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吉姆爷 [book_author]康拉德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9992 [book_dec]约瑟夫·康拉德于1900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在康拉德所有的作品中,《吉姆爷》被称作里程碑式的杰作。在这部作品中,康拉德融入了深刻的道德寓意,细腻的心理描写及独特的叙述手法,在并不复杂的情节中包含着对人性的矛盾,人类生命的评判。这部小说的问世引起了广大评论家的关注。主人公吉姆是个英国青年,自幼向往航海生涯,后来终于当了帕特那号轮船的大副。这条船载着前去朝圣的800名伊斯兰教徒, 突然触礁漏水。吉姆在船长等人的怂恿下,丢下800名乘客,跳上救生艇逃命。乘客被别的船只救起,但吉姆等人却受到法庭审讯,被取消了职业证书。吉姆决定过一种新的生活来弥补自己的过失,来到太平洋的一个岛上,为土著民族造福。他领导居民打败了匪徒的进攻,赢得他们的信任,被尊为“吉姆爷”。一次吉姆外出,海盗白朗率众前来骚扰,被部落首领的儿子带领居民给围困在山上。吉姆回来后,上山与白朗谈判,让海盗们撤走。然后他又下山劝说居民解除包围。不料海盗们违背诺言,向居民射击,打死了部落首领的儿子。吉姆痛悔莫及,到部落首领那里去请罪。他当场被打死,赢得了先前失去的荣誉。 [book_img]Z_9507.jpg [book_title]作者序言 这篇小说刚印书问世时,一般人纷纷议论,说我是跑野马,带不住了。有些评论家认为这部作品以短篇故事开场,结果却超过了作者驾驭的能力。还有一二位发现了内在的证据,这倒使他们觉得怪有趣似的。他们指出叙述体受限制的诸点。他们申说,无论要叫谁那样滔滔不绝地尽讲,让旁的人们倾听这么许久,怕是办不到的。这是不大可信的,他们说。 对于这一层,我差不多萦回思索了十六年的光景,还是不很以为然。我们知道,无论是在热带或是在温带,人们往往坐到深更半夜,“轮流着讲故事”。如今这不过是一个故事罢了,何况屡次打断了话头,多少可以让人松一松劲,养一养神哩;至于听众的耐性,那就不得不承认一个先决条件——这故事确是有趣。这是不可少的初步的假定。倘使我并不相信这确是有趣,我也决不会动笔写了。单就精力能不能撑持这一点说,我们都知道,国会里有些演说辞发表时并不止三个钟头,倒几乎占了六个钟头呢;可是这本书里面马罗讲演的那一部分,我敢说到不了三个钟头就能高声念完了。再呢——虽然我把那些无关紧要的枝叶都绝不容情地删掉了——我们不妨假定,那一夜总该备些茶点的,不管什么矿泉水来一杯润润讲演人的嗓子。 可是正经说呢,实际的情形是,我最初的意思不过想把那条载送香客们参拜圣地的大船编一个短篇故事而已,此外别无奢望。那倒是嫡出的初胎。然而写了几页之后,不知怎么一来,我觉得不甚满意,便将写好的几页搁置了一些时候。直到去世不久的威廉·白勒克乌先生又为他的杂志向我索稿,我才从抽屉里取出那几页来。 那时候我才恍悟这条香客船的穿插,用于一个不羁的飘泊故事,倒是很好的开端;而且这也是件紧要的事变,让一个单纯而敏感的人物遇着,更能渲染全部“生存的情趣”,那是可以想像得出的。但是这一切写书前的心情和激奋情绪,当时却很模糊,如今过了这么许多年之后,我也并不觉得比当时清晰。 我搁置在一边的那寥寥几页,在主题的选择上,不无相当的重要。不过全部都是仔仔细细重新写过一道的。当我坐下执笔时,我明知这会是一部长书,虽则我并没预料到这会在白勒克乌先生的杂志上展拓了十三期的篇幅。 我有几回被人询问这是不是我最喜欢的我自己的一本书。我是个极端反对偏爱的人,无论在团体生活,或是在私人生活,甚至在一个作家和他的作品的微妙关系上都这样。照原则上讲,我并无所特别宠爱;但是假使有人对于我的《吉姆爷》表示特别好感,我也不至于觉得不快和生气。我决不会说我“倒有点不明白……”。决不会!可是有过一回,我不禁疑惑而且惊讶了。 我的一个朋友从意大利回来,他曾同那儿的一位妇人谈天,她不喜欢这本书。不消说这使我颇引为遗憾,但是使我讶然的是她不喜欢的理由。“你知道,”她说,“这完全是变态啊。” 这话给了我一个钟头苦思默索的资料。最后我得到这样的结论:纵使在某种程度上承认这主题本身对于女子们平常的感受性未免有点隔膜,可是这位女子决不能算是意大利人。我诧异她到底是不是欧洲人呢?无论如何,拉丁气质的人民,见了旁人深刻地意识着失掉的荣誉,决不会觉得是变态的。这样的意识也许是错误的,也许是正当的,也许不免有矫揉造作之嫌;或者不妨说,我的吉姆并不是十分通俗的典型。但是我能对我的读者们大胆保证:他不是从冷酷而牵强的思考里产生的。他也不是欧洲北部阴雾迷蒙的天地里的人物。一个晴朗的早晨,在东方海港的平常环境里,我看见他的形体打近边过去了——恳挚、凄切——深沉、奥妙——如在五里雾中——严守着缄默。该如此,便如此了。我尽了我所能有的同情,要替他的意义寻觅适当的字眼。他是“我们中间的一个”。 约·康 1917年6月 [book_title]第一章 他的身材不到六尺,差一两吋样子,他的体格很结实。走路时候,他一直望着你冲来,两边肩膀微弯,头在前,眼睛是从眼皮底下瞥着你,活像一条来势汹汹的公牛。他的声音是沉重的,震耳的。他通常带种顽梗固执的态度,可是绝没有什么侵害人的意思;他仿佛是不得不如此,而且对自己似乎也像对别人一样顽梗。他穿的很干净,浑身雪白,从鞋子到帽子,你找不出一个污点。他靠替船货商拉生意过活,在东方许多码头上很能获得人们的好感。 一个水上兜买卖的伙计绝对用不着有什么特长,可是他必得是个所谓能干的人,而且办起事来真显得伶俐。他的工作是一碰到有船快抛锚,就跟其他这类伙计竞争,从船帆、蒸气、木桨底下赶快跑去,笑嘻嘻地向船主招呼,硬给他一张名片,上面印有船货商的店名;当船主第一次上岸时候,他就暗地里一直领他到一家山洞也似的大铺子,里面满是船上吃喝的种种东西;在这铺子里面,你能买到船上的一切用品,使你的船可以飘洋过海,可以显得夺目,从锚缆上的一套钩链到贴船尾雕刻用的一本金叶;在这铺子里面,一个陌生的船货商会像亲兄弟一般款待船主;在这铺子里面,有一间阴凉的客厅,排有安乐椅、酒、雪茄、文具同一本海港规则。他们热烈的欢迎足够使航海人三个月海上生活在心里堆积的盐水都溶化掉。他们同船主这样开头的关系老是继续下去,全靠这位兜买卖的伙计天天到船上去拜访,一直等到这只船离开海港。这个伙计对于船主是诚实得像个好朋友,周到得像个孝顺儿子,有约伯那么忍耐,有女人那么专一无私,可是又像个酒友那么嘻嘻哈哈有兴致。末了他把总账送进去,就完事了。这真是个巧妙的、近乎人情的职业。所以好的水上拉生意的伙计是难得的。这样能干的伙计若使又兼有从小当过水手这个好处,那真值得雇主出很高的工钱,费很大劲去讨好。吉姆一向挣很高工钱,人们那样百般迁就他,就是魔鬼遇到了也会感恩。他却毫无良心,有时忽然间不干了,离开了。他所给的理由,他的雇主一看就知道无非是种托词。他一走开,他们立刻骂他“该死的傻瓜”!这是他们对于他感觉锐敏的心灵唯一的批评。 海边做生意的白种人和海船船主只知道他叫做吉姆。他当然还有个名字,可是他只怕人家说出。他这样把名字隐起来,并不是怕人家认识他,却是怕有一件事情会让人家知道。但是他这个匿名办法有点像筛箕,漏洞极多,那件事情终久又泄露了出来。那件事情一露出马脚,他立刻离开当时所待的港口,到另一个海港去谋生,常是望东迁移。他所以不离开海港,一则他是个从大海流配出来的航海人,二则他光是能干,只好做水上拉生意的伙计,不宜于干别种勾当。他总是井然有序地望太阳出来的方向退去,可是那件事情迟早又被发觉了,简直无法逃避。这样许多年来他陆续出现在孟买、加尔各答、仰光、槟榔屿、巴塔菲亚;在每个驻足的地方,他只是水上拉生意的伙计吉姆。后来他那锐敏的眼光看出运命对于他是绝不宽容的,他只好永远离开港口同白种人们了,甚至于跑到蛮荒森林里去,拣个马来人住的林中乡村来埋没他这个可怜的本领。那里居民就在他这个简单名字之上添一个头衔,喊他做“土安”吉姆:仿佛我们喊吉姆爷一样。 他来自一个牧师的住宅。许多大商船的船主都来自这些虔敬恬静的家庭。吉姆的父亲对于宇宙神秘了解得这么多,足够训练茅舍居民,使他们有正直的性格,却不至于扰乱深宅大院里面先生们心里的安宁:他们该住好房子,这大概也是出于全知全能的上帝的旨意罢。那个小礼拜堂看去好像是从杂乱绿叶里露出来的生满了藓苔的一块灰色岩石,站在山岗上已经有好几百年了,不过四旁的树林也许还记得礼拜堂安基石。底下算是牧师住宅,房屋的红色正面在草地、花床、杉树当中显得鲜艳有生气,后面是一片果园,左边有一个铺石头的院子,是放马用的,还有花房倾斜着的玻璃附着另一面砖墙。这个牧师职属于他家里已经有好几代了,但是吉姆还有四个兄弟,所以他读了一些小孩子看的海洋文学,显露出对于海的兴趣之后,他家里人立刻把他送到“商船船员训练舰”去了。 在那里他学了一些三角,同怎样走过上桅机桁。大家都喜欢他。航海术他考了第三名,而且当第一只快艇的划手。他的职务是管前樯楼,头脑既清醒,体质又好,在那里的确很精明强干。他真像个注定在危险当中出色的好汉,俯视底下这一大群安静的屋顶(那是给棕色的潮水分成两大片的),心里很瞧不起。在这高楼上,他可以望见许多工厂烟囱零落地散布于平原远处,笔直站着,衬在龌龊的天空下,个个细得像一根铅笔,还喷出烟雾,好比火山一样。他又能够看见出港的大船,来往不停的宽边渡船,以及脚下浮动着的小舟。庄严的海景隐约涌现天边,他心里蕴有对于将来冒险生涯的无穷希望。 一到底下舱面,听见二百来个五方杂处的人们嘈杂的声音,他简直忘却自己了,幻想着自己是在亲身经历许多海洋故事中所描述的那种冒险生涯。他看见自己从将沉复的船上救出受难的人们,在狂风暴雨里斫断船上的桅杆,游水穿过挤出一行白线的巨浪;或者是遇险后漂流着的一个孤零零的人,赤条条,打光脚,踏着露出来了的暗礁,找一些贝类来充饥;或者在热带海岸上碰到生番,在白浪如山的海上镇压下水手暴动,或者在大海里一只小艇中鼓起失望的人们的勇气——总之,他可以做个忠于职守的好榜样,丝毫没有畏缩,像书里所说的水上英雄那样。 “发生什么事了。快来。” 他跳起来。许多水手涌上扶梯。他能听到上面有一大阵奔跑叫喊的声音。但是一挤出舱口,他就站着呆住了——好像糊涂了。 这是一个冬日的黄昏。暴风自中午后重新刮起,河上交通都停顿了,现在一阵一阵地呼呼价响,带有飓风的力量,轰轰的声音好似隔海大炮发出的礼炮。急雨斜飞着,一片片打来,时起时停。吉姆间或看到翻斤斗的怒潮里吓人的景物,比如混在一起、在岸旁颠簸的小船,飞雾里呆立不动的房屋,笨拙地对着铁锚颠扑的宽边渡船,起落不定、给浪花埋没了的埠头。第二阵狂风似乎把这些全吹掉了,到处都溅着浪花。暴风当中的确有一个目的,天翻地覆的无情纷乱里夹有一种愤怒的严肃,这又好似是专对着他而发的,叫他害怕得不敢出气。他呆站着,觉得自己给风吹得旋转了。 人们挤到他身上来了。“快艇上赶快备人呀!”小孩子从他身旁跑过去。一只走内海的小商船驶进来躲风,冲撞了一只抛了锚的双帆船,这个出险给船上一位教师看见了。一群小孩子爬到栏杆上,围着吊艇架。“碰船。刚在我们前头。赛梦兹先生亲眼瞧见的。”他们在后面一推,他站不住脚,摔到尾桅上,抓着一根绳子。这条系在碇泊所的练习舰浑身发抖,船头对着风轻轻点首,船上几根绳子用低沉的声音,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唱出年青时飘游海上之歌。“下水!”看到快艇坐好了人,迅速地由栏边落下,他就直跑过去,听见一声泼剌。“放手,把轴轳拿开!”他凭栏看去,旁边的河水吐出一线一线白沫,好像沸滚了。朦胧光景里快艇隐约可见,正给潮水和狂风的魔力抓住,跟大船并肩上下。艇里传来一个大声的疾呼,他模糊听到:“你们要救人,就得好好划!你们这班小狗!好好划!”突然间快艇抬起船头,木桨高举,一下子跳过一个浪头,潮水同狂风拘束不住它了。 吉姆觉得有人重重地握他的肩膀。“太迟了,年青人。”船主看见这个小孩子好像要跳出船,赶紧把他一把抓住。吉姆抬头望着他的时候,眼睛里有自知失败的苦痛神情。船主同情地微笑一下。“希望你下次运气好些。这回教导你此后应该敏捷些。” 快艇回来,博得大声的喝采欢迎。半船都是水,有两个累坏了的人在船底木板上漂着。吉姆现在觉得天风海涛的骚动同威吓只值得藐视,因此更后悔当初不该怕这个纸老虎的威吓。他仿佛一点儿也不怕狂风了,还能够对付更大的危险呢。他真干得出来,并且比谁都强,心里一丝的恐惧也没有。可是那天晚上他在独自默想,而快艇上划头桨的人——一个脸儿像女子、有一对灰色眼睛的小孩——却做了底下舱面的英雄。爱听新闻的人们都围着他探问。他说:“我刚刚看见他的头露出,赶紧把钩篙插到水里去,钩着他的裤子了。我自己几乎摔了出去,幸亏赛梦兹这个老头儿丢开舵柄,来攫住我的大腿。船差不多要翻了。赛梦兹这个老头儿真不错。他对我们粗鲁些我并不在乎。他抓我大腿时候,老是咒骂我,这是他的办法,等于叫我不要放松钩篙。赛梦兹这老头儿总是一下子就冒火——对不对?我救的不是短小漂亮的那一个,不,却是有胡子的那个大汉。我们把他拖上来,他呻吟着:‘呵,我的腿呀!呵,我的腿呀!’眼睛盯着我们。你们想一想,这么大的一个汉子像个小女子那样晕了过去!你们里面有谁给这钩篙刺一下就会晕过去吗?我是不会的。刺进他的大腿这么深。”他拿出钩篙,这是他故意带下来卖弄的,大家见了果然很惊奇。“别说傻话,不是他的腿抓着——却是他的裤子,不过血自然流出许多了。” 言姆认为这是无聊的虚荣心的表现。那阵狂风无非吓一吓人,并无实力,所促成的英雄举动当然难免是虚伪的。这阵海天骚扰使他生气,因为它是这样乘他的不备而来,无端挡住他慷慨冒险的决心。若使不是为了这个,他倒觉得高兴自己没有参加这次快艇的打救,这回的成就真是不大高明。而且说到增广见识,他觉得他的获益远在真真干打救工作的人们之上。他相信将来有一天当大家都畏缩的时候,只有他知道怎样去对付狂风大海的无谓的威吓。他懂得该怎么样看待这些。其实只要你心里不害怕,这些算不得什么。他自己心里是一丝恐惧念头也没有的,所以惊心动魄闹了一场的结果,是他更有把握,想到将来的冒险,觉得自己有了无往而不自得的勇气。 [book_title]第二章 训练了两年,他到海上去了。走进了他从前整天梦想着的境界以后,说也奇怪,却碰不到一件冒险事情。他航行好几次,知道海连天里的古怪单调生活。他得忍受人们的指摘,大海的虐待,日常呆板的苦工,为的是混一口面包。这些工作真真的报酬是会给人们一种乐业的精神,这个好处他却没有到手。不过他不能回家里去了,因为海上生活起先有强烈的引诱力,后来虽然叫人失望,却已经使人们甘心当海上的奴隶了。大海的确具有这副本领,任何其他生活都赶不上。而且他前途很有望。他态度文雅,能耐劳,肯服从,又十分明白自己的职务;所以过了没有多久,虽然年纪还很轻,居然高升当一只大船的大副。他也没有经过危险事情的试验,这些事情在光天化日之下揭出一个人的价值,锐气同本质,宣布他抵抗的能力同实在的胆量,不但给别人知道,也让他自己晓得。 这些时候里,只有一次他又瞥见大海生气时所含的严肃意义。这条真理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常常显露出来。狂风暴浪的危险也有各种程度,只是偶然你会在事实的表面上看见恶毒的用意——那是一种无法描摹的可怕空气,迫使一个人在理智和感情两方面都相信这些不幸的纠纷、这种海天的剧怒,完全是对他而发的,带着恶意,带着无法拘束的大力,带着脱缰而驰的残酷,那是要从他身上扯去他一切的希望同恐惧,他的疲劳苦痛同他的憩息愿望;那是摔破、毁坏、灭绝他所看过的、晓得的、喜欢的、享受的、厌恶的——总之人生所必需的、再贵重不过的一切东西,比如阳光、记忆、将来;那是用了要他的命这件简单可怕的事实,来把整个世界从他眼前扫去得无影无踪。 有一星期风浪大极了,他那位苏格兰船主后来常说:“汉子!我真不明白这只船怎么能够支持过去了!”这个星期开头,吉姆给一根倒下的桅杆压坏了,一连躺了好些日子,糊里糊涂的,没有一点希望,心里难过得好像在不安定的深渊底下。他绝不关心他会有怎样结果;心境清醒时,他还把自己的冷淡估计得太过分了。其实,看不见的危险正同人们心里的幻想一样模糊不清。恐惧在他心里渐渐淡化成影子了。他既没有受到刺激,也就昏沉沉的,懒得去胡思乱想了;胡思乱想才是一切恐惧的源泉,人类的大敌。吉姆什么也没有看到,只瞧见颠簸着的舱房的纷乱情形。他死板板地直躺在这小块残破的地方当中,暗自高兴现在用不着到舱面去做苦工了。不过有时一阵压不住的悲哀把他整个人抓住,使他在毡毯底下喘气扭动,那时他真是绝望了,要他作任何牺牲都行,只要他能够逃脱会带给他这种痛苦感觉的无谓、苛刻的生活。后来天气又晴朗起来,他也就不想这些了。 他的脚还是跛着。船驶到东方一个码头,他不得不进医院去。他复原很慢,船开走了,他还滞留在医院里。 白种人住的病房,除他外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炮舰的会计,从舱口跌下,把脚摔断了;一个是邻省铁路包工者之流,得了个莫名其妙的热带病,他把医生当做蠢货,自己私下吃便药吃得一塌糊涂,那是由他一个塔木尔仆人忠心不倦地常常替他偷送来的。他们互述彼此的生平,打一会儿牌,或者穿着睡衣,整天懒洋洋地躺在安乐椅上打呵欠,一声不响。医院在小山上,从几扇永远大大敞开着的窗子里,吹进一阵阵的和风,带着天空的柔美、大地的抑郁和水上迷人的气息,到这光溜溜的房间里。和风里面夹着香味,使人们想起永久的休息,给人们一个不断的梦的情调。吉姆天天从园里小丛林、城里的屋顶、岸边生长的棕树叶子上面望过去,一直看到泊船所,那是到东方去的康庄大道,美丽的小岛点缀四围,欢乐的阳光照耀着,那里的船只同玩意儿一样,那里灿烂活泼的气象好似假日的赛会,东方天空永久的恬静笼罩在上面,东方大海微笑的和平一直铺到天水交界的地方。 他一能够不靠拐杖走路,就下山到城市去找个回家的机会。那时不凑巧,他只好等候着;等的时候,自然跟海港同行的人们来往。这班人可以分做两类:极少数的人们,很难遇见的,过着神秘的生活,保存着不失本色的魄力,脾气有些像海盗,眼睛出神得像做梦的人们。他们好像是在一团迷雾也似的计划、希望、危险、企图当中过日子,跟文明世界隔绝了,躲到海角天涯去。他们这种怪诞生活里唯一有成功可能的事情大概只是他们的死罢。大多数是像他这样的人,碰上什么意外的不幸,偶然滞留在那里,后来就老在本地船上当船员了。他们现在怕到本国船上去服务,因为条件既然苛刻,对责任的要求又更严格,而且还有海洋波涛这个危险。他们跟东方海天永久的恬静已经弄得很和谐了。他们喜欢短距离的航行,舱面上舒服的坐椅,一大群本地的水手,同只有他们是白种人这个特色。他们一想到刻苦工作就怕得发抖,宁可过一种朝不保夕的舒服生活,总是将被解职,总是将得到差事,在中国人、阿剌伯人、杂种人底下服务——甚至于肯替魔鬼做事,只要他能够使他们过得很舒服。他们整天不说别的,光谈论运气好坏;说某人带一只走中国海的船——一桩好差事;这个人在日本某处轮船上谋到优缺,那个人在缅甸海军里混得很不错。总而言之,从他们一切谈话里,他们一切行动、神情、态度里,你都可以瞧见那个弱点,那个腐化的地方,那个打算好安安逸逸过此一生的决心。 吉姆起先觉得这班闲谈的人们真不配说是航海的人,简直还不如影子。但是末了他反喜欢看见这班人,觉得他们的生活很有味,只有这么一点儿的工作同危险,居然过得很满意。过了相当时候,他从前的藐视完全变做另一回事了;忽然间他抛弃回家这个念头,去就帕特那这条船的大副职。 帕特那是一条本地轮船,同那里的小山一样古,瘦得像猎狗,满身的锈,通常扔在一边不用的水槽还没有锈得那么厉害。这条船是属于一个中国人的,给一个阿剌伯人租雇了。带船的是个逃到新南威尔斯去的德国人,他专爱在人面前咒骂他的祖国,但是他实在是依赖俾斯麦胜利的政策,虐待一切他所不怕的人们,拿出一副“铁血主义”的面孔。他还有一个紫色的鼻子同一撇红色的上唇须。这条船外面油漆好,里面涂白后,就靠拢一个木头码头,冒着烟。有八百个拜谒圣地者望里面冲去。 受着信仰同天堂希望的驱使,他们从三个舷门涌上船来,他们的光脚不断地践踏移动着,没有一句闲话,没有半声怨言,也没有向后面瞧一下。他们离开舱面四围的栏杆,向前后流散,由张开大口的舱口望下淌去,直到船里面最偏僻的所在,像水流进水池一样,像水填满罅隙小孔一样,像水默默地平平上升一样。八百个男女带了信仰同希望,情感同记忆,从天南地北,从东方的极端,聚会在这儿;他们走过森林中的道路,顺着河下来,坐马来人的小船沿着浅滩,乘独木舟渡过许多小岛,身经灾难,眼见奇物;给古怪恐惧盘绕着的心儿始终只靠一个希望支持着。他们来自旷野的茅舍,人烟稠密的大院,滨海的乡村。他们一听到一个观念的呼唤,立刻离开他们的森林,他们的开拓地,他们管理者的保护,他们的富庶或贫穷,他们年青时的环境同他们祖先的坟墓。他们来时满身是风尘、汗滴、污垢、破布——强壮的人们在前头领带家族,瘦削的老人一步步向前追赶,没有还乡的希望了;男孩子大胆的眼睛好奇地到处探望,羞答答的女孩子头发披散下来;胆小的女人盖着面巾,用肮脏头巾的松散一头裹住正睡着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这些小孩也可以说是这个苛刻信仰之下的不自觉的参拜圣地者。 “你看这群牲口。”德国船主对他新聘的大副说。 这次虔敬旅行的领袖,一个阿剌伯人,最后走上来了。他慢慢上船,穿件白长衫,缚一条大头巾,的确很庄严伟丽,一串仆人跟在他后面,抬他的行李。帕特那立刻开驶,离码头了。 这条船朝着两小岛之间驶去,斜斜地走过帆船下锚处,在山影底下兜半个圈,然后驶近吐出白沫的暗礁。站在船尾的那个阿剌伯领袖大声背诵海上旅客的祈祷文。他恳求天帝使这次旅行顺利,请他保佑他们的勤劳同他们心内的目的。轮船在黄昏里拍着海峡的静水前进;这条满载参谒圣地者的船只后面远处有个螺旋桩形的灯塔,那是不信教的人们筑在一个危险的浅滩上的,发出的火光好像在对这条船 眼,嘲笑这次虔敬的差事。 这条船走出海峡,渡过海湾,继续向前驶去,罗盘上总是一度,一直望着红海前进。上面是燥热的、晴朗无云的天空,阳光艳丽地把整个船包围住,叫人们失掉思想的能力,只觉心里闷得难过,一切生机同魄力全枯萎了。在这含有恶意的灿烂天空之下,蔚蓝色的深海丝毫不动,没有一丝水波,没有一条花纹——是胶住了的、停滞的一片死水。帕特那微微咝了一声,滑过这一大片光溜溜的水面,在天上画出一道黑烟,在海上留下一道白沫,那白沫立即消失,好像一只幻船在死海上画的一道幻影。 太阳一面旋转着,一面好像追赶这班拜谒圣地的人们,每天清晨默默地大放光芒,跟船尾总是离这么远,中午赶上了,把火一般热的光线集中着向这班虔敬的人们射去,落下时溜到前头,跟船首总是保持同样的距离,每晚总是神秘地沉到海里去了。五个白种人住在船的中部,跟这一堆人货隔离开来。白船篷从船头搭到船尾,把舱面全遮住了,只有一些轰轰声,一些愁闷的低声暗示火焰般的海洋上有这么一群人。白天总是这么酷热、静寂、沉闷,一天天消逝于过去里面,好像船走过后有个深渊把这些日子吞进去了。一缕黑烟下的孤舟坚决前进,在明晃晃的一大片广漠里,是冒着烟的漆黑一团,好像给天上残酷地扔下的火焰烧焦了似的。 夜的来临有如一声祝福。 [book_title]第三章 整个世界沉默无声,真是奇怪。天上繁星射出明朗的光辉,好像传给人间一个永久安全的消息。新月反弯着,低低躺在西边,像是由一根黄金杆子刨出来的一片刨花,眼前的阿剌伯海平滑清冷,有如一片冰川,海面远接那漆黑的、画着全圆的水平线。船的暗轮悄悄地自由转动,简直可算做这个安全宇宙里的天然分子。水上闪着微光,没有一线波纹,不过船的两旁各有两道深折,阴沉沉的,永远不变,深折里有几行分叉的直线浪脊,浪脊之间有一些发出轻微咝声破碎的涡卷,一些小浪花,一些涟漪的微波,一些起伏的浪涌。船一走过,留下一些波涛,海面稍微颤动一下,低低溅拍一两声,也就消沉了,终于凑进圆穹也似的海天的寂默里。移动着的船身是永远留在海面中心的一个黑点。 站在望台上的吉姆看到大自然的静止形态,深深感到里面含有无限安全、无限和平的情调,好像看到一个母亲脸上安详亲挚的神气,可以信得过她心头有一种慈母的痴心。船篷底下,让白种人的智慧同勇敢来料理一切,依赖没有信仰的人们的本领同他们火轮船的铁壳,这班在苛刻信仰底下的拜谒圣地者睡着了,睡在席子上,睡在毡毯上,睡在光板上,舱面和黑暗的犄角满是一群一群躺着的人,染色的布包着,腌臜的衣服盖着,有的头靠着小包袱,有的脸压着弯在面前的前臂:男、女、小孩,挤在一起;老的少的,残废衰弱的,血气方刚的——在睡眠里都是一样的了,正如在死神面前——死神同睡眠本来就是哥儿俩呀! 船走得很快,引起一阵风迎头吹来,不断地吹过高高的船舷中间那一长片黑暗舱面。吹过这样一行行平卧着的躯体。梁木下面,这儿那儿零零落落地用短链子挂着几盏地球形的灯,火焰闪烁着,模糊的灯光一团一团照到舱面,颤动着,因为船身是不停地摇摆着。这些灯光底下你可以瞧见一个朝天的下巴,或者一对紧闭的眼睛,或者一只带有银戒指的深棕色的手,或者穿着破碎衣服的瘦削肢体,或者向后弯着的头,或者一只赤脚,或者是光露的、伸直的、好像让刀子来割的颈项。富实的人们拿重箱同旧席来遮围他们的家庭;穷人们紧挨着睡觉,他们所有的家私用破布捆起当枕头;孤零零的老年人两腿拱起,睡在他们祈祷用的地毡上,两手抱着耳朵,两臂夹着脸儿;有一个做父亲的双肩驼起,膝盖拿来安置额头,衰颓地睡在他儿子身旁,那是个头发乱七八糟的小孩子,一只臂膀发命令的样子指着,朝天酣睡:一个女人从头到脚盖着一块白被单,有些像死尸,两边胳肢窝里都有个赤身婴孩;这些阿剌伯人的行李堆在船后,俨然一个小山,高低不齐,上头有一盏货舱灯在摇曳,后头隐隐约约有许多东西东倒西歪着,可以瞧见大肚皮的铜壶,舱面椅子的踏脚,长矛的锋口,靠在一堆枕头上的古剑的直鞘,锡咖啡罐的罐嘴。船尾栏杆上的特制速率表过了一定时候,就叮当一声,告诉我们这回神圣的旅程又走一哩了。这群睡着的人们有时发出微弱悠远的叹声,传出恶梦的消息;船里深处突然发出的短促铿声,铁锹粗糙的磨擦声,火炉门猛力闭上时砰的一声,这些声音残酷地冲出,仿佛在底下使用这类神秘的东西的人们心里充满了暴怒;可是苗条的高高船身正在平滑地望前进,光露的桅杆一丝也不摇动,在这不可即的晴朗天空之下,继续劈开大海的平静。 吉姆向两边船舷踱来踱去。这么广漠的寂寞里,他的脚步声自己听起来很响亮,好像是繁星发出的回响。他眼睛向水平线溜,如饥如渴地凝视着那永远走不到的境地,而且也看不见前途的影子。海上唯一的影子是烟囱里密密地喷出的黑烟的影子,那黑烟像是一根巨大的飘带,它的末端总在大气里溶化。两个马来人,静默的,几乎是不动弹的,各在舵轮的一边把舵,舵轮的钢缘偶然有一段闪光,那是给罗盘针箱射出的椭圆形光圈照到了。有时一只手在灯光照到的部分出现,黑手指抓着舵轮周围转动的把柄,随又放开了。轮链在轮轴凹线里轧轧地大响起来。吉姆看一下罗盘,望一下那不可即的水平线,悠闲地扭一扭身体,伸伸懒腰,等到骨节都响起来了,真觉得幸福极了。这个永远不会破裂的和平空气有点叫他大胆了,他简直觉得这一生里无论碰到什么事都会是不在乎的。有时他随便看一看舵机箱后面三条腿桌上四粒图钉钉着的一幅地图。这张纸指出海的深度,绑在木桩上的牛眼灯照在上面,一片光亮平滑,好像闪着微光的水面。纸上放有平行尺同两脚规,一个小黑十字标出今天中午时船的位置,一条铅笔画的直线,一直画到丕林,指出船的航路——也就是到圣地去,到获救的希望去,到永生酬报的道路去。一支铅笔躺在那里,尖端指着索马利海岸,一动不动地像浮在安全内港里的一根光滑船桅。“这条船走得多么平稳呀。”吉姆心里纳罕,有些感谢海天这种无限的和平。这样时候,他一心一意想起许多勇敢行为;他喜欢这类好梦,爱幻想这类成功,它们是人生最可宝贵的经验,的确是人生的神秘真理,也就是人生真正的本来面目;它们具有壮伟的气概,憧憬的情趣,好像大踏步从他面前走过,把他灵魂一同带走,使他觉得什么都敢试一试,使他沉醉于“极端自信”这杯圣酒里。想到这里,他快乐得微笑,眼睛还是照例了望着。偶然回头一瞧,他看见船底在水面所留的一条白痕正同图上铅笔所画的黑线一样直。 灰色的吊桶跳荡着,碰到火舱气筒时叮当地响;这个锡桶的噼啪声提醒了他,叫他想起现在快有人来接他的班了。他乐意地叹一口气,又有些惋惜,因为他就要离开这些养成他狂梦的恬静景物了。他有一点儿渴睡,懒洋洋地,遍体酥软,好像身里的血脉都变成温暖的牛奶了。他的船主穿着睡衣,不声不响地走上来,上面的短衫敞开着,露出了胸膛。他脸色红红的,还未十分清醒,左眼半闭着,右眼圆睁着,可是迟钝无光。他垂着大头颅,对着地图,半睡半醒地搔他的肋骨。他那露出的肉体带一点儿淫猥的气味;光溜溜的胸膛闪着亮光,软绵绵的、油腻腻的样子,好像在睡梦里他的脂肪都流出来了。他说了一句专门术语,声音粗糙迟钝,好像一把铁锉磨着木板边沿时发出的嚓嚓声。他那双重的下巴垂着,像是一个用细线系在牙床上的小袋子。吉姆吓了一跳,非常恭敬地回答。但是他仿佛这回是第一次才把这可憎的痴肥形象认清,印象特别深刻,从此以后,他老觉得这个人简直是如此可爱的世界里一切丑恶下流东西的化身;而且凡是丑恶下流的气息,都可以拿他来做代表,不管那些气息是伏在我们相信可以使我们得救的心儿里,还是伏在我们四围的人们里,我们耳目所接触的事物里,或者是我们肺里所呼吸的空气里。 金片也似的月儿慢慢下沉,消失在黑沉沉的水面上了。天空好像没有那么辽远不可即了,星光更亮了,半透明的苍穹盖着这块圆板般的暗淡大海,里面阴沉沉的夜色也更深了。船是这么平滑地动着,人们简直无法感觉到,好像这条船是一颗满布着生物的星儿,跟许多恒星同飞过漆黑的天空,在这可怕的默默孤寂里,等候上帝再来创造世界。“底下热得说不出什么样子了。”有一个人喊起来。 吉姆微笑着,并不回过头去。船主拿背朝着那个人,分毫不动。这个坏东西有这套把戏,故意装做不知道天下有你这么一个人,等到他乐意了,才转过来睁圆眼睛对着你,然后发出一大阵南腔北调的、满口白沫的怒骂,像阴沟里的脏水一气迸出来似的。现在他只是含怒地嚎一声。副机车手站在望台梯子上,两只湿手掌搓捏着一块腌臜的破手巾,一点儿也不怕难为情,还是继续说他的埋怨话。水手待在这上面真惬意,他们这班人有什么用处,他真不晓得,打死他也不知道。可怜的机车手总得使船往前走,其他事情他们也干得来,天呀,他们——“闭嘴!”德国人呆板板哼了一声。“啊,是的!闭嘴——出了什么糟糕事情,你又要跑来找我们了,是不是?”那个人接着说道。他觉得自己差不多都快煮熟了;现在他也不在乎自己是多么罪大恶极了,因为这三天他待的那个地方,热得就像坏人死后去的地狱,他已经训练得很好了——天呀,他真尝过地狱的味道了——还有下面轰轰的嘈杂声也叫他变成十足的聋子了。那副修补过的、杂凑的、腐烂的、挤成一片的零碎机器,乒乓乒乓地响,好像舱面上破旧的绞车,不过更厉害一些罢了。他把上帝创造的生命拿来,放在这快断的、斜成五十七度的残破桅杆旁边日夜冒险,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他必定生来就是不怕死的,天呀。他……“你从哪里弄到酒喝的?”德国人很野蛮地问他,还是一动不动,在罗盘箱的灯光映照下,他活像一块猪油雕成的笨拙人形。吉姆还是对着向后退的水平线微笑,满心是慷慨的感情,默想着他自己是多么高尚。“喝酒!”副机车手含讥带讽地重述这两字,一面双手扶着栏杆,身体像个阴影,两脚软绵绵的。“总不会从你那里得来,船主。你是太卑鄙了。你宁愿让一个好人死去,也不肯给他一滴酒。这就是你们德国人说的经济罢。只知道一便士、两便士地计较,整镑的反让人骗去了。”他动起感情来了。机车长十点左右给了他一点儿酒喝——“只是一点儿,愿上帝保佑我!”——机车长这个老头儿为人真不错;但是要想把他床箱里的陈酒弄出来,就说有五吨的超重机也办不到。不成,今天晚上无论如何是不成的。他像个小孩子似的睡得很熟,一瓶上好的白兰地放在枕头下面。船主厚厚的喉咙里咯咯作响,“猪”这个字的声音在里面上下浮动,像微风里飘荡着的一叶羽毛。他同机车长当伙伴已经有好几年了——同在一个狡猾的、有兴致的中国老人手下做事。这个中国人戴一副明角大眼镜,他那可敬的花白辫子用红丝线扎着。帕特那原泊的码头上的人们都相信这两个人最会不要脸地侵吞公款,真是“凡是你想得到的,他俩差不多都合伙干出来了”。外表看起来,他们两个很不合式;这一个眼光迟钝,样子凶狠,满身的软肉都是曲线;那一个瘦骨嶙嶙,到处是窟窿,头同马头一样的瘦,一样的都是骨头,嘴巴陷进去,额头陷进去,眼睛也陷进去,两眼无精打采,玻璃也似的。这位机车长从前在东方某处沉了一次船——在广州,在上海,也许在横滨;他大概不大想记起出事的确切地点,也不想记起沉船的原因了。人家可怜他年青,暗暗把他开除就算了,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他回忆起这段事,一点悲哀痕迹也没有,这无非使他更堕落了。后来东方海面的航业渐见发达,起初他们这行人很稀罕,他也就混进去了。他总是急欲用种悲哀的低声告诉陌生人他也是这行的“老手”。他一走动,好像有一架骷髅在他衣服里松松地摇摆着。他走路总是飘飘然的,喜欢在机器间天窗旁边这样飘飘然打转,衔一管四尺长的樱桃木铜嘴烟斗,虽然尝不出味来,却老抽着那不纯的烟丝,傻傻地出神,仿佛是一个哲学家正要从朦胧的真理里引出一个系统来。他绝不是很慷慨的,会随便拿酒请人喝,可是那天晚上却破了这个老例。这个意外的款待,再加上酒力的强烈,于是就使这位副机车手,窝品泽地方来的一个笨孩子,变得高兴、无耻同多话了。逃到新南威尔斯去的德国人气极了,像一根放气管那样直喘气。吉姆觉得这出戏还有意思,可是心里却很焦急,恨不得时间快些过去,好让他到下面去;最后十分钟的守望叫他难过得好像放了枪,却看不见子弹立刻点燃冲出去一样。这班人不属于他那个英雄冒险的世界;可是他们也并不坏。就说那位船主……不过,他喉咙里觉得难受,一看到这一大堆喘不过气的肥肉,发出呼呼的低声同流水般一串胡说的瞎话;可是他遍体酥软得太适意了,不会鼓起劲去恨这个或者任何一个。这班人的气质是无关紧要的;他同他们天天接触,但是他们不能丝毫损害他;他跟他们呼吸同样的空气,却和他们两样……船主会动手打那个副机车手吗……这种生活真舒服,他自己却很有把握……很有把握,用不着……他有些入睡了,冥想同站着偷睡的分界线要比蜘蛛网的丝还细哩。 副机车手很容易联想起他的经济情形同他的胆量。 “谁喝醉了?我?不对,不对,船主!那是不行的。你早该知道机车长连灌醉一只麻雀用的那么多酒都舍不得给人的,天呀。我一生就没有喝糊涂过;要我醉的酒还没有人会做哩。我能够拿火酒来陪你喝威士忌酒,一桶一桶对喝,还会冷静得像个胡瓜。假使我看出自己醉了,我一定跳到船外面去了——不要这条命了,天呀。我真肯立刻跳出去!我此刻不高兴离开望台。这么一个晚上,你叫我到哪里去呼吸新鲜空气,喂?到舱面跟那班虫子在一起吗?难道真是跑到他们当中去吗!而且我又不怕你会拿出什么手段来。” 德国人伸出两只大拳,稍微摆动一下,一声不响。 “我向来不晓得什么叫做害怕,”副机车手往下说,心里十分自信,高兴极了。“我不怕在这条烂船上干这许多血淋淋的勾当,天呀,你们真走运,天生下我们这班不怕死的人们,要不然,你们真不知道要滚到哪里去了——你们同这条老船,船身的包铁薄得像棕色纸片——棕色的纸片,老天爷保佑我罢?你们当然很上算——不管怎样,总会挣到一大堆洋钱;我怎么样哩——我混到什么?一月就是这么一点儿一百五十块钱,找你的妈去。我要好好地问你——听着,好好地——谁不愿扔开这么一个该诅咒的差事?简直是卖命,简直是卖命,老天爷保佑我罢!可是我是个什么也不怕的好汉……” 他放开手,不靠栏杆了,东指西抹,好像在空中画出他勇气的形象同范围;他那刺刺不休的细声飞到海上去,他用脚尖踱来踱去,为的是使他说话更有劲些。忽然间他摔个跟头,好像有人从后面打了他一棒。他滚下去时叫道:“该死。”接着一下子静默。吉姆同船主不约而同地立不住脚向前倒,自己又站稳了,死板板地呆望着那一平如镜的海面,心里怪纳罕。后来他们抬起头望天上的繁星。 什么事情发生了呢?机器咻喘的砰砰声还在继续下去。难道地球给什么东西挡住不走了吗?他们不能了解,这样子一丝不动的平静的大海同无云的天空,忽然间好像不安全得可怕,好像是站在张开大嘴的毁灭深渊的峭壁上头。副机车手跳起来,笔直站着,又瘫下去成了一堆暗淡的东西,非常悲哀地闷声说道:“怎么一回事?”一阵隐约的隆隆声,好似雷声,好似极远处的雷声,简直够不上说是声响,差不多只好说是颤动,慢腾腾地过去了,轮船应声震摇一下,那阵雷声好像是发自海里的深处。舵轮旁边那两个马来人眼睛发光,望着白种人,但是他们棕黑色的手还是抓着攀手。望前进的尖头船身好像从头到尾接连着抬高几吋,仿佛整条船是柔韧的,然后回复本来的状态,规规矩矩地去劈开这片平滑的海面。船身不颤动了,隐约的雷声也立刻停止了,好像这条船刚才驶过狭狭一条颤动着的水同发出嗡嗡声的空气。 [book_title]第四章 过了一个月左右,吉姆回答法庭的诘问,想老实说出这回事变的真相,讲到那条船时候,他说:“不管那条船滑过什么东西,我只觉得船很容易就溜过去了,好像一条长虫爬过一根竹杆。”这个比喻的确很合式。审问的目的是要找出事实,审问的地点是东方一个港口的警察厅。他高高地站在证人席里。在这所清冷宽爽的房子里,他双颊却烧得通红。上头有风扇的大架高挂着,慢慢地摇来摇去,底下有许多眼睛钉着他,从黑色的脸,从白色的脸,从红色的脸,从注意得出了神的脸上望出来,好像这班坐在窄凳子上一行一行排得很整齐的人们都给他的声音迷住了。他说话很大声,自己听到也有一点儿惊奇,觉得这是世上唯一听得到的声音,大概因为那些要他回答的明明白白的问话好像聚到他心头,叫他苦痛难堪——默默地、锐利地戳刺他的心儿,好像是他自己良心的可怕责问。法庭外面,太阳照耀着——法庭里面,大风扇的凉风使你颤栗,羞耻之心使你发烧,聚精会神的目光像利刃一样刺着你。法庭庭长脸上刮得很干净,丝毫不动感情的样子,夹在两个航事顾问的红脸中间,显得像死人一样的灰白,尽望着他。天花板底下,有一扇宽阔的窗子从上面射下光来,一直射到这三个人的头上同肩膀上,使这三个人在这光线不足的大法庭里面形状清晰得可怕,相形之下,听众只好算做睁着眼睛的一群影子了。这三个人要知道事实。事实!他们要他说出事实,好像事实就能够解释一切事情! “你认为碰到漂着的什么东西了,就说是一条舱里满是水,横浮水面像根木头的破船罢,船主叫你到前头去看有什么损害,你估量那个碰击的力量,有没有料到会有什么大损失呢?”坐在左边的那位顾问问道,他有马蹄式的小胡子,凸出的颊骨,两个胳膊肘撑在桌上,皴裂的双手紧握着放在面前,用沉思的蓝眼睛瞧着吉姆;另一位顾问是一个躯体笨重、性情骄傲的人,他身子倒在椅子上,左臂全伸了出来,指尖细腻地敲着吸墨水的垫子;庭长直着腰干坐在中间那把大圈手椅子里,头稍微向肩膀倾斜,双臂叉在胸前,墨水壶旁边的玻璃瓶子里插了几朵鲜花。 “我没有料到,”吉姆说,“船主嘱咐我不要去喊谁,也不要叫出去,怕的是大家会惊慌起来。我想这样预防是应当的。我就提一盏挂在船篷底下的灯,到前头去。我揭开船首舱的盖舱板,听见下面有溅泼的声响。我就把那盏灯尽灯上系的绳子那么长落下去,看见船首舱一大半已经都是水了。我那时就晓得水线底下必定有个大窟窿。”他停住不说了。 “啊。”身体庞大的那位顾问吐出这一声,对着吸墨水的垫子露出梦幻般的微笑;他的手指不停地、无声无响地敲着那张纸。 “我那时没有想到危险。这些事发生得这么悄悄地,这么突然地,我也许有一点儿吓住了。我知道船首舱同前舱只隔着碰坏了的这个间壁,中间再也没有别的间壁了。我回去报告船主,遇着副机车手正从望台梯子底下望上爬。他好像糊涂了,对我说他觉得他的左臂折断了;因为我在前头的时候,他下来时脚一滑,从顶高的那一级摔了下来。他喊:‘我的天呀!那扇腐烂的间壁再过一秒钟就挡不住了,这条该诅咒的东西将像一块铅板带着我们沉没了。’他用右臂把我推开,先我跑上梯子,一面爬,一面叫喊。他的左臂垂在一边。我跟上去,正赶上看见船主向他冲去,一拳把他打倒在地,平平躺着。他不再打他了,只弯下身子,对他站着,生气地,可是声音非常低地向他理论。我猜他大概问他为什么在这上面鬼混瞎闹,为什么不下去把机器停了。我昕他说,‘起来!跑,飞跑!’他还咒骂他几句。副机车手由右舷上的梯子滚下去,飞跑过天窗,一直到左舷上的机器间复盖。他一面跑,一面呻吟着……” 他说得很慢,但他的记忆却来得很快,很清楚;他简直能够模仿那个副机车手的呻吟声,一点不差,跟回响一样,让这班要晓得事实的人们知道得更明白些。他起先有一种反感,后来一想,要把这可怕事情后面真正的恐怖传达出来,大概只有细细地描述经过情形这个办法。其实他们这样焦急地想知道的事实,本来是看得见的,摸得着的,可以拿知觉去认识的,它们在空间与时间上都占有位置,发生变化还得要一艘一千四百吨的汽船同二十七分钟的时间;这些东西凑起来成了整个的经验,有特别的形象,有一定分寸的神气,是一瞧就会记着的一件复杂事情,而且还带了一个特色,那是一个看不见的、住在里面指挥一切的毁灭之神,像个可恶身体里的凶鬼。他急欲把这一点说清。这不是一件通常的事情,里面个个细节都是极重要的,幸好他全能记得。他想老说下去,为着真理的缘故,也许是为着自己的缘故。他这样有把握地叙述一切经过,他的心却在这一圈密密围着的事实里兜圈子,那些事实从他四面涌来,把他同其余人们隔断了。他好像是只给人家囚在高高木橛子编成的围栏里面的野兽,黑夜里什么也瞧不见,到处冲撞,想找一个弱点,一个罅隙,一个可以攀上去的地方,一个可以挤出去偷跑的门路。这种可怕的烦杂心绪使他说话有时踌躇一下…… “船主老在望台上走来走去;样子还冷静,不过他摔了好几次;有一回我向他说话,他竟一直冲撞过来,好像两只眼睛已经完全瞎了。他对我问的话没有具体的答复。他低声向自己说话,我只听到几个字,有些像‘倒霉的蒸气’、‘地狱里的蒸气’——总之是一些关于蒸气的话。我想……” 他说到不相干的话了;一句诘问打断了他的话头,好像使他哪里疼了一下,他觉得失望极了,疲累极了。他正要说到那一件事,他正要说到那一件事——现在给人家这样残酷地打断,他只好答是同不是。他简简单单忠实地答道:“是的,我私自逃生了。”他面孔漂亮,体格壮伟,年青的眼睛有些黯淡,两边肩膀直着露出证人席外面,那时他的灵魂却在里面苦痛得扭成一团。他又答了一句极无聊的诘问,就等候着。他的嘴干燥得一点味道也没有,好像吃了灰尘,后来又觉得咸苦,好像喝了海水。他抹了一抹潮湿的额头,润了一润干燥的嘴唇,好似有一股冷水从背上浇下。那位躯体庞大的顾问落下眼皮,不留意的样子,悲哀地、无声地敲着吸墨水的那个垫子;另一位顾问呢,太阳晒黑了的双手紧握着放在面前,两只眼睛从手上望出来,好像发出慈爱的光辉;庭长身体稍微向前倾斜,惨淡的脸接近花朵,然后头向椅子靠手垂下,手掌托着额头。风扇的风盘旋下来,吹到人们脸上,吹到用大幅布圈着身子的、脸色棕黑的本地人身上,吹到坐在一起、热得难受、穿件合身得像他的外皮的制服、膝盖上放顶拿破仑式的白帽的欧洲人身上。沿着四墙有许多法警,白色的长制服扣得很紧,围着一条红腰带,系着一条红头巾,打着光脚飞快地溜来溜去,同鬼一样没有声响,同猎狗一样机警。 吉姆的眼睛在答话中间有时向四处张望,看见了一个独自坐在一处的白种人,脸上现出疲倦的神气,像愁云盖着也似的,但是这个人恬静的眼睛却是清朗地、有趣味地直望着。吉姆又答了一句话,很想喊道:“这种盘问有什么用处,这有什么用处!”他轻轻用鞋底叩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从许多人头上望过去。他跟那个白种人直目相视了,跟他对看的那副眼睛不像别人那样呆望着,却是含有明白的意志的。在两次诘问中间,吉姆出神得居然有闲工夫可以私自想一下。他这样想:这个汉子看着我,好像他能够看出我肩膀后面的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他从前见过这个人——也许是在街上。他相信他从来没有同他谈过话。他没有同人们说话已经有几天了,有好几天了,只对着自己做静默的、不连贯的、没完没了的谈话,像监牢里的囚人或者旷野中迷路的一个行路人。此刻他在回答一些不相干的话,虽然这些诘问是有一个目的的。他怀疑这一生里他会不会再痛快地说话。他自己这个诚实的报告更坚定了他那个沉思过很久的信仰,语言此后对于他是没有用的了。坐在那儿的那个人好像懂得这个使他绝望的困难。吉姆望着他,然后坚决地回过头来,像同人作了永别一样。 此后,马罗在世界各处偏僻的地方,常常愿意记起吉姆来,把他的事情详详细细、从头到尾讲出来给人们听。 他细述这段长故事,也许是在大家用过晚餐的时候。凉台让不动的枝叶密密遮住,还有香花点缀着,苍茫的暮色里只见到几点燃着的雪茄头的火光。每张长藤椅上安置了一个倾耳细听的人。有时一点红光猝然动一下,火光展开,照出一个疲累的手指,极安闲的脸盘的一部分,或者射出一道红光,照到平静的额头底下一双在凝神沉思的眼睛里。马罗一开口说这个长故事,他那个静躺着的躯体就一动不动了,好像他的精神已飞回到过去的时光里了,好像过去的时光借他的嘴唇说出了下面这许多话。 [book_title]第五章 “啊,是的,我那一次到法庭去旁听,”马罗总是这样子开头,“一直到此刻我还是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去。我愿意承认我们每个人都有个保护神,可是要你们这班人先让步,肯承认我们每个人还有个随身的魔鬼。我要你们承认这一点,为的是我总不愿意觉得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的古怪东西,明知道他——我指的是魔鬼——的确在我身旁。我当然没有亲眼见过他,但是从他的种种伎俩,我能够证明他真是死跟着我。他既是那样凶狠,当然要把我陷到那类事情里去了。你们会问,哪一类的事情呢?还有什么别的,就是那回审问的事情,那只黄狗闹的事情——你们决不会想到人们会让一只遍身长了癣疥的本地恶狗跑到法庭的凉廊上去把人摔倒,你们难道会想到吗?——魔鬼却总是用这种拐弯抹角的、预料不到的、十分鬼鬼祟祟的手段,使我碰到身里有腐化分子的、有僵化分子的、有看不见的瘟疫分子的人们。天呀!还叫这班人一瞧见我就滑了舌头,把他们心里的黑暗秘密全盘告诉我;好像我自己真的没有什么秘密事情——老天爷保佑我罢——好像我自己的秘密事情还不够使我的灵魂烦恼,一直烦恼到我注定命终的日子。我干了什么,配受人们这样另眼看待,我自己也不晓得。我敢说我的私事并不比街上任何人少,我的记忆力又不比人生这路程上一般行人强得多少,所以你看我并不什么特别合式做人们体己话的储藏室。那么,为什么单要拣出我呢?谁知道——除非是预备着做这类晚餐后的消遣材料。查利,我的好朋友,你的菜真不错,弄得这班人吃得太饱了,不想动弹,连静静地斗纸牌都觉得太费劲了。他们躺在你这几把舒服的椅子上,心里想:‘谁肯去卖力气。让马罗说故事罢。’ “说故事!好罢。饱饱地吃了一顿,躺在离海面二百尺的地方,手边放了一匣上等的雪茄,谈起吉姆伙计来,这是件很容易的事。而且今夜满天的星,空气又新鲜,就是我们里面最明白的人也会忘记我们不过是暂时寄身在这个世界上,也会忘记我们此后还得在这所迷园里自己找出一条路子,每秒宝贵的时光都得当心,每走一步都不能退转去,也会相信我们居然会弄个好结果下台——其实,哪里能有这么大的把握呢——我们千万不要希冀能从跟我们肘碰肘的人们那里得到多少帮助呀。固然,世上有一班人无忧无虑过了一生,好像全是餐后衔一枝雪茄的情调。他们过个快乐的、空虚的舒服生活,也许找些奋斗的幻影来助兴,可是那个幻影早已忘却了,奋斗的结果还未实现——奋斗的结果还未实现——假使说偶然真有个结果的话。 “审问时候,我第一次跟吉姆直目相视。你们一定知道,凡是跟大海有一点儿关系的人,那天都到场了,因为这几天人人都晓得这回事了,自从亚丁来了那封神秘的无线电报,叫我们大家都吱吱喳喳谈起来了。我说神秘,因为在某种意义之下,这回事的确有点神秘,虽然里面包含的事实是很明白的,天下事不能够比这再明白、再丑了。水边所有的人们不谈别的,光说这个。清早起来,我在官舱里穿衣服,就听见我的仆人帕栖人杜巴士在隔壁伙食房里一面喝人家给他的茶,一面用土话跟厨子说起帕特那。一走上岸,我碰到的熟人第一句话总是:‘你听见过比这更奇怪的事情吗?’那个人或者冷笑一声,或者露出悲哀的神情,或者咒骂一两句,这自然也得看那个人的心情是怎么样的。陌生人为着彼此要吐露对于这段新闻的意见,会亲切地攀谈起来。每个可恶的游手好闲的汉子跑到别人家里,报告了这个消息,就混到不少酒喝。你到处都可以听见人家谈论着,在港口海关,在每家船舶掮客的铺子里,在你的代办处,从白种人嘴里,从本地人嘴里,从杂种人嘴里,甚至于从你上岸时看见的半裸体、蹲在石阶上的船夫嘴里——天呀!你们知道,有些人因此生气,有不少人拿它来做开玩笑资料,大家都在胡猜那班航海人现在变得怎么样了,谈个不休。这样子有两星期光景,大家意见渐趋一致,以为不管里面的神秘成分是什么,这回事总免不了是很悲惨的。一天晴朗的早上,我正站在海关台阶阴影里,瞧见四个人顺着码头向我走来。我纳罕一下,这班怪头怪脑的人从哪里跑出来的呢,忽然间我明白了,可以说向自己喝一声:‘他们现在到了!’ “他们的确到了,三个人身体平常,一个人的腰围却大得不堪,活在世上的人总不该有那么大的腰围罢。这四个人刚刚饱饱地用了一顿早餐,他们坐的那条得尔轮船公司走外洋的汽船是在太阳出来后一点钟进口的。他们必定是帕特那船船员,绝对不会错;我一眼看过去,立刻认出那个嘻嘻哈哈的帕特那船船主。他是我们这颗老地球上整个要不得的热带里最大的胖子。而且,大约九个月以前,我还在三宝垄遇见过他。他带的汽船那时泊在码头装货,他老是痛骂德国的专制制度,天天从早到晚在得准几酒店后面把整个人浸在啤酒里;得准几连眼都不 一 ,每瓶要他一块荷兰国币,可是他也弄得不耐烦极了,曾经招我到一边,他那副好像是皮革制的小脸孔全皱了起来,很亲热地对我说:‘船主,生意管生意,但是这个人,他真叫我恶心极了。啐!’ “我从阴影里看他。他匆匆忙忙地走着,赶在别人前头,太阳光射到他身上,把他的躯干照得特别吓人。他使我想起一只驯熟了的小象用后脚站起来走路。他一身打扮辉煌得出奇——披一件有鲜绿色同深橘色直条的腌臜睡衣,赤脚上拖一双破碎的草鞋,戴一顶别人不要的拿破仑式帽子,全是油垢,比他的头小两号,用麻绳扎在他的大头上。你们知道一个人处他这样地位,要向人们借衣服,总是不会成功的。好罢,他火急走来,也不向左右看,跟我只隔三尺,从我面前走过去了。他很天真地哗喇哗喇走上楼梯,到港口办事处去受开除处分,去报告经过情形,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罢。 “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开头就向船务主任说话。船务主任亚基·剌司汾鲁刚走进来,据他自己说,正打算把他底下的秘书教训一番,算做那天勤谨工作的开始。你们也许认得他——一个很客气的杂种葡萄牙人,小身材,颈项光剩一层皮,真瘦得可怜,总在活动着,要各船船主给他一些吃的——一块腌猪肉,一袋饼干,几颗马铃薯,或者其他杂碎东西。我记得有一回航行后我赏他一只活羊,那是船上粮食剩下来的。我并不是要他帮我什么忙——你们知道,他没有这个本领——却是看到他那样天真地相信他有这个神圣特权,使我很为动心。他那种坚持到底的态度差不多含有一点伟大气味。这大概是由于他那个种族的民族性——其实该说,那两个种族的民族性合并起来——再加上那里的气候——不用说罢。我知道谁是我的终身朋友。 “好罢,剌司汾鲁正在狠狠地教训他——我想是关于奉公守职这一点——抽过身子来看见——他是这样说——一个庞大的圆形东西,像个条子纹棉织法兰绒包着的、一千六百磅重的大糖桶,倒放在办事处大块地板中间。他说他大为错愕,有好多工夫不明白这个东西是活的,只是呆坐着,心里纳闷他们为什么要把这个糖桶运到他桌子面前来,而且怎么运来的呢。通到前屋去的拱门口黑压压地挤满了许多人,有拉风扇的人、扫地的人、法庭里的巡警、港口小汽船的艇长同水手,大家都伸长颈项,差不多都爬在彼此背上,真是一团纷乱。这时候那个胖子已经设法把帽子拉扯下来,稍微鞠躬,向剌司汾鲁走来。他告诉我看到这样子,他心里非常难受,有好些时候他完全不懂得这个鬼怪到底要什么,他只是静听着。那个胖子说话声音粗糙沉重,毫无畏惧的神气。亚基慢慢明白了,这是帕特那这件案子的新发展。他说,他一知道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谁,心里就觉得很不舒服——亚基是极富于同情心的,一下子方寸就乱了——但是他只好下个猛劲,喊道:‘停住!我不能听你的话。你得去见总办。我真不能听你的话。你该去见厄力奥特船主。’他跳起来,跑过那张长柜台,拉着胖子望前推。那个胖船主起先很服从,听他调度,只是显得有点惊奇。到了厄力奥特的办公室门口,一种自卫的本能却使那胖子退后,像只阉牛那样喷出鼻气,喊道:‘听我说!什么事?放手!听我说!’亚基也不敲门,一下子把门打开。‘帕特那船主在这里,先生,’他大声喊,‘进去,船主。’他看见那个老头子正在写字,他的头抬得这么快,连夹鼻眼镜都掉下来了。他砰的一声将门关好,逃到自己的写字台边,那里还有几张纸等着他签字哩。但是那边吵闹得那么凶,他说有一会儿他简直糊涂得连自己的名字怎么拼都记不起来了。亚基是全球上神经最锐敏的船务主任。他说他好像把一个人活活地扔给了一只饿狮。那边的声响的确不小,连我在底下都听到了,我相信广场上全能听见,一直到那音乐棚子。厄力奥特这位老公公总有一大串话要说,又能够大声呼喊,而且不管在他面前的是谁,他连总督都敢当面骂。他常对我说:‘我的地位已经高到不能再高了,我的养老金是不成问题的,我也积下了几镑钱。假使他们不赞成我的责任观念,那么我率性回老家去罢。我是个老人,爱说实话。现在我唯一关心的事,是在我死去之前将我几个女儿嫁出去。’他在这一点上有些颠头颠脑。其实他那几位小姐都是怪好的,虽然像他像得出奇。有几个早上,他醒来对于她们婚姻的前途很抱悲观,那些办事处人员都可以从他眼神里看出来,他们就怕得发抖,据说他必定要抓一两个人痛骂一顿,算做他的早餐。但是那天早上,他却没有把这个逃到外国的德国人吃了,却是——假使我还可以用那个比喻的话——将他嚼成顶细的小块,然后——呀!又吐了出来。 “所以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这个庞大躯体又匆匆忙忙走下,站在外头台阶上。他停在我身旁,为的是要默想一下子。他紫色的大脸盘颤动着,一面咬着他自己的大拇指,过些时候用焦急的眼光斜瞟我。跟他一同上岸的那三个汉子聚在一起,站在稍远的地方等着。一个脸带黄色,样子很卑鄙,一只手用吊腕带吊起;另一个穿件蓝法兰绒衣服,高身量儿,同木屑一样的干燥,并不比扫帚胖,有几根下垂的灰色胡子,他拿眼四望,显出逍遥自在的傻神气;第三个是个笔直站着的宽肩青年,手插在衣袋里,背朝着那两个人。他们大概正在专心谈话,他却望着这片空旷的广场。一辆斜欹的马车,到处都是百叶窗,浑身的灰尘,刚停在这一群人对面,赶车的把右脚搁在左腿上,一心一意细瞧自己的足趾。那个年青人分毫不动,连头也不摇一下,光是望着阳光,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吉姆。他这种不在乎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只有年青人才做得出。他站在那儿,脸和手脚都很干净,稳稳地站着,太阳光真没有照到过一个比他更有望的青年了。我看见他,知道了他所知道的,而且还比他多晓得一点儿,心里非常生气,好像窥破他在掉什么枪花,想把我的什么东西弄到手。他不该显得这么自得的样子。我心里暗自忖度——假使像他这种人也会干私自逃生那个下流勾当,那还了得……我好像痛心得能够把我的帽子掷到地面,跳上去践踏。有一次我就看见一位意大利船主这样干过,因为他的饭桶大副在一个满是船只的码头上临时抛锚时,把锚弄得乱七八糟了。我看见他分明这么自在,就自问道——难道他是个傻子吗?是个麻木不仁的人吗?他好像快要撮唇吹出一个调子来。你们看,那两个人的行动我丝毫也没有留意,为的是他们卑鄙的样子有点儿跟大家都知道的、将来法庭要追究的那件丢脸的事相称。‘楼上那个疯子,那个老滑头,居然骂我是狗,’帕特那的船主说。我不知道他认得不认得我——我倒想他是认得的;但是无论如何,我们的视线碰着了。他圆睁眼睛——我微笑着,想起从那扇打开的窗子传到我耳鼓中的许多诅骂话里,狗可算是最轻的一种了。‘他真的这样骂了吗?’真古怪,我竟压不住我自己的舌头。他点点头,又咬着他的大拇指,放低声气咒骂。忽然间他抬起头来,一派悻悻的、凶猛的无礼神气——‘呸!太平洋大着哩,我的朋友。你们这班该死的英国人,让你们尽量凶狠罢;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有的是地方去;我又可以过得很好了,在亚比亚,在檀香山……’他想得远了,就住嘴不说。那时我心里很容易画出将来跟他一起的是哪一类人。我老实告诉你们,我也常跟那一类人在一起过。有时一个人迫不得已,只好装做跟谁一起都是有意思的。我尝过这个味道;我此刻也不拿出道学家的脸孔,埋怨这些不得已的情形,其实这班坏人有些因为没有道德——道德——我怎么说才好呢——道德架子,或者因为其他同样不容易看出的理由,反是双倍地叫人增广见识,二十倍地有趣,比起你们宴饮的那班体面的奸商——你们倒并不是非请他们不可,只是因为受习惯支配,因为怕得罪人,因为你们是好好先生,以及其他一百个下流的、不充足的理由。 “‘你们英国人都是流氓。’我们这位爱国的、逃到法林斯堡或者斯德丁去的澳大利亚人往下说。我现在真记不清波罗的海哪个好好的小口岸做了这个宝贝的巢窝,给他玷污了。‘你们吵什么?呃?你们告诉我吗?你们并不比别人强,那个老滑头拼命跟我大闹一阵。’他那两条腿粗得像一对柱石,他那副大尸体就架在上面,索索发抖。‘你们英国人向来是这样,看到我不是生长在你们那个该倒霉的国家里,只要有一点儿小事,就闹个——闹个天翻地复。把我的证状拿去罢。拿去。我不要这证状了。像我这么一个人用不着你们这张废纸。我要拿来吐口水了。’他啐了一口。‘我要去做美国人了。’他喊起来,气冲冲的,两脚移来移去,好像不肯让个看不见的、莫名其妙的东西把他的踝骨抓住,弄得他不能离开那个地点。他气得发热,弹丸一般小的头顶真是冒烟了,其实并没有什么神秘东西叫我舍不得走开,只是出于那最显著的好奇心,要待在那儿看他的详细报告对于那个手插在衣袋里、背朝着人行道的年青人会有什么影响。他直着眼睛从广场草地望过去,看着那家马拉巴旅馆的黄门廊,那种闲暇神气,活像等朋友预备好了一块儿出去散步的样子。这是他的态度,的确有点碍眼。我等着要看他惊慌得不知所措了,像给长针戳穿心儿那样痛苦,像给人们用桩钉住的甲虫那样扭动——可是我又有点怕看他会这样,这种心境我说不出,只好让读者去体会罢。真的,天下最可怕的事,不是看一个人犯罪被人发觉了,却是看一个人有个比犯罪还下流的毛病给人窥破了。要避免当个法律上的罪人是很容易的,只要有最普通的毅力就行了;但是我们恐怕谁也不敢担保说自己不会犯那些虽然看不见,却也许已经疑虑到的毛病,好比世界上有些地方你总疑心每丛灌木里都藏有毒蛇——那些躲在你心坎里、半生以来你注意着的,或者绝没有留神过的、祈祷上帝把他压下去的,或者像个男子汉根本瞧不上眼的、暗地里遏制了的,或者不去理会的毛病。犯罪是不要紧的,我们受迷惑了,干出挨骂的勾当,干出上绞刑架的勾当,但是我们的精神不死——人们怒骂之后,我们的精神还是完好的,我敢说,上了绞刑架之后,我们的精神还是完好的。可是有些毛病——有时看起来好像是很细微的——却把我们整个人毁了,真是万劫不复。现在我看见那个年青人在那儿,我喜欢他的样子,从他的神气里我晓得他的性情是怎么样;他是打好地方来的,又是咱们这样的人。他真可以代表这样人的血统,可以代表世上一种男女,他们绝不是聪明的、有风趣的——可是他们生活的基础是筑在诚实的信仰同勇敢的本能上面。我并不是指战场上的勇敢、公务上的勇敢,或者任何一种特别勇敢。我只是指那种天生的胆量,敢睁大眼睛来看清诱惑——一种勇往直前的神气,说灵巧是够不上的,天晓得,但是一点装模作样的痕迹也没有——一种抵抗的能力,你们知道吗,要说不漂亮当然可以,却是极有价值的——那是对于外界和心里的恐吓,对于自然的威力和人们的诱惑都持着盲目的可是极可宝贵的强硬态度——还有个坚定的信仰来做后盾。这个信仰绝不屈服于现状,绝不屈服于坏榜样的传染,绝不屈服于抽象观念的恳求。抽象观念都死完罢!抽象观念都是流氓,都是无赖汉,敲你们心儿的后门,个个偷去一点儿你的生命力,个个拿去一小块你的单纯信仰。这几条单纯信仰你必得抓着不放手,假使你们想过着干净的一生,落个好好的收场的话! “这些话跟吉姆自然没有直接关系,我说出来为的是他的样子很可以代表那班有作为的傻家伙。我们总喜欢觉得一生里身边有这类人。他们绝不会因为自己太聪明了,或者——我们就说是因为神经错乱罢,反弄得糊涂了。他这种人,你只要一看到那副脸相,就肯全盘都交给他——船上的罗盘也好,其他的事情也好。我说我肯,我总该知道罢。我从前难道不是训练出许多年青人,去红旗底下服务,去海上干事情。那种职业的成功秘诀只要一句话就可以道破,可是你必得天天重新叫年青人牢牢记住,一直等到他们清醒时候没有一个想头不带上那个色彩——一直等到他们睡眠时候没有一个年青好梦不带上那个色彩!大海待我真不错,但是我一记起我手下训练出来的这许多孩子们,有的现在长大成人了,有的已经淹死了,不过都是海上的好脚色,我想我也对得住大海了。我敢打赌,假使明天我回国去,不出两天,一定有些脸给太阳晒黑了的年青大副在一两处船坞门口赶上我,用嘹亮的声音从我头上问我:‘您记得我吗,先生?哈哈!某某那个小孩子。某某那条船。那是我第一次的航行。’我就会记起一个失了魂魄也似的小么儿,跟这张椅子的背差不多高,有个母亲或者大姊站在码头上,看到大船从两旁码头里慢慢驶出去,虽然没有哭出声,已经心里难过得不能挥手帕了;也许有个都还体面的中年父亲清早同他儿子到船上去,说要亲自送他儿子走,可是他分明看上了绞车,整个早上舍不得离开舱面。待得太久了,末了只好爬上岸,连一声再见都来不及说了。船尾楼上的内港艄工拉长声气向我喊:‘用制缰把船拉住一会儿罢。大副。有一位先生要上岸去——你上去罢,先生。几乎把你带到塔尔卡瓦诺去了,是不是?现在可以爬上去了。慢慢的,不忙……好了。到前头就松手罢。’几条拖船冒着地狱烈火一股的烟,勾上大船了,把这条老河搅个浪花乱飞。那位先生到了岸上,揩去膝盖上的灰尘——仁爱的茶房追上,把他的伞扔下给他。什么事情都妥当了。他也有一点儿牺牲献给大海了,现在可以回转家去,假装作完全忘却那一回事了。那个自愿当水手的小孩子还不到第二天早晨已经晕船了。他渐渐学会了这行职业里种种小神秘同那个大秘诀,那时大海叫他活也好,叫他死也好,他总是合式的。人们跑到海上去,同大海赌个输赢,每掷一次骰子,总是大海胜利,这真是一场傻赌。可是当了赌徒的人却喜欢有只年青沉重的手,把他的背重重拍一下,听到年青水手的一种愉快声音:‘您记得我吗,先生?我就是某某小孩子。’ “我告诉你这是件好事;这使你知道你一生里至少有一次干得不错。我给人们这样拍过,我也向后退缩,那一拍可不轻呀。不过这个痛快的一掌却使我整天高兴,晚上睡觉,也觉得世界不再那么寂寞了。我难道不记得那个小某某吗!我告诉你我总该知道哪一种脸儿是对的。我一瞥眼看过去,就敢把舱面付托这个年青人,睡下的时候双眼都——哎呀!这可不十分安全。他不是曾经在破船时候私自逃生了吗?想到这里,我真是恐慌万分。看起来,他跟一块新银币同样的纯净,但是他性格上也许杂了顶下流的成分。杂了多少呢?极少的——极少的一滴稀淡的下流成分;极少的一滴!但是他使你——他站在那儿带着绞死也不在乎的神气——他使你怀疑也许他全是用铜假铸的罢。 “我真不能相信他就麻木到这样地步了。我那时真要看他为着海员的名誉难过得身子直扭。那两个可有可无的汉子瞧见他们的船主了,就慢慢地向我们走来。他们一面踱步,一面闲谈。我简直把他们当做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他们相对狞笑——也许正在说笑话哩,谁知道。我看出一个有一只手臂断了;至于那个有灰色上髭的高个儿,他是个机车长,在好几方面都可算个恶名昭彰的人物。在我眼里,他们等于没有人。他们走近来,船主的眼睛死板板地向自己两腿之间注视。他仿佛肿得不成样子了,好像害了什么可怕的毛病,或者身里有种莫名其妙的毒药发作了。他抬起头来,看见面前这两个人等候着,他就张开嘴,那副膨胀的脸盘歪成古怪的藐视样子了——我想他是打算向他们说话罢——那时好像忽然来了个新念头,他那双微紫色的厚嘴唇又合拢了,不发一声。他下了决心样子,摇摇摆摆走向马车,这么盲目凶狠、这么不耐烦地推着车门的把手,我心里想,恐怕整个东西连车带马都会翻倒了。赶马车的给他这一推,也不默想他的脚底了,登时恐慌万状,双手紧紧抓着缰,从他的座位转过头来看这个胖子要冲进他的车子。这辆小车颠簸震动得很厉害。船主低下的颈项的朱红颈背,一副使着劲的巨腿,龌龊的、有橘色绿色条纹的、隆起成一大团的背,一个油腻花包袱望里钻滚的神情,使人觉得这些事是天下不会有,觉得既可笑又可怕,好像热病时所见的那种既吓人又迷人的分明的怪诞幻象。他走了。我心里一半料定车顶会裂成两片,车轮上的车厢会像一颗熟棉荚那样爆开——但是只听见压扁的弹簧的搭一声,忽然间一扇百叶窗戛戛作响落下了。他的肩膀又呈现出来,堵住了这个小口;他的头探了出来,好像涨大了,像一个给人抓到的轻气球那样晃动着,他满头大汗,生气得乱吐口水。他凶狠地挥出一只像生肉的红胖拳头,去打那个马车夫。他吆喝他快点出发,快点前进。到哪里去呢?也许是到太平洋去。赶马车的鞭声一响,小马鼻子喷出气来,提起前脚,用后脚站一下子,立即溜蹄飞跑着去了。到哪里去呢?到亚比亚?到檀香山?六千哩的热带也够他耍一耍,我也再没有听到他的确实行踪。这只鼻子喷气的小马一霎眼攫他到‘永生’里去了,此后我再也没有看见他了;而且自从他坐上这辆旧马车,在一阵灰尘中从我面前拐个弯逃走后,我就不知道有谁再瞥见他过。他走了,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深深躲起来了。说也奇怪,看起来好像他将这辆马车也带走了,从他走后,我就绝没有再碰到过这么一匹耳朵裂了的黄褐色小马同这么一个害脚病的、无精打采的赶马车的塔木尔人。太平洋真够大呀;可是不管他在太平洋上有没有找个施展他本领的地方,我们总知道他已飞到空间去了,同一个女巫骑帚柄飞走一样。手臂吊起来的那个小鬼追赶着那辆马车,怪可怜地喊:‘船主!我说,船主!我——说!’——但是跑几步也就歇下了,垂下了头回转身慢慢走着。听到车轮辚辚地响,那个年青人扭过身来,还是站在那儿。他再也不动了,没有摆什么手势,也没有别的表示;马车摇摇摆摆走了,看不见了,他还是朝这个新方向望着。 “这些事情接连发生还用不了我叙述起来这么久的时间,因为我是用迟缓的言语将当时目击的印象一一说出来的。船主走后,就有一个杂种书记奉亚基的命令来照顾帕特那船上这班可怜的漂流人。他连帽子都来不及戴,很热心地跑出来,向两边探望,一心都放在这个使命上。不幸得很,主要人物已经走了;这一点虽然失败,他还是忙碌万分、气焰十足地走近其他几个人,差不多立刻跟手臂吊起来的那个小鬼大吵起来,这个小鬼正要寻人吵架哩。小鬼说他不能随便听人调度——‘我绝不肯,妈的。’这么一个使笔尖的骄傲小杂种,说出成堆的谎话,是吓不倒他的。他是不受‘这种东西’欺凌的——就说这东西讲的话‘完全是真的’!他大声喊出他的欲望,他的希冀,他的决心,那是到床铺上去睡觉。我听他喊:‘假使你不是上帝所唾弃的葡萄牙人,你就该知道医院对于我是最适当的所在了。’他那只完好的手臂握着拳头,伸到那个人的鼻子下面,旁边渐渐聚集了一群人;杂种人虽然很狼狈,还是极力想摆出尊严神气,想解释他的来意。我不等看到这场吵闹的结果,先走开了。 “我船上那时刚好有个水手病倒医院里,开庭前一天我去探望他。在白种人病室我又见到那个小鬼了,躺在床上翻腾着,手臂拦在夹板里,很浮躁的样子。最使我惊奇的,是那个有下垂白髭的高个儿居然也躲到那儿去了。我记得当大家正吵架的时候,我还看见他半跳半走地偷偷溜开,却极力想装出不害怕的神气。他对于这个港口好像很熟悉,这样窘迫的时候也能够急步走到市场旁边马利安尼开的那家弹子房同酒店。马利安尼这个一言难尽的恶棍从前认得他,在一两处帮他做过坏事,看见他就恭敬得了不得,简直可以说是向他叩头,就将他藏在他那所下流小屋楼上的一间屋子里,供给他许多瓶酒喝。他大概糊里糊涂,有点担心自己生命的安全,想躲避起来。马利安尼后来(那是过了许久了,那天他来船上向我的茶房硬要几根雪茄的钱)却对我说,他一字不问肯帮他更大的忙,为的是酬报好几年以前他给他的一个好处,总是一些龌龊的事情罢——这是我从他口气里猜出来的。他一再用拳打自己壮健的胸膛,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转动着,挂着闪光的泪珠:‘安东尼阿绝不会忘恩——安东尼阿绝不会忘恩!’这个高个儿从前成就了这位老板什么不道德的事情,我绝不知道,但是不管是什么事,他现在有种种的方便了,可以自己关在房里,有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墙角上一铺被褥,地板上堆了掉下的灰泥,心里怀着无理的忿怒,靠马利安尼给他的酒来振作精神。这样子一直到第三天的黄昏,他发出几声可怕的叫喊,不得不赶紧跑出来,躲开一大队蜈蚣的进攻。他劈开房门,逃命也似的一跳,跳下这个摇摇不定的小楼梯,整个人压在马利安尼肚子上,自己站起来,走兔一般飞快跑到街上去了。第二天清早,巡警从垃圾堆里把他掏了出来。起先他以为他们要抬他去上绞刑架去,挣扎着想恢复自由,好比一个英雄;但是我坐在他床边的时候,他已经安静了两天了。他的瘦头儿好像镀了黄铜,再加上了白髭,放在枕头上很安详精美的样子,仿佛是个具有童心的老兵的头。可惜他的眼神渺茫发光,隐含有疑神疑鬼的恐慌,好像一块玻璃后面悄悄地躲着的一个不伦不类的怪物。他是这么极端安详,使我生出一个古怪希望,想听到他怎样替这回有名事件辩护解释。其实这件事与我没什么相干,不过因为我们同属于这行卖力气挣不到光荣的职业,共同忠于一种行为的标准罢了。我为什么尽想把这些可怜的细节一一发掘出来呢,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你们可以认为这是变态的好奇心,你们要这样说当然可以;但是我很知道我是想找出一些新事实。也许不自觉地我希望会找出新事实来,一些使人见谅的深刻原因,一些宽宏大量的解释同洗白,一些叫人相信的借口的影子。我现在看清楚了,那时我所希望的事情是绝不会实现的——我所希望的是要压下人们自己造出的那个最强横的鬼,那是一种疑虑,起来像一阵雾,暗暗地咬啮你像一条虫子,比‘人皆有死’这句话更令人寒心——也就是对于一切正直行为的神圣原动力的怀疑。这个疑虑是个顶硬的东西,你一碰到就得绊倒,吓得大声喊叫,而且还使你暗地里干出零碎的下流勾当,这真可算做灾祸的真正引子。我以前虽然没有会过这个年青人,可是我总想为他找出一点儿口实来,替他辩护,因为单是他的神情已足够叫我动心了,觉得我们年青时节都像他这样,假使连他这种人也会无缘无故干出私自逃生那件丢脸的事,那岂不是太古怪了吗,太可怕了吗,好像是给我们一个暗示,告诉我们将来也都不免有危险。这么一说,我关心他,也可以说是为着我自己的缘故了。我恐怕我的多方打听,都是出于这个隐晦的动机。我的确希望这回事含有个神妙莫测的成分。我难道不是相信会有个神妙莫测的成分吗?我这样热烈希望着,难道不是为着自己的缘故吗?隔了这么久了,此刻回想起来,唯一神妙莫测的事是我会傻到那样地步。我简直希望从这个腐败倒霉的病人嘴里得个符咒,赶走那个疑虑。我大概是焦急得不顾一切了,随便说几句寒暄,听到了他无生气地顺口回答,像普通规规矩矩的病人那样,我立刻提起帕特那,把这个名字放在一句委婉的问话里,好像包在一把茧丝里。我只是这么轻轻点一下,也是出于自私,无非是不愿意看他吓了,做出怪样子来。其实我并不关心他,我既不为着他生气,也不可怜他;我觉得他的经验于我是无关紧要的,他的人格得救与否于我是没有意义的。他已经干了许多小的坏事,也老了,不能引起人们的厌惑或者怜悯。他用问话口气也重说‘帕特那’这个字,好像费劲回想一下,就说道:‘不错。我是那里的老手。我看着那只船沉下去。’我听到这句愚蠢的谎话,正要出一口怒气,他却轻轻地说道:‘那条船上满是爬虫。’ “我因此停住不说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那个动摇不定的怪物在他那对玻璃也似的眼睛里也似乎站住了,热烈地望着我的眼睛。‘他们在午夜守望时候把我从床架喊醒,叫我出去看大船沉下。’他慢慢地继续说,好像正在默想。他的声音响亮得可怕,我真追悔我自己太傻了,不该盘问他。病室里连一个在远处急步走着的、戴雪白羽翼式头巾的看护妇也瞧不见。那边有一长排空铁床,中间一张坐了一个憔悴病人,棕色脸孔,他是偶然摔坏了,他的船还泊在码头上。他额头上横扎了一条白绷带。跟我对谈的那个病人忽然间伸出一只瘦得像触须的手,抓住我的肩膀。‘只有我这样的眼力才能看出那条船沉下了。我素来以眼力过人出名。我想他们喊醒我也是为了这个缘故罢。他们的眼力都赶不上我,没有一个能够看出这条船是真的沉了,还以为是走得顶好呢,大家合唱起来——这样唱!’一阵狼嗥般的喊声穿进我的灵魂深处。‘啊!叫他闭嘴,’那个偶然摔坏的人生气了,有点泪意低声说,‘我想你大概不相信我,’那个人用无法可以描写的骄傲神情继续说,‘我告诉你在波斯湾这一边,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我这样的眼睛了。你向床下看一下。’ “我自然立刻弯下身子。我敢说无论谁都会立刻听他的话。‘你看到什么没有?’他问。‘什么也没有。’我非常难为情地答道。他仔细观察我的脸,那种野蛮的鄙视神情,简直会使一个人枯萎了。‘这是在意料之中的,’他说,‘但是假使我去看,我就能够看见——天下真找不到像我这样好的眼睛,我告诉你,’他又抓着我,急于将心里话说给我听,把我拖弯下身子了,‘我能够看见百万个粉红虾蟆。天下真找不到像我这样好的眼睛。整整百万个粉红虾蟆,真难看,倒不如看一条船沉下去。我看着一条船沉下去,一面还能够整天抽烟斗。他们为什么不把我的烟斗还给我呢?我看管这班虾蟆时非抽烟斗不可。满船的虾蟆总得有人看管,你知道。’他滑稽地向我丢个眼风。我头上冒出来的冷汗滴到他身上,我的制服贴着我潮湿的背;下午的凉风猛烈地吹过那一排空床,铜条架着的帐幕的硬折就垂直地颤动起来了,床上的盖被给吹得离开光地板挨得很近,也无声无响地波动起来,我的冷战一直透到骨髓里去了。热带的和风在这空旷的病室里飞舞着,真是荒凉,同故乡旧仓廪里冬天的狂风一样。‘别让他再嚷起来,先生,’那一个病人生气焦急极了,从远处向我大声喊,他的声音通过这所空房,像一个颤动的呼唤通过一条隧道。他那只紧抓着的手扯我的肩膀,他很奸猾的样子瞟着我。‘满船都是虾蟆,你知道,我们都要悄悄地立刻退出去。’他极快地向我耳语。‘全是粉红色的。全是粉色的——有看门狗那么大,头顶有一只眼睛,难看的嘴四围都是脚爪。喔!喔!’他身上急促的痉挛,通了电流也似的,使人们看出平铺的盖被下面颤动的瘦削脚腿的形状;他放松我的肩膀,仿佛向空中取点什么东西;他全身紧张地发抖,好像刚松下的琴弦;我向下看时,只见他眼里那个怪物冲出他玻璃般的眼睛了。我亲眼看见他这副老军人的脸同高尚冷静的形象立刻消灭了,是给小偷般的狡猾、可恶的谨慎同绝望了的恐惧弄坏了。他好像想喊,但自己止住了——‘嘘!他们这会儿在底下干什么呢?’他问,手指着地板,说话声音同姿势都小心得出奇。我顿然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怕船里搭客会知道船快沉了,闹起来弄得他无法逃生,想到这里,我真讨厌自己这下聪明。‘他们都睡着了。’我答道,仔细看他会有什么反应。果然,这是他最想听的话,只有这句话能够使他安静下去。他叹了口长气。‘嘘!安静,平稳。我在这儿是个老手。我知道他们这班畜生。谁先动,我先把谁的头捣烂。他们人数太多了,这只船不能再支持十分钟。’他又喘气。‘快些,’他忽然喊,随着用一样大的声音接连呼号着,‘他们都醒了——有一百万人。他们践踏我!等一下!啊,等一下!我要把他们打成一堆一堆,跟苍蝇一样。等我!救命呀!救——命呀!’一阵持久不断的哀号完成了我的绝望。我看见远处那一个病人沉痛的样子举起双手,扶着他那个绷带缚着的头儿;一个包扎伤口的医生出现在病房的远处,胸前的白围巾一直碰到下巴,看过去人非常小,好像是从望远镜细小那一头望过去似的。我自认完全失败了,也不再去找麻烦了,跳出一个长窗户,逃到外边走廊上去了。那阵哀号还是追着我,简直同报仇一样。我转进一处没有人的楼梯顶,忽然间四围一丝声息也没有了。我走下那个没有地毡的光亮楼梯的时候,那里的寂默真可以助我把散乱的思想冷静下去。在下面我碰到一位住院的外科医生,他正走过院子,请我停住。‘来望你的水手吗,船主?我想明天我们可以让他出院。可是,这班蠢才简直不晓得怎样料理自己。我说,到圣地去的人们坐的那条船的机车长也来我们这里了。一个奇怪的症候。最厉害的酒精中毒。他在那家希腊人或者意大利人开的酒店痛饮了三整天。你能料到会有别的结果吗?我听说每天喝四瓶那种白兰地。若是真的这样,那可奇怪了。我想他胃肠该是锅铁铸成的。头脑,呵!头脑自然是糊涂了;奇怪的是他发狂好像有他的一条线索。我要想找出这里面的真相,罕见极了——这么一类疯颠也有一种逻辑线索。照向来例子,他该看见有许多蛇在身旁,但是他却没有。老例现在也得打折扣了。唉!他的——呃——他的幻象是两栖动物。哈!哈!不,说句实在的话,我真不记得我对于中酒麻痹症曾经这样感到兴趣过。你知道吗,经过这么一场狂欢滥饮之后,照道理他应当死了。啊!他的确是个结实东西。在热带又待了二十四年。你真该去偷看他一下。那么一个气概轩昂的老酒鬼。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出色的人——自然是指从医学的眼光看。你去瞧一下吗?’ “我一听到他讲这段故事,只好照常装出觉得很有趣的样子,现在听他这样说,就拿出惋惜的神气,低声说没有空工夫,赶紧跟他握手作别。‘我说,’我走后,他喊道,‘他不能上法庭受审。你想他的证据是必需的吗?’ “‘绝对用不着。’我从门口大声回答他。” [book_title]第六章 “官府的意见分明是同我一样,审判并没有延期举行,还是在预定那一天开庭,来了结法律上的手续。旁听的人很多,一定是因为大家都对它感到兴趣,事实已经是绝无可疑的了——我指的是他们独自逃生那件重要事实。至于帕特那怎么样受伤,那是无法探究的,法庭既不希望知道,旁听的也没有一个关心。可是,我不是告诉过你们,港里的海员都来了,海上形形色色的人们全在那儿。他们自己也许不觉得,其实吸引他们来的,纯粹是一些心理原因——希望能够窥见人类感情的强度、力量同凶狠到底到了什么程度。结果他们自然没有窥见这些东西。法官审问那个唯一能够到场、唯一情愿受审的人的时候,老是无聊地盘问大家都知道了的那个事实,翻来复去的诘难真是毫无用处,好像想知道一只铁箱里藏的是什么东西,却老拿铁锤子敲箱子外头。但是,正式审问怎么能够不是这样呢,正式审问的目的不在于那个基本的‘他们为什么独自逃生’,却在于那个肤浅的‘他们怎么样独自逃生’。 “那个年青人的确能够告诉他们他为什么独自逃生了。虽然这正是旁听的人们感到兴趣的,法庭的诘问却免不了带他离开这个据我看来唯一值得知道的事实。你们不能希望这班官府会去查问一个人的精神状态——也许只是他的肝火情形。他们的职务只是抓到表面的事实,而且说句老实话,一个临时审判官同两个航事顾问也不能够干别的什么。我没有影射他们是傻子的意思。审判官是很有耐性的。一位顾问是个帆船船主,胡子略带红色,十分虔敬,还有一个就是白力厄利了。白力厄利这个大胖子。你们里面一定有人听说过白力厄利这个大胖子吧——蓝星轮船公司第一流汽船的船主,他们说的就是这个人。 “他背上这个荣耀的职务,好像觉得非常无聊。他一生没有做过一回错事,绝没有遇到过出险,绝没有尝到过灾祸,绝没有碰到过什么钉子,总是一路高升;他好像是那种走运的人,根本不晓得什么叫做迟疑不决,更不知道什么叫做失掉自信的能力。总而言之,三十二岁他就带领东方商船里顶好的那种船——他自己因此也自命不凡了。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的人。我想假使你老老实实问他,他一定会回答,据他看来,世上没有第二个像他这样的船主,人们拣他来带那条船,真是找到了一个最恰当的人。至于其他没有带他这条一点钟走十六浬的钢铁汽船奥萨的人们只好算做无用的可怜家伙了。他在海上救了许多人命,把许多船从危急中打救出来;保险商赠他一只金表,外国政府赠他一副双眼望远镜,上面刻有称赞的话,纪念他这些功劳。他牢牢记住自己的长处同得到的奖品,真可说念念不忘。我很喜欢他,虽然我有几个熟人——也是和蔼可亲的人们——无论如何,绝不能容忍他那种态度。我极相信他自认为比我高明得多——真的,就说你是统一了东西两半球的大皇帝,你在他面前也会觉得不如他——但是我没有真正对他感到不快。他并不是为着我有什么自甘堕落的地方所以瞧不起我,并不是为着我有什么——你们能够会意吗?他所以把我当做一个可以轻视的东西,只是因为我不是世上一个走运的人,不是带奥萨的梦塔究·白力厄利,没有得到刻了字的金表同证明了我航海本领同不可当的勇气的镶银双眼望远镜,没有念念不忘地牢牢记住我自己的长处同得到的奖品,而且没有博得一只最奇怪不过的黑猎狗的爱护同崇拜——天下从来没有一个这么奇怪的人给一个这么奇怪的狗爱过。这些毛病全压到你身上,当然足够叫你生气;但是我一想起天下有十二万万大概可以算做人类的人跟我同处于这些要命的、不利的情形之下,我觉得为着那个人性格上的一些说不出来的可爱成分,也就能够忍受他这副好意的、藐视的哀怜了。我从来没有弄清楚他这些可爱成分到底是什么,但是有时候我真羡慕他。人生的荆棘不能刺伤他那派自满的神情,好比小针不能刮破岩石的光滑表面一样。这真值得羡慕。我看见他坐在那个脸色暗淡、态度谦虚的庭长旁边;他对于世人同我所显出的那种自得神气,真是像花岗石一样的坚牢。可是,过不多久,他就自杀了。 “吉姆这个案子自然叫他很不耐烦。我一想到他是多么轻视这个受审判的年青人,心里有点儿害怕,可是那时他也许正在暗地里审问他自己呢。他必定判定他自己犯了个绝不能减刑的大罪。不过,他一跳海,那些秘密证据也就无从查考了。你们假使认为我稍微懂得人们的心理,那么请你们相信,横梗在他心中的那件事情必定是非常重要的,也可说只是一些细节,不过会引起许多念头——提醒不少意思,不惯有这些思想的人们却会因此觉得无法活下去了。我很知道他,敢说他的自杀不是因为欠债,也不是喝醉了,也不是为个女人的缘故。他跳海刚在审判结束后一个星期,他带的那条望外洋走着的船离海港还不到三天;好像是到了大海中间的那一个地点,他忽然看见阴间的大门在敞开着迎接他。 “但是,他的自杀也不是出于一时突然的冲动。他那位头发斑白的大副——一个最好不过的海员,对待生人可算个极有礼貌的老头子,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见一个大副对船主像他那样不恭敬——说那段故事时会满眼都是眼泪。那天早上当他到舱面来,白力厄利好像正在地图室写字。‘那时还欠十分四点,’他说,‘中夜那一班守望的人们还没有下班。他听见我在舰桥上跟二副说话,叫我进去。我不愿意去,马罗船主,说句真话,我一看见可怜的白力厄利船主,心里总是不舒服,说起来真惭愧。我们绝不晓得一个人的性情到底是怎么样。他高升得太快了,许多老资格的人都赶不上他,更不要提到我了;他有个该死的臭架子,使你觉得地位不如他;他虽然没有讲什么,单是说早安时的神气就够你受了。我从来没有同他说过话,除非是为着公事,那时我要费尽力气,才能把自己克制住,没有骂出口。’(这一点他太恭维自己了。我常常纳罕白力厄利怎么能够忍受他这种态度,不说多久,就说一半的航程。)‘我有一个老婆,许多孩子,’他接着说,‘我在公司里服务已经十年了,总是希望下次有船主空缺出来会补我——我真是个傻子呀。’他说,这样子说:‘请进来,琼斯先生,’用他那种骄傲的声气——‘请进来,琼斯先生。’我进去了。‘我们把船的位置写下罢。’他说,身子向地图弯着,手里拿了一把两脚规。照通常规矩,下班的海员去休息时会干这件事。但是我也不说什么,看他在地图里当时船的位置上画了一个小十字,写下日期同时刻。我此刻好像还看见他写着他那种干净的字:八月十七日上午四时。年代是用红墨水写在地图楣头的。他从来没有把一张图用过一年,白力厄利船主从来没有过。我现在还保存着那张地图。他画完后,站着看他所做的标记,自己微笑了一下,然后望着我。‘这样子再走三十二浬,’他说,‘我们走上平坦的海路了,那时你可以将航行的方向改到南二十度。’ “‘那次航行我们走过赫克忒河岸。’我说,‘是的,先生,’心里奇怪他焦急什么,因为要是更改航行方向,我总得先通知他。那时船上刚好打八下钟;我们走出来,到舰桥上,二副在要去休息之前照例说道:‘速度表上七十一浬。’白力厄利船主看一下罗盘,然后向四方了望。黑夜的天空却很清澈,星群朗朗照着,像寒带霜夜的景况。忽然间他好像微叹一下,说道:‘我现在到船尾去把速度表拨回零度,那么就不会有错了。再走三十二浬,你们就安全了。让我们算一算——拨回速度表后要多算百分之六的浬数,那么我们可以说照表上再走三十浬,你们可以立刻向右舷转二十度。白走了是没有用的——是不是?’我从来没有听到他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而且我觉得他这些话是无谓的。我不说什么。他走下扶梯,那条狗不管他到哪里去,昼夜不离他的脚跟,也就鼻子向前跟他溜下去。我听到他鞋底后跟在后舱面践踏的声响,然后他停住,向那条狗喊道,‘回去,罗佛。到舰桥去,孩子!走——回去。’然后他从黑暗里向我喊道:‘把那条狗关在地图室里,琼斯先生——可以吗?’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这几句话也就是人们最后听他说的话了,先生。’说到这里那个老头子声音颤动得很厉害。‘他怕那条可怜的畜生会跟着跳下水,你知道吗?’他声音有些抖了接着说。‘是的,马罗船主,他替我们把速度表拨回零度——你肯相信吗——他还添上一滴油。油瓶他就搁在旁边。’五点半时候副水手长把水龙软管拖到船尾去洗,没有过多久,他就停止工作,跑上舰桥,‘您到船尾来一下好吗?琼斯先生,’他说,‘有一件怪东西。我不想动他。’他说的是白力厄利船主的金表,用表链仔细地挂在栏杆上。 “‘我眼睛一见到这个,心里疼了一下,就明白了,先生。我的腿软了起来,好像我亲眼看见他跳下水,我能说出他此刻在后头跟这条船离多远了。船尾栏上的速度表指出十八又四分之三浬。大桅旁边不见了四枚缠索铁针。我猜想大概是他放在衣袋里帮他沉下去;但是,天呀!四粒铁针比起白力厄利船主这么壮健的一个人,中什么用呢。也许在最后那一剎那他有点信不过自己了。我想他一生里只有这次显得狼狈;但是我要替他辩护,他一跳下水,绝不会游泳,连试一下都不会,正如假使是偶然失足,他会有勇气抱着万一的希望整天支持着在水面。是的,先生。他的确是比谁都强——他自己不是也曾说过吗,我有一回亲耳听到过。当那一班人午夜里正在守望的时候,他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公司,一封给我。他告诉我许多话,关于怎么样驶船——可是我到商船上做事时,他还没有毕业哩——还有许多暗示,教我怎么样对付上海那一方面的人们,为的是我将来可以带领奥萨这条船。他写信的口气好像是父亲写给他最疼不过的孩子,马罗船主,可是我还比他大二十八岁,我尝海水的时候,他还没有穿好长裤哩。给公司的那封信——他故意没有封上让我看——他说他一向好好地服务——一直到最后一分钟——就说现在他也没有辜负他们的付托,因为他把船交给了一个天下找不出再合式的船员手里——他指的是我,先生,指的是我!他对他们说,若使他最后这个举动并没有叫他们完全不相信他,那么当他们要补这个船主空缺的时候,请他们想起我一向忠实的服务同他此刻热烈的推荐。还有许多这类的话。我简直信不过我自己的眼睛。这些话使我浑身难受,’那个老头子非常不安宁地说着,用一只有碾药刀那么宽的大拇指,把眼角上一些眼泪挤去,‘你会想,先生,他跳海,只为的是给一个倒霉的人最后一次高升的机会。看到船主这样可怕地、鲁莽地自杀了,再想到这么一来我岂不是个成功的人了吗,一惊一喜,把我弄糊涂了整整一个礼拜。但是不碍事。皮力温的船主已经调到奥萨来了——在上海时候走上船来——一个光会打扮的小子,先生,穿一套灰色花衣服,头发中间分着。哦——我是——哦——你的新船主,琼——琼——哦——琼斯先生。他整个人浸在香水里——浑身是油腻的香味,马罗船主。我敢说因为我那样看他一眼,所以他结巴着说不出话了。他含糊地说我自然会失望——可是他还是立刻告诉我好些,他的大副升做皮力温船的船主了——这当然不是他弄出来的——公司大概总是明白的——对不住……我说:你别理琼斯这个老头子,先生;管他妈的,他也失望惯了。我立刻看出他那副文雅的耳朵听到粗话,很不自在;我们第一次同用午餐的时候,他就开始用一种惹人讨厌的样子说船上这事不对,那事不对。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一种声音,除非是在傀儡戏场里。我咬定牙关,眼睛胶住盘子似的,极力镇静;但是我后来不能不说几句怒话;他立刻跳起来,用脚尖走路,他那些漂亮的翅膀全鼓了出来,像个争斗着的小鸡。你要知道我是跟最近过世的白力厄利船主不同的,你将来就会知道了,你得当心些。我已经知道了。我说,心里非常不高兴,假装做忙于吃牛排。你是个老流氓,琼——哦——琼斯先生;而且公司里也晓得你是个老流氓。他尖声向我说。那班厨下洗酒瓶的该死小手站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嘴笑得都裂到两边耳朵了。我也许是个不可救药的人,我答道,但是我还没有坏得能容忍看见你坐在白力厄利船主的椅子上。说了这话,我放下刀叉。你自己想坐在这里——你的痛心是为了这个。他冷笑一声。我离开客厅,把我的破衣服捆起来;脚夫还没有去干别的事情,我已经在码头上了,我随身的行李全在脚旁。是的,失业了,漂流着——留在岸上——十年服务的结果——六千浬外还有个可怜的女人同四个孩子,他们吃的全靠我留下赡家的那一半薪水。是的,先生!我宁可吃这口苦,不愿听人家骂白力厄利船主。他的夜用望远镜留下了给我——这就是;他希望我照顾他的狗——他也在这儿。喂,罗佛,可怜的孩子。船主到哪里去了,罗佛?那一条狗拿一副悲哀的黄眼睛望着我们,凄凉地叫一声,爬到桌下去了。’ “这番谈话,是二年后在一只叫做火后的旧船上进行的。琼斯碰到一个古怪的机会,当了这条船的船主——是马得生请他来的——就是他们通常喊做疯子的那个马得生——你们知道这个马得生没有找到差事的时候,常在海丰码头上住宿。那个老头子带些鼻音接着说—— “‘是的,先生,就说天下人都忘却了白力厄利船主,至少这里会记得起他。我写一封详详细细的信报告他父亲,却没有得到一字回答——既没有一句谢谢,也没有骂一句滚蛋!什么也没有!也许他们不愿意听到这个消息罢。’ “看到这个眼泪汪汪的老头手琼斯拿一条线织红手帕揩他的秃头,听到那条狗凄凉的吠声,看到天下唯一记得起他的地方:这间小船室苍蝇乱飞,污秽不堪,使我回想起白力厄利船主的形状时,觉得有一层说不出的、下流的哀感情调笼罩着,这也许是‘命运’给他的报应罢。因为他一生总是那么相信自己的光荣高尚,他的生活几乎没有尝过人们共有的恐惧。几乎!也许完全没有!谁知道他这回自杀时心里有什么样得意的想法? “‘他为什么干这件卤莽的事呢,马罗船主——你想得出来吗?’琼斯合起双掌问我。‘为什么呢?我真想不出来!为什么呢?’他打着自己那个满是皱纹的低平额头。‘假使他是个穷人,老头子,或者欠了债——或者从来没有体面过——或者是疯了。但是他这样人怎么会疯呢,绝不会疯。你可以相信我。一位船主有什么性格他大副不晓得,那也不值得知道了。他年青,身体好,境遇好,没有忧虑……我有时坐在这儿尽想,简直想到头里嗡嗡叫起来。总得有点理由罢。’ “‘你可以相信,琼斯船主,’我说,‘他致命的原因,总不会是个能打动你我的心的事情。’我说,然后好像一道光明射到他那个乱纷纷一团的脑子里,这个可怜的老头子末了说出一句深刻得出奇的话来。他擤一擤鼻涕,抑郁地向我点头,‘是的,是的!先生,你我都没有像他那样自命不凡。’ “我最后一次同白力厄利谈话的回忆,当然不免给这件紧接着发生的事烘染了。我最后一次同他谈话是在开庭那天第一次休会后,他和我一同走上大街,看见他有点烦恼的样子,我觉得很奇怪,因为通常他肯赏脸同人们谈话的时候,他的神气总是十分冷静的,稍微带些玩世的容忍态度,好像天下会有同他对谈的这么一个人倒是件好笑的事。‘他们抓了我来当法庭顾问,你看,’他开始说,于是就诉了一大阵苦,说天天来到法庭是多么不方便,‘只有天知道这个案子要多久才能了结。最少也得三天罢,我想。’我不说话,听他讲完,心里想这也是摆架子的一个好法子。‘这有什么用处?你想不出一个再傻的办法。’他生气地接着说。我说既然派定他,他是不能不干的。他拦住我,好像关住的怨气全喷出来了。‘我坐在那儿好像是个傻子。’我惊愕得抬起头来望他,这绝不像白力厄利说的话,更不像当他谈到自己的时候。他停住,轻轻拉一拉我的衣襟。‘我们为什么糟蹋那个年青人?’他问。这句话刚好打中我心上的一个意思,我想起那个失踪了的德国人,立刻答道:‘你要我的命,我也不知道,除非是因为他让你们来糟蹋。’这句话应当只是暗暗指出来,我这样明白说出,他也不反对,我真奇怪。他也怒汹汹说道,‘哎呀,是的。他难道不晓得他那个下流船主已经脱逃了吗?他还能够希望会有什么好事呢?无论什么事都不能够救他了,他总算毁了。’我们都不做声,同走几步路。‘为什么他待在这儿吃下这许多霉气呢?’他喊,带了东方人说话时的蛮劲——子午线以东五十度的地方,恐怕也只能够在说话上显出蛮劲,其他举动总免不了懒洋洋的。我很纳罕他怎么会这样想,现在我却十分相信他的确应当这样想,因为那时可怜的白力厄利实在是想着他自己的生活。我指出给他看,据说帕特那的船主括了不少钱,随便在哪儿都能够设法脱逃。吉姆的情形却大不同了:政府暂时把他留在‘水手收容所’里面,也许他袋里连有一个便士的福气都没有。逃走也得有点钱罢。‘真的吗?不见得罢。’他冷笑一声,我回答了一句,他就说道:‘好罢,那么他尽可以爬到坟墓中间,待在里头!我敢向天赌咒,若使是我,我一定要这样干。’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语气激怒了我,我说道:‘像他这样来受审倒也是一种胆量,他明知道自己逃走了,也不会有人肯去追他。’‘什么胆量!’白力厄利咆哮起来,‘这种不能叫人直起腰干来的胆量,我是绝不去理会的。假使你现在要说这是一种胆小,一种柔弱,那倒可以。我告诉你我要怎么办,我肯出二百个卢比,若使你也肯出一百卢比,还愿意去叫这个穷光蛋明天清早逃走。那个汉子要不肯受这种法庭的侮辱,才算得一个有廉耻的人——他是会懂得的。他必得走开!这样子让大家睁大眼睛看着,简直是地狱里的惨事,我太看不过眼了:他坐在那儿,那班可恶的本地人、小船员、水夫、舵工做出怪样子来,足够使一个人羞得遍身灼热,化成灰了。这真太可怕了。哎呀,马罗,你难道没有想到,没有觉得这是可怕的吗;你难道现在——来罢——救一个同行的人!他一走开,这些事立刻都会停下了。’白力厄利非常有劲的样子说出这句话,好像立即要把他的皮夹子拿出来。我止住他,冷冷地说,‘据我看来,这四个人的卑鄙行为并没有这样了不得的重要。’‘我想,你还说你自己是个海员,’他生气地说道。我说我是这样称呼自己的,也希望我的确可以算做海员。他听我说完,他的大手臂一摆,好像将我的个性取消了,把我推到大众里面去了。‘最坏不过的,’他说,‘是你们这班东西都缺乏身分观念,你们没有看清你们的地位是多么高尚。’ “我们慢慢走着,这时候在海港办公处的对面站住了。我一看见这个地点,想起帕特那那位胖船主就是从这里失踪的,简直像一小片羽毛给狂气吹得无影无踪,我免不了微笑一下。白力厄利接着说:‘这真丢脸。我们海员里现在什么人都有了——有些是十足的流氓;但是,管他怎么样,我们必得保全这一行职业的名誉,否则我们快要变成一群流落四方的笨家伙了。人们是相信我们的。你知道吗——相信的;老实说起来,我绝不喜欢那班从亚洲出来到圣地去的一切人们;但是一个高尚的人就说对满船一袋一袋的破布也不肯这样干。我们不是有组织的一群人,唯一使我们团结起来的东西就是这个廉耻观念。这么一件事情会动摇我们的信仰力。一个人也许过了一生海上的生涯,没有碰到一回有下个决心的必要,但是当那个必要时候来了……阿哈!……假使我……’ “他停住,用另外一种口气说:‘我现在交你两百卢比,马罗,请你去同那个汉子谈一谈。他真可恶!我希望他根本没有到这儿来。我想我家里人认得他家里人。他的老父是个牧师,我还记得去年我住在厄色克斯我的亲戚家里的时候,我还见过他一面。我大概没有记错。那个老头子好像很喜欢他这个当海员的儿子。真可怕,我自己不能跟他谈——但是你……’ “这样子,为着吉姆的事情,我看见了白力厄利的真面目了,过几天他就把他的真假面目全都付给大海去保藏了。我自然不愿插手进去。最后这句‘但是你’(可怜的白力厄利抑制不住自己的骄傲了)好像含有我是同虫子一样的没有人会注意到的意思,因此我听到这个提议很觉愤慨。为着这句触怒的话,或者其他理由,我变得很坚决地相信,这回审问对于那个吉姆可算做一个严重的责罚;他来受审——实在说起来完全出于他自己愿意——可说是这个可怕案件里一个补救的办法。我以前还没有这么十分相信。白力厄利生气地走开了。那时我对于他的心境没有像现在知道得这么清楚。 “第二天我到法庭太迟,就独自坐在一个地方。我自然不会忘记前天同白力厄利谈的话。现在他们两人都在我眼前了。吉姆的态度带着沉闷的无礼神气,白力厄利的态度带着鄙视的无聊样子;可是这两种神气恐怕都是装出来的。白力厄利一点也不觉得无聊,他是气不过的;那么吉姆也许不是无礼罢。据我分析起来,他并不是。我想他是绝望了。那时我们彼此直目相视。彼此望一眼,他的眼神仿佛阻止我不要想同他谈话。无论那个假定是不是对的——无礼也好,绝望也好——我觉得我不能帮他什么忙。这是审问第二天的情形。我们互相注视后不久,审问就停了,等第三天再开庭。白种人立刻成群走出。前些时候,法官叫吉姆退堂,所以他能够同第一批人一齐出去。门口的光线射进来,我看见他的头同宽肩照得格外分明了。我慢慢走出来,一面同一个人说话——一个偶然向我开口的陌生人。我从法庭里可以看见他双肘倚在凉廊栏杆上,背朝着这一群滴嗒走下几级台阶的人们。那时有些低声说话同鞋子曳行声。 “第二个案子我想是一个放债人受人凌辱殴打的事情。那个被告——村里面一个前辈,白胡子直垂胸前——坐在一片凉席上,紧挨着门外头,他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我想以及村里面差不多一半的人口都围在他身旁,站着或者蹲着。一个瘦削的黑女人,她背脊的一部分同一只黑手臂全裸露着,鼻子上穿了一只薄薄的金环子,忽然间用泼妇的高声调说起话来。跟我说话的那个人自然抬头望她一下,那时我们正走过大门,打暴躁的吉姆背后经过。 “我不知道是不是村里人把那只黄狗带来的。总之,那儿有一条狗,在人们腿下穿来穿去,那样悄悄地溜着,只有本地狗才会那样子。跟我说话的那个人踩着它了。那条狗却一声不响,跳开去了。那个人慢慢笑一声,稍微提高声气说:‘你看那条可怜的狗。’当时有一群人冲来,我们也就分手了。我背靠墙站一会儿,那个陌生人挤下台阶了。我看见吉姆转过身子,向前抢一步,挡住我的路头。那时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睁圆眼睛,下了顽梗的决心的样子,两眼盯着我。我才知道我可说是给人‘剪径’了,好比在大森林中间。那时凉廊是空的,法庭里的声响同行动也停止了;这一座房子给一片静寂笼罩着,可是里面深处有个东方口音卑鄙地哀哭着。那条狗正要躲进大门的时候,忽然间一下坐下,去捉跳蚤了。 “‘你向我说话吗?’吉姆非常低声问,弯下身子,不是对着我,却好像是向我瞄准的样子,这种情形你们只好自己去体会罢。我立刻答道:‘没有。’他那种冷静的口吻却含有一种成分,叫我不能不小心。我注视着他。这活像大森林里碰到剪径,不过结果是比那个更不定些,因为他也许既不要我的钱,也不要我的命——他不是要我能够爽爽快快给他或者保护住的东西。‘你说你没有,’他很惨淡地说,‘但是我可听见了。’‘恐怕是一些错误罢。’我申明,完全抓不到眉目,睁眼老是盯着他。看他的脸色,就好像看打霹雳之前越来越黑的天空,乌云在不知不觉中层层凝聚,一阵狂风暴雨正酝酿着,此刻虽还静默,不过阴沉的空气已经紧张得出奇了。 “‘我敢说,我没有在你听闻所及的地方开过口。’我十分真实地说。看到这个争执的无谓,我也有点生气了。现在我才想起我生平只有那一回真是快要打人了——我不是说笑,我的确要拿出拳头来打人了。我想我有点模糊地感到这种拳脚交加的空气了。其实他并没有怎样活动威吓我。而且,他还带着奇怪的容忍态度——你们知道吗?但是他弯下身子,虽然不是个特别魁伟的大汉,看起来好像是足够把一扇墙压扁了。可是有个现象最使我放心,那是我看他有一种笨重的踌躇神气,我认为这要归功于我态度同口吻的诚恳,那是一看就知道的。我们两个脸对着脸。法庭里,正在审理那个殴击案。我零零落落地听见几个字:‘是的——水牛——棍子——我怕得……’ “‘你整个早上盯着我是何居心?’吉姆末了问我。他抬头一望,又垂下了。‘你以为因为你神经锐敏,我们都得坐着尽瞧地面吗?’我严厉地反驳他。我是不肯服贴贴地让他这样对我胡闹的。他又张大眼睛,这回老望着我的脸。‘不,盯着我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他慢悠悠地说,好像自己在仔细想着这句话对不对——‘盯着我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这个我可以忍受到底。不过’——他这时说得快些了,‘我不让谁在这个法庭之外骂我。你有一个同伴,你同他说话——啊,对的,我知道,你是同他说话,那是你的自由。但是你的意思是要我听见……’ “我请他相信他必定有个古怪的误会。我真不知道这个误会是怎么生出来的。‘你以为我是敢怒不敢言吗?’他说,还只是稍微露一些怒意。我是非常注意的,连他一丝的表情也看得出来,但是我还是那样莫名其妙;可是,不知道为了这几个字里的什么成分,也许只是为着他说这句话时的口吻,我忽然能够完全原谅他了。我看见这个意外的困难境地,也不觉得烦恼了。这一场事情一定是由于哪方面的误会,他把什么弄错了,我的直觉又相信那个误会必定是很不幸的,很可恶的。我为着信义起见,急欲把这个僵局面结束,好像一个人急欲打断别人无端地向他说出的讨厌体己话。最可笑的是我一面想这些高尚的思想,一面自己觉得有点怕这个对抗形势结果会——很有可能——弄出一场说不清的、使我当个笑柄的下流吵架。我并不希望接连三天当个被帕特那船大副打青眼睛的名人,或者其他这类的事情。他大概不管他自己会干出什么来,或者无论如何,总觉得自己行动是十分有理由的。他为着某事十分生气,这用不着魔术家才看得出,虽然他的态度很安详,甚至于有点不灵活。我承认假使我知道怎么样才可以平下他的气,不管多大牺牲,我都愿意干。但是我真不晓得,这是你可以猜到的。那简直是个不透一丝光的黑暗。我们默默相对站着。他总是要发作的样子,经过了十五秒钟,他走近一步,我已预备好招架来拳,虽然我一条筋也没有动。‘假使你有人们两倍大,六倍强,’他轻轻说,‘我也要你晓得我把你当做什么东西。你……’‘停住!’我喊,这使他停了一秒钟。‘在你告诉我你把我当做什么东西之前,’我很快说道,‘你可以讲给我听,我到底说了或者干了什么吗?’接着大家都不出声。他忿忿不平地打量我,我也用尽记忆力去回忆到底说过了什么话,那时法庭里一个东方口音正在滔滔不绝地、愤慨地反驳扯谎这个罪名,我因此有时不能用心了。然后我们差不多同时候说话。‘我要指出给你看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东西。’他说,带着危机已到了的口气。‘我声明我根本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我同时诚恳地宣布。他想用他藐视的眼神来把我压倒。‘现在你看我不害怕,你就想偷偷地溜出去了,’他说,‘那么,谁是个可怜的狗——哼?’于是,最后我明白了。 “他仔细瞧我的脸,好像要找个地方来栽他的拳头。‘我绝不让任何人。’他低声威吓。这真是可怕的误会,他完全不能自持了。我无法告诉你,我是多么震骇。我想他从我脸上也看出我的一些情感,因为他的表情也变了一点儿。‘老天呀!’我结巴着说,‘你难道以为我……’‘但是我敢说我听见了。’他坚持着,自从这场不幸的事件开始,到此刻他才提高声气。然后有点儿瞧不起的样子,他说:‘那么,不是你说的吗?好的,我要去找那个人。’‘别当个傻子,’我气极了,‘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亲耳听见。’他又说,忧郁地抱着十分决心的样子。 “也许有人会笑他的固执。我是不会的。啊,我绝不会!我从来没有看见人这样残酷地给自己的本能冲动糟蹋过。一个字就够将他的谨慎剥光了——那个谨慎是我们的灵魂体面所必需的,比我们肉体得穿一套衣服还来得重要。‘别当个傻子,’我重说。‘但是那个人说了,你并不否认这句话吗?’他清清楚楚地说出一个个字来,看着我的脸,一点退缩的神气也没有。‘不,我并没有否认,’我说,我的眼睛也回答他的注视。末了,他的眼睛跟着我那个指点着的手指向下看。他起先不懂得,后来糊涂了,最后吓住了,好像一条狗是一只怪物,他生平绝未看见过。‘谁也不想侮辱你。’ “他细看这条可怜的畜生。那条狗同石像一样地不动,双耳直耸着,蹲在那儿,尖嘴指着门口,忽然捕捉一只苍蝇,像一架机器也似的。 “我望着他。他那个给太阳晒黑了的漂亮脸盘鬓毛底下绯红了,接着他的额头也红了,一直扩张到他鬈发的发根了。他的耳朵红得非常厉害,连他那副深蓝色的眼睛都因为血液跑到头上,变暗淡得多了。他的嘴唇稍微撅着,好像他快哭出眼泪了。我看他是羞得说不出一个字来了。也许因为失望罢——谁知道?也许他正希望把我打一顿可以恢复他的地位,可以平下他自己的气?谁能说他从这么偶然一吵希望可以得到多大的安慰呢?他是太纯朴了,会希望一切不可能的事情实现;但是他这一下却没有闹出好结果来。他对自己的确很坦白——更不用说对我——怀着热狂的希望,想这样子直截爽快地替自己辩白,可是天上星辰故意同他开玩笑,偏不凑巧。他喉咙咯咯一响,好像一个人头上给人打了一下,还未完全失掉知觉。看起来真可怜呀! “我一直到大门口才追上他。末了,我还得快跑一下子,但是当我喘吁吁地站在他肘旁,笑着说他是想逃跑的时候,他就说:‘绝不会。’立刻站住,面向着我。我解释我绝不是说他怕‘我’所以跑了。‘不会为着怕谁——不会为着怕世上任何人。’他板起脸说道。我不愿点出给他看,就是天下最勇敢的人分明也有个例外,我想他自己不久也会明白的。他静静等着,我正想找些话说,马上又想不起来,他又望前走了。我追赶他,心里怕又要看不见他了,赶紧说我不愿意他把我认错,以为我——以为我——我结巴着说不出来了。我正想把那句话讲完,忽然觉得那句话真傻,自己很不高兴,但是一句话的力量跟里面的意思同逻辑的层次是不相干的,我这句低声傻话好像反使他高兴。他打断我的话,很和平客气的样子,从这一点可见他有极大的自制力,否则他的精神定有惊人的弹性——‘全是我的错。’他这么随便说,仿佛是指一两件小事,真叫我怪纳罕。难道他没有看出这句话所含的可怜意思吗?‘你很可以原谅我,’他接着说,有些发脾气的样子,‘法庭里面那班睁大眼睛的人好像都是傻子——也许真会有我刚才所想的那回事。’ “这句话忽然使我对于他的性格有了新认识,我很惊叹。我好奇地望着他,跟他那个不显羞愧、不可探测的眼睛对视。‘我不能忍受这类事情,’他很直爽地说,‘我也不打算忍受。在法庭里那是另一回事,我不得不挨那个苦——我也能够挨。’ “我并不自称能够了解他。他露出给我看的一些性格是像密雾里偶然的裂缝露出的风光——几块鲜明的但是一眨眼就消失了的零碎景物,不能够叫人对于那个地方有个完整的概念。这样东一块、西一块,无非引起人们的好奇心,却不能使人们满意;拿来做定方向用是更不行了。总之,他的态度容易叫人误会。这是我对于他的概括批评。天快黑时候他离开我了。我那时在马拉巴旅馆住了几天,经我恳切的邀请,他就到那里和我一同用晚餐。” [book_title]第七章 “一条走外洋的邮船那天下午到了,旅馆的大饭厅有大半间屋子满是口袋里有一张一百镑的环游世界的船票的人们。这班人有的是夫妇,虽然在旅途中,已经好像过家常日子一样,彼此厌烦起来了;有的是几个人一组,有的是一大群人一组,还有些孤单单的人独自郑重地用餐,或者高声嚷着,大吃一顿,可是大家都好像在自己家里那样随便想想、谈谈、说笑话,或者摆出生气的样子。他们对于新印象就像他们放在楼上的铁箱那么晓得接受。此后他们可以挂出走过某地某地的牌子了,他们的行李也正是如此。他们将牢牢记住他们的这个特色,好好保存他们手提包上胶水粘着的行李票,算做一个证据,恐怕也就是他们这次增广见识的盛举所留下来的唯一的永久痕迹罢。黑脸的伙计们没有声响地轻轻走过这片光滑的大地板,有时我们听到小姑娘清脆的笑声,同她们的心一样的天真,一样的空虚,或者当杯盘声忽然沉寂的时候,听到某一位滑稽家故意拖长声气说的几个字:他正在铺张船上最近可笑的风流新闻,来替满桌子露齿微笑的人们解闷。两位四海飘零的老处女打扮得整整齐齐,预备勾住男人的灵魂,毫不留情地把一盘一盘菜吃个精光,用暗淡的嘴唇彼此耳语,两张呆脸孔煞是古怪,仿佛是两个衣服华丽的稻草人。吉姆喝了一些酒,心花开了,舌头也滑了。我看他的胃口的确也不差。他好像把我们开头认识时那段情节忘却了,埋在什么地方了,好像那件事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是不成问题了。这些时候始终出现在我眼前的是这双小孩子般、跟我对望着的蓝色眼睛,这副年青的面貌,这对有劲的肩膀,这个在美丽丛发底下透出一线白痕的黄铜色宽额,这副使我一见就生出无限同情的形象:这种坦白的外表,这种天真的微笑,这种年青人的认真态度。他的确是一条好汉,是咱们这样的人。他平心静气说话,带一种泰然的直率口气,还有个安详的神情,那也许是由于男子汉自制的本领,也许是由于脸皮厚,也许是由于铁石心肠,也许是由于极大的麻木,也许是由于惊人的欺骗,谁知道!我们的语气是那么不在乎的样子,简直好像说的是另外一个人的事,是某一次的足球比赛,或者是去年的天气。我的心飘游在种种推测上面,等到话头凑巧,我能够不得罪他而向他提起这次审问。我说,总的看起来,这回审问一定叫他很难受。他突然隔着桌布伸出一只手臂,紧紧抓住我那只放在盘子旁边的手。他眼睛死盯着我,射出光辉,我真是吓楞了。我给他这个热烈到无法说出的情感的表现弄糊涂了,只好结巴着说:‘那一定是极难堪的。’‘简直是——在地狱里头受罪。’他含糊地说出来了。 “这个举动同这几个字把隔壁桌旁两位收拾得很干净的踏遍全球的人吓得抬起头来了。他们正吃着冰过的布丁。我站起来,我们就走到前面走廊上喝咖啡、抽雪茄烟去了。 “八角形的小桌子安了玻璃球,里面点着蜡烛;一丛一丛硬叶子的花木把一套一套舒适的柳条椅子隔开了。一排好几对粉红色的柱子把从高窗子射进来的光线留在上面,闪着星光的阴沉沉夜色夹在中间,好像一幅华丽的帘帷。轮船夜里点的灯在远处霎眼,仿佛是一群将没的星儿,对面的小山有点像锁在那里、快打出雷声的黑漆云团。 “‘我不能逃走,’吉姆开始说,‘船主逃走了——这于他个人是很好的。我却不能逃走,也不愿意逃走。他们总是设法逃走了,但是这在我是不行的。’ “我聚精会神听着,坐在椅子上,分毫不敢动。我想知道——一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只好暗自猜想罢。他很忧郁,同时又很有把握的样子,好像信得过自己本来的纯洁,因此就把在他身里一下一下绞扭着的真理压抑下去了。他开头用人们承认不能跳过二十尺高墙那么一种绝望的口气说,他现在绝不能回家去了。这句话使我记起白力厄利所说的话,‘厄色克斯地方那位老牧师好像很喜欢他这个当海员的儿子。’ “我不能告诉你们吉姆知道不知道他是他父亲特别‘喜欢’的儿子,但是当他提到‘我的爸’时候,他的口气是要我晓得自有世界以来有大家庭负担的苦恼的人们里,从来没有一个像这位仁爱的乡下老牧师那么慈善。这虽然没有道破,却含在口气里,而且他很担心,只怕人家误会了,这种态度真是诚实可爱,但是却给这个故事里其他不相干的成分加上深切的人生意味了。‘此刻他已经在家乡报纸上看到这回事的详细情形了,’吉姆说,‘我绝不能再见这位可怜的老头子的面了。’听到这句话,我不敢抬起眼睛,一直等到听他说:‘我绝不能够解释清楚,他一定不会了解。’那时我才抬起眼睛。他正在抽烟,沉思默想着,过一会儿,振作一下精神,又说话了。他立刻表示他的一个希望:我不要把他跟——我们就说——他的同谋犯混起来看。他不是他们那种人,他完全是另外一类的。我并没有表示反对的意思。我并不想为着枯燥的真理的缘故,抢去他能得到手的一点儿极小的安慰。我却不晓得他到底是不是十分相信他自己说的那句话。我也不知道他耍的是什么枪花——假使他是耍枪花的话——我想恐怕他自己也不了然;我相信没有一个人会看透为着躲避内疚那个可怕影子自己所弄出来的狡猾遁辞。我一声不则,他那时正在踌躇等‘这个无聊的审问完结了’的时候,他到底干什么好。 “他分明是同白力厄利一样很瞧不起这些法定的手续。他自认他不知道到哪儿去好。他的神气显然是自言自语,不像跟我谈话的样子。证书已经不生效力了,一生的事业也毁了,要到别的地方既没有路费,留在这里又看不出能有什么工做。回家也许能够想些办法;但是总免不了要靠他家里人帮忙,这件事又是他所不愿意的。他真看不出会有什么办法,除非是当水手——也许能够得到汽船上舵工的位置。当个舵工大概总行罢……‘你以为行吗?’我忍心问他。他跳起来,走近石栏杆,望着夜色。过一会儿他又回来,耸立在我的椅旁。他硬压下自己的愤慨,觉得很痛心,所以年青的脸上还有些愁闷神气。他很知道我不会怀疑他驶船的本领。他声音稍微颤动着问我,‘为什么说那句话?我从前对于他是极能原谅的。就是在……’——说到这里,他声音含糊起来了——‘那个误会,你知道,使我变成一个傻瓜的时候,我也没有笑他。’我还热烈地打住他的话头,说道:‘据我看来,那么一个误会并不是件好笑的事情。’他坐下来喝咖啡,慢慢想着,把那一小杯全喝干了。‘我绝没有承认我那回干的是傻事。’他明明白白宣布。‘不是吗?’我问。‘不是,’他有把握的样子冷冷地答道,‘假使你碰到这类事情,你会怎么办呢,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会承认你自己……’他咽下一口气……‘你会承认你自己是一条——一条——狗吗?’ “说了这句话——骗你我不是人!——他抬头望着我,带着探问的神气。那么,这是一句问话了——一句实实在在的问话!可是,他也不等我回答。我还没有恢复常态,他又接着往下说了。他的眼睛直望着前面,好像夜色里写了一些话,他就看着念出来。‘最要紧的是打好主意,我却没有,没有——那时还没有。我不是想替自己辩护,可是我想解释——我希望有些人能够了解我的情形——有些人——至少一个人!就是你!为什么你不可以?’ “这些话是很严肃的,但是也带点可笑的色彩,他这类的奋斗向来是如此。他要从火里打救出他对于自己性格的信仰,可是同时又十分尊重习俗的意见——这些意见虽然只是人生这场把戏里的一个规则,却有极可怕的势力,因为人们的本能都非常相信这些意见,谁不服从,谁就得挨大家厉害的责罚。他开始安详地谈起他的故事。一只救生船载了他们四个人漂流着,在微茫的夕阳中给德尔轮船公司那条汽船捡起来了。他们一到大船上,胖船主就编出一段故事来,其他人们都不做声,人家起先也都还相信他的话。你既然有那种好运气把可怜的漂流人从假使不是惨死最少也是惨痛里救出,你当然不会去盘问他们。过了一天,阿奉德尔船上的船员有工夫去慢慢想,也许忽然会疑心这件故事里面‘有些可疑的地方’,因此都瞧不起他们了;但是这班人自然也只是狐疑,不说出口。他们救了沉到海底的帕特那汽船的船主、大副、两个机车手,照道理说,他们晓得这么多也就很够了。我没有问吉姆,他在那条船上待了十天,当时心里的情绪是怎么样。从他叙述那段经过时的口气,我可以推测他一面是给这个新发现弄晕了——发现了自己是这么一个人——一面必定是正在努力想对天下唯一能够完全了解这件事的重大意义的那一个人解释他那个不得已的苦衷。你们要知道他并没有把这回事认为是一件小事。这一点我是很有把握的,他跟其他人们的不同也就在这一点。至于上岸后,听到这场遇险——那时他干出了这么丢脸的事——有那么一个预料不到的结果,他到底作何感想,他分毫也没有告诉我,我也无法去推测了。我真不知道他有没有觉得站不住脚了?我真不知道他有没有这样感觉。但是过了一会儿,他一定设法又找到一个新立脚点了。他上岸后就在水手收容所待了两个礼拜等候着,那时有六七个人也住在那儿,所以我能够打听出一些他的情形。他们糊里糊涂的意思好像是他不单有许多短处,而且是个坏脾气的畜生。这些日子里他整天埋在走廊上一张长椅子里面,只当用餐时候才离开那个坟墓,或者深夜里独自跑到码头上漫游,跟他的环境漠不相关的样子,默默地傍徨着,像个无家可归的怨鬼。‘我想那些日子里我没有对一个活人说过三个字,’他说。我真替他伤心。他立刻接着说道,‘这班人一定有一两个会信口说出我立下决心不肯忍受的话,可是当时我又不想跟人们吵架。不!那时我到不想。我是太——太……我就没有那个心情。’‘那扇间壁终于挡住海水了?’我高兴的样子问他。‘是的,’他低声答道,‘终于挡住了。但是我肯向你立誓,当我手摸着时候,我觉得那扇间壁鼓起来了。’‘真奇怪,旧铁板有时真有劲,无论怎么冲都不碍事。’我说。他躺在椅子深处,双脚呆板板地伸出来,两臂垂着,稍微点几下头。你们绝对想不出一个再悲哀的形象了。忽然间他抬头坐起来,用劲打自己的大腿。‘唉!多么好的一个机会丢了!我的天呀!多么好的一个机会丢了!’他冲口喊出,但是最后这两个字‘丢了’的声音好像是给苦痛绞出来的哀号。 “他又不做声了,现出一种向远处望着的静默眼神,心里热烈恋慕着这个失掉了的光荣,他的鼻孔一时也张开了,闻一闻徒然的好机会那种醉人的气味。假使你们以为我会纳罕或者吓了,那么你们真把我这个人看错了,错得很厉害,不止一端!唉,他是个画饼充饥、拿幻想来过瘾的人!他会一下子不能自制了,整个人给幻想占住了。我从他那副端相着夜色的眼神能够看出他整个精神都飞驰了,满心是不顾死活的英雄壮举,头在前冲到幻想国土里去了。他也没有闲情去惋惜那次失掉了的机会,他已经是这么自然地一心一意细想他所没有得到手的那件好事。我虽然同他只隔三尺,我的眼睛还注视着他,其实他跟我已离得很远了。每分钟他都是更望浪漫事业那块莫须有的国土里钻去。末了,他的精神跟那场幻梦默契了!一种古怪的喜色涌到他脸上,放在我们中间的那条点着的蜡烛一照,他的眼睛闪出光辉了,他的确微笑了!他的精神跟那场幻梦打成一片了——打成一片了。那是一种狂欢的微笑,你们的脸上——或者我的脸上——所绝不会有的,我亲爱的孩子们呀。我想把他打回头来,就说道:‘假使你始终留在船上,那是多么好呀,你想的是这个吗!’ “他转过身子来向着我,忽然现出惊奇的眼色,十分沉痛的样子,脸上有种迷乱、慌张、苦痛的神气,好像他是从一颗明星上跌下来的。你我都绝不会这样望着人。他浑身震颤,好像有个冰冷的指尖触着他的心儿。末了,他叹一口气。 “那时我的心情不大慈悲。他这样不小心自相矛盾的确能够激怒人。‘真不幸,你没有预知会有这样结果!’我带着十分残酷的用意说道。可是这一条毒矢却不生效力——落到他脚旁,好比是一条气力已尽的箭矢,他连捡起来都不想,也许竟没有瞧见。过不多久,他舒舒服服躺着,说道:‘管他妈的!我告诉你那扇间壁鼓起来了。我在下舱面山形铁旁边提着灯,看见一片像我手掌那么大的铁锈从铁板上自动地落下来。’他手摸着额头,‘那片铁锈动着,跳下来,像个活的东西,我亲眼看见的。’‘这使你很不安了?’我随便插一句。‘你以为,’他说,‘我是想着自己吗,我背后单是前中舱里就已经有一百六十人了,都是睡得顶熟的——船尾还有;舱面还有——睡着的——一点也不知道——救生船也只能够容纳三分之一,就说是来得及的话。我预料就当我站在那里的时候,铁板会破开,海水会冲过他们身上,他们却还在那里躺着……我能够干什么呢——什么呢?’ “我很容易想象出他的处境:那块洞窟也似的小地方黑压压地挤满了人,球形灯的灯光照出间壁的一小部分,那面却有整个大海的力量压着,他耳朵听见的又是那班熟睡到不知人事的搭客的呼吸声。我能够想象出他圆睁着眼睛望着那块铁板,给掉下来的铁锈吓住了,明知死就在眼前,心里闷得不能出气了。我想这是在船主第二次派他到前头去的时候,我看船主的意思是要支使他离开舰桥。他告诉我他头一个冲动是要大声呐喊,立刻把那班人从睡梦里叫醒,弄得跳起来恐慌万状,但是他深深感到自己的无能,好像背了一个重担,简直喊不出声来。我想人们说的‘舌头粘着上颚’恐怕就是这样罢。‘嘴里太干燥了。’这是他提到这种状态时用的简洁字句。他只好不做声,又从一号舱口爬上舱面去。一面装在那儿的招风帆偶然摆过来,碰到他脸上,他还记得,虽然只是轻轻擦他一下,却差不多把他打下舱口的梯子了。 “他自认一走到前舱面,看见另一群熟睡着的人们,他双膝就发抖得很厉害了。此刻机器已经停止,汽笛也叫起来了。那种深沉的呜呜声使夜里的海天颤动得像一条低声的琴弦。船身跟着也震动了。 “他看见这儿那儿有人从席子上抬起头来,或者一个模糊的身体坐起来,睡眼朦胧地听一会儿,又躺下去,重新凑进箱子、汽管、通风筒那些波涛起伏般的乱东西堆里去了。他知道这群虔信的蠢货不大懂事,还不能明白那个怪声响的意义。在他们眼里,铁板做的大船,白脸孔的海员,他们在大船上所闻所见的,总之,船上一切东西都是同样生疏的。他们非常信得过,以为绝不会有危险,正好像他们永远不能了解这些东西。那时他忽然想幸亏是这样子。这种念头真是太可怕了。 “你们得记住他也正同处在他那种地位的任何人一样,十分相信那条船随时都有沉下的危险;那些凸出来的、铁锈侵蚀的铁板虽然挡着大海,可是好比一条根基已坏的堤坝,终于突然的抵不住了,就放进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