甫拉莫夫还在不停地说着,好像是个不睡觉的蚊子在耳边嗡嗡地叫。皇太子只听清他最后一段话:
“当圣米特罗芳尼·沃罗涅日斯基在皇宫看见巴克科斯、维纳斯和其他一些神像时,说:‘只要皇上不下令推倒这些迷惑老百姓的偶像,我就不进他的家门。’沙皇尊重圣者,下令撤去偶像。这是从前的事。可是如今有谁能向沙皇说真话呢?不会是亵渎神明的费多斯卡吧?他用偶像取代圣像,用圣像创造偶像。唉,我们哪!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今天,此时此刻,推倒圣母像,在原地树起迎合魔鬼的淫荡的维纳斯像。你的父皇……”
“离开我,傻瓜!”皇太子突然愤怒地叫喊起来,“你们全都离开我!你们叫什么苦,为什么纠缠着我?把你们全都……”他用污言秽语骂了起来。
“你们的事与我何干?我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去找你的父皇抱怨吧:他会给你们评理!……”
他们走近什基彼尔广场,来到中央林荫路喷泉旁。这里有很多人。人们在看他们,听他们说话。
阿甫拉莫夫脸色苍白,好像是蹲下并蜷缩成一团,用不知所措的目光看着他——这是一个在睡梦中受到惊吓的婴儿的目光,马上就要患上惊厥症。
阿列克塞很可怜他。
“呶,别害怕,彼得罗维奇,”他带着善意的微笑说,这种微笑不像父亲,而像祖父,“最安静的”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别害怕,我不会出卖的!我知道你爱我……和父皇。只是你先别说些废话……”他的脸上突然出现一个阴影,轻声地补充道:
“即使你是正确的,那又有什么用?谁需要真理?鞭子抽不断斧头。你……就是连我也没有任何人听。”
树木中间亮起了第一批彩灯:有各种颜色的灯笼和油灯,窗户里面和涅瓦河畔带篷无墙的长廊里磨光的廊柱之间都点燃了蜡烛。
如庆祝活动简报中所说的,那里已经“布置就绪,为举行庆典而应有尽有,各个方面都十分丰盛”。
长廊由三个狭长的亭子组成。中间那个主要的亭子——玻璃圆拱,由法国建筑师勒勃隆精心设计,为彼得堡的维纳斯已经准备好体面的位置——大理石基座。
注解:
1古希腊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别号。
2黑体字为《圣经》中的语句,以下不另注明。
三
“维纳斯已购得,”别克列米舍夫从意大利写信给彼得说,“在罗马评价甚高。与举世闻名之佛罗伦萨者(美迪奇的)无任何不同,甚至优胜于彼者。曾为不知名人士所藏。为建造一新房而挖掘地基时所得。在地下沉睡已两千年矣。长期安放在梵蒂冈教皇花园中。臣对爱好者秘而不宣。唯担心不肯放行。然而,她——已归吾皇陛下所有矣。”
彼得通过自己的代理人萨瓦·拉古金斯基和红衣主教奥托巴尼与教皇克雷蒙特十一世谈判,获准把所购得的雕像运回俄国。教皇很长时间不同意。沙皇曾准备偷运维纳斯。最后,经过多方的外交交涉和巧施阴谋诡计,终于获准。
“船长先生,”彼得写信给雅古仁斯基,“最佳之维纳斯从里窝那启运,陆路抵因斯布鲁克,从该处经多瑙河水路运抵维也纳,须派专人押送,在维也纳汝应接收该货。如汝所知,兹因该雕像在彼处名声显赫,故而在维也纳应特制一带弹簧之马车,用该车更便于运往克拉科夫,而不至于有任何损坏,从克拉科夫则可重行水路运送矣。”
经过海洋与河流,越过山岭和平原,经过城市和荒野,最后又经过贫穷的俄国乡村、浓密的森林和沼泽,到处都按照沙皇的意旨小心翼翼地保护,这位女神或是在波涛中或是在柔软的弹簧上颠簸,关在昏暗的木箱子里,如躺在摇篮中或棺材中,完成了从永恒之城到新建的小镇彼得堡的长途旅行。
当她平安到达之后,沙皇虽然急于看看他期待已久和听说甚多的雕像,但是仍然战胜了焦急的心态,决定在夏园隆重举行维纳斯驾临典礼之前不开箱。
许多舢板、快速帆艇、小艇以及其他“新式船舶”驶近一个直接伸向水中的木制阶梯,停泊在岸边镶着铁环的木桩旁。来宾们下了船,沿着阶梯走向中央长廊,那里在彩灯的照耀下,衣着华丽的人群熙熙攘攘;男士们穿着花花绿绿的绸缎和丝绒长袍,头戴三角帽,腰挂佩剑,脚穿长袜和带扣的高跟皮鞋,戴着角锥形的假发,有黑色的,也有浅黄色的,都不自然地打着精美的发卷;女士们穿着肥大的鲸须圆筒裙——“凡尔赛最新款式”的圆筒裙,梳着长长的发辫——称作“施利福施线”,脸上涂着胭脂或贴着俏皮膏,头戴镶着花边的圆帽,头发上插着羽毛,戴着珍珠。但是在这华丽耀眼的人群中也可遇见一些装束朴实的人,穿着粗呢士兵军服,甚至水手装和船长服,脚穿发散着焦油味的长筒皮靴,头戴荷兰船员带护耳的皮帽。
人群给一个奇怪的行进队伍闪开一条路:只见一些体格健壮的皇家侍从和近卫军士兵用肩扛着一个狭长的很像棺材似的黑色木箱,显得很吃力,被压弯了腰。根据棺材的大小来判断,死者的身材是超人的。木箱放到地板上。
皇上单独一人,没用别人帮助,着手开启木箱。彼得手执木匠工具,运用自如。他很着急,急于把钉子起下来,竟把手划出了血。
全体都聚集在一起,相互拥挤着,跷起脚来,好奇地从肩膀和头部的空隙间观看。
枢秘顾问官彼得·安得烈伊奇·托尔斯泰曾长期生活在意大利,为人学识渊博,而且是位著作家——他在俄国首次翻译了奥维德的《变形记》——此刻正在向周围的太太小姐们讲述维纳斯古代神庙的废墟。
“我路过那不勒斯附近的卡什特里迪拜亚,看见了供奉维纳斯女神的神庙。整座城市都变成了废墟,在这座城市的遗址上长出一片森林。神庙是用宽砖建造的,建筑相当好,带有高大的廊柱。穹隆上画着许多异教的神祇。我在那里还看见了其他一些神庙——狄安娜、墨耳库里乌斯、巴克科斯,万恶的折磨者尼禄在那些地方祭祀这些神祇,由于对这些神的爱而和他们一起下了地狱……”
彼得·安得烈伊奇打开螺钿鼻烟盒——盒盖上画着三只绵羊和一个牧童,他正为一个睡觉的牧女解腰带——他把烟盒拿到美丽的切尔卡斯卡娅公爵夫人面前,自己闻了一点儿,有气无力地叹息着,补充道:
“我在那不勒斯的那段生活至今还记忆犹新,当时我爱上了一个名叫弗朗切斯卡的女公民,她美如天仙,远近闻名。我在她身上花了两万多卢布。那种不道德的行为甚至现在也还不能从我心中抹掉……”
他精通意大利语,讲俄语时也不时加进一些意大利语词:不说“爱上了”,而说“伊那莫拉特”,不说“女公民”,而说“契塔金卡”。
托尔斯泰已年过七十,但看长相却不超过五十岁,因为他体格健壮,精神饱满,朝气蓬勃。他对女士们的殷勤,用沙皇的说法,“胜过爱好维纳斯的年轻人”。人们谈论他时往往用“柔和”一词来形容:柔和绵软的动作,柔和的轻声细语,柔和而温情的微笑,柔和的异常浓密的黑眼眉(况且差不多就是染的),“全身都柔和,但却是个吝啬鬼”。彼得本人平时对待自己的“小鸟”不太谨慎小心,可是却认为“和托尔斯泰打交道时应该怀里揣一块石头”。在这位“优雅而高尚的先生”的良心里,有的不只是黑暗和凶狠,而且甚至是血腥气。然而他善于把结果藏在水里。
最后的几根钉子弯了,木板活动了,掀起盖子,于是箱子打开了。一开始所看见的是一些黄灰色的东西,像是腐烂在棺材里的骸骨。那是刨花、锯屑、毡子、毛絮,为了能起到绵软作用而放进来的。
彼得把这些东西掏出来,用两手翻腾着,终于摸到了大理石的躯体,兴奋地叫了起来:
“这就是,就是她!”
要用铁条把雕像底部和基座连接在一起,为了焊接铁条,已经把锡熔化。建筑师勒勃隆准备好一个类似起重机的东西,上面装有小梯子、绳子和滑轮。可是首先应该用手把雕像从箱子里抬出来。
听差们帮助彼得。其中一人开了一个非同小可的玩笑,竟然去抓“裸体少女”不该触摸的部位,于是沙皇赏了他一记耳光,这立即使所有的人对女神产生了肃然起敬之感。
一片片的毛絮像是一块块灰色的泥土,从光滑的大理石上掉下来。正如两百年前在佛罗伦萨那样,复活的女神从棺材里走出来。绳子绷紧了,滑轮嘎吱吱地响起来。她升起来,越升越高。彼得站在小梯子上,把雕像固定在基座上,用双手抓着她,仿佛是在拥抱她。
“维纳斯在马尔斯的怀中!”古典主义者勒勃隆终于忍不住了。
“这一对真美,”太子妃夏洛塔的一个年轻的宫廷女官兴奋地叫道,“假如我是皇后,会嫉妒的。”
彼得的身材跟雕像一样,也是超人的。他那张正常人的脸跟神的脸在一起也毫不逊色:人是配得上女神的。
她最后又晃动一次,到位了——突然变得一动不动了,直挺挺地牢牢地立在基座上。
这是普剌克西忒勒斯的雕塑:阿佛罗狄忒·阿纳迪俄门——“泡沫所生者”,也是乌剌尼亚——天神,古代腓尼基的阿斯塔尔忒,巴比伦的米利塔,始祖母,伟大的哺育者——她把种子撒向天空,使之布满星辰,从乳房流出乳汁,变成“奶路” 1 。
她在这里跟从前在佛罗伦萨的山冈上是一样的,当年列奥纳多·达·芬奇的一个学生看着她产生了迷信般的惊奇;也像从前在卡帕多基亚古代马萨鲁姆城堡的地下,在荒废了的神庙里一样,她的最后一个崇拜者,身穿黑衣的苍白瘦削的男孩,未来的皇帝——叛教者尤里安向她祈祷。她还是那样纯洁无瑕和贪淫好色,赤身裸体而又不为自己的裸露而羞耻。自从在那里,在佛罗伦萨走出千年的坟墓之日起,她越走越远,从一个世纪到另一个世纪,从一个民族到另一个民族,在任何地方也没有停留下来,直至最后在胜利的进军中到达了地球的最后边缘——极北的斯基泰,再往前除了黑夜和混沌,别无其他。她固定在基座上之后,仿佛是第一次用惊奇而又好奇的目光观看这块新的异国土地,这块平坦的多苔藓的沼泽地带,这座类似于游牧的野蛮人村落的奇怪的城市,这种既非白天又非黑夜的天空,这些类似于地下冥河斯梯克斯黑色的睡意蒙眬的令人生畏的波涛。这个国度不像她在奥林波斯山上天空明亮的故国,而是像遗忘之乡,像昏暗的冥界阿伊得斯那样令人绝望。尽管如此,女神仍然以她惯有的笑容微笑着,犹如太阳如果能照进黑暗的阿伊得斯,也会笑一样。
彼得·安得烈伊奇·托尔斯泰根据女士们的请求,朗诵了自己的一首题为《关于丘比特》的诗,这是一首古代讴歌厄罗斯的阿那克瑞翁体的颂诗:
从前,爱神在玫瑰花中
没有发现睡觉的蜜蜂,
被蜇伤手指,号啕大哭,
逃跑了,飞向奥林波斯,
找到美丽的女神维纳斯:
我完了,母亲,他说,
我完了,我就要死去!
一条小毒蛇把我咬伤,
它长着翅膀,庄稼人
把它叫作蜜蜂。
维纳斯回答儿子说:
既然蜜蜂的蜇刺
使你感到如此疼痛,
那些被你毒害的人,
孩子,我想会更疼!
女士们除了教堂的赞美诗和圣歌之外,不知道有任何俄语诗,因此完全被这首诗所陶醉了。
这首诗适逢其时,因为恰在这时,彼得亲手点燃第一颗焰火,并且把它放飞,这颗焰火是一架飞行器,形如丘比特,带有一个燃烧的火把。丘比特沿着一根看不见的铁丝滑行,从长廊飞向涅瓦河上的渡船,船上放着几块托板,上面有“火捻”,火把点燃了第一块托板上的火捻——钻石色火苗的祭坛上燃起两颗红宝石色的心。其中之一燃起绿宝石色的火苗,形成拉丁字母P,另一个是C:Petrus(彼得),Catarina(卡捷琳娜)。两颗心合成一个,出现一行文字:“合二为一。”这意味着,女神维纳斯和丘比特祝福彼得和叶卡捷琳娜的婚姻。
又出现了另一个图案——两块透明标语牌,一块上面——海神涅普顿看着在海中刚刚建成的要塞喀琅施洛特——下面是一行文字:Videt et stupescit(“看见并震惊”)。另一块上面——彼得堡,在沼泽和林莽中建成的新城——下面的文字是:Urbs ubi silva fuit(“从前是森林的城市”)。
彼得是焰火的热烈爱好者,经常是亲自掌管一切,向观众解说寓意。
无数颗焰火呼啸着腾空而起,像是一捆捆火的谷穗,直奔天际,在黑暗的天空中散开红蓝绿紫等各种颜色的星星,缓缓地下降,消失。涅瓦河在自己的黑色镜面中映照出来,并且把它们加大了一倍。火的轮子在旋转,火的喷泉火花四溅,曲痕花炮发出咝咝的响声,上下跳动;水球和气球像炸弹爆炸一样,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点燃了火的宫殿,有燃烧着的廊柱、穹隆、楼梯——在如太阳般耀眼的深渊里突然展现出最后一幅画面:一位像巨人神普罗米修斯一样的雕塑师——站在一尊未完工的雕像前,他正在用凿子和锤子雕刻一块大理石;上面用光线画成一只洞悉一切的慧眼,写着一行字:Deo adjuvante(“神助”)。大理石块意味着古代罗斯;未完工的雕像已经显露出女神维纳斯的模样——是新的俄罗斯;雕塑师是彼得。
画不完全成功:雕像过快地燃烧尽了,倒在雕塑师的脚下,毁坏了。结果是雕塑师只是往空中乱敲。锤子散架了,手垂下来,洞悉一切的慧眼暗淡了,仿佛是怀疑地眯缝着,不祥地眨着。
然而,任何人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大家都被一个新的景观所吸引。一团团的烟被彩虹般的五彩焰火照亮,烟团中出现一个巨大的怪兽,既不像马,也不像蛇,长着有鳞片的尾巴、带刺儿的鳍和翅膀。它顺着涅瓦河从要塞向夏园漂来。许多条装备有划桨的船用绳缆拖着它。怪兽的背上驮着一个巨大的贝壳,里面坐着涅普顿,他长着白胡子,手执三股钢叉;他的脚下是一些西壬 2 和特里同 3:“北方涅普图努斯的特里同们在海上巡逻时,吹着喇叭,把俄国沙皇的荣耀传向四面八方”,一位观众,海军的修士司祭加甫里伊尔·布仁斯基解释说。怪兽拖着六对封得严严实实的空木桶,每个木桶上都骑着一个“滑稽的红衣主教”,为了不至于落入水中,他们都被牢牢地绑在木桶上。他们就这样一对跟着一对地漂动着,响亮地吹着号角。接下去是一个由同样的木桶编成的筏子,拖着一个大啤酒桶,里面放着一把大木勺,巴克科斯神的祭司坐在里面,像是乘坐小船一样。巴克科斯神本人则坐在平坦的桶沿上。
在庄严的乐曲声中,这部庞大的水上机器缓缓地驶近夏园,停靠在中央长廊旁,众神走进长廊。
涅普顿原来是皇上的弄臣,年老的大贵族谢苗·屠格涅夫装扮的;西壬们长着长长的鱼尾,像是拖地长后襟,因此几乎是看不见脚——这是宫廷使女们装扮的;特里同们——是海军上将阿普拉克欣的马夫们;跟随着巴克科斯的萨梯里 4 或者潘 5 由缅希科夫公爵的法国舞蹈教师装扮。这个机灵的法国人蹦蹦跳跳,让人以为他真的像法俄诺斯一样生着山羊蹄子。巴克科斯身穿虎皮,头戴玻璃葡萄花冠,一手拿着香肠,另一只手拿着酒瓶,——由宫廷合唱队指挥科农·卡尔波夫装扮,此人异常肥胖,红光满面。为了更真实可信,一连三天灌得他酩酊大醉,用他的酒友们的说法,科农醉得脸色如红莓苔子,成了活着的伊瓦什卡·赫梅里尼茨基。
众神把维纳斯雕像围起来。巴克科斯由“红衣主教”和“公爵教皇”虔敬地搀扶着,跪在雕像前,向她叩头,他不愧是大辅祭,以如雷般的男低音高呼:
“最贞洁之母维纳斯,恭顺的奴隶伊瓦什卡-巴克科斯,被焚的塞墨勒 6 所生,令人快活的葡萄汁的榨取者,为你的儿子厄列姆卡-厄罗斯叩首。请你别让他,淘气的厄列姆卡伤害我们——你的人,刺伤他们的心,毁灭他们的灵魂。女神哟,请你大发慈悲吧!”
“红衣主教们”齐声高呼:阿门!
卡尔波夫醉眼蒙眬地唱起祈祷歌《真诚祝愿你》,可是他被及时地制止了。
装扮成“公爵教皇”的老朽的尼基塔·莫伊塞伊奇·卓托夫是皇上小时候的男仆,身为大贵族,曾当过先皇阿列克塞的御前大臣,现在穿着红丝绒和白鼬皮缝制的小丑披风,头戴铁皮的三重冠,上面画着厄列姆卡-厄罗斯猥亵的形象,他把一个用烤肉铁扦做的三脚架放到维纳斯脚下,上面放上一个圆铜盆,里面煮着普通的热糖酒,倒上一些伏特加,用火点燃。几名皇家近卫军士兵用杆子抬来一大桶胡椒酒,沉得压弯了杆子。只有在场的神职人员除外,像其他类似的滑稽集会上一样,所有的人,不仅男士,而且女士,甚至未婚的淑女,都应该依次走到桶前,从“公爵教皇”手中接过一个盛满胡椒酒的大木勺,差不多一饮而尽,把剩下的几滴倒在燃烧着的祭坛上;然后男士们一一亲吻维纳斯,由于年龄不同而亲吻的部位也有所不同,年轻者吻手,年老者吻脚;而女士则庄重地向她行下蹲礼,表示“赞美的礼节”。这一切,直到细枝末节,都是事先考虑好的,是皇上本人规定的,执行时一丝不苟,准确无误,否则将会处以“严厉的罚款”,甚至会挨鞭子。前皇后普拉斯科菲娅·费奥多罗芙娜身为彼得的嫂子,他的哥哥前沙皇约安·阿列克塞耶维奇的寡妻,也从大桶里饮了酒,向维纳斯行了礼。她在各个方面都迎合彼得,屈从于一切新事物:不要逆着风吹气。可是这一次,这位受人尊敬的老太太穿着深色的寡妇背心——彼得特准她着老式衣装——当她在这个“无耻的裸体少女”面前行“德国式的”下蹲礼时,她的心像被猫给挠了似的。宁肯躺到地下去,也别看到这一切!她想。皇太子也乖乖地亲吻了维纳斯的手。米哈伊洛·彼得罗维奇·阿甫拉莫夫本想躲起来;可是他被找到了,给强行拖过来;虽然当他把嘴唇贴上这个魔鬼雕像,感到接触的是冰凉的大理石时,浑身发抖,脸色苍白,出了一身冷汗,差一点儿没有昏过去,可是在沙皇的严厉监视下仍然准确无误地履行了仪式,因为他害怕沙皇更甚于怕白色魔鬼。
女神看着这些亵渎神明的装扮的神和这些野蛮人的恶作剧并无愤怒的表情。他们祭祀她和做出亵渎神明的举动都是不由自主的。滑稽的三脚架变成了真正的祭坛,那里燃烧着跟她有亲戚关系的神祇狄俄尼索斯的灵魂,跳动着如蛇芯一般的细小的蓝色火苗。女神被这火焰给照亮,贤明地微笑着。
宴会开始了。桌子的上首,用本地沼泽产的葎草和越橘代替古典的香桃木搭成遮阳篷,巴克科斯骑在酒桶上,大祭司从酒桶里往杯子里斟酒。托尔斯泰面向巴克科斯,朗诵了另一首诗,也是他的手笔——阿那克瑞翁一首诗的译文:
巴克科斯,宙斯之子,
你迫害思想,却可解忧!
当他,美酒的提供者,
进入我的头脑时,
我就不由得手舞足蹈;
每当我喝得酩酊大醉,
我都感到愉快;
我一边鼓掌一边喝,
因维纳斯而心花怒放,
于是不停地狂舞。
“从这首诗可以看出,”彼得说,“这个阿那克瑞翁原来是个大酒鬼,是个寻欢作乐之徒。”
按惯例先是举杯祝酒,祝俄国海军强盛,皇上和皇后万寿无疆;然后,修士大司祭费奥多西·雅诺夫基表情严肃地站起来,手中举着酒杯。
虽然他的脸上表现出波兰人的傲慢——他出身于波兰小贵族,虽然佩戴着蓝色的勋绶和宝石小圣像,一面画有皇上肖像,另一面是耶稣受难图——一面镶嵌的宝石比另一面多而且大,虽然如此,费奥多西,用阿甫拉莫夫的说法,本人的样子却很令人惊奇,也就是说,长得瘦小孱弱,或者说是个早产儿。他身材矮小,瘦弱,为人机灵,戴着一顶高大的僧帽,上面缝着长长的黑纱褶子,穿着肥大的倍贝尔袈裟,很像是一只飞翔的大蝙蝠,两只肥大的袖子如伸展开的翅膀。可是当他开玩笑时,尤其是说亵渎神明的话(当他“微醉”时经常是这样)时,一双狡猾的小眼睛闪烁着邪恶的智慧之光,现出肆无忌惮的欢乐神色,蝙蝠的或者早产儿的那张愁苦的脸便几乎是迷人的了。
“我说的不是恭维的话,”他对彼得说,“确实是发自肺腑:通过皇帝陛下的事业,我们从无知的黑暗中走上光荣的舞台,从虚无进入存在,加入了政治民族的社会。你使一切焕然一新,陛下,或者甚至可以说,你重新造就了自己的臣民。俄国从前是什么样的,而现在又是什么样的?我们来看看房子吗?从前是粗糙的茅屋的地方出现了明亮的宫殿,从前是干树枝的地方——如今是繁花似锦的花园。再看看城市吗?我们现在有的东西,从前在古代手抄本中也没有见到过……”
他又讲了很长时间,讲到法典、自由学说、艺术、海军——“武装的游牧者”,讲到教会的革新和完善。
“而你,”他结束时兴奋地欢呼,以演说家的热情,挥动着肥大的袈裟袖子,像是挥动着黑色的翅膀——他更加像是一只蝙蝠了,“而你,新建的彼得之城,难道不就是你的奠基者崇高的光荣吗?在这里,任何人连想都没曾想到居住,很快就建起了无愧于沙皇宝座的地方。Urbs ubi silva fuit.(从前是森林的城市。)谁能不赞扬这座城市的位置?这个地方之美不仅超过了整个俄国,就是在别的欧洲国家也找不到这样的!这座城市是在乐土上建造的!陛下,你真的是在俄国创造出了最大的奇迹,使俄国‘变形’了!”
阿列克塞看着费多斯卡,聚精会神地听着。当他讲到彼得堡的“乐土”时,他的目光和皇太子的目光仿佛是无意之中相遇了一瞬间,皇太子突然感到,或者只是觉得,在这双眼睛的深处闪现出嘲笑的火花。他想起来了,费多斯卡在他面前,当然在没有父亲在场的情况下,是如何经常咒骂这块乐土的,称之为魔鬼的沼泽、鬼地方。况且,皇太子很早就觉得,费多斯卡在嘲笑父亲,几乎是明目张胆,面对面,但非常巧妙,任何人都无法察觉,除了他阿列克塞之外,每逢类似的场合,费多斯卡都迅速地跟他交换眼色,是那么狡猾,仿佛是他的同谋者。
彼得像经常那样,对这些贺词做了简短的答词:
“我十分希望全体人民都能知道上帝为我们所做的事。不应该松劲,而要努力关心上帝放在我们眼前的普遍好处。”
转入平常的谈话之后,为了让外国人也能听得懂,又开始使用荷兰语阐述他非常喜欢的一个思想——不久前从哲学家莱布尼茨 7 那里听到的——“关于科学循环”的思想:“所有的科学和艺术产生在东方和希腊;从那里传到意大利,然后再进入法国、日耳曼,最后经过波兰进入俄国。现在轮到我们了。他们将通过我们而重新回到最早的发源地——东方和希腊,在这个过程中完成一个循环圈。”
“这尊维纳斯像,”彼得在结束时指着维纳斯雕像,已经用俄语,以其特有的矫揉造作说,“这尊维纳斯从希腊来到我们这里。我们这里一切都已经由马尔斯之犁所耕耘和播种。如今我们期待着新的诞生,愿上帝帮助我们!但愿我们的果实能毫不拖延,不会像海枣那样让栽树人看不见。如今维纳斯这位保佑万事如意,家庭和睦,政治和谐的女神,将要为了俄国的光荣而同马尔斯结合。”
“万岁!万岁!伟大的彼得,祖国之父,全俄国的皇帝万岁!”全体高呼,举起盛满匈牙利烈性葡萄酒的酒杯。
“皇帝”这个尊号在欧洲,甚至在俄国也还没有正式宣布——但在这里,在彼得的“小鸟”中间已经采用了。 8 长廊左翼的女士席上已经把桌子撤下,开始跳舞。谢苗诺夫和主易圣容近卫军的军号、双簧管、定音鼓的声音从夏园的树林后面传来,由于遥远而变得柔和,在这里,在女神的脚下,或许是由于她的魅力,听起来很像是长笛和抒情古提琴的声音——这里是丘比特的王国,羊儿在绵软的草地上吃草,牧童解着牧女的腰带。彼得·安得烈伊奇·托尔斯泰和切尔卡斯卡娅公爵夫人跳着小步舞,在这种乐曲的伴奏下,他用柔和的声音为她吟唱:
丘比特,射出你的箭吧。
我们已经不是没有伤痛,
然而,被爱情之箭射中,
即使溃烂也都感到甜蜜,
你那金色的爱情之箭
让我们人人全都折服。
漂亮的公爵夫人在男舞伴们面前扭捏地屈膝,如小步舞动作所要求的那样,用牧女赫洛娅陶然心醉的微笑来回答年过七十的少年达甫尼斯。 9
在黑暗的林荫路上,在亭台里,在夏园所有的僻静角落里,都可听见窃窃私语声、衣裙簌簌声、亲吻声和爱情的叹息声。维纳斯女神已经统治着极北的斯基泰。
像真正的斯基泰人和野蛮人一样,皇上的听差和宫廷侍从们在议论自己的姘妇——宫廷女官、女教师,或者甚至简单地说——“姑娘”们的风流韵事时,往往都是躲在夏宫的橡树林里,远离所有的人,形成特殊的一群,因此任何人也听不见。
有妇女在场,他们都很谦逊和腼腆;可是彼此之间谈起“女人”和“姑娘”来却表现出野兽般的无耻。
“哈蒙托娃姑娘跟主人睡了一夜。”一个人无所谓地宣布说。
哈蒙托娃就是皇后的女官玛丽娅·威廉莫芙娜·哈米尔顿。
“主人是个色鬼,离开姘妇就不能活。”另一个指出。
“她这不是跟第一个男人了,”一个宫廷侍从纠正说,他是个十五岁的孩子,郑重其事地吐了一口唾沫,又抽了一口烟斗,感到恶心,“在跟主人之前,玛什卡跟瓦修哈已经弄大了肚子。”
“可是他们把孩子弄到哪儿去了?”第一个人表示惊奇。
“丈夫不知道老婆在哪儿放荡!”那个孩子得意地笑了,“弟兄们,我老早就在树林子后面亲眼看见维尔卡·蒙索夫跟女主人干风流韵事……”
威廉·蒙斯是皇后的侍从官——“一个劣等的德国人”,但为人机灵,长相也漂亮。
他们彼此坐得更近一些,咬着耳朵相互通报着更有趣的传闻,说不久以前,在这个皇家花园里,清理喷泉管道时,发现一具用宫廷餐巾包裹着的婴儿尸体。
夏园里按照设计有一个法国花园必不可少的所谓“人工石洞”:封丹河岸上一个不大的四角形建筑物,从外观上看相当不雅,很像是荷兰新教教堂,但里面的确很像水下洞穴,装饰着巨型贝壳、珍珠贝、珊瑚、多孔石,有很多喷泉和从大理石樽中潺潺淌出的流水,对于潮湿的彼得堡来说,水丰盛得过分了,但是彼得喜欢。
一些令人尊敬的老人,元老院的元老和大臣们也在这里津津有味地谈论爱情和女人。
“早些年,好的夫妻关系奉行苦行,而如今通奸则被当作某种殷勤而受到推崇,这全是因为那些丈夫毫不介意地看待他们的妻子跟别人做爱,而且还把我们称作愚蠢者,说看重荣誉是我们的弱点。放任女人——你就等着瞧吧,她们就都要骑到我们的脖子上来!”一个年纪最大的老人嘟哝道。
一个稍年轻一些的老头指出,“按照古代习惯,随意对待女性,青年人和未成年的人感到愉快”;“如今爱情变得粗野,几乎难以辨认,开始主宰多情善感的心”“嫉妒是爱神的寒热症”。
“美貌的妻子经常都是淫荡的,”一个年纪中等的老头断定说,“当今的轻佻女人的肋骨里当然都有魔鬼安家。她们采取这样的政策,除了风流韵事之外什么事都不想听。一些小姑娘看到她们,也想干风流韵事,可是这些可怜的人儿却不想:她们为此而失去贞操。噢,贪图快乐压倒了做妻子的感情!”
皇后叶卡捷琳娜·阿列克塞耶芙娜走进人工山洞,陪同她的有侍从官蒙斯和宫廷女官——生着狄安娜面孔的高傲的苏格兰女人哈米尔顿。
那个年纪较轻的老头发现皇后在听他们的谈话,便殷勤地承担起保卫妇女的义务。
“真理向我们证实了女性值得尊敬的素质,上帝在创世的最后一天创造了亚当的妻子,要是没有此举,世界就是不完备的。人们证明,女性躯体的构造中集中了整个世界所拥有的一切优秀和美好的东西。除了这些优势之外,还增加了理性的美,我们能够不惊奇她们的优点吗?假如不给她们以应有的尊敬,男人就得向她们表示歉意。即使是在她们哪个方面有某些温柔的弱点,那也应该记住,造就她们的物质也是温柔的……”
那个年纪大的老头只顾摇头。从他的脸色可以看得出,他照旧认为:“虾不是鱼,女人不是人;女人跟魔鬼——分量相等,半斤八两。”
乌云的缝隙里露出一弯银白色的新月,蓝色的天空洒上金黄的光辉,显得发绿,柔和的月光也轻泻在空无一人的林荫路上;喷泉旁修剪成半圆形的树墙前,波摩娜 10 大理石雕像下面的长椅形草土墩上,孤零零地坐着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身穿玫瑰色塔夫绸鲸须束腰筒裙,上面带有黄色中国小花,梳着时髦的“心花怒放”发型,但却生着一张常见的俄国人的脸型,可以看得出——她不久前来自偏僻的乡下,她是在那里古老庄园的茅草屋中,在婆姨和奶娘中间长大的。
她怯生生地向四周看了看,解开衣服上的两三个纽扣,灵巧地拿出藏在胸部的一个纸卷,这个纸卷还保留着体温的热气,是十九岁的表哥写给她的情书。这位表哥是根据皇上的谕旨从偏僻的乡下直接给选拔到彼得堡,进了海军部的航海学校,几天前跟其他一些高年级学生一起用一艘三桅战舰被送往不是卡的斯,就是里斯本——如他本人所说的,送往天边的鬼地方去了。
在白夜和新月的光辉下,少女阅读情书,字迹很大,虽然是顺行写的,但仍然歪歪斜斜,像是孩子写的:
“我心灵的宝藏和安琪儿纳斯简卡!我希望知道,你为什么没有给我寄来最后一吻。丘比特这个可恶的小偷用箭射穿了我的心。无限的思念——心儿鲜血淋漓。”
此处在字行中间用血代替墨水画了一颗被两支箭射穿的心;红点表示血滴。
再往下是不知从何处抄来的几行诗:
想一想,我亲爱的欢乐,我们是如何行乐的。
你我一起尽情享受了那些令人愉快的情话。
如今我已经许久许久没有看到我的欢乐了:
你飞来吧,我的小鸽子,我心头的甜蜜!
我如能有幸见到你,定会高呼:啊,我亲爱的!
我的欢乐,在我面前的可就是你吗?……
读完情书以后,纳斯简卡又精心地把它卷成筒状,藏在衣服下面的胸部,然后低下头,用手帕捂上了脸,手帕上喷洒过“阿摩尔的叹气”牌香水。
当她拿开手帕,看了看天空时,只见乌云像是一头怪兽,张着大嘴,把弯月吞了下去。
少女的睫毛上挂着泪珠,上面闪动着最后的一丝光亮。她看着月亮是如何消失的,轻轻哼着她唯一熟悉的一首情歌(上帝知道是从何处传到她那里的):
我要去花园和葡萄园,
心中没有丝毫的欢乐。
噢,鸽子没有羽毛飞不起,
我离开情郎哥痛苦难熬。
我年纪轻轻,泡在泪水里,
心上的人儿已经很久不见。
她的周围和她的身上一切都是外来的,非自然的,“凡尔赛式的”——喷泉、波摩娜、树墙、鲸须筒裙、绣有黄色中国小花的玫瑰色塔夫绸、“心花怒放”的发型、“阿摩尔的叹气”牌香水。唯有她本人,她那轻微的痛苦和轻轻的歌声是朴素的,俄国的,跟她当年在祖传庄园的茅屋里一样。
可是附近,在黑暗的林荫路上,在亭台里,在夏园所有的僻静角落里,跟以前一样,照旧可以听见窃窃私语声、衣裙簌簌声、亲吻声和爱情的叹息声。从维纳斯王国里传来小步舞曲的声音,犹如牧童短笛和抒情古提琴的声音,可以听见令人陶然心醉的低吟声:
丘比特,射出你的箭吧。
我们已经不是没有伤痛,
然而,被爱情之箭射中,
即使溃烂也都感到甜蜜,
你那金色的爱情之箭
让我们人人全都折服。
丘比特,射出你的箭吧。
长廊里,在沙皇的餐桌上,谈话还在继续。
彼得和僧侣们谈论着爱琴时代的多神教,感到不可理解的是,古希腊人“相当懂得自然规律和数学定理,何以把没有灵魂的偶像称作神并且信奉他们”。
米哈伊洛·彼得罗维奇·阿甫拉莫夫忍耐不住了,谈起最爱谈的话题,开始证明,神祇是存在的,假神是真正的魔鬼。
“你是这样谈论他们的,”彼得感到惊奇,“好像是你亲眼见到过他们似的。”
“不是我,而是别的人,正是亲眼看见了,陛下!”阿甫拉莫夫兴奋地说。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皮夹子,翻弄起来,拿出两张发黄的荷兰剪报,译成俄文,读了起来。
“从西班牙报道:某一外国人把一萨梯里带到巴塞罗那,彼为一浑身长毛之庄稼人,形同裹着云杉树皮,长有山羊角和蹄。食面包和牛奶,不能人言,只会羊叫。该怪物吸引众多观众矣。”
第二份剪报说:
“日德兰渔夫捕获一西壬,或称海女。该海怪上身似人,下身似鱼;体浅黄色,目光炯炯有神;头生黑发,指间有皮相连,如鹅蹼。渔夫们拖网上岸十分费力,网皆为其撕破矣。该地居民做一大桶,灌入咸水,将该海女置其中,冀望拯救其性命。关于海怪虽有诸多传说,但本报特刊登此讯,欲使人真正相信该奇异之海怪确已捕获矣。鹿特丹,1714年4月27日”
人们相信印刷的东西,尤其相信外国报纸,因为假如海外也说谎,那还能到哪儿去找真话。许多在场的人相信女水妖、林怪、家鬼、女怪、变形人,不仅相信,而且亲眼见到过。既然存在林妖,为什么就不能存在萨梯里?既然有女水妖,为什么就不能有长着鱼尾巴的海女?既然如此,其他的神,乃至这个维纳斯岂不就是真的可能存在吗?
大家都静下来,不说话了,有一种令人惊恐的东西在这寂静无声中掠过,好像是所有的人都立即感觉到了,正在做着不应该做的事。
阴云密布的天空越来越低,越来越黑。蓝色闪电,或者说是没有雷声的闪电,越来越明亮了。似乎是在这黑暗天空的闪光里反映出来的正是雕像脚下祭坛上仍然燃烧着的蓝色火苗,或者说,在这黑暗的天空中,也像祭坛上翻倒的石樽里一样,乌云后面,也像黑色煤炭后面一样,隐藏着蓝色火苗,有时从那里冲出来,便成为闪电。天上的火和祭坛上的火交相辉映,仿佛是在谈论着人们所不了解的在人间和天上正在发生的一桩骇人听闻的秘密。
皇太子坐在离雕像不远的地方,听过剪报之后,仔细看了看雕像。他觉得很熟悉女神那白色的裸体,好像是他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甚至不只是见到过:仿佛是他在那些罪恶的最见不得人的,他自己也感到羞愧的梦境中见到过这个少女的曲线背部和肩部的小坑。他突然想起来了,他在自己的情妇、使女阿芙罗西妮娅的身上见到的正是这样的曲线背部和肩部的小坑。他的头晕了,可能是由于饮酒,也可能是由于炎热和气闷——由于梦魇般的古怪的庆祝活动。他再一次看了看雕像,这白色的裸体处在双重的照耀之中——烟雾缭绕的彩灯和三脚架上的蓝色火苗——他觉得和活的一样,令人恐怖而又诱人,于是他垂下眼睛。难道对于他来说,也跟对于阿甫拉莫夫一样,女神维纳斯有朝一日会成为令人生畏而又令人厌恶的变形人,成为使女阿芙罗西卡?在他的思想中出现一个预兆。
“难怪不了解基督教法规的爱琴人崇拜这些没有灵魂的偶像,”费多斯卡重新提起被读剪报给打断了的话头,“而奇怪的是我们基督教徒并不了解供奉圣像的真正意义,而把圣像纯粹当成偶像进行崇拜!”
开始了彼得所喜欢的一个话题——关于各种虚假的奇迹和预兆,关于僧侣、狂叫症患者、鬼魂附体者、游方僧的骗人把戏,“女人的闲话和男人的长胡须”,亦即俄国神甫的迷信。阿列克塞不得不再一次听这些早已熟悉的老掉牙的故事,诸如:关于圣母的衬衫,这是僧侣们从耶路撒冷带回来并且作为礼物送给皇后叶卡捷琳娜·阿列克塞耶芙娜的,据说是不腐烂,放在火中烧不坏,可是经过研究,发现布料是用一种不燃的纤维——石棉纺织而成;关于里弗良德圣女冯·格罗特的圣尸,圣尸的皮肤“好像是精制的猪皮,很有弹性,用手指按下去之后还能恢复原样”;关于其他一些用象牙伪造的圣骨,彼得下令把这些东西送进新建的彼得堡珍宝馆,当作“如今已经灭绝了的超级珍品,应该尽心保管”。
“是的,俄国教会中编造了许许多多关于奇迹的骗人鬼话!”费多斯卡好像是很伤心地,但实际上却幸灾乐祸地总结说,并且提到最近一桩骗人的奇迹:彼得堡地区一座很贫穷的教堂宣布说,圣母像流出眼泪,这预示着大难临头,甚至新建的城市要彻底毁灭。彼得从费多斯卡嘴里听到这事之后,立即就到那座教堂去了,察看了圣像,发现了骗局。这发生在不久以前:还没有来得及把圣像送到珍宝馆去,暂时保存在皇上的夏宫里,放在一个不大的荷兰式房子里,就在这座花园,离开长廊只有两步远,在涅瓦河与封丹河的汇合处。
沙皇希望拿来给在座的人见识一下,便令一个听差去把圣像取来。
派去的人回来后,彼得站起来,从桌子旁走到维纳斯雕像前的一个小空场,那里更宽敞一些,他背靠着雕像的大理石基座,手中拿着圣像,详细而精心地讲解“骗人的机关”。大家围拢着他,很拥挤,都跷着脚,从彼此的肩上和头部中间好奇地望去,就像刚才观看开启雕像木箱一样。费多斯卡端着蜡烛。
圣像很古老。脸上的颜色昏暗,几乎是黑的;唯有一双悲伤的大眼睛像是活人的一样,但由于哭泣而眼皮略肿。皇太子从童年起就热爱和尊敬悲苦众生的圣母像。
彼得摘下镶满宝石的金属衣饰,它在第一次检查时就已毁坏。然后拧下新的铜螺丝,这是从背面把一块椴木板固定在圣像上的;中间镶着另一块更小的木板;这块木板在弹簧片上自由活动,用手轻轻一按,便可“出来”和“进去”。他把两块木板都取下来,指着木头上对着圣母眼睛之处凿成的两个小圆洞,里面放着吸足了水分的海绵,水从肉眼难以察觉的小孔中渗出,形成像是眼泪的水滴。
为了更清楚起见,彼得当场做了试验:用水把海绵浸湿,再把它放进小圆洞中,装上木板——泪水就流出来了。
“这就是奇迹眼泪的奥秘,”彼得说,“这个机关并不巧妙!”
他的脸色很平静,他好像是在讲解有趣的“自然游戏”或者珍宝馆里另一件奇异的物品似的。
“是的,编造了许多骗人的鬼玩意儿!……”费多斯卡重复说,轻轻地冷笑着。
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有人沉闷地呻吟了一声,可能是喝醉了,或者在睡梦中;一些人嘻嘻地笑了,人人都感到奇怪和突然,几乎都惊惧地瞧着他。
阿列克塞早就想要离开。可是他却僵住不动,正像一个人在梦中想要逃跑,两条腿却动弹不得,想要叫喊,可是却喊不出声来。他就是这样僵住不动,看着费多斯卡如何端着蜡烛,彼得那双灵巧的手如何在圣像的木板上挪动,泪水如何在圣母哀伤的脸上流淌,而维纳斯可怕而又诱人的裸体在所有的人头顶上泛着白色。他看着——一种类似于极端恶心的厌烦之感涌上他的心头,压迫着他的嗓子。他觉得这种感觉任何时候都不会结束,将保持永远。
突然间,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天空,这火的深渊仿佛就在他的头顶迸裂。火焰般的白光比阳光更强烈,洒满玻璃般的天穹,让人难以忍受。几乎是就在这一瞬间,响起一个短促的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仿佛是天穹迸裂了,塌了下来。
黑暗降临了,闪电过后,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如在地下一般。在这黑暗中,暴风雨立即呼啸起来,如山崩地裂,雨滴和冰雹噼啪而降。
长廊里乱成一团。女人们尖声叫喊。其中一个好像是歇斯底里大发作,哭叫好像是狂笑。发疯了的人们奔跑着,自己也不知跑向何方,相互碰撞着,摔倒在地,你压着我,我压着你。有人绝望地狂叫道:“显灵者尼科拉!……圣母呀!……发发慈悲吧!……”
彼得扔掉手中的圣像,去寻找皇后。
翻倒了的三脚架的火焰熄灭前最后一次加倍地爆发出更大的蓝色火苗,像是蛇芯子,照亮了女神的脸。在暴风雨中,在黑暗和惊恐中,只有它平静如故。
有人踩到圣像上。阿列克塞弯下腰,想把它拾起来,只听见一棵树轰然倒下。圣像裂成两半。
注解:
1西方称银河为“奶路”。
2希腊神话中半鸟半女的海妖,根据《奥德修纪》中的描写,她们居住在客尔刻岛和斯库拉之间,以奇妙的歌声引诱航海者,使其迷而忘返。
3希腊神话中的海怪,海神波塞冬之子,人首海豚尾,根据波塞冬之命令,吹起手中的法螺时,海上便卷起狂风恶浪。
4希腊神话中狄俄尼索斯的随从,形为半人半羊。
5希腊神话中的牧神,形为半人半羊,潘的罗马名字为法俄诺斯。
6希腊神话中酒神狄俄尼索斯之母,土地女神,宙斯的情人,误中赫拉之计,被宙斯的霹雳和闪电击成灰烬,宙斯从其腹中取出未出世的狄俄尼索斯。
7莱布尼茨,全名高特弗里德·威廉·莱布尼茨(1646—1716),德国哲学家和数学家,曾为彼得大帝的改革出过主意。
8彼得于1721年正式宣布使用“皇帝”的称号。
9达甫尼斯和赫洛娅是古罗马晚期同名田园传奇的男女主人公。
10古罗马神话的果树女神。
[book_title]第二部 反基督
一
松木的棺材
是为我造的。
我将躺在里面,
等着吹起号角。
这是一首入棺派分裂教派的歌。他们说:“创世七千年之后,基督第二次降临,而假如不降临,我们就把福音书焚烧,别的书也没什么可信的了。”他们每天夜间抛开房子、土地、牲口、财产,到田野和树林里去,身穿白布尸衣,躺到原木凿成的棺材里,给自己做过安魂祈祷,然后就等待着号角声——“迎接基督”。
在涅瓦河和小涅瓦河形成的地角对面,河流的最宽处,加加林码头货场附近,在木筏、驳船、平底船和浮动船中间,停泊着皇太子阿列克塞的橡木筏,这是从下城边区流放到彼得堡给海军部造舰船用的。夏园里举行安放维纳斯雕像庆祝活动的那天夜里,这些木筏中的一张,舵旁坐着一个老船工,虽然这是炎热的季节,他仍然穿着破烂的羊皮袄和树皮鞋。人称他傻子伊万努什卡,认为他傻气或者疯癫。他每天都彻夜不眠,迎接基督,不停地唱着入棺派的那支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天天如是,已有三十余年。他坐在漂浮水面的光滑原木上,弓着背,双手抱膝,以期待的心情看着乌云空隙中露出的金黄发绿的天空。他那蓬乱的白发下面射出呆滞的目光,木然的脸上充满惊恐和期望。他慢吞吞地左右摇晃,用拖长的凄凉的声音唱着:
松木的棺材
是为我造的。
我将躺在里面,
等着吹起号角。
天使凿出棺材,
把我给唤醒,
我去接受上帝审判。
通向上帝的路有两条,
宽敞而且漫长。
一条道路——
通向天国,
另一条道路——
通向黑暗的地狱。
“伊万努什卡,过来吃晚饭!”有人从木筏的另一端向他喊道,那里在石头搭的灶膛里燃烧着篝火,上面用三根木棍吊着一口铁锅,煮着鱼汤。伊万努什卡没有听见,继续唱着。纤夫和船工们围火而坐,谈着话。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分裂教派长老科尔尼利,他曾从波莫瑞徒步走到伏尔加左岸的凯尔仁涅茨森林传教,鼓吹自焚;他的门徒有莫斯科的逃亡学生吉洪·扎波尔斯基;还有阿斯特拉罕的逃亡炮手阿列克塞·塞米萨仁内伊;海军部逃亡水手,填缝工伊万之子伊万·布德洛夫;书吏拉里翁·多库金;女长老维塔丽娅是云游派教徒,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过着鸟儿般的生活,永远四处流浪——她四海“为家”,任何地方也不久留,似乎是因此,人称维塔丽娅 1 ;她的永不分离的旅伴基里凯娅·鲍萨娅是个狂叫症患者,“肚子里有魔鬼的魔力”;其他一些门徒,来自各行各业,有各种头衔和名分,但也都是“隐姓埋名的人”,由于逃避无法承受的捐税、兵役、树条鞭刑、苦役、挖鼻、剃光头、二指拧劲以及别的“反基督的酷刑”而逃亡。
“我太忧愁了!”维塔丽娅说,这个老太婆精神还挺旺盛,行动敏捷,满脸皱纹,但气色红润,如秋天的苹果,扎着头巾。“忧愁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天气这么阴沉,太阳也不像从前那么明亮。”
“最近一个时期,很凄惨:反基督的恐怖遍布世界,因此也就有了忧愁,”科尔尼利解释说,这个精瘦的小老头儿长着普通庄稼汉子的脸,长满麻子,好像是跟瞎子差不多,但实际上眼力极其敏锐,能洞察一切,仿佛是能钻到他人心灵的深处;他头上戴着分裂教派帽,跟僧帽相像,身穿褪色的黑法衣,腰间扎着一条带有皮念珠的皮带;一条苦行僧的枷锁——由铁十字架做成的三普特重的锁链扎进躯体里,每活动一下都发出轻微的响声。
“我也能领悟这一点,科尔尼利神父,”女流浪者继续说,“如今剩下的时间不长了。听说是,再过一些时候,等到第八个一千年中期就是世界末日了,对吗?”
“不,”长老自信地反驳道,“用不了这么长时间……”
“上帝呀,发发慈悲吧!”有人深深地叹息说,“上帝知道,而我们只是知道上帝会发慈悲的!”
大家都沉默了。乌云把天空的空隙遮盖上,天空和涅瓦河都变得黑暗了。闪电开始越来越亮,在每一次浅蓝色的闪光中,彼得保罗要塞浅黄色的细长尖塔都映照到涅瓦河里。五角形的石头棱堡和仿佛是凹陷下去的平坦的河岸以及岸上货仓和军需库等光滑的抹泥建筑物都变黑了。河对岸的远处,透过夏园的树木,闪烁着彩灯的灯火。从凯乌萨里岛,即白桦岛上传来暮春最后的气息——云杉、白桦和山杨的气味。木筏由于有通红的火焰照耀而略略显得发黑,上面坐着一小伙人,在雷雨乌云和黑色的河面中间,孤零零的,好像是被遗弃了,孤悬在两重天际,两重深渊之间。
大家都沉默下来,变得如此寂静,原木下面潺潺的流水声听得清清楚楚,从木筏另一端沿着水面传来伊万努什卡凄凉的歌声,还是那支歌:
松木的棺材
是为我造的。
我将躺在里面,
等着吹起号角。
“怎么,小鹰们,”狂叫症患者基里凯娅开始说话了,她还是个年轻的女人,面孔温柔而有光泽,仿佛是蜡制的,但带有冻伤的疤痕——她经常赤着脚走路,甚至是在最严寒的天气——两只脚黑得吓人,像是老树的根,“我不久前在这儿,在彼得堡的小吃市场听说:如今俄国没有皇上,现今的那个皇上不是嫡传,不是俄国种,不是沙皇血统,而是德国人,德国人的儿子,要么就是换来的瑞典人,这可是真的?”
“不是瑞典人,不是德国人,而是个可恶的犹太人,出身于但支派 2 。”科尔尼利长老宣布说。
“唉,上帝呀,上帝!”又有人深深地叹息说,“你瞧,皇上的家族原来是狂暴好战的!”
争论四起,彼得是个什么人——是德国人,瑞典人,还是犹太人?
“鬼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谁晓得他是妖妇孵出来的还是在潮湿的澡堂子里长出来的,但只是知道,他是个变形人。”逃亡水手布德洛夫认定说。这个青年人三十来岁,脸色很聪明,表情清醒而严肃,当年可能是很漂亮,但在服苦役时前额上留下一道黑疤并且被挖掉鼻子,这损坏了他的相貌。
“老少爷们,我了解,真正了解皇上的一切,”维塔丽娅接过话茬说,“我在凯尔仁涅茨听一个流浪乞讨的女长老说过,莫斯科沃兹涅先斯克修道院的修士们也都这么讲过:我们的沙皇,虔诚的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从前到过海外,生活在德国人中间,在德国土地上漫游,也到过玻璃国 3 ,而在德国土地上,掌管这个玻璃国的是一个姑娘,这个姑娘把皇上痛骂一顿,把他放进热锅里,然后又装进带有钉子的木桶,扔进大海里。”
“不对,不是装进木桶,”有人更正说,“而是捆在柱子上。”
“呶,装进木桶也罢,捆在柱子上也罢,反正是失踪了——杳无音信。从海外来了一个出身于但支派的可恶的犹太人,取代皇上的位置,他是个不贞洁的姑娘所生。那个时候,任何人也没有认出他来。他很快到了莫斯科——做一切事都按照犹太人的方式:没有接受宗主教的祝福;没有去朝拜莫斯科显灵圣徒的圣骨,因为他知道——神力不准他这个罪大恶极的人到圣地去;从前那些沙皇的陵寝也没有去祭祀过,因为他们对他来说是外人,他非常憎恨他们。皇上家族中的人,无论是皇后还是太子和公主都不见,害怕他们揭穿他,对他这个罪大恶极的人说:‘你不是我们的人,你不是皇上,而是个可恶的犹太人。’新年那天也没有见老百姓,觉得老百姓会像揭穿格里什卡·拉斯特里加那样揭穿他,在各个方面都像拉斯特里加那样行事:不遵守斋戒,不到教堂去,每个星期六也不在浴室洗浴,跟罪恶多端的德国人一起过荒淫的生活,所以如今德国人在莫斯科都成了大人物,现在一个最不中用的德国人也都高于大贵族和宗主教。他,这个可恶的犹太人公开地讨好淫乱的德国人;他饮酒不是为了颂扬上帝,而像酒馆里的酒鬼一样丑恶和伤风败俗,喝醉了就在地上打滚和胡言乱语:对自己的酒友各个加封,称其中一个为宗主教,称另一些为都主教和大主教,而称自己为大辅祭,把一切下流的话跟圣词圣语混杂在一起,扯着大嗓门狂呼乱叫,以此来给自己的德国人开心取乐,甚至还谩骂基督教的一切圣徒和圣物。”
“这也就是先知达尼伊尔所预言的圣地的荒凉!”科尔尼利长老总结说。
人群中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被囚禁在苏兹达尔的皇后阿芙多季娅·费奥多罗芙娜说:要坚强,坚持基督教信仰——这不是我的沙皇,而是别人。”
“他想要让皇太子适应他的处境,可是皇太子不听他的。沙皇因此想让他知道,叫他当不上沙皇。”
“噢,上帝呀,上帝!你看这是什么样的命运呀。上帝的安排,父亲攻击儿子,儿子攻击父亲。”
“他算是他的什么父亲!皇太子自己说,他不是我父亲,也不是沙皇。”
“皇上喜欢德国人,而皇太子则不喜欢德国人;他说,给我点时间,我会收拾他们的。有一个德国人来见他,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皇太子就把他身上的衣服烧了,把他本人也烧伤了。这个德国人去找皇上告状,皇上说:你为什么要到他那儿去?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能过好日子。”
“是这样!老百姓都这么说:等我们的皇太子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殿下登上皇帝宝座,到那时,我们的皇上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就得滚蛋,他的一切也都跟他一起滚蛋!”
“真的,真是这样!”一个欢快的声音肯定地说,“他皇太子的灵魂里燃烧的是古代。”
“他是个寻神的人!”
“俄国的希望!……”
“如今在老百姓中间也流传着许多女人的闲话,不能全信,”伊万·布德洛夫开始说,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听他那心平气和严肃认真的谈话,“我还得说:他究竟是瑞典人,还是德国人,或者是犹太人——鬼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可是有一点却是明摆着的,自从他当了沙皇,我们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见到过,生活沉重,连口气都不能喘。就拿我们这些当差的哥们来说吧:跟瑞典人打仗一打就是十五年,什么地方也没有做过坏事,不惜流血,可是如今却不得安生;夏天和秋天在海上航行,在石头堆里过冬,饿的饿死,冻的冻死。他使全国一贫如洗,有些地方庄稼人那里连头羊都找不到。听说,他头脑聪明,头脑聪明!要是头脑真的聪明,就能判断出人们这种贫困。我们在什么地方看到了他的智慧?颁发了一部民法,建立了元老院。可是有什么好处呢?只是领取很多俸禄。你去问问告状的人,有一起官司不拖拖拉拉,能够直截了当地做出判决吗?有什么可说的!……对待全体老百姓肆无忌惮!这样治理国家,让基督教在我们灵魂中没有丝毫地位,耗尽了最后的生机。上帝怎能忍受这种残酷无情?可是这种事绝不会白白地过去,定会得到报应:或迟或早,终有一天鲜血会淋到他们的头上去!”
一个叫阿莲娜·叶菲莫娃的女人,生着一张很平常和善良的脸,她一直一声不响地听着,这时却突然为沙皇辩解。
“我们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低声地,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只说一句:让上帝使沙皇信奉我们的基督教信仰!”
可是响起了不满的声音:
“他算是什么沙皇!狗屁沙皇!他已经精疲力竭。昏头昏脑。”
“变成了犹太人,不喝血就不能活。哪天喝够了血,那天就快活;哪天不喝血,那天连面包也吃不下!”
“吸血鬼!把整个世界全吃光了,可是这个酒鬼还嫌不够。”
“让他下地狱吧!”
“你们这些傻瓜,这些狗崽子!”炮手阿列克塞·塞米萨仁内伊突然喊道。这是个身材魁梧的红头发的年轻汉子,生着一张既非野兽般的又非孩子般的面孔。“你们这些傻瓜,为什么不会维护自己的脑袋!因为你们灵魂和肉体都堕落了:你们像是白菜上的蛆一样任人砍杀。我会把他抓过来剁成碎块,把他的身体撕得粉碎!”
阿莲娜·叶菲莫娃只是无力地长出一口气,画个十字;她后来承认,听了这番话,她像是给扔进火堆里。别的人也都惊恐地看着塞米萨仁内伊。可是他的眼睛里充满血丝,凝视着一点,他攥紧拳头,若有所思地轻声补充说,但这轻声比愤恨更让人害怕:
“我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到现在为止没有人把他弄死。他夜间或早或晚人少的时候外出,有五把刀就可以把他砍成肉泥。”
阿莲娜满脸煞白,想要说什么,但只是无声地动着嘴唇。
“有三次想要杀沙皇,”科尔尼利长老摇着头说,“可是没能杀死:有魔鬼跟随着他,保护他。”
彼季卡·日兹拉是个逃亡的终身义务兵,这个浅色头发的小个子士兵还完全是个孩子,傻头傻脑,枯瘦的脸上表现出病态,他开始发言,匆匆忙忙,结结巴巴,颠三倒四,以抱怨的语气和孩子般嘶哑的声音说:“噢,弟兄们哪,弟兄们!”他报告说,用三条船从海外运来给人刺印的刺印器,不让任何人看见,放在科特林岛上,戒备森严,有士兵放哨,不换班。
那是根据彼得的命令给应征士兵刺的特殊记号,沙皇在1712年就此写信给钦命全权将军雅科夫·多尔戈鲁基公爵:“至于为应征士兵刺记号一事——亦即用针在其左手上刺成十字形,然后敷以火药揉之。”
“刺过印的人发给面包,没有印记的人不发给面包,就得饿死。噢,弟兄们哪,弟兄们,真可怕呀!……”
“为了填饱肚子,大家都把儿子送去遭罪,然后再向他致敬。”科尔尼利长老证实说。
“有些人已经给刺了印,”彼季卡继续说,“也有我,弟兄们哪,弟兄们,我这个该死的也给刺了……”
他用左手艰难地把无力下垂着的像树皮一样的右手抬起来,凑近光亮处,指给大家看大拇指和食指中间用钢针刺的壮丁官印。
“刺了以后,手就开始枯萎。现在完全枯萎了。先是左手,后来右手也枯萎了:我想要画十字——抬不起手来……”
大家都惊恐地看着他的手,只见那只手像死人的一样,没有血色,上面有一个好像是由天花瘢组成的黑色疤痕。这是官家在人的身上给刺的十字形印记。
“这个印记就是,”科尔尼利长老断定说,“就是反基督的印记。据说是:给他们手上打上印,谁手上有印,他就无权把这手上的十字记号遮盖起来,他的手上虽然没有镣铐,但是等于他起过誓了——这种人是不准翻悔的。”
“噢,弟兄们,弟兄们哪!他们给我做了些什么呀!……我要是早知道,就是死了也不会同意他们。把人给毁了,像是给牲口烙钢印一样,给人刺了印!……”彼季卡颤抖着用嘶哑的声音说,眼泪从他那张孩子般的悲戚的脸上哗哗地流下来。
“我的亲爹呀!”狂叫症患者基里凯娅轻轻地拍着双手,仿佛是被一个突然出现的想法所震惊,“这一切,这一切都只怪一个人:沙皇彼得……”
她没有说完,那个可怕的字眼儿停在嘴边儿上了。
“你以为怎么的?”科尔尼利长老用锐利的专注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他也就正是……”
“不,别怕。还没有他呢。难道他的预言……”多库金企图反驳。
可是科尔尼利站直了身子,他身上那条铁十字架组成的锁链哗啦地响了,他举起手来,捏着两个指头,慷慨激昂地说道:
“听我说,正教徒们,什么人当皇上,什么人自从1666年夏天开始统治你们,这是个野兽的数字。起初,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和宗主教尼康 4 一起背离了信仰,成了野兽的先驱,在他们之后,沙皇彼得则彻底丢掉了信仰的虔诚,不任命宗主教,把整个教会和神权窃为己有,起来反对我们的主耶稣基督,自己成了教会唯一的首脑,独裁的大牧首。经书里讲到基督时说:我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可是他嫉妒主的至高无上,自封为‘彼得一世’。1700年1月1日,在这个古罗马的伊阿努斯 5 神的新年,玩火娱乐,在盾牌上铭刻上:我的时代业已到来。他庆祝波尔塔瓦战争中对瑞典人的胜利时,在教堂唱赞歌之前,宣布自己为基督。在他驾临莫斯科的欢迎仪式上,在凯旋门和游行中,让小孩子们穿上白色衣服,为了颂扬自己,让他们唱赞美歌:奉主之名而来的,是应当称颂的!奥莎那就在上苍!主将降临吾侪!就像以色列的孩子们迎接我们的主耶稣基督进入耶路撒冷时,按照神的吩咐,为神子唱赞美歌一样。他给自己加了各种尊号,超过了至高无上的上帝。先知预言:反基督是高傲的世界之王,假冒西门-彼得 6 到了罗马。我们这个彼得是死亡之子,上帝的辱骂者和反对者,亦即反基督,如今到了俄国,也就是第三罗马。如经书中所说:谄媚者处处模仿神子,而我们这个谄媚者自我吹嘘说:我是孤儿们的父亲,我给流浪者们提供住所,我给穷人们救助,我为受伤害者解除伤害;为病人和老人建立了医院;为儿童开办了学校;使不懂政治的俄国人民在很短的时间懂得了政治,在一切知识领域中与欧洲人民并驾齐驱;扩大了国家的版图,把丢掉的找了回来,把散失了的集中起来,给被糟蹋的恢复了名誉,使陈旧的焕然一新了,把沉睡的人唤醒,创造了未曾有过的。我——善良,我——温顺,我——仁慈。我是永生的神,力量强大,所有的人都来吧,向我致敬吧,因为我——就是上帝,除我之外,再没有别的上帝了!这头野兽就是这样假仁假义地夸耀自己的善行,经书中说:这头野兽很可怕,什么都不像;狡猾的狼就是这样披着羊皮隐蔽起来,捕捉一切,把它吞食。正教徒们,听一听先知的话吧:走吧,我的人,离开巴比伦吧!自救吧,因为在城市里活人不会得救,从城市里逃跑吧,受迫害者,正派的人们,逃到森林和荒野里去吧,穷苦的和寻找未来的人们,按照神的指示,躲藏到大山里和山洞中,躲藏到地窖里,因为兄弟们,你们自己会看到,我们正处在无数的灾难之中——反基督要来了,
我们这个时代因他而要结束。阿门!”
他沉默了。闪电耀眼的光辉把他从头到脚全都照亮;在这闪光中观看他这个小老头的人,觉得他是一个巨人;一声沉闷的雷鸣好像发自地下——成了他讲话的回声,充溢着天和地。他沉默了,大家也都默不作声。又是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原木下面潺潺的流水声和从木筏另一端传来的伊万努什卡拖长的悲伤的歌声:
棺材呀,我的橡树独木棺,
你们是人人永久的住宅。
白昼结束,傍晚临近,
叶落终究要归根呐,
最后的时代已来临。
由于这支歌,寂静变得更加深沉和更加威严。
突然,一声轰鸣,一束焰火腾空而起,在黑暗的夜空中雨点儿般地撒落下彩虹似的繁星;它们映照在涅瓦河里,在它那面黑色的镜子里加大了一倍——也燃起了焰火。燃起了带有透明画面的木牌,转动起火的轮子,火的喷泉火花四溅,从白炽如阳光的火焰中展现出一个个庙宇般的建筑物。维纳斯已经耸立在涅瓦河畔的长廊里,从那里沿着水面传来饮宴者的欢呼声:“万岁!万岁!万万岁!伟大的彼得,祖国之子,全俄国的皇帝!”响起了乐曲声。
“兄弟们,这是最后的征兆!”科尔尼利长老兴奋地喊道,伸手指着焰火,“正如圣伊波里特所证明的:人们用不可理解的歌声和不断的欢呼声与激烈的狂叫声来赞颂他这个反基督。光辉,胜过一切的光辉笼罩着他,他本是黑暗的最高长官。他把白天变成黑夜,把黑夜变成白天,把太阳和月亮变成鲜血,把火从天上驱走……”
在燃烧着的宫殿中出现了彼得的形象,像巨人神普罗米修斯一样的俄国雕塑师。
“所有的人都向他顶礼膜拜,”长老结束说,“欢呼:万岁!万岁!万万岁!这头野兽像什么人?谁能跟他战斗?他给了我们天火!”
大家看着焰火都惊呆了。当被彩虹般的五彩焰火所照亮的烟团中出现一个巨大的海怪,长着有鳞片的尾巴、带刺儿的鳍和翅膀,只见它顺着涅瓦河从彼得保罗要塞向夏园飘来——他们觉得,这也就是启示录中所预言的那头从深渊里出来的野兽。他们一分钟一分钟地等待着,以为会看见魔鬼反基督在水中向他们走来而“不湿鞋”,或者在雷电中扇动着火的翅膀向他们飞来,所向披靡。
“噢,弟兄们,弟兄们呀!”彼季卡像一片叶子似的浑身发抖,上下牙齿不停地碰撞,“可怕……我们正在谈论他,可是他不是就在这里,就在近处吗?你们看,我们吓成什么样了!”
“我真不知道你怎么会像女人这样胆小。一根山杨木桩塞进喉咙里,事情也就完了!……”塞米萨仁内伊开始鼓起勇气,可是坐在他身旁的狂叫症患者基里凯娅却突然尖叫一声倒下去,一边叫喊着一边抽搐起来——他也脸色变白,浑身发抖。
基里凯娅是在童年时坐的病。她自己讲过,有一次,继母给她盛了一碗菜汤让她吃,并破口大骂:吞去吧,鬼东西!——打那儿以后过了两个星期,基里凯娅就生病了,听见肚子里有个东西像小狗似的咕咕叫;别的人也都听见了这种咕咕叫声;的确是在她的肚子里——有魔鬼的魔力,用人的舌头和野兽的声音说话。把她关押起来,根据皇上关于狂叫者的谕旨,她受到审讯,挨了笞杖和鞭打。她保证“今后不再狂叫,一旦再犯,必将受重罚,挨鞭打和流放到纺织作坊去终身做工”。可是鞭子并没能把魔鬼赶跑,她照旧继续狂叫。
基里凯娅说:“噢,恶心,恶心!……”又哭又笑,狂叫不止,时而像狗,时而像羊,时而像青蛙,时而像猪,或者像别的动物。
木筏上的守夜狗被这种奇怪的声音吵醒,从狗窝里钻出来。这条狗由于饥饿而瘦骨嶙峋,肚皮塌陷,肋骨隆起。站在它旁边的伊万努什卡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继续唱自己的。狗扬着头,尾巴夹在后腿中间,向着焰火哀怨地吠着。狗吠和基里凯娅的狂叫汇成一个声音。
往基里凯娅身上泼完水,长老向她俯下身去,念着驱赶魔鬼的咒语,往她的脸上又是吹,又是吐,又是用红色的皮念珠抽打。她终于静下来,像是昏迷了似的,睡着了。
焰火熄灭了。木筏上的篝火也已快要成为灰烬。黑暗降临了。什么也没有发生。反基督没有来。没有什么令人惊惧的。可是悲伤却向他们袭来,比惊惧还令人惊惧。他们照旧坐在木筏上,在这漆黑的天和漆黑的水之间,形成孤零零的一小堆,被遗忘了,犹如孤悬在这两重天际中间的空中。万籁俱静。木筏一动不动。然而,他们却觉得好像是在迅速地飞翔,坠入黑暗——漆黑的无底深渊,那头野鲁的巨口,走向无法逃脱的末日。
在这个漆黑闷热的夜里,唯有蓝色的闪电不时地闪动,从夏园传来小步舞曲柔和的声音,也从维纳斯的王国里传来令人陶然欲醉的爱情的叹息,只听牧童达甫尼斯一边解着牧女赫洛娅的腰带,一边低吟道:
丘比特,射出你的箭吧。
我们已经不是没有伤痛,
然而,被爱情之箭射中,
即使溃烂也都感到甜蜜,
你那金色的爱情之箭
让我们人人全都折服。
注解:
1这个名字与俄语动词“居住”同根。
2据《圣经·旧约》,但支派为以色列人的一支,十分好战,有时过着无法无天的强盗生活。
3“斯德哥尔摩”在俄语中读音接近玻璃一词,因此老百姓有时把瑞典叫作玻璃国。
4尼康(1605—1681)俄国东正教宗主教,在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的支持下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致使教会内部发生分裂。
5古罗马的时间之神,新年就是祭祀他的节日。
6耶稣的使徒之一,曾随耶稣外出传道;原名西门,耶稣为他改名彼得。
二
涅瓦河上,紧挨着皇太子的木筏,停着一艘从阿尔汉格尔斯克开来的大平底船,上面堆放着的陶瓷器皿像一座小山一样。船主是富商普什尼科夫,他是北方沿海的分裂派教徒,在自己的船上窝藏逃亡的隐姓埋名的旧教派人物。船尾甲板下面有一些跟仓房一样的小型木板船舱,农妇阿莲娜·叶菲莫娃就在其中的一个栖身。阿莲娜是个农家女,莫斯科制币匠、圣像破坏运动的拥护者马克西姆·叶列梅耶夫的妻子。圣像破坏运动的主要导师——理发匠福姆卡被焚时,叶列梅耶夫抛下妻子,跑到下游的城市去了。她本人既不是分裂派教徒,也不是东正教徒;捏着两个指头画十字,这是一个长老教她的,那个长老来到她那里,对她说“不要捏着三个指头向上帝祷告”;可是她却到东正教教堂去,向东正教的神职人员忏悔。虽然听到过有关彼得的可怕传闻,但她相信他真的是俄国沙皇,并且喜欢他。她祈求上帝能让她亲眼见见皇帝陛下。于是就来到彼得堡想要看看皇上。她一直有个想法:祈求上帝让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悔过,回到自己父辈的信仰上来,停止对旧教派信徒的迫害,能让那些人也跟东正教教会联合起来。阿莲娜自己专门编了一篇祈祷词,好让不同的信仰联合起来,她本来想要把这篇祈祷词告诉给神父,但是一直没敢这么做,“因为编得不好”。她云游过许多修道院;她在沃兹涅先斯克修道院和喀山圣母教堂为长老们念了六个星期的沙皇颂歌;她自己每天为他叩头两千,或三千。然而这些她还觉得不够,最后,她不顾一切,想出一个办法:让自己的侄儿、十四岁的男孩瓦夏把她编的关于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以及各种信仰联合的祈祷词写了一份,缝在一个小口袋里,挂在小十字架下面,然后交给乌斯宾斯基大教堂的神父,并没有告诉他秘藏的祈祷词。
在木筏上听了那番谈话之后,阿莲娜回到平底船上自己的单人居室,当她想起这天晚上所听到的关于皇上的一切,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怀疑:关于沙皇的种种议论莫非都是真的,能为这种沙皇向上帝祈祷吗?
她在黑暗气闷的板棚里一动不动地躺着,大睁着双眼,一身冷汗,这样躺了很长时间。后来,她终于起来了,点燃一个小蜡头儿,把它放在墙角悬挂在木隔板上悲苦众生的圣母像前(这幅圣母像跟彼得在维纳斯雕像基座前拿给人看的那幅是一样的),跪下,叩了三百个头,开始祈祷,眼含热泪,一边叹息着一边绝望地祷告,祈祷词就是缝在乌斯宾斯基大教堂小十字架底下布袋里的那一篇:
“你听着,神圣的大教堂及其整个二级天使和六翼天使的供桌、先知和祖宗、逢迎者和受难者、福音书和福音书里所有的圣训——全都想想我们的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吧!你听着,神圣的使徒大教堂及其所有的圣像和有灵验的小十字架、所有使徒的书和神灯、枝形大吊灯和蜡烛、供桌罩布和袈裟、砖墙和铁栏、繁茂的树和鲜艳的花!噢,我也祈求美丽的太阳:向天上的沙皇为我们的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祈祷吧!噢,月亮,你这第二盏明灯,和所有的星辰!噢,苍天和云彩!噢,大雷雨的阴云和狂暴的飓风与旋风!噢,天上飞的鸟儿!噢,蓝色的海洋和江河湖泊!向天上的沙皇为我们的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祈祷吧!海里的鱼儿、田野里的牲口和橡树林里的野兽、田野和森林以及地上生长的一切,都向天上的沙皇为我们的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祈祷吧!”
一道木板墙把女人阿莲娜的小单间跟隔壁那间宽敞一些的净室隔开,科尔尼利长老带着他的门徒吉洪住在那里。吉洪在木筏上一言没发,只是听别人谈话,听得比任何人都精神集中。大家散去之后,长老乘一条独木舟上岸去会见其他一些分裂派教徒,和他们谈论将要发生在伏尔加河左岸凯尔仁涅茨森林里的一起集体自焚,将有一千多受迫害的旧教派信徒参加。吉洪独自一人回到那间浮在水上的净室,躺下了,但是也跟隔壁小单间里的女人阿莲娜一样,没能入睡,思索着那天夜里所听到的事。他感觉到,这些思想会决定他今后的前途,将会出现一个时刻,像一把刀一样把他的生活切成两半。“我现在就像是坐在刀刃上,”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倒向哪一边,就向着那一边走去。”
他的过去也跟着未来一起展现在他的眼前。
他出身于扎波尔斯基公爵家族,这个家族以前曾显赫一时,但早已衰败没落。吉洪是个独生子,是这个家族最后的苗裔。父亲曾经是火枪兵的首领,参加了反对彼得的叛乱,站在米洛斯拉夫斯基一边,拥护旧的俄国和旧教派信仰。1698年大搜捕期间,他在主易圣容军团的监狱里受到审讯,在红场的克里姆林宫里被处决。八岁的吉洪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由年迈的仆人叶美里扬·帕霍梅奇照管。这个孩子虚弱消瘦;患有癫痫症,不时地发作;他热烈而温情地爱着父亲。老仆担心孩子的健康,隐瞒了父亲之死,对吉洪说,父亲到遥远的萨拉托夫领地办事去了。可是孩子哭了,很伤心,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游荡,像个幽灵,心里感到了灾难。他终于忍受不住了。有一天,经过长时间的仔细询问之后,从家中逃了出来,想要到克里姆林去,他的伯父住在那里,向他打听父亲的情况。可是当时伯父已经不在人世,他和吉洪的父亲一起被处决了。
孩子在斯帕斯门附近遇到几辆大马车,只见上面满满地装着被处决的火枪兵的尸体,这些半裸的尸体都是随随便便扔到车上去的,像是从屠宰场拉出来的杀死的牲畜。这些尸体是运往义冢去的,也就是一个屠宰坑,把这些尸体跟一切脏东西一起一股脑儿地抛进去:沙皇就是这样下令的。从克里姆林宫城墙上的炮眼里伸出木杆,上面悬挂着无数的尸体,像是“肉柈子”——像是阿斯特拉罕咸鱼一捆捆地挂在太阳底下晾晒一样。
沉默无言的老百姓整天聚集在红场上,不敢走到刑场的近处,只能从远处观望。吉洪挤过人群,在宣谕台附近的血坑里看见几根又长又粗的原木,这是用来搭断头台的。死囚们相互拥挤着,有时是三十多人为一批,把头放在那上面,排成一行。那时,沙皇正在宫里饮宴,宴会厅的窗户朝着广场,他身边的一些大贵族、弄臣和宠宦在把人头砍下来。沙皇不满意他们的工作——不熟练的刽子手们的手发抖了——下令把二十名死囚带到他饮宴的餐桌前,在这里亲手把他们处决:在一片欢呼万岁声和乐曲声中,他喝一杯酒,砍一颗头;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砍头声一声接着一声地响;酒和血流到一起,酒中掺了鲜血。
吉洪也看见了绞刑架,呈十字架形的绞刑架是用来处决火枪兵中的神甫的,打扮成宗主教的弄臣尼基塔·卓托夫亲自把他们绞死;还见到许多车裂刑具,只见车轮上绑着被车裂者的四肢;铁扦和尖木桩上插着半腐烂的头颅:根据沙皇的谕旨,不到完全腐烂,不准把它们摘下。空气充满臭味。乌鸦一群一群地在广场上空盘旋。
孩子仔细观察着一颗头颅。它在透明的蓝天和金色与玫瑰色的浮云衬托下变成了黑色:远处——克里姆林宫里大教堂的圆顶仿佛是在燃烧,闪着红光;传来晚祷的钟声。突然间,吉洪觉得,仿佛一切——天空、教堂的圆顶、他脚下的土地——都在晃动,他本人陷进深渊。那颗插在铁扦上的头颅被挖掉了眼睛,只剩下两个黑洞,他认出那是父亲的头。响起了鼓声。从拐角后面走出一连主易圣容近卫军,押解一些拉着新的牺牲者的大车。死囚们穿着白色尸衣,手执燃着的蜡烛,脸色平静。最前面有一个高个子的人骑着马。他的脸色也很平静,但令人恐怖。
这是彼得。吉洪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可是现在立刻认了出来。这个孩子觉得,已死的父亲的头颅正在用那双空洞洞的眼窝紧紧盯着沙皇的眼睛。就在这一瞬间,他失去了知觉。要不是一个名叫格里高利·塔里茨基的老人注意到他,他定会被惊恐拥来的人群给踩死。这个老人原来是帕霍梅奇的多年好友,他把吉洪抱起来,带回家。那天夜里,吉洪犯了癫痫,从来没有这么厉害。他勉强活过来。
格里高利·塔里茨基是个默默无闻的人,很穷,靠着抄写古书和手稿为生,他是第一批开始证明彼得是反基督的人中间的一个。后来在大搜捕中指控他“以反对反基督的狂热和值得怀疑的恐惧在老百姓中间用恶毒的语言辱骂皇上”。他写了一部题为《论反基督降临和世界末日》的书,想要把这部手稿付印,并“把这些书无偿地抛到老百姓中间去”。格里高利经常到帕霍梅奇那里去,跟他谈论沙皇——反基督和近期发生的种种事情。科尔尼利长老当时住在莫斯科,也参加了这些谈话。小吉洪听过三个长老谈话,这三个人像三只不祥的乌鸦,黄昏时聚集在一座空房子里,呱呱地叫道:“世界末日快要到了,一个凶残的时代来了,艰难的岁月来了:没有了真正的信仰,没有了石头墙壁,没有了坚实的柱子,基督教的信仰被扭曲了。反基督就在近期内降临:整个大地都将燃烧,并且由于我们无法无天而烧到地下六十肘 1 深。”他们讲道,看见了“一条令人厌恶的和极其可怕的黑蛇,它在尼康派 2 教堂举行祈祷仪式时趴在大主教的肩上取代了他们的披肩,一边爬一边咝咝地叫;或者夜间蜷曲在皇宫墙边,把头和嘴伸进皇宫里面,向沙皇耳语”。凄凉的谈话变成更加凄凉的歌声:
天上的王基督说:
唉,你们,我的子民
你们赶快跑进荒原,
跑进森林和山洞里。
分散开,我可爱的人们,
像棕黄色的沙粒一样,
像沙粒,像灰烬一样,
你们死去,我可爱的人们,
你们要是不死而复生,
就无法走进天国!
吉洪特别贪婪地听那些关于伏尔加河左岸密林和平原里秘密居民的故事,关于亮峪湖上的隐形城基捷日的故事。那个地方好像是荒无人迹的森林。可是那里也有教堂和房舍,也有修道院和居民。夏天的夜里,湖面上可以听到钟声,清澈的水中映出教堂的圆顶。那里是真正的人间天国:安宁、寂静、永远快乐;圣父们在那里像百合花一样盛开不衰,像柏树和椰枣一样永远常青,像珍珠一样宝贵,像天上星辰一样永世长存;出自他们嘴中向上帝的不断祈祷,像神香一样芳香,像手提香炉一样卓绝;而每逢夜幕下垂,他们的祈祷有时可以看得见,如火星四射的火柱;光辉明亮,不点蜡烛也可读书写字。主爱他们,像是保护眼珠一样保护他们,伸出自己的手掌把他们遮盖,让别人看不见他们,直到世界终结。他们不知道来自反基督那头野兽的痛苦和悲伤,只是为我们这些罪人日夜忧伤——因为我们和整个俄国都退却了,竟使反基督统治着俄国。通向这个隐形城市只有一条小径,称作拔都路,穿过不见天日的林莽,周围有各种妖魔鬼怪和吓人的毒蛇猛兽,而且任何人都找不到这条小径,唯有上帝亲自引导,才能走向这个安宁的栖身之处。
吉洪听着这些故事,向往到那里去,到茂密的森林和荒原去。他怀着无法形容的悲苦和甜蜜,跟随着帕霍梅奇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关于青年隐者亚瑟王子的古老诗句:
美丽的荒原母亲哟!
我要穿过森林,越过沼泽,
我要翻过高山,钻进洞穴,
我,年轻的王子亚瑟,
将搭一个小小茅舍,
在翠绿的橡树林中游荡,
乐得个逍遥自在。
布谷鸟儿在林中鸣叫,
射出那动人的目光,
对我进行谆谆教诲。
荒原呀,我的亲娘,
你那里有腐烂的倒木——
对于我却是天堂的食品,
又香又甜,丰美而可口;
处处都有冰凉的河水——
那是比蜂蜜还甜的饮料。
吉洪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不时地,尤其是在癫痫病发作前夕,出现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什么都不像,既令人恐惧得无法忍受,同时又很甜蜜,经常都是既新鲜又熟悉。这种感觉里既有恐惧和惊奇,也有回忆——仿佛是对另一个世界的回忆,但更多的是好奇,是希望,希望应该发生的事尽快发生。他从来都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种感觉,而且也不会用任何言语来表述这种感觉。后来,当他已经开始思考和认识世界的时候,这种感觉在他身上跟世界末日、第二次降临的思想融为一体。
那三个老人最不祥的呱呱叫声有时也使他漠不关心,而一些偶然的、瞬息间的东西——色彩、声音、气味——却以一种突如其来的力量唤醒了他的这种感觉。他家的房子坐落在莫斯科河南岸麻雀山的山坡上;花园直抵悬崖,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莫斯科——只见一堆堆黑色的房子,使人想到砍断的原木,在这一切的上方是克里姆林宫的白石围墙和无数的教堂金色圆顶。吉洪往往站在悬崖上长时间地观望壮丽而又可怕的落日景象,这经常发生在暴风雨的晚秋季节。在死气沉沉的蓝色的、紫色的、黑色的,或者火红色的,好像是被鲜血染成的云彩中,他觉得,时而出现一条巨蛇,把莫斯科盘了起来,时而出现一头长着七只脑袋的怪兽,一个淫荡的女人骑在上面痛饮下流无耻之杯,时而出现天使的大军,在驱赶魔鬼,用火焰击毙它们,结果是天上血流成河,时而出现光辉灿烂的锡安山 3,由未来的主率领降临人间的隐形城。某些日常生活琐事也能在他身上唤起这种感觉,例如闻见烟草味;再如看见第一本落到他眼里的根据彼得的谕旨在阿姆斯特丹用新发明的“活字”印刷的俄文书;看见德国人集居区里新开店铺的某些招牌;奇特的假发发型,打着一绺绺可笑的发卷,长得像犹太人的长鬓发,或者像狗耳朵;不久以前还是大胡子的年老的俄国人,刚刚把脸刮光,面部表情异常奇特。八十岁的老爷爷叶列美伊奇住在他们家的果园里养蜂,有一天在城关卡被沙皇的警察抓去,被强行剃掉胡子,长袍也按照一定尺度给剪短,剪到膝盖处。老人回到家,像个孩子似的大哭一场,不久就病倒,最后一命呜呼。吉洪很喜欢这个老头,很可怜他。但是看见胡须被剃掉和衣服被剪短的老人号啕大哭,他却止不住笑,这笑声如此奇怪和不自然,帕霍梅奇吓了一跳,以为他又犯了癫痫。在这笑声中有一种末日的恐怖感。有一年冬天,出现了彗星——拖着大尾巴的星星,如帕霍梅奇所说的。这个孩子早就想要看看这颗怪星,可是却不敢瞅它;故意扭过脸去,眯起眼睛,以便不看见它。可是却偶然间看见了,当时是晚上,帕霍梅奇抱着他去浴室,穿过一条被积雪给封住了的胡同。在胡同尽头,在黑色房子中间,在白雪覆盖的大地上空,在蓝黑色的天际边缘上闪耀着一颗巨大的亮星,稍稍有些倾斜,仿佛是奔向无限广阔的空间。它并不可怕,而是令人亲切,使人觉得可爱,是人所希望的,他看着这颗星,看也看不够。那种熟悉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强烈,使他兴奋和惊恐,心都收缩了。他的整个身躯向着这颗星伸去,好像是刚刚睡醒,脸上露出朦胧的笑容。就在这一瞬间,帕霍梅奇感到他的身体一阵痉挛。从孩子的胸部发出一声叫喊。他的癫痫病第二次发作了。
当他年满十六岁的时候,像其他贵族子弟一样,被送进“数学和航海技艺学校”。学校设在苏哈列夫塔里面,雅科夫·勃留斯将军在那儿从事天象观测,此人被认为是魔法师和巫师:一个在第二市民街卖渍苹果的斜眼女人看见,一个冬夜,勃留斯骑着望远镜从他那个塔顶上直接往月亮飞去。假如不是把孩子们强行拉去,帕霍梅奇说什么也不会让吉洪到那个鬼地方去。
这些贵族青年从自己的庄园给押解到学校,关在里面与外界隔绝,有的已经结婚,三十,甚至四十岁,和真正的孩子同坐一张书桌,同背一本书,书中有一幅图画,画着一个先生用一束树条抽打一个趴在凳子上的学生,文字说明是:每人皆应安心学习。所有的启蒙课本都装饰着这一类的诗句:
上帝呀,为这些小树祝福吧,
他们靠着树条抽打才能成材。
白桦树条能打动小孩子的心,
橡木棍棒能使成年人更坚强。
沙皇的谕旨规定:“从近卫军退役兵丁中挑选优秀者,每室配备一人,令其在学习时间手持树条;学生中有胡作非为者,皆应受到鞭打,不论犯过失者出身何种家庭。”
然而,往脑袋里灌输科学——小孩子用树条抽打,成年人用皮鞭和棍棒——可是不管如何,他们都同样学习很糟。他们有时在绝望时刻唱着“巴比伦囚歌”。岁数大的人用不规范的嘶哑的男低音开始唱道:
学校的生活我们受不住,
一天之内要挨五次鞭打。
岁数小的人用尖声细气的童高音接着唱:
咳,命苦,倒霉!
天天都要挨鞭打。
童高音和男低音汇成和谐的大合唱:
柳条抽打大腿,
板子敲打双手。
无缘无故挨嘴巴,
脊背剥下一层皮。
几何得学好呀,
稀菜汤也得喝。
咳,命苦,倒霉!
天天都要挨鞭打。
叫人讨厌的墨水!
我们的心被吸干。
纸呀,还有笔,
把我们全给毁了,
要是有个英雄好汉,
就能把学校砸乱。
咳,命苦,倒霉!
天天都要挨鞭打。
要不是有一个姓格留克的教师注意到吉洪,他会学不到很多东西。格留克是柯尼斯堡的德国人,天主教牧师,向一个逃亡的波兰僧侣学会半通不通的俄语,来到俄国教授莫斯科少年,“把他们当成柔软的可以随意捏成任何形状的黏土”。但他很快就失望了,与其说是对这些少年本身,不如说是对俄国的训练方法,“训练他们就像训练茨冈马一样”,用鞭子往他们头脑里抽打科学。格留克虽然是个酒鬼,但为人聪明和善良。他忧伤就喝酒,因为不仅俄国人,就连德国人也认为他是个疯子。他绞尽脑汁写文章,给牛顿的《启示录》注解写了注解,根据不久前出版的牛顿的《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所阐述的万有引力定律,用最精确的天文统计数字证明了基督教关于世界末日的预言。
他在自己的学生吉洪身上发现了非凡的数学才华,像爱自己亲儿子一样爱他。
老格留克本人在心灵中也是个孩子。他跟吉洪谈话时,尤其是喝得微醉的时候,把他当成自己唯一的成年知心朋友。给他讲解新的哲学学说和假说,讲到培根的《伟大的复兴》,斯宾诺莎的伦理学,笛卡儿的“旋风”,莱布尼茨的单子,但是讲得最振奋人心的则是——哥白尼、开普勒、牛顿的天文发现。这个孩子有许多东西不理解,可是却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来听他讲述各种科学奇迹,犹如听那三个老者讲述隐形城基捷日一样。
帕霍梅奇认为德国人的科学,尤其是那些“星象术”“机智术”都是违背神意的。
“可恶的哥白尼,”他说,“跟上帝对抗:把沉重的大地举到空中去。只有他才在梦中看见太阳和星辰不动,而大地旋转,违背《圣经》。神学家都嘲笑他!”
“真正的哲学,”格留克牧师说,“对于信仰不仅有益,而且是需要的。许多神父通过哲学科学而达到完美的境界。自然科学并没有背离基督教的律法;努力研究自然科学的人,也了解上帝,崇奉上帝;关于生物的科学议论会弘扬造物主,如经书中所写的:天空宣扬主的荣耀。”
可是吉洪却以其模糊的敏感猜测到,在科学与信仰的这种一致中并非一切都像格留克所想的那么简单,有一些他本人也不明白,尽管他努力去想。难怪老人醉酒后就世界的多元性、宇宙空间的不可思议等问题和自己进行学术争论的末尾,有时竟然忘记学生在场,好像是疲惫不堪,把秃头伏在桌子边上,假发滑向一侧——他觉得头特别沉重,与其说是由于酒劲,不如说是由于那些令人晕头转向的形而上学思想,他低沉地呻吟着,重复着牛顿的一句名言:
“噢,物理学,帮我摆脱开形而上学吧!”
有一次,吉洪——他当时已经十九岁,在学校已经毕业,能流利地阅读拉丁文——偶然打开放在老师桌子上的从荷兰带来的手抄本斯宾诺莎书信集,读了首先映入他的眼帘的几行:“在人与上帝的本质中间很少有共同之处,犹如在大犬星座和作为会吠叫的动物的狗之间一样。如果三角形能说话,它就会说,上帝不是别的,不是完美的三角形,而是圆——上帝的本质是最圆的。”另一封信里——谈到圣餐仪式时说:“噢,没有头脑的少年!是谁把你们迷惑了,你们竟然遐想,似乎可以把神圣和永恒吞进肚里,神圣和永恒似乎就是在你们的肚子里?你们教会的神秘主义有多么可怕:它们与健康的思想相矛盾。”吉洪合上书,不再读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由于思想而体验到那种感觉——世界末日的恐怖,以前只是由于外在印象才能体验到。
雅科夫·威廉莫维奇·勃留斯在苏哈列夫塔里有个丰富的图书馆和一个办公室,收藏有数学、力学和其他的工具仪器,还有各类实物——动物、昆虫、植物的根、各种矿物、古董复制品、古代钱币、奖章、石雕、面具和国内外的各种奇珍异物。勃留斯委托格留克牧师整理所有的物品和图书并登记造册。吉洪协助他,整天关在图书馆里。
有一次,一个晴朗的夏日傍晚,吉洪在图书馆里坐在带轮子的折叠式移动梯子的最顶端,面部朝墙,梯子从上到下全都摆满了书,他往书脊上贴编号标签,把新的登记账跟旧的进行核对,旧的登记账里错误百出,所有的外文图书的书名全是用俄文字母拼写的。高高的窗户上铅色的窗格里镶着小块圆形玻璃,跟古老的荷兰房子里一样,阳光透过窗户上的玻璃斜射进来,形成一道充满灰尘的光柱,落到一架架闪闪发亮的铜质机器上——有天球、星盘、罗盘、矩尺、两脚规、比例尺、水平尺、望远镜、显微镜,落到各种野生动物和鸟类标本上,落到巨大的猛玛头骨、面目狰狞的中国偶像和爱琴时代诸神美丽的假面具上,落到一排排无尽头的摆满单调的皮面图书的书架上。吉洪喜欢这项工作。在这里,在图书的王国里,舒适而宁静,犹如在森林里或者在被人遗弃的受到阳光宠爱的古老坟地。只有从马路上传来的晚祷钟声,使人想起基捷日的钟声,还可听到从隔壁房间敞开着的门里传来的格留克牧师和勃留斯谈话的声音。他们吃过晚饭以后,坐在那里一边抽烟喝茶,一边闲谈。
吉洪刚刚给一些四开本和八开本的书贴完新的编号,在旧的登记账里编号473的下面写着:“弗朗西斯·培根的哲学,英文,三卷”;编号308:“笛卡儿的哲学原理,荷兰文”;编号532:“艾萨克·牛顿的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他把这些书放到书架上,在书架的里边摸到一本躺倒的八开本书,便抽出来,原来是一本很古老的书,被老鼠啃过,编号461,“列奥纳多·达·芬奇论绘画,德文”。这是l582年在阿姆斯特丹第一次出版的德文译本,原文是:Trattati della pittura。书中有单幅插页,木刻的达·芬奇像。吉洪仔细观看这张奇怪而陌生的面孔,但同时又仿佛是很熟悉,在一次难忘的梦中见到过,他觉得在空中飞翔的西门-玛格大概也正是生着这样一副面孔。
隔壁房间里谈话的声音更响了。勃留斯就什么问题跟格留克争论起来。他们讲的是德语。吉洪在牧师那里学会了这种语言。有些个别的词使他震惊;他好奇地听了起来,手里还拿着达·芬奇的那本书。
“当牛顿写作《启示录》的注释时,他的思想不健全,我尊敬的,您何以看不清这一点?”勃留斯说,“况且就连他本人在1693年9月13日写给本特莱的信中都承认这一点:‘我失掉了思想的联系,感觉不到从前那种坚定的理性。’很简单,就是说,垮了。”
“阁下,我倒是希望和牛顿一起发疯,觉得胜过跟其他的两条腿动物在一起!”格留克兴奋地说,从杯子里喝了一大口。
“关于趣味是不能争论的,可爱的牧师,”雅科夫·威廉莫维奇继续说,干笑起来,那笑声激烈,好像木头发出的声音,“可是更有意思的是:就在艾萨克·牛顿先生写作自己的注释的同时,在世界的另一端,具体来说,就是此处,在我们这里,在莫斯科,一些被称为分裂派的狂热教徒却也写自己的《启示录》注释,几乎是跟牛顿得出了同样的结论。等待着世界的末日和第二次降临,他们中间一些人躺进棺材里,给自己唱挽歌,另外一些自焚。他们因此受到迫害,被追逐;可是我却要用哲学家莱布尼茨的话来谈论这些不幸者:‘我不喜欢悲剧性事件,希望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生活得好;至于那些平静地等待着世界末日的人的迷误,我则觉得这种迷误完全是无辜的。’我说,这也就是最有意思的:在这些启示录式的妄想中,西方和东方走到一起来了,最大的开化和最大的愚昧也走到一起来了,这也许确实会使人产生一个想法,世界末日在临近,我们大家都得很快见鬼去!……”
他又笑起来,笑声还是那么激烈,好像木头发出的声音,然后补充一句,但吉洪没有听清,显然是思想很偏激的,因为格留克平时每逢吃完晚饭,总是假发滑向一边,脑袋里轰轰地响,可是现在却突然愤怒地跳了起来,把椅子推向一旁,想要从屋里跑出去。但雅科夫·威廉莫维奇制止住了,说了几句好听的话就使他安静下来。勃留斯是格留克唯一的保护人。他由于格留克无私地热爱科学而喜欢他和尊敬他。然而,他是个怀疑论者,甚至如许多人所断定的那样,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因此不能不看见可怜的牧师扮演“天文学界的堂·吉诃德”角色,不能不戏弄他,不能不嘲笑他那部招灾惹祸的《启示录》注释和把科学与信仰的调和。勃留斯认为必须二者选一——要么是要信仰,不要科学;要么是要科学,不要信仰。
雅科夫·威廉莫维奇把格留克的杯子斟满,为了让他开心,开始询问牛顿的《启示录》的详情细节。老头起初不太高兴回答,可是后来却入迷了,于是转述了牛顿在1680年跟朋友们关于彗星的谈话。有一次,人们问牛顿关于彗星的问题,他没有回答,而是翻开自己的《原理》,指着一处,只见那里写着:恒星由于彗星的陨落而恢复。“您为什么关于太阳没有像关于星星那样开诚布公地论述过?”“因为太阳跟我们的关系更密切,”牛顿回答道,然后又笑着补充说,“对于那些希望了解的人来说,我说得够多了!”
“彗星陨落到太阳上,就跟飞蛾扑进火里一样,”格留克激动地叫道,“由于这一陨落,太阳的温度就要升高到这种程度,地球上的一切都烧焦!经书中说:天轰隆地降下,大自然燃烧起来而毁坏,地和地上的一切东西都将烧毁。到那时,两个预言都将应验——信仰宗教的人的和从事科学的人的。”
“我不想编造假说!”他兴奋地重复着牛顿的伟大名言。
吉洪听着——于是很久以前那三个未卜先知的老者乌鸦般的呱呱声,对于他来说,与科学最精确的结论吻合起来。他闭上眼睛,看见了那条偏僻的被积雪给封住了的胡同以及出现在胡同尽头黑色房子中间白雪覆盖的大地上空蓝黑色天际边缘上的那颗巨大亮星。跟童年一样,那种熟悉的感觉压迫他的心,兴奋和惊恐得使他难以忍受。达·芬奇的书从他手中掉下去,把星盘上的管子碰到地上,发出哐啷的响声。格留克跑过来。他知道吉洪患有癫痫症。看见他在梯子顶上浑身发抖,脸色苍白,便向他奔了过去,一把抱住他,搀扶着他,帮他爬下来。这一次没有发病。勃留斯也过来了。他们关切地询问吉洪。可是他沉默不语:感觉到不能跟任何人谈及此事。
“可怜的孩子!”雅科夫·威廉莫维奇把格留克领到一旁,对他说,“我们的谈话把他吓坏了。他们这里人人都是这样——只想世界末日。我发现,最近一个时期,某种疯狂像传染病一样在他们中间流行。上帝知道,这个不幸的民族最后结果会是如何。”
吉洪离开学校以后,本来应该像所有贵族子弟一样去军队服役。帕霍梅奇逝世了。格留克准备受勃留斯委托去瑞典和英国采购数学器具。他邀请吉洪与他同行,吉洪这时忘记了童年时的恐惧和帕霍梅奇的警告,越加热爱数学,潜心研究。他的身体健康了,癫痫没有复发。早就具有的好奇心吸引他到远方去,到“玻璃国”去,他觉得那个国度几乎是跟隐形城基捷日一样神秘。由于雅科夫·威廉莫维奇的奔波,航海学校的学生扎波里斯基和另外一些“俄国青年”一起根据沙皇谕旨被派往海外深造。他们和格留克一起于1715年6月初抵达彼得堡。吉洪年满二十五岁;他跟皇太子阿列克塞同年,但看起来还像个孩子。几天之后一艘商船从喀琅施洛特起航,他们应该驶往斯德哥尔摩——“玻璃国”的都城。
突然发生变化。彼得堡的面貌完全不同于莫斯科,使吉洪大为震惊。他整天在马路上闲逛,一边观看一边感到惊奇:无尽头的水渠、笔直的大马路、排列整齐的房舍——这些房子都建在打进沼泽地泥淖里的木桩上,排列成行,根据命令,“行列之外不得有任何建筑”——树林中和空地上简陋的抹泥小屋按照楚赫纳人的方式用草皮和树皮篷盖,“普鲁士风格”的宫殿建筑独出心裁,凄凉的驻军营房、仓库、带有荷兰式尖顶和自鸣钟的教堂——所有这一切都平淡无味,庸俗不堪,单调无聊,同时又很像是梦。有时在阴暗的早晨,在肮脏的黄色雾霭中,他觉得整个这座城市与雾一起腾空而起,像梦一样飘散。在基捷日城,存在的东西——看不见,而在这里,在彼得堡则相反,看见的却是没有的;但这两座城市同样都是透明的。于是他重又产生了那种可怕的感觉——末日感,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了。可是这种感觉跟以前一样,没有使他产生兴奋和惊惧,而是以无限的忧伤压迫着他。有一天,他在三位一体广场“四艘三桅战舰”咖啡屋附近遇到一个身穿皮衣的高个子荷兰船长。当年在莫斯科红场宣谕台附近插在铁扦上的父亲的头颅曾经用那对空洞洞的眼窝紧盯着沙皇的眼睛,现在也正是这样——吉洪立刻认出了他:这是彼得。令人生畏的面孔仿佛是向他解释清这座可怕的城市:这个人和这座城市打着同一个印记。
那一天,他也遇到了科尔尼利长老,很高兴,把他当成亲人,以后便寸步不离。他在长老的净室里过夜,在木筏上,在平底船里和那些逃亡的隐姓埋名的人一起度过一个个白天。听他们讲述在遥远的北方,在波莫瑞、奥涅加和奥隆涅茨森林里修行的伟大神父们的生活,科尔尼利长老曾经离开莫斯科在那里住了多年,听他们讲述那里可怕的数千人集体自焚。科尔尼利长老来自那里,现在要到伏尔加河的凯尔仁涅茨去宣传“红死”。
吉洪的学习没有白费。这些人相信的许多事情,他并不相信;他的想法跟他们不一样,但感觉却是相同的。最主要的——末日感——是他和他们共有的。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的事,有学问的人中间无一人能够理解,而他们却理解——他们正是靠着这个而生的。他很小的时候从帕霍梅奇那里听到的一切,如今在他的灵魂里突然以新的力量复生了。森林、荒野、隐秘的修行地、“宁静的避难所”重新又强烈地吸引着他。在涅瓦河广阔的水域上,在白夜里,随着荷兰自鸣钟的响声,他又听到了基捷日的钟声。他又怀着悲伤和甜蜜之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关于亚瑟王子的诗句:
美丽的荒原母亲哟!
我要穿过森林,越过沼泽,
我要翻过高山,钻进洞穴……
必须做出决定,必须在两条道路中选择一条:一条是永远回到世俗世界去,像所有的人那样生活,为杀害他父亲的那个人服务,这个人也许将要使俄国毁灭;另一条是永远离开世俗世界,当乞丐,流浪者,逃亡的隐姓埋名者中的一员,“不要真正的城市,追求新的未来”。是跟随格留克到西方去——到玻璃国去,还是跟随科尔尼利长老到东方去——到隐形的基捷日城去。他要选择哪一条路,到何处去?他自己还不知道,犹豫不定,迟迟不能做出最后的决定,仿佛是在期待着什么。可是这一天,在木筏上听了关于反基督彼得的谈话之后,他感到不能再拖延了。赴斯德哥尔摩的船明天就起航,科尔尼利长老受到被告密的威胁,明天应该逃离彼得堡。他叫吉洪跟他一起走。
“我现在仿佛是在刀刃上,”他又想,“倒向哪一边,就往那一边去。一边是生,一边是死。一步迈错,第二步已无法挽回。”
然而,他同时又感到没有力量做出决定,两种命运如同死亡绳索的两端合拢在一起,紧紧地勒着他,使他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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