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变形的陶醉 [book_author]茨威格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08696 [book_dec]《变形的陶醉》是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一部长篇小说(未完成),首次出版于1982年。克莉斯蒂娜是奥地利某小镇一个邮局女职员,生活单调,工作枯燥,薪金菲薄,环境寒碜,只能在贫困中度日。忽然某日,阔气姨妈和姨夫将从美来欧,邀请她去瑞士度假旅游,经过姨妈的调理,丑小鸭变成了小公主,于是她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高级衣衫、豪华饭店、乘车兜风……一夜之间,从毫不起眼、乏人问津的大龄剩女,变成了仪态万方、人见人爱的贵族小姐,无数绅士为她着迷。她沉醉在甜蜜的梦里不愿醒来,拼命地跟绅士们跳舞、调情、爬山、兜风、游玩,仿佛是要拼命补偿那早已逝去的黯淡无色的少女时光。可是,她只看到眼前短暂的风光,看不到这风光背后的危险。关于她真实身份的谣言悄悄传播开来,生怕自己秘密会暴露的姨妈急忙打发她走,懵然不知的她这才忽然发现这美好的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穿上原来的旧衣裳,带着原来的小藤箱,自己一个人从饭店搭车去了火车站,悄悄地走了。丢失了水晶鞋的灰姑娘,灰头土脸地回到现实中,母亲的去世更是让她无依无靠。苦闷彷徨中,她结识了穷困潦倒的退伍兵费迪南,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一见钟情。被生活重压无法喘息的他们,打算双双殉情自杀。可是某个机会又让他们心生异念,企图偷窃钱财远走他乡。费迪南为此做了完整的计划书,当克莉斯蒂娜看完计划书之后,故事却戛然而止。 [book_img]Z_9490.jpg [book_title]序 言 奥地利著名作家斯-茨威格被公认为世界上最杰出的三大中短篇小说家之一。早在本世纪二三十年代,他便已经享誉全球。法西斯上台后,由于他的犹太血统,他的著作被禁被焚,可是在五十年代初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统计世界各国作家的著作及各种文字译本的销售量时,名列榜首却是这位当时在德语国家几乎被人遗忘的作家斯-茨威格。半个世纪以来,尤其是一九八一年为了纪念斯-茨威格百岁诞辰,联邦德国S-费歇尔出版社重新出版斯-茨威格的著作之后,在德语国家掀起了一股新的斯-茨威格热。在中国,斯-茨威格的翻译介绍与我们的开放改革同步。从二十年前《象棋的故事》、《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等四篇优秀小说的译文面世以来,中国作家和读者对斯-茨威格的热情便经久不衰。到九十年代,读者们越来越迫切地要求更多地了解斯-茨威格,希望通过他的作品了解他的成长过程,创作道路,感情生活,心路历程,他多方面的成就和他悲剧结局的原因。因此我们决定邀请德语界的前辈翻译家和近年来脱颖而出的新秀,在三年之内,译出斯-茨威格的诗集、剧本、传记、论文、日记、书信,向读者全面介绍这位心地善良、纯朴谦逊、才华出众、品德高尚的优秀作家。他憎恶强权,同情弱小,鞭挞兽性的残暴,赞美人性的美奂。他和我们一起经历了本世纪的浩劫。他已匆匆离去,却给迎来旭日东升的人们和沐浴明媚阳光的一代留下一笔极为可观的精神财富——这就是我们呈献给诸位的《斯-茨威格集》中的各卷。 斯-茨威格一向谦虚谨慎,总说自己才力不济,只能写作中短篇小说,无法驾驭长篇小说,直到一九三八年才正式发表他生前完成的惟一的一部长篇小说《爱与同情》(原名:《心灵的焦灼》),可是实际上,他在七年前便已经开始写作长篇。 一九三一年七月五日,斯-茨威格写信给他的妻子弗里德里克,他正在写一篇小说。写作起先很顺利,后来突然搁置起来,这便是我们现在收集在本卷中的长篇小说《变形的陶醉》。使他未能完成这部小说的原因可能是以下事件:一九三一年夏天,他的朋友和传记作者埃尔文-里格尔在巴黎国家图书馆发现了在断头台上丧命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王后玛丽-安多纳德的一些从未发表过的信件,激起了斯-茨威格浓厚的兴趣,使他产生撰写玛丽-安多纳德传的计划。大量的研究工作就此开始。一九三三年希特勒上台,斯-茨威格的作品被禁,他的寓所遭到搜查,斯-茨威格立即决定离家去国,流亡英国。接着一个流亡英国的犹太少女闯入他的生活,充当他的秘书,在他的个人生活中便发生婚变,这时斯-茨威格创作了他的第一本正式发表的长篇小说《爱与同情》。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的第二年一九四○年夏天斯-茨威格才和作家贝尔托特-费尔特尔一起,把《变形的陶醉》改编成一部电影手稿,一九五○年作家瓦尔特-封-荷兰德尔和导演维尔弗里特-弗朗茨根据以上电影手稿改写成电影脚本,由弗朗茨把它搬上银幕,片名为《偷去的岁月》。斯-茨威格的小说原作直到一九八二年才从他的遗稿中整理出来予以发表。 小说的主人公是奥地利某小镇上的一个邮政局的女职员,名叫克莉斯蒂娜。小镇上的生活单调沉闷,邮局里的工作枯燥乏味,菲薄的薪金,寒碜的环境,缺乏生活情趣,毫无生活享受,注定了在贫困中苦熬岁月,瞻望前途,黯然神伤,突然间飞来意想不到的佳音:她的阔气的姨妈和姨夫将从美国前来。克莉斯蒂娜的生活于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丑小鸭一夜之间变成了小公主,不仅地位发生变化,吃穿用度也随之改变,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用品,高级衣衫,豪华饭店,乘车兜风,全都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克莉斯蒂娜的生活。周围的人对她的态度也顿时大变,这样令人惊愕出人意料的变化怎能不使她心醉神迷,恍若置身梦中。斯-茨威格这位善于描写心理的大师抓住这外界的变化,刻划主人公内心的骚动,写得层次分明,真实可信,足见作者认人之深。 在斯-茨威格辞世之后四十年,人们从他的遗稿中找到的这部《变形的陶醉》。这是作者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是他为世界文学宝藏创造的一块珍奇瑰宝。 张玉书 1999.11.11 畅春园—— [book_title]第01节 这部长篇小说是斯-茨威格的遗稿,于一九八二年由法兰克福S-费歇尔出版社首次出版,本译本曾于一九八七年十一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当时书名译为《富贵梦》。 奥地利的每个乡村邮电所都差不多:知其一而尽知其他。它们都是在弗兰茨-约瑟夫时代①仰仗同一笔经费、用同样寥寥可数的陈设装点起来或不如说划一起来的,处处显示出官府财政衙门那种不耐烦的神气,就是走到极为偏僻的、嗅得到冰川气息的蒂罗尔②山村,也处处清一色地散发着一闻便知的奥地利旧衙门气味:冷冰冰的烟草味和积满尘土的文牍霉味。到处是千篇一律的布局:一道中间装着玻璃板的木板墙把房间按严格规定的比例分成两半:一边谁都可以进来,另一边则是公务重地。国家不怎么欢迎它的公民在人人可以进入的那一侧滞留较长时间,这一点从那里既无落座处也不提供任何别的方便上看,就一目了然了。在公众区域内,惟一的家具多半只是一张颤巍巍的、瑟瑟缩缩倚墙而立的斜面写字台,铺在上面的那块破旧不堪的油布,被不可胜数的斑斑墨迹染成了乌黑色——虽然谁也记不起那嵌进桌面的墨水瓶中除了积满灰尘、干得无法蘸写的一团浓浆之外还见过什么别的东西。如果这张桌上的笔槽里偶尔放着一杆钢笔,那也肯定是断了笔尖的,根本无法书写。对于美观,节俭的国库也像对陈设一样毫不关心:自打共和国③从墙上取下了弗兰茨-约瑟夫的肖像以来,现在顶多可以把贴在肮脏的石灰墙上那些刺眼的广告画说成是屋内的艺术装饰品了。这些大红大绿的招贴,还在那里为早已过时的展览会招待观众,或者为彩票招揽生意;在某些边远局所,甚至还有宣传购买战时公债券的④。这些廉价壁饰,充其量再加上一张无人理睬的“禁止吸烟”的张贴,便是国家在公众室内表现出的全部慷慨了。 ①弗兰茨-约瑟夫时代,指奥地利皇帝(1848-1916)、匈牙利国王(1867-1916)弗兰茨-约瑟夫一世(1830-1916)统治时期。 ②蒂罗尔,奥地利西南州名,地势高,阿尔卑斯山横贯命境,一九一八年南部划归意大利。 ③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奥地利成立共和国。 ④此时距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已经八年。 界栅另一侧的景象,倒颇有几分令人肃然起敬。在这里,国家在一块小小的地盘上十分密集地、象征性地、清清楚楚地展示着它的权力和幅员。屋子一角放着一只铁钱柜,从窗户加了铁栅可以推测,那柜里的确经常收藏着可观的财富。一架有活动底座、擦得锃亮的黄铜莫尔斯电报机,是室内的豪华奢侈品。相形之下,旁边那台放在黑色镍制托架上的电话就逊色多了,仅仅这两件为屋子增添着某种喜气和敬畏感的物品就占据了较大的空间,因为是它们接上铜丝以后把这个偏僻的小镇同全国广大地区联结在一起。不过这样一来,其他邮政用品和器具就只得委屈一下了。称邮包的磅秤、信袋、书籍、文件夹、账簿和登记册,还有哗啦作响的存放邮资的圆筒、天平、砝码、黑的蓝的红的和淡紫色的铅笔、回形针、夹子、绳子、印油、海绵、吸墨器、胶水、小刀、剪子和裁纸刀——这些邮政业务所需的五花八门的用具,乱糟糟地堆在写字台上两尺见方的小块地盘上。在那许多抽屉、柜子里放着多如牛毛的、不断更新的大叠大叠纸张和表格。然而这种表面的铺张和阔气,实际上只是眼睛的错觉罢了。原来,国家对于它这些不值钱的用品,每一件都是暗中记录在案,毫不含糊的,从用剩的铅笔头到撕破的邮票,从残破的吸水纸到铁皮洗手池中被水漂走的肥皂片,从公务室照明的灯泡到锁门的钥匙,无论是在使用着的还是已经报废的,国库都要求它的雇员——登记造册,不得有半点马虎。铁炉子旁边挂着一张用打字机打印的详尽的物品清单,上面加盖了公章,再加上一个字迹潦草得无法辨认的署名,这就使它具有了权威的力量,它用铁面无私的数字,将邮务所内哪怕最小、最不值钱的公务用品全部开列出来。凡是清单上没有的物品,一律不得放在公务室内。反之,清单上开列的任何物件,则必须放在室内,随时可以拿到手。这是公务、规章和法度的要求。 严格说来,这张打印的物品清单还应该包括一个人。这个人每天早晨八点钟推开窗口玻璃板,使那些原本没有生命的用具活动起来。他打开邮袋、加盖邮戳、支付汇款、开收据、称邮包,他用蓝红黑各色铅笔在纸上书写那些稀奇古怪的符号,他拿起电话听筒、摇动莫尔斯电报机手柄。但也许是出于某种照顾吧,这位多半被公众称为邮政助理或邮务官的某君并未列入这张硬纸清单。他的大名记录在另一张公文纸上,放在邮政管理局另一个科室的另一个抽屉里,然而同样是经过严格审查、核实,有案可查的。 这间笼罩在雄鹰纹章的神圣气氛中的邮政办公室,从来也没有发生什么显著的变化。自然界永恒的生灭法则,碰到国库的围墙也会撞个粉碎;屋外四周树木从开花到秃枝,小孩长大成人,老人离开人世,旧房衰败坍塌,新楼拔地而起,可是公务所却以它永世不变的气派,昭示着它那超乎自然的神奇力量。你看,在这块领地上的每样东西,不论是用旧了的或丢失的,还是磨损变形而报废的,经过向上司呈报之后又补发同样的一件,从而为变化多端的世界作出榜样,显示出国家的优越性。内容更换了,外形却依旧,墙上挂着一份日历,每天撕掉一张,一周七张,一月三十张,到十二月三十一日变成一张薄纸,用完,就报领一本新的,同样纸型,同样大小,同样规格:这就是说,新的一年来到了,可日历还是原样,桌子摆着一本分栏结算账册。左边一页数字写满了,就在右边一页接着写上累计数字,这样一页页写下去。到最末一页写满,账册用完,便开始一本新的:同样类型,同样大小,同前一本毫无区别。今天消失的,明天又出现,千篇一律,就像每天上班那样,所以,那同一张木板桌面上总是摆着那些东西,毫无变化,老是那些一色一样的纸张、铅笔、直尺、表格,无休止地在更换,但始终是同样的东西。在国库属下的这间屋子里,既无所失亦无所得,主宰这里的是没有花开花落的、一成不变的生活,或者不如说是一成不变的、持续不断的死亡更为确切。在这批形形色色的物品中,所不同的只是损耗和更新的疾徐,而不是它们的命运。一支铅笔可使用一星期,然后便有一支新的、完全相同的取而代之。一本邮政记事册可使用一个月,一只灯泡三个月,一本日历一年整。为藤椅规定的更换期是三年,为坐在这把椅子上蹉跎岁月的某君呢,估计是三十至三十五年,届时将有另外一位某君被安插到这把椅子上,说到底,没有什么差别。 一九二六年,在离维也纳约有两小时火车路程、距克雷姆斯市①不远的一个小小村镇——克莱因赖芙林的邮务所里,“公务员”这个可更换的设备部件是位女性,而且,由于本所属于邮政系统一个较低的等级,她的官方职称叫做邮务助理。透过窗玻璃,只能窥见她那使人顿生爱慕之心的文静的少女侧影。她嘴唇略嫌单薄,脸色苍白,眼圈下面一抹淡淡的灰色;晚上,当她照例打开那驱除昏暗的电灯时,如果细看,会发现她的前额和鬓角已有一些皱纹了,然而无论如何,同窗台上的锦葵和她今天放在铁皮洗手池里的一大把杜松枝比较起来,她终究是克莱因赖芙林邮务所诸多物品中最富生机的一件,看来至少还可以让公家使用二十五年。那只手指苍白的娇小的手,还要成千上万次地将那格格作响的玻璃板推起、放下。它还能以同样机械的动作,将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封信扔到邮戳台上,几十万、几百万次地将蘸了黑色印油的黄铜邮戳砰砰盖在邮票上,也许那熟练的腕子会越来越灵巧、越来越机械化,动作会越来越变成下意识的、越来越不受中枢神经支配,几十万封都是不同的信,然而终究是信;邮票也不是同一张,但都是邮票,日子不断过去,今天不是昨天,明天不是今天,可都是同样的一天:从八点到十二点,从两点到六点。在这宇宙万物不断新陈代谢、新旧更迭的年月里,公务却始终不变,永远是老样子。 ①克雷姆斯,多瑙河畔奥地利古城,在维也纳西七十余公里。 在这万籁俱寂的夏日上午,坐在小玻璃窗后面的头发浅黄的女邮务助理也许正沉浸在这一类遐想之中,也许她只是在慵懒发呆。总之,她那无所事事的双手已从桌上滑落在怀里,一动不动地交叉着,显得瘦削、疲惫、苍白。在这赤日炎炎、火烧火燎的七月天的中午,克莱因赖芙林邮务所不必担心有多少事要做,早班邮件已经处理完毕,信件早已由那个嘴里时时嚼着烟叶的驼背邮差辛特费尔纳送到各家各户,天黑以前工厂不会再送包裹和货物样品来办托运,要说写信吧,农民这会儿是既无兴致又无时间。他们靠头上戴着大宽檐草帽遮蔽烈日,此时正在镇外老远的葡萄园里耙地。孩子们现在也不上学,光着腿在小河里追逐嬉戏,邮务所门前那一块块鼓鼓的路石,在中午时分灼热似火的骄阳下空荡荡地静卧着。现在要能在家里小憩,做个清梦该有多好!放下来的百叶窗提供了人工的荫凉,纸张、表格都在它们各自的抽屉和架上入睡了,电报机和电话机,在朦胧的金色光线中懒洋洋地、有气无力地微微闪光,寂静宛如一层厚厚的金色尘雾覆盖着所有物品,只有蚊子发出的像小提琴一般尖细的嘤嘤声和一只褐色黄蜂发出的像大提琴一般低沉的嗡嗡声,在关闭着的几扇窗户间演奏着一种小人国的夏日乐曲。这间凉快的屋子里惟一不停地运动着的东西,是挂在墙上两个窗子之间的镶着木框的挂钟。它每秒钟轻轻嘀嗒一声,就吞掉一滴时间,但是,这微弱、单调的声响与其说在唤醒人,不如说催人入睡。女邮务助理就这样在一种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半麻醉状态中,在她四周那个小小的沉睡的世界包围中木然闲坐着。她本想做点手工活,这从她准备好的缝衣针和剪刀便可以看出来。但那没有完成的针线活皱成一团滑落在地上,她不想把它拾起来,也懒得费这点力气。她浑身放松、呼吸十分平缓地仰身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尽情地领略着这种无所事事怡然自得之感——一种不可多得的美妙感受。 这时,突然“嗒”的一声使她猛地惊醒过来。接着是更响亮、更清脆、更急切的嗒、嗒、嗒声。莫尔斯电报机像挣脱羁绊的小鹿东突西撞,闹钟也丁零零响起来。这意味着:一份电报——克莱因赖芙林镇的稀客——在钟鼓齐鸣中驾临了!女邮务助理猛的一下摆脱了懒洋洋、软绵绵的精神状态,一个箭步来到电报机旁,装上了纸带。她几乎还没有看清电码头几个字,便觉心潮腾涌,热血一直升到发根。因为,自打她在这里工作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印在电报纸上!她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读着这打好的电文,一点也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回事呀?有什么事?是谁从蓬特雷西纳①给自己拍来电报?“奥地利,克莱因赖芙林,克丽丝蒂娜-霍夫莱纳:竭诚欢迎,随时等待你,日期不拘,行前电告抵达时间即可。祝好!克莱尔及安东尼。”她寻思着:等着她去的这位安东尼是谁呢?是女的还是男的?是哪个好友同她开个好心的玩笑吧?可是接着她突然想起,好几个星期前妈妈就对自己讲过,说姨妈今年夏天要到欧洲来,对了,她是叫克拉拉②呀。还有安东尼,这准是她丈夫的名字,只不过妈妈一直管他叫安东。唔,现在她记得更清楚了,几天前不正是自己亲手把一封瑟堡③的来信交给了妈妈,而妈妈总是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子,丝毫没有透露信的内容吗?然而电报分明是打给自己的,这又怎么解释?难道竟是要她上蓬特雷西纳到姨妈那儿去?这可是从来没有说起过的呀。于是她盯着这张还没有贴到信纸上去的纸条、这份她在这里接到的第一封打给自己的电报,一遍又一遍地、好奇地、将信将疑地、心神慌乱地、茫然不知所措地读着这张奇怪的字条。不,决不能等到中午了。她得马上去问妈妈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下狠心拿起钥匙,锁上邮局大门,向街对过自己的住处跑去,激动中竟忘记关上电报机的制动手柄。于是,在这间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那黄铜电报机打字键就在空白纸带上不断嗒、嗒、嗒地空打下去,仿佛气呼呼地对人们忽视它的存在表示愤慨。 ①蓬特雷西纳,瑞士旅游、疗养胜地。 ②克拉拉,即克莱尔的德语称呼。 ③瑟堡,法国科唐坦半岛著名港口。 电报的迅速每每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它往往比人们的思想还快。你看,像一道无声的白晃晃的闪电照进奥地利死气沉沉的公事房的这几行字,是仅仅几分钟前才在距此有三国之遥的恩加丁①地方,在龙胆般纯净的天空下,在那使人神清气爽的、淡淡的蓝色冰川的阴影中写的,现在,发报人填写的电报表格还墨迹未干,而电报的内容和呼唤已经如迅雷一般袭入一颗震惊的心了。 ①恩加丁,著名的疗养胜地,蓬特雷西纳即属上恩加丁。 那个地方发生了如下的事情:安东尼-凡-博伦,荷兰籍,多年定居美国,在南部诸州经营棉花生意。好了,这位安东尼-凡-博伦,一个脾气温顺、不动感情的人,严格说来是个地地道道的凡夫俗子,刚刚在皇宫宾馆那阳光灿烂的、有着一色落地玻璃窗的露台上用完了早点。此刻他正在给这顿早餐锦上添花,悠然地抽起他那装在特制密封烟盒里从原产地带来的、粗大的深褐色哈瓦那雪茄。为了带着一个抽烟行家那种老练的、赛过“活神仙”的感受品尝最为沁人心脾的第一口烟,这位略微发胖的先生把腿高高抬起,放在对面一张藤椅上,然后展开《纽约先驱报》那巨帆般的大张方纸,在行情、汇率、经纪新闻的茫茫字海上开始遨游了。他的夫人克莱尔,从前的称呼是极为普通的克拉拉,坐在他斜对面,在百无聊赖地把每天早晨的柚子切成小块。她根据多年的经验,知道想用谈话攻破她丈夫每天早上树起的这堵纸墙是毫无成功希望的。所以,当头戴褐色小帽、长着红啧啧的脸蛋、举止有些滑稽的旅馆侍者突然拿着晨邮径直冲她走来时,她心里对此毫无反感,托盘上只有一封信。尽管如此,这封信的内容显然使她心情十分激动,因为她竟然忘记了多次的教训,开口去打断她丈夫的早读了:“安东尼,你听我说一句话。”她请求道,报纸纹丝不动。“安东尼,我不想打扰你,我只要你听我说一句话,这事挺急呢。Mary①——”她无意间用英语说出这个名字来,“Mary刚刚来信说她不能来了。她说她真的很想来,可就是心脏不好,唔,简直很糟糕。医生说,海拔两千米的高原她会经受不住的。这件事根本不能考虑,可是如果我们同意,她想让克丽丝蒂娜来我们这里呆两个星期。你一定还记得吧,是最小的、头发金黄的那个孩子,战前有一回你还收到过她一张照片呢,她在一家邮局工作,还没有正经休过假,如果现在她提出申请,马上就能得到批准。信上又说,孩子在过了这么些年后能‘到你身边给你、亲爱的克拉拉,和敬爱的姨爹请安’,当然是太高兴啦,等等,等等。” ①Mary,即德语Marie(玛丽)的相应的英语称呼。 报纸仍然不动,克莱尔急了。“喂,你到底是什么意见,要不要让她来呀?……到这里来呼吸几天新鲜空气对这可怜的孩子恐怕是不会有什么害处的,说到底,这也是应该做的事。我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无论如何总该见见我姐姐的孩子,我们同姐姐家简直没有什么联系了,我打算让她来,你不反对吧?” 报纸微微一动,发出一点点——声,一个圆圆的、蓝莹莹的哈瓦那雪茄烟圈从报纸的白边后面冉冉升起,然后,才听见那沉重、冷漠的声音:“Notatall,WhyshouldI?①” ①英语:一点不反对,我怎么会反对呢? 这一言简意赅的表态,结束了这场谈话,同时也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中断了几十年的联系,就这样又重新恢复了。因为,虽然姓名里的“凡”字——在荷兰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姓氏罢了——听起来简直有点贵族味道①,虽然夫妇间是用英语交谈,但这位克莱尔-凡-博伦夫人不是别人,正是玛丽-霍夫莱纳的妹妹,从而毫无疑义地是克莱因赖芙林女邮务助理的姨妈。她在四分之一世纪多的时间以前就离开了奥地利,这是一个不大光彩的故事中的一段插曲。这件往事,如今只在她脑海里留下依稀的记忆(人的记忆力总是很照顾人的),她姐姐也从未对女儿们讲过事情的细节。但当时这一事件的确曾经闹得满城风雨,如果不是某些聪明人的妙手扭转了局势,从而使这耸人听闻的事件得不到新的资料补充,就不知道还会产生什么严重的后果了。那时的克莱尔-凡-博伦夫人不过是菜市区一家华贵时装店的时装小姐克拉拉,一个普普通通的时装模特儿。然而,当时体态轻盈、顾盼多情的她,竟把一位陪伴夫人前来试衣的年近半百的木材厂老板弄得神魂颠倒。短短几天内,这位养尊处优的富商阔老,以一个惟恐赶不上末班车的人那种拼命狂奔的劲头,迷恋上了丰腴、活泼的金发时装女郎,而他那种即便在富有人家也算得上是异乎寻常的慷慨大方,又使他的追求进展得颇为神速。不久之后,十九岁的时装小姐克拉拉,就已经可以穿着原先她只有资格在镜子前穿上给好挑剔、多半眼光很高的顾客观赏品评,如今已是自己财产的那些最最漂亮的衣裳和皮外衣,坐在旅馆的讲究马车里在大街上兜风了。这怎么能不使她的正派亲友们感到十分气愤?她愈是穿得华美,这位韶华已过的恩主就愈加喜欢她:而这位被突如其来的桃花运弄得神魂颠倒的老板愈是爱她,就愈加流水般地花钱打扮她。短短几个星期,她就使他销魂到如此地步,以致他已经在一位律师那里极为秘密地办理离婚手续,她只差几步路就将成为维也纳最富有的女人之一了——可就在这时,得到匿名信告急的老板太太采取了一个断然的鲁莽行动,搅乱了一切,她为三十年的平静婚姻突遭破坏、为自己像一匹瘸腿老马被甩开而妒火中烧。盛怒之下,她买了一支手枪,突然袭击了这对正在一家新开张的旅馆幽会的、年龄悬殊的情侣。狂怒中她二话没说,瞄准这个破坏她的幸福婚姻的女人连开两枪,一枪未命中,另一枪击中她的上臂。虽说事后证明伤势很轻,但随枪声而起的这类事常有的结果却十分令人难堪:慌忙跑来的邻居、从打破的窗子传出的大声呼救、砸开的门、这个晕倒那个昏过去、抢救的忙乱、请医生、叫警察、作案情记录,在这一切之后的,便是那好像不可避免的出庭审判,由于害怕丑事传扬,所有的当事人都忧心忡忡。幸而有钱人不光在维也纳,而是处处都有诡计多端的律师,善于遮掩令人恼火的各种桃色案件,他们当中久经考验的老手、司法顾问卡尔普鲁斯快刀斩乱麻,立时制止了事态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方向进一步扩大,他客客气气地把克拉拉请到自己的办事处。她来了,穿着极为人时,臀上缠着花哨的绷带,满怀好奇地看一份律师拟就的合同书,该合同书要求她在提审证人之前动身去美国,在那里,除得到一笔一次性的赔偿金之外,如果她不把事情张扬出去,将可以连续五年每月月初从一位律师处得到一笔钱。在这件丑事发生之后,克拉拉本来也无心继续在维也纳当时装女郎,加之现在她又被家里赶了出来,所以,平心静气读完了写满四大张纸的合同书,迅速估算了钱的总数,认为数额高得出人意料,又顺口加了一条一千盾的要求。这笔钱人家也同意给她了,于是,她莞尔一笑,在合同上签上字,接着就远渡重洋,对自己的决定丝毫不后悔。在飘洋过海途中,就出现了好些择偶的可能,不久之后又来了一个决定自己命运的机遇:在纽约的一家旅馆里她认识了她的凡-博伦,当时还仅仅是荷兰某出口公司的小小的代办商。然而他当机立断,用她带来的这一小笔他万万没有料到竟有一段罗曼蒂克来源的资本,在美国南方开始了独立经营。三年后他们有了两个孩子,五年后有了一所房子,十年后有了一份相当可观的产业,这份产业在战争期间,不像在欧洲,战争会把你辛苦挣来的东西残酷地践踏成齑粉,而是在其他各大洲大大增值了。现在两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而且精明能干,已成为父亲商号里的得力帮手,所以二老可以在多年辛苦之后心安理得地、无忧无虑地作一次舒坦的欧洲旅行。说也奇怪:此时此刻,当瑟堡那平缓的河床从朝雾中逐渐显现出来,在闪电般迅速的一刹那间,克莱尔骤然感到自己对家乡的感情大变了。在内心深处她早已成了美国人,然而现在仅仅从眼前这片土地已是欧洲这一事实,她就感受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对自己青少年时代的强烈怀念:夜里她梦见那些带栏杆的小床,她和姐姐童年时就肩挨肩地在那上面睡觉,此刻,成百上千件细小的事情又在脑海里浮现,猛然间,她为自己多年不曾给她那贫穷、寡居的姐姐写过只言片语而深感羞愧。这种感情使得她坐卧不宁;于是船一靠码头她就发出一封信,附上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邀请姐姐到这里来。 ①荷兰姓氏中的“凡”(van)同德、奥贵族姓氏中的“封”(von)发音接近,因而说有点贵旅味道。 现在既然要将这一邀请改为向外甥女发出,凡-博伦太太轻轻一摆手,一个穿深褐色号衣的侍者便流星般迅捷地跑到跟前,略微示意之后,就去取来了电报单,然后紧了紧号帽,拿着填写好的电报单像离弦的箭一般飞奔邮局而去。几分钟后,电码符号便从嗒嗒响的莫尔斯电报机跳上屋顶,进入那微微摇曳的铜线,比铿铿的列车还快,较之扬起滚滚黄尘的汽车更是迅速无比,仅仅一个电火闪光,这信息便驰过了千里导线。瞬息间,它越过国界;瞬息间,它穿过阿尔卑斯山的重峦叠蟑、蕞尔小国列支敦士登、千壑万谷的蒂罗尔,瞧,这几个神奇地幻化为电波的字眼已从冰川之巅咝咝呼啸着直奔多瑙河谷,在林茨进入了变换器。只休息了几秒钟之后,用比说出“快”字更快的速度,这条信息便通过装在克莱因赖芙林邮局屋顶上的接线柱冲入那惊恐的接收机,又从那里进而闯入一颗惊讶、惶惑的心,把它淹没在一股巨大的好奇的热流之中。 横过街口,又拐一个弯,走上那昏暗的、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克丽丝蒂娜便到家了——这是盖在一座狭小的农家宅院上的、仅有一扇矮小窗户的合用阁楼。毗邻的一道冬天能挡雪的长长前伸的人字墙,使最顶层白天也见不到一线阳光,惟有在黄昏时分,间或有一抹淡淡的孱弱的光爬上窗台,才能照到那盆天竺葵上。所以,这间幽暗的阁楼小屋里总是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一股来自发霉的屋脊和床单的气味,陈年的怪味如同霉菌那样附着在屋梁上。在以往的太平年月,这间简陋小室也许只当储藏室用。然而战争年代的严重房荒,使人非常知足,只要能容两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旧柜子支在四堵墙中间就谢天谢地了。甚至那张祖传的皮沙发,也因为太占地方而廉价卖给了旧货商,这件事,后来证明是大大失策,因为,现在每当霍夫莱纳老太太那双水肿的脚出问题时,就只剩下床是她惟一的休息处所了。 这两只肿成大嘟噜的病腿缠着法兰绒绷带,下面露出股股十分危险的青筋,这些累赘,是这位劳累过度过早衰老的妇女在一家战地医院当了两年管理员、成天守在一间潮湿的小屋里留下的纪念。有什么法子,得挣钱糊口啊!打那时起,她一走路就气喘嘘嘘,每次干点力气活或是心情激动时,这个肥胖的女人会突然感到心口阵阵疼痛。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因此,帝国被推翻①以后,她那个在政府供职、有个参事头衔的小叔子在当时还很混乱的局势下及时为克丽丝蒂娜捞到个邮务助理位置,就是莫大的幸事了。虽说薪金微薄,又在一个十分偏僻的小镇,然而不管怎么说,这总意味着生活有了一点点保障,上有片瓦,下有喘息之地。大小刚够栖身,或者不如说,这是让人习惯于将来钻进那口更狭小的棺材。 ①指一九一八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奥匈帝国解体—— [book_title]第02节 在这间狭窄的小屋里,总散发着一股酸不唧唧的潮气和一股病人长期卧床的气味。而旁边那极小的用作厨房的隔断里,经过关不严实的门,飘来一阵阵淡淡的、刚热好的剩饭的气味和雾气,好像有一块烧焦灼纱布在冒烟。克丽丝蒂娜进屋后第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就是使劲一把推开窗子。砰的一声,床上老太太惊醒了,轻声呻吟起来。她没有法子,只要有一点点响动就要呻吟,恰似一个散架的柜子,只消有人走近它,还不等碰到就会咯吱作响一样:一个患风湿病的身子,凭经验知道每个动作都会引起疼痛,从而预先感到恐惧。老太太先哼了几声,在这必不可少的叹息之后,才慢慢清醒过来问道:“什么事?”那昏昏沉沉的感官,即便处于半睡眠状态也知道现在还不可能是中午,还不可能是吃饭时间。一定是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了,这时女儿把电报递给了她。 老太太那只饱经风霜的手,吃力地伸向床头柜去摸眼镜,因为每个动作都引起疼痛,好一阵才在一大堆乱糟糟的药品下面找到了那副钢边眼镜,把它架到鼻梁上。但是,老人刚一弄清这张纸的含义,那沉重的身躯便像触了电似的猛然一震,接着浑身上下在喘息中起伏不停,上气不接下气地踉跄几步,最后以她那压倒一切的体重扑到克丽丝蒂娜身上。她冲动异常,紧紧抱住吃惊的女儿,浑身哆嗦着,笑着,喘着,想说话又说不出来,最后精疲力竭地倒在沙发上,两手紧紧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吸气,一分钟光景只是呼哧呼哧喘息。然而接着,从她那颤动的、无牙的嘴里便突然迸发出一连串混乱的、含糊不清的话语,这是一些瑟瑟缩缩、结结巴巴吐出的支离破碎的片言只语,又不断被杂沓的、得意的笑声所淹没,她完全表达不清自己的意识,而只是一个劲儿结巴着、比划着,同时泪水已经沿着面颊流进那干瘪的、不断抽动的嘴里。她把一大串激动的话语杂乱无章地、连珠炮一般灌进被这副狂热得可笑的景象弄得茫然不知所措的女儿的耳朵里去:谢天谢地,这下子可有了好结果啦,这一回她这个不中用的病恹恹的老太婆可以安心归天了,可不正是为了这件事,她上个月,就是六月间,才去朝山进香,在那儿,她只祈求了这件事,希望克拉拉,她的妹子,从美国回来一趟,趁她还没死,来关照一下她这个可怜的孩子。好了,现在她可心满意足了。瞧,白纸黑字就在那里——她不光写信来,不光是写信,她还舍得花这么多钱拍电报,让小克丽丝特①到她住的宾馆去,还有,头两个星期就寄来一百美元了,唔,她,克拉拉,从来就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她从来就是个好心肠的人,还有呢,她女儿不光可以用这一百美元做路费,不光是这样,还可以用这钱在去那个高级疗养地看姨妈之前添置衣裳,把自己打扮得像位贵族小姐一样。是啊,在那儿她可以大开眼界了,她将看到那些体面人,那些有钱人怎么过舒服日子。谢谢老天爷,她就要头一回同别人一样过上好日子了。这个嘛,我敢当着神明说,她可是完完全全应当享受的。过去的日子究竟给了她点什么啊——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干活、上班、受苦受累,还得伺候她这个不中用的、愁眉苦脸、一身是病的老婆子,这个早就半截入士、最好快快归天的老太婆。她,小克丽丝特,因为母亲的缘故,还有那该死的战争,把自己整个青春白白糟蹋了,一想到女儿最好的年月被耽误掉,她老婆子的心都要碎了!现在好了,孩子有指望了。你可得恭恭敬敬对待你姨父姨妈,要懂礼貌,要为人谦虚,一点不用怕克拉拉姨妈,姨妈有颗金子般的心,人真好,唔,等她自己这个老太婆入士以后,姨妈肯定会帮忙,让克丽丝特离开这个憋气的地方,离开这个乡巴佬窝。唔,弄得好,没准姨妈会提出来让她跟着一块儿上美国去。要是那样,她完全不用考虑她老婆子,绝对不用,赶快离开这个穷国家,离开这些没一点好的人吧,一点也不用考虑她。她老婆子总能在救济院找到一个地方的,而且,还能有几天呢……哦,现在她可以安心死去了,现在可什么都好了。 ①克丽丝特,克丽丝蒂娜的爱称。 全身浮肿、从头到脚被头巾、衬裙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太太,一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步履艰难,拖着粗笨沉重的双腿,在屋里来回蹒跚,踩得地板咯吱作响。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用她那块红色的大手帕擦拭眼睛,因为这意外的喜讯使她泪如泉涌,她越来越起劲地比划着,欣喜若狂,以致不得不一次次停住,坐下哼一阵,擤擤鼻涕,喘够了气,然后再重新絮絮叨叨说下去。她总是不断地又想起点什么别的,于是聒聒说个不停,一会儿嚷一会儿叫,一会儿哼一会儿哭,为这终于来到的喜事激动万分。待她折腾到精疲力竭的那一刻,她猛然注意到:应接不暇地听着她这滔滔不绝的欢欣话语的克丽丝蒂娜,竟面色苍白、腼腆地木然站在那里,两眼露出一小半是惊诧、一多半是慌乱的神色,完全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老太太生气了,她再次使劲从椅子上猛地站起,凑近克丽丝蒂娜,紧紧抓住茫然不知所措的女儿的手,用力吻她,又使劲把她紧搂过来,不住地摇晃她的身子,好像要把她从睡梦中摇醒似的:“哎,你干吗一声不吭呢?这难道是别人的事,不是你的事?你这是怎么了,小傻瓜?瞧你愣得跟块木头似的,一句话不说,一声不响,这可是件大喜事呀!你倒是高兴起来呀!哎,你究竟为什么不感到高兴呢?” 在办公时间内,规定严禁所有邮局职员擅离职守,就是最要紧的私事,在财政部的法规面前也是微不足道的,这叫做职先于人,公大于私。因此,克莱因赖芙林的女邮务助理在仅仅几分钟短暂的中辍之后便又规规矩矩坐在那块玻璃板后面了,这段时间没有任何人找过她,一张张散乱的公文纸和先前一样懒洋洋地躺在无人问津的桌子上,那架刚才还使她热血沸腾的电报机现在已经关上,默然无声,在昏暗的屋里闪着黄色的光。谢天谢地,谁也没来过,什么事也没耽误。女邮务助理这时可以安心地仔细回想一下这个使人迷茫的消息了。在突如其来的惊喜引起的忙乱中,她根本还没弄明白这条从电线中突然降临到自己身边的消息究竟是令人难堪呢,还是使人高兴。逐渐地,纷乱的思想才理出个头绪:她要离开这里了,要第一次离开母亲,出去两个星期,也许更长些,到生人那里去,不,是到克拉拉姨妈那里去,到一个高级宾馆去找母亲的妹妹。她要去度假了,这是真正的、不打折扣的假期,好多好多年了,可以得到一次休息,见见世面,看点新的东西、另外的东西。她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其实这的确是件好事,母亲是对的,确实,她为这事感到这样高兴是对的。老实说,这的确是许多许多年以来她们家得到的最好的消息了。第一次可以摆脱套在脖子上的公务笼头,自由自在,看一看新的面孔,见一见世面,这难道不是喜从天降?猛然间,母亲那惊奇、骇怪,几乎是怒气冲冲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哎,你究竟为什么不感到高兴呢?” 母亲是对的,她问得确实有理:为什么我不感觉高兴呢?为什么我竟无动于衷,为什么这喜讯竟不能打动我、震撼我的心?她一再细心谛听,看看是否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对这一突然从天外飞来的喜讯会有一点点热情的反应,然而没有。她感到的只有纷乱的心曲,只有将信将疑,胆战心惊。真是怪事,她想,为什么我竟高兴不起来?当我成百次从邮袋里取出风景明信片来分装,看到灰——的挪威海湾、宽阔的巴黎林荫大道、美丽的索伦托港湾、纽约的摩天大楼时,不是每次都要感慨一番吗?我总在想,什么时候轮到自己呢?什么时候我也能去一去这些地方?难道自己不正是在许多漫长、冷清的上午,梦想过有朝一日能摆脱这毫无意思的苦力活,挣脱这消磨时光、无异慢性自杀的工作吗?我梦想有一天能好好休息休息,有充足的、完整的时间,不是总那么支离破碎,使人动一动就受限制,寸步难行;梦想哪天能改变一下这千篇一律的日程:先是催命的闹钟逼着你起床,然后是穿衣、生火、取奶、买面包、做饭、盖邮戳、写单据、打电话,回到家马上熨衣服、做饭、洗涮、烧水、补衣裳、伺候病人,最后总是累得要死,躺倒便睡,这样的梦我做过一千次,正是在这里的这张桌旁,在这个破败不堪的牢笼里,这种梦做了简直有几十万次了,现在呢,梦想蓦地来到自己眼前,就要去旅行了,要走了,要得到自由了,可是——母亲说得对——为什么我竟不感到高兴?为什么我竟不立即表示愿意去呢? 她两眼呆滞,耷拉着双肩坐着,面对似乎变得陌生了的冷冰冰的墙壁出神,不断地等待着,等待着,期望在强烈的召唤下,心里会不会有一点迟来的喜悦的冲动。她不知不觉地屏住呼吸,像孕妇细听自己腹内胎儿的最初躁动那样,俯身侧耳谛听着,然而什么动静也没有,寂然无声,空空荡荡,像一座没有鸟儿啼叫的树林。她,这个二十八岁的姑娘,这时搜索枯肠地拼命回想人高兴时究竟是什么滋味,吃惊地发现自己竟记不起来了:就像一个人儿时学过一种外国语,后来忘光了,只记得从前曾经会过这种外国话。她回想自己最后一次感到高兴在什么时候,苦苦思索着,低垂的前额上起了两道深深的皱纹,渐渐地,她想起来了:似乎从一面磨毛了的模糊的镜子中,逐渐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两腿细长、头发金黄的小姑娘,穿着棉布裙子,调皮地摇晃着肩上的书包,还有十多个姑娘在她周围欢蹦乱跳:她们这是在维也纳市郊一个公园里玩棒球。又有一次,一阵阵欢呼雀跃,一串串欢声笑语,不断随羽毛球腾空而起。现在她记起来了,这笑声是多么轻巧、多么自然地从喉咙里迸发出来,它一直是自己最亲近的伴侣,它简直就在你的皮肤下面躁动,在你的血液中激荡、翻滚;它在喉咙里是多么轻啊,简直太轻巧了,你只需轻轻一摇,它就连珠炮般从嘴唇滚落下来。在学校里,她必须两手紧扶坐凳、紧咬嘴唇,以便在上法语课时不致因为听到一句滑稽的话、看到一个可笑的动作而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这是因为,当时随便一件芝麻大的事,都会激发出那种洋溢着天真无邪、喷射出青春火花的小姑娘特有的欢笑。某位老师说话打个磕巴,照镜子时做个鬼脸,一只猫滑稽地甩甩尾巴,一个军官在街上瞅你一眼,总之,每件芝麻大的小事、每件什么意义也没有的滑稽事,都会引发这样的欢笑,简直可以说是浑身装满欢笑的火药,只要一点小小的火星,就能使欢笑爆发出来。这种轻快、调皮的笑总是犹如即将离弦的箭一般,甚至在睡梦中,它也在那张稚气未消的嘴边描绘出一道喜气洋洋的花纹。 突然间,这一切无影无踪,眼前变作一团漆黑,好像谁一下子把灯芯掐灭了,一九一四年八月一日,下午,她去游泳,在更衣室脱衣时,她十六岁少女矫健的裸露的肉体,像一道闪亮的电光刷地映入自己的眼帘,它是多么丰腴、白皙、生机勃勃、轻盈柔嫩,是多么健康啊!然后,她纵身入池,浑身顿时凉爽万分,她拍打着水花,不停地游着,后来又同女友们坐小木船你追我赶——那六个黄毛丫头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现在还在她耳边回响,接下去便是小跑着回家,快,快,她是那样步履轻捷,因为,显然又耽误了时间,她不是还得帮助妈妈收拾行装吗?后天她们就要到康普山谷避暑地去了。于是,她一步跨三级跑上楼梯,气喘吁吁冲进房里。可是奇怪,她一进屋,父亲和母亲的谈话就戛然而止,而且两人都竭力扭头不看她。刚才她听见父亲异乎寻常地大声讲话,而这会儿他却带着很不自然的专注神情读起报来;母亲一定是哭过,因为她这时慌忙把手绢攥成一团,赶紧走到窗前去了。出什么事了?他们吵架了吗?不,这不可能,绝对不是,看吧,父亲现在突然转过身,把手放在母亲瑟瑟抖动的肩上,她还从来没有看见父亲这样温存呢。但母亲并不回头,在父亲默默无言的抚摸下,她浑身颤动得更厉害了。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们两个谁也不理会她,谁都不看她一眼。事隔十二年之后的今天,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感到的疑惧。他们是在生她的气吗?难道自己捅了什么娄子?她战战兢兢——小孩在严父面前总是胆战心惊、觉得一无是处的——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来到厨房里。在那儿,女厨师波塞娜告诉她:住隔壁的勤务兵格查——当兵的知道底细——说,仗已经打起来了,要把这伙该死的塞尔维亚人剁成肉泥!奥托是后备少尉,得上前线,还有她姐夫,他们两个都得去,所以父亲和母亲这样烦躁不安、心慌意乱。果真,第二天一早她哥哥奥托便身穿步兵狙击手的灰蓝色军服,肩上斜挎着军官背带,马刀柄上飘拂着金黄色的穗子,直挺挺站在屋子中央。他这个中学助理教员,平时多半穿一件皱巴已的礼服式黑色外套,这种表示威严、庄重的黑颜色,使这个面黄肌瘦、满脸蛋黄色绒毛、留着平头的细高挑小伙子简直显得可笑。可现在呢,当他穿着紧贴腰身的笔挺军装,嘴角带着使劲做出的严峻神情出现时,在亲妹妹的眼里他几乎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于是她脸上带着黄毛丫头那种傻乎乎的、稚气的得意神色抬头瞅着哥哥,拍着手叫起来:“嗬,好家伙,你可真帅呀!”话音未落,平时那样温柔的母亲便使劲推了她一把,使她的胳膊肘撞到柜子上。“你真不害臊,这个没心肝的东西!”然而母亲的勃然大怒,仅仅是想发泄郁结在心头的痛苦罢了。闸门一拉开,她便抽抽搭搭痛哭起来,凄厉的哭声使人心胆俱裂,她绝望地扑向年轻小伙子,死死抱住他不放,儿子使劲把头扭开,力图做出一副男子汉的神态,一面讲些为祖国、尽义务之类的话。父亲看不下去,转身走开了,于是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只好咬咬牙,使劲挣脱了母亲发狂似的拥抱。突然,他急急忙忙吻了吻母亲的脸颊,匆匆握了握很不自然地、僵直地站着的父亲的手,对她克丽丝蒂娜呢,很快说了声再见,就倏地从她身旁过去了。不一会儿,他佩带的长刀叮当声便从楼梯传来,逐渐远去。下午,姐夫来告别,他在市府当职员,现在是辎重队的中士。这比上午的告别容易,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生命危险,所以谈话间颇有得意之色,把事情说得好像儿戏一般,讲了些逗笑的话安慰大家以后就走了。可是,他们两人身后却留下了两个阴影:怀孕四个月的嫂子和拖着孩子的姐姐。从此,每天晚上她们两个就同家里人一起坐在饭桌边,而每次大家都觉得似乎灯光也比原先黯淡了。每当克丽丝蒂娜讲点什么好笑的事情,大伙就对她怒目而视,使她到晚上躺在被窝里还觉得脸上发烧。她想,自己多不好、多不严肃、多幼稚呀,不知不觉地她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而家里呢,从此笑声绝迹、夜难成眠。只是在夜里,当她偶尔醒来时,能听到隔壁屋里一连串像雨夜屋檐滴水那样听了-人的微弱声响,那是睡不着觉的母亲跪在灯下圣母像前一连几小时为哥哥祈祷。 接着到了一九一五年:她十七了。父亲和母亲一下子老了十年,似乎有一种腐蚀剂在他们身体内咬噬着,父亲变得瘦小干瘪,脸色蜡黄,躬腰驼背,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十分吃力。大家都明白,他在为生意清淡而忧心忡忡。还是从祖父时代起,六十年来,整个帝国再也找不出第二家像波尼法齐乌斯-霍夫莱纳父子这样精致、灵巧地加工羚羊角和制作猎饰的工匠来了。他甚至为埃斯特哈西①家、施瓦尔岑贝格②家,以及其他大公家的官邸府第制作猎物装饰,往往是带着四五个助手,勤勤恳恳、一丝不苟、干净利索地从清早干到深夜。但是,在这个人们只把枪口对准人而不是瞄准野兽的屠戮生灵的年月,他家接连几个星期都无人问津,而正在坐月子的儿媳、病中的外孙全都要花钱啊。这个逐渐变得寡言少语的老人越来越佝偻了,到了那一天,当家里收到从伊松佐河③的来信,第一次不是儿子的笔迹而是他那个连队的上尉所写时,老人完全垮了。不用看他们就明白:准是在连里身先士卒、英勇捐躯、永垂不朽一类话。家中自此越来越寂静;圣母像上的灯光熄灭了,母亲不再祷告了;她干脆就忘了添油。 ①埃斯特哈西,匈牙利贵族,在哈布斯堡王朝中官居显要。 ②施瓦尔岑贝格,十九世纪以来的奥地利望族,官居显要。 ③伊松佐河,流经今南斯拉夫和意大利注入亚德里亚海。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在边境地区曾有过多次激战。 一九一六年,十八岁,家里多了一个时时挂在嘴边的新字眼:太贵了。母亲、父亲、姐姐、嫂子满腹愁肠,每天躲进纸票堆的小天地里,一起筹算着怎样打发穷日子。肉太贵,黄油太贵,一双鞋太贵。她克丽丝蒂娜呢,差不多连大气也不敢出,害怕空气是否也会太贵了。那些最起码的生活必需品似乎也被吓跑,躲进囤积者的私窝,藏到哄抬物价者的巢穴里去了。谁想弄到一点,必须追踪寻觅才行,买面包得求爷爷告奶奶,买一小把青菜,要走杂货商贩的后门,买鸡蛋得自己下乡,买煤得用手推车到火车站去推。成千上万啼饥号寒的妇女为争购一点生活必需品每天疲于奔命,所得却日渐稀少,偏偏父亲又有胃病,需要特殊的、对身体有益的食品。自打他从店门上把“波巴法齐乌斯-霍夫莱纳”这块招牌取下,把铺子卖了出去以后,就再也不同谁说话了,只是当他以为没有人听见时,常用手紧紧按住肚子哼哼,本来早该去请医生,但——太贵了,父亲每次都这样说,于是悄悄地把痛苦咬牙咽到肚里去。 一九一七年,十九岁了,除夕过后两天他们安葬了父亲,存折上的钱刚够把衣服染成黑色。生活费越来越昂贵,他们已把两间屋子出租给一对从布罗迪逃难来到这里的夫妻,可是不论你怎样像机器人一般从清早忙到深夜,总是入不敷出。最后,在政府某部供职的参事叔叔为她们在科尔诺伊堡①医院找到了工作,母亲做管理员,她自己做办事员。医院要是不那么远就好了,天蒙蒙亮就得坐进冰窖般的没有暖气的火车车厢,天黑以后才能回来。到家后就是打扫,擦洗、缝衣服、补袜子,直到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要,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累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去,再也不想醒来。 ①科尔诺伊堡,奥地利多瑙河畔城市。 一九一八年,二十岁了,战事继续不断,还是没有轻松愉快、无忧无虑的日子,还是没有时间照照镜子,上上街。母亲开始每天哼哼:长时间在医院那间潮湿的房间里守着,她的腿浮肿起来,但她简直就没有多少余力来同情母亲。因为她自己也是疾病缠身,在同一所房子里住的时间太长了;自从她每天要用打字机登记七八十名惨不忍睹的伤残病号以来,她内心渐渐变得麻木不仁了。有时,那个出生在巴纳特①地方的矮个子少尉架着拐杖(他的左腿被炸飞了),蹒跚地来到她的办公室,他那金黄的头发就像他家乡的麦子一样,但在那张还稚气十足的孩子脸上却已经有了饱受惊吓的皱纹了。他满怀思念故乡之情,操着一口“老施瓦本”土话向她讲述他的村庄、他的狗、他的马群。唉,这个可怜的游子!有一回,他们在花园里一条长凳上接吻了,两三个平淡的吻,同情多于爱。然后他说,一旦战争结束他就同她结婚。她心灰意懒地苦笑了一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的话;她根本就不敢想,这战争哪一天会到头。 ①巴纳特,当时属奥匈帝国,今一部分属南斯拉夫,一部分属罗马尼亚,农产、矿产均丰。 一九一九年,她二十一岁,战争倒真的过去了,但贫困并没有结束。它不过是龟缩起来,被淹没在一大堆战后法令的紧锣密鼓声中,狡黠地悄悄躲进了那个由大把大把印油未干的钞票和公债券堆砌成的掩蔽所里罢了。所以,很快它就又钻了出来,瞪着黑洞洞的眼睛,张开血盆大口,饿虎扑羊一般吞噬掉战争阴沟中劫余的一点点渣滓。整整一个冬天,数字后面跟着一大串“零”的纸票雪片似地漫天飞舞,几十万、几百万片降落下来,然而到了焦灼者的手里,每一片、每一张千元钞就立即化为乌有。在你睡觉时,钱已在化成水了;当你换上破旧的、加钉木底的鞋又一次向售货摊跑去时,钱已经变得一文不值了;人总在疲于奔命,而又总是处处晚到一步。生活变成了算术,不断地加呀,乘呀,算来算去,算了又算,数字和数目没完没了,像一个大漩涡。这个大漩涡把人的最后一点家当也都席卷而去,吸入那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深渊:它夺走了母亲脖子上的金项圈,手指上的结婚戒指,家中桌上的织花台布。然而不管你扔进多少东西去都是白费,这个黑——的无底洞是填不满、堵不死的,你每天织毛衣直到深夜,把所有的房间都租出去,自家两人挤在厨房里睡也无济于事。只有睡觉,还是你能享用的惟一东西,惟一不花钱的东西。夜深了,由于辛苦忙碌奔波而消瘦、苍白的童贞之身,还可以颓然扑倒在床垫上六七个小时,把这个暗无天日的年月暂时忘掉。 再往下是一九二○和一九二一年,二十二、二十三岁,不是常被称为风华正茂之年吗?然而谁也没有告诉她这一点,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从早到晚只有一个念头:怎样用这一点点越来越少的钱打发日子?这时稍稍好了一点:那位参事叔父再次帮忙,亲自到邮政管理局他的牌友那里去了一趟,讨来了一个临时性的邮务助理工作。虽说地点在克莱因赖芙林这个主要住着种植葡萄的农民的穷乡僻壤,但不管怎么说也是个候补职员的位置,一只铁饭碗。微薄的薪金刚够她一个人用,但是,因为姐夫家里没有地方住,她得把母亲接来一块儿过,一块面包掰成两半吃。这样一来,每天仍旧是白天省吃俭用,晚上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每根火柴、每颗咖啡豆、每块面包渣都得算计着用。可是无论如何,总算能喘口气,勉强活下来了。 一九二二、一九二三、一九二四年——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岁,还算得上年轻吗?已经在开始衰老了吧?几道皱纹悄悄爬上了鬓角,时常感到两腿发软,春天也莫名其妙地头疼。不过总的说,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甚至渐渐地在好起来。手里的钱包又硬鼓鼓的了,她有了固定的工作,有个邮务助理的头衔,姐夫也在每月月初寄那么两三张票子给母亲。现在似乎应该渐渐注意使自己活得像个年轻人了吧。母亲甚至经常催她上街,去娱乐娱乐。到后来,在母亲的坚持下,她在邻村举办的一个舞蹈训练班报上了名。按节拍跳舞,学起来可并不容易,因为疲劳已经深深钻进了自己的血液,她有时觉得似乎自己的关节不知什么时候冻僵了,就是热烈的乐曲也无法融化坚冰,使她四肢重新灵活起来。她费劲地练习那些规定的舞步,但不管怎么苦练,总是打不起精神,情绪总是上不来。她第一次体会到:太晚了,青春已被战争消磨殆尽、毁坏无遗。自己身体内肯定有某一根弹簧绷断了,这一点男人似乎有所察觉,因为没有人追求她,尽管她那皮肤细嫩的脸庞,加上一头金黄的头发,使她在那一群粗手笨脚、脸长得像苹果一样圆、像苹果一样红的乡下姑娘中间犹如鹤立鸡群,颇像位贵族小姐。这批战后长大的十七八岁的女孩虽然长相不好,却并不安分、并不是耐心等着男人看中她们。她们追求吃喝玩乐,觉得这是她们的权利,而且追求得异常强烈,似乎她们不光要享受自己的青春,还要代替那几十万葬身战乱的青年补享青春的欢乐呢。二十六岁的她怀着一种吃惊、奇怪的心情发现,这伙后起的年轻人举止是多么自信,行为是多么贪婪,眼神是多么自命不凡、狂妄鲁莽,她们走路时卖俏地扭动腰肢,神态得意忘形,对小伙子们最轻狂的动手动脚,她们是那样毫无顾忌地嘻嘻哈哈大笑,在回家的路上,她们每个人又是那样厚着脸皮同男人偎依着,一个接一个离开正路转身朝树林子那边走去,这真使她感到恶心。同这批贪婪而粗野的战后青年一代在一起,她觉得自己苍老、疲惫、无用、受压,无心也无力去同她们竞争。更进一步:她希望可不要再有什么争斗,可不要再辛苦奔忙了!她只想过点舒坦日子,安安静静地做个清梦,做做分内的工作,浇浇窗前的花,不想再要别的,不希望得到什么。可不要再惹什么事、追求什么新奇玩意儿、寻求什么激动人心的经历了,被战争夺去了整整十年青春、已经二十六岁的她,这时甚至连一展笑颜也觉得心灰意懒、精疲力竭了。 想到这里,克丽丝蒂娜不由得低声叹息。只要想一想她青少年时代这一切可怕的事,她就会浑身无力。母亲折腾什么劲儿啊,全是胡来!现在离开这里,去找一个自己并不认识的姨妈,同一些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相处,这算什么呢?可是一转念,我的天,她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母亲希望她走,这样能使老人家高兴,她总不好硬顶吧?而且,干吗要硬顶?人已经没有这个劲,顶不动了!女邮务助理慢吞吞地、万念俱灰地从写字台最上一格抽屉里抽出一张业务记事用纸,小心地将它对折起来,又垫上一张格子纸,然后工工整整、清清楚楚地用漂亮的工笔细楷给维也纳邮政管理局打报告,申请批准她因家事现在就开始她法定应该享受的休假,并恳请从下周起派人接替她的工作。然后,她又写信给姐姐,请她在维也纳替自己办理瑞士签证,借她一只箱子,再来一趟商量商量照看母亲的事。此后的几天,她就慢条斯理、耐心细致、一桩一件地为这次旅行做准备,既没有欢欣,也没有期待和热情,似乎这些事并不是她自己生活的一部分,而是属于她现在成天做着的惟一的事情:上班、尽职。 准备工作进行整整一个星期了。每天晚上都在缝补浆洗家中的旧衣物,非常紧张。此外,她姐姐,这个瘦小懦弱的小市民,觉得用寄给她的美金买东西太可惜,最好还是把这笔钱存起来,于是她从自己的衣物中借些给妹妹,一件桔黄色的旅行大衣、一件绿色的衬衫、一枚母亲当年蜜月旅行时在威尼斯买的精巧别针和一只小藤箱。她说,这些就足够了,山区人也不讲究什么穿戴,而克丽丝蒂娜如果真是缺点什么,在当地买岂不更好,动身的日子终于来到了,邻村的小学教师弗兰茨-富克斯塔勒帮她扛着那只扁平的藤箱到火车站,他说什么也要帮这个忙,以尽朋友的责任。一听说她要走,这个瘦弱、矮小的男人就立刻来到霍夫莱纳家主动提出愿意帮助她们。他那一双蓝眼睛,总是怯生生地藏在眼镜后面,不敢正眼看人。霍夫莱纳家的人是他在这个种植葡萄的偏僻小村里惟一的朋友。他的妻子一年多以前就病倒住进了国立阿兰德结核病院,如今已是病入膏肓,所有的医生都摇头了。两个孩子分别由外地亲戚抚养;这样一来,他几乎每天晚上独自一人坐在他那两间冷冷清清的屋子里,不声不响地埋头摆弄一些莫名其妙的小玩意儿。他把花草制成蜡叶标本,用娟秀的工笔美术字,将拉丁文名称(红墨水)和德文名称(黑墨水)整整齐齐写在风干了的扁平花瓣下面;自己动手把他心爱的雷克拉姆出版社出的一套桔红色封面平装书用绘有彩色图案的硬纸装订起来,并用一支修得非常尖细的绘图鹅毛笔,极为精细地在书脊上摹仿印刷字母描出书名,逼真得让人真伪难辨。晚上,当他知道邻居都已入睡,便对着自己复制的乐谱拉奏一阵小提琴,虽然弓法有些生硬,却十分认真,一丝不苟,拉的多半是舒伯特和门德尔松的曲子;有时候,则是从借来的书中抄录最优美的诗句和最精辟的妙语,把它们抄在白色的四开细布纹纸上,每抄足一百张,就用有光纸包装,订成一册,又贴上一张彩色小纸签。他像一个抄写可兰经的阿拉伯人那样,喜欢那些纤巧秀丽、时而刚劲质朴、时而龙飞凤舞的字体,因为他能体验那默默无言的欢欣,这种无声无息的喜悦能把自己内心的激情和心血活生生地显现出来。对于这个谦卑、沉默、清心寡欲,在自己居住的简陋住宅前没有花园的人,书就是他家里的鲜花,他喜欢把它们在书架上排成色彩斑斓的林荫路,他带着老花农爱花那样的喜悦,珍爱每一本书,像拿贵重瓷器一般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自己瘦削、贫血的手中。他从不跨进村里酒店的门,像虔诚的教徒害怕邪恶那样厌恶啤酒和香烟,每当在屋外听到窗内有人吵架和醉汉们粗鄙的喧闹,就立即愤愤地疾步走开。自从妻子病倒以后,他就只同霍夫莱纳家有来往。他经常晚饭后到她们那儿聊天,或者投母女二人之所好,用他那并不圆润、却在激越中富有音乐性的抑扬顿挫的声调给她们朗诵文学作品,他最喜欢读的是本国作家阿达贝特-施蒂弗特①的《田野之花》中的段落。每当在朗诵中抬眼看到低头侧耳细听的少女那金色的头发时,他那羞怯、有些拘谨的心胸,便总是蓦地开阔起来,看到她那凝视谛听的神态,他感到了有知音。母亲觉察到他心中的爱慕之情在不断增长,一旦他妻子那不可避免的命运降临之后,他定会向女儿投来新的、更大胆的追求的目光。然而女儿呢,已经变得倦怠异常,对此毫无反应:她早已不再会考虑自己的事情了。 ①施蒂弗特(1805-1868),奥地利著名小说家,以描写自然风景见长—— [book_title]第03节 这位小学教师把箱子扛在稍低的右肩上,根本不理会那群小学生的哄笑。箱子并不很重,但他一路上还是得憋足全身的劲,才能跟上心烦意乱地匆匆赶路的克丽丝蒂娜,她没有料到和母亲的告别会使她如此揪心,老太太不顾医生的斩钉截铁的禁令,连续三次跌跌撞撞地跟在女儿后面跑下楼,一直送到门厅,似乎她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想紧紧拉住女儿,这样一来,女儿也顾不得时间紧迫,三次把浮肿的、声泪俱下的老母亲扶上楼去。接着,最近几周里经常发生的事又发生了:老太太由于过分激动,又是哭泣又是诉说,突然一口气接不上来,她不得不呼哧呼哧地将她抱到床上躺好,克丽丝蒂娜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离开母亲的呀。现在,焦虑、负疚的感情猛烈地刺痛着她的心。“天哪,要是母亲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好!我还从来没见她这样激动过呀,到那时我不在怎么办呢,”她忧心如焚地自言自语,“另外,要是她夜里需要点什么谁拿给她?姐姐要到星期日才能从维也纳赶来。面包店那个姑娘,虽说满口答应每天晚上过来陪伴母亲,可这个人根本靠不住;碰上舞会,她会连自己的妈妈都扔下跑掉的。唉,我真不应该走,不应该那么听妈妈一说就轻易动心啊。旅游,这只是那些家里没有病人的人家的事,同我们这样的人是无缘的,何况又那么远,不可能随时回来;东游西逛到底能给我些什么好处?心里总惦记着事情,每时每刻都想着母亲的病体,哪里还有心思玩乐?夜里没有一个人在那身边,她按铃楼下又听不见,或者人家听见也装没听见,这怎么能行?房东夫妇并不高兴我们住在那里,要照他们的意思,老早就赶我们搬走了。那个女职员呢,那个林茨人,虽然我也求了她,请她中午、晚上过来瞧一眼,可人家只‘嗯’了一声,这个冷冰冰的干瘪女人,你根本不知道她这个‘嗯’究竟是表示来呢还是不来。我是不是干脆回个电报谢绝姨妈更好些?我去与不去,究竟对姨妈有什么要紧?说人家是为我们好,这不过是妈妈自己安慰自己罢了。如果真的想着我们,早就会时不时从美国写封信来,或者像成百成千的人做过的那样,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寄一包食品来——我经手的邮包简直数不清了,但这位亲姨妈却从没寄过一件东西给她的姐姐呀。唉,我真后悔不该当时心肠一软听从妈妈,要是我能作主,现在我还可以回绝的。这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怕的慌,现在我真是不该走呀,真不该离开家呀。” 走在她身旁的这个头发金黄、举止腼腆的矮小男子,一边匆匆赶路,一边不断鼓起勇气,喘吁吁地安慰她。他说,她完全不必担心,他一定每天来看望她母亲。没有谁比她更有理由安心享受休假了,这么多年她可没有清闲过一天呀。如果现在去度假是玩忽职守,他早就会头一个出来劝阻她。放一百个宽心好了,他会每天告知她家里情况的,每天给她个信儿。他急匆匆、上气不接下气地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一个劲安慰她,而这样的苦口婆心也确实使她心里感到舒坦。其实她根本没有仔细听他讲些什么,她只是感觉到:这世上还有一个她可以信赖的人。 在火车站,开车的信号已经发出了,这个谦和的送行者很不自然地、窘态毕露地清着喉咙。她早觉察到他局促不安、想说什么又没有勇气的神情了。终于,他抓住了一个时机,讪讪地从上衣兜里抽出一件叠好的、白生生的东西。请她包涵,这点东西根本谈不上是什么赠品,不过是一点小意思,也许会对她有点用处吧。她惊喜地摊开这张长条手工纸,原来竟是一张她这次旅行经过的从林茨到蓬特雷西纳的狭长地图,可以像手风琴风箱那样叠起来和伸展开。铁路沿线的河流、山峦和城市用黑墨精心地绘出,山脉按高度浓淡不同,其海拔米数用极为纤细的数字标出,河流用蓝色彩笔、城镇用红色彩笔画在图上,各城市间的距离则在地图右下方单独列表注明。这一切同地图绘制部门出的教学挂图毫无二致,但却出自一个小小的代课小学教师之手,而且是花费了多少功夫,倾注了多少心血,一笔一划精心仿制出来的啊。惊喜中,克丽丝蒂娜不由得涨红了脸。看到她高兴,这个羞怯的男子便悄悄胆壮起来。他又取出另一张精致的地图,这一张是长方形的,周围印着烫金花边:这是恩加丁全图,是从联邦政府审定的瑞士大挂图上临摹绘制的,每条哪怕是最细小的路径都精确地描画出来了;只有一处地方,即图的正中,有一座楼房周围用红墨水画了个小圆圈,从而突出地强调了它的特殊重要性。他解释说,这就是她将要下榻的宾馆,是他在一本旧游览手册中查到的,有了这个,她每次外出都可以认识路径,不必担心迷路了。她深为感动,对他充满感激之情。看来这个热心肠的人多日来一定不声不响地花费了不少精力,从林茨或维也纳图书馆弄来各种资料,十分耐心细致地整夜整夜用特意购买的画笔和削了又削的铅笔,悉心描绘和着色,而做这一切,惟一的目的是以自己这点微薄的力量使她得到一点真正的愉快和实惠。她尚未登程,他就预先在心里替她把路上每一公里都盘算一遍,陪伴她先走了一遭,她将要踏上的路程和她的命运,肯定在他脑海中不知萦绕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了。当她此时感动地向这位由于自己今天居然有这样大的勇气而余悸未消的男人伸出感激的手时,仿佛是初次看到他那双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它们具有一种柔和、善良、天真无邪的蓝色,当她现在注视着他时,这种色调突然由于深沉的感情而显得异常深邃了。于是她立时感到一种从他身上发出的、自己还从未体验过的温暖,一种她从来没有对任何男子产生过的好感和信任。在这一瞬间,一种在她心中迄今一直是朦朦胧胧的感情突然变成了决心;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热烈地、充满感激地久久握住他的手。他也感觉出她态度的变化,因而脸上发烧,手足无措,呼吸急促,呼哧呼哧地不知说什么才好。可是正在这时,火车已像一头黑色怪兽喘着粗气来到他们旁边,它猛烈掀动两旁的空气,差点把她手中的那两张纸吹跑,只剩下一分钟了。克丽丝蒂娜匆匆上了车。车开了,她从窗口只能看到一块随风飘拂的白色手帕,迅速地消失在雾霭迷茫的远方。这以后就只剩下她一个人,许多年来第一次独自一人了。 她疲惫不堪地蜷缩在车厢的一角,随着列车驶入一个阴云密布的夜晚。挂满雨珠的车窗外面是一片灰——的田野,开始时还隐约可见一片片小村落,像受惊逃跑的动物一样在晚霞中飞快掠过,到后来,除了感到列车在一片茫茫雾海中奔驰之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在这个三等车厢的隔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她可以在长凳上躺下,这一躺倒,才深深感到自己有多么疲劳了。她试着想点什么事,然而单调的车轮铿铿声却总是一再搅乱她的思路,而睡魔像一顶紧箍帽压在她隐隐作痛的额上,越勒越紧。这是乘火车旅行途中那沉甸甸的、使人麻木的睡意,它一旦缠住你,就好像把你紧紧捆在一个黑糊糊的、装满煤块的口袋里,不住摇晃,叮当乱响,使你昏昏沉沉,直至失去知觉。在她已经麻木的、只是被列车拖着走的身体下面,车轮铿铿滚动,像被追赶的奴仆一样又急又快地奔跑;在她向后仰靠着的头的上方,时间在流逝,无声无息,不可捉摸,无法量度。她精疲力竭,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在一股黑压压的漩涡急流中不断下沉,以致当第二天早晨车厢门哐啷一声打开,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宽肩膀男人表情严肃地突然站在她面前时,她一下子从睡梦中惊跳起来。她用了两秒钟时间,才使自己那麻木的感觉恢复正常,明白了这个穿制服的男子并无恶意,并不是来逮捕她,把她带走,而仅仅是来查护照罢了。她用冻僵的手指把护照从皮包里取了出来。这位海关职员看了看护照上贴着的照片,又看了看她那忐忑不安的面孔,将两者迅速作了比较。这时,她浑身颤抖起来。从大战时起,那种莫名其妙、然而却十分顽固的恐惧便深深扎进人的心里,一直传导到每根神经末梢,人们时时害怕不知什么时候会违反那多如牛毛的法规中的某一条,一遇事就惊悸不已;谁都经常会不是触犯这一条,就是违反那一条法律。可是那个官员却和蔼地把护照还给她,还顺手行了个举手礼,然后不像先前来时那样猛力推门,而是轻轻带上门走了。克丽丝蒂娜本可以再躺下睡觉,不想这冷不防的一阵惊吓,把睡意完全驱散了。她带着好奇心,走近车窗向车外张望。这一看,便顿觉神清气爽。原来,冰凉的窗玻璃外面,刚才(是刚才吧?睡神是没有时间观念的)还是一马平川,在远处地平线附近融入一片灰——的雾霭之中;而这会儿(她不明白为什么变了,又是怎样变的)却只见气势磅礴的群山拔地而起,这些硕大无朋、从未见过的庞然大物。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奇景弄得头晕目眩,瞪大惊奇的双眼,第一次观看无比雄伟壮观的阿尔卑斯山景色。这时,恰好一道破晓的霞光穿过东方一个隘口,在由众多的山峦之巅组成的冰场上,幻化为无数色彩绚丽的光带,这些未经云雾滤过的光是那么纯净,那样雪亮,真是耀眼夺目啊。她不得不闭上一会儿眼睛。可也正是这刺目的光亮使她睡意全消,她猛地打开车窗,以便更直接地感受这奇妙的美景;车窗一开,一股清新爽人、冰凉彻骨、夹杂着微涩的瑞雪气味的气流扑面而来,穿过她那惊诧地张开的嘴唇,一直深深涌入肺腑:她从来还没有这样大口大口地呼吸过如此纯净的空气啊!沉浸在幸福中的她不由得舒展双臂,让这清晨的浓郁琼浆深深地渗入自己全身每一个毛孔,她高高挺起胸脯,渐渐感觉到这畅饮入怀的玉洁冰清的液汁,在驱使一股沁人心脾的暖流沿血管徐徐上升,这是多么美好、多么奇妙的感受啊!惟有此刻,当全身洋溢着朝气时,她才心明眼亮,真正看清了外界的美景。她左顾右盼,一一观赏;她那喜气洋溢的、亮晶晶的目光好奇地顺着每一道花岗石山坡自下而上缓缓探寻,一直扫视到直插云天的山峦峰顶,新的奇观比比皆是,一一奔来眼底:这边是飞溅着白色浪花、翻腾着呼啸着滚滚泻入谷底的瀑布;那边是宛如鸟巢嵌镶在岩石裂缝中的、精致小巧的石头房屋;另一处,一只雄鹰骄傲地在高耸入云的群峰间翱翔、盘旋。而在这一切之上是那天仙般纯净的、使人陶醉的碧蓝天空。她做梦也不曾想到蓝天会有如此巨大的、令人神往的魅力。第一次从自己那个狭小的天地中脱逃出来的她,一再瞪大眼睛凝视这难以置信的景象,凝视这些一夜之间、一觉醒来便神奇地突兀在眼前的山峰。上帝创造的这些硕大无朋的花岗石城堡,它们矗立在这里已经几万年了;看来它们还要在这里呆上几百万、几万万年,每座堡垒都岿然不动。而她呢,要不是这次偶然的旅行,就会在丝毫不知道世上竟还有这样美妙无比的东西存在的情况下,某一天悄然死去,肉体逐渐腐烂,最后化作一捧尘土。你呀,你就这样守在这一切的旁边生活过来了,从未见过它们一眼,也几乎从未产生过见见它们的愿望;你呀,你在那个稍一伸展手足就会碰壁的小天地里浑浑噩噩地虚度了多少岁月啊。现在呢,只是走出了一箭之地,眼前就展现出一个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猛然间,岁月蹉跎的感觉第一次钻进了她迄今万念俱灰的心胸,在气象万千的大自然面前,人第一次体验到旅行所具有的陶冶内心、塑造灵魂的威力:这种力量能一举荡涤你身上积满的尘垢,将那纯净、生机盎然的身躯重新投入变幻无穷的造化的洪流中去,与自然融为一体! 多年的坚冰第一次被打破了,一个完全从旧我中超脱出来的人激动地、万分好奇地把绯红灼热的面颊紧紧贴在窗框上,面对一派自然美景久久伫立。此时此刻,她不再有任何一个意念回顾往事。她忘记了母亲、邮局和小镇,忘记了小皮包里那张奔泻的山泉的地图,忘记了昨天那个自己。此时她只有一个心思:尽情痛饮这美味的琼浆,尽情领略这瞬息万变的美景,把每一幅宏伟壮观的全景画都镂刻在心上,同时尽情地开怀畅饮这清洌的空气,这山间的空气像杜松一样辛辣而甘美,使人心潮澎湃、意气风发!从这时起,以后四小时的旅程克丽丝蒂娜一刻也不曾离开窗子,一直心驰神往地向窗外凝眸谛视,完全忘却了时间,以致当火车停下来,乘务员用陌生的、但却异常清晰的地方口音呼叫她前往的目的地站名时,她不由得心脏猛烈跳动,大吃一惊。 “我的老天!”她一个猛劲把自己从飘飘欲仙的纵情享受中拉回现实中来。她已经到达目的地了,可是还一点没有想过怎样向姨妈请安,见面时该和姨妈说些什么话呢。于是她急忙伸手去够箱子和雨伞——千万别落下东西!然后紧紧跟在别的旅客后面下了车。 这里,早就像军人一般整整齐齐排成两行侍立在车站上的、头戴五颜六色小帽的搬运夫们,车子一到就哄然散开,冲向新来的人,抢着寻找主顾。整个站台上熙熙攘攘,为旅馆招徕顾客的呼叫声和迎接客人的寒暄问好声响成一片。惟独她形单影只,无人问津。她心急如焚,偷偷四下张望,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然而没有人,连个影子都不见。别人都有人来接,都知道自己的去处,惟独她孑然一身。瞧,旅客们已经在向宾馆派来的像严阵待命的炮队一般排列成行、五颜六色、锃光耀眼的汽车簇拥过去,月台上人群已逐渐稀落了。这时也还是没有人来问她一声,她完全被人遗忘了。姨妈没来,也许她已经离开了,要不就是病了,唔,也许人家已经电告她不必再来,而电报迟到了。我的天,可别连回家的车费都不够就糟了!不过没法子,现在她只好鼓起最后一点勇气,朝一个头戴印有金光闪闪的“皇宫宾馆”字样的圆帽的侍者走去,细声细气地问是否有一家姓凡-博伦的住在他们宾馆里。“有的,有的。”这个宽肩、红脑门的瑞士人操着较重的喉音答道,接下去,他又说,啊哟,他可不是奉命来车站迎接一位小姐的吗,就请她快上汽车吧,行李票交给他,他到站口去领取就行了,克丽丝蒂娜脸红了。这句话刺痛了她,她现在才觉察到自己手上提着的那只微微晃动的小藤箱是多么惹眼,多么像乞丐用的那样寒酸啊!相形之下,在所有别的汽车旁边,一只只有如刚从商店橱窗运来的崭新、锃亮的大衣箱,间杂着大大小小五色斑斓的、用昂贵的俄罗斯皮革、鳄鱼皮、蟒皮和光滑的羔皮制成的箱子,赫然堆放着,十分耀眼夺目。她顿时感到自己同那些人之间的差距赤裸裸地暴露在大庭广众之前了。一阵羞惭猛地揪住她的心,快,赶紧撒个谎吧!于是她说,别的行李要随后才来。哦,那么现在就上车走吧——身穿讲究的号衣的侍者一边说着——谢天谢地,他并没有任何惊讶或是轻蔑的神情——就打开了车门。 一个人的羞耻心在某一点上被刺痛,那么,它的余波会在不知不觉中迅速传到全身哪怕最远处的神经末梢,只要轻轻一碰,偶尔一想,都能使一度感到羞愧的人重新感到数倍于前的痛楚。遭受了这第一个打击之后,克丽丝蒂娜便不再那么兴致勃勃、无拘无束了。她趔趄了几步,跨进了宾馆接客用的豪华富丽的轿车,在半明半暗中,她发现车里还有别人,不禁一惊,脚步迟凝起来。但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迎着刺鼻的香水味和俄罗斯皮革的涩味,从不耐烦地缩起腿来的人前经过,缩着肩、眼皮也不敢抬、战战兢兢地在最末排的一个空位子上坐了下来。经过每一个人面前时,她都尴尬地细声细气急匆匆地寒暄一句,似乎想用这句客套话来为自己来到这里表示歉意,然而谁也不理会她,或许是因为这十六双眼睛在审视她之后得出了不满意的结论,要不就是坐在车里的这批罗马尼亚贵族,在他们用十分刺耳、异常粗鲁的法语兴高采烈地谈笑风生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蜷缩在车子犄角里的这个可怜虫。她把藤箱紧挨膝盖横立在自己前面——她没有勇气把它放在旁边的空位子上——因为怕这些人用讥笑的眼光瞧她,就低低地弯腰坐着,在到宾馆去的整条路上一次也不敢抬头张望;她只是一个劲地瞅着地面,看着座位底下。可是,太太们华丽昂贵的皮鞋又迫使她联想到自己那双粗笨不堪的鞋子。她看见太太们丰满光洁的腿,在敞开的貂皮大衣下摆下面神气地交叉着,一对比自己的,便痛楚难言;她还看见绅士老爷们穿着的图案新颖的毛袜。就是这阔绰世界的底下部分,也已经使她满面羞惭了:在自己不曾梦想过的珠光宝气之中她简直无地缝可钻呀!每次偷觑都带来新的痛苦。在她斜对面,一个约莫十七岁的少女抱着一条中国种的细毛小哈巴狗。它悠然自得地伸着懒腰,背上裹着的那件坎肩还镶上了毛皮滚边,绣着一行题词;姑娘那小巧的、染了粉红指甲的手,轻轻抚弄着小狗的细毛,手指上已闪烁着一颗光彩夺目的钻戒了,就连靠在角落里的高尔夫球棍,也装有光滑的浅黄色新皮套,每把漫不经心地随便放在车上某处的伞,都有形状不一、异常精致的伞柄——看到这个,她不禁下意识地急忙用手遮住自己那灰不溜丢的、值不了几个大钱的角质伞把,要是谁也不想看她一眼,谁也没有发现她现在第一次感受到的事情该多好啊!她噤若寒蝉地缩成一团,每当身旁爆发一阵哄笑,就感到脊背发凉。但她不敢抬头瞧瞧,不敢看一看这笑声是否真是冲着她来的。 所以,当熬过了这一段痛苦的时间,车子来到宾馆那砂石铺的前院时,她感到自己得救了,像车站铃声一样清脆的一阵叮当铃声响过之后,一大群身穿各色号衣的侍者便随这信号蜂拥到车边。随后出现的是接待部经理,他身穿黑色礼服,头缝梳得笔直,由于规定要表示出他与侍者身分有所不同而稍稍有些矜持地走过来。头一个摇头摆尾、叮当作响地从车门跳出来的,是那条中国种哈巴狗;接着出来的是轻松愉快地大声絮叨着的太太们,她们下车时将皮大衣高高提起,露出肌肉健壮的小腿;她们走过的地方,身后掀起一股浓烈的香水气味,几乎令人晕眩。现在,要是按社交礼节,绅士们理应让羞怯地站起来的少女先下车吧,然而,或许他们已经洞察了她的出身,或许他们压根就没有看见她,不管是哪种情况,先生们头也不回目不旁顾地从她身旁走过,下车向接待部经理走去了。克丽丝蒂娜提着那只非常讨厌的小藤箱留在后边,一时进退两难。她想,还是让别人走远一点些吧,这样做可以使自己不太引人注目,但她迟疑得太久了。当她小心翼翼地走下汽车踏板(这时也仍然没有任何一个宾馆侍者跑过来帮她)时,那位穿礼服的先生已经毕恭毕敬地带着那些罗马尼亚客人走远,仆人们扛着小件行李紧紧尾随在他们后边,侍从们已经开始在车顶上砰砰砰砰、十分熟练地卸那些沉甸甸的箱子了,谁也不理睬她。显然,她满腹委屈深感屈辱地想,人家是把她当成一个女佣人了,至多把她看成那些阔太太的贴身使女,唔,这太明显了,你看,那些侍从完全旁若无人地抬着行李在她身边穿梭,已是把她看成他们当中的一员了。最后,她实在受不了这难堪的处境,鼓起身上的仅剩下的最后一点力气,硬着头皮一步一步磨蹭着进了宾馆大门,来到登记接待处。 可是,谁敢在旅游旺季和大宾馆的接待经理搭腔呢?他俨然是一艘豪华大船的船长,赫然站在指挥台前,顶着问询的狂风,坚持着自己的航向。十几个客人在他前面静立等候,等着这位大权在握的人答话,他一面右手作记录,一面用眼神和手势将侍从箭也似地派遣出去,同时,电话听筒不离耳,时而左顾时而右看地回答着各种询问,这是一个经常保持中枢神经高度紧张的万能机器人!在他的威严面前,就连老爷太太们尚且要等候片刻,何况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羞羞答答的洋场新手?此时在克丽丝蒂娜眼里,这位左右着混乱局面的先生实在是可望而不可即,所以她怯怯地退到后面壁龛处静候,等待这喧闹的场面过去。但是,手中那讨厌的藤箱却越来越重,她徒然地四下张望,找不到一条长凳放箱子。当她环顾四周找地方时,却似乎隐约感到——也许只是幻觉或过度紧张引起的神经过敏吧——大厅那边的安乐椅上已有人向她投过来嘲弄的目光,他们明明在窃窃私语,在取笑她。她突然觉得手指瘫软,那的确是讨厌透顶的沉重负担随时可能滑落地上。然而,正在这个紧要关头,一位头发染成金黄色、打扮得很年轻、穿着非常入时的太太健步朝她走过来。她从侧面细细地打量了克丽丝蒂娜一阵,才大胆地动问道:“你是克丽丝蒂娜吗?”当克丽丝蒂娜几乎是下意识地轻轻吐出一个“唔”字时,姨妈便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脸,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脂粉香。可是她呢,在尝尽了孤苦无依的滋味后终于感受到了一点善意的温暖和亲切,于是就那样激情满怀地扑到原本无意热烈拥抱她的姨妈怀里,使得姨妈把这个举动理解为亲人久别重逢时的儿女深情而深深感动了。她慈爱地抚摩着外甥女不住耸动的肩膀:“啊,我也是太高兴你来了,安东尼和我,我们两个都高兴极了。”然后,拉起她的手,说道:“走,你一定想去稍微梳洗梳洗吧,听说你们在奥地利乘火车条件非常差。你只管去收拾、打扮一下好了——不过时间别太长,午饭锣声已经响过,而安东尼又是不喜欢等别人的,这是他的毛病——哦,我们什么都准备齐全了,门房马上就来领你去看房间。好了,你动作快点,不必过分讲究,这里人们中午穿衣服是很随便的。” 姨妈一招手,一个穿号衣的小厮便飞跑过来接过了箱子和雨伞,然后去取钥匙。电梯没有一点声音,飞快地到了三楼。小厮在走廊中间停下,开了一间屋门,然后就脱帽退立一旁,这一定就是她的房间了,克丽丝蒂娜向屋内走去。但刚一到门口,她便愕然停步,以为走错了地方。原来,对于一个习惯于在贫穷寒酸的环境中生活的克莱因赖芙林镇的小邮务助理来说,不论怎么努力也不能一下子把自己的思想拧过来,敢于相信这个房间竟是给她预备的。这是一个异常宽敞、阔绰豪华、光线充足、裱着色彩艳丽的壁纸的房间,一大束阳光像冲出一道水晶闸门那样,从大开着的两扇阳台门瀑布般倾注进来。金色的光流恣意地冲刷着屋子里每一个角落,屋里每件东西都沐浴在这洋溢满室的金灿灿的万道光华之中。磨光的家具亮如水晶,黄铜和玻璃器皿耀眼夺目、晶莹闪烁,甚至绣花地毯也葱绿滴翠,饱含生机,恍如自然的青苔。整个房间就像天堂之晨一般朝气横溢,她惊呆了,被这突然出现的、无处不在的、耀眼炫目的光亮弄得眼花缭乱,不得不稍稍等待一下,直到吃惊得戛然而止的心脏又恢复了跳动,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地赶紧跨进屋里夫上了门。第一件令人惊异不止的事情是:世界上竟还有这些东西!竟然会是这样光明美好!惊叹之余,接下便是第二个念头,那个多年来总是同自己渴望得到的东西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的念头:这一定很贵很贵,得多少、多少钱啊!这里一天的花销,肯定比她在家里一个星期,不,一个月挣的钱还多!她难为情地——什么人才有资格像住在自己家里一样在这里住啊——环视一下四周,蹑手蹑脚地一步一步在昂贵的地毯上轻轻迈步。然后,她才开始怀着十分敬畏的心情、同时也充满炽热的好奇,走近这一件件贵重物品。她首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床铺:真的可以在这样清爽、雪白的床单上睡觉吗?还有那印花绸面鸭绒被,摸在手里是那样的轻柔。手指一按,灯就刷地亮了,把屋子每个角落都涂上了一层温暖宜人的粉红色调。新的发现——接踵而来,洗脸池和梳妆台洁白、锃亮,上面摆着一套镍制洗漱用具;安乐椅既深又软,坐下去你得费点力气才能从它那富有弹性的座子上站起身来;磨光的上等木料制作的家具,同墙纸那春意浓郁的油绿色相映成趣,非常和谐。瞧,在这儿桌上,为了欢迎她而在一只高脚玻璃杯里插上了一束盛开的火红的四色石竹花,这简直就是从一支水晶号角中向她吹奏出一支威武雄壮、有声有色的欢迎乐曲!这富贵华丽的景象是多么像梦境一般美好!想着自己可以观看、使用、享有这些东西,在这里度过一天、八天、十四天之久,她心中充满了预先感到的巨大喜悦,便轻手轻脚地、战战兢兢地满怀柔情走近这些自己从未见过的用具,摸摸这个摸摸那个,一样接一样,沉浸在接二连三的狂喜之中,直到突然像踩着蛇那样猛然后退一步,差点摔倒在地。原来,她竟糊里糊涂地将壁橱的门碰开了——于是从虚掩着的二道柜门上的一面意外出现的镜子里映出一个真人般大小的人像,活像玩具盒上画的吐着红舌头的魔鬼!——她大吃一惊,原来这就是她自己!真是太残酷了,这是整间陈设极为高雅的房间里惟一刺眼的东西!这当头一棒使她两腿发软,因为她毫无精神准备,猛然看到自己那样黄得俗气的、毛里毛糙的旅行大衣,那顶压扁了的草帽,还有草帽底下那张惊慌的面孔。“哪里溜进来的一个女贼呀,快滚出去!别弄脏了这房子!到你应该呆的地方去!”她仿佛听见镜子在厉声呵斥她。真的,她惊愕地想道,我怎么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异想天开,厚着脸皮想住这样的房间,在这样的世界上生活!这多丢姨妈的脸呀!她说什么来着,叫我别过分讲究了!好像我有多少漂亮衣服似的!不,我不下去了,还是呆在这里吧,还是回家去吧。可我怎么躲起来,怎么趁别人还没有看见我,还没有感觉我讨厌就及时地、迅速地离开呢?由于躲避镜子,她不由自主地使劲往后退,一直退到阳台上了。她双手死死抓住栏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楼下。只要一狠心,就万事大吉了。 这时,下面锣声又一次示威似的响起来,我的老天!她想起来了——姨爹姨妈还在下面大厅里等着自己呢,而她竟然还在这里瞎磨蹭。脸也没有洗,甚至连那件令人作呕的处理品大衣都还没有脱掉。她急急忙忙打开藤箱,拿出她的洗漱用具。可是当她把卷在一块橡皮垫里的东西摊开来,放在光滑的水晶板上,看着那质地粗糙的肥皂、那粗笨的小木刷和其他几样一眼看去就知道不值几文钱的盥洗用具时,她似乎感到又一次把自己那副小市民的寒酸相暴露在别人那充满优越感的、讥诮的、看热闹的眼光面前。女仆在收拾房间时会怎样想呢?她准会马上到楼下服务员中间取笑这位叫化子般的客人。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整个宾馆就都会知道了,而她不得不每天从他们身边经过,天天如此,心慌意乱地赶紧低下头,让人家在自己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议。唉,姨妈对此是毫无办法的,这是掩盖不住的,是一定会漏馅的。无论在哪里,她每走一步都会捉襟见肘,使任何人都能看见她衣服和鞋袜遮掩住的赤裸裸的寒碜和卑微。但现在是只能进不能退了,姨妈在等着,她还说姨爹是个急性子。穿什么好呢?天哪,怎么办?她先是想穿上姐姐借她的那绿色的人造丝女衬衫,可是,昨天在克莱因赖芙林还是她全部衣物中最高级的东西,此时在她眼中却变得又粗陋又俗气了。不如穿那件白衬衣吧,它还不大引人注目,另外再把花瓶里那些花拿上,举在胸前,也许那火红的艳丽色彩可以转移人们的注意力。按这个想法做了之后,她便低垂眼皮,忽匆匆从楼梯间里的客人们身旁走过,飞快地跑下楼去,——仅仅为了摆脱怕别人细看自己这一畏惧心理的纠缠。这时的她面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头重脚轻,两鬓之间阵阵晕弦、疼痛,恍惚间觉得自己是眼睁睁地堕入了万丈深渊。 姨妈在大厅里看见她来了。真奇怪,这孩子是怎么啦,瞧她三步并作两步飞跑下楼,又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十分狼狈地从别人身边跑过去!看来是个毛毛躁躁、慌里慌张的孩子,-,真应该事先了解了解!哎哟,老天,她现在怎么又那样傻乎乎地站在大厅门口不动了呢?兴许她是近视眼,要不就是有点什么别的毛病吧?“嗳,孩子,你这是怎么啦?你的脸色很难看啊!你哪里不舒服吗?”—— [book_title]第04节 “不,不。”直到现在还是心神惶乱的克丽丝蒂娜结结巴巴地说——你看,都这时候了,大厅里人还是多得要命,瞧那边那个乎持长柄眼镜、穿一身黑色衣服的老太婆看着她时那副表情!也许她正在瞅自己这双粗笨可笑的鞋吧。 “那么就走吧,孩子。”姨妈一面说着,一面就把手臂伸到她的胳膊底下去挽她,她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动作竟帮了被吓得左右不是的克丽丝蒂娜天大的忙!因为,这样一来克丽丝蒂娜便大树底下好乘凉,得到一块遮羞布、半个藏身所了。至少姨妈用她的身子、她的服饰、她的仪态,为她在一个侧面作了屏障,亏得有姨妈陪伴,慌了神的她才能比较像样地穿过饭厅走到桌边,在那里,那位神情冷漠的姨爹已经不动声色地在等着,待她们来到跟前,他那宽大,肌肉松弛的脸上堆起一抹和善的笑意,站起身来,一双眼圈发红然而却异常明亮(像荷兰人常有的亮眼睛)的眼睛亲切地看看外甥女,把一只粗大、饱经风霜的手伸给她,他所以高兴,主要是因为现在不必在摆好了餐具的桌旁再等下去了。原籍荷兰的他,很讲究吃,尤其喜欢吃得多,吃得舒服。他讨厌别人打扰他进餐,从昨天起私下就担心来人会是个难对付的、爱虚荣、好打扮、说话不看场合的轻桃鲁莽的女孩子,她会喋喋不休,问长问短,搅得你吃不成一顿安生饭。现在看到外甥女这样腼腆、俊俏、苍白娇嫩而行为拘谨,他心里舒坦了。他一眼便看出,同她是容易相处的。于是,他和蔼地看着她,兴高采烈地为她鼓劲:“唔,这会儿你第一件事是必须吃饭,然后我们再说话。”他对这个瘦削的、怯生生的女孩子印象不坏,她简直连头也不敢抬,同那边那些疯丫头可不一样。他讨厌透了那帮小姑娘,因为不论她们到那里,吵得人心烦的唱机总是紧随其后,她们总那样放肆、那样旁若无人地在房间里走路,而在他的荷兰老家可没有一个女人是这样,虽然弯腰时有点气喘,他仍亲手为她斟酒,并招呼侍者可以上菜了。 啊呀,穿着袖口上了浆的衬衫、脸上带着同样僵硬而冷漠的表情的侍者,怎么一下子竟摆上来这么多山珍海味呀?这些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餐前小吃、冰冻橄榄、五颜六色的凉拌菜、泛着银光的鱼、大盘大盘堆得高高的蓟菜、厚厚的奶油、细嫩的鹅肝酱和粉红的大马哈鱼片——这些都是珍馐佳肴,吃起来鲜嫩可口,又不难消化。可是,放在面前的十几样刀、叉、匙、盘、碟,究竟该先用哪一件来夹取这些从未尝过的东西呢?用小勺还是用圆勺?是用这把小巧玲珑的刀还是用那把宽刃刀?怎么下刀切东西,才不至于在这个花钱雇来的督察员——侍者,以及这批老练的邻座面前暴露自己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这样高级的饭店吃饭呢?怎样避免笨手笨脚出洋相?为了赢得时间,克丽丝蒂娜磨磨蹭蹭地慢吞吞地打开餐巾,一面从低垂的眼皮下偷偷斜睨姨妈的手,以便依样画葫芦地学着来。可是与此同时她却也不得不一一回答姨爹关切的询问,尤其是他操一口艰涩难懂的荷兰式德语,再加上中间夹杂着大量英语词,她得十分在意地听才行。在这场对付两面夹攻的战斗中,她必须鼓足最大的勇气,努力奋战,但同时她那自卑心理又仿佛听到自己背后的窃窃私语声,感到了人们讥诮的或怜悯的目光。她提心吊胆,生怕在姨爹、姨妈、侍者和大厅里四座眼前泄露出自己的寒微和土气,在战战兢兢、极度紧张的心情中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甚至还要谈笑风生,这种恐惧和紧张使她这半小时如坐针毡、度日如年。就这样一直奋力坚持到了吃水果,这时姨妈终于发现了她的窘态,感到迷惑不解:“孩子,你太累了,我看得出的。不过也不奇怪,坐欧洲这样糟糕的火车走了一整夜啊!唔,不要不好意思,到你屋里安安稳稳睡上一个钟头,然后我们出去走走。喏,别担心,什么事也误不了,安东尼饭后也总是要休息一阵子的。”于是她站起身,挽起了她的臂膀。“走吧,现在就上楼去睡吧,睡一觉你就有精神了,我们就可以出去好好散一会儿步了。”克丽丝蒂娜感激地深深喘了一口气。现在可以关上房门,在屋里躲一个小时了,这意味着赢得了一小时啊。 “怎么样,你喜欢她吗?”刚一走进自己房间,夫人就问她的安东尼,这时他已经在解开上衣和背心扣子,准备午睡了。 “很可爱,”胖子打着呵欠回答道,“一张可爱的维也纳型的脸……唉,把枕头递给我。……确实非常可爱、非常文静。只是——Ithinksoatleast①——我觉得她的穿着差了点……唔……我说不出来……我们那里已经压根儿没有人穿这种衣服了……我觉得,你如果想在这儿把她介绍给金斯雷家和别人,说她是我们的外甥女,那她总得再穿得体面些吧……你是不是可以从你的衣服里找几件出来帮帮她的忙呢?” ①英语:至少我是这么想。 “你瞧这是什么:我早把钥匙拿出来了。” 凡-博伦太太微笑了,“刚才我见她穿着那身难看的衣裳那样费劲地走进宾馆大门,简直吓了一跳……真叫人够难为情的。你还没看见那件大衣呢,黄得跟散黄的鸡蛋似的,真是难得见着的宝贝玩意儿,可以送到一家出售印第安人奇装异服的店里去陈列了……可怜的孩子,她自己一点不知道自己的装束简直跟已西的印第安人差不多。可是我的老天,她又怎么会知道这个呢……他们在奥地利,全都给那该死的战争折腾得一塌糊涂,你不也听她说了吗,她还从来没有去过离维也纳几里以外的地方,还从来没有见过世面啊,Poorthing①,看得出来她在这里感到很不自在,连走路都不敢迈大步……不过你放心吧,交给我好了,我会把她打扮得像模像样的。我带的东西够多的,缺什么我还可以到这儿的英国百货店去买,不会有人看出什么破绽来,可怜的孩子,为什么不能让她美美地、痛痛快快地过上这么几天舒服日子呢?” ①英语:可怜见儿的。 当满脸倦容的丈夫已经在睡榻上小寐时,凡-博伦太太打开了放在他们住的这套房间的前厅里像雅典神殿中的女像柱一样高高耸立的两个衣箱,开始对里面的衣物一一过目。在巴黎的十四天里,她没把时间完全花在博物馆里,而是在时装店度过了不少时光。挂在衣箱里的那么多衣服中,中国绉纱、丝绸、高级亚麻织品发出——的声音,她把十多件女衬衣和西服一件件、一套套地取了出来,又一一放了回去,斟酌着、考虑着、盘算着,这是一次绞尽脑汁、然而说到底也是挺有意思的挖潜。她的手指在闪闪发光的黑色衣服、在细柔轻盈和富丽庄重的高级衣裙、料子之间翻来覆去地挑选了许久,才决定应该拿哪几件给小外甥女穿。最后,圈手椅上堆起了一大摞色彩斑斓、花团锦簇、柔如轻纱的各式衣裙,以及各色各样的丝袜和内衣。她一只手就把这一大堆东西轻轻托起,然后抱到克丽丝蒂娜屋里去。但是,当姨妈捧着这些使人喜出望外的礼物来到外甥女房门前,轻轻拧开门柄时,她第一个印象却是:屋里没人。窗子大开着,窗外景色展现在眼前,几把安乐椅都空着,书桌旁也不见人。她正要把衣物放在一张安乐椅上,这才发现,原来克丽丝蒂娜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不会喝酒,席间为了掩饰窘态过急地干了几杯,姨爹又好心地逗她,不断给她续上,于是她饭后便感到头重脚轻,昏昏沉沉。她本来只想在沙发上坐一坐,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把一切理出个头绪来,但刚一坐下,睡神就在不知不觉中轻轻地把她的头按倒在坐垫上去了。 熟睡的人那种对自己懵然无知、可怜巴巴、只好任人摆布的神态,在醒着的人看来,不是惹人怜爱,就是显得有些滑稽可笑。当姨妈踮起脚尖走近克丽丝蒂娜身边时,她的怜爱之心不禁油然而生。这个受了惊的孩子,在睡梦中把两臂搭在胸前,好像在保护自己。这一十分平常的姿态令人感动,而那惊吓得半张开的嘴,同样稚气得惹人疼爱;眉毛也由于惊心动魄的梦魔而向上扬起。唉,姨妈这时突然像领悟了什么一样,心想,都已经睡着了,可怜的孩子,连睡梦里也还在担惊受怕呢!再一看,她的嘴唇有多苍白啊,牙龈竟也毫无血色,这张实际上还很年轻的、充满稚气的熟睡的脸,竟同长年累月不见阳光、卧病在床的人一样苍白。可能是营养不良,加上不得不过早挣钱糊口而疲于奔命,她是太劳累,简直精疲力竭了,可人还不满二十八岁呀。可怜见儿的!注视着在天真无邪的酣睡中泄露了真情的外甥女,一种类似羞耻的感情不禁在这个和善的女人心头蓦地升起。我们两个真是做得太不光彩了:她这样劳苦,这样贫穷,被生活折磨成这副样子,我们早就该帮助她们一下了。看看吧,自己在海外做了成百件慈善事业,施舍茶点啦,圣诞赈济啦,东西都不知给了谁,而自己的亲姐姐、亲骨肉,这些年反倒给忘了!其实,不是只消一两百美金就能收到起死回生的效果吗?当然-,她们也应该寄封信来提醒一下才是——唉,这种死不认穷的骨气,这种至死不求人的心理是多么愚蠢!幸亏事情还能补救一下,至少现在自己还能出一臂之力,给这个柔弱、文静的孩子一点点生活的乐趣。她不知怎么的,这时老是不由自主地不断怀着新的激情一再注视这张带着奇异的梦幻神态的面孔——这是她自己的画像吗?它从童年的回忆中浮现出来了,她突然想起那张镶在金边相框里挂在自己儿时床头的母亲早年的相片,这神态是不是更像她一些?或者是自己从前在外国寄宿学校时那孤独凄清的情景此时又从记忆中复苏了?不管是出于哪种原因,这个已经不年轻的女人这时心中充满了柔情。她轻轻地、温柔地抚摩着沉沉酣睡的姑娘那金黄的头发。 这一下克丽丝蒂娜汤然惊醒了,长时间侍奉母亲使她养成了一种习惯:哪怕最轻微的响动也能立刻使她惊醒。“唉呀,是不是已经很晚了啊?”她内疚地、结结巴巴地说,所有的雇员身上那无法驱走的、惟恐迟到的惧怕心理,多年来一直伴她入眠,又总是在第一声闹铃响起时一惊而起。每天睁开眼后的第一瞥总是投向闹钟:“我会不会迟到?”每天的第一个感觉总归是惧怕,总归是害怕因为睡过了时间而失职。 “哎呀,我的孩子,瞧你吓得那个样子,快别那样!”姨妈安慰她说。“到了这儿就有双倍的时间,时间多得你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打发呢。要是你还感觉乏,只管再躺一阵——我可不是来打扰你的,一点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拿几件衣裳来给你瞧瞧,也许这里面有你喜欢在这儿山里穿的吧。我从巴黎带来的东西太多了,对我来说它们只是压箱子,没意思,所以我想,最好还是你帮我穿一两件吧。” 克丽丝蒂娜脸红了,感到浑身发烧。姨妈他们果真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他们果然第一眼就觉察到她的寒酸相会给他们丢脸——他们两个,姨爹和姨妈,肯定已经在为她感到寒碜了。可是姨妈又是多么亲切、温存地来帮助她啊,她不是在尽量掩饰自己是在施舍,尽量不伤害她的自尊心吗? “我怎么可以穿你的衣裳呢,姨妈?”她结结巴巴地说,“这些衣裳我穿起来恐怕太华贵了吧?” “胡说!你穿上肯定比我更合适,安东尼早就嘟嘟囔囔嫌我穿的衣服同年龄太不相称了。他恨不得我穿得跟他在哈恩丹①的姑奶奶们那样:又厚又重的黑绸礼服把人遮得严严实实一直到皱领②以上,并且按新教的规矩把衣领扣得紧紧的,头上还得戴上过浆的白色女式小帽。要是你穿上这一堆东西,他会觉得比我穿要好上一千倍。好了,来看看吧,说说你今晚最喜欢穿哪一件?” ①哈恩丹,荷兰贝尔根地方的小城。 ②皱领,十六、十七世纪欧洲许多人常戴的一种宽而硬的轮状皱领。 于是她信手拿起——早已湮没无闻的时装女郎做示范表演时那种动作的灵巧劲儿,此刻又突然回到她的腕间——一件薄如轻纱的连衣裙,敏捷熟练地抖开放在自己身上比试。这件象牙色的衣裳色调柔和,镶着日本花边,看上去春意盎然。第二件拿起来看的,是黑油油的绸子加红彤彤的火苗印花。第三件是墨绿色的,镶了银白色滚边。三条连衣裙克丽丝蒂娜都觉得穿上像天仙一般美丽,以致她简直不敢想自己可以希冀、可以享用它们。因为,怎么能做到把这样华贵艳丽而又薄得几乎一碰就破的衣服穿在自己那毫无保护的身上而又不时时刻刻感到胆战心惊呢?穿着这色泽美丽、宛如轻纱的东西怎样走路,怎样行动呀?穿这种衣服难道不要经过训练吗? 可是,她毕竟是地地道道的女人啊!虽说不敢希冀,然而爱美的天性却依然迫使她用炽热渴求的目光看着这些高级衣服。她的鼻翼激动地起伏着,手也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这是因为,她的手指多想轻轻地模一摸这些衣料呀。她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自己的冲动,姨妈从早年当时装小姐的体验中,深知这种贪恋的目光,深知这种凡是女人看到奢侈品时都摆脱不了的强烈冲动;看到这个文静的金发姑娘眸子里突然迸射出来的火花,她不禁微笑了,这炽热的目光忽闪忽闪地从这一件衣服跳跃到另一件,犹豫不决,飘忽不定。在这类事情上十分老练的姨妈心里明白,不管她选中哪件,事后都会后悔不该撂下别的。看着看着,她心中不由得升起给着了迷的女孩子再加一把劲、再添一把火的欲望,觉得这倒是件挺有意思的乐事。“唔,我说你不用着急,我把三件全留给你好了,你从这里面挑一件你觉得最中意的今天穿,明天再试别的吧。丝袜和内衣我也都一块儿给你拿来了——现在只缺点化妆品,让你那没有血色的脸蛋红润一些。如果你觉得合适,我们这会儿就去百货商店,把你在恩加丁需要的东西全部备齐。” “哎呀,姨妈,”又吃了一惊的女孩子吓得慌忙喘着气说,“我怎么可以……我怎么能让你一下子破费那么多呢!这间屋子对我来说也太贵了,真的,只需要一间普普通通的房间就足够了。”然而姨妈只微笑不语地打量她。“现在,”她带着命令的口吻说道,“我这就领你到我们的美容师那里去,让她给你化化装,打扮打扮,像你这样的长头发,在我们那儿只有印第安人才有,我告诉你,待会儿你的头发不再耷拉在脖子上了,你会马上感到脑袋非常轻松自在的。不,别犟了,这些事我比你懂,你就听我的安排,甭操心了。现在你准备一下,我们的时间是足够的。安东尼这会儿在打扑克,他每天下午都要玩这玩意儿。晚上,咱们得把你打扮得焕然一新去见他,走吧,孩子。” 在大百货公司,各种包装着衣物的纸盒应声飞也似的从架上取下摆到她们面前。一件棋盘格图案的卫生衫被选中了。另外又挑了一条麂皮腰带(系上它,腰肢的线条就格外分明),一双浅褐色的、还散发着新皮那种冲鼻香气的结实皮鞋,一顶运动帽,几双不同颜色的紧腿长袜,以及各种名目繁多的小件物品——这样,克丽丝蒂娜就可以去到试衣室,像蜕皮似地把自己那件讨厌的衬衫脱下来,而随身带来的穷酸相,也就这样一起被塞进纸盒消失了。眼不见心不烦,看不见这些可恨的东西,她立即感到浑身轻松得出奇,似乎她的全部惧怕心理也永远被藏匿到纸盒子里去了。在另外一家商店里,又添置了几双便鞋、一条真丝头巾以及诸如此类使人心花怒放的东西;初见世面的克丽丝蒂娜,对这一新的购物奇迹惊叹不已:买什么都不问价钱,买什么都不怕“太贵”,你只管挑、只管要、毫不费神,不假思索,转眼大包小包就都捆好,并且还由百货商店派人在你不知不觉间飞快地送到你家里去。你还没敢开口要,你的愿望就实现了:简直使人感到神秘莫测,然而却令人陶醉、令人心旷神怡、美不可言。克丽丝蒂娜心甘情愿地投身到这个奇迹的漩涡之中,听任姨妈摆布,每当姨妈从钱包里掏钱,她就怯生生地把头扭开不看,竭力去听别人说话,竭力避免听到价钱的数字,因为姨妈在她身上花的钱真是太多太多了,多得难以想像!她多少年的开销加在一起也没有这半个小时多呀,不过等到她们走出了商店,她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万分感激地、瑟瑟发抖地拉起恩人的手臂,亲吻这只善良的手。姨妈见她这副受宠若惊的惹人怜爱的模样,微笑着说:“现在轮到头上了!我带你到一个女理发师那里去,利用你理发的时间我去找两个朋友,估计不在,我把名片放在那儿也就行了。一个钟头后你就会面目一新,那时我再来接你,你可以好好注意一下她怎么替你打扮。唔,就是现在你也已经大大变样了。理完发我们出去散散步,今晚我们要痛痛快快地玩玩呢。”克丽丝蒂娜的心怦怦跳着,顺从地跟着姨妈来到一间瓷砖墁地、镜子闪闪发亮的理发室。屋里充满了甜蜜的暖意,弥漫着香皂和各种香精那惬意的、宜人的清香。旁边,一架电吹风机像山风一样呼呼地唿哨着。女理发师是一个机敏的翘鼻子法国女人,她细听着姨妈向她发出各种各样的指示,克丽丝蒂娜听不懂多少,也不想去弄明白它们的含义。她这时蓦地体验到一种新的乐趣:听任摆布、排除意念、坐等纷至沓来的意外惊喜。理发师让她在舒适的转椅上坐下,姨妈走了;她轻轻靠在椅背上,合上眼睛,尽情领略着这使人感到异常舒坦的昏昏欲睡的滋味,耳边响着理发推子的咔哒声,脖颈上有一种钢铁的凉丝丝的感觉,听着这个活跃的女人在低声絮叨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她呼吸着柔和、浓郁的香雾,听任别人灵巧的手指和甘美的发油、香水从自己的头发和脖子上轻轻地、麻酥酥地掠过。千万别睁开眼睛,她想,也许一睁眼这一切全都是幻觉吧,千万别发问!尽情品尝这舒适的假日滋味吧:自己总算也得到休息了,不是伺候别人,而是被人伺候了。好好把两手舒舒服服地放在怀里,听任别人为自己服务,服务到自己身上,可得好好品尝一下这种少有的、懒洋洋地躺在靠椅中让人服侍的感受,充分品尝这浑身酥软、飘飘欲仙的滋味,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官享受,几年、几十年不曾体验过了;她闭着眼睛,置身于这一片温煦的香气包围之中,回想起上一次:她,一个小女孩,躺在床上,已经发了几天高烧;后来烧退了,妈妈给自己端来了雪白香甜的杏仁酪,爸爸和哥哥坐在床沿上,每个人都在替她操心,为她操劳,都是那样温柔善良,隔壁的金丝雀喳喳叫着,唱着调皮的小曲儿,床铺多么温暖、柔和,用不着去上学了,人人都对自己体贴入微;玩具就搁在被子上,可她躺得太舒服了,懒洋洋的不想摆弄它们;唔,最好还是闭着眼睛好好体验一下这种无所事事、一切全由别人代劳的滋味吧。二十几年来她不曾回忆起孩提时代这次慵倦懒散、一身舒适的经历,现在呢,这种感受又突然出现了。人的皮肉是有记性的,那感受过温暖的前额是有记性的呀。手脚麻利的女理发师问了几次诸如“您还想再短些吗”这样的问题,但她每次都只回答一句:“随便吧。”然后有意避开不看举在她身边的镜子。不,千万千万别搅扰这种神仙般无事一身轻、一切听凭人安排、自己悠然超脱于一切欲念和行为之外的美好感觉啊!虽说支使别人——这辈子第一次支使人,像老爷太太们那样发号施令,按自己的心愿做这做那,也有它迷人的吸引力。现在,从一个小巧的磨光玻璃瓶中,香水正喷洒在她的头发上,刮脸刀片无比轻柔地在她的皮肤上痒酥酥地擦过,她顿时觉得头上轻松得出奇,后颈项裸露在空气中,立时感到一阵新鲜和清凉。其实她何尝不想向镜子里瞅上一眼,可还是抑制住自己没有这样做,因为闭着眼睛能延长这梦幻般的陶醉、销魂之感呀!她正沉浸在这样的心情中,早已又有另一位理发女郎像家神①般轻盈地在她身边坐下,为她修指甲,与此同时,原先那位理发师在她的头发上烫出秀美的波浪。这两件事,她也服服帖帖地听任她们摆弄,然后,勤快的女美容师说了声“Vousetesunpeupale,Mademoiselle②之后,就用各种口红、眉笔、胭种。她涂嘴唇、勾眉毛、抹双颊,她也同样一声不响地顺从着。这一切,她在这完全排除了各种欲念、十分舒坦的昏昏然、飘飘然的心境中既看见了又没有看见,因为她被香气—— 的潮湿空气麻醉了,几乎弄不清这一切究竟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呢,还是在另一个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全新的“我”身上。她只是宛如梦中一般,紊乱而虚幻地经历着一次奇遇,同时也有点害怕会突然从这个美梦中惊醒。 ①家神:传说悄悄帮人做家务的轻盈、小巧的神仙。 ②法语:小姐,您脸色有点苍白呢—— [book_title]第05节 终于,姨妈回来了。“太好了。”她带着行家的口气对美容理发师说。按照她的意思,理发师又从这些脂粉、眉笔、口红、香水中包装了一部分给克丽丝蒂娜带走,然后,姨妈决定两人一起去散步。克丽丝蒂娜站了起来,但仍不敢照镜子,她只觉得脖子后面异常轻松。当她迈开步子往外走,不时偷偷地低头看一眼那平整、笔挺的裙子,那花哨的长袜,那光亮、雅气、合脚的皮鞋时,她感到自己的步履矫健多了。她娇滴滴地依偎在姨妈身上,听姨妈给她说东道西,讲解看到的一切。是啊,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呀:面前是一片悦目耀眼的绿色,群峰突兀,错落有致,眼界开阔;半山坡上,傲然耸立着座座豪华城堡——宾馆;一路上,华贵的高级商店在炫示着它们橱窗里的高级商品;皮大衣、首饰、钟表、古玩,这一切同冰天雪地、寒风凛冽的高山所呈现的那种孤独凄清的威严并存,令人感到多么奇特、多么陌生啊!套着漂亮笼头的马儿也煞是好看,狗也十分可爱,还有人,这些把自己打扮得像阿尔卑斯山的山花一样五彩缤纷的人们,他们多好看啊!到处是明媚的阳光,一切都笼罩在无忧无虑的气氛之中,一个她梦想不到的没有工作的世界、没有贫穷的世界!姨妈告诉她山峰的名字,宾馆的名字,同她们擦肩而过的一些名流、要人的名字,她满怀敬畏地聆听着,又满怀敬畏地抬头仰望这些名人,心中愈来愈感到她居然有幸跻身其间是个奇迹。她一边听着,一边惊奇自己竟然有资格在这里漫步,这种事竟然也得到人家准许,越想越觉得心里犯嘀咕:在这个地方经历着这些事情的,究竟是不是她自己?正当她神思恍惚、耽于遐想的时候,姨妈终于看了看表。“我们得回去了,现在离晚餐只有一个小时,安东尼最讨厌的就是不守时间。” 当她回到宾馆,打开自己的房门时,屋内已被晚霞涂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过早降临的夜幕,使一切显得朦胧而寂静。惟有开着的阳台门后那一块四四方方的天空还保留着它那深邃、饱满和醒目的碧蓝,而在屋里,所有的颜色都变得迷离恍惚,色影融合在一起了。克丽丝蒂娜走到阳台上,面对着一派大好风光,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幅在自己眼前迅速展开的大自然的彩色画卷。首先是浮云渐渐失去它们那耀眼的白色,接着便逐渐从一抹淡淡的红晕变成浓重的鲜红,仿佛那巨大的星球的急速降落也使它们这些原本高傲地俯机地面、对万物皆无动于衷的白云受到感染而动了情似的。接下去,片片阴影从山坡后蓦地升起,它们白天瑟缩在树木后面,单薄、零散;此刻却啸聚在一起,稠密、勇敢,洪水般黑压压地从谷底急速涌向山巅。面对这一景象,这颗被强烈震撼的心灵在担心着:这一片黑暗会不会连山峰峰顶也立时淹没,而使这壮观的全景突然变得黯然无光、空荡虚无呢?——确实,一阵轻微的寒气,一股看不见的气浪,已从谷底悄悄向山上袭来了。但是,群山突然又泛起一层灰白的寒光。瞧,在那一直还清晰可见的蓝天上,一轮明月已经露出脸来,它像弧光灯一样在巍峨群山的两个峰峦间冉冉升起,又高又圆,于是,刚才看到的那幅五颜六色的画面,就逐渐化为一幅幅影像,成为仅有黑白两色的影影绰绰的轮廓,间杂着不断眨眼的点点繁星。 克丽丝蒂娜完全忘记了自己,完全忘乎所以地陶醉在这对自己十分新奇的情景中,怔怔地凝视着面前这块硕大无朋的调色板上戏剧性的、出神入化的变幻发愣。犹如听惯了柔和的小提琴和长苗声的人初次听管弦乐队合奏时感到两耳轰鸣,这大自然突然披露给她的宏伟壮观、色彩绚丽的画卷,也使她全身的感官震颤起来。她一手紧紧抓住栏杆,两眼紧紧盯住眼前的景象看了又看,她这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这样全神贯注地看过风景,从来没有这样在自然面前心驰神往,从来没有这样全身心沉浸在自己的感受之中。她的全部生命力,此时都凝聚在两只惊异的眼睛里,她观看着,赞叹着,心灵好像已经离开自己而飞向远方,同大自然融为一体,忘记了自身,忘记了时间。在这种情况下,幸好这所设备齐全的房子里有一位报时的警卫——那面毫不徇情的铜锣,它每到就餐时间就提醒客人们想到应该准备一下去飨宴了。当第一串锣声响起时,克丽丝蒂娜就惊醒过来了。姨妈再三叮嘱,叫她千万要准时,啊呀,赶快,快收拾一下去吃晚饭吧! 可是,这么些花里胡哨的漂亮衣服,究竟挑哪件好呢?这堆东西此时都一件挨一件地摆在床上,像蜻蜓翅膀一样微微闪光,深色的那件在自身的黑影中闪亮,发出诱人的光彩。最后,她选中了象牙色那件今晚穿,这是最素雅的了。她满怀深情地将它轻轻拿起来,不禁又是惊叹:原来这东西竟如一条手绢或一只手套那样轻,她迅速脱下绒线衫和沉重的俄国皮鞋,脱去厚运动袜,把一切厚的、重的全甩开,急不可耐地想快快体验一下这薄如轻纱的衣服。啊,没有一处不柔软、纤细,处处像风一样轻。仅仅把这贵重的新衣服拿在手里,也会使你的手指由于敬畏而颤抖;仅仅轻轻地摸它一下,也就够使人身心舒畅了。她很快脱掉自己穿来的硬布内衣,新的、柔软而贴身的织物有如泡沫一般轻柔而暖和,麻酥酥地滑落到自己的肉体上。她情不自禁地想开灯看一看自己,但手已经伸到了开关上又缩了回来,最好还是让期望的心情来延缓一下这种享受吧,也许这宛如轻纱的织物只是在黑暗中才觉得出绒毛般的柔软细腻,说不定它那柔情蜜意的魔力会被强烈刺眼的光亮驱散呢。好,穿上内衣、长袜,还有穿连衣裙。她小心翼翼地——这可是姨妈的东西啊——钻进这光滑的丝织品,真是妙不可言:它像一股清凉的波光粼粼的细流沿肩膀簌簌流下,然后就服服帖帖地挨着自己的肉体,你根本感觉不到已经穿上了它,而仿佛是披着轻风,让空气的嘴唇轻吻着微微颤动的身躯在行走。唔,快点吧,不要过早地沉醉在享乐里,还是麻利些,穿着整齐了看看自己的模样吧!于是她急忙穿上鞋,摸几下,走两步:一切就绪,谢天谢地!好了,现在就来——她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照一照镜子吧。 手一拧开关,电流便刷地冲进灯泡,一道雪亮晃眼的光,使泯灭了的屋子又赫然出现在眼前:瞧那繁花似锦的墙壁,瞧那擦拭得光彩照人的桌椅,瞧这个新的、高贵的世界。我们的女主人公瞪大好奇的双眼,怯怯地暂时还不敢马上站到镜子正面去,而只是从侧面偷偷斜睨了一眼这块会说话的玻璃,因为从斜角往里看,它只能照见阳台后面一小条屋外景色和这屋子的一小部分。真要试衣了,还缺乏最后一点勇气。她会不会比刚才穿着那件借来的衣服更显得可笑呢?会不会每个人包括她自己在内都能一眼识破这场借衣演戏的骗局?这样想着,她只敢慢吞吞地从侧面移步,逐渐接近镜面,似乎可以通过这种谦恭温良的表现来软化、愚弄这位铁面无私的法官。现在她已经面对这块明镜,离它很近了,可是仍旧双眸低垂,害怕抬头看这决定命运的一眼。正在这时,一楼下锣声又一次当当响起来:一点不能再迟疑了!她毅然鼓起勇气,像跳水运动员起跳之前那样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坚决地抬起头来正眼面对这块无情的玻璃。这一看,她立刻惊呆了!这猝不及防的一惊使她本能地倒退了一步。这是谁啊?这位窈窕的女郎是从哪里来的?但见她上身微微后仰,半张着嘴,瞪大眼睛盯往自己,目光里显然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惊异神情。这难道竟是自己吗?不可能!她并未说出这几个字,她有意不说出声来。但心里一想,嘴唇已经不由向主地动起来了。真奇怪啊:对面镜中小姐的嘴也蠕动了几下! 她惊得目瞪口呆,就是在梦里她也不敢想像自己会这样美,这样年轻,这样花枝招展;她从未见过这红红的、线条分明的嘴唇,这秀美的弯弯细眉,这金色秀发之下光亮的颈项,从未见过这闪闪发光的衣裳映衬之下自己那裸露的皮肉。她步步逼近,想在这一幅活动的画面中认识一下自己。虽然明知镜中就是自己,她却不敢承认这另一个我是真实的、持久的,恐惧不断地在她额间突突跳动,她害怕再靠近镜子半步会由于某个动作不慎而使这美好无比的图像化为乌有。不,这不可能是真的,她想。人怎么可能这样摇身一变而面目全非呢?因为,假如这确是真的,那么我岂不就是很……她止住了,不敢想那个字,但这时镜中人猜出了她的心思,开始会心地微笑了,从一丝笑意逐渐增强,直到笑得那样满面春风。接着,一双欢笑的眼睛率真地、骄傲地从镜内端详着自己;那轻松自然的红红的嘴唇似乎在高兴地承认说:“是的,我是很美的啊。” 这样观看自己,惊叹自己,赞赏、发现自己,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自我陶醉感顾盼自己的身影,初次觉察到自己那获得了自由的胸脯在丝绸下面诱人地高高隆起,看到自己在彩色辉映中的苗条身材和柔和线条,看到自己的双肩那么轻巧洒脱地裸露在连衣裙外面,像怒放的鲜花一般——这一切是多么让人心醉神迷啊!一种好奇心突然升起:她很想看看这个意外新奇而苗条的身子运动中的姿态。她徐徐把身体转向一侧、同时往后扭头,考察这一动作的效果。此时又一次同镜中的姐妹那骄傲而满意的目光相遇,使她胆壮起来。她迅速后退三步,原来快动作也是美的!现在她大胆地踮起脚尖,做了一个高级的舞蹈旋转动作,短裙飞舞起来,镜中人又微笑了:“妙极了!你身材多么苗条,体态多么轻盈啊!”她不禁感到关节一阵阵发痒,翩翩起舞的欲望有那样强烈的诱惑力,在她筋骨里压抑不住地阵阵躁动,她疾步跑回屋子中央,然后又健步朝镜子走去,镜子在微笑,在用她自己的眼睛微笑。她从四面八方,从各种角度观察、研究自己,向自己的影像献殷勤,这个发出迷人魅力的新我,能向她提供新的、无穷无尽的自我陶醉的乐趣,这人穿着美丽、青春焕发,一次又一次笑容满面地从镜子深处朝自己走来。她恨不得热烈拥抱这个新人,这个正是她自己的新人,她于是步步前移,离镜面愈来愈近,近到两人的眼珠都快要碰到一起了,两对眼珠,一对是她自己的活生生的眼珠,另外一对是镜中那影像的,她那灼热的嘴唇已轻轻地吻到镜中姐妹的嘴唇,以致由于呵气的缘故,一刹那间她感觉自己似乎已经荡然无存了。这是一场自我发现的精彩表演:她不断做新动作,从而不断看到变了形的自我的各个新的侧面。这时楼下锣声第三次敲响了。她猛然惊悟过来,我的天,可不能让姨妈等自己啊,她一定已经在那里生气了。于是她赶紧披上大衣——那轻便的、颜色鲜艳的、用珍贵皮毛滚边的晚大衣。然后,在伸手拧电门关灯之前,她又向这令人心醉的镜子投去贪婪的告别的一瞥,是呀,再看一眼,再看最后一眼吧。又是那双熠熠闪光的眼睛,又一次看到那张既陌生而又是自己的嘴,沉浸在无比激动的狂喜之中!“太美了,太美了。”镜子对她微笑说,她娇羞地、欢腾雀跃地逃走了,出门后顺着走廊一直跑到姨妈的房间,清凉、柔软地随风飘舞的连衣裙,使她感到猛跑是一种快乐。她觉得自己好像被波浪托着,又像驾起了春风疾速前行,从孩提时起她还不曾这样轻捷、飞快地走过路呢!现在我们看到:一种变形的陶醉在一个人的身上开始了。 “这件衣裳你穿上太合身了,简直同量尺寸做的一模一样,”姨妈见了她说道,“是啊,只要人年轻,在装束上就不需要多少异想天开的花招啰!一个裁缝只在要在他替人遮丑时才感觉棘手,而如果要他显美,他是丝毫不会感到为难的。不过说正经的:这一件你穿上实在太体贴,我差点都认不出你来了;现在我才发现你的身材非常好。不过你的神态得再轻松点,你走起路来总是——我直说你可别见怪——那么心虚胆怯,老是猫着腰,战战兢兢缩成一团,像只挨雨淋的小猫。你还真得好好学学美国人走路的样子,轻松、自然,像顶风船那样高高昂起头。老天爷,要是让我能再年轻一回有多好哟!”克丽丝蒂娜脸红了。看起来,她的确一点没露馅,她现在的样子并不可笑,也没有一点土气。她这样想着时,姨妈继续对她的打扮评头品足,她用赞许的目光把克丽丝蒂娜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真是无可挑剔!唔,只是脖子这儿还缺点首饰。”于是她在自己的首饰盒里翻起来。“喏,这串珍珠项链你拿去戴上!哦,别担心,别害怕,傻丫头,这不是真的珍珠,真的那串放在大西洋彼岸的一个保险柜里了,我们确实不想把真的带到欧洲来送给你们这里的扒手。”这串珍珠凉丝丝的初戴很不习惯,它滴溜溜滚到克丽丝蒂娜那微微打战的裸露的脖子上。戴上后,姨妈退后几步,来一个全面的品评。“无可挑剔!你穿什么都好看。我要是个男人,一定很乐意好好把你打扮一番的。哎哟,走吧!我们可不能让安东尼再等下去了。他见了你一定会惊呆的!” 她们一起下楼去,这件新衣裙充分显露了她美丽的线条,穿着它缓步走下楼梯,克丽丝蒂娜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全身轻飘飘的,好像什么也没穿,简直不像是在走,而像是在飘,她感到似乎楼梯是一级一级地、平滑地向上朝她迎来。在二楼的楼梯平台上,她们遇见了一位穿晚礼服的长者,他有一头整齐的白发,头缝分得像刀切一般笔直。他彬彬有礼地向姨妈打招呼,站住让两位女士先走。就在从他身旁经过的短促瞬间,克丽丝蒂娜感到他在特别注意地看自己,这是一个男子对女人的赞赏和几乎是敬畏的目光。这目光使她顿时两颊发热:在她以往的生活里,还从没有哪个有地位的男人,哪位真正的绅士,这样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同时又带着这样明显的赞赏目光向她致意呀。“这是埃尔金斯将军,也许你在战时就听到过他的名字吧。他现在是伦敦地理学会的会长。”姨妈介绍说,“在带兵的那些年里,他休假时去过西藏,在那里有一些大发现呢。他可是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我要郑重地介绍你和他认识,认识这佼佼中的佼佼者,经常出入宫廷的人。”克丽丝蒂娜欣喜万分。一个多么高贵、多么见多识广的人啊!他初次见面就不蔑视自己,就不把自己看作跻身上流社会的旁观者,一个乔装打扮混进来的女人,不,他向她鞠了一个躬,像对一个贵族、对一个与自己身分相当的人一样。到这时候,她才感到自己取得合法地位了。 接下去,她的自信又一次得到鼓励而增强起来。她们还没有走到桌边,姨爹就同样大吃一惊:“啊呀,哪里来的这位漂亮小姐!唔,半天不见,你就变得这么标致了!真是好看得要命——哦,对不起,我是想说:你真是好看极了。”克丽丝蒂娜再次感到自己由于浑身舒服而脸上泛起红晕,暖洋洋、麻酥酥的感觉一直沁入肺腑。“哟,姨爹,难道你也想恭维我不成?”她试图说句打趣话。“哪里,哪里!”老先生哈哈笑起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开始装模作样了。他那揉皱的衬衣前胸一下子被绷得平平整整,长辈的架子不见了。那双眼圈发红、夹在腮帮子两嘟噜肥肉中间的小眼睛,闪着好奇的、几乎是贪婪的光。少女出乎意料的标致,勾起了他的兴趣,使他乐不可支、异常兴奋,忽然变得伶牙俐齿了。他一边细细打量她,一面滔滔不绝地对少女的外貌发表了一连串行家的评论,弄得姨妈只好笑着挥手示意,叫他快别再那么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可别再讲这么多花言巧语,要向她献殷勤嘛,恐怕还是年轻人更合适些。这时,侍者们已经肃立恭候在一旁:他们像圣坛旁的待童一样,毕恭毕敬地站在桌旁等候发话。克丽丝蒂娜心想:真奇怪啊,中午我怎么会那样害怕他们,害怕这些举止有礼、少言寡语、说话低声细气的男人?难道他们努力做的不正是要使客人感觉不出他们在旁边呆着吗?这样想着,她吃起饭来胆壮了。畏惧消失了,长途旅行带来的辘辘饥肠在大声报到了。她觉得饭菜从来没有这么香,津津有味地吃着易于消化的调料丰富的馅饼,吃着摆在一圈布置得精美绝伦的青菜当中的烤肉,还有那又嫩又酥的、人们不断用银制刀叉周到地布在她面前碟子里的美食,她什么也不用操心,什么也不用想。至于惊奇嘛,现在可以说已经丝毫没有了,因为,凡是这里的一切都是异常美好的呀,而最美的事就是她有幸能坐在这里,来到这灯火辉熄、高朋满座却又鸦雀无声的大厅,置身于一群衣着考究、十之八九非常显赫的人物中间;她是什么人啊,她……啊不,别想这些,人家允许你在这里呆几天,你这几天就别再想这些了,最使她觉得美味无比的要算葡萄酒了。这酒一定是用得天独厚、饱尝南国阳光的葡萄酿造的,一定是来自遥远、幸福、美好的国度;盛在水晶般的薄酒杯中,它像琥珀一样透明,呷在口中甘甜清洌,像油一般滑润,咽下时咽喉无比舒畅。起初,克丽丝蒂娜只敢慢悠悠地、腼腆地微微呷两口,但后来,姨爹看到她显然喝着舒服,就兴致勃勃地不断灌她,她也抵挡不住诱惑,让他一杯又一杯地为自己斟满。于是不知不觉中,她不由自主地拉开了话匣子,笑声轻快得像开了瓶塞的香槟酒一样从她的喉咙里突突地迸发出来。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那欢快的泡沫竟是那样无忧无虑地横溢在言语之间;好像有一个恐惧的箍子,原先紧紧地裹束着她的心胸,而现在突然绷断了。也真是,为什么在这里要感到害怕呢?姨爹、姨妈,他们大家都这样好。周围这些温文尔雅、风采熠熠的人多漂亮、多讲究,是的,世界是多么美好,人生是多么美好啊。 姨爹叉开腿,舒适而心满意足地坐在对面:外甥女突然迸发的欢快情绪使他非常开心。他想到,要是自己能再回到青年时代,能紧紧搂着这样一个欢快活泼、迸射着青春火花的女孩子,该有多痛快哟!他十分快活,神清气爽,暮气全消,甚至有点过于放肆了。一向冷漠迟钝、爱发牢骚的他,现在却从被唤醒的记忆里把各色各样的笑料都抖搂出来,甚至连有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笑话也搬出来了。他下意识地想点一把火,暖一暖自己这把老骨头。他像一只公猫那样发出舒服的呼噜声,穿着上衣已感到热了,腮帮子泛起不应有的红晕:你看,他突然像约丹斯画的豆王①,那样,两颊被舒适和美酒涨得通红。他不停地向她祝酒,开怀畅饮,而当他正想再要一瓶香槟酒时,对他今晚的表现忍不住暗暗发笑的女监督——姨妈,把手放在他胳臂上,提醒他不要忘了医生的嘱咐。 ①约丹斯(1593-1678),尼德兰画家,曾作名画“豆王节”。荷兰民俗,每年一月六日庆祝“豆王节”,谁将点心里的豆子找出来就是“豆王”。 这时从隔壁大厅里传过来阵阵有节奏的喧闹声,铙钹的嚓嚓声、军鼓的咚咚声、笛子的嘟嘟声和小号的嘎嘎声响成一片,又好像有人在拼命拉风箱:这是伴舞的乐曲响起来了。老先生把他的巴西雪茄放在烟缸上,朝克丽丝蒂娜挤挤眼:“怎么样?瞧你那眼神儿,你是想去跳舞吧?” “我只同你跳,姨爹。”她笑嘻嘻地献殷勤,(我的天,我该不是有点喝醉了吧?)她喉咙里老有一种滑稽的痒酥酥的感觉,不得不随时笑出声来,每句话总是伴随着一阵不可抗拒的银铃般的朗朗笑声。“别说得太绝了!”姨爹嘟哝着笑道,“这里有很帅的小伙子,三个人岁数加起来也没有我大,哪一个都比我这头腿脚不灵便的老笨牛跳得好十倍,不过,好坏看你的,要是你不怕我老头子出你的丑,咱们这就去跳吧。” 他像毕德麦那时期②的绅士那样温情脉脉、风度翩翩地把手伸给她,她拉起他的手,嘴里不停地说着,笑②毕德麦耶时期,德国文学史上一八一五至一八四八年的一段时期,毕德麦耶派表现的是资产阶级的庸俗生活。着,笑弯了腰,直起腰来又是一阵欢笑。姨妈也乐不可支地紧随在她和姨父身后走向舞厅。厅内乐声大作,灯火辉煌,色彩缤纷,座无虚席,宾客们向她们投来好奇的、和气的目光,侍者立即为她们摆好桌椅,每个人都那么和蔼可亲、那么兴高采烈、那样殷勤好客,不需要多大勇气,你就可以纵身跳入这珠光宝气、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中去。安东尼姨爹的确不是一位跳舞行家,他胸前皮下脂肪堆积成了厚大的肉块,在背心下面随着每一个舞步上下颤悠,这位头发灰白、举动迟缓的先生领舞犹犹豫豫、笨手笨脚。可是,有音乐节拍可循,用不着他。这音乐切分音很多、震耳欲聋、狂热急速、令人晕眩,然而节奏却非常鲜明准确,是一种摄人心魄的魔鬼乐曲,敲在点子上的每一下铙钹,那震耳的声浪冲打着人的腘窝。但接下去,柔和的提琴声便悠然飘起,使你浑身上下每个关节都感到轻松舒坦,你只觉自已被这向前猛冲的节拍剧烈地摇晃着、翻滚着、揉搓着、催逼着不住地跳舞。这伙人像着了魔一样,演奏得极好,他们的外表也真的像魔鬼,像一群身穿号服、腰系锁链的魔鬼;这伙皮肤黝黑、穿着带金黄色钮扣的咖啡色上衣的阿根廷人,没有一个不在发狂似地演奏。瞧那边那个瘦子,戴着一副烁烁闪光的眼镜,狂热地在萨克管上吹出叽叽嘎嘎的声音,好像在烂醉如泥地开怀痛饮;他旁边那个胖子,满头鬈发,可以说比他更狂,他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激情弹琴,那样子让人觉得他似乎是在胡乱地东一鎯头西一棒子地敲击键盘;再看他的邻座,使劲咧开大嘴,连最边上一颗槽牙都露了出来,带着莫名其妙的狂怒在那里狠命撞铃敲鼓,谁都像被蝎子蜇了似地、像触电似地在椅子上来回挪动、折腾,像猴子一样摇头晃脑,使出全身的力气拼命吹打着。然而,这劈头盖脸而来、弄得人天旋地转的噪音——她在跳舞时有这种感觉——同时却又非常精细准确,如同缝纫机的操作一样;所有这些黑人舞蹈似的夸张动作、咧嘴假笑、尖声夹白、手舞足蹈,还有那些震耳欲聋的呼叫和打趣,全都是对着镜子、照着乐谱一丝不差地排练出来的,这种做作的狂热,演技实在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舞厅里那些腿长腰细、因厚施香粉而脸色煞白的太太们,对这一套伎俩似乎是清楚的,你看,她们对这天天晚上都要重复一遍的狂热不是显然无动于衷吗?她们脸上挂着脂粉涂的笑容,抹了红指甲的双手微微颤动着,懒懒地依偎在男舞伴的臂上,她们那怔怔直视的眼神说明她们心里在想着别的事,或许什么也没有想。惟独她这个外来者、舞场新手、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佬,不得不竭力掩饰自己的激动,不让人觉察自己狂喜的眼光,因为,只有她一个人被这蓄意挑逗、鲁莽冲撞,渗透了玩世不恭的狂热的音乐搅得全身血液滚滚翻腾。等到这阵吹吹打打、大声鼓噪的音乐戛然而止,周围突然一片寂静时,她不由得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仿佛好不容易脱离了险境。 姨爹呢,他也得意地喘着粗气,现在他终于有时间擦拭额上的汗水,好好歇歇气了。他拉着克丽丝蒂娜回到桌旁,步履间流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态。这时,他们惊喜地发现姨妈已经为他们两人要来了清凉可口的冰镇枯汁。刚才克丽丝蒂娜还只是用神经感觉到、还没来得及形成思想和愿望:要是这会儿能喝上一杯法暑润喉的清凉饮料该有多痛快呀!而现在呢,压根儿不用她开口,一只漂着冰块的银杯已经摆在自己面前了。这简直是个童话世界,在这里,人的愿望总是在说出口之前就实现了:在这样的地方生活怎能不幸福啊! 她兴冲冲地尽情吮吸这清洌、微带辣味的冰桔汁,似乎想用这根细细的麦秆吸尽世上一切甜美的琼浆玉液。她快活得心脏突突直跳,手指也痒痒的,很想施与一些温存。她情不自禁地四下观看,搜寻着爱抚的对象,以便把她洋溢满腔的幸福匀一些给别人分享,让自己心中灼人的感激的热流也能流出去感染别人。这时她看到了姨爹,这个好心肠的老头子,他坐在一把很深的安乐椅里,显得有些狼狈,不断地呼哧呼哧喘气,用手帕擦脸上的汗珠。为了使她愉快,他使出了最大的气力,也许已经劳累过度了,所以她自然由衷地感激他。她轻轻抚摩着他那支撑在椅子扶手上的、满是皱纹的又硬又重的手。老人顿时笑逐颜开,重又精神振作起来。他明白这个刚刚从休眠状态苏醒过来的年轻、羞怯的生命这时做出这个不能自持的举动意味着什么,而以慈父般的欣慰心情,领略着她眼神里饱含的感激之情。但是,仅仅感谢他而不同时感谢姨妈,难道是公正的吗?这一切全都是姨妈给的呀!能到这里来全靠姨妈,姨妈给了她慈爱的保护、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