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另一方的玩家 [book_author]埃勒里·奎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54104 [book_dec]故事发生在一个广场。广场的四个角立有四个城堡,住着一位富翁的四个侄儿和侄女。孩子们十分不满“爸爸”的“统治”,但没有办法,谁离开城堡,就意味着放弃了巨额遗憾的继承权。所以,孩子们不得不忍气吞声留在城堡里,等待“爸爸”死去。终于,富翁死了。但是,四个孩子却也一个一个先后被杀!侦探奎因介入调查,广场变成了棋盘,生命和城堡变成了棋子!奎因在和不知名的凶手下一盘棋,赌注是生命! [book_img]Z_9501.jpg [book_title]第一章 Y的第一步棋 他这样写道: 亲爱的沃尔特: 你知道我是谁。 你并不知道你知道这一点。 你会知道的。 我写这些给你的目的是让你知道我知道你是谁。 我知道你的双手多么灵巧。 我知道你的性情多么温顺。 我知道你从哪里来以及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 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我知道你的伟大使命。 我喜欢你。 Y 沃尔特跪在地上,背朝着太阳,坚硬锋利的铜铸字母硌入他的两个膝盖,TH路入左膝,RK路入右膝。他端详自己的两只手,它们的灵巧被什么人知道了——另外的什么人(谁呢?)……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灵巧地修整着铜铸墓碑周边的杂草。 靠外的三个手指轻轻按压着修草刀的外缘,拇指和食指从狭窄的槽缝中探出去;右手挥动着草皮钩子,灵巧,太灵巧了,一下就削出了一块月牙形的地面。难道有什么人知道了是他沃尔特自己打造的这把草皮钩吗?——有谁会钦佩他的手艺呢——这种左边的钩齿朝上、右边的钩齿朝下的设计?谁会为他这种匠心鼓掌喝彩呢——除了他这个创造者之外?可是,难道这还不足以令人称道吗? 已经足够了。沃尔特按住那块铜牌毛刺刺的截边,小心翼翼撑住身体把膝盖朝下移动了一段距离,跪在“纪念永生”这几个字的下方,两膝之间正好露出下一排一个较小的“的”字。知道自己正在尽心尽力地干好他的活计就足够了。事实上他干得无可挑剔。在约克广场上那四座古怪城堡包围中的这块私家花园里,沃尔特的存在就像个看不见的幽灵:或许沃尔特自己不知不觉地有一种被了解和被注意的愿望;他记不清自己是否有过这种愿望,但他肯定希冀过。因为多年来他一直生活得很满足,也很满意自己平静、淡泊的情致和蚕蛹一样的耐心。可是现在…… “……我知道你是谁。我喜欢你。” 麻烦来了。 假如沃尔特看过欧文·肖的作品(他没有看过),他也许会为这样的文字拍案叫绝:“当你知道了什么事情,我亲爱的,你的第一个感觉常常是似乎忘却了什么事情。”这句话肯定会大为平定他惶惑不安的感觉,而且会使他感到自己并非惟一遭遇这种感觉的人,从而获得巨大的安慰。他从未意识到自己竟会如此迫切地需要别人对他说:我喜欢你。 只是现在这句话给人说了出来,他自己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一道影子遮住了他那双灵巧的手。沃尔特没有抬头去看。没有这个必要。抬起头来就会看到罗伯特·约克——那个戴着小礼帽、穿着硬挺的铁灰色套装、配着古币一样呆板的马甲、打着黑灰色领结的身躯,衬着那张无框眼镜下的、像清晨兵营里的床铺一样空寂、整洁、紧绷着的脸。 “早晨好,沃尔特。”罗伯特·约克口齿清晰地说道。 “早晨好,罗伯特先生。”此刻(正如每天在这里发生的会面一样)正是上午差七分钟十点。 约克广场一定从没有年轻过;它那方小巧整洁、形状规则、绿草如织的私人花园,它城堡间各个角落里形如须发灰白的园丁的瞭望塔,看上去一概古旧、破败、阅尽沧桑,甚至塔台上的砖石也都坍塌了许多。约克广场是用巨石铺砌的,而罗伯特·约克却是血肉之躯。如果你可以把他想象成一个孩子,那么你能够看到的仍然是一个缩小了的罗伯特·约克站在那里,头戴黑色小礼帽、身穿铁灰色西装和老式马甲(他的装束和作息会在五月十五日进行一次小小的调整),无框眼镜反射着早晨的阳光,使他的脸像一张空无一物的紧绷着的鼓面。强迫罗伯特·约克生活在约克广场的四座城堡中的一座,就像强迫一个人成为两足动物;命令他坚守约克家的传统,就像命令中心花园的草要长成绿色,正所谓顺其自然,不修自直。他们太相像了——他,城堡,约克广场——都是拘泥刻板、一丝不苟、死守陈规的类型。就在沃尔特跪在铜碑上修剪四周草皮的时候,几乎分秒不差,衣装笔挺的罗伯特·约克也出来绕着花园做他每天的例行散步。 沃尔特正修剪着铜碑右侧的草丛。当然,并不是每一个约克家的人都喜欢这个。 ——麦拉小姐。 麦拉小姐比罗伯特年轻,四十二岁了。她深藏着约克家人从不谈及的秘密。从近处仔细观察过她的人,都很容易对她紧拧着的嘴角,清高而涣散的眼神形成鲜明的印象。 她还有个贴身秘书,一个温和可爱的姑娘,名叫安·卓尔,此刻正陪着麦拉小姐走在小花园的另一边。安·卓尔把她的手搭在麦拉小姐的臂弯上,既是引路又算是搀挽着那个较她年长的女人,同时尽量与麦拉小姐纷乱急促的小碎步保持协调。 麦拉小姐用两手紧紧捉住姑娘的手臂,每迈出十步左右她都要微笑着做出一种“我做到了!”的表情,那姑娘也对着她的耳朵祝贺她一声。沃尔特就像喜欢每一个人那样,也喜欢她们两个,麦拉小姐和那位姑娘。那姑娘有一点特别招人喜欢:你跟她说话的时候,她似乎会把她正在思考的无论什么事情放在一边,全神贯注地听你说话。没有别人做到过这点,沃尔特确信。而麦拉·约克小姐——她呢,并不妨害别人,即便她一直生着病。 沃尔特盯着那两个女人看了一会儿。他没有朝她们招手。他从不错过每一天的这一时刻,但他从来不招手,不点头,也不做出任何打招呼的动作。 他俯下身去继续干他的活儿,卖力地剪除那块嵌在地面上的铜碑周围的杂草。清过杂草之后,他又把裸露出来的泥土抚平并且清扫干净,然后站起身来退后几步,审视着那块铜碑。 纪念永生的那萨尼尔·约克(小) 生于1924年4月24日 还有我,沃尔特想,还有我…… “沃尔特?” 他吃了一惊,但是他是个不善外露的人,很难让人看到他对任何事情的感受;那是一种迅速产生淡漠平静状态的反射,可以抵抗任何惊愕、恐惧或任何其它感受的对外泄露。沃尔特木讷地转过身去。埃米丽·约克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 约克家的人的相像之处就在于他们谁跟谁都不相像。 埃米丽·约克比麦拉年龄小而看上去却比她老得多。她生得粗大方正,颈背硬挺,白发稀疏,碧眼暴突,口齿伶俐,满手老茧。由于不得不像她那几位表亲一样住进约克家的四座城堡之一,埃米丽以一种特别的方式作为她对这一荒诞家规的永久性抗议——她在自己那座城堡中只选用了一间最小的佣人住房,把它布置成纯粹的天主教徒的苦修室。 她一直坚持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吃饭,而她挣来的钱也就相当于提供街头服务的四级社会工作者的收入水平,甚至比他们有些人还低得多。约克住宅群其它城堡的主人却都雇用着帮手——罗伯特雇了个秘书,麦拉雇了个陪伴儿,帕西沃则跟罗伯特合用同一个帮工。埃米丽很为自己有能力独自料理一切而骄傲。她不得不亲自修缮自己城堡中的一切设施和用具,实际上把她累的够受,她像个维修工似地整天东修西补,猫着腰转来转去。 “你好,沃尔特,”埃米丽小姐看着修剪整洁了的铜碑四周点头称赞道,“你对这地方还这么上心,好像侍弄的是你自己的东西。” 沃尔特朝她点点头,表示自己完全同意这种说法。 “我的垃圾桶坏了,”埃米丽小姐说,“盖不严了。我只好把世界年鉴和大辞典压在上面让它扣严一点儿。所以,很自然,每次我把它提出去倒掉的时候,它底下生出的那些小虫子——你知道的——总得让我踩上。” “肯定是这样,埃米丽小姐。” “应该能盖得再严一点,你知道吧?是苍蝇生的?” “是的,埃米丽小姐。” “还有细菌。”埃米丽停了一下继续说,“如果我自己修不好,沃尔特,我想你一定能行。” 沃尔特把他的手伸进左侧的裤袋,摸到一把通用钥匙,“是的,埃米丽小姐。” 毫无表情,沃尔特看着她步履匆匆地走到最近的一处地下通道入口。然后,他熟练地收拾起自己的工具,前去为埃米丽小姐修理她台阶上的那个垃圾桶。 他这样写道: 亲爱的沃尔特: 你太孤独了,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多么好的事情,做得有多好。从来没有完美的事情,而你做得是那么完美。我知道(你呢?)你从来不对任何人称呼“老爷”。我知道对你来说“够好的”永远不够好,于是你修理一个垃圾桶花的细致耐心几乎可以跟镶嵌一只珠宝首饰相比。 如此的精细耐心对你手上做的这个活计是不是太过分了呢?不,因为你做任何事情都是这个样子。那么你是否应该做些别的事情?是的,你应该另起大业。而且,你会的。 你已经潜心耐性了很长时间了。你知此耐心是对的。你知道(对吗?),而且我也知道,你的运数为你留守着伟大的使命,你将扮演重要的角色,而这将开始于把你变得更为恢弘夺目的生命的最后阶段。 命运不是由人来制定的,而是要人来遵从的。 宏图已经为你铺展开来,但是你必须走上前去,你必须顺从它的安排。(其实你已经进入状态了,你卓越的天性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很快,巨大的信任就会交付到你的手中。你要接受它。你要坚守它。因为那正是你要去做的事情,世界将会成为一个更为美好的地方。我向你保证。 自从三天之前我给你写出第一封信之后,我一直在仔细观察你。每一分钟都使我更加为选择了你作为我事业的执行者而快慰。我很快还会写给你的,向你布置我为你规划的伟大使命的第一项确切任务。 同时,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的使命已经降临,而且,这封信和所有我写给你的信都务必烧毁。 去做吧,你会快乐的。 Y 像上一封信一样,这封信也是写在一张普通信纸上。 纸面上印着淡蓝色平行格线。文字打印得清晰、匀整、毫无瑕疵;没有写日期,也没有注明回信地址。它是装在一只普通的信封中送来的,信封上简单地写着几个字: 沃尔特 约克广场 纽约市,N.Y. —— 约克花园平面图: [IMG:另一方的玩家_1.jpg] [IMG:另一方的玩家_2.jpg] [book_title]第二章 布阵 “你那边怎么样?”年轻的安·卓尔问。 年轻的汤姆·雅克耸了耸肩膀。他有着深邃、乌黑的眼眸和严肃、低沉的嗓音,整个人却显得热情洋溢,“他一想到他的波斯卡文就乐不可支,一想到他那张假的潘诺伊就垂头丧气。”他笑着说,“你呢?” “没什么变化,”姑娘说,“你到底说的什么呀?什么是波斯卡文?什么又是潘诺伊?” “波斯卡文嘛,”汤姆·雅克神气活现地说,“就是1846年新汉普郡邮政局长波斯卡文主持印刷出版的一张省级通信邮票。深蓝色的,上面印着‘面值五分”但实际上它值得花大价钱购买,我的那些明年很可能也会变得价值连城呢。约克家的罗伯特先生就有一张。“ “对此他可得意呐。他也应该得意!那么,叫他垂头丧气的又是怎么回事?潘诺伊是什么?” 雅克笑了出来。他有一口好牙,值得一露;透过春天黄昏时分幽暗的雾气,那些漂亮的牙齿莹莹闪亮。 “他们所谓的‘潘诺伊’是指一张蓝色的1848年出版的邮票,是从毛里求斯岛上来的,两便士面额,上面印的是维多利亚女王头像。刻字盘上有处错误没有被发现,‘便士(pence)’这个字被拼写成了‘潘诺伊(penoe)。那年有一批邮票都这样带着错儿印了出来,票面上的蓝色也跟正品略有不同,纸张的厚度也不大一样。它们可值了钱啦——特别是那些保存良好的票面——但是最值钱的是最早的样本,那是一种靛蓝色的,印在比较厚的纸上。那可比波斯卡文还要值钱。” “打住吧。”年轻的安成功地弄出一种甜美诱人的语调。 “我可没想停下来,”年轻的雅克说,“后来,两年之前,约克家的罗伯特正热衷于追踪一张最早期的潘诺伊,还真的找到一张。那是一张特别精致的邮票。你知道,一共有六种鉴别的方法呢。他对着落日把它贴近鼻子拼命细看。后来——说来可就话长了——他发现他买到的是一张漂亮的膺品。他不是惟一上当的人——有不少德高望重的老家伙都给耍了一把,操得够呛。当然,他还是把钱讨了回来,但是他并不想讨回钱来——他要的是那张真正的精美绝伦的第一版潘诺伊样本。他现在仍然梦寐以求呢。” “那为什么?” “为什么?”雅克嘲弄地学着她的腔调,“因为人人都有一个难以实现的梦想嘛。甚至还有人悬赏几千万美元等着有人肯出手相让呢。罗伯特先生想要的就是把世界上最值钱的那十张邮票统统弄到手。当然,他已经得到了六张。可他永远也休想把它们全都凑齐。” “那又为什么?” “因为其中有一枚是全世界最稀有的东西,闻名遐尔的‘英属圭亚那第十三”而约克先生的小热爪儿不可能碰到那个小宝贝儿——目前只有惟一的孤本啦。“ “我的天,你知道的可真多。”卓尔小姐长出了一口气说。 “哪里,我知道的并不多,”雅克先生用极为坦率的语气说道,尽管他的牙齿又在熠熠生辉了,“现在是约克先生在讲话了:你喜欢这位风趣的小伙子身上哪一点呢?他无所不知。他真的消息灵通呢。我的头脑是有黏着性的,经过一年四下悬赏,他知道的一些消息就统统被粘过来啦。” “你大概对此也梦寐以求吧?”卓尔小姐天真地问,“一个有黏着性的头脑悬赏一个集邮行家?” “哦,”雅克说,“想套出雅克的秘密吧,呃?” “哦,我亲爱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是那个意思?不要否认。也别道歉。老实说,这不过是好奇心,很正常,如果约克广场还有什么可取的正常之处的话。两年以前我太年轻啦,如饥似渴地盼望得到那份靠到处打听消息挣钱的差事。那会儿我还是个未出校门的毛头小子,在大学里作邮差打工,弄到了硕士学位,然后就准备考博士学位。” “我可不知道那个,” “我可不是自吹自擂,因为我还没拿下博士学位,而且恐怕也拿不下来啦。我只是想约束一下自己专心读书而已。至于军队——上帝保佑——他们正四处派人找我呢。” “让上帝保佑军队?”她问道,因为他提到军队的时候既无怨恨,又无讥讽的口吻。 “有两个原因,”汤姆·雅克回答道,“第一,那些让脑外科医生去驾驶坦克的老玩笑飞快地让人们信以为真——真成了老笑话啦。如今的军队其实也为发掘人才尽了力了。当他们到学校来筛选新兵的时候,我只是不想参与那些乱七八糟的检查过程。所以他们给我的评定是:此人百无一用。”他笑道,“真的。纯粹的学院教育背景,专业是哲学,正好是他们建立公共关系或打情报战都用不上的东西。如果不是这次经历,我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现这一点。很可能我会继续读下去直到取得最高学位,然后一辈子作一个耗在不断扩展的学术科目里的大书虫。” “那么保佑他们的第二个理由呢?” “军队启发了我:”百无一用‘的人应该怎么过活——照你听到的吩咐去干,不多干也不少千,永远不要自告奋勇,军队则会无微不至地关照你,不让一点点现实触及到你。“ “而且,跟军队在一起,”哲学家雅克继续说,“就像跟LIFE(生命)的大写字母们在一起。而那个一直以不断攻下更高学位为终极目标的傻乎乎的大学生也生活在同样的梦幻王国里。” “可是军队也不能资助他念书呀,”安·卓尔指出。 “我有个伯父,给我留下了一笔钱。当然它不能解决全部问题,但是那起码不至于让我钻到垃圾堆里去。至于其它的——我还一直拿着学校的助学金。” “噢,”她叹了一声。 “所以,你就明白了。我是说,我就成了现在的样子。知道自己是个没用的人,知道学校跟军队没什么两样,两者都是外壳坚硬的鸡蛋,而我就像蛋黄儿。” “哦,亲爱的。”姑娘说。 “现在你准会在暗地里说:在这里给罗伯特·约克作秘书、助理和集邮助手,同样也不能算是在真实世界里发挥作用呀。” “我想我会的。是的,我肯定会这么想。” “不同的是,”汤姆·雅克说,“现在我才知道的——可是在军队征兵之前,我并不知道。” “可是既然现在你知道了,”安·卓尔低声说,“……我不该这么问,可是你已经提到了……为什么你不到社会上去发挥点作用呢?” “我很可能会出去的,也许比我想的还要快。我能教书——当然我并不想作个教书匠,可是我能干。西区以外有所学校,你可以在那里学会开铲车——我也许会去干那个。我也不知道。总会有合适的事情做的。只不过一直悬而未决,”年轻人突然停了一下,“我说得太多了。现在该说说你自己了。” “不。” “不?” “那……那不会有什么意思的,”安·卓尔说。 “试试吧。你在这里照料可怜的老麦拉·约克已经五个月了……” “尽管你这么形容她,她可是很快活的。” 他歪着头说:“我想我们不妨把它当作真实世界中最好的生活?” “至少对麦拉来说是的。”安·卓尔说。 “聪明,”汤姆·雅克接着说,“哦,真聪明啊。我想让你谈谈自己的事,你却把话题转到别人身上去了。好吧,那就让我来评价评价你吧。你有城府。你是天才。你是美人儿。可是,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有露馅儿的地方,是我们那位社交意识很强的、富于公益心的约克家的埃米丽小姐发现的。你好像也是某种浮萍式的人物呀。” “我可不喜欢这样。”姑娘似笑非笑地说。 “我有几个最要好的朋友都是流浪者,一群流浪儿。” “我也不知道我是否喜欢你。” “哦,看,”雅克急切而热烈地说,“千万别不喜欢我。想都不要想你不喜欢我……”他停了下来,用一种奇怪的姿势转动了一下脑袋,“你根本不了解我,对吗?” 她看着他:“我了解你。”她含含糊糊地说,“我曾经有个父亲,你长得很像他。” “那可太好了,”他咧嘴笑了,“弗洛伊德博士说……”但是借着微弱的光线他还是能够看出,眼前的气氛不适合他耍嘴皮子了,“对不起,”他说,“你怎么啦?” “他死了。” 长时间的停顿,似乎她在翻阅一本看不见的厚书。最后她低语道:“爸爸是个非常出色的人……超凡脱俗,不谙世故,而且……哦,就是应付不了现实。我什么都做了——我是说,我尽最大努力照料他了。他去世之后,除了我本人,再没有别人需要照料了,”她停顿了许久,就像遇到了一长串休止符,而最后,当她重新开始说话时,好像根本没有过前面的叙述一样,“埃米丽小姐发现了我,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而你喜欢这儿,”稚克说。 她抬头望着帕西沃的房子,接着很快扫视了一眼另外几座城堡:“我喜欢我能接近到的钱。我的意思是说,继承下来的钱。我喜欢这里永远无需变化的感觉,没有任何事情会从……从最基本的需要出发。”她的头晃了一下,或者说是战栗了一下,“对不起,我没想说这些事情。听起来像是嫉妒人家。” “我倒是很乐意听,”他敛容正色说道,她第一次见到他如此严肃的神情,这才意识到他原来是认真的,“这些人——可怜的麦拉小姐,乐善好施的埃米丽小姐——她还真做了不少好事,我并不想否认这一点——罗伯特先生和他那些价值连城的小纸片儿,还有那位帕西沃……”——说到这个人的时候他直呼其名,前面没有加上尊称——“他们都是一种被称为‘拥有’的实验室标本。像我们这种人本来就有嫉妒他们的天然情结,为什么不可以嫉妒?一想到他们理所当然地得到那一切就让人受不了,你知我知而他们并不知道我们的嫉恨之情。” 她笑了出来,即便刚才他嬉皮笑脸的时候她都不动声色:“你说的就像多有道理似的。哦,亲爱的!” 说话至此,他们的注意力被一辆径直驶近帕西沃·约克那座小城堡的出租车吸引了过去。帕西沃钻出了车子,付过车费之后,拉开另一个车门,从里面扶出一个金发碧眼的白种女人,一直把她扶上道缘。出租车开走了,两人互相含情对视了一眼。在昏暗的暮色中,女人紧绷着尼龙长筒袜的小腿肚子闪着柔和的弧光,被迫迈着急促的小碎步鬼鬼祟祟地紧跟着帕西沃的高跟皮鞋难承重负;乌黑贼亮的合成革外套披在帕西沃这样一只羔羊身上显得过于抢眼,而这只羔羊眼下听从的只是那堆棉花糖一样蓬松高耸的云鬓的召唤。 “他什么都有了,”安·卓尔带着惊讶和尖酸的口气说,“你却没有,尽管你也应该得到。你没觉得自己也应该得到他拥有的那一切吗?” “我比较厚道,”汤姆·雅克回答道,两眼盯着远处那个金发美人跟着帕西沃走进了他的城堡,微微颤抖了一下,“我的厚道阻止我去追究哪里有任何属于我的东西。安·卓尔,你倒是很刁钻呀。” “是啊,”安·卓尔说道,“真够清爽的了,是吧?——”她把手伸进他的袖筒,用那些手指触摸着他健壮的手臂。 “上帝呀,”雅克悄声说,“他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谁?在哪儿?”她从他轻柔的语气中察觉到惊愕,“怎么,是……” 雅克吼道:“沃尔特!你在那儿干什么?” “罗伯特先生让我来找你,”沃尔特语气平淡地说。 “你非得这么悄悄爬着走路吗?” 沃尔特站在墓碑旁边的一处阴影中:“我没爬,雅克先生。” “约克先生说他要什么?” “他只是说要找你——他说他看到赛贝克了。” “看到赛贝克了,”雅克嘟囔着说,“去告诉他,我就来。” 直到这会儿,姑娘才放开他的手臂。她在自己的提包里摸索着说:“等等,等等。” 沃尔特等在一边。 “我到邮局的时候正赶上要关门,他们让我把这个带给你。”她递给他一个信封。 沃尔特默不作声地用两手接过信封,然后就那样平端着它从他们面前走开,穿过小路朝罗伯特·约克的城堡走去。他走路的姿势很古怪——既不拖沓,因为没有声音,也不踟蹰,因为他的身躯很稳,但是他给人一种滑行的感觉,还像他的下半身被装置在一副滑轨上。 “鬼鬼祟祟的样子。”雅克厌恶地嘀咕道。 “他在这儿站了多久了?” “不好说。” “可能也没有多一会儿。”她呼出一大口气,好像很长时间忽略了呼吸这码事儿似的,“他并不是那种鬼鬼祟祟的人。” “可他的样子像。” “难道你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他长的就是那副鬼样子。”雅克肯定地说。 “是他的眼睛,”姑娘说,“那两只眼睛总是瞪得滴溜圆,你没注意到吗?它们带给人一种蠢笨的假象。” “那并不是假象。他的脑子都长到手腕儿上去了,所有的机灵劲儿都在两只手上。我从没有见过这老怪物恼怒、惊慌或者是忧心仲忡什么的。”汤姆·雅克轻柔地说,“我们非得谈论这个沃尔特吗?” “没关系,”安·卓尔说,“他说的‘赛贝克’是什么意思?” “哦,上帝,赛贝克!我现在没空儿给你讲这个叫人丧气的故事——罗伯特先生正等着呢。另外,记住这一点,我的姑娘——这是一个历史性的典故。你难道不知道谁是赛贝克吗?海军天文台经常把他找去印证当地的标准时间,他们每次调整自己的多普勒天象仪之前都得先请他核对一遍星星的轨道呢。” “我只知道他有非常严格的生活习惯,”她小心翼翼地说。 “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该工作的时候我们就工作,该休息的时候我们休息。现在你听到了吧:这是第一次,开天辟地第一回,罗伯特·约克在几个小时之后才叫着要找我去!这回肯定是因为赛贝克了。”于是汤姆·雅克愉快地挥了挥手,也跨过公园小道朝罗伯特·约克城堡的方向去了。 安·卓尔站在原地望着他远去,接着非常缓慢地摇了摇头。似乎觉得不可思议。 [book_title]第三章 换位 哦,又是一封信,哦,一封新来的信。 他抓着信封的封口(哦,这次,里面还添加了什么,有更多的纸张和……一张硬卡片)。他迅速朝罗伯特家的房子走去,给他捎去汤姆·雅克的口信。他极不情愿地把一只手从信封上挪开,伸到裤袋里去掏钥匙(罗伯特家的房门永远都是锁着的,埃米丽小姐家的门也总是锁着,而帕西沃先生和麦拉小姐则从不锁门)。他开锁进了书房,把门关紧、锁上。 “是雅克吗?进来,见鬼!”令他难以置信的嗓音送来令他更难以置信的粗话(罗伯特·约克总是悄声细语地讲话,而且从不出语粗俗也从不高喉大嗓)。 沃尔特推开门走了进去:“不,罗伯特先生,是我。雅克先生说他马上就到。” “哦,我他妈应该想到的。”约克又冒出了一句。 沃尔特悄然走出了房间,穿过厨房两处后门中的第二个门,又穿过甫道进了车房。这里放着两辆车子——过了时的别克轿车和帕西沃·约克那辆让人哭笑不得的破烂莱恩牌轿车(这是临时安排的,帕西沃的车房被邻家不经意地失火殃及,而他又一直找不到闲钱重新翻修)。沿着两辆车子之间的空当朝后面走,有一个楼梯,沃尔特上了楼梯,打开门上的锁,进了他自己的阁楼间。他返身从里面锁上了房门,开亮了电灯……报警器却突然发出响尾蛇一样的声响。 沃尔特转头看了它一眼,他的愤怒或不满丝毫没有表露在脸上。沃尔特现在急着要做的惟一事情就是赶快去看他新收到的来信,而住在广场对角线另一端的帕西沃·约克竟然又发来召唤他的信号。如果他曾设想过恶作剧一下,对那只蜂鸣器的叫嚣置之不理,那也只是转瞬即逝的一个闪念而已。奇怪的是,他口中嘀嘀咕咕地念叨着的竟是这样一句话:“我知道你何等温顺。”他走到写字台前,打开了中间抽屉的锁,把那封信塞到抽屉的深处,小心翼翼地重新锁好,关闭了蜂鸣器,打开门,走到门外,返身把门从外面锁上,下了楼梯,穿过车房的后门(也返身从外面锁好了它),接着,穿过车道,绕过罗伯特·约克的城堡,又穿过中心花园,朝帕西沃·约克的城堡走去。 他绕到楼宅的后门,从厨房进了楼。冰箱的门敞着,冷冻冰块的盘子泡在地面上的一汪污水里,扭曲了的冰撬远远地躺在靠近房门的那一头,似乎是被扔过去或者踢过去的。沃尔特从地上拾起冻冰块的盘子和冰撬,把它们放在桌子上。他疑惑地朝厅房走去。这是约克城堡群四座城堡中的一座,与其他城堡相同的是它也有一间厅房,只不过这里的厅房被布置成起居室,而罗伯特的弄成了书房,埃米丽那里空荡荡地闲置着,而麦拉的厅房就像个充斥着稀奇古怪杂物的商店。 沃尔特握住了门钮,听到里面有一种急骤的、慌乱而下作的声响。门被打开了,眼前是一个戏剧性的场面:起居室中央放着一只双人沙发,帕西沃·约克正躬着身子从沙发的一头蹿回另一头,而原来的位置上正坐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多得出奇的衣扣只剩下一个没有被扭开,丰腴的肉体暴露无遗,模特一样标志的脸蛋上汗珠晶亮,正是雨打梨花的境界,蓬松的乱发像棉花糖一样高高堆在头顶上。 “沃尔特!上帝呀,”帕西沃叫道。他对那姑娘说,“只是个佣人。”又对沃尔特说,“这位是舒策小姐,或者叫西泽小姐,甭管她的名字怎么难听吧,她把冰箱给弄化了,一点冰块都他妈没有啦。” “舒策小姐。”沃尔特招呼了一声。 “我也不想埋怨谁了,快去弄些冰块来。” “罗伯特先生那里有冰块。” “告诉他,”帕西沃·约克说着,灰色的鼻子耸了起来,周围立即显出各种皱褶和红色的沟纹,泄露了他的真实状况。 “告诉他,”帕西沃用刁钻的嘲讽语气说,“告诉他,我会还给他的,每个冰块,都外加六个见鬼的便士。”帕西沃火晰蝎似的两眼迫不及待地探看那姑娘的反应,捕捉着她的欢心或奉承,而后者立刻奉上粗哑放肆的大笑。 沃尔特回到厨房。他检查了一下冰箱,又拿起冰撬,毫不费力地把它持直,又贴近眼前瞄了瞄,把微小的弯曲处弄直,然后把它和冻冰块的盘子一同冲洗干净。他从紧挨着冰箱的储藏柜里提出一柄线绳拖把,把地面上的污水擦干净。他打开后门,把湿漉漉的拖布挂在栏杆上,返回厨房,洗了手,用一块纸巾把手擦干(他还用那块纸巾把水池边缘溅上的污水抹了一圈,然后才扔掉),拿起冻冰块的格子盘,又从冰箱里取出另一只同样的格子盘,把里面的水小心地倒在水池里(以免再溅出水来),然后走到外面,轻轻关上了门。 他重新穿越中心花园,绕到罗伯特·约克家厨房的后门,而这个门必须用钥匙开锁才能进去。他把冻冰块的盘子又冲洗了一番,灌入清洁的冷水,然后把它们平放在桌面上。他从罗伯特·约克的冰箱里取出两个冻着冰块的盘子,把从帕西沃家带来的两个注满了水的格子盘端进冰箱。然后,他关上冰箱的门,这时他听到了房子前方传来的激烈的争吵声。 “我不是雇你来犯这种幼稚的错误的!”(罗伯特先生的声音,沃尔特从来没有听到过他如此激愤地讲话。) “我不承认这是什么错误,即便是错误,我也不认为是幼稚的!”(雅克先生,从前并没有跟罗伯特先生对过话。) “傻瓜都看得出来那上面涂的是树脂荧光剂!你出去兜了一圈,就给我弄回这些个见鬼的赛贝克复制品!” “那些不是复制品!博吉安向我担保的!” “博吉安!博吉安!别站在那儿跟我提什么博吉安!博吉安还卖膺品给我来着呢……” “……一枚伪造的潘诺伊吧,”汤姆·雅克高喉大嗓地打断了他,“这桩倒霉事儿我早就知道,包括博吉安把钱还给你,不光是你,好多精明的集邮癖子都给糊弄了呢!” “现在,你给我听着……” “你还是听我的吧!我可不想让你为了一张区区四十块钱的邮票就对我这么骂骂咧咧的!” “根本不是四十块钱的事儿!”(罗伯特先生也用最大的调门叫喊着)“是对错误的认识!能犯小错儿你就能犯大错误,而我不能容忍任何错误!” “我也不能容忍。”(雅克先生模仿着罗伯特的腔调,学得惟妙惟肖)“你竟然用这种方式和我谈话!明天早晨我就把所有这些见鬼的萨尔瓦多邮票送给詹克斯和邓纳修他们去,我会把这些见鬼的萨尔瓦多邮票放在双筒显微镜底下好好看看,我会花自己的钱调查这件事情,等你发现这些邮票是绝对的真品,我会回来听你道歉的!” “你只会得到他们是赛贝克复制品的证明,而且我只会接受你的辞呈!” “把那些邮票给我。我们要好好看一看。晚安!” 书房的门“砰”地响了一声。沉重急骤的脚步声朝楼上去了。显然是雅克先生。雅克先生的房间在楼上,尽管离得老远,他摔门的声响还是非常响亮地传了下来。 沃尔特甚至没有耸一下肩膀或抬一下眉毛,只有一阵紧张飞快地传遍所有在他控制下的肌肉,他再没有其他的反应。他拿起两只盛着冰块的盘子,端着它们走到后边,把它们放在扶栏上,轻轻把门关上锁好,重新端起两只冰盘,沿着刚才的来路返回了帕西沃先生的厨房,从架子上取下一只白镶制成的碗,在水槽中把冰块撬松,放进白锻碗中,端起那只碗走进厅房。 帕西沃先生听到了冰块碰撞金属碗的悦耳声响,从他的起居室走到客厅里,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帕西沃先生的脚上还穿着袜子,上衣没系扣子,用一只手把两边的衣襟捂在一起。 “你到哪儿弄冰块儿去啦,”他怒气冲冲地说着夺过了盛着冰块的碗,“北冰洋吗?” “不,帕西沃先生。我从罗伯特的冰箱里拿来的。” “啊,”帕西沃应了一声,说完拖拖拉拉地进了起居室,朝背后瑞了一脚,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沃尔特转过身,穿过帕西沃先生的厨房走了出去。他心里藏着狂热的渴望,很想飞快地穿过广场奔回自己的阁楼,但是他忍住了。他惟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赶快拆开那封新来的信,让自己沉浸到那个神秘的许诺“……我为你安排的伟大使命的第一步行动的具体指令”之中去。然而他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他的人格,而他的人格是处心积虑、谨小慎微、耐心细致以及安分顺从——而在所有这一切之上的是:顺从。他骄傲地忍受着等待的痛苦,就像受难的基督一样,他一步步走回自己的住处。因为,“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的使命已经降临。” 矮小笨重的男人正叼着一支雪茄。矮小细瘦的一个长着满脸粉刺。两个人过早地来到了办公室,电话铃还没有响,但是那个矮胖的男人就喜欢这种状态,所以就总是这么办。他靠回到弹簧椅的靠背上,两只脚放在桌面上,雪茄烟直冲着天花板,闭目养神。 矮瘦的男人嘴里发出快活的声音,尖声尖气地哼着什么。 叼着雪茄烟的那一个转了转在深阔的眼眶里依然显得暴突的眼珠:“你那里有什么收获吗?” “哦,西亚里那里毫无结果,”矮瘦子漫不经心地说。他丢下手中的铅笔,抓起几张黄颜色的纸,把它们理顺弄齐,“要不就是根本没按规矩办事。可如果你能始终盯着这件事,肯定会狠狠调教他们一下。” “规定么?你是说?” “只不过在书面上。我本人并不想放下我的那一半,我说的不是我。” “你就像个酒吧招待。喧宾夺主可不行。” “只不过在书面上,我跟你说过的。” “那是一另回事儿,你应该看得出的。在你上钩之前就应该有这个见识。” “是啊,可是你听着,”矮瘦子急切地说,“你对什么中意的东西都不放过,对吧?但是只有他原先那个位置是第一或第二把交椅,而且必须有三比二的优势才能行。不然的话你去赌那个位子也只有对方能赢。然后你拿到一点应得的分成而已。” “规定,”那人透过雪茄烟雾说道,听上去像是在喷气。 “好吧,制度!但是我已经干了六十六次了,从5.50美元的档次一直升到208.70美元。” “一纸空文。” “惟一的是,你必须从最底层干起,穿上带钉子的鞋,到前任窗子前的座位上去。你应该坐在那儿。你应该去观察整个董事会的活动,就像去观看一部下流的电影。” “现在听我说,”吸着雪茄烟的人发话了,腔调变得警惕,不再嘻嘻哈哈,“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办公室的外间突然变得乱哄哄的。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面容严肃,颈背挺直,无边女帽下披散的发卷闪着白金般的光芒;一个双下巴的乌黑高大的男子也跟了进来,用越来越响亮的男高音叫喊着,跟那个女子争抢着要对叼雪茄的人解释什么。 叼雪茄的人举起一只手来,大个子男人停止了叫喊。 女人连忙开口:“我名叫埃米丽·约克,你曾跟我堂兄帕西沃打过赌的。” 桌子后面的人慢吞吞地把脚从桌面上挪了下去,双唇扭动着把雪茄烟挪到嘴角:“帕西沃,什么帕西沃?” “帕西沃·约克,你非常清楚。” “我们根本没听说过有个叫帕西沃·约克的人。” 拿着资料的长粉刺者说:“这个门上的牌子写的是投资咨询公司,你大概找错地方了,小姐。” “帕西沃·约克每季度支取他的津贴——每逢一月、四月、七月和十月提款,”埃米丽·约克小姐继续说道,“他这一年的账单已经比他收入的数目还要大了。明天跑道上就要开赛了,我相信是这样,所以他输的所有赌债都不能起作用了。而且,当然,希望他能赢回你输的钱。” “我们根本就没定什么协议,也不知道有帕西沃这么个人,”粉刺说。 “闭嘴,”雪茄说,“小姐,你想要什么呢?” “不要再从帕西沃·约克那里索要赌资了。你完全可以找到其他的马场主人,放他过去嘛。” “我说,”粉刺突然说,“我想这他妈的……” “闭嘴!”雪茄说,“你是他老婆吗?小姐?” “老天保佑,幸亏不是,”埃米丽·约克恨恨地说,“我是他的堂妹。” “你知不知道爱管闲事的亲戚会得到什么结果吗,小姐?” “嗤!”粉刺不耐烦地撇了一下嘴。 埃米丽小姐的眼睛突然闪烁了一下:“你在威胁我吗?” “嗤!”粉刺又出了一声。 双下巴黑大个儿尖声叫道:“老板,你是想让我……?” “既然你威胁我,那么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个声名在外的社会工作者,而且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告诉总部我的确切地点,而且通知书记员我下一站要去哪里,如果二十分钟内我不打电话回去的话,他立即就会派出两名侦探四下找我的。” “你可以出去了,”桌子后面的人说。他是对着双下巴黑大个儿说的,那个人立即执行他的命令,“小姐,你的意思是,你来这儿之前叫了警察?” “没错儿。”埃米丽·约克说。 “耶稣哟。”桌子后面的人充满敬意地说。 “这也正是我想告诉你的,”粉刺说着,抡了抡他的胳臂,“有一次她还去过罗萨莉的地盘呢,就一个人去的!” “好啊,”另一个男人说,“我们不参与那种生意是件好事嘛。那有什么害处呢,小姐?时不时地赌上几把……” “我并没想封你的道,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的话,”埃米丽·约克说。 “哦?”他问。 “至少,现在不想。” “哦。”他应声道。 “因为现在我认为你还有用。你可以比我接触到更多的马场主人。” “你真想要泊赛这个怪家伙——我是说这个黑家伙?” 矮胖子从老板台后面发问。这会儿他正快速而短促地抽吸和喷吐着雪茄烟。 “你说呢?” “我?” “他已经欠你两千八百美元了。如果他不赌,他就不会输,而且如果他没有输,他就不会失去那些好不容易积攒起来要还给你的钱。来吧,就现在!你不是个赌徒,那些打电话招呼你的人才是真正的赌徒,可你不是。” “我也一直是这么说的。”那个人心虚地说。 她朝他的手腕上看了一眼:“我必须打个电话了。” 他慌忙站了起来:“哦,感谢你到这儿来,约克小姐。我本人真的不认识叫那个名字的人,但是我向小姐保证会传话出去的。如果我发现什么人的话,我把消息捎给……” 但是埃米丽·约克已经朝外面走去了。双下巴的黑大个儿急切地把他的脑袋凑到矮胖子面前,“老板,你想让我……?” “滚出去!”矮胖子恶狠狠地叫道。 门被狠狠摔上了。 粉刺慢吞吞地说:“那个长着死鱼眼的狗娘养的约克。” “把电话接通!那个老家伙跟帕西收入一样多。他一付不清账单,就连本带利一起挖。这就是约克广场上住的姓约克的那家人,一群蠢货。” “有那么几个臭钱。”矮瘦子哼吟了一声。 “等到他们用那几个臭钱来对付你,你就知道分量啦!你怎么还不打电话?” 同时,埃米丽·约克在不远的地方突然转向一座教堂样式的建筑物。巨大的橱窗里一只不大但非常厚重的铜牌上铸刻着这座著名服装店的名称。直通店内的通道上铺着珍贵的兽皮,就像皇室成员出没的地方。店内陈列的服装通常都是独一无二的,标签上很少不带有“这件”,“这套”的字样:这件四十美元或这套四百美元。 这地方充溢着男性的气息,不是公寓门房里那种混合着锡铁和肥皂的行李员身上的气息;也不是旧式沙龙角落里弥漫着的麦芽和锯末的气息,这里的男性味道体现在城市俱乐部里皮革和油亮的木制品以及上等雪茄燃尽后整齐的烟灰上。一个穿裙子的女子的身影站在柜台前,店里惟一一名看得见的店员长颈鹿一样从柜台后面躬身而立,恐怕惟有长颈鹿,而且是雄性的,才不会对他的形象感到惊异。 埃米丽·约克走到他的面前,没有半句客套地直接要求面见经理:“帕西沃·约克先生的衣服都是从这里买的,他付了钱。如果他继续花钱买这种服装的话,很快他就会入不敷出了。如果他停止付款,也许他还能应付目前的开销。显而易见对你这服装店和约克先生都有好处。”接着她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又把事情从头至尾解释了一遍便转身离去,惶惑不解的店员和经理瞠目结舌地看着她脚步匆匆地出了店门。 她名单(她开列了一个名单)上的下一个目标是性质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去处——那是一个非常寒酸的小酒店,相当于地铁的二等车厢。她一眼就认出了经理,因为在他皱皱巴巴的棉布外套的胸前口袋上用猩红的丝线绣着他的称谓。这是个谢了顶的男人,眼珠儿上长着白内障的斑块,两片湿漉漉的嘴唇间展露着棕黑色的牙齿。 约克小姐请求对方公开账目,他们告诉她那样做是违法的。她要求了解帕西沃先生何以有此殊荣。她对那个牙齿熏黑的人说出了不定额的确切数目,指点着他挂在镜框里那张营业执照向他保证一定转达帕西沃先生,只要不是现金,任何股票投资,包括调制雪利酒,都意味着他的店铺和他本人都会大有收获。临别前她最后提出,建议他修改一下她那个酒鬼堂兄的账单上付过的那些特殊账目。(这是暗地里的一次出击,几乎从帕西沃下一探账单上切掉了百分之四十,事实上帕西沃本人根本不会领情)。 迫使对方顺从地办完了事情,她心满意足,家里应该可以开始按古老的章法和慈善法则行事了。埃米丽·约克小姐登上了穿越市中心的汽车,回到她自己的办公地点去了。 [book_title]第四章 出击 他写道: 亲爱的沃尔特: 你就是那个人。 世界上哪里还能有像你这样能自我约束的高贵的人物呢? 是的,少见。有些人大红大紫,生来就带着显贵的印记。有些人是靠着自己的价值平步青云的。 还有一些人,也许是最有价值的人物,却默默承受着他们的荣誉和神圣使命的束缚。 他们就是阶梯,但不是下降的阶梯。他们地位较低,但不会永远处于底层。 衡量一个男人的真正尺度是他的愤怒。一个暴躁的、自以为是的、好斗的男人就能成为强者吗? 不,即便如此,大多数男人还是那副德行。 “别踩到我身上。”一个很好的座右铭——对于蛇来说。 我能看透所有男人的心。我把我看到的告诉你:那些很容易激怒的人其实都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是因为,仅仅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们皮肉下活跃着的生命是什么。他们害怕,非常害怕。 了解自己的人不会是这个样子。他的心里存有正义,他不会受外界的干扰。一个勇敢的人不怕自己外在的卑微。他知道自己是谁。他无需证明自己的勇敢,就像一个高个子无需证明自己的身高出众一样。勇敢、正直,有了它们本身就够了。 这是所谓“顺天者昌”的真正、内在的意义。顺天应时的人就是正义的一方,他们永远不会把自己的心胸示以他人。 你是一个正直的人。你超越了恐惧。相信我,我将眷顾你,守护你,把你铸造成大师。没有我办不到的事情。没有我不能控制的力量。你必须绝时信任我,因为我对你绝对有信心。 你知道我是谁。不要说出我的姓名。不要害怕认识我。 明天你就可以开始迈出你使命的第一小步了。 在这封信里我给了你一个裁成特殊形状的小白卡片。你可以把它藏在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然后到第五大道上的斯格兹玩具店去。那是个很大的玩具店,许多人进进出出。你尽量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要静悄悄地随着人群向里走,直到找到最后一条走廊,那是一条紧贴着北墙的连接前后店堂的通道。 通往那条走廊的半路上有玩具打字机、印刷机以及成套的橡皮图章之类的玩具。继续向前走,直到你看到在墙边的货架和挥着的箱子,那上面印着蓝色、红色和金色的字母:“奇妙打印机”。 售价是1.49美元外加商品的购置税。 把钱准备好。指点一下你要买的东西,哼一声即可,不要讲话。什么也不要问,直到引起售货员的注意。尽快把东西买好,简单包装一下即可,然后静悄悄地离开。靠边走,让开路,耐心等别人过去。 尽量不要影响别人走路,以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走到第三大道向右拐。你将看到街角上的超级市场。那里没人认识你。进去,买上足够的食品,要一个大纸袋子把它们装起来。把你买的玩具盒子放在大纸袋子里的杂物上面。这会儿,你就是个单纯的买了日用品后往家走的男人了。 回家。把自己反锁在你的房间里。让屋里的光线暗一些、打开玩具盒子,取出里面的玩具打字机。把上面“J”字打印头摘下来——那上面只有大写字母的打印头——打开盛印油的部件。 把“J”字打印头在印油垫上覆盖,试着在纸上印一印,直到每次都能印出清晰的字迹。 注意:试印后的纸张要收集起来一起毁掉。 现在把我给你的那张小卡片取出来。把它放在桌面上,按照下面示意的角度摆放。 现在小心地把字母“J”印到卡片上,做成下图的样式: 让字迹晾干。等它干了以后,把卡片放进一个空白的信封,把信封封好,用简体大写字母在上面写出下面的文字: 罗伯特·约克 约克广场 纽约市,N.Y. 把一枚五分钱的邮票贴在信封上,然后小心地把信封装进衣袋里。如果能在早晨九点半之前把它送进雪利大街的邮筒,尽量做到。如果时间晚了,你必须把它送到教堂街的邮局发出。要把它塞到邮局外面的邮筒里。不要着急。不要在周围闲逛。 如果你能很好地完成这些指令以及下一步的指令,那么你就会轻松地承担更重大的使命。 我了解过去,我也知道未来。我预言:在短至几小时,长不过几天的时间内,当你翻过手掌,他们就会发抖的。 把这封信如前销毁。 我是(然而你知道我是谁) Y [book_title]第五章 涉入 “我带来了邮件。” 汤姆·雅克对待罗伯特·约克的态度很得体,尊严不容小视,行为无可挑剔。他协助罗伯特所做的集邮和纪录工作统统进展顺利,而且在前一天午餐的时候,两人和和气气地对已经整理出来邮票清单达成共识,预期的目标已经清晰可见,很快他们就可以开始着手做最后的编目了。这项工作是带有家族意味的——使他们的公共事物受到四位约克家的成员共同关注,而决非个人行为。 罗伯特·约克,作为这几个堂兄弟姐妹中最年长的一个,自然充当了约克家族的逻辑上的代表,获得大家的一致认同,全面主持家族资产管理的工作。汤姆·雅克,作为罗伯特的秘书,协助罗伯特处理会计事物以及他个人的一些特殊事物——收入、支出、房地产维修资金、雇员的工资分配,例如如何付费给白天兼作他和帕西沃两人的管家的施里瓦太太之类的小账目。 两人间的冷战状态无疑归功于他们的高效率工作。至于那次双方为一枚所谓的赛贝克邮票发生激烈口角的事情,汤姆·雅克(出于本性的平和)和罗伯特·约克(他的自以为是使他在这场公平游戏中专横跋扈)从各自的角度都感到羞耻。现在两个人谁也摸不透对方的心思,但都有独特的意愿保持现存的关系。然而另一方面,也可惜了这个特别的邮件,因为它没能够适时地打乱他们那种微妙的平衡关系。 汤姆·雅克把邮件放在他的雇主面前,内心深处闪过一种大事临头的感觉:这会引发一种微妙的变化!但是首先,他从胸前的衣袋里取出了一只马尼拉信封,把它里面的东西倒出来,然后放在信封上面,又把它们裸放在邮件的上面。 “看!” 罗伯特·约克抿了抿很薄的嘴唇:“这是什么?” “詹克斯和邓纳修做的分析报告。”雅克伸出一个手指轻轻把那几张信纸拨开,“邮票夹在这里。” “嗯,”罗伯特哼了一声,开始看那封信。 一秒钟之后,他大叫了一声:“哦!” “哦……”一分钟之后,他又叫了一声。然后他抬起头,脸上的皮肤比平时绷得更紧了,两片发紫的薄嘴唇皱皱巴巴地叠在一起,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 “我说了,如果这份报告证实那几张邮票是真的,我就向你道歉,你现在可以接受这个道歉了。” “谢谢。” “雅克先生,我是针对要为这件事解雇你的说法道歉的。”他把那份报告折叠起来。 “我很清楚这一点,先生。” “假如这被证实是个错误,我可能还会坚持那样做。因为错的是我,我感到我必须做出,而不是要求,同样的选择。” “我听不明白,约克先生。” “那么我来解释一下吧,”罗伯特·约克生硬地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你很可能不愿意继续同我再有什么联系。如果情况是这样,我非常理解;为了尽可能做到公平,我会尽力为你做一封评价最好的推荐信。” “约克先生,”雅克开口了。 “也许这有点不同寻常吧,啊,注意。事实上,如果你愿意留下来,找点什么别的事情做……”他说着停了下来,拉开写字台左侧顶层的抽屉,皱了一下眉,突然又苦笑了一下,伸手到抽屉里去摸索。雅克拉开了他身后的柜门,从里面取出一擦棉纸,放在邮件旁边的桌面上——这一切都是与罗伯特·约克从抽屉里缩回手同时进行的。 约克拿起两张棉纸,把它们折叠起来,用力擤了一下鼻子:“雅克先生,谢谢你。你是——你一直是个很好的小伙子。”这情形竟有点像穆罕默德到山里去朝圣。 “约克先生,”汤姆·雅克平静地说,“我不该对你说出那样的话,那种事不会再发生了。至于是否离开你……我愿意留下来。” “真的?哦,那好极了。”罗伯特·约克那张博物馆陈列品一样的面孔从不会出现心满意足的表情,可是他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抓起两张棉纸捧到鼻子底下响亮地擤了一把鼻涕。 汤姆·雅克心里触动了一下,温和地说:“我们还是看看邮件吧。” “邮件?哦,是的。”约克家最年长的这位人物摘下他的无框眼镜,从写字台上层抽屉中抽出一块专用布片擦了擦两个镜片,然后重新把眼镜架到鼻梁上去,又把擦镜片的棉布连同擤鼻涕的棉纸一起扔进废纸篓,这才拿起邮件上面的信封,把它翻过来,又放下了。 “雅克先生——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你能坐下来吗?” 雅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罗伯特·约克两手扣到鼻子底下,响亮地打了两个喷嚏,接着又在转椅上转过身去,做出极为专注的样子盯着天花板,好像在拼命寻找什么东西“你可能也知道,”他开口道,“对任何事情,我一向不喜欢……哦——暴露自己的感情。对感情这种东西我弄不大懂。我喜欢把一切都——呃——平淡地处理掉。我的意思是说,对与错、好与坏、是与非,总之,那类东西。明白我的意思吗?” 汤姆·雅克突然想引用黑格尔的一句名言,但是他深明大义地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说了句:“是的,我明白。” “为那张萨尔瓦多邮票我跟你发了脾气,”罗伯特·约克也做出深明大义的姿态继续说道,“我想,那也是出于很古怪的原因吧,因为那天我刚跟堂弟帕西沃谈过话。肯定是,哦——人有时候约束自己的情绪的能力太有限了吧,那东西悄悄累积起来,就成了那种样子,然后就——遇到些微摩擦就起火了。有这种可能吧,雅克先生?” “这不仅是可能的,”雅克肯定道,“不幸的是,人们一般都是这样。” “这样我就能松口气了。是的,这让我宽慰多了。你看,我的堂弟……”他精确的措辞突然变得含糊、迟疑、语焉不详、吞吞吐吐,然后一声不吭了。 过了片刻,汤姆·雅克突然说:“或许,约克先生,你并不清楚自己是否真想谈论这件事情吧?” 约克愣了一下:“我没听清你的意思。”——雅克又说了一遍——“哦,可是,我的确想说,雅克。现在我感到我真的想说。因为,我发现我终于信任你了——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相信是这样,先生。” “简而言之,就是这么回事,我堂弟跟我提出钱财方面的事情。实际上是朝我要。我拒绝了。雅克,拒绝为一个有几百万亏空的亲戚提供资助,这会让你显得很不仗义。可是我感到我必须坚持这样做,这是原则问题。我对帕西沃那种放荡奢侈的厌恶倒在其次。” “你看,”罗伯特·约克情绪亢奋、言辞畅快地说下去,“我一向认为遵循老那萨尼尔·约克的精神传统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意愿,但是我对堂弟妹们的行为多少有点睁一眼闭一眼的。对我们来说,那萨尼尔伯父的遗产就是让我们在特定的几年里暂时分别住在这四座宅院里,我想我能理解这其中的用意——伯父想让我们记住他完美无瑕的一生以及家族传统的荣誉感——远远超出居住本身的意义。我曾反复——至少是经常——告诫帕西沃,事实上前两天还说过——住在约克广场上约克家宅院里的姓约克的人在道义上应该是有义务的,甚至在法律上也有义务使自己的行为端正体面。最近这次谈话我还暗示了帕西沃我有可能把这些事情呈诉法庭,他那种极不体面的生活方式实际上完全违背了那萨尼尔伯父的遗愿,因此应该剥夺他继承伯父遗产的权利。” “那么,帕西沃先生是怎么说的?”雅克低声问道,尽管他可以想象到帕西沃的答复。 “一大堆的难听话,措辞不堪入耳,”罗伯特·约克很不自在地说,“而且,他还当面奚落我。我想他对法律方面的事情很清楚。我也清楚这一点——可能这也正是我在拒绝资助他的问题上比较坚决的原因,否则我也许会有所妥协。” 显然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番话。他又摸过一块棉纸擦了擦脸。 “我了解帕西沃,”罗伯特·约克情绪暗淡地继续说道,“我感到我肯定能够,啊——即便到了现在,我也能把钱给他,重新调整我们之间的冷淡关系。但是假如我那么干,你看,雅克,他只会认为那是由于我的软弱可欺,我就再也不能摆脱他无休止的索求了。现在我脱身了,雅克——我向你保证。我对他表示拒绝的那些话,仍然不时地让我感到别扭,但至少有一点是有效的:我肯定他不会再对我提出要求了。” “坦率地说,”汤姆·雅克说,“我也认为这是矫枉过正的办法。我了解你,对任何人都不愿有失公正,但是这件事情上你的做法并不是不公正,约克先生——你拒绝帕西沃先生的索求实际上对他有好处。” “你这么想么,雅克?你真这么想?我必须承认,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是的!好啊,那么……” “来看邮件吧,先生?” “当然!看邮件。” 罗伯特·约克,带着女人脸上才会出现的那种快乐的表情,拿起那堆邮件最上面的信封,接过雅克举在手里好一会儿的裁信刀子,拆开了信封,又把裁信刀子递还给雅克,然后从信封里取出一个形状特别的、上面印着个字母“J”的白色卡片。 [book_title]第六章 伺机而动 “想想看,”埃米丽·约克突然开口说道,“不抱着那点死规矩他就什么也干不了!” 安·卓尔安慰她说:“他本来就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嘛。” “我欣赏有条不紊的习惯,也承认他是个讲究条理的人。可是也得看看是什么时候!”她咬文嚼字地说。 安抬起头来:“请原谅我离开一会儿,约克小姐。我得去接麦拉小姐了。” “就好像我跟这里的某些人一样,有的是闲工夫似的。”埃米丽说着瞥了一眼腕上的镍制表盘的手表,“我八点半还得去参加小组会呢。” “我肯定不会耽搁太久的。”安在门口对她说。 “事关那些未婚母亲呢,”埃米丽又加了一句,显然她认为这个理由具有绝对的压倒优势。安·卓尔转身离去,因此埃米丽·约克无法看到她是否在冷笑。 过了一会儿,门铃响了。埃米丽站起身,突然想到她的堂姐麦拉和安·卓尔这会儿肯定还没有下楼,只能由她前去开门了。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把门呼地一声拉开了。 “晚上好,帕西沃。”——她猜得一点不错。 帕西沃·约克咧了咧嘴,从她面前走过,径直进了起居室。他摘下头上那顶价钱昂贵的小礼帽扔到柜子顶上,全身散了架一样邋里邋遢地走到双人沙发跟前颓然躺了下去。他转了转泛黄的眼珠,茫然地盯着对面一片昏暗中那些古旧的摆设:靠墙站着的老式东部印第安人缠满线绳、镶嵌着珍珠贝的装饰架;退了色的更斯伯罗的油画“蓝衣男孩”;纽约版的奥尔巴尼译本;阿拉伯人祈祷用的跪垫;涂染着最为现代派图案的漆布箱子上摆放着难看的大戟属植物,或者是叫做荆棘冠一类的植物标本以及一盆富含汁液的没什么名堂的植物,统统毫无生气地呈现着一派颓废的姿态(就像弃宅里的荒草);角落里塞着一只丑陋的桃花心木角柜,上面放着一个大理石雕刻的微笑着的美妙少女头像。 “这个地方,”帕西沃·约克说,“总是让我联想到狄更斯的小说。” 埃米丽·约克笔直地坐在一张靠背同样笔直的椅子上,似乎是在对帕西沃·约克不雅的姿态提出警告。听了帕西沃的牢骚话,她反而向前探过身子,倒像是鼓励面前的庸才谈论与文化有关的话题。 “哦,真的?那可太有意思了,帕西沃。这儿让你想到狄更斯哪一部小说了?” “《老古玩店》,”帕西沃答道,文化交流还没开始就给掐断了,“我倒情愿我们这帮‘血浓于水’的鬼亲戚还像从前那样,另外选个地方聚会。” “你很清楚,如果外出的话,可怜的麦拉会有多少麻烦。”埃米丽冷冷地说。 “可是依我看,可怜的麦拉如果不出去的话会更烦恼,”帕西沃又跟了一句,显然故意添加了挑战的意味,“至少还能一起喝上一杯。” 埃米丽明知这种争辩毫无疑义,还是固执地继续下去:“除非我的嗅觉欺骗了我,否则……”突然她耸了一下肩膀,看来是时机不对,“哦,麦拉来了。” “谁要到这儿来?”那边传来微弱的咕味声,几乎听不出是在说话。麦拉由安·卓尔搀扶着颤颤巍巍地挪进房间,用迷离的目光朝四下打量着。 “没事的,亲爱的麦拉,”埃米丽脆快地说,郑重其事地许诺道,“只有我们四个人。当然,还有安和那个不错的小伙子雅克先生。” “你用不着担心,麦拉。”帕西沃懒洋洋地说,“那位老公子哥儿还没露面呢。” 麦拉·约克脸色发白。安·卓尔皱了皱眉。埃米丽朝他呵斥了一声。帕西沃瞪了她们一眼,觉得更丧气了,看见麦拉脸上竟然落下两滴眼泪,他觉得哭笑不得。她嘀咕着说:“我真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安·卓尔连忙用手绢给她擦脸:“好了,没事。”埃米丽比刚才坐得更为挺直,脑袋像眼镜蛇的头一样高昂着转来转去,带着嘶嘶的嘘声说,“帕西沃,你真是个……” “没——错,我就是,”帕西沃·约克嬉皮笑脸地拖着长腔说,好像对自己的作为非常得意。 门铃又响了,麦拉·约克发出一声微弱的惊叫,嗖地站了起来。安·卓尔赶忙扶住她的肩膀:“没事的,”她轻声说,“没事的。” “无非就是罗伯特,”埃米丽说,“我想,还有雅克。”她瞥了安·卓尔一眼,安·卓尔正全心服侍着麦拉,神情却有些慌乱;帕西沃仍然懒洋洋地躺着。埃米丽盘算着,眼前这几个人要么动弹不得,要么腾不开手,要么傲慢地对谁都视若无睹,看来只有她自己跑去开门了。她站起身走了过去。 “肯定是罗伯特,”安俯在麦拉的耳边把埃米丽的话重复了一遍,“我想,还有雅克先生。”她半推半按地让麦拉坐回到沙发上去。 “肯定是罗伯特,”帕西沃嘲弄地说,“傍晚七点三十一分,小睡之后神清气爽,我就没见他有过例外。是不是,安妮?” “我希望你叫我卓尔小姐。”安说。 “好吧,安妮,就照你说的办。现在看看,”他说着朝她丢了个眼神,“罗伯特马上就会走进来,先跟你打招呼,然后才轮到我们。接着他就会坐下来咳嗽两声。你留心一下,肯定是两声。”他转回身去,重新躺回沙发上,把目光转向里面天花板与墙壁间的交汇处。 “怎么了,亲爱的?”麦拉小声间道。 “没怎么,”安说,但这不是真话。因为刚才帕西沃朝她投过来的放浪眼神使她打了个冷战。 “罗伯特,我还以为你这次没睡觉而是出去了呢。我们一直等着你呢。”埃米丽随着罗伯特走了进来,年轻的雅克端着古怪的东方人的架势跟在他们身后。身为一个男性秘书,雅克既不是家族成员也不是个单纯的仆人,这使他的姿态显得复杂。另外,每次来到这个有安·卓尔在场的地点,汤姆·雅克的心里都会感到一种兴奋的渴望。再有就是,他懒得走进这群人参与其间,因为对他们要说的那点儿事情他已经略知一二。这种种心态加在一起,使他显得淡漠、恭顺而又躁动不安,似乎随时都会借故告辞而去。 “晚上好,”罗伯特朝安招呼道,对埃米丽不满的呵斥声充耳不闻,接着他开始逐一招呼其他在场的人,“麦拉好……帕西沃好……”最后转向埃米丽正走过去要坐的椅子,因而他的问候就变成了等同于宣布会议开始的命令,“……埃米丽。”接着他坐到一张老旧而丑陋的织锦缎蒙面的椅子上,干咳了两声。 帕西沃得意地朝安使了个眼色,安转开了脸。罗伯特伸出一只手,年轻的雅克把一只公文包递给他。 “这件事,”罗伯特说着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账本,翻到用桔黄色书签夹着的那一页,然后把账本摊在膝盖上,“不会占用很长时间的。”接着他把两条前臂平放在账本上面,对他们说道:“但是在这之前我想说的是……” 帕西沃哼吟了一声。 “……就几句话。首先,我要在这儿说一下托马斯·约克先生的事情。最近证实雅克先生是无可置疑的、聪敏机灵的、诚实正直的年轻人。其实这种考证是没有必要的。不管怎么说,现在我认为可以把我家里的一些事物和责权交给他去处理了,因为这些个事情一直搞得我很难有闲暇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实际上,我把事情委托给他已经是既成事实了,只不过我想做得更正式一些。你们可能早就意识到,雅克先生对我们之间的事物非常熟悉,从房产方面的细节”——他拍了拍膝上的账本——“到对投资和会计业务的督察。他仍然会负责这些事务,只有一点变化。” 罗伯特·约克从衣袋里抽出一叠蓝色底面的纸,举在手里抖了抖:“这是委任状,指认雅克先生做我的代理——也就是说,在相关的领域,做我们大家的代理:负责处理我们各自的房产以及公共产业的维护;监督我们的投资和文件管理;还有最后一点,”——(他用低沉的腔调把最后这件事烘托得重大无比)——“雅克先生即将接管我的集邮工作——把我多年来积攒的所有邮票重新整理成册,并且制作完整的目录。” 他把委任状递给惊呆了的雅克。 “可是,约克先生,”雅克抗议道。 “什么都别说,雅克。这是正确的决定,我做了该做的事情。” “叫我看看那东西!”帕西沃一骨碌爬起来从雅克手里夺过那些文件,飞速看了一遍,然后用一种诡异的目光长久地盯着手足无措的雅克。帕西沃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把文件递了回来。 “埃米丽?”罗伯特问道。 社会工作者拿过文件匆匆看了一遍:“当然,我不敢装作懂得这类事情,”她说,“但是既然事已至此,你知道,特别是——我是说,你已经搞得无懈可击了……”她停下来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我是说,这该不是统管我们全家的权利吧?如果是这样,我认为没什么问题。”说完,她感到自己像是在提出异议,于是朝雅可点了点头,“这样很好,雅克先生。” 雅克(他从安·卓尔的面部表情推断自己表现得很有魅力)激动的满面通红,不胜感激地微微躬身致意。 “对有些并不了解这些事情的人来说,我亲爱的埃米丽,”罗伯特·约克平淡地说,“你理解得很正确。”他干咳了一声,这次仅咳了一声,“这件事就谈到这儿。还有另外的事情……” “你还没把那份东西给麦拉看呢。”帕西沃气急败坏地说。 “是吗?什么?”麦拉·约克神情紧张地环顾上下左右,糊里糊涂的样子。 “我认为,”埃米丽突然对那位家族里的骨干人物说,“你还是快点把事情说完算啦!” “没关系,亲爱的,”帕西沃露齿一笑,“我本不想到这儿来的。可现在既然我们都来了,那就该说什么说什么好了,是不是?” “没什么事,麦拉,”罗伯特·约克急促地说,“只是一张法律文书。你要想看就看看。” 麦拉显得心智明澈地说:“如果没什么问题,”她痛快地说,“那我也没意见。” 罗伯特·约克瞥了一眼堂弟帕西沃:“那就不谈这个了,在我们谈论惯常的事物之前,我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说。”他从手里托着的手帕底下拿出一只标准尺寸的信封,是很便宜的普通平口信封,在哪里都能买到的那种。他从中抽出一张五边形的硬纸片,“你们中间谁对这个无聊的把戏负责?” 众人莫名其妙地愣了一阵。埃米丽好奇地问道:“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罗伯特·约克神情冷峻地把卡片递给她。 “J?”埃米丽念道,“嗯,”又把卡片递了回去。 罗伯特伸手去接,但是帕西沃抢先把它夺了过去。 “哼!”帕西沃耸着鼻子哼了一声。 麦拉呆滞的目光被眼前传来传去的白纸片吸引住了,焦急地间道:“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安·卓尔俯过身去,从帕西沃手中夺过纸片递给麦拉。 “这是什么?”麦拉还是问。 “什么都不是,亲爱的,实际上什么都不是。”安说。 “我不同意这么说,安·卓尔小姐,”罗伯特·约克说,“看来,我必须再问一次——你们必须回答!谁对这件事情负责?” “不是我干的,”帕西沃见罗伯特第一个把极度怀疑的目光投向他的脸,不禁脱口而出。 “不至于吧,罗伯特,”埃米丽说,“这准是谁开了个玩笑。” “我可没看出这里有什么好笑的地方,”罗伯特说,“你觉得可笑吗,雅克?” 雅克把一直贪恋地望着安·卓尔的目光调过来:“哦,先生,我想也许跟你对半裁开的说法有关,可能是什么人故意嘲弄你吧,我觉得这样。” 罗伯特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们还有谁接到这种可恶的东西了?”——没有人作声——“那为什么偏偏我一个人接到了?” “你确实说过对半裁开什么的,约克先生,”雅克低声说。 “是的,可我现在想法儿又变了,雅克。”罗伯特恼怒地说,“不管怎么说,我的亲戚们肯定觉得这很让人开心。” “假如这样能够解释你对这么个小玩意儿如此幼稚的认真,罗伯特;”埃米丽粗厉地说,“我倒是乐意听你这么说。” 就在这个时候,客厅入口对面的北墙上的门砰地响了一声。麦拉·约克嗖地站了起来,安·卓尔也随着站起来。 “那儿有人!”麦拉颤抖着说。 雅克大步走过去猛地拉开门。安嘘了一声说:“没事,亲爱的!”轻轻拍了拍麦拉。 沃尔特出现在门口。他没有去管弹到边上的门板。他瞪着猫头鹰一样滚圆的眼睛,短小湿润的嘴唇没有些微颤动。他看了看满屋子的面孔——温怒的、惊愕的、迷惑的以及恐俱的面孔——然后走到安·卓尔面前干巴巴地说:“修好了,小姐。” “谢谢你,沃尔特。”安清澈柔和的话音打破了众人的迷惜,“是厨房的水槽,”她解释说,“下水不畅。” “我在水沟里找到了这个,”沃尔特说着拿出一个小东西。雅克离他最近,伸手接了过去:“一个指环。” “沃尔特找到了你的指环,亲爱的。”安对麦拉·约克说。 埃米丽满脸“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表情,于是安解释道:“这可是个很贵重的指环,上面还镶着珠宝呢。嗒,亲爱的。”她把指环从雅克手里拿过来递给麦拉。 “既然你也在这儿,沃尔特,”罗伯特·约克说,“我就问你点事情。你有没有接到过这样的邮件?”他朝沃尔特举起卡片。沃尔特走进房间拿过那张纸片,面无表情,一声没出。 “有吗?有吗?”罗伯特急急地问,“在你收到的邮件里到底有没有过这样的东西?” “上面打着个J的吗?”沃尔特问。 “甭管上面印着什么!” “没有,罗伯特先生。” “那你知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 “不,罗伯特先生。”沃尔特把卡片递回给他。 “那么,好吧,”罗伯特说着,专横地挥了挥手——似乎根本察觉不到这种带有他自己强烈的个人特征的动作。沃尔特把这理解成让他离开的命令,眨了一下滚圆的眼睛,朝门口走去,并且随手把门从背后关上了。 “那么,”埃米丽问道,“所谓的‘对半裁开’又是什么意思?” 罗伯特·约克温怒而又无奈地扭过头去。汤姆·雅克说:“那只是约克先生的一种观点。1847年美国发行了一种十美分的黑色邮票。有一阵子,每当邮局的五分邮票脱销了——或说是——用光了,邮政局长就下令把十美分的邮票一裁两半,代替五美分邮票出售、流通。这在当时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这样,当时遗留下来的信封上的邮票有的是竖着裁开的,有的是横着裁开的,甚至还有一些是沿对角线裁开的——也就是说,把它裁成两个三角形。 “有很长一个时期,集邮者当中流传着有关1847年黑色三角形对裁邮票是否存在印刷错误的种种猜测。有种说法是,个别邮局的工作人员由于漫不经心,不是把邮票沿对角线对裁,而是随便在票面上斜着裁去一个角,于是邮票就成了五边形——就像这张卡片的形状。自从出现了这些形状不规则的票面,它们就被认为是珍稀的品种,当然很少能在邮件上见到——事实上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因此它的价值也高的无可估量。约克先生认为有可能是什么人找到了这种邮票,于是用这种方法挑起他的兴趣。” “哦?”埃米丽·约克说,“这么解释实在是荒诞不经。” “尤其是那个J?”帕西沃说着,怪笑了两声。 罗伯特的脸变得紫红。他抓过那张卡片摇了摇,怒气冲冲地说:“J字肯定是什么单词的起首字母,或者,或者是类似什么东西!不管怎么说,我已经说了,我的想法已经变了!” 他把卡片和信封一起扔进他座位旁边的公文包里。他仍然红头胀脸,粗声大气,活像一个心地单纯、手脚笨拙的人在对一群精明诡诱、心灵手巧的人急切地表达自己的不满:“我实在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我讨厌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那就算了吧,罗伯特,”埃米丽不耐烦地说,“我要晚了。咱们能不能快点儿?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说完吗?” “是啊——上帝——有——事儿。”帕西沃从旁阴阳怪气儿地说。他用恶毒的目光盯着他的堂兄罗伯特。“我也有事儿非得这会儿说不可,你最好给我好好记住:你若还是把我名下的账目弄得乱七八糟,罗伯特,看——我——怎么——收拾你!” 罗伯特·约克瞪了一眼帕西沃,涨红的脸色变得灰暗了。他又四下扫视着一张张惊愕的面孔(那些脸上似乎写着:这是在对他说吗?),最后他转向帕西沃(这根本不是在说他!) “我搞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帕西沃。” “别再自作聪明了,你这是双重欺骗,两面派,心地卑鄙,像那个小矮子拿破仑一样狡猾,”帕西沃恶狠狠地说,“你很清楚是你逼着她干出那些事情的。” “她?”罗伯特说着又朝他熟悉的各个面孔看了一圈。 (埃米丽的脸涨红了,但是心神迷乱的罗伯特根本没有察觉)。 “我只是提醒你,别再暗地里捣鬼。别那么干,罗伯特。我警告你。我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凭你那小兔子脑袋连想都不会想得出。假如你还不收手,别怪我不客气!” “可我根本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恼羞成怒的罗伯特找不出别的可说了。 帕西沃凶狠地毗着牙冷笑着,突然站起身朝罗伯特逼过去。罗伯特吓得朝后直躲。但是帕西沃只是猛地抓起他的小汉堡帽,一溜烟走出了屋子。 “可是,帕西沃,怎么回事——?”罗伯特瞠目结舌地举起账本。 帕西沃的回答就是把大门砰地一声撞上了。 麦拉·约克紧紧抓住安·卓尔的手臂:“谁在那儿?” “嘘,亲爱的,没事儿。”安小声安慰她。 罗伯特神情怪异地说:“很抱歉,我实在很抱歉。” “这不能怪你,”雅克用跟那姑娘一样的语气安慰道。 “当然不能怪你。”埃米丽语气决然地说。她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是迟疑了一下又闭口不说了。 “那,我们就接着说吧,”罗伯特说着,舔了舔嘴唇——显然是下意识的动作,因为他又重复了一遍,“现在,我们这里有一份账单,是——啊——中心花园买肥料用的。这笔钱当然要从公用基金里出。还有……我清点了一下老那萨尼尔·约克收集的镶金餐具的损坏数量。尽管那些东西都是在麦拉家里被管家打碎的,实际上那属于我们大家。所以置换这些家当的费用也应当从我们的共有基金里出……” “这真是太可怕了,”埃米丽叫道,忽而又转回安全的立场上去了,“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那怎么办,”罗伯特继续说,“难道应该从那女人的薪水里扣吗?雅克,那些盘子估价是多少?” “大约一百八十美元吧,先生。” “其实她打碎的并不很多。”安·卓尔怯怯地说。 “算了,”埃米丽说,“把它划掉吧,罗伯特。” 罗伯特看了看众人,然后在账本上做了个标记:“很好。但以后不能再这样处理了。现在,啊……是的……沃尔特报告说,帕西沃房前的路缘石碎了。帕西沃其实应该参加对这件事的讨论。”他又急又恼地说,“你们凭什么以为……” “别提这件事和帕西沃了,”埃米丽声嘶力竭地说,“求你了,罗伯特,随他去吧,太晚了。” 于是罗伯特·约克又继续他的报告——摊派税金的问题和缴纳保险金的问题,而且重新讨论是否对每个家庭及其雇用者在每月第一天支付月薪的问题——在三十一天的月份,多出的那一天的费用要由个人承担的问题——对此埃米丽·约克一直持反对态度,因为她坚持维护劳工的权利,而罗伯特·约克似乎在试图作一个皇室特权辩护者,最终总是以“留到我们的下次会议再说”告终。 所有这些会议,所有人都意识到,都是一些全无必要的繁琐的仪式,那些事物完全可以交给其他人轻而易举地解决,打个电话就能办到。但是自从他们郑重其事地进驻约克广场(按照已故的老那萨尼尔古怪的遗嘱),这种方式就已经被固定下来,直到将来他们之中有人被死神选中为止。 对祖上恩泽心怀感激的罗伯特·约克全神贯注于有条不紊的家事议题,尽管对堂弟莫名其妙的爆发仍然耿耿于怀。埃米丽也坚定不移地遵从,因为她认为这是她的职责,而履行职责是她生活的全部。雅克被赋予新的责任,谦恭得俯首帖耳。麦拉·约克的心神则紧紧牵系在通往某个神秘时空的半途,而安·卓尔的心思全在汤姆·雅克身上。直到最后一个议题得到确定,最后一项内容记入账本,最后一张账单经核对注销,早晨的邮件被确认签发,而最后,最后,下一次会议的时间被确定(一般定为下个月的第一个工作日,这是一种除罗伯特以外人人都感到荒诞不经的定式)。 接着众人解散,各奔东西:埃米丽去接待她的那些未婚母亲;麦拉回到她的床上;安在把麦拉安顿妥帖之后,直奔她跟雅克心照不宣的约会地点;罗伯特·约克径自回到他的书房,全神贯注地琢磨他那集邮总目的制作计划。自然,当麦拉·约克悄无声息地蜷缩进自己房中的被褥之间,没有任何人再去理会她。安·卓尔和汤姆·雅克彼此的思恋是难以表述的。而这时罗伯特制作邮票总目的工程还没有正式启动。埃米丽到达她的工作地点已经比预定时间晚了许多。 另外,谁也不知道帕西沃跑到哪里去了(而且谁也没有去探究这一点)。 这仅仅是那些日子当中的一天。 [book_title]第七章 攻击 他独自坐在旅馆的房间里。床上没有睡过人,两条单薄的浴巾也没有被碰过。他正用一台廉价的袖珍打字机缓慢而细致地打印,不时停下来仔细地调整信纸在卷纸轴上的位置以便把字打在两条淡蓝色格线的中间,不让任何一点偏差或倾斜发生。他只用两个手指敲击键盘,像经常用两个手指打字的行家那样,尽量保持相同的力道,使敲上去的字母字迹清晰,墨色均匀。他写道: ……另外,你要花一个早晨修剪罗伯特·约克城堡塔楼上的青藤。到了午餐时间,把你的园艺剪刀留在塔楼上,你自己下来。这次,你要从前门走出去,这样你就可以从他的书房门口经过。 你要在那里等上足够长的功夫——一定要确保这一点——把你手表上的时间跟他壁炉上的钟表调成一致的时间,要精确到秒。如果周围有人活动或从身边走过,你就另找一个时间再去对表。 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忽略这些细节——它们对我的计划和你辉煌的未来都是至关重要的。 7:20,按原路悄悄返回塔楼上去。无论上下塔楼,如果你被人看见了或是被询问,你都回答是去找回你的园艺剪刀。 7:31,去数数塔楼顶上围墙池侧边缘的石块,从拐角上紧埃着水泥墙的第一块石砖数起。 7:33,你这时应该站在你的手刚好摸到第七块石砖的位置。你会发现这块石砖周围的泥灰破裂、脱落了许多。 7:34,你要精确地在这一时刻竭尽全力推下那块石砖,让它从塔楼上落下去。 然后你无声无息地拾起你原来放在那里的园艺剪刀,不慌不忙地走下塔楼,从厨房穿过,沿着车道走进车库。 把园艺剪刀照常挂在钩子上,从长凳上拿起管钳,绕到帕西沃·约克那辆莱恩牌赛车的右侧,躺在预先为你准备在那里的机修平车上,滑到那辆跑车的下面,把曲轴箱里的油放掉。不要理会任何声响或任何人的话音,直到有人叫你两遍以后你再应声。 那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你到塔楼上去的事情。 那块巨石和与之相关的任何事情都跟你没有关系。要沉住气,什么也不要自告奋勇地去做,而最重要的是:做你自己。 做你自己,我亲爱的沃尔特。做你自己,因为这样你才能让我为我的选择感到快慰。观察你自己做你自己做得怎么样,跟我分享我为你感到的骄傲,就像我所确认的,这是一个成功的选择,你也要确认这一点。 没有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做到你做到的一切。没有人能够做出你将做出的一切。谁想如此完美地成就这些事情,他就必须成为你——而惟有你能够成为你自己。 做你自己吧,我亲爱的沃尔特。 你是否问过自己,为什么我要用这些大写字母召唤你,我亲爱的沃尔特?——为什么从前我没有这样做,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我向你确认,有的,而且我向你保证在我以后的信里解答这些疑问。要等到你为我——为我们完成这些工作之后。 把这封信如前销毁。 Y [book_title]第八章 闭门造车 当纽约市警察总局的警官理查德·奎因忍受了所有的一切,最终感到自己已经受够了——也就是到达溢流的临界点的时候,那个时刻终于到了(它又一次到来)。他能够辨识出种种迹象。从长期的职业活动中,他知道如何适可而止,见好就收,也知道如何不动声色地排遣掉那些不尽人意的感受。但是他也知道,一旦作父亲的威信一败涂地,他们父子间的关系就如满盈的大坝,多一滴水都可能招致它的溢流和崩溃——毫无预警,却会涛声震天。 那个时刻是在一个傍晚到来的。那会儿警官把自己领回了奎因公寓,却发现没有埃勒里笑脸相迎(或愁眉苦脸)地招呼他进门,或端出一杯清冽的冰水威士忌帮他一漱从中央大道带回来的满口砂尘。 老头几乎能察觉到自己失望地发出了一声叹息。他用脚后跟拨开休息厅的门,拔下钥匙,像只老家雀似地朝里面探头探脑,凝神悉听四下的动静,而接下来令他沮丧不已的是发现其时其地迎接他的恐怕只有他自己了——也就是说,埃勒里肯定在外边找到了什么乐子,有事可干了。 埃勒里书房中的打字机悄然无声,老警官的第二层愿望像第一层一样落空了。 他的第三层愿望是一种充满希翼的遐想,属于这个嗜好光荣梦想的家庭所习惯的想象——诸如湿淋淋的青蛙转眼变成英俊骁勇的王子,六便士的股份突然报出七百八十五英镑的大价之类。就埃勒里最近的状况来看,老人家的第三层期盼无非是看到儿子用打字机敲出的字符一串串从这个沉闷的世界飞扬而出(远远超越中央大道司空见惯的案例、城市里蝇蝇狗狗、肮脏龌龊的隐私传闻或报纸上捕风捉影、微不足道的狗屁文章)……高超,远远脱俗于这个尘世,进入纯精神的星际空间……那种不绝于耳的敲击声应当爆出惊世骇俗的理念,把意识翻转,成为创见独到的起源。一个门窗紧闭的房间所孕育的答案,人们或许无从想象。一个凶手所怀有的曲折隐晦的作案动机在明察秋毫的埃勒里的演绎中,实际上逻辑清晰,用意昭然。或许,他编造出的故事是独一无二、前所未有的,在林林总总的侦探小说中技压群芳,让刁钻挑剔的评论界无话可说,而作者本人——当然,还有身为老爹的警官大人也只有点头的份儿。 希望的第三个层面也注定是破碎的层面,因为老人家深知这种创作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他情愿对儿子这种只顾耕耘不问收获的创作淡然处之。 可是……感受着大活人周围的死寂,嗅着空气中咖啡的苦涩,听着咖啡壶在无人理睬的炉灶上固执地尖叫,看着过量抽吸雪茄造成的淡蓝色雾霭飘浮在毫无生气的屋子里,奎因警官彻底泄了气,愚蠢的失望爬上了他的肩膀,他顿时散了架。 老先生穿过自己的房间,走到埃勒里书房外的过道上,站在门外朝里望去。埃勒里躬着纤长细瘦的腰身正伏在写字台上,形神消沉,一撅不振——跟昨天、前天以及过去的整个一星期以来呈现的状态毫无二致,而且看起来这种状态还要持续,他还会一直对着那台并无怨言的打字机发呆下去。 这时埃勒里从报纸上把目光移向门口(那双银灰色的眸子暗淡无光),脑袋晃都没晃一下,身躯仍然懈怠地伏在原处,说话的语气倒还像平时一样亲热(也像平时一样懒散):“您好啊,爸。今天城里又出什么事儿了?”这就等于在说“我这里今天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很平常。” 出什么事儿了?警官默想着。哦,是啊,有的是违法乱纪的勾当。绑票案自不必说;一个运送面包的卡车司机竟命令自己十一岁的儿子眼睁睁看着他用十二响火锐轰掉了他老婆的脑袋,就出了这种事儿;两个良心尚存的官员被某贫民区的居民抓获,被冠以造成该地区贫困状况祸首的罪名,遭到来自当地近乎全部人口的如雨老拳,目前躺在医院里不知死活,这就不能不让人掂量有关人类福利的问题了。 再有就是一个颇为神秘的事件,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由于发现了大量可观的生命真相,于是喝下多得难以置信的汽油,而送她去医院的急救车在半道上撞上了一辆出租车,双方司机、乘客、实习医生以及所有沾边儿的人统统当场丧命,只有那个可怕的小丫头幸免于难。而一个早在三十年前,在警察局还有着肮脏的马厩、散发着马匹诚实的气味(而不是碳酸味儿)的时代警官就认识的人——现在也是个上尉了——今天被人抓住了他伸到别人钱柜里的手。对这些事情你又能怎么样呢,儿子? “没什么事儿。”警官这样对儿子说。 “不对,”埃勒里说,“我正盼望……” 这就是他们彼此间的交换:说,或者不说,而这种时候警官已经快要憋不住一肚子的话了,他马上就会开闸放水,一泄而出,而且肯定热闹非凡。 “那好,你都知道些什么?”警官提高嗓音说,“你就知道你在盼望,”——溢洪口已经打开,洪峰下来了,势不可挡——“你就知道等着我带回礼物送给你,小宝宝,对吗?从中央大道新买回来的热乎乎、有嚼头的巧克力甜点心吗?” 埃勒里放下翘着的脚,转过身来看着他爸。老头子那里令人难以置信地已经摆出了一副气急败坏的攻击姿态,重心已经前移,两脚稳稳站定…… “嗨,怎么啦?”埃勒里说着跳起身来。 “你终于能离开你那张椅背儿啦!你整天都干些什么呀?” “我……”埃勒里张了张嘴。 “除了摆弄你那个打字机,你那两条胳膊还能干点儿什么?” “我……”埃勒里又张了张嘴。 “今天你喝了多少杯咖啡了?抽掉多少盒害人生肺病的烟卷儿了?你知不知道这屋子里什么味儿?听没听说过要开窗换气?这儿都成了大气污染实验室啦!你是中了什么邪了,埃勒里?” “哦,”埃勒里开口说,“我……” “你知不知道我常常盼着晚上能赶回家?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干,我倒是问问?就这样儿等我回来给你说故事?” 埃勒里说“唔”,笑了出来:“那当然好啦,老爸。刚才我以为您还认了真呢。” “认真?”警官嘘了一口气。他把外衣团起来朝屋子另一边扔去,同时飞速跨到埃勒里书桌的一端,探过身翘着下巴朝桌子上看,埃勒里甚至能看到他灰白的胡须在根根抖动,“我要让你知道我,奎因先生有多么认真!我——要——你——从这儿滚出去!” “什么?”埃勒里怯生生地问。 “出去!随便上哪儿,随便干点什么去!你管自己叫作家?好吧!想象一下,一个大活人应该干点什么——哪怕一丁点儿也好!——出去,只当你是个大活人。你给我快点儿,埃勒里,那样儿也省得我再骂你!” 蓄积已久的焦虑和温怒终于在这个临界点爆发了,一泄而出。警官冲过去捡起地上的大衣,跺着脚走出埃勒里的书房,嘴里喋喋有声。望着这一幕的埃勒里两眼圆睁,嘴巴大张,像个十足的白痴,好一会儿他才用修长的手掌搓了搓一直没有修剪过的下巴,重新坐下来,目光也变得机敏了。 就这样,警察总局的警官理查德·奎因发现自己提着外衣,拤着钥匙,站在儿子书房外的过道上,穿过埃勒里创造的难闻的蓝色烟雾,瞥着儿子细瘦的腰身和尖削的下巴——他似乎伏在桌边睡着了。 警官叹了口气。他本人的又一个工作日已经过去了,而埃勒里…… “还在那儿拼命胡思乱想呐,儿子?”语气里似乎还带了点儿笑意。 突然间,一切都不同了。 埃勒里睁了眼,从椅子上跳起来,绕过写字台冲了出来,大叫着:“爸,我想出来了!” 老人退回半步,吓了一跳似的:“想出来了?” 埃勒里跟在父亲身后,用细长的手指顶着父亲的后背说:“那天晚上您说对了,爸,可是您又错了。我可是什么都错掉了。我以为我必须等着有什么事儿发生了才能写下去。完全是职业性的蒙昧。我要做的全部事情就是搞清楚为什么写不出来。可是今天我搞清楚了!” “你搞清楚了?”警官小心地问。 “我的麻烦在于,”埃勒里呵呵地笑着从父亲头上抓下帽子,又从他手臂上夺过他的外衣,从他肩膀上方向前扔了出去,然后推着老头儿坐到壁炉前堆满杂物的沙发上,“我的麻烦在于我有一副属于当代的头脑。就这么回事儿,爸。这绝对是一切错误的根源!” “是吗?” “当然!我的头脑总是离不开当代的思维方式。我是说,我写的东西总是根据我当时正在经历的探案过程,或者是你在城里遇到的案例——都属于真实的、发生在眼前、当今的事情。但是时代变了,我的老先生。”埃勒里一边说一边走来走去,像钻木取火的男孩儿那样拼命对搓着两只手掌,脚尖还不时踢踢地毯,一跃坐进沙发,又打个挺儿站起来,奔回去拾起父亲的衣帽,“时代的变化越大,他们变得就越快。知道吗?哈?埃勒里的法则?见鬼,他们从一本书到另一本书之间变得太快了——我有什么可说的?从一天到另一天!——你简直看不到有什么会发生。明白我的意思了吗,爸?我跟您说清楚了吗?” “没有。”父亲说。 “好吧,您看!”埃勒里叫道,“开电梯的会遇到什么?” “什么?”父亲说,“谁?” “电梯司机。我要告诉您他们会遇到什么事情。他们正在消失,正所谓——自动消亡。看看剧院。你还能分辨出完整的戏剧吗?十秒钟就换过一幕。台词全部由名词和形容词构成——根本没有动词。演员们挪动布景,舞台助理们反倒在那里表演。而一些大角色很可能从观众席里露出头来。一切都不是固定的。不再有追光灯。不再有昔日舞台上的一切。所有事物都改头换面了,不可预计,功利性地制造神秘感——不是那种等待破解谜底的神秘感,而是一种让你回到家里躺在床上还得琢磨的疑惑——那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们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我的上帝,再看看您的外衣吧。”埃勒里把警官的外衣翻过面来,寻找那上面的标签,“在这儿!混纺的涤纶、奥纶加上尼龙衬里儿。你穿在身上的简直就是煤炭、水和空气的混合物,爸,我敢打赌,您准以为它们都是从绵羊身上剥来的呢!”埃勒里大笑着,兴趣盎然地玩味着,走去把大衣和帽子挂到门道旁的衣帽架上,“哦,不,您不用动,爸——我去调和那些东西。” “什么?”警官问。 “饮料。”埃勒里蹿进了厨房。警官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两眼半睁半闭。埃勒里一阵风似的从他面前掠过,冲到角落里的酒柜,警官赶忙打起精神坐直了,“是的,长官,我的错误就出在那儿,脑筋总在当今的事情上打转,”埃勒里口齿伶俐地说着,抓过一把不锈钢冰撬,还没撬出一块冰,手指头先被戳了一下,“见鬼。”接着他用帆布垫着,操作也小心了。 “看。我并不想故弄玄虚,爸,可是有时候我总感觉我属于天敌一类的……” “什么?” “哦,我是说,我的存在是由特定的犯罪者的存在决定的。我之所以在这边干这些事情就是因为他在那边干另外一些事情。他是……”——埃勒里细致地撬着他的冰块——“他是游戏的另一方玩家。” “另一方。”警官看着埃勒里在酒柜上鼓鼓捣捣,舔了舔嘴唇。 “是的。哦,是这样。我已经又可以动手写了,因为对方的玩家已经不存在了。”他瞄了一眼酒瓶里的那点烈酒,“他已经跟不上时代了——被淘汰出局了,我也跟着他一起下场了。我说的是那个旧我。明白我的意思啦?” “快点吧,”警官道。 “这就好,爸。因为,你看,你们制定的刑侦法则充斥着太多的巫术一样的东西——搞到一撮尘土,你就会判断出凶手的身高、体重、受教育程度以及生活习性。今天的侦探科学专家把非同一般的东西划归一般——快速的通讯、电子窃听器、脑神经科咨询、大众指纹资料库……”他把父亲等待许久的饮料递了过来,可是手指却固执地久久没松开杯子,嘴里还在忘情地喋喋不休,“怎么搞的,就连为电视播音员写稿子的人也在那里大放厥词,胡乱搬弄一些时髦的词汇,什么放射量测定器呀,多种波动描绘仪啦,还特别喜欢生拉硬扯上一些从实验室里鼓捣出来的奇迹,有时候他们引用得居然还相当正确。”埃勒里坐进沙发椅,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在这种世道里,像我这样过了时的、死抱着旧式幻想的小人物还有什么机会呢?在这个真实的世界上再也没什么可惊奇的了。或者毋宁说,所有事情都令人惊奇,可是人人都见多不怪了,好奇的人消失了。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两位数计算机是何许模样;我也根本玩不了那种电子控制的棋类游戏——我一次都赢不了它。天哪!”俩人喝着酒,警官忧虑的目光不时悄悄朝儿子脸上溜过去。 埃勒里砰地一声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所以!现在我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灵感了,我知道怎么办啦!” “真的?” “真的。” “怎么办?” “我不打算采用任何案例了——我的、你的、任何人办的案子我都不用。我已经从探案里走出来了。从现在起,我写的东西都要从这里出来”——他指了指太阳穴——“全部由这儿出。一些新的东西,全然不同的东西。现在我还不很清楚,但是思路会有的。” “不再采用案例?”父亲沉吟良久说。 “不再采用。” “那太糟了。” 埃勒里不得不反过来琢磨了一阵子。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父亲也正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盯着他。尽管埃勒里仍然固执己见,他还是谨慎地沿着原来的思路调回头去思索再三,就像在一片看不清落脚点的泥潭中跋涉。 “太糟了?”埃勒里说,“爸,您是说‘太糟了’吗?” “我说的就是这个。” “是呀,可是您在说这句话之前,好像还说了些‘你这个…你那个…’之类的话。” “我说的?”警官底气不足地说。 埃勒里抿着下嘴唇想了一下:“爸。” “嗯?” “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埃勒里大叫道:“那么大的火气!那天夜里你指责我非得等着有案子发生才能写出东西来。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朝我发火么?因为你对自己没有带回什么消息而感到内疚!今天晚上,当我宜布我不再依赖任何案例做我小说写作的基础,您就开始变得羞羞答答了。还用您提醒我吗,爸?‘靠人喂养的小崽子,嗷嗷待哺呢!’那么您老人家倒是从城里给我带来什么营养品了?” 两人会意地大笑起来。虽然一笑而已,也算是到了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境界。 警官挪了挪疲乏的身体,把手伸进了衣袋:“有个人有天晚上被人杀掉了。一个人或几个人干的还不清楚。事实上,一切都还不清楚。” “下文呢?” “下文。他被害之前在寄给他的邮件中收到这么个玩意儿。”警官拿着从衣袋里掏出个东西,走过去把它放在埃勒里面前的茶几上。 埃勒里躬着腰凑近去细细打量警官摆在他面前的东西,两条眉毛微微皱在一起。那是个裁剪得不规则的五边形白色卡片,上面印着一个大写字母J,像是用黑色印油打印上去的。 警官说:“这仅仅是个开始。” [book_title]第九章 Y初战告捷 “还真没见过这种事情,”奎因警官说,“那幢房子,我是说,就像外科医生的器械盘。角落里的椅子都摆放得那么仔细,就像给绘图员用三角测量确定的。巨幅的油画挂在墙面的正中心,也像是经过量算似的那么精确。两个同样大小的小幅油画分别挂在与中央的大画框等距离的两边。连地板上铺的地毯边缘到每一边墙脚的距离也都不差分毫。整幢房子都是这样精确布置的,只有秘书的住处除外——当然这不是说秘书的房间就很杂乱,只不过看上去还像是人住的地方。可是其他的房间统统没有一点活人气儿。你自己会看到的,埃勒里。” 埃勒里没有吭声,只是盯着那张卡片出神。 “可他呢——这个窗明几净、精雕细琢的豪宅的主人呢——成了一摊令人作呕的烂泥,上帝呀,真是你、我所见过的最可怕、最恶心的场面了。”老人继续说着,“我看到过无数事故现场,没见过这么邪乎的——溅得满院子都是。于是我就有了一种预感,这恐怕又是个异乎寻常的案子——或许正合你的胃口,埃勒里。尸体就在他那讲究的餐厅窗外,放在一个铁框的两轮推车上,除了脑袋;我是说,脑袋给砸烂了,没影儿了。有人从他的头顶上方把一块二百多磅重的花岗岩石砖从四十英尺高的塔楼顶上推下来了……正砸在他的脑袋上。” “您说的这个死者就是罗伯特·约克吧,”埃勒里突然说,“住在约克广场。” “你怎么知道的?哦,看报了。是的,”警官说,“正是罗伯特·约克的案子,没错儿。” “我可以留着这张卡片吗?” “行啊。” 埃勒里拿起那张白色的卡片,反过来掉过去地看着。 “这个‘J’是什么意思?” “你来告诉我吧,儿子。整个约克广场住的人没有一个姓名里带这个字头的,没有约翰( John )、杰克(Jack )、吉姆( Jirn)、卓恩(Joan)或者约沙法特(Jehoshaphat ),也没有庄森(Johnson)、杰克森(Jackson)或是吉姆森(Jimson)之类。” 埃勒里把卡片放回茶几上,有点着迷了:“接着说。那肯定不是一场意外事故吗?” “不可能。除非有人偶然性地把砌在石砖之间缝隙里的泥灰弄碎铲掉,偶然性地用撬杠把那块石砖撬松,然后又偶然性地把脱落下来的泥灰和渣土统统清扫出去。维利警佐到上面去看过,那里干干净净,一撮渣土都没有。我也亲眼得见。没人来得及推下巨石之后再把现场彻底清扫干净。所以这一切都是预先准备好的,也许是几天之前,甚至是几个星期之前。所以显然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谋杀。” “那块花岗岩石砖是怎么从塔楼上掉下来的?” “用很大的力气推下来的。那块石头并不存在不稳定的问题,埃勒里。石砖下面的基础非常平整坚固,即便它四周没有砌上泥灰,就算刮上一百年的飓风它也不会自己掉下来。” “这么说,那块见鬼的石头专门等着罗伯特·约克恰好走到它下面的时候才往下掉……?” “妙就妙在这儿。罗伯特·约克按照他在五月十五号到十月一号之间的作息惯例,每天傍晚七点半,天气好的话,都会从房子里溜达出来,大概用上十秒钟吧——你听好,十秒钟——‘恰好’走到那个地点(这块石砖的下方),并且在那儿站到八点半。遇上风天雨天他就在书房的沙发上躺一会儿。但是晚饭以后他一概要小睡一觉,不多不少,整一小时。” “他这习惯,住在那儿的所有人当然都是一清二楚的喽?” “就连广场以外的居民——我都没心思打听他们——还有人想仿效他那种规律的生活方式呢。他喜欢把自己每天的活动都安排得准时准点儿,分秒不差。连睡觉他都能准时入睡,准时醒来。” “体内的生物钟哇。”埃勒里点着头说,“有谁能到塔楼上去,爸?” “谁都能上去。”老人嘟囔着说,“外面有个大门,直通塔楼楼梯;连接前厅和厨房的楼梯间里还有一扇门,也通塔楼。” “两个门都上着锁吗?” “只有外面的门锁着。可是那把锁只是个老古董似的摆设,你用门牙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打开它,根本不会留下撬过的痕迹。” “石砖掉下来的时候有谁在房子里?” “没有人。男仆在车库,正忙着把汽车里的废油放掉。” “他听到什么动静或者看到什么没有?” “他说没有。这也有可能。车库离塔楼前面比较远,而且石头毕竟落在人身上,等于有东西垫着落在地上。” 埃勒里作了个苦相:“谁给约克做饭?” “有个料理家务的女佣,晚上在外边住宿的施里弗太太。她总是在差一刻七点把晚饭准备好,罗伯特·约克在七点过五分用餐完毕。这时她就把餐具碗碟端回厨房,然后回自己家去。” “她离开之前不把餐具洗干净吗?哦,当然,或许是怕吵了主人的睡眠。” “完全正确。” 埃勒里用手指把下唇拉得老长:“有没有想到问问周围的人,那家伙的睡眠是不是很实在呢?” “我没问。可是大多数人共同的印象是:罗伯特·约克睡着了的时候,到他自动醒来之前,就是救火车的警笛也休想把他吵醒。” 埃勒里皱起眉头:“这么说来,女佣为了不惊扰主人睡眠而放着碗不洗的说法就是无稽之谈了?” “我问了她。她说只是习惯了而已。三年前她初到这里帮工时,发现主人有这么个餐后小睡的嗜好,只好暂时撂下那些工作先回家去。时间长了她也懒得改变这个干法儿了。” “是个五大三粗的娘们儿?” 警官忍着笑说:“是个瘦小结实的娘们儿。” 埃勒里眯着眼对着半空中嘀咕了一阵,突然开口说:“那个男仆有什么情况?” “你是说沃尔特?哦,老实人,没什么疑点。那天也到塔楼上去过,修剪常青藤来着。他说,那天即便石砖底下的泥灰松动了,他也不会注意到。这种说法我倒是能相信。石砖之间的缝隙很窄,底面的泥灰的碎裂松动的确不会很明显。当然,也可能全部事情都是沃尔特一手完成的,干完之后悄悄溜下来,猫到车库里去。但是其他人也办得到,人人都有可能。” “啊,”埃勒里慢悠悠地说,“完全正确……是谁发现了那具没头的尸首?” “他的秘书,名叫汤姆·雅克的年轻人。雅克近来正帮着他主人整理他积攒的邮票——老大的工作量,被弄得经常开夜车呢。” “这个雅克跟约克一起吃的晚饭吗?” “没有。平常他大多跟他一起吃。可是施里弗太太告诉我,最近他经常出去吃。” “到哪儿去?” “那天晚上么?他在麦拉·约克家里——住在广场东南角城堡里的那个。” “怎么会这样?” “麦拉花钱雇了个伴儿,一个叫做安·卓尔的姑娘。看来那姑娘是把小伙子雅克弄得热血沸腾了。他跑到麦拉·约克的厨房里跟那姑娘共进晚餐去啦。麦拉在楼上卧床歇息,正生着病。” “所以那姑娘就是雅克不在现场的证明了?” “他们俩人彼此证明。”老人作了个怪相说,“我最讨厌这种情况。顺便说一句,那个叫做卓尔的美妞儿,不让你小子的血也开锅冒泡儿才怪哩,我的儿子……” 埃勒里打断了他的话:“约克广场住着的其他人呢?” “哦,堂妹埃米丽声称她正独自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信。堂弟帕西沃说,他也独自在他自己的房子里,因为脏衣服洗了,所以他上楼去取了一套干净的换上。” “所有人都有嫌疑,包括佣人?” 老人阴沉地点了点头:“正是这样。他们之中任何人都有可能作案。” “也包括那个从迪比克来的人,”埃勒里思索着说。 “理论上,可以这么说。但是我并不认为这个案子是个临时过客干下的。陌生人不可能事前在约克广场周围晃荡好几天——甚至提前几个小时——弄碎某一家塔楼上某块石砖周围的泥灰。” 埃勒里低头看着那张印着“J”字的卡片:“报纸上评论说,罗伯特·约克死于非命,这意味着全部资产清算之后他那几个堂弟妹每一个人都得到额外的一百万美元遗产。顺便问一句,什么时候处理他的资产?” “那得根据遗嘱,大约六个月以后吧。整个家族的遗产始终要由在世的后代平分继承。” “又是那套老掉牙的唐提式养老保险制度,愚不可及。”埃勒里不屑地说,“老那萨尼尔·约克的把戏,您该说到他了吧?” “是呀。罗伯特的遗嘱同样把他所有的产业留在家族的共同账目之下。其实也算不上很多——我是说,跟那些资产雄厚的大家族比起来不足挂齿——尽管对你我来说算得上天文数字。” 两人沉默片刻。 “埃米丽·约克好像在避世修行吧,不是吗?”埃勒里低语道,接着他抬起头来,“还有,麦拉是个残废吧?我看不出她们任何一个会跳出来,为了多得一点遗产而想法子削减继承者的人数。这种动机恐怕只有到帕西沃身上去找了。” 警官若有所思地说:“这只能在你我之间说说而已,儿子。我倒希望是这么一个路子呢。那家伙是我见过的最可恶的一个能说会道的大毒瘤!” “我也搜集了一些消息。设想,即便帕西沃是个令人生厌的人物,他的三百万美元很快就要花光了,想再分一百万遗产到手,他会怎么办?” “你是在开玩笑?” “我是说,足以构成谋杀动机。” “哦,算了吧,埃勒里。你接着就又该东拉西扯了。除了这个人以外,那个家族里两个女性成员是否存在作案动机,我也没把握一举排除。” “您认为埃米丽或者麦拉能把二百磅重的花岗岩推下来?” “她们可以花钱雇个有力气的家伙替她们干,有这种可能吧?而她们可以亲自做好那些准备,清扫一下泥灰渣土她们还是干得了的。” “有什么迹象吗?” “容我个功夫,好吗?”警官嘟嚷着说,“但是难以想象她们的动机是什么。就拿埃米丽来说吧:她一直在禁欲修道——拥有百万资产的苦修者,而且狂热得无以复加。她在自己的城堡中仅仅占用了两个小房间,白天出去为一个收容所工作,靠那儿的薪水过活,还把从家族继承来的钱倒贴给收容所。如果有朝一日能继承更多的资产,我相信,她绝对会把她的工作对象考虑在她那雄心勃勃的规划中。真是个有趣儿的老姑娘。就算出现任何有可能改变那数百万资产分配的事情,我也不会认为是她在作祟。” “那么麦拉呢?” 老人慢条斯理地说下去:“她看上去不像个危险人物——看上去不像。也许她就像她给人的印象一样吧。可是……我不大清楚。麦拉似乎深不可测。问题是,我无法归结出她究竟是哪一种类型的人。隐晦、模糊、难以估量……”他摇着头说,“你自己会看到的,埃勒里。” “可是我还没说我要……”埃勒里说。 “哦,对了。抱歉。”父亲说,“假如你愿意参与我这个案子的调查,那么你会看到的。” 埃勒里嘟囔了两声,接着又平心静气了:“还有什么人会感到一个没有了罗伯特·约克的世界会更令人舒心?” 老人耸了耸肩膀:“依我看,没人喜欢他,也没人恨他。他那个年轻的秘书倒是说,罗伯特一向讲求绝对公正。当然,对罗伯特的优点,除了雅克,很少有人欣赏。” “哦,是这样?那为什么?这个雅克为人如何?” “聪明,有点儿书生气。我们对他挺感兴趣,因为他正在整理罗伯特·约克积攒的邮票,还要给他重新编排目录。埃米丽和帕西沃都建议他继续整理那些邮票,这当然是因为邮票和罗伯特的其他个人资产一样,都将归为家族的共有产业……” “等一下,”埃勒里突然坐直了身子,“一提到集邮,我倒想起一点别的。罗伯特·约克——对了!他的集邮数量非常可观,可以说是纽约数得着的集邮大户。这就意味着汤姆·雅克正在染指一笔无可估量的巨大财富……” “不错。”警官笑了笑,“随便用个旧信封带出去那么一小枚邮票,他就能换回万把美元的现钞。这也正是我们注意他的原因,尽管他不像那种人。嗜财如命的人都挂相,多少能看出来一点——对啦,我们那位罗伯特恰恰是这种人物!——他可不会让他那些珍稀的邮票像碎纸篓里的废纸片一样说丢就丢呢。他的资产代理方——也就是一家银行,顺便提一句——甚至替他存了一份清单,罗伯特迄今为止买入或者卖出的全部邮票统统记录在案。” “有备无患,”埃勒里说着耸了下肩膀,“那么雅克在罗伯特死后能够得到些什么?” “至少我还没听说有什么东西。他的薪水只不过在近一个星期左右提高了一点,这也是因为罗伯特给他增加了一些担子,让他掌管约克广场产业经营方面的一些琐事——当然,这是他们全体认同过的。事实上,埃米丽和帕西沃——从逻辑上来看,应该还有麦拉——都希望雅克能够胜任这份工作。他似乎也真有这份能耐,而且干得挺高兴。” “怎么个高兴法儿?” “你是说在罗伯特被谋杀这件事情上?不。相反,雅克好像很受打击。我必须承认,在我们调查询问过的所有对象中,他是惟一更倾向于喜欢罗伯特的人。” “那好,注意这个人。”埃勒里说道,“还有谁?哦,那个男仆——沃尔特。他怎么样?” “不问不开口,两只手挺勤快,无所不能。观察能力和行动能力大概不像口头表达能力那么差。除了那个女佣负责的那些家务活儿以外,那地方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他照看、料理。” “那个女佣呢?姓什么来着——施里弗太太?” 奎因警官摇着头说:“只是个女佣而已。也帮着麦拉·约克的女伴儿——安·卓尔——分担一些清扫庭厨的重活儿,每星期做一次大扫除;除此,每星期两次整理一下帕西沃的住处;常规性的工作就是料理罗伯特每天的膳食。无论罗伯特还是施里弗太太都不会从罗伯特——或是其他什么人的消亡中得到任何好处,至少我看是这样。” “还剩下一个姑娘没说到。” “啊,那姑娘,”老人颇具意味地点着头说,“等你自己去观察吧,埃勒里……” “别老跟我这么不着四六地瞎逗,”埃勒里抗议着,嗤了一下鼻子,重又低下头去琢磨那张卡片。突然他抬起头来,“等等!我有点含糊。您递给我这张纸片的时候……是不是说过……这只是第一张卡片……这类的话?” “嗯?”警官说,“哦!没错儿。” 埃勒里诧异地盯着他:“您是说,还有第二张?” “我说起过吗?”老人一本正经地问。他把手伸向另一个衣袋,从中掏出另一个五边形的白色卡片,放在儿子面前的茶几上。 这张卡片上,同样,也有一个打印上去的大写字母。 一个H. [book_title]第十章 继续攻击 他独自坐在下等旅店的房间里,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在那张印有浅蓝色格线的信笺上打印好的文字。他眯着眼,用食指划过每一行,逐字逐句地仔细检查。 有一部分是这样写的: ……告诉你,正如我许诺过的,为什么我要给我亲爱的沃尔特写信。我写下的每个字都是意味深长的,当我把它们写出来的时候,它们便精确地各有所指。 “我的”意味着你是我的,是我的造物,也是我的财富。在所有人当中唯你有此殊荣,因为你懂得谦恭有多么强大的力量,谦恭的人才能继承这大地。让草丛中的佼佼者高昂它们尊贵的头颅,在抢占天空的蠢行中争上恐下吧。可是,正像低矮、枯黄、毫不起眼的小草,你却能在太阳的临照下得天独厚地存活下来,任那些高挑傲慢的出头之草随风荡尽。 “亲爱的”,意味着你是惟一“被选中”的,对任何别的生灵我都不会使用这个词汇。它意味着“宝贵”。它意味着“可以信任”。而最重要的是,它意味着“不可侵犯”,因为在我的庇护下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你。 最后,也是最了不起的是——“沃尔特”。“沃尔特”指的是你本人,我亲爱的沃尔特,独一无二,具有谦恭而高贵的天性,对掌管生死的、无形的命运如此恭顺的你。 现在,有件小小的、斯文的工作需要做得完美,所以我再次召唤你。你会在这封信的信封里发现第二张卡片。像第一次一样,你要把它清晰地印上一个字母。 要确切地按照下面示意的那样印上字母“H”: 要注意把卡片裁去一角的截边放在右下脚。 字母“H”中间的横线略高于整张卡片的中线。所以你在打印的时候不要弄颠倒,因为那样方向就不对了。那样的工作就配不上你的手艺了。 当你完成这一切的时候,像前一次一样把卡片放在一只信封里封好,然后写上(用你写第一个信封时用的那种最简单的大写字母)如下姓名和地址: 埃米丽·约克 约克广场 纽约市,N.Y. 贴上一张邮票。把桌上和手上沾的碎纸屑清除掉。把这封信连同信封如前销毁。 然后出去把你做好的这封信邮寄出去,严格按照我上次告诉你的方法寄出。 我感觉得到你的谢意,我亲爱的沃尔特。我知道你对于我选择了你而心存感激。 你使我非常快慰。 Y [book_title]第十一章 发展 “有一点已经清楚了,”埃勒里举着两张夹在手指缝里的卡片说,“这张印着字母‘J’的卡片形状与约克广场上罗伯特·约克的城堡平面的形状相同,方位是西南角;罗伯特一收到这张卡片就被杀害了。第二张,印着字母‘H’的卡片表示的是广场的西北角,埃米丽住的城堡,假如埃米丽接到了这张印着H的卡片,那么……” “我的宝贝儿子,这一点我还用你来告诉我吗?”警官疲惫地说,“还有,如果你担心是否对埃米丽提供了防护性措施,告诉你吧:我在整个广场布置了双倍的岗哨,而且还派了巡逻车,每二十分钟到那边巡逻一次,不分昼夜。” “但愿足够保险。” “你是想让我再安排一个贴身保镖吗?那可让你说着了。埃米丽·约克夸大其词地认为让一个男人跟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是荒唐而危险的主意,绝对不予考虑。” “老处女的名声,哦?”埃勒里摇着头,皱着眉说,“假如我是你,我还会担心另一件事:要取她性命的那个计划并不一定把谋杀地点定在约克广场、她自己的居室或者周围的什么去处。” “你认为她外出时我还应该派人追踪保护,对吧?” “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是啦,我的确也是这么干的!”警官急躁地说,“我让赫塞每天早晨在她出去工作的路上跟着她。你知道结果如何?——赫塞根本办不到——他跟在她后面不出三分钟就被她发现了,而且把他给甩了!大概埃米丽认为那是不怀好意的‘盯梢’。我跟这位‘鹰眼’小姐解释说,赫塞是被派去保护她的探员,你知道她怎么说?‘我可不想让任何人钻空子。’那女人简直是个恐怖的守贞狂。我们只能尽力而为了,可是你看,对这种一点儿不合作的人物,谁能有法子保护得了她?” 埃勒里神情严峻地问:“我想,您肯定收集了指纹吧?” “指纹?那张印着‘J’的卡片上几乎有所有人的指纹。最后一次家族会议上,罗伯特好像把它递给大家传着看来着,甚至让男仆和女佣都看了看。那些人还讥笑他对这么个无聊的把戏小题大做呢。” “信纸、卡片、信封、打字机以及油墨之类东西的出处都弄清楚了吗?”埃勒里低声问道。 “全无线索。这附近到处都有这类东西——随便在哪个小店铺里花上毛儿八分的就能买得到,跟美国最大的文化用品店出售的东西没什么两样。实验室对甄别卡片上文字的出处不抱什么希望。用来印字母的橡皮字模和油墨是一种很普通的儿童玩具打字机上的,那东西叫做‘神奇打印机”一种流行了不少年的标准商品。成千上万的商店都卖过这种玩意儿。“ “干的漂亮。”埃勒里嘀咕道,“寄来‘H’卡片的那封信呢?” “指纹是埃米丽的,这很自然。另外还有萨利文小姐的指纹。再有就是一些脏乱模糊的痕迹,有可能是什么人手上留下的印迹,也可能不是。除此之外,还有安·卓尔的——不过只有信封上有她的指纹。别高兴得太早。那姑娘碰巧从教堂街的邮局经过,带回了这封信,送到了埃米丽的府上,这也是埃米丽常常委托她帮忙的事务。” “萨利文小姐,”埃勒里问道,“这位萨利文小姐是什么人?” “哦,”警官叹了口气,“我正要说到她。” 正是萨利文小姐(警官提示埃勒里)告诉了他埃米丽·约克关于扩展她们福利之家的计划。是萨利文小姐经营的那个地方。那是一处翻修过的褐色石砌楼房,从房子内部的破陋墙面已经看不出它昔日的风采,早就被街面上热闹的社会生活冷落了。 “实际上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当警官问到萨利文小姐埃米丽·约克很快就将得到的巨大受益是否会使福利之家的现状有所改进时,她这样回答。 “为什么不能,萨利文小姐?” 她声音柔和,只是在支支吾吾的时候才透出几分苍老的沙哑。然而看样子她已经七十过半了。看到她粗大笨重的躯干,就不会对她费力地喘息觉得奇怪,这种大肚鸟儿一样的体形真让人对她那对细腿儿和小脚的承重能力捏把汗;形状怪异的鼻子显得尤为昭彰,这使警官暗中思忖她是否晓得这只鼻子何等可怕地搅了她一生的好事,注定了她永远要被称呼为“小姐”的命运。她没有戴眼镜,连隐形眼镜都没戴。这倒是一大优点,因为经过最初简短的寒暄后,警官就看见自己那个显得热情、害羞而又快活的小小影像活动在她明亮的眸子上。那双眼眸是淡蓝色的,就像蓝色的亚麻布经过漂白清洗之后,经过夏日阳光的曝晒形成的那种颜色。 “你看,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萨利文小姐那双引人注目的眸子却在快活地说:“可是我知道,我知道!”所以当警官对她口头上的搪塞不予理睬,站在那儿固执地等着她多透露一点什么的时候,她眸子中的那个小小的人影也在东摇西晃地似乎在捕捉藏在后面的东西——毫不畏惧;而幕后的另一个小人儿像个坏笑着躲闪的小孩,拿着不属于自己的礼物到处乱跑。 “我的意思是,约克小姐嘱咐过我要守口如瓶,”她说,可是警官仍然站在那里等着,并不催促。警官被她得意洋洋的卖弄惹来了兴趣,“而且,我还发过誓,警官,我真不能说。” “如果你告诉我,”他轻声问道,“你是担心她会改变资助扩建的主意?” “哦,天哪,不是!埃米丽·约克不会的!她可不是那种人。” 警官狡黯地说:“对、对,她是个善良的女人。” 两人雪亮的目光对视了一下。 “我倒有所耳闻,”他补充说,“我刚进来的时候。好像是大门左边那间屋?”大门左边的房间有点儿像个大马厩,当地一些失业者、落魄者、衣食窘困以及四处游荡者聚在这里歇息。 “你是说阅览室吗?”萨利文小姐问。 “就是那儿。”他点头道,“有个人想出去,到海军基地找个有吃住的差事,可是另外一个人劝他留下,并且跟小姐们混熟,说是因为这地方马上要出大事儿了,肯定用得上他们帮忙。”(警官无意间听到两个游民的嘀咕,于是信手拈来做了这番演义。实际上那家伙一个说:“我打算离开这鬼地方,浑身都痒得要命。咱们另找个地方住去吧。”另一个说:“你就老实呆在这儿,客气点儿,给她们一个好印象,跟她们混熟。那个老小姐很快就要扛着一大口袋金条进门啦。你最好等在这儿,伙计,因为她就要在村子里给咱们买个旅馆住啦。这事儿人人都知道。”) “噢,是的,有些人是这么说,不过,那是埃米丽的事儿,”萨利文小姐说,“我倒奇怪他们怎么会知道的?” “这么说,买旅馆的事儿是真的哄?” “天哪,不是!” “那他们可要失望了,”警官摇着头说,“那些家伙以为真有那种事情呢。” “哦,不是那么回事,”她坚决地否认着,眼里却好像在说:“问我吧!问我吧!” 可是——“他们肯定要失望了,”警官说着,转身摆出拔腿要走的架势。 “哦,他们并不会失望。噢,亲爱的,你马上就走——?等等!”她的两只小手胡乱舞动了一下,然后颤抖着相互搓揉着。他想:那双手跟她那双眼睛是一个阵营的。 “请把门关上吧。” 警官仔细地把门关紧了。 她说:“我能相信你吗……?”而她的眼睛却在说:“求你啦,求你啦!” “约克小姐不会知道你把事情对我讲的。”他向她保证道。 那双眸子闪出火花来了。她用一种大阴谋家似的神秘口吻说:“把那个转过来!” 他顺着她小手指着的方向走到墙边,摘下墙上挂着的一块大黄牌子,那是这所收容院在整个社区里的方位图。 警官把它翻过面来放好,然后倒退两步看着它。 “有时候我们俩就坐在这里看着它,”她悄声细语地说,陶醉地像在唱歌。 那是一个房屋的立面设计图。设计师还在左侧的角落上画了一个透视效果图。一条石板铺的小路穿过一片草地通向带有廊檐和石柱的拜占庭式建筑。廊檐下的地面好像是用瓷砖铺的。萨利文小姐补充说,房内的地面也将用同样的瓷砖铺砌,表面会像缎子一样光滑,非常容易擦扫,而且,永久保持鲜亮的色泽。建筑物内部的实用空间会比从外部看的感觉要宽敞得多,因为屋顶是山形的。窗子设计得很多,小巧的扇形窗与外廊的拱檐形成呼应,所以无论白天晚上,房子内外的光线都会相映成趣。 “前面还要种上玫瑰花,”萨利文小姐指指点点地像哼歌一样说,“再让南面和西面的墙上爬满常青藤,北墙下栽些连翘花,冬天开花的时候一定看起来很美。这里要种上月桂树,那边要种上山茱英……你会看到的!” 警官的目光越过设计图,问道:“这房子要建在哪儿?” “就在离约克广场不远的地方——我不能说出具体在哪儿,因为约克小姐心里明白,如果让当地人知道这个计划,那片地皮的价钱就会被哄抬起来,弄成天价,那样钱就不够用了。” 警官突然盯着图上那幢建筑物旁边的一串同样大小的墨点问道:“她是想建造一个村子吗?” “哦,我们还能干什么别的?”萨利文小姐叫道,“要建造跟这幢一模一样的四十二幢房子——原来只打算建三十五幢,可是你看,可怜的约克先生已经去世了,继承家族遗产的人数少了,我们就可以有更多的钱多盖七间房子。还要建一个管理处,一个员工宿舍,诸如此类的设施。看,比如说,这边有个采石场,我们可以有足够的石料用来打造那些房子。 “这个这边的——八十亩地——可以做很好的牧场。南边的场地上我们打算建一个现代化的养牛场;这里养猪;这里养鸡、鸭、鹅,也许还养火鸡,尽管我们现在还没拿定主意——他们说火鸡不好养。再过去一点,我们可以建个肉食加工作坊,再添个冷库——噢,当然这将是个很大的牧场。这边建个厂房——木工房、陶艺制作、纺毛车间——当然,如果我们养羊的话……噢,还有这儿!这儿是我们的几座花房,其中三个必要时可以隐藏运输车辆——比如做些不合时宜的交易,你知道——另外两座纯粹养花草。” “我明白了,”奎因警官喃喃地说,“自给自足,呃?或许还能有点赚头?” “哦,当然,我们有一大群人呢,得高薪聘用他们。”萨利文小姐说话间突然严肃起来,似乎怕被他曲解,“所以,开始的时候我们只要满足基本生存就可以了。但是再往后我们就可以生产牛奶、黄油、奶酪、牛肉、羊肉、家禽等等,还会有各种蔬菜和鲜花,约克小姐说我们还可能自己生产面包,当然都是纯正的乡间手工制作品。”她停下来,快活地长出了一口气,“天知道还会有什么呢。所以即便没有来客我们也得把大部分开销很好地计划一下。” “来客?”警官迷惑地问道。 “刚才在楼下你见到的那些人。” “那些……”警官急促地咳嗽了几声。 “是的,”萨利文小姐尖刻地说,“那些——先生们!”警官连忙躬了一下身为他谈吐的冒失表示歉意。对方那双眸子——那双眼睛的背后——已经能放出愤怒的闪电来了。 “尊严,奎因警官,尊严。有谁比那些穷愁潦倒、无家可归、没受过教育,也没有好工作的人更需要尊严?在这里他们将有机会生活得强大,得到尊重,活得有意义。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会被称为先生。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住房、自己的财产,我们可以在他们的家里——是的,到他们自己的家里去跟他们聊天,了解他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噢,”萨利文小姐兴奋地叫道,“那是多么美好啊!” 警官小心翼翼地说:“我想,你可能会纵容一些——呃——长期不劳而获的食客想入非非呢。” 对面那双孩子一样天真的眼睛陡然放出机敏和轻蔑的寒光:“他们都是自己付账的客人,警官!” “他们拿什么付账,萨利文小姐?” “用他们自己,你没看出来吗?每个人都是一笔长期的信用抵押,这取决于每个人的需求。他在这里住得越久,他的债务就越大,越真实。可是,等我们教会他劳动技能,他为村子里做的每一件事——制作一把椅子啦,耕种一片玉米啦,陪孩子们玩耍啦,等等——都会一点一点地抵消他的债务。” “要是他根本不起床干活呢?” 她微笑了:“您知道吗,警官,大多数人——甚至像您这样的正人君子——都是斤斤计较的?”——警官的脸刷地红了,他已经有四十年没有脸红过了——“别为脸红难为情!难道他不懂得交易的规矩?他为什么不可以睡得香,吃得饱?难道他不会发现什么才是做一个清白人的满足以及一种新鲜的生活态度带给人的刺激吗?况且,假如他发现自己向往的是一个比那个村子更大、更会有所作为的去处,他完全可以重返那个世界,但是他本人已经焕然一新了!他将是一个新人,充满自信和希望。”她讲的绘声绘色,眉飞色舞,而他简直快喘不上气来了。,“警官,会成功的。你会看到的!” “我根本用不着看,”警官想,“这个世界我天天看。” 在中央大道上经常会看到人们排起长队——骗子、无赖、滑头、拉皮条的、倒军火的、敲诈勒索的、末流艺术家、残废者、穷文人、吸毒者、偷窃者、低能儿、行乞者、卖苦力者、疯子以及形形色色的无正当职业者和生活无保障者。这些人没完没了地集会、游行,永无休止。警官虔诚地自忖:上帝呀,让这个可怜的妇人继续做她的美梦吧。到了这把年纪,非让她接受肮脏的现实未免太晚了。或许她们的设想不是没有可能的——我的意思是,我该不是成了老古董了吧。 这时一串半是梦呓、半是咏唱的话音钻进他的耳朵,使他警觉起来。 “……仅仅是要给他们那些最简单最基本的东西,比如:被人称做‘先生’的权利。那才是埃米丽·约克小姐要用自己的金钱去办到的事情。那也正是她苦着自己的原因。在那么大的宅子里只住两个小房间,靠社会工作的那点收入吃饭,却要把继承来的全部遗产投放到贫民收容所来。也正是为了这个,她才——噢,竭尽全力——防护约克家的财产。” “对不起,”警官控制着自己的嗓音,像训练有素的电视播音员那样语气平稳地说,“我没有听明白。防护约克家的财产,防什么?” “呃……防止任何对它有威胁的事情发生。”她突然有点为难了,“我是说,那种有可能减少她那份遗产的事情……”警官几乎可以看到孩子气的萨利文小姐内心深处正用一双小手忙不迭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我恐怕说得太多了。” “我不会滥用你的信任。”他赶忙热切地安慰她。 “谢谢。”她在他脸上搜索着某种东西,而且似乎找到了,“谢谢。”她重复了一遍,走到那副地图前,用纤细的手指抚弄着边框。警官连忙走上前去帮她把地图翻过来放回原处。 然后两人一前一后地站在那里,端详着明黄色的社区地图。萨利文小姐转过身来靠在地图上问道:“警官,您还有什么想打听的?” “哦,我可不是想窥探……” “现在还想否认!”萨利文小姐突然大笑起来,“您可是个警官呀。”她止住笑,叹了口气,把笨重的身躯娜到书桌旁一张宽大的椅子前坐下,“请坐,奎因警官。我想,要论斗心眼,你比我高明不了多少。” 警官费力地笑了一下,坐了下来,感到又羞又恼,无地自容:“我占用你的时间的确太多了。对不起。萨利文小姐,你到约克广场去过吗?” “噢,是的。经常去。” “只是到埃米丽·约克的家里去吗?” “哦,不光是那样。我时不时地应邀过去吃饭,除了帕西沃·约克家,其他人的家我都去过。我跟埃米丽小姐经常在一起彻夜探讨建福利村的计划。”萨利文小姐突然说,“你该不会认为我们俩都是空想家吧,警官?” “哦,哪能呢。”他说——不是空想又是什么? “哦,是呀。”她接着说,“是呀,也许我们是在空想。我记得埃米丽常常梦想把四座城堡建成一个一体化的福利社区。但是那不可能。她说,因为她的那份遗产远远不够买下整个广场上的宅子,让其他人统统搬走。你看,刚才我们说的那个村子是给男人们住的。可是约克广场上的那些楼房,我们可以用一处作为我们的办公总部,其他三处都给女人住用——一个俱乐部,比如说,一个门诊部、一个学校。那真太好了。”她心驰神往地说。 “那么,现在怎么样了?”警官硬着头皮问下去,“我是说,现在埃米丽的遗产又会增加一百多万了,对吗?”她看着他,他只好说,“瞧,说着说着,又开始窥探机密了,对吗?” 她又大笑起来:“是的,上帝保佑你吧。可那不是很好的主意,警官,你说呢?” 他想:“你可以拿自己的薰衣香袋打赌玩,说那不是个好主意。但是,肯定是什么人非常不好的主意才把我弄到这儿来啦。”他发现自己开始疑惑,关于动机和手段的争论到底有多么古老。史前人类每逢大祸临头,在为自保性命而把兄弟投入巨兽的血盆大口的那一瞬间,他们粗大蛮憨的脑壳里是否也曾掠过某种晦涩难辨的一念之差呢? 在一架独特的天平上,一只称盘上站着麦拉和帕西沃·约克——麦拉心智昏馈、苟延残喘,帕西沃则令人厌恶、没心没肺;另一只称盘上挤满了命运不济、穷困潦倒的失业者——等着扶持和帮助,以便重获新生(在警官看来,最重要的是把他们统统从社区中和法庭上清除出去)。在理查德·奎因警官——这个中央大道上的狩猎者的一生中,或许这是第一次,他的意识发生了小小的混乱,出现了少许的记忆断裂、一点点茫然和一时的无措……这都怪那个可恶的老处女萨利文! 警官悄然摇了摇头,意识到对方正轻柔而有力地对他讲话。“对不起,您说什么?” “您有什么不舒服吗,警官?”她问道——她正在问他——带着担忧的神情,“哦,亲爱的,我惹你生气了吧?” “哪有的事,”警官殷勤地说着,呲牙笑了笑,“你气不着我的。” “你刚才突然变得那么吓人。” “我正琢磨,罗伯特·约克到底是怎么死的?”警官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却非常响亮,“我讨厌谋杀,无论是什么理由。”这句话一经脱口,他觉得痛快多了。 “可怜的埃米丽,”萨利文小姐喃喃道。 “你是说,罗伯特的死让她很伤心?” “哦,她是很伤心。太可怕了。” “我就不会这么想。”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她,警官。埃米丽她很能克制自己。无论面对的是威胁还是暴力,”出人意料的是,萨利文小姐突然笑出声来,“那些事情都是她根本不予接受的。我看见过她只身对付那些滋事生非的醉鬼、无赖和斗殴的流氓。她连个招呼都不打就会直闯危险的境地,尽管我知道她心里也跟其他人一样打鼓。至于悲伤什么的,她有自己的忍受方式,我想是这样。” “非常克制,呃?”警官沉思着嘀咕了一句。 “就说昨天吧,举个例子,她比平常更卖力气地工作,就这样。不了解她的人根本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迹象。比如说,突然变得不大耐心——当然不是为什么大事,只是一丁点小事儿。” “噢?” “比如,哪扇门响得重了点儿就惹她抱怨了。再比如,她订的三明治是不要芥茉的,可是偏偏送来的三明治放了芥茉,天呐!她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在吃什么东西。可是她就那么吃下去了。还有一个例子,就是那张卡片……” 警官突然像中了电似地打了个冷战,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卡片?”他问,“你说的是什么,萨利文小姐?” “我收着的,”萨利文小姐拉开抽屉,“就在这里来着……嗨,她进门的时候从提包里拿出一封信——她总是把寄到家里的邮件拿来存在办公室——然后就坐下来拆看,可突然她发出‘嘶!’地一声怪叫。” “嘶?” “嘶!”萨利文小姐矫正着警官模仿的声调,继续说道,“接着她就把信封和卡片丢到地上去了。丢到地上——埃米丽竟然会这么干!噢,在这儿。”她把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递给警官,他从里面掏出来的是一张五边形的印着字母“H”的白色卡片。 过了一会儿,警官抬起头问道:“约克小姐有没有解释这张卡片为什么让她那么不安?” “噢,我觉得她并不怎么理会那东西。让她不安的恐怕不是卡片本身,而是这种无聊的把戏,我相信是这样。你看,我了解嘛。”萨利文小姐扫视着警官的脸,显然看出了疑问,“我是说,假如这卡片本身有问题,她肯定会叫我过去看,或者给什么人打电话的,或者……或者无论做点什么。可她只不过把它丢在了地上,可见那东西并不重要。显然跟它本身没多大关系。”接着她又重复了一句,“我了解她嘛。” “她没跟你谈论这件事吗?” “噢,当然,我把它检起来了,问她:”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埃米丽?‘可是她,“——那双苍老的眼睛后面涌出一股伤感记忆的暗流——”她突然对我大发雷霆,对我那么气势汹汹。她大喊大叫:“离我远一点!——求求你啦!’她说‘求求’的时候已经不那么凶了,所以我知道她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失态内疚了。所以说,她并不是为那张卡片发火,只不过有点烦恼罢了。” “那么,你拿着它干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