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古物陈列室 [book_author]巴尔扎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8185 [book_dec]本篇第一部分最初以《古物陈列室》为题,于一八三六年三月六日在《巴黎纪事》上发表。后一部分以《外省的竞争》为题,于一八三八年九月二十二日至十月八日在《宪政报》上连载。一八三九年三月十三日,苏弗兰书屋印行本篇第一版,重新调整了章节,篇名定为《古物陈列室》,增加了作者序言;一八四四年收入菲讷版《人间喜剧》第七卷,列为“外省生活场景”,与《老姑娘》合称《竞争》,本版取消了原来划分的章节与标题,人名也作了某些改动。本篇同样以贵族与资产者之间的竞争为主题,但在人物性格的深入开掘和艺术手法的丰富性方面,较之《老姑娘》更胜一筹。作家无疑使用了种种褒词来颂扬埃斯格里尼翁等“伟大家族”,而当这些过时的显贵们思考和行动时,作者的讥刺和嘲笑却是无比辛辣的;相反,他以贬斥口吻描绘的暴发户杜·克鲁瓦谢,则以雄辩的语言,义正词严地批判了那个迂腐无能却自以为高人一等的贵族阶级;至于那位完整地体现了封建道德的忠仆谢内尔,在为主子奉献了自己的全部财产和毕生的精力之后,总算怀着满足的心情躺进了他所依附的那个家族的墓穴。 [book_img]Z_9499.jpg [book_title]一 献辞 献给德·哈默尔-皮尔斯塔勒男爵先生① (奥地利宫廷枢密顾问官,《奥斯曼帝国史》的作者) 亲爱的男爵: 您对我的连篇累牍而且包罗万象的十九世纪法兰西风俗史,表现出那么热诚的关心,给予我的工作那么多的鼓励,使我有权把您的名字放在这风俗史中一页的卷首。您难道不是认真而勤勉的德国最重要的代表吗?您的赞许不是能够引起别人的赞许且促进我的工作吗?我得到您的赞许感到很自豪,为此我要加倍努力,英勇无畏地继续工作,因为英勇无畏正是您从事研究工作的特点,不用这种精神来探索所有的文献,您就不能把那本不朽的着作贡献给文学界。您对我的辛劳的同情,鼓舞着我为记述现代社会的历史详情而奋发努力地彻夜工作。这种辛劳,您在钻研东方最光辉灿烂社会的过程中已深有体会。您天性善良,同我们的拉封丹一样,您知道这一点难道会不高兴吗? 亲爱的男爵,我希望我对您和您的杰作所表达的敬意,能够一直送达多布林②府邸中,使您同您的亲人都不会忘记您有一个最真心实意的崇拜者和朋友。 ——德·巴尔扎克 ①德·哈默尔-皮尔斯塔勒男爵(1774—1856),奥地利著名的东方学者。 ②多布林是皮尔斯塔勒男爵在维也纳西北郊区住宅的名称。 [book_title]二 第一章 在法国一个地位不甚重要的省城里①,市中心一条街的街角上,有一所房子;这条街和这座城市的名称在这里全都隐去。这样做符合社会的礼节,人人都能理解这种明智的作法,因为一个作家在为他的时代作编年史时,总免不了要触及许多人家的创伤!……这所房子的名称是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不过请把德·埃斯格里尼翁这个姓视为纯粹出于虚构,就象喜剧里的什么贝尔瓦勒、弗洛里库尔、但维尔,和小说里的阿达贝尔、蒙布勒兹等姓氏一样。此外,书中主要人物的姓名也更换了;作者还想搜罗一些自相矛盾的事实,具有时代错误的情节,使人感到不真实和荒诞无稽,以此来隐蔽事实真相。不过,无论怎样做法,事实真相总要显露出来,正如拔掉一株葡萄藤,剩下的根茎又会在耕翻过的葡萄园里生长出茁壮的嫩芽来一样。 ①指阿朗松,在十九世纪初期,该城只有一万四千人口。 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其实只是一个老贵族住的房子,这个老贵族的姓名是夏尔-玛丽-维克托-昂热·卡罗勒,被封为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照往日贵族头衔的写法,则是德·格里尼翁侯爵。城里的商人和市民起初称他的住所为公馆,颇有些嘲讽之意。可是这二十多年来,大多数居民竟然都郑重其事地把侯爵的房子称为“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了。 卡罗勒这个姓氏(Carol,梯也里兄弟①一定会把它拼写成Karawl)是从前北欧民族最有权力的领袖之一的光荣姓氏。这些领袖当年南下征服高卢,并且在这里建立了封建制度。卡罗勒家族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低过头,无论是民众,国王,教会,或者金融巨头,都不能使他们屈服。过去他们负责守卫一个法兰西边境省,所以侯爵的头衔对他们说来既是一种责任,又是一种荣誉,绝对不是有名无实的虚衔。德·埃斯格里尼翁领地始终是他们的产业。这个家族是真正的外省贵族,被宫廷忽视达两百年之久,可是他们的血统十分纯粹,他们在各省贵族中地位最高,他们受到当地人的崇敬,如同人们迷信和崇拜一位能治好牙痛病的善良童贞女一样。这个家族隐藏在外省遥远的角落,就象从前恺撒大帝的桥梁,还剩下烧焦的木桩埋藏在河底。在一千三百年里,这个家族的女儿总是没有嫁妆就嫁出去,或者送进修道院;次子以下的男子经常接受母亲遗产中的特留份②,不是当兵,就是当主教,或者同宫廷联姻。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有一个次子成为海军上将,被封为公爵和贵族院议员,死后没有后嗣。长②只有长子有继承权,但其他子女的特留份不能用遗嘱剥夺。 ①梯也里兄弟是和巴尔扎克同时代的历史学家。房的德·埃斯格里尼翁从来不肯接受公爵的头衔。 “我拥有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领地,正如国王以同样的身分拥有法国国土一样,”他对吕伊讷元帅①说,当时在他眼中元帅只是一个小小的伙计。“请计算一下吧,在动乱时期,有多少德·埃斯格里尼翁族人上了断头台。”这个高贵而值得骄傲的法兰克血统一直保持到一七八九年。现在活着的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并不曾逃亡国外,因为他要保卫他的边境省。乡间农民对他的尊敬保住了他没有上断头台,可是真正的革命党对贵族的仇恨相当强烈,使他不得不在一段时期中躲藏起来,这就使人认为他是逃亡国外了。地区当局以人民至高无上的名义践踏了德·埃斯格里尼翁的领地,他们不理会时年四十的侯爵的产权抗议②,把森林作为国家财产拍卖了。侯爵的妹妹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当时尚未成年,依靠家中一个青年总管的斡旋,才保住了部分领地;总管以他的女主人的名义要求预分继承财产,经过共和国政府清理结算,分给了她一座古堡和几处农场。忠实的总管谢内尔③不得不以自己的名义,用侯爵给他的钱,买下了领地中他主人最舍不得的那些部分,如教堂、神甫公馆和古堡的花园等等。 ①吕伊讷元帅(1578—1621),法王路易十二的宠臣。 ②侯爵事实上并未逃亡国外,不应剥夺产权,所以提出抗议。逃亡贵族的亲属可以要求预分遗产,所以下文说侯爵的妹妹要求预分遗产。 ③谢内尔即《老姑娘》中的舒瓦内尔。 恐怖时代的岁月似乎缓慢却又迅速地过去了,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的人品早已获得整个地区的尊敬,这时候侯爵想同他妹妹回来住在古堡,以便重整家业。他的总管谢内尔现在已经当上公证人,为了抢救他的财产曾经出了不少气力。可是,天哪!对于一个失去一切权益,原来拥有的森林被肢解,只能从残余的地产中获得九千法郎收入的屋主来说,这样一座被劫掠得四壁皆空的古堡,岂不是太空空荡荡、开支太大了么? 一八〇〇年十月,公证人带领他的旧主人回到这座封建古堡里来的时候,他不禁感慨万千,因为他看见侯爵一动也不动地站在空旷的院子中间,面对被杂物填满的水沟,抬头望着已经削平到同屋顶一样高的塔楼。这个法兰克人默默地望着哥特式小塔上面从前安放美丽的风信鸡的地方①,又回过头来望着天空,仿佛在询问上帝为什么要有这样的社会沧桑。只有谢内尔一个人能够理解侯爵的深沉的痛苦,那时候侯爵已经被称为卡罗勒公民。伟大的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默默无言地在那里伫立良久,嗅着空气中祖遗产业的香味,然后发出一声极为忧郁的叹息。 ①封建时代只有贵族有特权在屋顶上安装风信鸡。 “谢内尔,”他说,“等动乱平息以后,我们一定要回到这儿来;可是在宣布叛变平息的法令公布以前,既然他们禁止我在这里恢复我的家徽,我绝不能住在这里。” 他向古堡挥了挥手,转身上马,伴送着他的妹妹走了;他妹妹坐的是一辆破烂的藤条车厢马车,属公证人所有。在城里,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再也不存在了。这家贵族府第被拆毁,在它的旧址上建造了两个工场。公证人谢内尔用侯爵的最后一袋金路易,在莱市广场的一端买下了一所旧房子,这所房子原属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所有,屋上有山形墙、风信鸡、小塔楼、鸽子房等等,曾经用作贵族领主的审判厅,后来又用作初审裁判所。从国家手里买进这所房子的屋主要价五百路易,把这所房子归还给了它的合法业主。就是从这时起,人们便半嘲讽半正经地把这所房子称为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 一八〇〇年,有些流亡贵族回到法国来了,那时候要把自己的名字从逃亡贵族的黑名单上注销是相当容易的。在第一批回到城里的贵族中,有德·努阿斯特男爵和他的女儿,他们已经完全破产。德·埃斯格里尼翁先生慷慨地给他们提供了一个住所,男爵两个月后抑郁而死。德·努阿斯特小姐年二十二岁,努阿斯特家是血统纯正的贵族,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娶了德·努阿斯特小姐,以便传宗接代。由于庸医无能,她在生产时死去,幸而给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留下了一个儿子。可怜的老头子(侯爵虽然只有五十三岁,可是生活的坎坷和刺心的痛苦经常使他觉得他已超过了这个岁数),老侯爵眼看世间最美的人儿咽了气,最高贵的女人闭了眼,于是完全失去了晚年的快乐,因为这个女人身上具有十六世纪女性的风韵,如今这种风韵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中了。他受到了一次严重的打击,这一打击会影响到他今后余年的每时每刻。他在床前站了一会,俯下身去吻了吻妻子的额角,他的妻子双手合拢,象圣女那样躺在床上。他拿出挂表,把齿轮弄坏,然后走过去把表悬吊在壁炉上。当时是午前十一点钟。 “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让我们祈祷上帝,不要使这个钟点成为我们家族的不祥时刻。我的伯父红衣主教大人是在这个时刻被杀的,我的父亲也是死在这个时刻……” [book_title]三 他在床边跪了下来,把脑袋靠在床上;他的妹妹也随着他跪下。过了一会儿,他们俩站了起来: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泪如雨下,老侯爵则用干枯的眼睛望了望婴孩、房间和死者。在这个人身上,除了法兰克人的顽强劲儿以外,还有基督徒的勇猛精神。这一切发生在十九世纪开头的第二年。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二十七岁。她长得很俊。一个本地生长的暴发户,以前共和国部队的供应商,现有三千埃居年收入的有钱人,杜·克鲁瓦谢①先生,克服了种种困难,说服了公证人谢内尔代他向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提亲。侯爵兄妹对谢内尔这样胆大妄为极为愤怒。谢内尔因自己上了杜·克鲁瓦谢甜言蜜语的当也后悔莫及。从这一天起,他发觉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的态度和言词都变了,再也没有那种可以视为友情的亲切的善意,只有一种感恩之情。这种高贵而真诚的感恩之情使公证人经常感到痛苦。有些高尚的心灵认为感恩好象是超额的还债,他们宁可要那种甜滋滋的感情上的平等,这种平等是从思想上的一致和灵魂的自愿融为一体而产生的。谢内尔尝过这种光荣友谊的欢乐,侯爵曾经与他平等相处。对老贵族来说,这个老实人的地位不及一个儿子,可是超过一般仆人,他是自觉自愿的家臣,是通过各种感情的纽带同他的领主紧密相连的农奴。他们不必同公证人算帐,他们之间真诚感情的不断交流使一切账目都一笔勾销。在侯爵眼中,把公证人的头衔加在谢内尔身上并没有什么意义,在他看来他的仆人不过是装扮成公证人而已。在谢内尔眼中,侯爵永远是神圣种族的一分子;谢内尔相信贵族的血统,他回想起他的父亲打开客厅的门通报:“侯爵先生,开饭了。”这种回忆并不使他感到羞耻。他对没落贵族一家的忠诚并非出自信仰,而是由于自私,他自视为家庭的一分子。因此他非常伤心,心情沉重。当他不顾侯爵的阻拦鼓起勇气向侯爵谈起他做媒的错误时,老贵族便用严肃的口吻回答他说:“谢内尔,在战乱以前你绝对不会提出这种侮辱性的建议。这些新学说把你害了,这到底算是什么新学说呀?” ①即《老姑娘》中的杜·布斯基耶。 公证人谢内尔为全城人所信任,人们很敬重他;他的极端诚实和他的大量财产更提高了他的地位。从此以后他对杜·克鲁瓦谢先生产生了明显的恶感。虽然公证人不是一个怀恨记仇的人,倒也叫好些家庭憎恶起杜·克鲁瓦谢先生来。另一方面,杜·克鲁瓦谢却是一个记恨的人,他能够心怀报仇的念头达二十年之久,他对公证人和德·埃斯格里尼翁一家产生了隐蔽的、不共戴天的仇恨,这种事在外省是常有的。求婚遭到拒绝使杜·克鲁瓦谢在狡黠的外省人心目中名誉扫地,而他却想回来同外省人共同生活,想在他们当中居领导地位。这件遭糕透顶的事是这样的千真万确,以致其后果不久就让人们感觉出来。杜·克鲁瓦谢走投无路,去向另一个老姑娘求婚,也遭到拒绝。因此他那野心勃勃的计划落了空,第一次由于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的拒绝,使他不能通过这个婚姻进入外省的圣日耳曼区,第二次拒绝使他的地位一落千丈,以致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在城里的第二流交际圈子里维持地位。 一八〇五年,德·拉罗什-居庸先生,这地区一家最古老家族的长房,过去这个家族曾经同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联姻,现在通过公证人谢内尔,向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求婚。可是玛丽-阿尔芒德-克莱尔·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根本不听公证人说话。 “您想必知道,我已经作了母亲,亲爱的谢内尔,”她一边把她的侄子放下睡觉,一边对他说。她的侄子是一个漂亮孩子,已经五岁了。 她从摇篮那边走回来的时候,老侯爵站起来去迎接她。他恭恭敬敬地吻了她的手,重新坐了下来,然后开口说话: “妹妹,你不折不扣是德·埃斯格里尼翁家的一位小姐!①” ①因为这位小姐拒绝同非贵族结亲,所以侯爵正式承认她是贵族家庭的成员。 高贵的小姐听了这句话,战栗起来而且哭了。侯爵的父亲晚年娶了一个填房,她是一个包税商的孙女,这位包税商在路易十四时代被封为贵族;这桩婚事被认为门不当户不对,相当可怕,不过关系不大,因为这个填房只生下了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这一个女儿。阿尔芒德小姐对这些知道得一清二楚,她的哥哥虽然待她很好,可是始终视她为外人,现在这句话才承认了她是这个家族的一员。同样,她的回答不是在自己十一年来的高贵行为上再加上一顶桂冠吗?她从成年时起,每个行动都盖上了最忠诚的印记,她对哥哥几乎崇拜到五体投地的程度。 “我要一辈子当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她直截了当地对公证人说。 “对您来说,不能有比这更体面的头衔了,”谢内尔回答,他以为这样说是恭维她。 可怜的姑娘满脸绯红。 “你说了一句蠢话,谢内尔,”老侯爵说,他一方面为他过去的忠仆说了一句合乎他心意的话而感到高兴,另一方面也为这句话使他妹妹感到痛苦而不快。“一位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可以嫁给一个蒙摩朗西;我们的血统不象他们的那么不纯。德·埃斯格里尼翁家的纹章是:黄底间以两条红色的斜带,九百年来,这个纹章没有改变过,最初的一天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因此我们纹章的铭文是:Ci1estnostre①,这句铭文是在腓力·奥古斯特②治下一次马上比武时获得的,纹章上右边还有一个黄色的武装骑士,左边是一头红色的狮子。” ①拉丁文:这是属于我们的。 ②即腓力二世(1165—1223),路易七世之子,于一一八〇年继承王位。 爱弥尔·勃龙代为当代文学提供资料贡献甚大,这个故事也多亏他提供资料才能写成。下面是他对阿尔芒德小姐的回忆: “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别的女人象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那样引起我想入非非。说实话,当时我年龄很小,还是一个孩子,也许她留在我记忆中的形象色彩这样鲜明是由于儿童热爱美好事物的缘故。每逢我在散步广场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远远地看见她带着她的侄子维克蒂尼安走过来的时候,我的心就卜卜乱跳,当时的感觉就象加尔瓦尼①直流电通过死尸所产生的效果一样。不管我当时多么年少,却觉得自己似乎又开始了新的生命。阿尔芒德小姐的金发稍带褐色,她的双颊有一层薄薄的绒毛,闪耀着银色的反光,使我感到十分悦目,我总是站在一定位置上,以便看到阳光照射着她的侧面;我被她的梦幻般翡翠色的眼睛迷住,每逢她的眼光落到我身上,我就觉得似乎身上落下了一团火。我假装游戏,在她前面的草地上打滚,事实上我是想方设法挨近她那娇小可爱的脚,以便在近处欣赏。我只惊讶她的皮肤那么柔软洁白,脸上的线条那么优美,前额的轮廓那么明晰,身材那么婀娜娉婷,而不曾留意她身段的高雅,额角的俊俏和她那鹅蛋形面孔的完美。我欣赏她就象儿童祈祷一样,不大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有时我的骨碌绿的眼睛终于吸引住她的视线,她就用异常悦耳的声音问我:‘小朋友,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这样瞧着我?’她的声音在我听来比任何声音的音量都大。我就扭着身子,咬咬手指,脸涨得通红地回答:‘我不知道。’她偶尔用雪白的手抚摩我的头发,问我几岁,我就一面跑开,一面远远地回答:‘十一岁!’每当我读《一千零一夜》,眼前出现一位王后或者仙女的时候,这位王后或者仙女的容貌和举止便同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一模一样。我的图画老师要我临摹古代的头像,我发觉这些头像的发型都很象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的发型。后来,这些愚蠢的想法一个一个消失了,阿尔芒德小姐还模糊地作为一个典型留存在我的记忆中。那时候,散步广场上的男人们都恭恭敬敬地给她让路,而且凝视着她的棕色长裙飘飘忽忽,一直到看不见了为止。有时一阵风吹过,使她躯体的优美曲线显露无遗;尽管她的长裙很宽大,我也能知道她身体上隆起的地方;这个躯体的形状就经常在我这年轻人的梦境里出现。后来过了许多年,当我严肃地思考人类思想深处的某些秘密的时候,我仿佛忆起,我对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的尊敬,是她容貌上和态度山所表露的感情所引起。她的容貌外表上冷静得令人敬佩,内心却充满热情,动作十分端庄,有完成自己的责任的圣洁表情,这一切都感动我,使我肃然起敬。也许人们不相信,其实儿童更容易接受观念的无形影响:儿童从来不嘲笑一个仪表堂堂的人,真正的优雅风度能使他们感动,俊美能够吸引他们,因为儿童本身就很俊美,而在同类性质的事物间,本来就存在着一种神秘的联系。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是我信仰的宗教之一。直到今天,每当我踏上一座领主宅邸的螺旋楼梯时,我总要痴痴地在想象中把阿尔芒德小姐树立在那里,作为封建制度的守护神。我读到古代编年史的时候,她就在我的眼中作为有名望的妇女的化身而出现,她一会儿是阿涅丝,一会儿是玛丽·图歇,一会儿又是加布里埃尔,②我还给她添上她隐藏在心里从来不表达出来的爱情。过去儿童时代通过模糊的幻觉看见的这个天使般的容貌,现在来到我的迷雾般的梦境中了。” ①加尔瓦尼(1737—1798),意大利物理学家,医生,直流电疗法的创始者。 ②阿涅丝是查理七世的情妇;加布里埃尔是亨利四世的情妇。 [book_title]四 这个画像在内心和外表两方面都描绘得很忠实,请记住这个画像吧!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是这部小说里最有教育意义的人物之一,她会使我们懂得:由于缺乏聪明才智,最纯粹的道德也可以带来有害的结果。 在一八〇四年至一八〇五年间,三分之二的逃亡贵族都回到法国来了。几乎所有从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所在的那个省份逃亡出去的贵族,都回到祖先的土地居住。有些贵族变了节:有的在拿破仑的军队里服军役,有的在他的宫廷里服务,有的还同某些新贵联了姻。所有那些归附拿破仑的贵族,由于皇帝的宽宏大量,都恢复了他们的财产,而且收回了他们的领地,其中有许多人就留在巴黎居住。可是也有八、九家贵族仍然忠于逃亡贵族和垮台的王室,如拉罗什-居庸、努阿斯特、韦纳伊、卡泰朗、特雷维尔等等,有些贫穷,有些有钱,可是金钱多少并不重要,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保持家族的古老和血统的纯洁,完全象一个考古学者,对一枚古币的重量并不放在心上,却极端重视古币上面文字和头像的清晰,以及年代的古旧。这些家族以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为领袖,他的家庭成了他们聚会的处所。在这里,拿破仑皇帝兼国王永远只是波拿巴先生,真正的君主是当时逃亡在米托的路易十八;在这里,现在的县仍然是一个省,现在的行政区仍然是一个总管区。 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获得他们真诚的尊崇,因为他的行为值得钦佩,他有贵族的忠诚和无畏的品质;他甚至获得全城人士普遍的敬仰,因为他有不幸的遭遇,他坚韧不拔,从来不改变他的政见。这位令人敬佩的前朝遗老具有伟大事物毁败以后遗留下来的宏伟庄严。他有骑士风度的公平精神,城里尽人皆知,以致曾经有好几次诉讼当事人请他做唯一的仲裁人。所有属于帝政派而有教养的人,甚至官方当局,对于他的裁判都表示满意,正如他们尊敬他的为人一样。可是新社会中有一大部分人,这些人在王政复辟时期应该称为自由党人,他们的不出面的领袖就是杜·克鲁瓦谢,他们却嘲笑这块贵族的绿洲,因为这块绿洲除了血统无可非议的贵族以外,任何人都不准进入。尤其引起他们憎恨的是:有许多正派人,可尊敬的乡绅,和若干高级官吏,都固执地认为只有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的客厅是唯一的上流人士聚集的处所。本地的区长是皇帝的侍从,他想尽办法要钻进去,他低声下气地派他的老婆到侯爵的客厅里去,因为他的老婆是贵族葛朗利厄家的一员。那些不能进去的人,非常憎恨这个外省的小圣日耳曼区,于是给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的客厅起了一个绰号,叫做古物陈列室,他们还管侯爵叫卡罗勒先生,税务局长在给他的缴税通知书上经常加上一个括号写上(前贵族德·格里尼翁)。这样拼写侯爵的姓纯粹是恶作剧,因为已经流行的拼法是佛·埃斯格里尼翁。 爱弥尔·勃龙代又回忆说: “至于我,根据我儿童时代的回忆,我得承认‘古物陈列室’的绰号总是使我发笑,虽然我十分尊敬或者应该说爱慕阿尔芒德小姐。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坐落在两条街相交叉的街角上,因此它的客厅有两扇窗户面临一条街,另外两扇窗户面临另一条街,这两条街是城里最热闹的街道。菜市广场离开公馆只有五百步远。这座客厅就象一座玻璃笼子,在城里来来去去的人没有不望上一眼的。我那时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孩,但是我一直觉得这所房子是一种罕见的珍品,这种珍品即使现在回忆起来,也是界乎梦境和真实之间的东西,很难弄清楚到底是属于哪一面的。这所客厅过去是审判公堂,客厅下面有一层地下室,装有铁格子气窗,过去是关押省里的犯人的地方,现在是侯爵的厨房。卢浮宫的壁炉宏伟而高大,雕刻很精美,我初见时十分惊奇,可是还比不上我第一次见到侯爵客厅的巨大壁炉时惊奇的程度。这个巨大壁炉饰有甜瓜一样的网格,壁炉上面是一幅庞大的亨利三世骑马像,这个省过去是亲王的采邑,是在亨利三世治下才并入国王的统治的。画像画得人物凸现,轮廓鲜明,四周是镀金的框架。天花板由一道道栗木椽构成,椽子之间的空隙饰有花叶图案。这个宏伟的天花板的所有外角都镀过金,可是金色已经暗淡得看不清楚了。墙上挂着弗朗德勒挂毯,挂毯上织着由六幅画组成的《所罗门的审判》,每幅画四周都绣着金色的酒神手杖①,还有许多小爱神和半羊半人怪物在枝叶间游戏。侯爵早在客厅里铺上了地板。在一七九三年和一七九五年间拍卖古堡的剩余物资时,公证人谢内尔买下了几张路易十四时代流行的螺形脚靠壁桌,一件有绣花装饰的家具,一些桌子,挂钟,生火的用具,大烛台,等等,于是巧妙地凑齐了这个其大无比的客厅的装饰。这个客厅同房子的其余部分很不相称,幸而还有一个同样高大的前厅,过去是初审裁判所的候审室;同这个室相通的是过去的审判官合议室,现在改为侯爵的饭厅。 ①酒神手杖顶端有一个大松实,杖身绕着藤蔓或花草,传说是酒神的象征。 “在过去时代陈旧的雕梁画栋和金碧辉煌下面,蠕动着八个或者十个老寡妇,她们有的脑袋不住摇晃,有的干瘪乌黑得象木乃伊;这几个关节僵硬,那几个弯腰驼背;她们全体都披戴着同流行式样相反的怪服装;头发扑着粉,卷成发卷,头上的无边帽外加一条帽带,花边已经变成褐色。最滑稽的图画,或者最严肃的图画,从来不曾达到过这些老妇人所赋有的奇特诗意;每当我遇见一个老妇人,她的容貌或者打扮与这些妇女有些类似,我马上就想起了她们,并重新忆起她们满是皱纹的脸。可是,或许是命运坎坷使我认识到不幸遭遇的奥秘,也许是我理解了人类的所有感情,尤其是怀念过去和步入老境的感情,我以后再没有在任何别的地方,无论在活人身上或者在濒死者的脸上,再见到过她们那种灰眼珠的暗淡色调,和某些黑眼珠骇人的炯炯光芒。最后,当代最富于想象力的两位恐怖故事作家,麦图林①和霍夫曼②,从来也没能使我象看见这些老妇人装着鲸骨撑作机械人动作时那样毛骨悚然。演员抹的胭脂从来不使我觉得惊奇,因为我在她们那里早已看见过经年不褪的胭脂,我的一个同我一样顽皮的小朋友说:‘她们脸上的是天生的胭脂’。她们面部扁平,布满了皱纹,活象德国产的胡桃夹子上端雕刻的人头。我透过窗户窥视这些弯腰驼背的躯体,和活象脱了臼的四肢;我从来不曾设法解释这些四肢的关节是怎样接合的,整个身体的组织是怎样构成的;我还看见方方的、非常显眼的下巴,突出的骨骼,过于丰满的臀部。我觉得这些妇女来来去去走动的时候,与她们坐下来打牌象死人般动也不动的时候,同样叫人惊异。 ①麦图林(1782—1824),爱尔兰小说家兼剧作家,以写恐怖故事闻名。 ②霍夫曼(1776—1822),德国作家兼作曲家。作品有浓厚的恐怖色彩。 “这个客厅的男人们象用旧的挂毯那样褪了颜色和暗淡无光,他们的生活很不安定;可是他们的服饰很接近当时流行的样式,只可惜他们的白发,他们憔悴的面孔,白蜡似的脸色,饱经忧患的前额,暗淡无神的眼睛,使他们同那些老寡妇们很相象,从而破坏了他们的现代化服饰所产生的效果。每天在同一时间,肯定可以看见这些人物毫无变化地在客厅里坐着或者围绕桌子打牌,这就使我觉得他们有点象是舞台上的人物,十分壮观,不象是活在这个现实世界上的。以后我每走进巴黎、伦敦、维也纳、慕尼黑的著名王室家具博物馆的时候,年老的看馆人将过去时代的豪华家具指给我看,我总要想象里面住满了古物陈列室的人物。我和当时八至十岁的小学生们,经常约好去看这个玻璃笼子里的这些珍品,把这样做当作一种娱乐。可是只要我一看见阿尔芒德小姐甜蜜的容貌,我就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然后我带着妒忌的心情欣羡地望着那个可爱的孩子维克蒂尼安,我们都预感到他要比我们高一等。这个青春年少、容光焕发的小家伙,生活在这个似乎是提早复活的死人堆里,总使我们有一种说不出的惊异之感。我们也解释不出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可是每当我们站在这个高傲的宫廷面前,总会意识到自己的市民身分和渺小地位。” 一八一三年至一八一四年的灾难①使拿破仑垮了台,古物陈列室的主人们于是重新获得了生命,产生了恢复旧日繁荣的希望;可是一八一五年的事件②,外国占领军所带来的不幸,然后是政府的不稳定,使勃龙代描写得栩栩如生的这些人物的希望都落了空,一直到德卡兹政府垮台为止。因此,我们的故事到一八二二年才开始形成。 ①一八一二年拿破仑征俄失败以后,英国、俄国、普鲁士、瑞典、西班牙、葡萄牙、奥地利趁机组成第六次反法联盟。一八一三年十月拿破仑同各国联军在莱比锡展开决战,法军大败。一八一四年三月,联军进入巴黎,拿破仑第一次退位。 ②指拿破仑的百日政变。 [book_title]五 一八二二年,尽管复辟时期给逃亡贵族带来许多好处,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的财产却没有增加。在所有受到革命政府法令打击的贵族中,侯爵受到的打击最大。一七八九年以前,侯爵家族同别的大家族一样,大部分收入来自领地的产权,他们把领地尽可能零卖出去,以便增加他们的领地产权转移税的收入。凡是依靠这种收入的家族,可以说是无可挽回地破产了,路易十八将未拍卖的领地归还给逃亡贵族的法令不能给他们带回来什么;稍后一点,赔偿法案也没有给他们带来赔偿。每个人都知道,他们被取消的产权已经恢复,被叫做公产,收益归国家所有。侯爵当然属于保王党中绝对不肯同革命党人妥协的一小派,他们管革命党叫做叛党,在议会里则称之为自由党或者立宪派。他们自己被反对党称做极端派,他们的领袖是议会里勇敢的右派演说家,这些演说家如同波利尼亚克①一样,在第一次御前会议上就设法攻击路易十八钦定的宪章②,认为这个宪章是被环境所迫而颁布的恶法,王室应该加以废除。因此,侯爵远没有同路易十八合作来革新法国的风俗习惯,却袖手旁观,支持纯粹的右派,等待着将他的巨大财富归还给他,甚至不愿意理会维莱勒③内阁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赔偿法;这个赔偿法可以巩固王室的地位,制止不顾法律禁止而继续存在的不幸的产权分割。 ①波利尼亚克于一八二九年八月作为极端派领袖担任查理十世的首相,推行极反动的政治纲领。 ②宪章于一八一四年由路易十八颁布,规定国家主权由天主赋予国王,但保持了个人信仰和言论自由,因此为极端派所不满。 ③维莱勒是极端派的领袖,提出极反动的对流亡贵族赔偿十亿法郎的法案。 一八一四年复辟的奇迹,一八一五年拿破仑百日政变、波旁王室逃亡,接着又第二次复辟的更大奇迹,这个当代历史上传奇似的一页,发生在侯爵六十七岁的时候。到了这种年龄,我们时代性格最高傲的人,如果大革命和拿破仑帝政不使他们垮下来,也已把他们的意志消磨殆尽;他们只能躲在外省的偏僻角落,把他们的行动变成不可动摇的热烈信念,而且他们几乎全体都闭门不出,过着外省无聊的舒适生活。一个政党的主张已经被人称为陈旧保守了,还要由一些老头子来充当其代表,这岂不是最大的不幸吗?再说一八一八年合法的国王似乎已经坐稳了王位的时候,侯爵也曾自问:一个七十岁的老翁还到宫廷里去干什么呢?他还能担任什么任务、什么职位呢?因此高贵和傲慢的德·埃斯格里尼翁满足于,而且不能不满足于专制政体和宗教的胜利,同时等待着这个意外胜利带来的后果;这个胜利还在互相争夺之中,目前只能说是停战罢了。于是侯爵继续坐在他客厅的宝座上,他的客厅被叫做古物陈列室是很恰当的。在复辟时期,一七九三年的战败者①变为战胜者的时候,这个原来出于开玩笑所起的绰号,就变得更加富于嘲讽意味了。 ①指一七九三年被革命党人击败的旺代党人。 在这座城里,党派的仇恨和竞争,并不比外省别的城市少。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杜·克鲁瓦谢娶了那个起先拒绝过他的有钱的老姑娘,而且当时还有一个情敌同他竞争;这个情敌是本城贵族的一个宠儿,一位骑士级贵族。按照本城的老习惯,提到这位贵族不必说出他声名显赫的姓氏,只要说出他的贵族头衔便可以了,因此他在本城人人管他叫“骑士”,正如在宫廷里人人管德·阿图瓦伯爵叫“先生”一样。这个婚姻不仅产生了一场外省流行的全副武装的斗争,而且加深了高等贵族和下级贵族之间的分裂和市民阶级同贵族阶级之间的对立;后两个阶级在拿破仑政权的强大压力下曾经暂时联合在一起,现在突然分裂,给我国带来无限危害。 在法国,最明显的国民性就是虚荣。多数人的虚荣心受到损害时就渴望平等;可是最热心的革新者不久就会发觉平等是不可能的。保王党人专门找自由党人心里最敏感的地方去刺痛他们,这种事情在外省尤其多,外省的两个党派经常用最恶毒的语言互相指责,可耻地互相诽谤。在政界,人们总是用最卑鄙的手段把公共舆论吸引到自己一边,拼命捞取愚蠢的池座观众的选票,只要你相当乖巧地把武器分派到观众手里,他们就会举起双臂拥护你。这些斗争体现在某几个人身上。这几个人原来为着政见的不同而互相憎恨,不久就变成私人的仇敌。在外省,关于某些问题和个人利害,很难不作短兵相接的斗争,而在首都,这只不过是一般性的理论问题,结果就把首都政治斗争的战士们提高到尊敬他们的对手的水平,例如拉斐特先生或者卡西米·佩里埃①对德·维莱勒先生或者德·佩罗内先生②,还是尊重他们的人格的。拉斐特先生曾经下令向大臣们开枪,可是如果一八三〇年七月二十九日大臣们到他的公馆去避难,他也会把他们藏在自己的公馆里。邦雅曼·贡斯当送了一本他自己写的关于宗教的书给夏多布里昂子爵,里面附了一封谄媚的信,承认他受过路易十八的这位大臣的好处。在巴黎,人就是政治原则,在外省,政治原则变成了人,而且是一些有恒久热情的人,从来不离开战场,暗中互相窥探,在对方的谈话里找碴儿,象两个决斗的人那样相互观察,拼命造成对方的疏忽,发现对方有丝毫疏忽就把利刃刺进对方的肋骨六英寸深,总之,他们象无情的赌徒那样互相憎恨。讽刺挖苦和诽谤中伤借口是对付党派,实则是对付个人的。 ①佩里埃(1777—1832),银行家,自由党议员。 ②佩罗内(1778—1854),右派司法大臣,一八三〇年由他签署颁发了违反宪章的四条法令,引起七月革命。 在这场战争里,古物陈列室方面是彬彬有礼而且毫无火气地进行的,而杜·克鲁瓦谢公馆方面则凶狠到使用野蛮人的有毒武器的地步;贵族方面占优势的是巧妙的嘲笑和机智的攻击。要知道,在所有的创伤中,由舌头和眼睛所造成的创伤,由嘲讽和轻蔑所造成的创伤,是无法治愈的。骑士自从放弃了各种人等混杂的交际场所,躲到贵族们的圣殿里以后,就运用他的俏皮话攻击杜·克鲁瓦谢的客厅;他在这场战争的火焰上加了油,而不知道报复的精神会引导杜·克鲁瓦谢的客厅攻击古物陈列室到什么地步。能够进入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的人都是清一色的贵族,他们男子十分忠诚,女子互相了解,都靠得住,因此他们从来不会有不谨慎的言谈。 他们的谈话,他们的思想,无论是好的或坏的,正确的或错误的,高贵的或可笑的,都不会给人拿到把柄,作为笑料。自由党人不得不攻击贵族们的政治行动,借此丑化他们;而中间派的人,就是那些行政官吏和那些向高级权势讨好的人们,却给他们带去自由党人阵营里许多可以作为笑柄的事实和言论。这种明显占下风的感觉,更加助长了杜·克鲁瓦谢的党羽们报仇的欲望。一八二二年,杜·克鲁瓦谢成了本省工业界的领袖,如同德·埃斯格里尼翁是贵族的领袖一样。他们两人各自代表一个党派。不过杜·克鲁瓦谢不肯直言不讳地承认他是极左派的领袖,只是大肆张扬地承认他采纳了后来二百二十一议案①的意见。因此他能够把本省司法界、行政界和金融界人士都聚集在他家里。 ①见本卷第437页注①。 杜·克鲁瓦谢的客厅至少与古物陈列室旗鼓相当,可是人数更多,更年轻,更活跃,因而能够左右全省;而古物陈列室方面则十分平静,好象是现政权的附属品,它的成员们的所作所为往往对现政权有妨碍,因为他们促使现政权犯错误,甚至强迫它犯某些对君主政体有致命危害的错误。在这个不听从自由党支配的省分里,自由党人从来没有一个当选,他们知道,杜·克鲁瓦谢一旦当选,就会坐在中左的席位,尽量靠近极左派。杜·克鲁瓦谢同凯勒兄弟保持业务来往,凯勒兄弟是三个银行家,最年长的一个在左派十九个议员中十分引人注目,这十九个议员是自由党的报纸吹捧得很厉害的政治团体;凯勒兄弟还同德·贡德维尔伯爵有姻亲关系,这位伯爵是根据宪章册封的贵族院议员,在路易十八面前甚为得宠。由于这种种关系,杜·克鲁瓦谢如果能从保王党手里得到相当的票以便构成多数的话,宪政反对派便随时准备在最后关头投杜·克鲁瓦谢的票,而不是投他们表面上拥护的那个候选人的票。每次选举议员,保王党人的头头们以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为首,总是对杜·克鲁瓦谢的一举一动猜测、分析、判断得清清楚楚,最后拒绝投他的票。一再的失败,更增加了他对侯爵个人及其党派的仇恨。使两个党派互相倾轧得尤其厉害的,是一次精心安排的圈套的失败。 到了一八二二年,复辟时期头四年十分激烈的斗争,似乎缓和下来了。杜·克鲁瓦谢的客厅和古物陈列室,各自认识了对方的强处和弱点,毫无疑问在等待命运的安排,命运就是党派斗争的神灵。普通人会对这样表面上的平静表示满意,这种平静甚至骗过了政府;可是那些同杜·克鲁瓦谢过从密切的人,就会知道在这个人身上,如同在所有那些专门运用心计的人身上一样,报仇的热情永远不会熄灭,尤其是因为这种热情是建筑在政治野心上的。杜·克鲁瓦谢过去听见德·埃斯格里尼翁或者骑士的名字脸上就一阵红一阵白,提起或听见人家提起古物陈列室就气得直哆嗦,现在呢,他装出野蛮人那种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对他的敌人笑咪咪的,实际上却越来越憎恨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观察他们。他装出下定决心要过安静生活的样子,似乎对胜利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他这种压抑住愤怒来进行暗算的行动,得到他一个党羽的赞助,这个党羽就是法院院长杜·隆斯雷先生,这个人本来是一个乡绅,居然想进入古物陈列室,结果没有得逞。 [book_title]六 第二章 德·埃斯格里尼翁的小小一笔财产,虽然有公证人谢内尔的细心经管,仍然很难满足这位可敬的贵族的生活需要,侯爵的生活虽然并不奢华,但是过的总是贵族的生活。儿子维克蒂尼安·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①是这个家族的希望,侯爵为他请了一位家庭教师,这位教师过去是奥拉托利会的一位神甫,是主教大人介绍来的,虽然他住宿在公馆里,可是总得给他一份薪金。一个女厨娘也要薪金,阿尔芒德小姐的贴身女仆,伺候侯爵的老仆人,还有另外两个男仆,也都要薪金;再加上四位主人的伙食费,面面俱到的教育费,把家庭的全部收入消耗净尽,尽管阿尔芒德小姐十分节约,谢内尔的经营管理很得法,仆役们对主人们很忠心,也毫无办法。 ①侯爵的儿子是当然的伯爵。 老公证人对破败的古堡还不能进行任何修缮,他等待租约到期以后增加地租来提高收入,地租能够增加也许是由于经营农业有了新的方法,也许是由于货币贬值,因此一八〇九年订的租约到期以后就能给地主带来好处。侯爵对于家庭开支和产业的经营一窍不通。如果告诉他必须采取十分小心的措施才能象一般家庭主妇所说的使年度收支相抵,他一定会觉得这是晴天霹雳。大家见他已到了入木之年,谁都不忍心纠正他的错误。尽管出了城就没有人知道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在省里也只有几处地方略有所闻,在宫廷里和在政府里从来没有人提起,可是在侯爵和他的随从者心目中,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正在恢复过去的伟大光荣。有了维克蒂尼安,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的兴旺发达就达到了新的高度,因为现在正是被夺去领地的贵族将要恢复产业的时候,这位俊俏的继承人继承了广大的领地,一定能够进入宫廷,为国王服役,然后象以前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成员所做那样,娶一个纳瓦兰家族、卡迪央家族、德·于克塞尔家族、鲍赛昂家族或者布拉蒙-绍弗里家族的女儿做妻子,那一定是一个集中贵族的所有优点,既有钱,又漂亮,又聪明,又有德性的姑娘。 每晚到这儿来打牌的熟朋友,象骑士、特雷维尔、拉罗什-居庸、卡泰朗、德·韦纳伊公爵等人,早已习惯于把伟大的侯爵视为一个有力的人物,他们也鼓励侯爵保持自己的想法。这种信仰并没有什么虚假的地方,如果我们能把法国近四十年的历史抹掉,它就完全是正确的了。一种权利要得到批准,不管这种批准多么可敬和真实,象路易十八把通过宪章的日期载明为他登基的第二十一年一样,还得受到一致赞同才行。而德·埃斯格里尼翁式的人物缺少当代政治语言的基本要素:金钱,金钱就是现代贵族阶级的伟大的复权证书;他们也缺少连续的历史记载,这就是可以在宫廷获得,也可以在战场上获得,可以在外交界的客厅里获得,也可以在议会的讲坛上获得,可以借助于一本书来获得,也可以通过冒险事业来获得的名气;这种名气等于加冕的圣油,要涂抹在每个新生一代的头上。一个贵族家庭如果毫无活动,被人遗忘,那就等于一个愚蠢、贫穷、丑陋而善良的姑娘,不幸的四个方位基点她都具备了。特雷维尔家的一位小姐同蒙柯奈将军结婚,不仅没有使古物陈列室沾光,反而几乎使特雷维尔家同德·埃斯格里尼翁客厅决裂,因为这个客厅宣称特雷维尔家同非贵族联姻,玷污了自己的贵族身分。 在这个客厅的所有人员中,只有一个人不同意这些白日作梦的想法,不用说,这个人就是公证人谢内尔。他对这个成员减到三个人的大家族是绝对忠诚的,这一点本篇故事的发展就可以证明。上述这些想法,他完全可以接受,他也认为这种想法本身是无可非议的,可是他有丰富的常识,他为省里的大多数家庭很精明地经管过事务,因此他不会跟不上人们思想的巨大变化,不会不承认近代工业和生活习惯所带来的巨大变化。这个旧管家眼看大革命已从一七九三年急风暴雨般的斗争——那个年头把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武装起来,树起断头台,砍下了无数的脑袋,扫赢了欧洲的战争——过渡到把造成上述历史事件的思想付诸实现的和风细雨式的行动。经过开垦和播种之后,现在到了收获时期。在他看来,大革命已经形成了新一代人的思想,他看到了无数事实可以证明,纵使在某些人身上有成千上万无法治愈的创伤,这些事实也无可挽回地完成了。国王的脑袋被砍下来,王后被杀,贵族的产业被分割,在他眼中都成了有约束力的事实,牵涉到太多人的利益,根本不可能推翻。谢内尔看得很清楚。他对德·埃斯格里尼翁一家的狂热的信仰并不是盲目的,这一点使他更臻完美。信仰能使一个年轻的僧侣看见天堂里的天使,可是比起一个将天使指给他看的老年僧侣,他的道行就差得多了。过去的总管就象这个老年僧侣,他愿意牺牲性命去保卫一个被虫蛀烂的圣骨箱。每次他小心翼翼、十分婉转地或者使用嘲笑的口吻,或者假装惊讶或痛苦,想向他的旧主人解释一下新潮流时,他遇到的总是侯爵嘴角上挂着的预言家式的微笑,而且侯爵心里确信所有这些疯狂的东西都将象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样逝去。谁也想不到这种种事件竟然帮助这些保卫废墟的贵族斗士们坚持他们的信仰到这种地步。 老侯爵作了一个威严的手势说:“天主扫除了波拿巴,扫除了他的军队、他的新藩属、他册封的国王和他庞大的计划,天主也会把我们从其余的东西里解放出来的!”谢内尔能回答什么呢?他只能悲伤地垂下脑袋,不敢回答,但他心中却在想: “天主可不想扫除法兰西!”他们两人都很伟大:一个在事实的激流中作中流砥柱,宛如一块长满苔藓的古岩石巍然耸立在阿尔卑斯山的深渊里;另一个在观察着水的流动,思量着怎样加以利用。善良而可敬的公证人看到这些错误的信念在维克蒂尼安·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的心灵、生活习惯和即将形成的思想意识上造成无可挽回的毒害时,不由得叹息起来。 这个年轻的继承人受到他姑姑的溺爱,受到他父亲的溺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娇生惯养的孩子,不过他是一个能满足父母希望的孩子,他的姑姑对他来说真是一位母亲;可是一位姑娘无论怎样温柔体贴,怎样有先见之明,总是缺少一点母性。母亲的特殊观察力是天生的,不是后天学会的。一个姑姑对于她养育大的侄子,可以象阿尔芒德小姐和维克蒂尼安那样纯洁地亲密相处,她能够象母亲那样爱她的侄儿,能够象母亲那样小心、慈爱、温柔、宽容,可是她不能象母亲那样天生知道应该怎样严厉和在什么时候严厉;她的心不能象母亲的心那样随时随刻感受到突然的警告和不安的预感。 母亲同子女原来就有的神经或精神上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后来虽然中断了,可是这种联系仍然在那里颤动,母体经常同子女相通,子女痛苦,母亲受到打击,子女幸福,母亲快乐得战栗,就如同事情发生在她自己身上一般。从肉体上说,大自然如果把女人的受孕视为被动的,可是它在某些情况下并不禁止她同她的产品完全合而为一;等到她不仅给她的子女以肉体上的生命,而且给了子女以精神上的生命的时候,你就可以见到这种奇妙的、不是不能解释而是迄今未曾加以解释的现象;这就是母亲对她的子女的偏爱。这篇故事所叙述的惨痛结果,又一次证明这个尽人皆知的真理:母亲是不能代替的。一个母亲可以很早就预见到一件祸事,而一个象阿尔芒德小姐那样的姑娘却过了好久,甚至祸事已经发生,才承认祸事存在。一个能预见到不幸,另一个只会设法补救。一个姑娘代替了母亲,必然滋长着一种过于盲目的热爱,使她不能够叱责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 生活的实践和业务的经验,早已使老公证人养成一种不轻信的性格和敏锐的观察能力,使他获得了母亲所具有的预感的天赋。可是他在这个家庭里算不了什么,尤其是经过他替杜·克鲁瓦谢做媒事件以后,他有点象失了宠,只好下定决心盲目地按照这个家庭所定下的原则去行事。他只是一个普通士兵,他的责任是忠于职守,随时准备以死殉职,他的忠告即使是在狂风暴雨时期主人也听不进去,除非命运把他安排在《古董商人》①里乞丐的位置,准男爵和他的女儿在海边遇到涨潮时才不得不听从乞丐的忠告。 ①《古董商人》是英国作家司各特的小说。 [book_title]七 杜·克鲁瓦谢从年轻贵族所受的不合潮流的教育中,窥视到进行猛烈报复的机会。他希望,象上文我们刚刚提到的那位英国作家所说的一句十分形象的话一样,能够“把羊羔放在母羊的奶水里淹死”。这个希望使他沉默寡言,嘴角露出野蛮人的笑容。 维克蒂尼安伯爵从能够接受知识的时候起,人家就把优越感装进他的脑袋。除了国王,国内所有贵族与他都是同等的人。在他看来,贵族以下都是些下等人,他同他们没有丝毫共同的地方,他对他们并不负有任何责任,他们是战败者,被征服的人,对他们不应重视,他们的意见不值一顾,他们对他则都应恭恭敬敬。不幸的是,维克蒂尼安把这些观念推向极端,因为严格的逻辑总是鼓动孩子和年轻人把无论是好还是坏的结论,推向极端。何况他仪表堂堂,更加强了他的信念。孩童时代他就长得特别好看,成为青年人以后,他是父亲所能希望有的一个最完美的儿子。 他中等身材,体格匀称,外表消瘦,纤弱,实际上肌肉发达。他有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的亮晶晶的蓝眼睛,外形优美的钩鼻子,完美无缺的鹅蛋脸,还有这个家族的金灰色头发,雪白的肤色,潇洒的举止,优雅的四肢,细细弯弯的手指,手腕和脚背的形状特别漂亮,这种优越而且灵活的身体结构在人身上如同在马身上一样,都是良种的标志。他对于各种体育运动十分灵巧、敏捷,他手枪打得特别准,使剑就跟圣乔治①一样巧妙,骑起马来如同古代的游侠骑士。总之,他能满足父母对子女的外表所具有的一切虚荣心,这种虚荣心是有充分理由的,因为它的根据是他长得特别俊美。美是一种天赋特权,同贵族的血统一样,不能人为地获得;美走到那里,那里就得承认它,它常常比财产和天才更有价值,因为它只要显露出来就能得到胜利,人们只要求它存在就够了。 ①圣乔治(1745—1799),十八世纪著名人物,黑白混血种,从当时最著名的剑术师学剑,以精通剑术出名。 维克蒂尼安·德·埃斯格里尼翁除了具备贵族血统和美这两个特权以外,命运还赋予他热烈的精神,绝顶的聪明和极强的记亿力。因此他所受的教育十分完善。他比一般外省的年轻贵族更有学问,这些年轻贵族往往变成十分出色的狩猎能手,烟鬼,地主,但是对于科学、文学、艺术和诗歌,这些超过他们的才能而使他们不快的学问,他们只能用相当不逊的态度去对待。维克蒂尼安既具备了这两种天赋,受到了完善的教育,总有一天必定能够实现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野心勃勃的梦想:如果维克蒂尼安想当军人,他就是法国的元帅;如果外交界对他有吸引力,他就必然是大使;如果他认为政界比较好,他就会当上大臣。总之政府里所有的高位都是属于他的。最后侯爵还有一个更骄傲的想法,就是:即使年轻的伯爵不是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的子孙,他也会凭自己的功业做到出人头地。在伯爵整个幸福的童年和黄金的少年时代,他的一切意愿从来没有得不到满足,他是家里的王上,从来没有人敢违抗这位小王子的意志;他很自然地就变得跟一个王子一样自私,跟中世纪最暴躁的红衣主教一样任性,还要加上肆无忌惮和胆大妄为——这两种缺点是被大家尽量美化奉为贵族的主要优点的。 前面提及的那位骑士是旧时代的人物,在那时代,国王的近卫军,穿着灰色制服的火枪手,在巴黎的戏院里大肆捣乱,殴打夜间巡逻队和守门人,做出种种宫廷内侍的鬼把戏,只要事情经过滑稽,就能博得国王嘴角上的一丝微笑。这个风流王孙,过去是闺房①里的英雄,对我们这个故事的不幸结局有很大影响。他现在是一个可爱的老头儿,发觉没有人了解他,见到了年轻的维克蒂尼安就很高兴,因为他在伯爵可爱的容貌上看出来伯爵是一个福勃拉②苗子,而且伯爵可以使他回想起他自己的青春时代。 ①十七世纪时有些贵妇在卧室里接待宾客,使卧室成为文学艺术界的交际场所,称为“闺房”(ruelle)。 ②福勃拉是著名小说《德·福勃拉骑士的爱情》一书的主角,年轻、漂亮、大胆、任性,过着腐化堕落的生活。 他不顾时代的不同,把百科全书时代风流子弟的行为准则撒播在这个年轻人的心灵中,对他讲述了许多路易十五时代的轶事,拼命夸耀一七五〇年间的生活习惯,叙述了私情幽会处所里放荡的饮宴,为交际花们干出的荒唐行为,以及怎样巧妙地作弄债权人,总之,一整套可以提供给当库尔①作喜剧题材和给博马舍作讽刺题材的行为准则。更不幸的是,这种对意志的腐蚀,不仅掩盖在十分漂亮的言词下面,而且打扮成伏尔泰式的反抗精神。有时骑士说得太过分了,他就自己加以纠正,说一个贵族的所作所为,必须经常象一个上等人的样子。维克蒂尼安在这一大堆谈话中,只听得进那些能够激起他的情欲的部分。 ①当库尔(1661—1725),法国戏剧作家。 [book_title]八 他一开始就看见他的老父亲同骑士在一起说笑。两个老人认为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成员有一种天生的傲气,这是一道相当坚强的围墙,可以防止不正当的行为,家里没有一个人能想象一个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的人会作出违反荣誉的举动。荣誉是君主政体的伟大原则,这个词儿象灯塔一样树立在这个家庭所有成员的心中,照亮了他们最细小的行为,激发着他们最细微的思想。唯一能够使贵族阶级继续生存下去的良好教导就是:“一个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的人不应该有某种或某种行为,他应该使他那有光荣传统的姓氏继续发扬光大。”这一教导象儿歌一样从维克蒂尼安摇篮时代起,就由老侯爵、阿尔芒德小姐、谢内尔和公馆的常客们唱给他听。因此,善和恶以相等的力量同时存在于这个年轻的心灵里。 维克蒂尼安十八岁的时候,在城里交际场所露了面,他发觉外部世界同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的内部世界稍为有点对立,可是他没有追究其中的原因。原因其实是在巴黎。他还不知道,那些晚上在他父亲家里思想和说话那么大胆的人,在他们的仇敌面前说话是那么小心翼翼,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得不同他们的仇敌来往。只有他的父亲说话坦率,谁也不想去反驳一位七十岁的老头子,而且人人知道他被夺去了全部财产,因而他对旧秩序的忠诚,人们也就宽容了。维克蒂尼安为这些表面现象所迷惑,把城里的市民一律视为仇敌。 他在打猎的时候惹了麻烦,由于他性情暴烈,这些麻烦越演越烈,结果造成严重的官司,亏得谢内尔花了钱,才把官司平息。这些事谁也不敢告诉侯爵。侯爵如果知道他的儿子在圣路易的儿子统治的朝代,为了在自己的土地上,自己的采邑上,自己的森林里打猎而被人起诉,会感到多么惊讶啊!据谢内尔说,如果告诉他这一类悲惨的事,很可能会发生不幸的后果。 年轻的伯爵在城里还有过别的一些越轨行动,这些事被骑士称为“小小的风流韵事”,结果谢内尔不得不付给一些年轻姑娘一笔笔嫁妆,因为伯爵用不负责任的结婚许诺来引诱那些年轻姑娘;还有一些官司在民法里称为“诱奸未成年女子”,新司法机关对此判刑十分严厉,如果不是谢内尔及时出面料理,这些官司真不知会使年轻的伯爵陷入什么样的境地。 这些对市民打官司的胜利,使维克蒂尼安的胆子越来越大。他习惯于从这些麻烦里脱身出来,以后无论遇到什么鬼把戏他都不肯退缩了。他把法院视为恐吓老百姓的稻草人,对他却无可奈何。在老百姓身上应受处罚的事情,在他身上不过是一件可以原谅的娱乐而已。他的这种行为,这种性格,这种蔑视新法律只听从贵族法典准则的倾向,被杜·克鲁瓦谢的党羽中几个乖巧的人加以研究、分析、检验,并被用来证明自由党的诽谤只是揭露了事实,而内阁推行的政治实质上是想完全恢复旧秩序。能够给他们的论据找到一星半点证明,他们该多么高兴啊!法院院长杜·隆斯雷同检察长一样,在不违背他们的职权范围内,尽可能支持被告方面,院长有时还故意破格给予照顾,很高兴使自由党人为着他的过分让步而大喊大叫。这样他就可以表面上照顾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实际上却刺激党羽反对他们。这个狠毒的两面派还有一个隐秘的想法,就是等他找到一件严重的案情而且得到公众的支持的时候,他就要及时表现出执法严明的样子。伯爵的恶劣品质还受到两三个青年的阴险鼓励,这几个青年整天不离他的左右,对他阿谀奉承,博取他的好感,用甜言蜜语哄他,迎合他的想法,尽量设法加强他的贵族优越的信念,而实际上现在已经处在这样一个时代,贵族要在半个世纪内十分小心谨慎地运用他的权力,才能保住他的权力。杜·克鲁瓦谢希望把德·埃斯格里尼翁一家弄到贫无立锥之地,他希望看到古堡完全被摧毁,他们的领地被拍卖,一小块一小块地零售出去。他把这个希望完全寄托在他们家族对这个没头脑青年的溺爱上,他认为伯爵的胡作非为必然牵累到他们全家。他的希望到此为止,他不象杜·隆斯雷院长那样,认为维克蒂尼安还能让司法机关抓到其他把柄。此外,维克蒂尼安过分的自尊心同他的爱好享乐,也为这两个人的报仇出了一把力。 杜·隆斯雷院长的儿子,一个十七岁的青年,是伯爵的同伴和最奸猾的随从,他扮演撺掇者的角色最为出色。杜·克鲁瓦谢收买了这个新型的间谍,巧妙地训练他去找出这个高贵而英俊的青年的优点,同时嘲弄地引导他去想方设法来鼓励他的牺牲品扩大缺点。院长的儿子法比安·杜·隆斯雷恰恰是一个聪明而天性妒忌的青年,一个诡辩家,这样一个秘密使命对他很有吸引力,他认为,对于在外省的聪明人,这是一桩难得的乐事。 从十八岁到二十一岁这三年中,维克蒂尼安叫可怜的公证人大约花掉了八万法郎,阿尔芒德小姐和侯爵一点儿也不知道。这笔钱的半数是用来平息诉讼的,其余的由年轻伯爵花天酒地用光了。侯爵的年收入一万法郎,五千法郎用来维持家庭开销;阿尔芒德小姐尽管省吃俭用,她同侯爵的个人开支占了二千法郎多一点,剩下的只有约三千法郎给这位漂亮的未来继承人花用。要打扮得美观大方,两千法郎算什么呢?仅仅化装用品就要这个数目了。维克蒂尼安的里外衣服、手套、香水,全都从巴黎买来。维克蒂尼安想骑一匹漂亮的英国马,想有一匹拉双人二轮马车的马和一辆双人二轮马车。 杜·克鲁瓦谢先生有一匹英国马和一辆双人二轮马车。贵族怎么能让非贵族压倒呢?年轻的伯爵还想有一个穿他们家族制服的马夫。他以能够给城里、省里、年轻人作样板而沾沾自喜,他沉溺在纸醉金迷、奢华享受的生活中,这种生活对聪明而英俊的年轻人是十分相宜的。谢内尔供给他一切,可是他也跟从前的议会一样,常常行使他的谴责权,只不过他是用天使般的温柔态度来行使这个权利的。 “一个象他那么善良的人会这么罗唆,多么可惜!”每一次公证人拿出一笔钱来敷贴在一个流血的伤口上的时候,维克蒂尼安心里总要这么想。 谢内尔是个鳏夫,又没有子女,他在内心深处就将他的旧主人的儿子认作自己的儿子,看着维克蒂尼安驾着双人二轮马车驰过城里的大街,背靠在马车的双人垫枕上,手里拿着鞭梢,衣服口袋上插着一朵玫瑰花,英俊漂亮,服饰时髦,人人称羡,他不禁满心欢喜。等到维克蒂尼安有急用的时候,或者在特雷维尔家、德·韦纳伊公爵家、省长家或者税务局长家里赌输了钱,他就到羊圈街一幢朴素的房子里去找他的大救星,他的声音平静,眼光里带着不安,态度有点谄媚,他见到老公证人时不必开口,只要出现在老公证人面前就明显地占着优势。 这时候老头子就用激动的声音问他:“伯爵先生,有什么事呀?出了什么事情么?” 遇有重大事故,维克蒂尼安就坐下来,装出一副忧愁和沉思的样子,任凭老头子问他,只是撒娇作态。等到老好人心慌意乱,他才说出是一件小过错,要清偿一张一千法郎的票据。老头子早已开始担心这样经常的挥霍会引起什么样的结局。除了他的事务所的收入,谢内尔还有大约一万二千法郎年息。这笔钱不是用之不竭的。用在伯爵身上的八万法郎是他攒下的积蓄,准备侯爵把儿子送到巴黎,或者要结一门好亲事时使用。等到维克蒂尼安不在眼前的时候,谢内尔就眼明心亮,侯爵同他的妹妹还抱着的幻想,在他眼前一个一个地破灭了。他发觉这孩子的行为完全没有准则,于是想给他娶一个贤慧、谨慎的贵族姑娘。见他头一天答应过的事情,第二天做的便与此背道而驰,他很诧异一个青年人怎么能够想得那么好,而行为又那么坏。对那种承认自己的错误,悔过了又重新再犯的青年人,是没有什么好指望的。品格坚强的人只对自己承认错误,他们为着自己的错误而处罚自己。而弱者则往往重蹈覆辙,认为爬上改过的岸很困难。在维克蒂尼安身上,伟大人物内在的自尊自爱的发条已经松弛,他有溺爱他的监护人,坑害他的伙伴,恶劣的生活习惯,必然会蓦地变成耽于逸乐的弱者,而且正是在他的生命特别需要经受磨炼的时刻,如果这种时候他的能力得到贫穷与困苦的磨炼,他就能成为欧也纳亲王、弗里德里希二世和拿破仑。谢内尔发觉在维克蒂尼安身上有一种无法抑制的追求享乐的倾向,这大概是能力高超者的特权,这些人感到在运用这些能力时要有相当的娱乐来抵消他们的疲劳,可是这种倾向会把只精于追求肉欲生活的人带进深渊。有时这个老实人很害怕,但伯爵有时说出一些涵义深刻的俏皮话,表现出极度聪明,十分引人注目,却又使他放下心来。他也只能想着侯爵听到儿子行为不轨的风声时说的那句话:“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呀!” 每当谢内尔向骑士抱怨年轻的伯爵越来越积欠债务的时候,骑士一边搓弄着一撮鼻烟,一边用嘲弄的神情听他说。 “亲爱的谢内尔,请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做公债,”骑士说,“哈!真见鬼!既然法兰西可以欠债,为什么维克蒂尼安不能欠债?亲王们永远欠债,贵族们也永远欠债,现在如此,一向如此。你不见得想要维克蒂尼安给你积蓄几个钱吧?你知道那位伟大的黎塞留怎样做法吗?——我说的不是红衣主教黎塞留,他是杀害贵族阶级的混蛋;我说的是红衣主教的侄孙黎塞留元帅——这位元帅有一个孙子,德·希农亲王,他是黎塞留家族的最后一房,这位亲王告诉元帅他在大学里没有花掉他的零用钱,你知道伟大的黎塞留怎样做法吗?” “不知道,骑士先生。” [book_title]九 “嘿!他把他的钱袋从窗口扔出去,送给一个扫院子的佣人,一面对他的孙儿说:‘怎么?他们没有教你怎样当亲王吗?” 谢内尔低下头,一言不发。到了晚上,入睡以前,老实的老头子自己思索:在目前人人都受刑事警察管辖的时代,这一类理论是非常有害的;他开始看到了伟大的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衰败的苗头。 上面我们描绘了拿破仑帝政和复辟时期外省生活的一个方面,没有这段解释,就很难理解这段故事的开头一幕。开头这一幕发生于一八二二年十月末,在古物陈列室里,一天晚上,打过牌以后,那些常来的贵族客人,什么年老的伯爵夫人呀,年轻的侯爵夫人呀,普通的男爵夫人呀,都算清了她们的赌帐。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正在亲自熄灭赌桌上的蜡烛,老侯爵在客厅里踱着方步。他不是一个人走着,有骑士陪伴着他。这两个上世纪的遗老在谈论维克蒂尼安。骑士是受人之托来向侯爵开口的。 “是的,侯爵,”骑士说,“令郎在这里浪费时间,消耗青春,你最后总得送他到宫廷里去才是。” “我常常想,我已经老了,不能够到宫廷里去,而且说句知己话,我到宫廷里去看见那里发生的一切,看着国王接待新的人,真不知道我能够干些什么,我不如送儿子去向陛下致敬。王上一定会给伯爵一些恩典,比如带领一个团队呀,或者宫中的什么差使呀,总之,一些能够让他建立功勋的恩典。我的伯父总主教悲惨地殉难,我一直在国内战斗,没有当过逃兵,跟那些以为他们的责任是追随亲王们逃亡国外的人们不一样,依我看来,国王就是法兰西,贵族们应该留在他的左右。好呀!现在没有人想到我们了,如果是亨利四世,他早就会写信给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信里说:‘来吧,我的朋友!我们已经胜利了。’总之,我们家比特雷维尔家族好多了,而特雷维尔家已经有两个人被册封为法兰西贵族院贵族,另外一个当上代表贵族的议员(他把大选举区选民会①当成是代表他所属阶级的议会了)。真的,现在人家一点没想到我们,仿佛我们不存在一般。我一直等待着亲王们到这儿来旅行,可是他们不来找我们,我们只好去找他们了……” “我很高兴你想到把我们亲爱的维克蒂尼安送到社会上去,”骑士乘机巧妙地说,“这座城是个偏僻的角落,不应该把他的天才埋没在这里。他在这里所能遇到的,不过是些十分愚蠢(他说这句话和后面几句时,拼命模仿诺曼底乡音)、没有教养而有钱的诺曼底姑娘。他要这些姑娘来做什么呢?……做他的妻子!噢,我的天啊!” ①黎塞留任首相时给予大贵族以双重选举权,可以在县选区和省选区各选一次,这里大选举区指省选区,侯爵以为选民就是议员。 “我真诚希望他得到王国政府或者王室的一份好差使以后再结婚,”老侯爵说,“可是还有严重的困难。” 下面就是侯爵所看到的他的儿子踏入社会时所遇到的唯一困难。 “我的儿子,”他叹了一口气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不能象个穷鬼似的去见王上,他要有行头。唉!我们不能象两个世纪以前那样,有我们自己的家臣了。啊!骑士,这个彻头彻尾的破坏总是把我带回到米拉波先生在讲坛上敲响第一锤的第二天①。到了今日,只要有钱就行,这就是我看得最清楚的复辟时代所带来的好处。王上并不问你的祖先是不是瓦卢瓦,也不问你是不是高卢的征服者之一,只问你是否缴纳了一个法郎的人头税。我如果没有六万法郎,就不可能把伯爵送到宫廷里去……” ①米拉波(1749—1791),法国大革命时的著名议会演说家,代表第三等级,反对贵族,后来与王室妥协。 “是的,有了这个小数目,他就可以大大方方漂漂亮亮地出去见世面了。” “真巧,”阿尔芒德小姐说,“我叫谢内尔今天晚上到这儿来。骑士,您相信吗,自从谢内尔建议我嫁给那个卑鄙的杜·克鲁瓦谢那天起……” “啊!小姐,那真是太不象话了!”骑士喊道。 “不可饶恕的错误,”侯爵说。 “从那时起,”阿尔芒德小姐接下去说,“我哥哥无论要向谢内尔请求什么,都下不了决心。” “向你过去的仆人请求吗?”骑士说。“啊!侯爵,你这样做是给了他很大的面子,他到死都会感激你。” “不,”老贵族回答,“我认为这样做不合适……” “管它合适不合适,有需要嘛,”骑士一边说一边微微地耸了耸肩膀。 “绝对不干!”侯爵反驳,同时作了一个坚决的手势,使得骑士不得不冒险给他来一下重大的打击,以擦亮老头子的眼睛。 “不干?”骑士说,“如果你不知道,让我来告诉你吧,谢内尔已经帮助过你的儿子了,帮助了大约……” “我的儿子不可能接受谢内尔的任何帮助,”老头子站起来打断骑之的话:嚷道,“他可以向你请求,要你帮助他二十五个路易……” 骑士只顾自己继续把话说下去:“帮助了大约十万法郎。” “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欠了象谢内尔这样的人十万法郎的债,”老头子叫喊起来,同时表露出非常痛苦的样子。 “啊!如果他不是独子,我今天晚上就让他带着上尉的头衔到安的列斯群岛去!如果是欠高利贷者的债,也就罢了,可以用高利偿还嘛!可是欠的是谢内尔,我们最亲近的一个人!” “是的,我们可爱的维克蒂尼安吃掉了十万法郎,我亲爱的侯爵,”骑士一边说,一边抖掉落在他背心上的烟丝,”我知道,这不算多。我在他那年龄,我!不过不说也罢,侯爵,过去的就过去了。伯爵是在外省居住,按照外省的规模,这还不算太坏,他很有前途;我从他身上看到一些缺点,这是后来能成大业的人共有的缺点……” “他还安安静静地在楼上睡觉,一句话也不告诉他爸爸,” 侯爵叹息着说。 “他只不过害了五、六个市民阶级的小姑娘,所以他象一个清白无邪的孩子那样睡得安稳,可是他现在要到手的是公爵夫人了,”骑士回答。 “他会招来王上的逮捕状的。” [book_title]十 “他们早已取消了王上的逮捕状,”骑士说,“当我们要设法创立特殊法庭的时候,你知道他们吵得多么厉害。我们只能够保住刑事临时裁判所,这些裁判所被德·波拿巴先生称为军法会议。” “那么,我们有了不肖子女或者生下几个坏蛋的时候,连想把他们关起来都不能了么?”侯爵问。 骑士注视着绝望的父亲,不敢回答:“我们只好教育好我们的子女……” “这些事你对我一点也没提过,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 侯爵转过来对他的妹妹说。 这样说话表明他很生气,因为他通常总是称她为“我的妹妹”的。 “先生,一个精神饱满、生气勃勃的青年,无所事事地居住在这样一座城里,你叫他干什么呢?”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回答;她丝毫不理解她哥哥为什么生气。 “咳!见鬼!欠债吗,”骑士说,“他赌钱,他打猎,他还有些小小的风流艳遇,这一切在我们今天是非常花钱的。” “算了,”侯爵说,“该是送他去觐谒王上的时候了。我明天花一个早上给我们的亲戚写信。” “我同德·纳瓦兰、德·勒农库、德·摩弗里纽斯、德·绍利厄几位公爵,都有点熟识,”骑士说,其实他明知道他已经被他们遗忘了。 “亲爱的骑士,把一个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的人介绍到宫廷里去根本不需要这许多花样,”侯爵打断骑士的话头说。 接着他又自言自语:“十万法郎,这个谢内尔太大胆了。这就是可诅咒的时代动乱的结果。谢内尔先生居然成了我儿子的保护人。而且我还不得不向他请求……不,妹妹,你来办这件事。谢内尔的全部债权都可以用我们的财产来作担保。然后你给这个年轻的糊涂虫洗一洗脑,否则他可能落到一败涂地的地步。” 这些话如果让别人听见,会觉得非常滑稽可笑,可是骑士同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听来,却认为十分简单自然。不仅这样,这两个人看见老头子脸上露出近乎痛苦的表情还觉得十分感动。这时候,一些不祥的预感压在德·埃斯格里尼翁先生的心头,他对改变了的时代,也看出了七、八成。他走过去坐在壁炉旁边的一张长靠椅上,忘记了谢内尔要来,他是绝对不会向谢内尔求助的。 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这时候脸上的表情颇带一点诗意……他的几乎光秃的脑袋还有一些银丝般的头发留在后脑勺上,这些头发一绺绺平直地垂下来,末端卷成环状。他英俊的前额充满了贵族血统的高傲,这是人们在路易十五的头上,在博马舍的头上,在黎塞留元帅的头上所赞美的前额;这样的前额不象萨克森元帅的前额那么方而阔,也不象伏尔泰的前额那样象个小小的圆圈,坚硬、紧凑、过分丰满;他的前额饱满突出,美观而优雅,柔和的两鬓作金黄色。他晶亮的眼睛射出勇敢的光芒和虽然年老却没有减退的热情。他的鼻子象孔代家族的鼻子,嘴象波旁王族的可爱的嘴,按照德·阿图瓦伯爵的说法,从这样的嘴里只能说出聪明或者善良的话来。他的双颊有一定的坡度,而不是象傻瓜的脸颊那样滚圆,这样的脸颊同他消瘦的身体,细长的双腿和肥胖的手十分协调。他的领带系得很紧,那种系法就象我们在十八世纪所有的版画里看见的侯爵们系的领带一样,也象圣普乐①、洛弗拉斯②、市民出身的狄德罗着作里的主角、时髦的孟德斯鸠着作里的主角所系的领带一样(请参阅他们的着作的版本)。 侯爵总是穿着一件宽大的绣金白背心,上面辉煌地露出圣路易骑士勋章的红色绶带;外罩一件有宽大下摆的蓝色礼服,衣摆向上翻起而且绣有百合花,这是国王钦定的怪服装;可是他并没有抛弃法国式短裤,也没有放弃白丝袜和金鞋扣,每天晚上六点,他就穿上全套服装登场。他只阅读《每日新闻》和《法兰西新闻》③两份报纸,这两份报纸被立宪派的报纸谴责为推行蒙昧主义和充满了宣扬君主制度和宗教的错误言论,而在侯爵看来,却认为是充斥着异端邪说和革命思潮。无论一种政见的喉舌怎样走极端,它们总比不上这个党派中的过激分子那么激烈;正如描绘这位伟大人物的画家,尽管他把某些过于生硬的色调画得柔和一些,他把模特儿身上过分热的色调画得冷一些,也免不了受到过分夸张的批评。 ①圣普乐,卢梭的小说《新爱洛伊丝》一书里的男主角,是一个情操高尚的平民知识分子。 ②洛弗拉斯,英国作家理查逊的小说《克拉丽莎·哈洛》中的人物,是一个不知廉耻的登徒子,同圣普乐恰恰相反。 ③《每日新闻》是最激进的保王党机关报,《法兰西新闻》与其性质相同,只是较温和一点。 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双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抱着脑袋。在他沉思的那一段时间中,阿尔芒德小姐同骑士没有交谈,只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侯爵是为了他儿子的前途要依靠他的旧管家而感觉痛苦吗?他是猜不出他的儿子要受到怎样的接待吗?他反悔没有早点准备好把他的继承人送进宫廷这个光辉世界里吗?他被贫穷困守在他的偏僻省分里,又怎能出入宫廷呢?他抬起头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叹息是当时真正的和忠诚的贵族的叹息,是当时完全被忽视的外省贵族的叹息,这些外省贵族的处境如同大部分在狂风暴雨时期拔出剑来抵抗的贵族一样。 “亲王们怎样对待杜·?尼克,对待费迪南一家、封丹纳一家和蒙托朗兄弟们呢?这些人从来没有投降过。”他低声自言自语。“对于那些最勇敢地战斗过的人们,亲王们只扔给他们一点数目少得可怜的津贴,在边境或者要塞里当个尉官,对于曾以全部精力支持夏雷特和蒙托朗的博旺公爵夫人,只还给她一个彩票局。 很明显,侯爵对王室有所怀疑。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正在劝她哥哥对于这次旅行的前途不必如此担心。这时候,客厅窗户外面街道的窄小、干燥的人行道上响起了脚步声,说明谢内尔来了。伯爵的贴身老仆约瑟夫开了门,没有通报是谁,老公证人就在门槛上出现了。 “谢内尔,我的孩子……” 公证人已经六十九岁,白发苍苍,方脸盘,举止庄重,穿着一条十分肥大的短裤,值得给斯特恩①作史诗般描写;脚下仿呢袜子,银扣鞋子;身着教士袍似的上衣,一件学究式的宽大背心。 ①斯特恩(1713—1768),英国幽默作家。他在《项狄传》中对人物和衣饰有多种多样的描写。 “……你好大的胆,居然敢借钱给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你只配让我马上把钱还给你,从此以后不再见你,因为你助长他的恶习。” 一阵静寂,好象国王在宫里公开训斥他的廷臣一样。老公证人态度谦恭而十分悔恨。侯爵慈祥地继续说:“谢内尔,这孩子使我担心,我想把他送到巴黎去,去伺候王上。你同我妹妹安排一下,使他有一套合乎身分的行头……我们以后再清算我们的帐目……” 侯爵向谢内尔作了一个亲切的告辞姿势,庄重地走出了客厅。 “我感谢侯爵先生的一番好意,”老头子回答,仍旧站在那里。 阿尔芒德小姐站起来送他的哥哥出去;她拉了铃,贴身侍仆早已拿着蜡烛站在门口,准备服侍他的主人去睡觉。 老姑娘回来时对公证人说:“谢内尔,坐下来。” [book_title]十一 阿尔芒德小姐运用妇女的小心体贴,来消除侯爵对他的旧管家态度粗暴的影响,虽然谢内尔猜得出在这种粗暴态度下面,隐藏着深厚的感情。侯爵对他的旧仆恋恋不舍,就象主人对自己的狗的感情一样,谁如果踢这条狗一脚,主人肯定会同他打架:主人已经把这种感情视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仿佛一件东西,虽然不完全代表他,却代表了他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感情。 “小姐,现在是叫伯爵先生离开这座城的时候了,”公证人一本正经地说。 “对呀,”她回答,“难道他又干了什么胡闹的事了吗?” “没有,小姐。” “那么,您为什么责备他?” “小姐,我没有责备他。不,我不责备他。我哪里会责备他。甚至不管他干什么,我都永远不会责备他!” 谈话停顿下来了。骑士显然是明白事理的人,他开始打呵欠,似乎他十分想睡。他彬彬有礼地道了歉,离开客厅,走了出去。其实他一点睡意也没有,要说他想睡,等于说他想去淹死自己,好奇的魔鬼已经使他睁大眼睛,他的优雅的手已经把塞在耳朵里的棉花拿了出来。 “好吧,谢内尔,又出了什么新事情吗?”阿尔芒德小姐不安地问。 “有的,”谢内尔说,“不过这些事情不能告诉侯爵先生,他会吓得中风的。” “您说出来吧,”她说,同时把她美丽的脑袋倚在长靠椅的椅背上,两只臂膀没精打采地垂在身边,仿佛一个人毫无防御地等待着死神袭击。 “小姐,伯爵先生非常聪明,可是他上了一群小人的当,这班小人正在等待时机,要进行狠毒的报复:他们希望我们倾家荡产,受尽凌辱!您知道,法院院长杜·隆斯雷先生自以为是响当当的贵族……” “他的祖父曾经当过诉讼代理人,”阿尔芒德小姐说。 “我知道,”公证人说,“因此您家里不接待他;特雷维尔家、德·韦纳伊公爵家、卡泰朗侯爵家也不接待他,而他却是杜·克鲁瓦谢家客厅的台柱之一。他的儿子法比安·杜·隆斯雷同您侄儿来往密切,还不至于有失您侄儿的身分(伯爵不能没有伙伴),但是这小伙子专门挑唆您侄儿干些胡闹的事,他同另外两三个小伙子属于反对你们的党派,又是骑士先生的敌人,他们这个党派只想对你们报复,对整个贵族阶级报复。他们全都希望你们被您侄儿拖得倾家荡产,希望能看见他跌到泥坑里去。这个阴谋的主谋就是自称为保王党的两面派杜·克鲁瓦谢;他可怜的妻子对他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您是认识她的,如果她有机会听到那些坏事,我早就知道了。曾经有一段时期,这些小伙子并不知道其中的秘密,他们不让任何人知道;可是为首的人在谈笑时露出了口风,于是连傻瓜也懂得了;何况,自从伯爵最近又干了一些胡闹的事以后,他们酒后露真言,把秘密泄漏出来了。有人把这些话告诉我,因为这些人不忍心看见一个这么漂亮、这么高贵和这么可爱的年轻人断送在吃喝玩乐中。这时候,人家还怜惜他,再过几天,人家就……我不敢说下去了……” “人家就瞧不起他了,说下去吧,谢内尔,说下去吧,”阿尔芒德小姐沉痛地大声说。 “唉!这城里的人从早到晚无所事事,您怎么能够阻止那些最好的人不去管别人的闲事呢?因此,伯爵赌输了多少钱,人家都给他算得一清二楚。这两个月,又有三万法郎不翼而飞,人人都想知道他从哪里得到这笔钱。有人当我的面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就叫他们规矩点!我今天早上就对他们说:‘哎哟!……你们以为人家把德·埃斯格里尼翁家的有收益的产权和土地都拿走了吗?你们以为人家把他家的宝库都拿走了吗?年轻的伯爵有权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他不欠你们一分钱,你们就没有权利来多嘴。’” 阿尔芒德小姐伸出手来,让老公证人恭恭敬敬地在上面吻了一下。 “好谢内尔!……我的朋友,您到哪儿去找钱给他作这次旅行呢?维克蒂尼安一定要配备符合他身分的行头才能到宫廷去。” “噢!小姐,我已经把雅尔的地产作抵押借了钱了。” “怎么,您已经没有钱了!我的天,”她喊起来,“我们怎样才能报答您呢?” “很简单,只要接受我准备给你们使用的十万法郎就行了。您明白我的借款是秘密进行的,目的是不致使人们看不起你们。在城里的人眼中,我是属于德·埃斯格里尼翁一家的。” 眼泪涌上阿尔芒德小姐的眼睛;谢内尔看见以后,抓起这位高贵姑娘的长裙的一角,在上面吻了吻。 “不要紧,”他说,“年轻人总是有些放荡行为的。巴黎的上流客厅会改变少爷的思想。在这儿,你们的老朋友们确实是世界上最值得尊敬的人,他们的心地最高贵,可是同他们相处索然无味。伯爵先生想消愁解闷只得降低身分去找同伴,结果他也会与流氓为伍的。” 第二天德·埃斯格里尼翁家破旧的旅行马车拿出来见了阳光,并且送到马车行那里去修理。午饭以后,父亲庄严地把他的意图告诉了年轻的伯爵:派他到宫廷里去请求陛下派他一份差使;在旅途中,他应该决定自己愿意从事哪一种职业。海军还是陆军,部里还是驻外使馆,或者就在王宫,他只要选择就行了,大门是为他敞开着的。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从来没有向王上开过口要这要那,王上一定是感激的,这个家族想把王上的恩典留给他们家族的继承人,王上一定是理解的。 年轻的德·埃斯格里尼翁自从尝过放荡生活的滋味以后,就闻到了巴黎社交界的味道,认为那才是真正的生活。由于这次是关系到他离开本省和他的祖屋的问题,他就一本正经地听着他可敬的父亲的训话,没有反驳他的父亲:现在已经不象从前那样可以随便进陆军或者海军了,不经过专门学校的训练就想成为一名骑兵少尉,必须先当过宫廷内侍才行;所有名门望族的儿子都要去进圣西尔军校或者综合理工学院,完全同平民老百姓的儿子一样,而且要经过公开的入学考试,在考试中贵族也可能考不过平民。这番话如果告诉他的父亲,他就可能得不到住在巴黎所必需的款项,因此他让侯爵和姑姑阿尔芒德相信他可以登上皇上的马车,可以在宫廷里保持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现有的身分,可以同大贵族们来往。侯爵因为只能给他儿子一个仆人而感到惭愧,就建议把他的老仆约瑟夫给他,约瑟夫是他的心腹,可以照顾他的儿子,而且能忠实地管理儿子的事务,可怜的老父亲只能放弃这个老仆,他本来希望能用一个年轻的仆人代替他。 “我的儿子,请你记住,”他对儿子说,“你是一个血统纯粹的卡罗勒,你的血里没有一点杂质,你的家徽是:这是属于我们的!这就使你可以到处昂起头走路,可以向公主求婚。感谢你的父亲吧,正如我感谢我的父亲一样。我们由于祖先神圣地保持着的荣誉,所以今天能够毫无愧色地面对一切人,我们只在一个主人面前屈膝,那就是王上,还有天主。这就是你享有的最大特权。” 好心的谢内尔参加了这次午餐,但他没有参与那些牵涉到家谱门第的忠告,也没有干预写介绍信给当时有权势的人物,他只花了整个晚上写信给他的一个老朋友,巴黎最老的公证人之一。如果我们不把这封信的内容披露,我们就难以理解谢内尔作为维克蒂尼安的寄父外加亲生父的双重感情。 这封信也许可以比作代达罗斯对伊卡洛斯所作的忠告①,对于这样一个古董似的人物,上溯到神话里找一个比方,不是很恰当吗? ①代达罗斯,希腊神话中的建筑师和能工巧匠,伊卡洛斯是他的儿子。代达罗斯为克里特国王弥诺斯建造迷宫,自己也被囚在内。代达罗斯用鸟毛和蜡制作双翼,装在自己和儿子身上飞走,但儿子不听他的忠告飞近太阳,蜡翼遇热融化,堕海而死。这段典故喻指徒劳无益的忠告。 [book_title]十二 亲爱的可敬的索比埃: 我高兴地记得我在你父亲的事务所里开始我们令人尊敬的职业的第一步,我那时只是一个可怜的小文书,但却得到你的友爱。这段文书生涯在我们心中留下了十分甜蜜的回忆,我就是凭着这个来向你请求帮我一次忙,这也许就是我们漫长的一生中我向你提出的唯一请求。我们一生中经历过无数次政治灾难,也许正由于这些灾难,我才有幸成为你的同事。我的朋友,我是在行将就木的时刻,以我的苍苍白发的名义来向你提出这个请求的;如果你不答应我的请求,我的白发必将因悲痛而一一脱落。索比埃,我这个请求不是为我自己,也不是为我的家人。可怜的谢内尔太太已经故世,并没有留下孩子。唉!即使我有一个家,这个请求牵涉到的也比我自己的家更重要;它关系到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先生的独生子。侯爵的父亲负担一切费用,把我送进公证人事务所,希望我将来能成家立业;我从事务所出来以后,荣幸地担任了侯爵家的总管。这个家庭培育我成长,可是它自己在大革命中却遭受了种种不幸。我已经设法帮助他们救出一些财产,可是同他们过去的财富相比,这一点点又算得了什么呢?索比埃,我不知道怎样向你表达我多么热爱这个伟大的家族,我几乎亲眼看着它跌落到时代的深渊里去了:侯爵被放逐,土地被没收,侯爵的年纪一年比一年大,还没有子女!真是一桩不幸接着另一桩! 侯爵后来结了婚,他的妻子在生产小伯爵时死了,而今只剩下这个高贵、可爱的宝贝儿子。这个家族的命运就寄托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他在这儿寻欢作乐的时候欠了一些债。在外省,靠那可怜的一百路易他能有什么前程呢?是的,我的朋友,只有一百路易,伟大的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就沦落到这种地步。到了这样的穷途末路,他的父亲觉得必须把他送往巴黎,到宫廷里乞求王上的恩典。巴黎对年轻人来说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必须有使我们成为公证人的那分理智,才能安分守己地住在巴黎。不过,我也绝不愿意这个可怜的孩子生活在我们经历过的穷困中。你还记得吗?我们那时多不理智啊!我们在法兰西剧院等了一天一夜,为的是观看《费加罗的婚姻》的首场演出,你在池座里分吃我的小面包,还记得那种乐趣吗?我们可以安于贫穷而感到快乐,可是一个贵族如果身无长物则不可能幸福。身为贵族而贫困,这是违反天性的事。啊!索比埃,一个人既然有幸能够亲手阻止王国里最美丽的一株世系树倒下去,他怎么能够不一心一意地想着它,热爱它,灌溉它,希望看到它重新开花结果呢?明白这一点,你就不会惊讶我对这个年轻人为什么要采取这么多的预防措施,我为什么要请你运用你的聪明才智来使我们的年轻人走上正道了。 德·埃斯格里尼翁家准备了十万法郎给伯爵先生作这次旅行的费用。你见到他以后就知道,在巴黎没有一个年轻人能够比得上他!你应该关心他象关心自己的独生子一样。而且我也坚决相信,索比埃太太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帮助你完成我委托给你的道义上的监护人的责任。维克蒂尼安伯爵先生的月开支定为二千法郎;可是开头的时候你可以给他一万法郎。因此,这个家庭提供了给他居留两年的费用,他到外国旅行的费用没有计算在内,如果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另外想办法,采取别的措施。我的老朋友,请你参与这件事吧,而且要把钱袋的带子拉得紧一点。不要责骂伯爵先生,但要向他提供一些值得考虑的意见,尽你的能力控制住他,要做到使他每个月绝不预支下个月的费用,除非他有正当理由,因为凡是牵涉到荣誉的事,总不能叫他伤心绝望。请你留意他的举止,他的所作所为,他同什么人来往;监视同他来往的女人。骑士先生对我说过,在歌剧院的舞女身上,往往比在宫廷贵妇身上花钱要少一些。这一点,请你替我打听一下是否属实,然后复信给我。如果你太忙,索比埃太太总可以知道这个小伙子的近况如何,到哪里去过。充当这么可爱、这么尊贵的一个孩子的护守天使,也许对她说来是十分具有吸引力的!她接受了这个神圣的使命,天主不会忘记她的。只要她想到维克蒂尼安伯爵先生在巴黎步步都是陷阱,处处有危险,也许她的心也会战栗起来。你会亲眼见到他的,他长得年轻英俊,聪明伶俐,又十分轻信。如果他同什么坏女人来往,索比埃太太比你更适宜于对他所冒的危险提出警告。他有一个老仆伴随,这位老仆能告诉你许多事情。向约瑟夫打听吧,我已经叮嘱他每遇到伤脑筋的事情时,就向你请教。话已经说得够多的了,我为什么还要说下去呢?我们曾经一起当过文书,我们是一对顽皮的伙伴,想想我们的胡闹行为吧,老朋友,从干预这件事中恢复一下你的青春吧。六万法郎用国库证券托我们城里到巴黎去的一位先生转交给你,等等。 如果收信的一对老夫妻按照谢内尔的吩咐去做的话,他们一定得雇佣三个侦探来监视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的行踪。不过谢内尔选择这个钱银保管人说明他非常明智。如果是一个银行家的话,只要他的银库里有钱,谁有存款在他那里问他支取,他总是照付无误;如果是公证人的话,年轻的伯爵每次要钱用的时候,不得不拜访一下公证人,公证人就可以行使他的劝谏权利。维克蒂尼安想到他每个月可以花二千法郎,就不由自主地笑容满面。他对巴黎一无所知。他以为有了这笔钱就可以在巴黎过王子般的生活了。 [book_title]十三 第三章 第三天,年轻的伯爵就带着古物陈列室所有常客的祝福登程了;那些老寡妇们吻他,祝他成功,他的老父亲、姑姑和谢内尔一直送他到城外,三个人的眼睛里都含着一泡眼泪。他这次匆匆离去给城里提供了好几个晚上的谈资,尤其震撼了杜·克鲁瓦谢客厅里充满仇恨的心灵。过去的供应商、法院院长和他们的党羽原来发誓要毁掉德·埃斯格里尼翁一家,现在眼睁睁看着他们已经到手的猎物又溜走了。他们的报复原来建筑在这个没头脑的小伙子的恶习上,现在他们可鞭长莫及了。 人性的一种天然倾向往往使一个虔诚妇女的女儿变成荡妇,而使一个轻佻母亲的女儿变成虔诚的女子,这就是物极必反的法则,毫无疑问是物以类聚法则产生的反应;这种倾向通过一种欲望把维克蒂尼安引向巴黎,或早或晚他必然屈从于这个欲望。这孩子生长在外省的一个古老的家族,周围都是向他微笑的温和而沉静的面孔,仆役们也都忠心耿耿,举止稳重,同这所古色古香的宅邸十分协调,因此,这孩子所见到的只是一些可敬的友人。除了老迈的骑士,所有在他周围的人姿态都非常庄重,言谈都非常得体,而且语言中充满了格言。他受尽了勃龙代给你们描绘过的穿灰色裙子、戴绣花露指手套的妇女们的爱抚。他的祖传房屋的内部装饰完全属于一种古色古香的豪华,丝毫不会使人产生不正当的思想。 最后,他还受到一个信仰真正宗教的老神甫的教育,这个教士充满了跨越两个世纪的老人们的温和敦厚,老人们把他们的经验(有点象干枯了的玫瑰花)同他们年轻时代的习俗(有点象残败了的花朵)都带到我们这个世纪里来。照理说,这一切结合起来都应使维克蒂尼安养成严肃的生活习惯,使他把自己的生命看成是伟大和美好的事物,引导他去延续一个历史悠久的家族的荣耀,可是维克蒂尼安却只听从那些最危险的劝告。他把他的贵族出身视为可以跨到别人头上的阶石。他在父亲家里看见人家烧香礼拜贵族这个偶像,他把偶像敲打了一下,发觉其中空无一物。他变成了社会上最常见而又最可恶的生物: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者。贵族阶级的以我为中心的宗教,促使他随心所欲地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这种胡作非为却受到那些在他童年时代首先照顾他的人们的欣赏,还受到他青春时期第一批胡闹伙伴的赞美,于是他习惯于用每件事物给他带来欢乐的多少,来判断这件事物的好坏;而且习惯于让好心人来给他闯的祸做善后工作;这种好心人的危险的善意会断送他的前程。他所受的教育固然是优良的和虔诚的,但缺点是把他过分孤立起来,对他掩盖了时代生活的进程,当然,这一进程和外省生活是大不相同的,而他本身的命运又把他的地位抬得更高。他已经养成习惯,不是按照事情的社会价值来衡量一件事,而是按照它的相对价值来衡量,他认为有用的行为就是好的行为。他象暴君一样,按照环境的需要来制订法则,这种方法对浪子所起的作用,正如狂想对艺术品所起的作用一样,使他们的行动永远毫无准则。他的眼光锐利,判断迅速,看问题既清楚又准确,可是干起事来却冒冒失失,十分糟糕。在许多年轻人身上都有一种极难解释的缺点,这就是他们想的是一回事,做的又是另一回事。虽然他有很活跃的思想,而且会突然地表露出来,可是只要他的感官一说话,他那变胡涂了的头脑便似乎不再存在了。他能使聪明人惊讶万分,也会叫愚人目瞪口呆。他的欲念好象骤然来临的暴风雨,可以把他脑子里晴朗而明亮的天空遮蔽得不见天日;然后,度过一段他无法抗拒的放荡生活以后,他垂头丧气,身心疲惫,样子比傻瓜更痴呆。具有这种性格的人,如果任他无拘无束,这性格就能把他拖入泥坑;如果有一个不讲情面的朋友用手扶持他,就能把他引上政治舞台的最高峰。谢内尔也罢,他的父亲也罢,他的姑姑也罢,都不能看透他的这种性格,他的灵魂有很多角落同诗歌相类似,可惜心中有致命的弱点无法克服。 维克蒂尼安离开故乡几里地的时候,丝毫没有任何留恋之情,他既不想念把他当作十代子孙来钟爱的老父亲,也不想念对他忠心到丧失理智的姑姑。他只向往巴黎,向往得要命,他经常想象自己到了巴黎,就象到了神仙世界一般,他把他最美丽的梦境都放到巴黎。他相信自己可以在巴黎超过任何人,如同在他父亲的姓氏占统治地位的城里和省里一般。他的灵魂里充满了虚荣,而不是骄傲,在他想象中,他的享乐随着伟大的巴黎而扩大了。两座城市的距离很快就越过了。 旅行马车同他的思想一样,从他的省分的狭窄天地,一下子就到了首都的广阔天地,当中丝毫没有转折停顿。他下榻于黎塞留街一间靠近马路的富丽堂皇的旅馆,急急忙忙地就要来占有巴黎,正如一匹饿马冲向草场一样。他很快就看出巴黎同他的故乡差别很大。这种差别使他惊讶而不震动,他是个聪明人,很快就认识到自己在这个包罗万象的繁华首都中是何等渺小,想抗拒新的思潮和新的习俗又是何等愚蠢。仅仅一件事情就够启发他了。头一天,他把父亲的介绍信交给德·勒农库公爵,公爵是国王跟前最得宠的一位贵族;他到公爵的美轮美奂的公馆找到他,周围都是贵族化的华丽装饰,第二天他却在马路上遇见公爵,公爵拿着一把雨伞在马路上闲逛,没有佩戴勋章,甚至连受勋骑士从来不离身的蓝色绶带也没有佩带。这位公爵兼贵族院议员,国王寝宫的第一位侍从长官,尽管他非常讲究礼貌,在读到他的亲戚老侯爵的信时,也抑制不住微笑起来。这个微笑告诉维克蒂尼安:在古物陈列室同杜伊勒里宫之间,不仅有二百四十多公里的路程,而且有几个世纪的距离。 每一个时代,都有得宠的家族环绕着国王和宫廷,这些家族同别的朝代得宠的家族在姓氏和性格上都迥然不同。在这个范围内,代代相传的似乎是事实而不是个人。如果不是有历史加以证明,这一点是令人难以相信的。路易十八宫廷里显赫的人物,几乎同路易十五时代完全不同:里维埃、布拉卡、德·阿瓦雷、当勃雷、沃勃朗、维特罗尔、德·奥蒂尚、拉罗什雅克兰、帕斯基埃、德卡兹、莱内、德·维莱勒、拉布尔多内,等等,都是路易十八时代的人物。如果你把亨利四世宫廷里的人物,与路易十四时代的作比较,你会找不出五个以上继续留在宫里的大家族:维勒鲁瓦,路易十四的宠臣,是查理九世治下一个被册封为贵族的秘书的孙子。黎塞留的侄儿,当时还是一个无声无息的人物。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在瓦卢瓦朝代几乎位比王公,在亨利四世的治下也显赫一时,到了路易十八时代却默默无闻,王上根本没有想到他们。时至今日,金钱是最有权势的东西,有些同王室同样有名的家族,象弗阿-格拉伊、德·埃鲁维尔家族等等,由于没有钱,被世人忘掉,等于消灭了一样。 [book_title]十四 维克蒂尼安仅从上述这个角度,便对这个世界作出了判断,而且对巴黎的平等感到十分伤心,平等这个怪物在复辟时代已经吞没了社会阶层的最后一点区别。一旦认识到这一点,他立刻想用危险的武器来重新赢得自己的地位,这种武器是这个世纪遗留给贵族阶级的,已经不大管用,而且十分危险:他模仿那些花了大钱来吸引巴黎注意的人,他认为必须有高车骏马,有近代豪华生活的一切必需品。他进入第一个客厅里所遇见的第一个花花公子就是德·玛赛,这位花花公子对他说:“必须跟上时代的发展。”不幸得很,他遇到的尽是巴黎的浪荡子弟,象德·玛赛、龙克罗尔、马克西姆·德·特拉伊、德·吕卜克斯、拉斯蒂涅、旺德奈斯、阿瞿达-潘托、博德诺、拉罗什-于贡、玛奈维尔等等,他遇到他们,是在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家,德·葛朗利厄、德·卡里利阿诺、德·绍利厄等公爵夫人家,德·哀格勒蒙、德·利斯托迈尔等侯爵夫人家,菲尔米亚尼夫人家,德·赛里齐伯爵夫人家,以及歌剧院、大使馆等处所,凡是他的贵族姓氏和他表面上的阔绰能够带他去的地方,到处可以遇见他们。在巴黎,圣日耳曼区对外省贵族的世系了如指掌,一个高级贵族姓氏一旦被圣日耳曼区所承认和接纳,就成为一个到处可以通行的护照,可以打开最难打开的、对陌生人和二流社会的英雄们从不开放的门。维克蒂尼安发觉只要他不提出什么请求,他的亲戚们对他就非常亲切而且欢迎。他马上看出来,只要你提出任何一种要求,你就得不到任何东西。在巴黎,如果第一个行动是提拔一个人,第二个延续时间更长的行动就是看不起这个被提拔的人。年轻伯爵的自尊心、虚荣心和傲慢等好的和坏的感情都促使他从相反方面采取强硬的态度。 因此德·韦纳伊、德·埃鲁维尔、德·勒农库、德·绍利厄、德·纳瓦兰、德·葛朗利厄、德·摩弗里纽斯等几位公爵,德·卡迪央和德·布拉蒙-绍弗里两位亲王,都很高兴地把这个古老家族的可爱的后代引见给国王。维克蒂尼安坐着一辆漆着家徽的豪华马车走进杜伊勒里宫;可是他的觐见向他表明人民给了国王太多的烦恼,使他无暇顾及他的贵族。他一下子就猜到了复辟时代挤满了一大堆有入选资格的老头子和花白头发的朝臣们,早已把年轻的贵族打入十八层地狱。他明白了无论在宫廷里、在政府里、在军队里,随便哪里都没有合适的位子给他。因此他便投身于花花世界。他被介绍进爱丽舍-波旁宫,到德·昂古莱姆公爵夫人家,进马尔桑楼①,到处他都遇见人家对一个阀阅门第的后裔所表现的虚假礼貌,其实人家如果不见到他,就想不起他的古老家族。能够想起来,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人家给维克蒂尼安准备的荣誉中,有册封为贵族院贵族,以及结一门好亲事两种,可是他的虚荣心阻止他说出他的真正处境,他仍然用虚假的豪富来作他的武器。何况他的仪表受尽恭维,他初进交际场所就获得巨大的成功,以致他象许多年轻人一样,认为退缩就是耻辱,必须继续保持他原来的排场。他在渡船街租了一小套房间,备有马房、马车和奢华生活的一切附属物品,过起他开头不得不过的豪华生活来。 ①马尔桑楼在杜伊勒里宫内,系德·阿图瓦伯爵的住所,保王党激进派的聚集地点。 这套排场花费五万法郎,尽管谢内尔采取了各种预防措施,可是由于意外情况帮忙,这笔钱还是到了年轻伯爵的手里。谢内尔的信的确送到了他朋友事务所,可惜他朋友已经死了。索比埃太太是个毫无诗意的人,她看见是一封谈生意的信,就把信交给了死者的继任人。新的公证人是卡陶,他告诉年轻的伯爵,国库汇票的受款人既是已故的公证人,那就完全无效。为了答复外省老公证人花了无数心血写成的那封信,公证人卡陶回了一封只有四行字的信,目的不是想感动谢内尔,而只是为了领取那笔款子①。谢内尔于是把汇票的收款人姓名改为新的公证人,卡陶完全不理解外省老公证人的心情,只觉得他能为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效劳很值得高兴,维克蒂尼安问他要多少钱他就给多少钱。熟悉巴黎生活的人都知道用不着多少家具,多少车子,多少马匹,多少时髦用品,就能花掉五万法郎;而且还应记住,维克蒂尼安马上就欠了他的供应商们两万法郎的债,这些供应商开头还不想收他的现金,因为外界舆论已经很快就夸大了他的财富,而且跟班约瑟夫也是因素之一,这个跟班有点象穿着仆役制服的公证人谢内尔。 ①在法语中,“感动”和“领取”是同一个字,此处作者利用一词多义讲了一句俏皮话。 到了巴黎以后一个月,维克蒂尼安不得不到公证人那里去再支取一万法郎。他只不过在德·纳瓦兰、德·绍利厄、德·勒农库几位公爵家里和俱乐部打过几场搭伴纸牌,起初他赢了几千法郎,后来很快反输掉五、六千,他觉得有必要备一笔钱来偿还赌债。维克蒂尼安的聪明到处得到人家好感,这种聪明可以使高贵家族的年轻人进入任何高级的社交场所。他不仅马上被承认是贵族青年群里的一个杰出人物,而且还受人羡慕。他看到自己受人羡慕就沾沾自喜,飘飘然起来,这自然很难使他想到改过自新。他在这方面已经完全丧失理智。 他不愿意考虑到底有多少钱,他只在钱袋里取钱,仿佛取完以后钱袋又会装满似的,他不让自己去考虑这样做的后果如何。在这纸醉金迷的世界里,天天酣歌恒舞,人家对那些出场人物只看见他们穿着光彩夺目的服装,从来不问他们的钱从哪儿来,最低级趣味的事莫过于研究他们取得银钱的方法了。每个人都应该隐秘地、持续不断地增加自己的财富,同大自然增加自己的财富一样。如果有人遭了难,遇上了麻烦,人们才加以议论;对于不了解的人,他们不大放心时,也会拿这些人的财产开玩笑,但也就到此为止,不会再深入下去。 一个象维克蒂尼安那样的年轻人,得到圣日耳曼区有权有势的人支持,甚至连这些支持他的人也把他的财产说得超过他的实际所有,当然这些人没有明说出来,只不过是巧妙地、优雅地用一个字眼或者一句话暗示而已,而且目的也许是要摆脱他的求助。总之,伯爵是一个未婚青年,漂亮、聪明、思想纯正,父亲仍然拥有古老的侯爵封号的领地以及世袭的古堡,伯爵当然在所有家庭里都受到热烈的欢迎,在这些家庭里不是有饱食终日,百无聊赖的妇女,就是有陪伴着待嫁女儿的母亲,或者有花容月貌而缺少嫁妆的跳舞女郎。因此,社会微笑着向伯爵招手,招呼他坐到社会舞台的第一排凳子上来。过去侯爵们所占的位置始终在巴黎保存着,背景没有改变,只是人变换了。 维克蒂尼安在圣日耳曼区最精选的社交圈子里,找到一个象是骑士的化身一样的人,这个人就是主教代理官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是在最有权势的家庭中培养起来的一位德·瓦卢瓦骑士,有钱有势,享有高官厚禄的一切有利条件。这位亲爱的主教代理官是人人的心腹,个个把秘密告诉他,他又是圣日耳曼区的一份公报;然而他说话很小心,也象所有的公报一样,只说一些可以公布的话。维克蒂尼安又一次听到了骑士所宣讲的高超理论。主教代理官毫不拐弯抹角地告诉德·埃斯格里尼翁怎样征服上流妇女,对他叙述自己年轻时候是怎样干的。德·帕米埃那时候所做的事,同近代习俗相去那么远,简直可以不必叙述给那些听了也不会相信的人听,因为近代习俗里灵魂和热情担任了那么重要的角色,所以没有人会相信这一套。可是这位杰出的主教代理官做得更高明,他以作结论的口气对维克蒂尼安说: [book_title]十五 “明天我请你在酒馆吃晚饭,饭后我们到歌剧院消消食,然后我带你到一家人家去,那里的人十分想结识你。” 主教代理官请他在牡蛎岩饭店吃了一顿精美的晚饭,在座的只有三个人:德·玛赛,拉斯蒂涅和勃龙代。爱弥尔·勃龙代是年轻伯爵的同乡,他是一个作家,由于同一个年轻标致的女人有关系而踏进上流社会。这个女人也来自维克蒂尼安的省分,是特雷维尔家的一个姑娘,嫁给德·蒙柯奈伯爵,伯爵是拿破仑的一个将军,后来转到波旁家族方面来。主教代理官大肆宣讲超过六个人一起吃饭的坏处,他说,六个人在一起吃饭就谈不了话,也不能让美食家品尝菜肴和美酒。 “亲爱的孩子,我还没有告诉你我今晚要带你到哪里去,”他一边说一边拉过维克蒂尼安的手拍打着。“你要到德·图希小姐家,那是所有自命为聪明伶俐的标致女人亲密聚会的地方。文学、艺术、诗歌等各种天才,在那里都受到极度的尊敬。这是我们剩下来的一个上世纪的文学社,不过披上了一层君主制理论的外衣,这是我们时代的制服。” “这套玩意儿有时象一双新靴子那么讨厌和折磨人,可是只有在这地方你才可以找到能够谈话的女人,”德·玛赛说。 “要是所有到这儿来的诗人都象我们这位同伴那样磨炼他们的诗才,”拉斯蒂涅很亲热地拍着勃龙代的肩膀说,“那时我们才觉得好玩哩。可是颂歌、民谣、多愁善感的沉思集和正文字数不多的长篇小说,有点充斥着长沙发和人们的头脑了。” “只要这些东西败坏年轻姑娘们的心灵,而不宠坏妇女,”德·玛赛说,“我就不憎恨它们。” “先生们,”勃龙代微笑着说,“你们侵犯了我的文学园地了。” “闭嘴吧,你这幸运的家伙,你已经抢去我们世界上一位最可爱的女人了,”拉斯蒂涅嚷着说,“我们当然可以偷盗你的一些不很高明的想法。” “是的,这流氓很幸运,”主教代理官一边说一边拧勃龙代的耳朵,“可是维克蒂尼安今天晚上也许比他更幸运……” “这么快吗?”德·玛赛喊道,“他到这儿来只不过一个月光景,他还没来得及抖掉他从老家带来的尘土,还没有时间揩干净他姑姑用来浸泡他的盐水呢!他刚得到一匹象样的英国马,一辆时髦的双人二轮马车,一个马夫……” “不对,不对,他没有马夫,”拉斯蒂涅打断德·玛赛的话说,“他有的只是他从家乡带来的一个小庄稼佬,据最懂得仆役号衣的裁缝布伊松说,这位乡下佬根本不宜穿短上衣……” “事实上是你们应该学习博德诺的样子,”主教代理官十分严肃地说,“他比你们全体优越的地方,我的年轻的朋友们,就是他有一个地道的英国小马夫……” “先生们,请看吧,法国的贵族已经堕落到怎样的地步了,”维克蒂尼安大声说,“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有一个英国小马夫,一匹纯种的英国马,和诸如此类的玩意儿……” “嗳哟!”勃龙代指着维克蒂尼安念了一句诗: 这位先生的见识有时令我吃惊。 然后他又接下去说:“一点不错,年轻的道学先生,对的,你们贵族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们甚至不能象五十年前我们亲爱的主教代理官那样,有挥霍浪费的光荣!我们现在是在蒙托格伊街的三层楼上吃喝玩乐。再也没有对付红衣主教①的斗争,也不会再有金缕衣原野②。总之,你,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你可以同一位勃龙代先生吃夜宵,而这位先生是外省一个穷苦法官的次子,在外省你连手都不愿伸给他,而他在十年之后就可能同你并肩坐在王国的贵族院议员席内。除此以外,如果你能够的话,你就信赖你自己吧!” “好呀!”拉斯蒂涅说,“我们已经从事实谈到理论,从暴力转到智力上来了,我们谈的是……” “还是不要谈我们的倒霉事儿吧,”主教代理官说,“我已经决定要快乐地死去。如果我们的朋友还没有一个英国小马夫的话,那是因为他是属于狮子的种族③,所以他不需要老虎。” ①红衣主教,指保尔·德·贡迪(1613—1679),他任红衣主教期间曾领导投石党运动,反对王室,后被关进监狱。 ②金缕衣原野,英法海峡附近的一处平原,一五二〇年法王弗朗索瓦一世与英国国王亨利八世曾在这里相会。两国国王各显神通,把相会场所布置得无限奢华。 ③狮子,当时一般花花公子的称号。 “他以后免不了要有一个,”勃龙代说,“现在他还新来乍到罢了。” “虽然他的忧雅气派还是新学来的,我们已经接纳他了,” 德·玛赛说。“他配得上我们,他理解他的时代,他很聪明,又是贵族,又很可爱,我们会喜欢他的,会为他效劳,会把他推上……” “上哪儿?”勃龙代问。 “你太好奇了!”拉斯蒂涅说。 “他今晚要同谁结交?”德·玛赛问。 “同后宫的全体王妃,”主教代理官说。 “该死的!”德·玛赛说,“我们干了些什么,使得主教代理官这么恨我们,要为这位公主保守秘密呢?要是我不能认识认识她,那我可太难受了……” “我也曾经象他一样自命不凡,”主教代理官指着德·玛赛说。 晚饭吃得很愉快,席间始终贯穿着巧妙的恶语中伤和文雅的污言秽语,饭后拉斯蒂涅和德·玛赛陪主教代理官和维克蒂尼安去歌剧院,以便能够跟着他们到德·图希小姐家里去。这一对浪子打算等客厅里朗诵完悲剧再到那里去,因为他们认为最有害于健康的事莫过于在十一点和午夜之间听悲剧朗诵。他们的到来是想侦察一下维克蒂尼安,并且以他们的在场使他感到不自在。这完全是小学生的恶作剧心理,又加上一层花花公子酸溜溜的醋意。维克蒂尼安却具有侍臣的厚脸皮,对他们满不在乎。拉斯蒂涅看见这位新角色这样登台,不由得不惊讶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学会了符合时代要求的潇洒态度。 “德·埃斯格里尼翁这小子很有前途,你说是吗?”他对他的伙伴说。 “这倒不一定,”德·玛赛回答,“但是他干得不坏。” [book_title]十六 主教代理官把年轻的伯爵介绍给当代最可爱、最轻佻的一位女公爵,这位女公爵的风流韵事过了五年才暴露出来。在她的全盛时期,已经有人怀疑她行为不端,可是没有证据,这一来她便出了名。向来巴黎的诽谤总是使一个女人或一个男人出名的,诽谤从来不会到达一个平庸之辈身上,平庸的人只能因为自己生活的风平浪静而愤愤不平。这个女人就是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德·于克塞尔家的一个女儿,她的家翁还活着,过了好几年之后她才变成德·卡迪央王妃。她是德·朗热公爵夫人的朋友,也是德·鲍赛昂子爵夫人的朋友,这两位夫人光辉灿烂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她又是德·埃斯巴侯爵夫人的密友,这时她正同这位夫人争夺寿命不长的时装王后的宝座。她有广泛的亲戚关系,这种关系在很长一段时期中帮了她的大忙;可是她属于这样一种女人,这种女人不知用什么方法,在什么地方,用什么借口,就可以花掉整个地球的收入,如果月球的收入能够到达她的手中,她也会全部花掉。她的性格还不大为人所知,只有德·玛赛一个人曾经深入地研究过她。这位人人畏惧的花花公子看见主教代理官把维克蒂尼安带到这个可爱人儿的身边,就凑近拉斯蒂涅的耳朵说: “亲爱的朋友,他会象一杯烧酒似的,被出租马车夫一口气喝光。” 这句十分粗俗的话给这场爱情的发生、发展和结果作了巧妙的预言。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认认真真地研究过维克蒂尼安以后,就疯狂地爱上了他。她用天使般的眼光来向主教代理官德·帕米埃表示感谢,一个钟情的男子如果看见了,定会对她这种亲密的表情感到妒忌。女人们如果处境安全,如同此刻公爵夫人在主教代理官面前一样,她们就会象放纵在草原上的马群,表现得十分自然,毫无矫饰,也许她们就是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她们秘密的柔情。当时她的眼光十分谨慎,这种眼光传神而不外漏,不会被第三者发现,也不可能在镜子里映照出来。 “你看她准备得多好!”拉斯蒂涅对德·玛赛说,“处女般的打扮,雪白的脖子象天鹅般优美,凛然不可侵犯的圣母般的眼光,洁白的袍子,小姑娘似的系根腰带!谁能想到你曾经是个入幕之宾呀①?” ①巴尔扎克在《卡迪央王妃的秘密》里曾叙述过德·玛赛同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有过密切关系。 “她这样打扮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德·玛赛带着胜利的神气回答。 两个年轻人相视微笑。德·摩弗里纽斯夫人发现了他们的微笑,而且猜出了他们在说什么。她向两个浪子投射了一道攻击的眼光,这种眼光在和平以前法国女人是不知道的,是英国女人输送进来的,同他们的银餐具式样、他们的马具、他们的马和他们的不列颠冰块一起进口的;等到一座客厅里聚集了相当数量的ladies①的时候,这些冰块就能使客厅变得凉爽一些。两个青年接受了这种眼光以后,马上变得严肃起来,仿佛两个小伙计受到他们的经理责骂以后,在等待经理说两句好话似的。公爵夫人爱上了维克蒂尼安以后,决定扮演一个初入情场的天真无邪的少女的角色,可惜也有别的女人模仿她的做法,给今天的青年人带来了不幸。德·摩弗里纽斯夫人刚才打扮成天使,正如她在近四十岁时还想转向文学和科学,而不准备皈依宗教一样。她决心要跟任何人都不一样。她所扮演的角色,穿的袍子,戴的帽子,她的见解,她的打扮和一举一动,都出自她的独创,完全与众不同。她结婚后差不多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就装扮成一个样样通晓而且几乎堕落的妇女的样子,对一些浅薄的人作一些有伤风化的巧妙的回答,而在真正老手的眼中,只是证明了她的无知而已。 ①英文:女士、夫人。 由于结婚的日期使她无法减少自己的岁数,而她已经到了二十六岁,她就想办法把自己扮成纯洁无瑕的样子。她装出几乎站立不稳的模样,她摆动她宽大的衣袖,仿佛那是两只翅膀。只要说了一句有点过分热情的话,表达了一种过分热情的思想,或者作了过分热情的一瞥,她的眼光马上朝天上飞去。热那亚有一位伟大的画家皮奥拉,他在将要变成第二个拉斐尔的时候被人嫉妒暗杀而死;他画的圣母像是最最圣洁的圣母,这幅像放在热那亚一条小街的玻璃橱窗里,透过玻璃可以朦胧地看见;再也找不到比皮奥拉所画的更圣洁的圣母了,可是这位天仙般的圣母同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相比,只不过是一个梅莎莉①而已。妇女们总是互相询问:怎么搞的、这个年轻的轻浮女子,化装一下,就变成了美丽的披面纱的仙女?而且她的心灵,套用一句时下流行的形容句子来说,也似乎洁白得象最近落在阿尔卑斯山最高峰上的一片白雪?她只用一层轻纱遮盖,就把比她的灵魂更洁白的胸脯美妙地裸露出来,为什么她能这么迅速地解决这个要耍点手段的问题?为什么她能使外表看来飘飘欲仙,而她溜过来的眼色却使人魂销魄散?她用近乎淫邪的一瞥似乎在许诺无数肉体上的快乐,但是她又发出一声渴望来世更美好生活的禁欲主义者的叹息,似乎用嘴巴来表明她不会满足这些允诺。 有许多天真的年轻人(那时候在王家卫队里就有好几个)不由得自己问自己:即使同这位白衣夫人②——这片银河上掉下来的星云有了最密切的来往,那时能不能不称她为“夫人”,而同她亲昵地你我相称呢?她这一套办法一连几年行之有效,因而被一些时髦妇女充分加以利用,这些妇女的漂亮胸脯里颇有聪明的哲学思想,她们能用一些圣洁的小动作来掩盖她们的大欲望。她们中谁都明白,一旦一个出身好的男子想把她们从天上召回到地上的时候,这种愿望会在美好的爱情方面给她们带来什么。这种方式可以使她们停留在半宗教、半诗意的九重天上,她们就能够而且愿意对生活中平庸琐碎的事情不闻不问,这是解决许多问题的好办法。公爵夫人运用的这套办法被德·玛赛猜中了,因此他看见拉斯蒂涅对维克蒂尼安有点妒意时,便对他说: “小伙子,保住你的阵地吧:我们的纽沁根会使你发大财③,而这位公爵夫人能叫你倾家荡产。她是一位要花大钱的女人。” 拉斯蒂涅不再多问,让德·玛赛走开了。他是熟悉巴黎的。他深知一位最体面、最高贵的女人,一个除了一束鲜花,其余什么也不肯接受的不追求物质利益的女人,对一个年轻小伙子说来,可能和从前那些歌剧院的女演员同样危险。事实上歌剧院的女演员现在已经变成了神话中的人物。目前戏院的风尚把舞女和女演员造成象“女权宣言”④般有趣的玩意儿,她们变成了早上以贤淑可敬的家庭主妇的身分在街上行走,晚上穿着紧身裤扮演男人,在舞台上显露大腿的玩偶。 ①梅莎莉(15—48);古罗马公主,罗马王克劳德一世的第三个妻子,以生活放荡著名。 ②白衣夫人是歌舞喜剧《白衣夫人》中夜间出现的仙女式人物,实则是少女安娜化装扮演的。 ③拉斯蒂涅的情人是银行家纽沁根的妻子。 ④七月王朝初期,出版过女权运动的日报,名为《自由妇女》,后又改名《新女性》,宪全受空想社会主义思想的影响。一八三七年被人写进一出名为《妇女权利》的滑稽剧加以嘲弄。 [book_title]十七 善良的谢内尔,在他外省的事务所里,早已猜到年轻的伯爵可能撞上一块暗礁而粉身碎骨。出现在德·摩弗里纽斯夫人头上的富有诗意的圆光,使维克蒂尼安目眩心摇,从接近她的第一小时起,他已经被她锁住了;他被她身上的小姑娘的腰带系住,被她的天仙般的手指卷动着的发环缠住。这位已经够堕落的孩子,居然相信了这一大堆披着薄纱的天真神态,相信了她甜蜜的表情,其实这种表情就象议院里的法案一样,是经过字斟句酌地研究过才装出来的。一个活该相信女人谎话的男子,相信了这一切,这不就够了吗? 对这一对情侣说来,世界上其余的人都象绣在挂毯上的人物。大家知道,在谈情说爱的人心目中,人人都有一个“巴黎最标致的美人”,其数量之多,可以比得上文学界里“我们时代最好的书”。然而恭维话不算,公爵夫人的确是人们在私下和公开承认的巴黎十大美人之一。在维克蒂尼安这种年龄,他同公爵夫人的谈话自然可以娓娓不倦地延续下去。 他相当年轻,对巴黎的生活又不很熟悉,因此他毫无必要处处提防,也不必特别注意自己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下眼神。这种使两个对话者暗中都觉得非常滑稽的圣洁感情,排除了从前法国一男一女间闲谈时那种自由自在、熟不拘礼、快快活活的亲热状态,简直象是在云雾里谈恋爱一样。维克蒂尼安正好具有外省人那种天真纯朴,能够毫不装假地停留在一种恰到好处的如醉如痴的状态中,这使公爵夫人很高兴,因为凡是自己会装假的女人,也能看穿会演戏的男人是不是在演戏。德·摩弗里纽斯夫人怀着恐惧地估计:年轻的伯爵可能上当六个月,在足足六个月内可能有一段纯洁的爱情。她扮成白鸽的样子非常迷人,她用她的金黄色长睫毛挡住眼睛所放出的光芒,使得走过来向她告辞的德·埃斯巴侯爵夫人一开口就凑在她的耳边说:“好!非常好!亲爱的!”然后俊俏的侯爵夫人离开了她的竞争对手,让公爵夫人沿着现代爱情国地图①去旅行;爱情国地图的设想有些人认为很可笑,实则不然。这种地图每个世纪都重新刻印一张,虽然路名不同,却总是通向同一个京城。在一个角落里,一张长躺椅上,经过一小时公开的密谈,公爵夫人同德·埃斯格里尼翁从罗马时代西庇阿的豪侠②,一直谈到亚玛迪③的忠诚,再谈到中世纪的自我牺牲精神,因为这时候中世纪的东西正在风头上,什么短剑呀,突堞呀,锁子甲呀,盔甲呀,尖头鞋呀,连同那些用着色纸板制作的浪漫色彩道具,都一齐露了面。她还十分精明,会把一些想法隐藏着不说出来,但是却用一种慎重的、似乎漫不经心的方法,把这些想法一个一个塞进维克蒂尼安的心头,就象把针插进针扎里一样。她有一种巧妙的保持沉默的好方法,她的伪善非常可爱,她很慷慨地作出狡猾的诺言,使你充满了希望,可是只要仔细地研究一下这些诺言,它们便象冰块遇到太阳那样融化了,而且她对自己感觉到而且感染了别人的欲念,也采取非常不老实的态度。这次美好的相会以一个活结告结束,这个活结就是邀请他去拜访她;她把活结套在他脖上的时候,那种故作端庄的态度,非笔墨所能形容。 ①爱情国地图,十七世纪法国女小说家斯居代里(1607—1701)创造的名词,指恋爱的必经之路。 ②西庇阿绰号非洲人,罗马大将,为人刚正、严肃,在战争中俘获美女,不收为妾或奴婢,将其送还未婚夫或父亲。 ③亚玛迪是西班牙十六世纪作家蒙塔沃所写小说《高卢的亚玛迪》中的主人翁,以忠于爱情著名。 “您会忘记我的!”她说,“您会看见许多女人急于追求您,而不是启发开导您……可是您不会受骗上当,您会回到我这儿来的。——您会先到我这儿来吗?……不。随您的便吧。——我吗,我只会坦率地告诉您,我十分欢迎您来访问。好心肠的人太稀少了,我相信您是个好心肠的人。——好吧,再见,如果我们再谈下去人家就要说我们闲话了。”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说完这些话以后就飞走了。她走了以后维克蒂尼安没有逗留好久,不过也逗留了相当时间,他那种兴高采烈的态度,可以让人猜得出他是处在如醉如痴的状态,因为他的表情既类似审判官的冷静而沉默不言,也象虔诚的信徒从忏悔室走出来时由于被赦免了罪恶而满怀高兴。 最后德·图希小姐的小客厅里只剩下六个客人,这六个客人是:德·吕卜克斯,一个得宠的内阁议案发言人,旺德奈斯,德·葛朗利厄子爵夫人,卡那利和德·赛里齐夫人。这时候,德·葛朗利厄公爵夫人说: “今天晚上德·摩弗里纽斯夫人相当机灵地达到目的了。” “德·埃斯格里尼翁和摩弗里纽斯这两个姓是应该粘在一起的,”自命为会说俏皮话的德·赛里齐夫人说。 “这些日子她又到柏拉图的精神恋爱乡去休养生息了,”德·吕卜克斯说。 “她会毁掉这个可怜的天真孩子的,”夏尔·德·旺德奈斯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德·图希小姐问。 “噢!从精神上和财产上使他身败名裂,这是毫无疑问的,”子爵夫人一边站起来一边说。 这句残酷的话对年轻的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指出了残酷的现实。 第二天早上,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写了一封信给他的姑姑,在信里他运用爱情的三棱镜所照出的五颜六色来描绘他初次踏进圣日耳曼区高等社会所受到的接待。他说他到处受到欢迎,这样就可以满足他父亲的虚荣心。侯爵叫人把这封长信念了两遍,听到他的老相识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请他的儿子吃饭,并且把他介绍给公爵夫人时,就高兴得连连搓手。只是勃龙代先生,一个法官的次子,这个法官在大革命时期还当过诉讼代理人,这位先生也被邀参加宴会却使他煞费猜疑。那天晚上古物陈列室大事庆祝,大家都谈论年轻伯爵所获得的成功。可是家里人闭口不提德·摩弗里纽斯夫人,只偷偷告诉骑士一个人。这封信并没有“附笔”要求寄钱,没有象一般年轻人在类似情况下所做的那样,在信末加上一个伸手要钱的不愉快的结尾。阿尔芒德小姐把信交给谢内尔观看。谢内尔很高兴,并没有提出丝毫的不同意见。事情清楚得就象骑士和侯爵所说的那样,一个被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爱上的青年人,到宫廷里一定是一个英雄,宫廷里仍然象从前一样,通过女人就可以得到一切。年轻的伯爵选中了人。老寡妇们全都讲起摩弗里纽斯家从路易十三朝代到路易十六朝代的风流韵事,对于更前的朝代她们就放过不谈了,总之她们全都感到满意。大家都高度赞美德·摩弗里纽斯夫人对维克蒂尼安感到兴趣。一个想写一部真正喜剧的戏剧作家,应该到古物陈列室的这个雅会里来听一听。 [book_title]十八 维克蒂尼安收到他父亲、他姑姑和骑士的十分动人的回信,骑士向主教代理官问好,他们俩于一七七八年陪同一位著名的匈牙利公主旅行时,曾一起到过比利时的矿泉疗养地斯帕。谢内尔也写了回信。信中页页都是这个可怜的孩子所习惯了的奉承谄媚之词。阿尔芒德小姐仿佛分享了德·摩弗里纽斯夫人的欢乐。 年轻的伯爵由于得到家庭的赞许而十分高兴,他毅然走上了花花公子的危险而花费巨大的道路。他有五匹马,而他还算是有节制的:德·玛赛有十四匹。对主教代理官、德·玛赛、拉斯蒂涅,甚至勃龙代,凡是同他一起吃过饭的,他都还席。这顿饭就花掉了他五百法郎。这几位先生也在同样规模上,非常阔绰地回请他。他经常赌博,不幸的是,他赌的是当时流行的惠斯特搭伴纸牌。他把他的无所事事的时间安排得好象很忙碌。他每天上午十二时到下午三时在公爵夫人家;接下去又在布洛涅森林同她相会,他骑马,她坐马车。 有时这对可爱的情侣一同骑马出游,那总是在天气晴和的上午。晚上,年轻的伯爵把时间全部花在交际场所、舞会、庆祝会和戏院里。维克蒂尼安到处都出足风头,因为他到处抛洒聪明伶俐的珍珠,他用十分深刻的语言评论人、物和事件,简直可以说他是一棵只开花不结果的果树。他过着这种令人精疲力尽的生活,这种生活消耗人的灵魂比消耗金钱更厉害,这种生活可以埋葬最美的天才,可以使最坚定的诚实品质化为乌有,使久经锻炼的意志松懈下来。公爵夫人是一个洁白、苗条、天使般的美人,喜欢过独身者悠闲放荡的生活:她爱看首场演出,喜欢寻怪猎奇。她没有到过酒馆,德·埃斯格里尼翁在牡蛎岩饭店组织了一个有趣的宴会,邀请了全体可爱的浪子参加,这些浪子都是她为了培养他们的道德心而经常同他们来往的。宴会上的欢乐、机智和兴趣之高昂,和宴会的代价不相上下。这次宴会又带来了别的宴会。不过每次宴会都给了维克蒂尼安一个崇拜他的天使的机会。是的,德·摩弗里纽斯夫人永远是一个天使,人世间一切腐化堕落的事物都不能玷污她:她坐在多艺剧院观看半淫猥的低级趣味滑稽剧而哈哈大笑时,她是天使;她在狂欢的集会里同大家一起用巧妙的玩笑和丑闻轶事互相舌战时,她是天使;她坐在滑稽歌舞剧院的格子栏杆包厢里看得目瞪口呆时,她是天使;她注意观察歌剧院舞女的姿势,而且在池座左边的座位上用老行家的经验和学识批评她们时,她是天使;她是圣马丁门剧院的天使;她是大马路卖艺小戏院里的天使;她是在化装舞会上象个小学生那样胡闹的天使;她是一个要求爱人能自我克制、自我牺牲和具有英雄气概的天使;她叫德·埃斯格里尼翁换了一匹马,因为她不喜欢那匹马的毛色;她要维克蒂尼安打扮得象个有一百万收入的英国爵士一样;甚至在赌场上她也是一位天使。从来没有一个市民能够象她那样天使般地对德·埃斯格里尼翁说:“替我下赌注吧!”她干起疯疯癫癫的事时那股疯狂劲简直非凡人所能有,因此一个男人非得把灵魂出卖给魔鬼,才能保证这位天使享受人世间的快乐。 第一个冬天过去了,卡陶先生对年轻的伯爵总是不肯使用他的劝谏之权,因此伯爵从他那里除了取走谢内尔汇来的钱以外,还超支了三万法郎,这个数目十分微不足道。伯爵在俱乐部里赌输了六千法郎,他向公证人要这个数目,有了这笔钱他才好再回到俱乐部去。公证人对他这个要求婉言拒绝,并且告诉他已经结欠了三万法郎;维克蒂尼安因在俱乐部赌输了六千法郎,所以对这个拒绝更加感到愤慨。他欠公证人卡陶三万法郎,就是卡陶对他已经有了三万法郎的信用,虽然卡陶在私底下写信给谢内尔追讨这笔款子,但是同标致的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所宠爱的人面对面时,卡陶却大肆宣扬他的这个所谓信用。维克蒂尼安对公证人的拒绝发了一顿脾气以后,终于不得不向公证人求教,应该怎样办才好,因为他欠的这笔债务关系到自己的声誉。 “开几张期票,叫同你父亲有来往的银行家做付款人,拿这些期票到银行家的代理商号去贴现,现款毫无疑问可以到手,然后写信给你家里,叫家里把钱交给银行家,就行了。” 年轻的伯爵正处在窘境中,仿佛听见内心有一个声音对他喊出克鲁瓦谢的名字,伯爵只看见过这个人在贵族面前奴颜婢膝的样子,而完全不知道他对贵族阶级怀有的仇恨。于是伯爵给这位银行家写了一封很随便的信,在信中他告诉克鲁瓦谢他开了一张一万法郎的期票,请他垫款,在收到这封信后谢内尔先生或者阿尔芒德·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会把款子还给他。然后他写了两封动人的信给谢内尔和他的姑姑。 到了快要堕入深渊的关头,年轻人总会表现出不同寻常的机灵和能干,而且幸运总站在他们一边。维克蒂尼安那天早上就查出了同克鲁瓦谢有来往的巴黎银行家的姓名和地址,德·玛赛还给他指出了凯勒银行。德·玛赛对于巴黎的一切事情都了如指掌。凯勒银行二话不说,收了那张期票,扣掉贴现利息,把钱交给了德·埃斯格里尼翁,因为这家银行还欠着克鲁瓦谢的款子。这笔赌债同他住所里的情况比较,还根本不算一回事,帐单象雨点一样落到维克蒂尼安的住所里。 “咦!你也把心思花在这种事情上来了,”一天早上拉斯蒂涅笑着对德·埃斯格里尼翁说。“亲爱的,你把它们整理一下吧。我倒不知道你这么象个商人。” “亲爱的朋友,我不得不想到这些事情了,这些帐单总数有两万几千法郎哩。” 来找德·埃斯格里尼翁去野外赛马的德·玛赛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最时新的小皮包来,从中取出二万法郎交给德·埃斯格里尼翁,对他说: “给你,这是保住这些钱不让它们输掉的最好办法,我今天双倍地高兴,因为这笔钱是我昨天刚从我可敬的老爷子杜德莱爵士那里赢来的。” 这一法国式的漂亮举动使德·埃斯格里尼翁感动到了极点;他以为这是友谊的表示。他根本没有拿这笔钱去付帐单,却拿去吃喝玩乐。德·玛赛用难以形容的愉快心情,按照花花公子们的词汇来说,眼看着德·埃斯格里尼翁沉沦下去,他很高兴地表面上用尽友谊上的甜言蜜语,实际上尽全力用臂膀压在他的肩膀上,使他尽快地沉没到底,因为公爵夫人对他飨以闭门羹,对德·埃斯格里尼翁却到处夸耀,所以他心怀妒忌。何况他是一个刻薄的恶作剧专家,他沉浸在坏事里所感到的愉快,就象土耳其妇女在浴池里浮沉时所感到的一样。因此,等到他赛马赢了钱,打赌的人都聚集到一家旅馆里吃午饭,喝几瓶好酒的时候,他就笑着对德·埃斯格里尼翁说: “你担心的那几张帐单,一定不是你自己的帐单。” “难道他担心吗?”拉斯蒂涅反驳一句。 “那么这是谁的帐单呢?”德·埃斯格里尼翁问。 [book_title]十九 “你难道不知道公爵夫人的处境吗?”德·玛赛一边上马一边说。 “不知道,”德·埃斯格里尼翁回答,他简直莫名惊诧了。 “好吧,亲爱的,我来告诉你,”德·玛赛回答;“她欠裁缝维克托莉三万法郎,欠香粉商乌比冈一万八千法郎,还欠时装商埃尔博太太、纳蒂埃花匠、努蒂埃丝绸商和时装商拉图尔太太几家,总数是十万法郎。” “一个天使会是这样!”德·埃斯格里尼翁抬起眼睛望着天上。 “这些帐单就是她整修天使翅膀所欠下的!”拉斯蒂涅用滑稽的口吻说。 “她欠下这些款子,”德·玛赛回答,“恰恰因为她是一个天使;我们遇见过不少天使处在这种境地,”他望着拉斯蒂涅说。“女人是至高无上的,因为她们对于金钱的事一无所知,她们从来不过问有关金钱的事,这些事同她们没有关系,按照某一个死在医院里的诗人①说,她们是被请来参加生活的宴会的。” ①指诗人宝吉尔勃(1751—1780),因坠马受伤而死,死前写过一首著名的诗,题为:《生活的宴会,不幸的宾客》。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而我却不知道呢?”德·埃斯格里尼翁天真地问。 “你一定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就象她一定是最后一个知道你欠债一样。” “我还以为她每年有十万法郎的收入呢,”德·埃斯格里尼翁说。 “她的丈夫,”德·玛赛继续说,“同她分居,自己住到兵营里去,那里可以攒些钱,因为他也有几笔小债务,这位亲爱的公爵!你是从哪儿来的?请你学我们的样子,也为你的朋友们算算帐吧。狄安娜小姐(我曾经因为她的这个名字而爱过她!①)狄安娜·德·于克塞尔结婚时自己有六万法郎年金,可是过去八年她家的开销每年达到二十万法郎的水平;很明显目前她的地产都以超过它们的价值抵押出去了,因此总有一天会轰隆一声坍下来,天使就要逃走,被……难道要说出来吗?被那些执达吏所追逐,这些执达吏要厚颜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