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名人 [book_author]川端康成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72167 [book_dec]《名人》,是由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创作的一部关于围棋的小说,1951年开始写,直到1954年才完稿。小说中所写的这一盘棋,是在围棋史上最有名的棋局之一。日本二十一世本因坊名人秀哉,在他64岁那年,要以一局棋来告退棋界,一位年轻棋手的代表被推上了舞台,这就是木谷实七段。这一局棋下得十分激烈,双方限时40小时,期间,由于秀哉名人的健康状况,棋局中断了三个月。实际上,这一局棋从1938年6月26日一直下到12月4日。几乎在所有的日本棋谱中,都要将这一局棋收入。这一盘棋的意义重大,已故著名的围棋评论家赵之云和他的夫人许宛云所编著的《围棋名局赏析辞典》中,将这一盘棋,放在日本卷(上)的最后一篇,这就是说,这一盘棋是日本围棋的一个时代的终结。而本因坊秀哉,就是日本传统围棋的最后一位棋手,他是日本围棋的最后一位终身制的本因坊名人。在他之后,所有的头衔都不再是固定,要由棋手逐年去斗取了。 [book_img]Z_9512.jpg [book_title]引言 《名人》–川端康成的秀哉 ---胡廷楣---- 没有一部关于围棋的小说﹐像《名人》一样声名远播。作者川端康成﹐是196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小说中所写的这一盘棋﹐又是在围棋史上最有名的棋局之一。 日本二十一世本因坊名人秀哉﹐在他 64 岁那年﹐要以一局棋来告退棋界﹐一位年轻棋手的代表被推上了舞台﹐这就是木谷实七段。这一局棋下得十分激烈﹐双方限时四十小时﹐期间﹐由于秀哉名人的健康状况﹐棋局中断了三个月。实际上﹐这一局棋从1938年六月 26 日一直下到十二月 4 日。 几乎在所有的日本棋谱中﹐都要将这一局棋收入。这一盘棋的意义重大﹐已故著名的围棋评论家赵之云和他的夫人许宛云所编着的《围棋名局赏析辞典》中﹐将这一盘棋﹐放在日本卷(上)的最后一篇﹐这就是说﹐这一盘棋是日本围棋的一个时代的终结。而本因坊秀哉﹐就是日本传统围棋的最后一位棋手﹐他是日本围棋的最后一位终身制的本因坊和名人。在他之后﹐所有的头衔都不再是固定﹐要由棋手逐年去斗取了。 川端康成这样写秀哉名人在这一盘棋中的处境﹕ 「从各种意义来说﹐秀哉名人好像站在新旧时代转折点上的人。他既要受到旧时代的对名人的精神上的尊崇﹐也要得到新时代给予名人的物质上的功利﹐于是膜拜偶像的心理同破坏偶像的心理交织在一起。在这样的日子里﹐名人出于对旧式偶像的怀念﹐下了这最后一盘棋。」 秀哉名人在这一局棋之后一年多就去世了。川端康成在小说中反复这样写到﹕“正如秀哉名人的棋艺以这盘告别棋而告终一样﹐他的生命也宣告结束了。”说不定是这一盘棋夺去了名人的性命呢。下完这盘棋﹐名人再也恢复不了健康了﹐一年后就离开了人世。 川端康成是这一盘棋的见证人﹐他受报纸所托﹐以一位名作家﹐成了这一盘棋的观战记者。在这一对局进行中的时候﹐川端康成已经在报纸上对这一局棋作了几十次的观战报导。 《名人》这一部小说﹐是在棋赛结束后十三年﹐也就是1951年开始写的﹐直到1954年才写完。在小说中﹐本因坊秀哉仍用原名﹐木谷实成为“大竹七段”﹐而作家本人则用“浦上”这一称呼。这一种写法﹐在中国当代﹐被看作是“纪实小说”﹐是事实的再现。 不会的。川端康成是一位十分有性格的作家。他的每一篇作品中﹐总是有着“属于川端”的那种美。这一点﹐在文学上有很深功底的棋手吴清源就有深刻的印象。吴氏在他的回忆录中这样写﹕ 川端康成对“美”有很深的研究﹐是位有细致观察力的天才作家。因他作文章反复推敲﹑追求尽善尽美﹐如同制作艺术品一样﹐所以经常延误交稿期。战后﹐为了写《吴清源棋谈》﹐他投宿于仙石原的表石阁﹐用了三天时间到我那里采访。记得出版社的编辑因与川端的稿约到期﹐为了使延误的稿子尽快到手﹐不得不派人一直尾随于他的身后。 川端的小说﹐是不强调小说曲折的情节的。他的风格﹐是像流水一样﹐一路潺潺流去﹐透露着日本文学特有的美。他的美﹐不是那种浓郁得令人透不过气来的强烈的冲击式的美。而是有着东方的含蓄﹑深沉﹑淡雅的那种美。这种美﹐只在于细细的欣赏和品味。就像一枝菊花﹐散出的香气是淡淡的幽长的。在《名人》中﹐要欣赏这样的美﹐是要在全篇之中﹐一点一点从每一个细节之中去感受的。 《名人》所写的是本因坊秀哉的最后一战。这一战﹐将终结一个人的围棋生命﹐也将终结一个旧的围棋时代。这就会使这个主人翁﹐有“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悲壮﹐也会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凉。但是﹐这样的沙场式的战士豪情﹐川端是寄托在一个身材短小貌不惊人的老人身上的。川端在小说中表白﹐他在棋战时﹐与其说是在观棋﹐不如说是在观察下棋的人。 他眼中的秀哉﹐是这样一个人﹕ 名人绝不是美男子﹐也不是富贵像。可以说是一副粗野的穷相。不论取其哪个部份﹐五官都不美。比如说耳朵吧﹐耳垂像压坏了似的。嘴大眼细。然而由于长年累月经受棋艺的磨练﹐他面向棋盘时的形像显得高大而稳重﹐仿佛在遗容照片上也荡漾着灵魂的气息。他像是酣睡﹐合上眼睑露出一条细缝﹐蕴含着深沉的哀愁。 川端的美学观点是特别的﹐他说﹐美只存在“少女﹑孩子和濒于死亡边缘的男人”。川端康成在老年的时候曾写过一篇散文﹐标题是《不死》。在这一篇被评论界看作是川端的晚年的代表作的散文中﹐川端写了两个人物﹐一个是在年轻的时候拣高尔夫球的男人﹐一个深爱着他的姑娘。这两个人没有结成良缘﹐姑娘殉情死了。在男人老年的时候﹐姑娘还是那么年轻﹐飘然而至﹐重新开始了他们的生活﹐他们一同离开了世界﹐也一同地“不死”了。这里﹐是可以看到川端康成的美学倾向的。 川端康成将本因坊秀哉当作他的作品的主角﹐是一种沿着他的美学观念的必然。有一种说法﹐真正的美﹐总是在悲剧之中显现出来的。最美的常常不是太圆满和太完整的故事﹐不是太强大而有力量的人物。美是一种感情﹐是一种在流动中的情绪。弥漫在这篇小说中的﹐就是浓浓的悲情。名人的逝去﹐是人格美﹐同时也是围棋的美的再生。 一位老人﹐一位在人生的波涛中一点点失去了生活中由于年龄而拥有的一切美好的老人﹐面临最后的一盘棋﹐这一盘棋﹐将会把他生命中的最后的光点夺走﹐这也就今将他的生命之火最后扑灭。他是在作最后的抗争。这是川端在这篇小说中美的出发点。这样的美﹐不会非常的光鲜﹐却是能够浸入肌骨的。 这样﹐川端会将作家的理想和作家的理解移到了作品中的人物的身上。赛场成了舞台﹐在这里下棋的人﹐是作家心目中的形像﹐这里﹐有很丰富的想象和很强烈的情感在内。 这就成了一篇小说﹐这是和十多年的观战记不同的。真实的记录和以真实的故事为素材的艺术品是不同的。正像浸透了水的手帕和浸透了泪的手帕是不同的一样。 川端笔下的秀哉﹐是一位真正的大师。他写﹐只要名人在棋盘前坐下﹐就会生出一股习习和风﹐使周围变得清爽畅快。名人是在病中接受挑战的。名人强忍着病痛在棋盘上下棋﹐而且﹐还要忍受对手利用新规则的种种便利。在这时候﹐名人的心情是矛盾的。但是﹐要在棋盘上留下美的棋谱的想法﹐一直支配着他去下完这一盘棋。他下棋的态度十分严谨和郑重﹐围棋中有他的一生追求的理想。他要将“常胜名人”这一称呼﹐留在最后的一局棋上。在长期的比赛中﹐名人一直在病中﹐但是﹐他不放弃比赛﹐他说﹕“只要还在下这盘棋﹐我的病就不会好转。我常常突然这么想﹐把这盘棋全扔在这儿﹐我就舒服啦。然而﹐我不能作出这种对艺术不忠的事情来。”名人在比赛中一度脸部开始浮肿﹐这是心脏病的征兆﹐在坚持了一段之后﹐名人进了医院。名人在久病之后重返赛场时﹐特地把白发染黑。而在棋局几乎无救时﹐他又去理了一个近乎光头的平顶头。 在小说中﹐名人一直在他的对手大竹的纠缠中。大竹在比赛中﹐每下一步﹐都要长考﹐有时一步棋要思考三个多小时﹐作为病人的名人在对局中是缺乏耐心的。大竹在比赛中不断地上厕所﹐干扰了名人的思考。大竹无视名人的权威﹐而在规则问题上有近乎固执的要求。名人对大竹是宽和的﹐是忍让的。尽管这一位棋手﹐是将他最后的理想夺走的人。名人坚持了传统的围棋的精神﹐要高举一面很难再高举的旗帜。 名人最后一次的搏击是下出了他的败着。在他看到大竹 121 手以一手类似打劫的一着来作为封手时﹐他被激怒了。他感到了围棋艺术被破坏了﹐围棋风雅传统被破坏了。名人后来说﹐这手棋﹐就像“在难得的图画上涂了黑墨一样”。名人在棋盘面前虽然没有流露出来﹐但心中却是愤怒和沮丧的。在“忍无可忍﹐暴躁起来”下的 130 手﹐是名人的败着。这一局棋就狂澜既倒﹐无法挽回了。 名人败了﹐川端描写了他失败后的感伤和孤独。在这些篇章中﹐名人是在一种低徊的调子之中活动﹐带着深深的哀伤。 很难想象﹐在这样的低沉的描写中﹐川端康成能将一种特有的美注入到了一个形体瘦弱而在艺术上丰满的形象之中。他的心灵﹐他的情操﹐他的精神﹐都在节节的失败和步步走向死亡之中一点点地升华。这一部小说﹐出色地完成了对人物的刻画﹐成为了艺术的精品。 川端的同情﹐是在秀哉的一方。他在刻画人物中﹐也在刻画自己的追求和自己对生活的态度。我们是可以从名人的身上﹐看到川端对待艺术的态度的。川端对于围棋的一片挚爱﹐也通过秀哉这个人物﹐表现出来了。 川端康成将秀哉写成了一个围棋传统精神的最后的卫士﹐是在世风日下的围棋界捍卫正统的一面旗帜。名人秀哉是在唱着一首旧时代的挽歌﹐他在送别一个时代﹔川端康成也在唱着一首挽歌﹐他也在辞别拥有旧时代的精神的最后一个棋手秀哉。 秀哉在川端的美学观念上﹐是一个“濒死的男人”﹐这不仅从年龄和生理上可以这样看﹐从他的精神上更能这样来看。 日本人是十分喜欢樱花的。樱花的美﹐是十分短促的﹐它很难开的久。在盛开的时候﹐樱花染红了大地。但是﹐只要一有风雨﹐鲜艳的樱花就会纷纷飘散﹐零落一地。樱花的美﹐常常出现在艺术的作品之中﹐描写樱花﹐就有凄婉的爱怜在内。樱花就作为一种回忆和想象﹐长留在人的心间。《名人》中秀哉的美﹐也有樱花的特点﹐在秀哉的一生中﹐川端将他的辉煌一笔带过﹐仅截取了最后的一盘棋。《名人》是一片正在瓢落的樱花﹐这也正是这部小说的日本文学的传统风格所在。 但是﹐在《名人》中的本因坊名人秀哉﹐并不能看作是生活中的原型。这是因为﹐当川端将深深的同情和赞美给了秀哉之后﹐这一个“秀哉”就带有川端康成的艺术创造﹐有川端想象的成份。换句话说﹐这是川端康成的秀哉。 这样﹐我们可以说﹐小说中那样精神形像高大的秀哉﹐不一定完全是真实的﹔小说中那个猥琐渺小的大竹﹐应和为全世界培养出一半超一流棋手的大师木谷实有别。从更高的角度来看﹐对一个必然要灭亡的旧的赛制﹐无需流下依依不舍的泪﹐旧的围棋精神由新的围棋精神所代替﹐也是历史的必然﹐而不是围棋的沉沦。从新制度更合理的角度来看﹐这体现了围棋在大踏步的进步之中。当然这种历史的必然在小说中是过于轻描淡写了。 秀哉处在这样的历史时期﹐他的执着和顽强﹐就更增添了他的悲剧色彩。带有时代和个性色彩的美学观念与理智和科学﹐往往是难以在同一立场上的。 在木谷实对秀哉的一局棋前五年﹐曾有过一盘轰动日本﹐后来载入史册的棋﹐这就是吴清源对秀哉的挑战赛。当时﹐吴清源只有十九岁﹐正处在和志同道合的木谷实进行新布局研究的“癫狂时期”﹐因此在布局的一、三、五手石破天惊地走出了“三三、星、天元”。这一开局﹐在吴清源是很自然的。但是﹐却在本因坊一门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因为“三三”一手﹐是在本因坊门中被列为“禁手”的。而在社会上﹐棋迷中虽有人喝彩﹐而“岂有此理”这样的信件﹐也像雪片一样寄到了新闻社。 在80年代﹐当70高寿的吴清源正式宣布引退的时候﹐他曾对人回忆过这一段往事。后来﹐在台湾的报纸上﹐登载了长篇连载。作者黄天才在《吴清源棋坛恩怨风云录》中﹐这样写道﹕ 当时棋赛的各种规章法则﹐不像现在这么周密严格﹐加以﹐秀哉名人的地位太崇高﹐棋院及读卖新闻社也不敢特别制定比赛规程来约束这位一代宗师﹐于是﹐这场全国瞩目的大棋赛﹐除了按传统惯例进行外﹐特别规定只有两项﹕一是双方的用时限制﹐各为24小时﹔一是每周只对弈一次﹐原则上是每周一举行。由于规则不够严密﹐结果出现了很多毛病﹐譬如﹕因为没有规定这场棋赛必须在若干天内赛完﹐结果﹐这一局棋从昭和八年十月16日开赛﹐直到昭和九年一月29日才结束﹐整整拖了三个半月﹗当时﹐秀哉地位高﹐名气大﹐吴清源只能听任他摆布。秀哉兴致来时﹐就通知吴清源去对弈﹔秀哉弈到疑难不决的地方﹐需要慢慢考虑时﹐就说一声“今天到此为止”﹐遂即打挂休息﹐吴清源也只好听命。其间﹐第八次对弈时﹐秀哉坐定后﹐打出一子–这是他休息考虑一个星期而决定的一手棋﹐吴清源略加考虑﹐两分钟后﹐应了一手﹐秀哉名人随即陷入长考﹐默坐了三小时 17 分钟后﹐宣布打挂休息﹐起身走了。这一次对阵﹐等于只下了一手棋﹐弄得在场观战采访的新闻记者们都抱怨连天﹐不知道如何写新闻。如此随时随意可以停手的棋赛﹐对于辈份较低的棋士﹐真是不公平﹐而且还容易出弊病﹐因为﹐当时还没有实行所谓“封手”制度﹐作弊是很难防止的。 尤其﹐在当年吴清源挑战秀哉名人那一局时﹐每星期才对阵一次﹐三个半月中﹐一共对阵 14 次﹐每次休兵﹐都是吴清源摆下黑子后﹐名人秀哉宣布打挂﹐因而﹐每次休兵﹐秀哉都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来从容考虑对策﹐他所占便宜实在太大了。但弊端还不止此﹐重大弊端还出在有帮手助拳的事情。当时﹐竟然闹出这么一个纰漏﹕ 在昭和九年一月15日﹐第十二次对阵交兵的时候﹐秀哉名人的白棋已经相当不利﹐陷在处处受制的困境之中﹐所有观战的人都看好吴清源的黑棋。那天秀哉只下了两手﹐当吴清源摆下了他的第 159 手时﹐秀哉发觉形势更紧﹐所受压力愈来愈大﹐遂宣布打挂休兵﹔回到家中﹐本因坊门下徒众群集﹐大家遂围拥在棋盘边共同研究起来。当年﹐像秀哉名人这样的顶尖高手出战﹐他的门徒亲友群集家中列阵摆谱共同研究﹐本也是常有的事情﹐大家七嘴八舌提提意见﹐当然也难免。但这一次﹐既是如此重要的一盘棋﹐而对手吴清源又是匹马单枪挑战的小后辈﹐日本棋界的一般公正人士都认为本因坊门下徒众应该自重自束﹐不能以众欺寡的﹐不料事情有意外。话说休兵一星期后﹐第十三次对阵交兵﹐落子之后﹐全局改观﹐吴清源全力抢救也挽回不了已被翻盘的危局。此后﹐棋势急转直下﹐进展快速﹐一星期后第十四次交兵﹐就全局结束了。吴清源黑棋以两目败。 黄天才先生在写这一段的时候﹐还是带着浓厚的感情的﹐他在列举事实为吴清源抱不平的时候﹐却忽略了一个常识。对手能在某一手就力挽狂澜将一局棋翻过来﹐那么在自己的一方﹐就要研究﹐在前面有什么问题了。在一般的棋谱中对本局的评论﹐是平和多了。在《围棋名局赏析辞典》日本卷中﹐有这样的评价﹕“黑157﹐错过了次序﹐是本局的最后败着。” 第157手在160手之前﹐显然是吴清源给秀哉以机会了。当然﹐秀哉在局后召集门徒和利用打挂拖延时间思考绝不是什么堂堂正正的大家风范。正是这样的一群人对一个人的比赛﹐长时间对短时间的比赛﹐给吴清源以很大的不公平﹐棋盘上的败着﹐其原因或许要到棋盘外去找。 这犹如天兵神将的160手﹐当然成为大家谈论的中心﹐在谈论中﹐竟爆出惊人的内幕﹕原来这一妙棋﹐不是秀哉本人想出来的﹐而是秀哉的高徒––当时被视为棋坛新锐的前田陈尔的杰作﹗这个传说﹐愈来愈盛﹐竟成为日本棋界公开的秘密﹔这一局棋﹐遂成为日本棋界的传世名局之一。 这一局棋﹐对吴清源的一生有着深远影响﹐不但有助于他的威名传播﹐而且﹐使他的名字与日本棋界后来普遍实行的“封手制度”联在了一起﹐因为﹐在这一局棋后五年﹐本因坊秀哉引退﹐棋界为他举办纪念棋赛﹐由全国高手互战选出战绩最佳的一位挑战者﹐向秀哉挑战一局。此时﹐吴清源因病未参加比赛﹐而由吴的战友木谷实赢得了挑战权。在挑战赛开始之前﹐木谷实鉴于吴当年落败的教训﹐遂坚持要求实行“封手制”﹐以示公允。自此之后﹐“封手制”才普遍实行。棋界中人没有不知道吴清源与“封手制”这段掌故的。 这一段背景﹐比吴氏自己的传记还要明白。在受到不平待遇的年轻的一方﹐经过失败和斗争﹐才争来了平等的权利﹐这种权利是十分珍贵的﹐木谷实要全力捍卫这一权利﹐当然没有什么错。 在川端康成的一面﹐他将一位悲剧人物写出来﹐用自己的美学观念﹐用自己的感情﹐也没有什么错。 在读者来说﹐将小说和事实作重合的对比的时候﹐是会发出自己的思考的。欣赏文学和研究历史的出发点是不同的。 川端康成是在196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他在获奖时的演讲是《我在美丽的日本》﹐这是一篇谈日本文化之美的散文。当中国的文学家严文井得到这一篇文章的中译本的时候﹐将它介绍给陈祖德。当时陈祖德以他的《超越自我》﹐进入了创作的领域。 令人惋惜的是﹐川端康成在三年多之后离开了人世。川端是自杀的。在自杀之前没有留下片言只字。1972年四月16日下午﹐川端康成对家人说是要去散步。但是﹐直到六个多小时之后还没有回来。家人要他的秘书到他的工作室玛丽娜公寓去找。公寓的管理人说﹐川端是在下午三时出现在公寓里的。开门之后﹐屋里全是煤气味﹐川端康成独自一人在盥洗室里﹐静静地躺在棉被上﹐口中含着煤气管。一旁还放着开了盖的酒瓶和酒杯。 川端为什么要在功成名就的时候自杀﹖这在文学史上﹐一直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 有学者认为﹐川端对死的看法是有一种“死亡的美”﹐他的死﹐就是这种美的体现。川端在获得了殊荣之后﹐在社会生活和创作上﹐都有不如意处。社会生活中的矛盾使他陷入深深的空虚之中。而在创作上﹐又由于生活的枯竭﹐新出的作品﹐没有受到好评。有一种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恐惧。一个作家是以创作为自己的生命的﹐创作能力衰竭了﹐生命力也就会衰竭。川端康成在创作中﹐是依靠安眠药来支持的。他的很多的文学现象﹐是在药物的作用下﹐幻变出来的美。这在心力交瘁之时﹐川端选择了死﹐死是他的美的最后形像。 还是来说《名人》﹐川端在这部作品中对名人的刻画﹐难道就没有在自己的心灵深处获得长久的回声吗﹖名人的悲剧﹐难道不会在川端的身上重演吗﹖在国内一些出版社出版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作品集中﹐《名人》常常成为川端康成的代表作﹐这不是偶然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川端的晚年﹐就是又一个秀哉。 [book_title]一 第二十一世本因坊秀哉名人,于昭和十五年一月十八日早晨,在热海鳞屋旅馆与世长辞,享年六十七岁。 在热海,一月十八日这个忌辰的日子,是很容易记牢的。因为《金色夜叉》中的贯一在热海海边说了一句“本月今晚的月亮”的台词,人们为了纪念他,便把一月十七日定为红叶节。秀哉名人的忌辰,就是红叶节的次日。 历年红叶节都举办文学性的活动。名人逝世的昭和十五年,红叶节尤为盛大。除尾崎红叶外,还有高山口牛、枰内逍遥,同热海也都结下了不解之缘。为了悼念这三位已故文人,竹田敏严、大佛次郎、林房雄等三位小说家在这前一年度的作品里又对热海作了介绍。热海市给这三位作家赠送了感谢状。当时我正在热海,也出席了这个节日的活动。十七日晚上,市长在我下榻的聚乐旅馆举行了招待宴会。十八日凌晨,我被电话吵醒,说是名人作古了。我旋即奔赴鳞屋去吊唁,然后折回旅馆。吃过早饭,同前来参加红叶节的作家和市工作人员一起参偈了逍遥的陵墓,并供奉了鲜花,尔后绕到梅园去。在抚松庵举行的宴会上,我中途溜了出来,去鳞屋给名人的遗容拍了最后一张照片。过不多久,就目送名人的遗体被运回东京去了。 名人是在一月十五日到达热海的,然而十八日就猝然长逝了。好像特地到热海来作古似的。十六日我曾到旅馆造访名人,并下了两盘将棋。当天傍晚,我回家不久,名人的旧疾突然加重。这是名人最后一次同我下他所好的围棋。我撰写过一篇秀哉名人引退棋的观战记,还同名人最后对弈了一盘,拍了名人最后的遗像。名人同我结缘,是从《东京每日新闻》社选我当名人引退棋观战记者开始的。作为报社举办的围棋赛,那次场面之盛大,是空前绝后的。六月二十六日在芝公园的红叶馆开始对局,到十二月四日在伊东的暖香园下完这一盘棋,几乎花了半年的时光,断断续续地下了十四次。我在报上也连载了六十四回观战记。不过,棋下到一半,名人便病倒了。八月中旬到十一月中旬休战了三个月。由于名人病重,这盘棋更显得悲切了。说不定就是这盘棋耗尽了名人最后一点生命的能量啊!下完这盘棋后,名人的身体就再没恢复过来,一年后就离开了人世。 [book_title]二 这位名人下完告别赛的时间,确切地说,应该是昭和十三年十二月四日下午二时四十二分。下到黑 237就终局了。 当时名人默默地在棋盘上填了一个空眼,这时列席的小野田六段说: “是五目吗?” 这是很有礼貌的说法。他明知名人输了五目,却有意这么说,以图消除名人的忧郁,这也许是对名人的一种体贴吧。 “恩,是五目....” 名人嘟哝了一句,抬起红肿的眼睑,他已经再也不想摆放棋子了。 拥到对局室来的工作人员,谁都不言语。名人仿佛要缓和一下这种沉闷的气氛,平静地说:“我不入院的话,早该在八月中旬就在箱根结束了。” 然后,他询问了自己花费的时间。 “白子是十九个小时零五十七分....还有三分钟,正好是花了一半时间。”担任记录的少女棋手回答到。 “黑子是三十四小时零十九分....” 高段棋手下一盘棋,一般需要十个小时的光景。惟独这盘棋,据说规定可花四十个小时,等于延长四倍。最后黑子实际花了三十四个小时零十九分,是耗时相当多的。自从围棋规定时间以来,这一盘是空前的。 下完这盘棋,正好快到三点,旅馆女佣端上了点心。人们依然沉默不语,视线都落在棋盘上。 “吃点粘糕小豆汤怎么样?”名人问对手大竹七段。 年轻的七段下完棋,就向名人施礼说: “先生,谢谢您了。” 说罢,他深深地低下了头,一动也不动,双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上,白皙的脸显得更加苍白了。 名人抹乱了棋盘上的棋子,七段将黑子放进棋盒里。对于对手,名人没说一句感想,像平时一样,若无其事地站起来走了。当然,七段也没吐露什么感想。倘使是七段输了,总该说点什么的吧。 我也回到自己的房间,偶尔探望一下外面,发现大竹七段动作麻利,转眼换上了棉袍,下到庭院,独自坐在对面的长凳上。他紧抱双臂,耷拉下苍白的脸。冬日临近黄昏,暮蔼朦胧,他在冷飕飕的宽阔庭院里,陷入了沉思。 我打开了走廊的玻璃门,呼唤到: “大竹兄,大竹兄。” 他生气似地稍微掉转头,大概是落泪了吧。 我把目光移开,退回屋里,名人夫人来致意说: “承蒙长期多方关照....” 我同夫人交谈了几句,大竹七段的身影早已从庭院消失了。接着他又麻利地换上带家徽的礼服,衣冠整齐地带着自己的妻子到名人和工作人员的房间去致意,也到我的房间里了。 我也到名人的房间去致意。 [book_title]三 这盘棋下了半年,胜负终于揭晓。次日工作人员也都急匆匆地回家去了。恰巧是伊东线试车的前一天。 年终岁初,是温泉的旺季。电车通到伊东市镇,大街小巷都批上了庆贺的新装,显出一派繁荣景象。我同被“禁闭”的棋手们一起幽居在旅馆的房间里,当我乘上公共汽车回家时,这个市镇的装饰跳入我的眼帘,使我觉得像是从洞窟中解放出来似的。新车站附近,展现出一条条土色的未经铺设的土路。突击建筑的房屋,一栋栋拔地而起。新开地杂乱无章。在我看来,这是人世间的一种生机。 公共汽车驶出伊东市镇,在海滨路上,遇上了一群背着柴禾的妇女,她们手里拿着贯众草。有的妇女,用贯众草把柴禾捆绑起来。我突然觉得人是可亲的。心情就像越过高山看见了缭绕上升的炊烟一样。可以这么说,这些寻常的准备过年的习惯,令我十分怀念。我恍如从异常的世界逃脱了出来。妇女们大概是拾柴禾回家烧饭的吧。海,呈现了一派冬日的景色。太阳,显得暗淡无光,忽然昏沉下来。 但是,就是在公共汽车上,我的脑子里还浮现着名人的形象。也许是对老名人产生的感情,渗透了我的身心,这才使我感到可亲可近的吧。工作人员一个个都走了,只剩下名人夫妇留在伊东旅馆里。 “常胜名人”在一生中最后一次的围棋赛上败北了。因此应该是名人最不愿意在对局室里停留。再说,名人带病参战,要消除疲劳,也应该尽早换个地方才是。然而难道是名人对此心不在焉,或是感觉迟钝?连工作人员和观战的我,都觉得再不能在这里呆下去,赶紧逃脱似地回到家里去了,惟独失利的名人却留下来。他这种郁闷而乏味的生活,任凭人们去想象吧。他本人大概依然像往常一样若无其事,茫然地坐着。 名人的对手大竹七段早已回家去了。他和没有孩子的名人不同,有着一个热闹的家庭。 记得下完这盘棋两三年之后,我曾接到大竹七段的夫人来信,提到他家有十六口人。我想,在一个十六口人的大家庭里,或许可以领略到七段的性格或生活作风,于是便想去访问他家。后来,七段的父亲去世了,十六口人变成了十五口,我曾去吊唁过。虽说是吊唁,也是在举行过葬礼一个月以后才去的。这是我第一次访问七段的家。七段不在,夫人亲切地接待了我,把我请进了客厅。夫人寒暄过后,站到门口去了。 她说了句“来,把大家都叫来”,便传来了吧哒吧哒的脚步声,四五个少年走进客厅,以孩子的立正姿势排成一行。他们是十一二岁到二十岁上下的青少年,好像都是弟子。其中杂着一个少女,她脸颊绯红,身体滚圆,但个子高大。 夫人将我给他们介绍之后,说了声“请向先生致意”,弟子们立即低头行礼。我感受到这个家庭的温暖。这种礼仪是很自然的,毫无矫揉造作的痕迹。少年们一离开客厅,就听见他们在这座宽阔的房子里嘻戏的吵嚷声。在夫人的劝导下,我登上了二楼,请内弟子同我练习了一盘,夫人不时地给我端来食物。我在这家呆了很长的时间。 说一家十六口人,是包括这些弟子在内的。内弟子有四五人,但年轻棋手只有大竹七段一人。足见他有很好的人缘和收入。再说,大竹七段是个溺爱孩子和体贴家眷的人,因此就出现了这种情形吧。 这期间,大竹七段作为名人告别赛的对手,整天幽居在旅馆里。对局的日子,傍晚时分中途暂停,他总是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给夫人挂电话。 “今天我和先生下了几手。” 大竹七段只谈这点,不至于失慎泄露出去,让对方估摸到棋局。只要从大竹的房间里传来这种电话声,我就不能不对他怀有好感。 [book_title]四 在芝红叶馆举行的开局仪式上,黑子白子都只下了一手,第二天也只进行到十二手。然后决定将对局场地转移到箱根去。名人、大竹七段,还有工作人员一起出发,抵达堂岛对星馆的当天,没有继续对弈,对弈者之间也没有发生龃[齿吾]。傍晚时分,名人还喝了将近一瓶酒,心情十分舒畅,甚至谈笑风生。 他们先被请到客厅里,从客厅的津轻漆大桌子谈到漆器的故事。 “记得有一回,我见到一个漆棋盘。不是涂柒,而是里里外外全部用柒精心制作的。据说,那是青森柒器工匠由于爱好而制造的。花了整整二十五年的工夫。大概是要等漆干以后,在上面再涂,这才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吧。棋盒和箱子都是漆器。他把它拿到博览会上,标价五千元,可卖不出去。于是他拿到日本棋院,要求人家照顾,出三千元。不管怎么说,那家伙是很重的。比我还重。足有四十多公斤呢。”名人说罢,望了望大竹七段。 “大竹,你又发胖了。” “六十公斤....” “哦?你正好比我重一倍。年龄却还不到我的一半....” “已经三十了。先生,真不好意思呀。三十....到先生府上学习的时候,我是很瘦的哩。” 大竹七段回忆起少年时代的往事。“在打搅府上的时候,我生病了,还得到师母的悉心照料呢。” 接着话题又从七段夫人的娘家信州温泉浴场转到家庭问题。大竹七段二十三岁上就结婚,那时还是五段,生了三个孩子,收了三个徒弟,全家共十口人。 据说,七段的六岁长女对围棋边看边学,久而久之,也无师自通了。 “前些时候,我让她九个子,还留下棋谱呢。” “哦?让了九个子?了不起啊。”名人也说了一句。 “四岁的老二也懂得叫吃。是不是有天分还不清楚,如果有发展前途....” 在座的人都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棋坛头号人物七段,以六岁和四岁的女儿为对手对弈,他仿佛在认真考虑:自己的幼女若有天分,让她也同自己一样,成为一名棋手就好了。一般说,围棋的天分十岁左右就能表现出来,这个时候不学习就不能成材。在我听来,大竹七段的有点奇怪。他迷上围棋,从不厌倦,也许是还年轻,才三十岁的缘故吧,我想,他的家庭肯定是很幸福的。 当时,名人在世田谷的家占地二百六十坪,建筑面积八十坪,庭院比较窄小。他说,他想把这里卖掉,迁到庭院比这里大一点的地方去。我们还想谈谈他家庭的事,可如今他只和夫人过日子,已经不再收弟子了。 [book_title]五 名人大圣路加医院出院后,已经三个月没有下围棋了,现在又在伊东的暖香园继续对弈。第一天,黑 101到 105,仅进行了五手,就发生了纠纷,下次哪天续弈也定不下来。名人病倒,大竹七段又不同意改变对局条件,而坚持放弃这盘棋。这场纠纷,比箱根那次纠纷还难以解决。 对弈者和工作人员都闲居在旅馆里,白白地度过了郁闷的日子。因此,名人曾到川奈去散心。名人本不爱出门,现在却自己主动地出去了。这是十分罕见的。名人同他的弟子村岛五段、负责记录的少女棋手和我同路。 可是,一走进川奈观光旅馆,就坐在大厅里款式新颖的椅子上,一边歇息一边喝点红茶。对名人来说,这是完全不相称的。 大厅四周镶上玻璃,它呈圆形地从本馆伸向庭院,像个了望室或日光室。从那里可以看见铺满草坪的宽阔庭院的左右两侧,那里有两个高尔夫球场;一是富士球场,一是大岛球场。庭院和高尔夫球场的前边就是海。 很早以前,我就很喜欢川奈这种明朗而开阔的景色,我很希望郁郁寡欢的名人去欣赏和享受一番,于是我悄悄地观察名人的情况。名人恍恍惚惚的,不像是在观赏景色的样子。视线也不投向周围的客人。他不动声色,也没有说一句关于景致或饭店的话,照例由夫人来周旋。她赞赏风光佳美,并问名人有没有同感。名人不点头,也不反对。 我很想让名人到阳光灿烂的室外去,便邀他进了庭院。 “走吧,外面暖和,不要紧的。你一定会感到舒畅的。”夫人替我催促名人。 名人并不那么厌烦。 这是一个小阳春的天气。大岛依稀可辨。不很暖和的海面上,老鹰在翱翔。庭院的草坪边缘,立着一排松树,把海镶上了一道绿边。可以看见好几组新婚旅行的人,星星点点地分散在这草坪和海之间的一条线上。也许是置于宽阔而明朗的景色之间的缘故,没有显出新婚旅行的不自然,倒显得温文典雅。新娘子的衣裳上现出了海和松树的色彩,极目远望,呈现出一派朝气蓬勃的景象,使人更觉得幸福而新鲜。到这里来的新婚夫妇,都是富家的新郎新娘。我带着近似悔恨的羡慕心情,对名人说: “那些人都是新婚旅行的。” “没什么意思吧。”名人嘟哝了一句。 很久之后,我还回忆起名人那副毫无表情地嘟哝的形象。 我想在草坪上转悠,也想在草坪上坐一会儿,可是名人只想在一个地方伫立不动,我也只好在旁相陪。 归途中,我们驾车绕过一个碧绿的小湖。在晚秋的午后,这个小湖也显得格外的幽静,意外的美。名人也从车厢里出来,站着观赏了一会。 川奈饭店富丽堂皇。翌日清晨,我又去邀大竹七段。也是出于一片好心。我想:要是能消除七段那股别扭劲儿就好了。我也邀请了日本棋院的八幡干事和《东京日日新闻》的砂田记者一同前往。我们白天在饭店庭院的农村风味的房子吃鸡素饭,一直笑谈到傍晚。从前我曾应舞蹈家们同大仓喜七郎的邀请,来过川奈饭店;自己也曾来过,所以我可以当向导。 从川奈回来之后,这盘棋的纠纷又发展下去。我只不过是旁观者,最后连我也当了本因坊名人和大竹七段之间的斡旋人。这盘棋好歹又于十一月二十五日继续下去了。 名人身旁放了一个梧桐木大火盆,后来他让人把另一个长大火盆搁在他的背后。水壶的蒸气腾腾上升。由于七段劝说“请随便吧”,他也就依然系着围巾,裹着防寒服,他似乎是毛线里、毛毯面的,类似短和服外褂。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他也离不开这些东西。据说当天他发起低烧来了。 “先生的正常体温是....”面对棋盘的大竹七段问到。 “是啊,通常是三十五度七、八或九,在这之间徘徊,不曾到过三十六度。”名人轻声回答,好像回味着什么。 有一次,别人问到名人的身高时,他说: “征兵检查时是四尺九寸九,后来又长了三分,成了五尺零二分。上了年纪,人也萎缩了,现在是五尺整。” 箱根一战,名人病倒了,医生诊断说: “他的体质像个发育不健全的孩子,连腿肚子几乎都没有肉呀。按这种体质,恐怕连运动自己身体的力气都没有哩。也不能让他喝成年人的药量,只能喝十三四岁孩子的分量,不然....” [book_title]六 在棋盘一落座,名人就显得很高大。这当然是全靠他的地位、修养和艺术的力量。他身高五尺,上身却很长。脸盘又长又大,鼻、嘴和耳朵等也都很大。特别是下颚向前突出。在我拍的那张遗容照片上,这些特征也都是很显著的。 名人遗容的照片拍得怎么样呢?冲洗之前,我很是担心。我早就拜托在九段的野野宫照相馆冲洗了。我将胶卷送到野野宫手里的时候,曾告诉他我拍的是名人的遗容,希望他一定要精心冲洗。 红叶节过后,我便回家,不久又到热海去了。我一再叮嘱妻子,倘若野野宫将遗容照片送到镰仓家,务必差人送到聚乐旅馆来,她自己绝不要看这张照片,也不要让别人看。因为这张照片是我这个外行人拍摄的,倘使把名人的遗容拍得很丑陋或者很凄沧,再让别人看见后张扬出去,会有损名人的威望。如果照片拍得不好,我也不让名人的遗孀和弟子们看,打算把它付诸一炬。我的照相机快门总是有毛病,也许就没拍好。 当时我同参加红叶节的人们在梅园抚松庵一起吃午饭,正品尝鸡素烧火鸡肉的时候,我妻子挂来电话,转告了遗属的话,希望我能给名人的遗容拍张照片。那天早晨,我去瞻仰了名人的遗容,回家后灵机一动,便托随后前去吊唁的妻子捎了个口信:倘使遗属希望用石膏拓下死者的面型,或者拍死者的遗容,我也会欣然承诺的。据说,名人的遗孀曾表示他不喜欢石膏面型,想拜托我给拍张照片。 然而,到了真要拍摄的时候,我又感到拍这张照片责任重大,没有信心。再说我的照相机快门常常失灵,可能拍不成功。幸亏当时有位摄影师从东京来这里拍摄红叶节情况,也住在抚松庵,我便拜托他,请他给拍张名人遗容的照片。摄影师欣然答应。我贸然地把同名人毫无交情的摄影师带去,名人的遗孀也许不愿意,但他肯定比我拍得好。红叶节的主办人却露出为难的神色说:让专程前来拍摄红叶节的摄影师去干别的事可不好办。这也言之成理。从今早起,只有我一个人为名人的死动心。我的心情同参加红叶节的人很不协调。我请摄影师帮我检查照相机快门的故障。摄影师指点我:打开快门,用手掌遮挡替代快门就成。他给我装了新的胶卷。我驱车奔赴鳞屋旅馆。 停放名人遗体的房间,严严实实地闭着挡雨板,亮着电灯。名人遗孀和她弟弟,同我一起走了进去。 “太黑暗了,开窗吧?”她弟弟说。 我大概拍了十张。我一边按照摄影师的指点,打开快门,用手掌遮挡替代快门试着操作,一边暗自祈祷快门不要中途卡住,虽然很想多变换些拍摄的方向和角度,但我是一心来礼拜的,不能冒冒失失地在遗体周围随便走动,只能坐定在一个地方。 从镰仓的家里将照片送来时,妻子在野野宫照相馆的口袋上写了这么几句话: 这是野野宫刚送来的。内容我没看....据他说撒豆节是在四日五时,届时请到神社办事处去。鹤冈八幡宫撒豆,是由镰仓的文人墨客充当撒豆人。 这时节也快到了。 我从口袋里取出照片一看,不由的“啊”了一声,被那遗容吸引住了。照片拍得极好,就象活着酣睡的样子,而且充满了死的安祥气息。 我是坐在仰卧着的名人的身旁拍摄的,死人没有枕枕头,脸庞稍微隆起,侧脸显得有点斜仰,饶有风采。那明显突出的颚骨和微张的大嘴尤其引人注目。那鼻子高大得令人望而生畏。从合上眼睑的皱折到额头浓重的阴影,都露出深深的哀愁。 从半掩的窗户透射进来的光线,洒落在他的衣服下摆上。在天花板的灯光照耀下,我从他脚跟前看上去,他头部稍低,额头有阴影。光纤照射到下巴颏、脸颊,乃至下陷的眼睑和眉头,落在鼻头上。再仔细端详,下唇也有阴影,上唇却承受着亮光,上下唇之间的嘴里也有浓重的阴影,只有一颗上齿是光闪闪的。原来短短的唇髭里夹杂着白色的毛。照片上,正面的右脸颊长有两颗大黑痣,它们也投下了阴影。从鬓角到额上暴突的血管投下的阴影,也都拍摄出来了。阴暗的额上也显出了横皱纹。留短平头的发上有一处照到亮光。但名人的头发是很粗硬的。 [book_title]七 看到的两颗大黑痣是在右脸颊上,右边眉毛显得非常的长。眉梢在眼睑上方划出一道弓形,耷拉在合上的眼睑线上。为什么会拍得这么长呢?这根长眉和两颗大黑痣,似乎给那张遗容增添了仁爱的色彩。 然而,这长眉毛却引起了我的哀伤。名人逝世前两天,即一月十六日,我们夫妇俩到鳞屋旅馆去拜访过名人。 “对,对,早就想一见到您就马上告诉您的,他那长眉毛的事....”夫人向名人投以诱导的目光,然后转脸对我说:“的确是十二日。天气稍暖。为了到热海去,得剃剃胡子,修修边幅,于是叫了个熟悉的理发师来,在太阳照到的廊道上刮脸,这时他忽然想起似地说:师傅,我的左眉毛上长了一根特别长的毛吧?师傅,据说长眉毛是长命相,请你多加小心,别把它剃掉罗。理发师‘哎’地应了声,歇了歇手,接着说:有,有,先生就是这根吧。这是福气眉。您是长寿相啊!明白了,我会留意的。内子还冲着我说:喏,浦上君给报纸写的观战记不是也提到这根眉毛吗?浦上这个人观察得真细致啊。连一根长眉毛,他都注意到了,可我自己却没有发觉。他这样说了。看样子他很佩服您呐。” 名人照例沉默不语,突然露出阴沉的神情。我暗自惭愧。 然而,这根象征长命相的长眉毛,没有被理发师剪掉的故事却没有应验,不料两天后,名人竟溘然长逝了。 再说,发现老人的眉上长着一根长毛,还把它写出来,虽说是无聊,当时确是一个悲痛的场面。即使是发现一根眉毛,仿佛也得救了似的。我曾这样记录了那天在箱根奈良屋旅馆观战的情景。 ....本因坊夫人陪同老名人一直住在旅馆里。大竹夫人有三个孩子,大的才六岁,她得往返箱根和平冢之间。从旁看来,这两位夫人的苦心,也是着实令人同情的。八月十日,名人第二次带病续弈,两位夫人都是脸无血色,骤然消瘦,全都变了样。 对局期间,名人的夫人从来不曾呆在他的身旁,唯独这天,她寸步不离地守候在隔壁房间里,细心观察名人的动静。她不是在观赏对局,她无法将目光从生病的丈夫身上移开。 另一方面,大竹夫人决不在对局室里露面,她坐立不安地在走廊上来回踱步,说不定是由于想不出主意,她走进了工作人员的房间。 “大竹还在思考呐?” “[口恩],看样子,正处在困难的时候。” “就说思考吧,要是昨天夜里睡得好,可能还好受些...” 同病中的名人续弈究竟是对还是不对大竹七段从昨天起一直考虑这个问题,他思绪万千,一分钟也不曾入眠,就参加了今早的战斗。而且约好中途暂停时间是十二点半,刚好轮到黑子。现在快一点半了,封盘还没能决定下来,哪还能顾得上吃午饭呢。夫人在房间里等候,自然坐立不安。夫人昨夜又何曾合过眼呢。 只有一人无牵无挂,那就是大竹二世。他是八个月的初生婴儿,长得确实俊秀,令人感到:要是有人问大竹七段的精神如何,只需看看这个婴儿就一目了然了。这个婴儿俊极了,简直是七段的精神象征。我今天无论看到哪个成年人都觉得难受,唯独看见这个婴儿桃太郎,却使我得到一点慰藉,仿佛顿时得救了似的。 这天,我头一次发现本因坊名人的眉毛上有一根一寸长的白毛。名人眼睑浮肿,脸暴青筋。--这根长眉毛,倒也给人一种宽慰感。 应该说,对局室简直是鬼气逼人。站在走廊上,偶然俯视夏阳灿烂的庭院,看见一位摩登小姐热忠于给池子里的鲤鱼投放麸饼,我就像望着什么奇异的东西,甚至不相信那是同一个世界的事。 名人夫人和大竹夫人的面容干裂而苍白。对局一开始,名人夫人照例离开房间。可是,今天她马上又折回来,从隔壁的房间继续注视着名人。小野田六段闭上眼睛,把头垂下来。观战的村松梢风露出了一副目不忍睹的样子。连大竹七段也一声不吭,不敢正视自己的对手-名人。 白子启封90。名人下了92,忽左忽右地歪着脑袋。经过一小时零九分长考,白走94....名人时而闭目养神,时而左顾右盼,时而又强忍恶心似地耷拉下头,痛苦万状。他一反常态,显出有气无力的样子。也许这是在逆光下看名人的缘故吧,他的脸部轮廓朦胧松驰,仿佛是一个鬼魂。对局室里安宁静□,异乎寻常,95、96、97....不断在棋盘上放子的声音仿佛在空谷中回荡,十分惊人。 白98,名人又沉思了半个多小时。他微张着嘴,眨巴着眼睛,扇着扇子,好像要把灵魂深处的火焰扇旺似的。难道要这样对弈下去吗? 这时,安永四段走进对局室,跪坐在门槛前,双手着地,诚心诚意地施了个礼。这是虔诚的礼拜。两位棋手没有察觉。名人和七段每次朝向这边,安永总是恭恭敬敬地垂下头来。简直是除了如此顶礼膜拜之外,别无他事了。这莫非是鬼神的凄伧的对局? 白走98之后不久,少女记录员就报时十二点二十九分。封盘时间是三十分。 “先生,您要是觉得累了,请在那儿休息....”小野田六段对名人说。 从盥洗间折回来的大竹七段也说:“您歇歇吧,请随便....让我一个人思考,把棋子封起来....决不同别人商量。” 大家这才第一次爆发出笑声。 这是照顾,不忍心让名人在棋盘前继续坐下去。尔后由大竹七段独自封99。名人也就不一定非要在场不可了。名人歪着脖子沉思:是站起来走呢,还是坐着不动。 “请稍候片刻....” 不大一会儿,名人到盥洗间去了,然后在来到隔壁的房间里,同村松梢风他们说说笑笑。他一离开棋盘,就格外精神。 只剩下大竹七段一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右下角的白模样。他思考了一小时零十三分。过了一点钟,封了棋,这就是在中原99的刺。 那天早上,工作人员来到名人房间,就今天的对局是在分馆还是在本馆二楼举行,征求意见。 “我已经连庭院也去不了啦,所以希望在本馆进行。不过,上次大竹说过,本馆这边瀑布声太大,还是请你问问大竹吧。按大竹的意见办好罗。” 这就是名人的回答。 [book_title]八 我在观战记中所写的名人的眉毛,是左眉上的一根白毛。可是,遗容的照片上,右眉毛全都显得很长。不至于是名人死后突然长起来的吧。名人的眉毛是这样长的吗?照片夸大了右眉毛的长,这是确实无疑的。 我完全不用担心照片会不会照坏,照相机是德国康泰司牌的镜头,用一点五光圈拍摄的,即使我的技术和工夫不到家,镜头还是可以发挥作用的。镜头不管你是活人还是死人,是人还是物,都不会觉得伤感,也不至于膜拜。大概是我的使用方法不错,用一点五光圈就拍好了。遗容的照片能拍得如此丰满,如此柔和,也许是镜头的关系吧。 然而,照片上名人的感情渗透了我的心。也许是名人的遗容流露出感情了。的确,那副遗容是流露了感情的。可是这位故人是已经没有感情的了。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这张照片不是活的也不是死的,拍得就像名人酣睡似的。但是,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即使把它看作遗容的照片,也使人觉得这里存在着不是活也不是死的东西。大概是因为依然拍了活脸的缘故吧。这张脸令人回想起名人生前的许多往事。或许这不是遗容本身,而是由于遗容的照片勾引起来的。显然,遗容的照片要比遗容清晰的多。这也是很奇怪的。我甚至想:从这张照片上是不是应该看到什么秘密的象征呢。 后来,我还是后悔,拍遗容这种行为未免太轻率了。遗容的照片,恐怕也不应该保存吧。不过,从这张照片看,名人那不平凡的生涯引起了我的共鸣,这也是事实。 名人决不是美男子,也不是富贵相。毋宁说是一副粗野的穷相。不论取其哪个部分,五官都不美。比如说耳朵吧,耳垂像压坏了似的。嘴大眼细。然而由于长年累月经受棋艺的磨练,他面向棋盘时的形象显得高大而稳重,仿佛在遗容照片上也荡漾着灵魂的气息。他像是酣睡,合上的眼睑露出一条细缝,蕴含着深沉的哀愁。 我把视线从名人的遗容移到他胸部,只见他像一具木偶,裹着带六角形图案的粗布衣裳,露出了一个脑袋。这件大岛产的图案衣裳是在名人身后由家里人给换上的,很不合体,肩膀处鼓鼓囊囊的。尽管如此,我总感到名人的尸体仿佛没有了下半截身子似的。“看来到了最后他已经完全没有挪动自己身体的力气了。”这是医生在箱根所描绘的名人的腰腿。人们将名人的遗体从鳞屋旅馆搬上汽车时,名人头部以下的躯体好像也没有了。我作为观战记者人,最初看到的是坐着的名人那单薄的小小的膝盖。遗容的照片也只是照了脸部,好像那里只有一个头,令人望而生畏。看上去,这张照片也像非现实的东西。在这张照片上留下的,也许是一张由于一心扑在棋艺上而丧失了许多现实的东西、最后落得悲剧下场的人的脸,也许是一张殉身于命运的人的脸。正如秀哉名人的棋艺以这盘告别棋而告终一样,他的生命也宣告结束了。 [book_title]九 举行开棋式的做法,除了这次告别赛之外,恐怕是没有先例的。黑白各下一子之后,庆祝宴会就开始了。 昭和十三年六月二十六日,绵绵的梅雨天开始放晴。天空飘浮着淡淡的夏云。芝公园红叶馆的庭院里,苍翠竹被雨水冲刷一新,稀疏的竹叶上闪烁着强烈的阳光。 一楼大厅壁龛正面,坐着本因坊名人和挑战者大竹七段....名人的左侧,还有将棋名人关根十三世、名人木村、联珠棋名人高木。也就是说,四位名人并排而左。将棋和联珠棋的名人在观摩围棋名人的对局。这些名人是应报社的邀请齐聚一堂的。我作为观战记者,坐在高木名人旁边。大竹七段右侧,坐着举办这场棋赛的报社主笔和主编、日本棋院的理事和监事、三位七段围棋长老,以及列席棋赛的小野田六段。本因坊门下的棋手也出席了。 身穿带家徽礼服的一行人端正地坐定以后,主笔便致开幕词。将棋盘摆在大厅中央时,在座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气。名人平时面对棋盘的习惯又表现了出来,他轻轻地把左肩耷拉下来。他那双瘦小的膝盖显得单薄。扇子却是非常之大。大竹七段合上眼睛,前后左右地摇晃着脑袋。 名人站了起来,手里拿着扇子,犹如古代武士自然会携带腰刀前来的样子。在棋盘前落座后,他将左手插进裙裤里,轻轻地握住右手,对着正面仰起头来。大竹七段也坐下,向名人施了个礼,便将棋盘上的棋盒放在右侧,然后再施了个礼,就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了。 “开始吧!”名人催促说。声音虽小,却很激昂。简直像在说:你在干什么!是名人看见七段装模作样觉得讨厌呢,还是名人表现了昂扬的斗志?七段不以为然,睁开了眼睛,马上又合上。后来在伊东旅馆对局那天早上,大竹七段也如同念诵《法华经》一样,闭目养神,喃喃自语。过了片刻,传来了放围棋子的响亮声音。那是上午十一时四十分了。 是新布局还是旧布局,是“星位”还是“小目”?大竹七段是摆新布局还是维持旧布局?这引起了世人的注目。但是,黑方第一手是在右上角“17·四”,这“小目”是旧布局。黑一“小目”,解答了这盘棋的一个大疑问。 对这着“小目”,名人一边在膝上盘指,一边注视着棋盘。这场面,报社拍了许多照片和新闻纪录片。在刺眼的灯光下,名人撅起双唇,把嘴紧紧闭拢,旁若无人似的。我观看名人下棋,这是第三局,我觉得只要名人在棋盘前坐下,就会生出一股习习和风,使周围变得清爽畅快。 过了五分钟,名人忘了封盘,不留神地摆了个要下子的手势,大竹七段代替名人说: “决定封盘了。” “先生,毕竟还是隔了一段时间没下棋,不顺手啊。” 在日本棋院干事的引领下,名人独自退到隔壁的房间里去,关上中间的隔扇,在棋谱上写下了第二手,然后放进信封里。除了封盘的人,如果其他人看见了,就不算是封盘了。 过了一会儿,名人又回到棋盘前,说: “没有水呀?”他用两只手指蘸了点唾沫,将信封封上,在封口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七段也在下方封口上签了名。然后将这个信封,套在另一个大信封里,工作人员在加封处签了名。随后存放在红叶馆的保险柜里。 就这样,今天的开棋式就算结束了。 木村伊兵卫说要拍张照片向海外介绍,所以又让两位棋手摆出对弈的姿势。拍摄完毕,满座的人都如释重负,随便起来了。长老七段们也走近棋盘,围观这一盘棋。有的说盘厚三分六厘,有的说八厘,也有的说九厘,众说纷纭。正在这里,将棋名人木村从旁插话说: “这是最好的棋子吧,让我来掂掂看。”说着,抓起一把放在掌心上端详。这样的对局,倘使能下上一手,就是在棋盘上镀一层金。因而人们总愿意把心爱的棋盘送了来,不管送多少个。 休息片刻,庆祝宴会开始了。 列席这次开棋式的三位名人的年龄是:将棋名人木村三十四岁,名人关根十三世七十一岁,联珠棋名人高木五十一岁。都是虚岁。 [book_title]十 本因坊名人生于明治七年,两三天前刚过六十五寿辰。鉴于日华事变后的时局,只好在家中庆祝了。翌日续弈之前,名人说:“红叶馆的建成,同我的生日,究竟谁在先呢?”他还谈到明治年代的村濑秀甫八段和本因坊秀荣名人也都在这个家里下过棋。 翌日的对局室设在二楼,那里的陈设古色古香,很有明治时代的气氛。从隔扇到气窗全饰有红叶,围在一角的金色屏风也绘上了光琳风格的艳丽的红叶。壁龛里插有八角金盘和西番莲。整个套间--一间十八铺席,一间十五铺席--全打通了,大朵花也并不刺眼。西番莲的花有点凋谢了。只有梳着髻发插上花簪的少女,不时前来换茶。此外再没有别人进出了。名人的白扇子映在盛着冰水的黑漆盘中,静中有动。观战者只有我一人。 大竹七段身穿带家徽的黑色罗纱短外褂。今天,也许是有点随便,名人只穿着带刺绣家徽的短外褂。棋盘和昨天的也不相同。 昨天黑白各下一手,不久就举行庆祝典礼了。可以说真正的交锋是从今天开始。大竹七段刚要扇扇子,双臂却交叉放在背后,然后将扇子竖放在膝上,把臂肘支在上面,双手托腮,形似扇座。他思考着黑三手。瞧,名人的呼吸变得急促,肩膀都耸起来了。但是,他并不慌乱。胸部还是很有规律地起伏。在我看来,像有什么强烈的情绪紧逼上来,也像有什么东西藏在名人心中。名人本人似乎没有发烧。我仍然感到心中受到压抑。这只是短暂的时间,名人的呼吸又自然地恢复平静了。不知不觉间又恢复了安稳的节奏。我想,这可能是名人面临战斗,暗下决心的表现吧。也可能是名人无意识地迎来了灵感,因而产生了这样的行动吧。或是已经燃起斗志,气势逼人,进入了明净无我的三昧境界。莫非他成为“常胜名人”的原因也在这里吗? 大竹七段坐到棋盘旁边之前,事先向名人殷勤地招呼说: “先生,我解手次数频繁,对局中难免失礼。” “我也频繁嘛,有时半夜里也得起来三趟。”名人喃喃地说。名人对七段的体质不甚了解。我觉得挺可笑的。 像我这样的人,一伏在办公桌上,小便就频繁,还要一个劲地喝茶水,有时还闹神经性泻肚子。大竹七段则更趋极端了。就是在日本棋院举办的春秋两季升段赛上,大竹七段也把大茶壶放在身边,不停地喝着粗茶。那时节,大竹七段的好对手六段吴清源也是如此,只要对着棋盘,小便就多了。四五个小时的对局中,我曾试数了一下,约莫在十次以上。吴六段并不那么爱喝茶,他每回解手,都能听见声音,真是难以想象。大竹七段不仅解小手。他一上厕所,裙裤自不用说,连带子也是在走廊上边走边解。挺古怪的。 思考六分钟后,黑走 3,说了声“对不起”,旋即离席而去。接着走 5,又去了一次。 “对不起。” 名人从和服袖筒里捡出一支敷岛牌香烟,慢条斯理地点燃了火。 大竹七段为思考这五手,时而把双手揣在怀里,时而交抱双臂,时而又两手扶在双膝旁,或者去收拾棋盘上连肉眼也看不见的灰尘,还把对方的白子翻了过来。其实是把正面翻上来。若说白子有正反面之分,那么蛤贝内侧、没有纹理那面是正面。这种事情,谁都不会在意。然而大竹七段有时却将名人无所谓地下的反面白子,抓起来翻了个过儿。 这是对局时他的态度。 “先生很沉稳,我也被您拉过去,鼓不起劲来了。”大竹名人半开玩笑地说。 “我觉得还是热闹些好,太冷静,反而累人。” 七段有个习惯,就是一边对局,一边喋喋不休地说些无聊的笑话。名人却佯装听不见,不予答理。他唱独角戏,也就没劲儿;同名人对局时,也只好比平时少说几句了。 人到中年,面对棋盘自然而然地变得轻灵飘洒,如今不重视礼节,也许正由于这一点,年轻棋手时而扭动身体,时而露出怪样。我每次看到这种模样,便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有一回,日本棋院举行升段赛,一位年轻四段一边对弈,一边利用对手还没下子的间隙,把一本文艺同人杂志展放在膝上,读起小说来。对手一落棋,他就抬头思考,尔后自己下了一着。轮到对手思考,他又佯装不知,把视线落在同人杂志上。简直是高傲无礼,差点激怒了对手。后来我听说,这位四段不久就疯了。恐怕是对手在思考时他那病弱的神经无法忍受吧。 有人说,大竹七段和吴清源六段曾向某心灵学家求教,问赢棋时应持什么态度。心灵学家回答说:在对手思考时,最好仍是专心致志。据说曾列席观看本因坊名人告别赛的小野田六段在几年之后,即在他死前不久,不仅在日本棋院举办的升段赛中大获全胜,而且棋艺的高超,也令人瞠目而视。对局的态度确实非同凡响。对手下子的时候,他静静地瞑目养神,仿佛摆脱了获胜的欲望。升段赛结束后,他便住进了医院,自己也不知道是得了胃癌,就去世了。大竹七段少年时代的恩师久保松六段也在死前的升段赛中取得了优异的成绩。 名人和大竹七段在对局的紧张气氛中,表面上也表现出正相反的态势。比如静与动,反应迟钝与反应敏捷。名人一埋头围棋,绝不上盥洗间。一般说,只要观察对弈者的表情和脸色,就大体能弄清棋势了。据说,唯独名人难以摸透。七段的棋,反应并不敏捷,相反却表现了一种强劲的棋风。他习惯长考,时间总是不够用。快到点了,记录员读秒,剩下一分钟,他好像还有一百手,乃至一百五十手。这种时候,他气势磅礴,反而威胁了对手。 七段刚坐下又战起来走了。这也是他的一种战斗准备,就如同名人的呼吸变粗一样。名人那狭窄的溜肩膀不停起伏,深深打动了我,我仿佛偷看到了灵感到来的秘密,它不是痛苦,也不是畏惧,连名人本人也不知道,别人更无从知道了。 然而,后来联系起来考虑,这只不过是我自作聪明罢了。也许名人只感到胸部憋气。接连多日对弈,名人的心脏病恶化了。那时大概是初次轻微发作吧。我不知道名人有心脏病,所以得到那样的印象,这虽是尊重的一种表现,但也是荒诞的。那时节,名人或许是没察觉自己有病,也没发现自己呼吸异常吧,他脸上丝毫没有露出痛苦和不安的神色,也不曾用手去抚摸自己的胸口。 大竹七段下黑 5,花了二十分钟。名人紧跟着下白 6,费了四十一分钟。这局棋头一次出现长时间思考。事先商定,今天下午四点轮到谁下谁就封盘。七段在差两分钟四点时,下了黑11。两分钟内,只要名人还走棋,自然由七段封盘了。名人紧跟白12,四点二十二分封盘了。 今早放晴的天空又阴沉下来。这是大雨的前兆,水灾从关东波及关西。 [book_title]十一 红叶节次日,本应从上午十点中继续对弈,岂料一早就发生了一场争执,以致拖延到下午两点。我作为观战记者,是个旁观者,事情与我无关。我看见工作人员狼狈周章,日本棋院的棋手们也跑来了,好像是在另一房间里开会。 今早我刚踏进红叶馆的门厅,大竹七段正好来了。他拎着一个大皮箱子。 “大竹兄的行李?....”我说。 “是啊,今天要到箱根去,在旅馆里幽居啦。”七段也对局前的沉闷口吻答到。 我早有所闻,今天对弈者都不回家,从红叶馆一起出发,到箱根旅馆去。七段这件大行李却有点异样。 名人却没有做好去箱根的准备。 “是这样讲的吗?那么我还想上一趟理发馆呐。” 大竹七段早有打算,下完这盘棋之前,得有三个月不能回家,他兴冲冲地来了。这下子,他不仅感到扫兴,而且觉得细则规定改变了。究竟有没有把这些规定通知名人,就无从知晓了。这更加触怒了七段。再说,这次对局,制定了严格的规则,可是从一开头就不遵守规则,使七段对往后的事深感不安。不管怎么说,没有向名人交代清楚,这确实是工作人员的过错。也许七段看到:名人特殊,没人敢向他陈述苦衷,因自己年轻,别人反而来说服自己,以便收拾局面。七段态度相当强硬。 如果名人不知道今天要去箱根,那是无话可说的。许多人聚拢在另一房间里,走廊上人声嘈杂。大竹七段长时间不露面。这期间,名人独自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地等候着。午饭时间稍稍推迟,问题终于获得了解决,决定今天两点到四点对局,隔两天再到箱根去。 “两个小时无论如何下不了。到了箱根再慢慢下好罗。”名人说。 这倒也是啊。不过,事情却不能这样办。名人这样办,日后难免还会发生类似今天这样的事。对局的日子,棋手是不能随心所欲更改的。现在的围棋是完全按照规则进行的。名人的告别赛之所以制订这样严格的规则,也是为了防止名人按老样子任意行动,不管名人的地位多高,一定要使对局自始至终在对等的条件下进行。 于是采用了所谓“禁闭制”。为了彻底贯彻这个制度,今天不许棋手回家,直接从红叶馆到箱根去。所谓“禁闭”,就是说在下完一盘棋之前,棋手不能离开对局的地方,也不能会见其他的棋手,以避免别人从旁当参谋。虽说这样做可以保持胜负的庄严,却丧失了对人格的尊重。不过,棋手也认为这样做彼此都可以显得清高。何况这盘棋每隔五天进行一次,已经连续下了三个月。不管参战的棋手愿不愿意,都担心第三者从旁当参谋,若有怀疑,事情就会闹大。当然棋手之间也存在着职业道德和礼节的问题。中途暂停尚且如此,面对对弈者就更不用说了,必须慎之又慎,不能随意评头论足。一旦破例,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名人晚年,十多年里只比赛了三盘。三次交锋,名人都中途患病。第一盘之后就生病了。第三盘之后便与世长辞。三盘虽都下完,可是由于中途养病,第一盘花了两个月,第二盘花了四个月,第三盘告别赛更长,竟达七个月之久。 第二盘是在距告别赛前五年,即昭和五年同吴清源五段的对局。中盘下到一百五十手左右,棋艺虽精细,看来白子处境不妙。这时名人走白 160的绝招,胜了两目。风传这一出手不凡的绝招是名人的弟子前田六段想出来的。不知是真是假。后来这位弟子否认了。这盘棋花了四个月。这期间,名人的弟子们大概也曾研究过这盘棋,发现了这 160吧。正因为这是绝招,可能是弟子对名人说的,也可能是名人自己想出来的。除了名人及其弟子以外,其他人是不知道的。 另外,第一盘是日本棋院同棋正社在大正十五年举行的对抗赛,双方的统帅--名人和雁金七段率先上阵交锋,鏖战两个月,这期间日本棋院也好,棋正社也罢,他们肯定都积极研究这盘棋,但是有没有给自己一方的统率提供意见,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想大概是没有人从旁当参谋吧。从名人的为人来看,他自己不仅不谋求这种事,而且也不会让旁人进言的。名人的棋风,是无可非议的。 然而第三盘告别赛,由于名人生病而中断,有人风传:名人好像有什么企图。我自始至终都在旁观战,听到这些传闻,感到十分愕然。 休息三个月之后,在伊东续弈的头一天,大竹七段下最初一手,费了两百一十一分钟,即经过三个半小时的长考,使工作人员也为之瞠目。从上午十时半开始思考,其中有一小时午饭时间。秋阳西斜,棋盘上燃亮了电灯。三点差二十分,好不容易才下黑 101。 “在这种地方跳进,一分钟就可以了,可是....真迟钝!啊,太优柔寡断了。”七段微红着脸笑了。“到底要这样跳进去还是前爬,我思考了三个半小时也....” 名人苦笑,没有作答。 正如七段所说的,黑 101下在连我们都知道的地方。棋局已经进入收官阶段,是黑子应该侵入右下角白模样的时候了,黑 101只能落在这好点上。除了一间跳到“18。十三”的 101位之外,还有一手“18。十二”前爬,即使思想糊涂,其变化也是可以料到的。 大竹七段为什么不早下这一着呢?我作为观战者,也等得不耐烦,觉得有点奇怪,最后产生了疑窦。他分明是故意不走嘛。他是怄气还是耍花招呢?这样胡乱猜疑,也是有其理由的。就是说,这盘棋中途暂停休息了三个月,这期间难道大竹七段自己没有充分研究过吗?走到 101之前,眼看着就要形成细棋。虽然可以判断出收官还会有变化,却算不到终局吧。排列几套下法,也确定不下来,也许是研究没有结果。尽管如此,这么重要的棋,休息期间,七段也不会不进行研究吧。黑 101,是经过了三个月长时间思考的。他佯装现在才思考了三个半小时,这不是休息时间进行了研究的一种伪装吗?不仅是我,连工作人员也怀疑七段思考时间过长,觉得厌恶。七段离席的时候,连名人也嘟哝了一句: “很有耐性啊!” 倘是练习,还情有可原,而这是决胜的对局,名人说对手的事,这是前所未有的。 同名人和大竹七段关系都很密切的安永四段却说: “看样子这盘棋休战期间,不论是名人还是大竹,都没有作过研究。大竹也是个性格上有怪癖的人,因此名人生病期间,他也不愿意作研究。”说不定情况就是这样吧。 在三个半小时里,大竹七段不仅思考了黑 101,而且是努力把心思拉回到已离开三个月的围棋上来,似乎是想尽量掌握全局的形势和今后的下法吧。 [book_title]十二 所谓封盘,也是名人第一次经历的规则。第二天继续对弈,从红叶馆的保险柜里把信封拿出来,在日本棋院的干事也在场的情况下,当着对弈者的面,确认封印;昨日在纸上记下封盘最后一手棋的棋手,先让对手看了棋谱,随后在封盘上摆放了这一手。在箱根或伊东的旅馆里,反复地进行了同样的规定作法。就是说,不让对手看中途暂停的一手,就是封盘。 没下完的棋,由黑子中途暂停,这是传统的习惯。是对高手的礼让。这样一来,对高手有利。最近为了防止出现这种不公平的现象,改变了作法,比如谈定下到傍晚五点,时间一到,轮到谁下就由谁来中途暂停。后来为了进一步推行这种作法,想出来中途封盘这一招。将棋最早使用这种封棋办法,其后围棋也效法了。这种规则是为了尽可能减少不合理的现象,最后才采用的。所谓不合理现象就是:看了对手的子,自己接着下的子就可以慢慢考虑,直到续弈那天;而且不管相隔一天或几天,都不在限时之内。 一切全限制在几条规则之中。棋道的风雅已经衰落,尊敬长辈的传统已经丧失,相互的人格也不受尊重了。名人一生中最后一盘棋,受到了当今合理主义的折磨。就以棋道来说吧,日本和东方自古以来的美德也不复存在了,一切的一切都依靠精打细算和规则办事。左右棋手生活的晋级,也是根据细微的分数制度,只要胜了就行。这种战术优先于一切,使作为技艺的围棋的品位和风趣都逐渐丧失殆尽。当今社会的做法是,对手虽说是名人,最终还是以公平的条件来参战的。这不是大竹七段个人的关系。再说,围棋也是竞技,最后要见胜负,这是理所当然的。 本因坊秀哉名人三十余年不曾执过黑子。他是第一高手,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与之匹敌。在名人生前,没有别人进入过八段。他把同时代的对手完全压倒,下一代没有人能够达到他的地位。名人作古十年后的今天,围棋方面尚未找到什么途径能够继任名人的地位。其原因之一,恐怕是秀哉名人的名声太大吧。尊重棋道传统的“名人”,大约在这一代之后就告终了。 正如将棋名人的争夺战一样,霸权的价值很重要,名人的段位成了优胜奖旗似的称号,成了兴办体育比赛者的商品。实际上也可以说名人已经用上一代未曾用过的对局费,把这次告别赛卖给了报社。与其说这是名人主动出卖,莫如说是被报社引诱了。这种一旦爬上名人地位到死也是名人的终身制或段位制,如同日本各种艺道的流派和师家的执照一样,是封建时代的遗物。假使围棋名人不像现在的将棋名人那样年年举办争夺战,秀哉名人也许早已离开人世了。 从前,一旦成了名人,就担心有损于名人的权威,连练习也回避同人对弈。名人以六十五岁的高龄而下决胜棋,这恐怕是前所未有的。今后大概也不会允许不下棋的名人存在的。从各种意义来说,秀哉名人好像是站在新旧时代转折点上的人。他既要受到旧时代的对名人精神上的尊崇,也要得到新时代给予名人的物质上的功利,于是膜拜偶像的心理同破坏偶像的心理交织在一起。在这样的日子里,名人出于对旧式偶像的怀念,下了这最后一盘棋。 名人幸运地出生于明治的勃兴时期。例如现在的吴清源就没有尝过秀哉名人修业时代那种人世间的辛酸,就算有人的围棋天才超过名人,但也不可能成为历史人物吧。在明治、大正、昭和三个年代里,名人赫赫的战果,带来了今天围棋的繁荣。他的显赫功绩,使他成为围棋的象征人物。这样一位名人要以这盘棋为其告退增光生色,人们理应成全他尽情下完一盘好棋,这里包含晚辈的体贴、武道的修养、艺道的高尚精神。然而,今天却不能把名人置于平等的规则之外。 人们绞尽脑汁制订规则,然而又在钻规则的空子。为了堵住狡诈的战术而制订了规则,年轻棋手就不见得没人耍滑头想出一种战术来利用这些规则。他们可以想出各种名堂,如限制时间、中途暂停、封盘等,作为武器使用。因此,作为作品的一局棋,就变得不纯净了。名人一旦面对棋盘,很快变成了“往昔的人”。他不知道当今各种细微的计策。名人大约估计正好是火候,是自己最合适的时机,便说了声“今天到这里吧”,就让下手走了一着,然后中途暂停,由自己来决定续弈的日子。上手这样妄自尊大,已成为一种理搜当然的惯例,名人长期以来就是这样对局过来的。也没有时间的限制。允许名人这样妄自尊大,对名人也是一种锻炼。这同今天那种完全凭着规则办事的狭隘做法,恐怕不能相提并论吧。 然而,与其说名人习惯于平等的规则,莫如说更习惯于昔日的特权,例如同吴清源五段对局的时候,由于名人生病不能顺利进行,甚至产生了可疑的流言蜚语。因此这次充当告别赛的对手,晚辈的棋手们似乎都用严格的对局条件,来防止名人为所欲为。这盘棋的对局条件,不是大竹七段同名人商订的,而是为了挑选名人的对手,在日本棋院的高段棋手们举行上手对局之前就决定下来的。大竹作为高段的代表,争取名人也遵守誓约。 后来名人患病引起了各种纠纷,大竹七段多次扬言要放弃这盘棋。作为晚辈,这种态度对老名人是不懂礼让,对病人是缺少人情味,有的只是大道理,或者不讲道理,弄得召集人狼狈周章,难以为情。不过,正当的主张,总是在七段这边。再说,七段也担心:让一步就得让百步,而且让一步,精神一松懈,就可能成为败局的起点。到了最后决胜负的时刻,恐怕也不应该这样做吧。七段的态度是:这盘棋无论如何也要取胜,并且早已下定了决心。对手随心所欲,他自然不能听之任之。另一方面,我甚至想:也可能认为对手是名人,会照样任性,七段就更加顽固地坚持按规则办事。 当然,对局条件同棋盘上下棋又是另一码事。也有这样的棋手:在下棋的时间和地点这些方面可以礼让,适当照顾对手,但在棋盘上,则毫不容情。从这个意义上说,也许名人碰到了一个坏对手。 [book_title]十三 在重视胜负的世界里,不切实际地把英雄吹捧上天,这也许是观众的一种嗜好。旗鼓相当的对立,也可以招人青睐,倒不一定希望优势绝对集中在一人身上。“常胜名人”的高大形象屹立在棋手面前。对于名人来说,也曾有过几次鏖战,把一生的命运都押在上面了。他不曾在最高的弈战中失败过。成为名人之前,战斗是振奋人心的;成为名人之后,尤其是晚年的战斗,人们都相信他是不败的,面临战斗,他本人也坚信必胜。这倒是悲剧。将棋名人关根纵然败北,也毫不在乎,而秀哉名人却吃不消。常言道,围棋赛七成是先手取胜,名人执白棋,败给七段也是正常的。外行人不了解这一点。 在大报社的推动下,名人为了技艺之道,很重视自己出马的意义,而不单是被对局费所吸引。他心中燃起来的,依然是必胜的信念。倘使名人担心自己输棋的话,恐怕他就不会亲自出马。因为一旦输棋,常胜的桂冠终究会丢掉,生命也是会消逝的。名人顺从自己异常的天命生活过来了,顺从天命,难道可以说成是违逆天命吗? 时隔五年,这位“独一无二”的“常胜名人”再度登场,他也只好承认适应时代的对局条件了。尔后回想起来,这种对局条件太过分了,就像梦幻或死神似的。 然而,在红叶馆的次日,这种条件的束缚被名人打破了,到箱根也被打破了。 第三天,六月三十日原订从红叶馆赴箱根,但由于大雨成灾,延至七月三日,又延至八日。关东水灾,神户也受了害。八日至东海道的铁路线还没有完全修复。我住在镰仓,原订在大船站转乘火车,同名人一行同行,但是从东京三点十五分发车开往米原的列车晚到九分钟。 这趟列车在大竹七段所在的平冢地方不靠站,所以他们相约在小田原站会面。不多久,七段头戴帽檐低垂的巴拿马草帽、身穿藏青色夏服出现了。他把闲居山中所穿的衣裳也都带到红叶馆来。那是一只大皮箱。他们一见面,首先就谈起灾情来。 “我家附近一所脑科医院至今也还利用小船做交通工具呢。开始是使用筏子的。” 乘坐空中缆车从宫下到堂岛,鸟瞰正下方的早川,只见浊浪翻腾。对星馆耸立在似川中岛的地方。到房间里安顿停当之后,七段坐下来,有礼貌的寒暄到: “先生,您受累了。请多关照。” 当天晚上,名人也喝了适量的酒,带着三分醉意,兴高采烈地绘声绘色说了一段相声。大竹七段也谈起少年时代的往事和家庭情况。名人向我挑战下将棋,一见我不敢上阵,就说: “那么,大竹先生....” 这盘将棋华了近三个钟头,七段取胜了。 翌晨,名人在澡堂旁的廊子上让别人修面。大概是为明日参加战斗,修修边幅吧。现有的椅子没有靠背,夫人靠在他后面,顶着他的脖颈。 这天傍晚,列席的小野田六段和八幡干事也都到对星馆来了。名人挑战,玩起将棋和联珠棋,很是热闹。名人下联珠棋,又名朝鲜五子棋,连续败给小野田六段。 “小野田相当强啊。”名人赞叹道。 《东京日日新闻》围棋记者五井同我对局,小野田六段给我们记录了棋谱。由六段担任记录,是不同寻常的,这在名人对局中也是没有过的。我执黑棋,胜了五目。这盘棋还在日本棋院的机关杂志《棋道》上刊登了。 来到箱根,中间歇息一天,以消除疲劳。七月十日,是约定续弈的日子。对局的早晨,大竹七段表情迥异,他拉长着脸,紧闭双唇,似乎被惹怒了。他摇晃着肩膀,比平日更精神抖擞地在廊道上走动着。他那眼睑鼓起的单眼皮的细眼,放出了无敌无畏的光芒。 可是名人则抱怨溪流声太大,一连两晚无法成眠。他要把棋盘搬到尽可能远离溪流的独间去....只拍了一张相片,名人勉强坐了下来,他对把这家旅馆作对局场地流露了不满。 续弈日期即定,睡眠不足是区区小事,不能成为推延对局的理由。即使遇上双亲临终,或者自己病倒在棋盘上,也要遵守对局的日子,这是棋手的惯例。如今这种例子也并不鲜见。何况临到对局的早上才抱怨,如此任性,纵然是名人,也是不该的。因为这是一场重要的棋赛。对七段来说,这盘棋就更重要了。 无论在红叶馆还是在这里,每次续弈,临场往往出现类似违约的事,可是又没有一个工作人员具有审判官的权威,对名人也能下令和裁决。七段也担心今后事态的发展。不过他还是干脆顺从了名人,脸上也没怎样露出不悦的神色。 “这家旅馆是我自己选择的,没让先生睡好,实在抱歉啊。”七段说。“明天再向工作人员要求搬到安静一点的旅馆去,让先生好好睡一觉再说吧。” 七段以前曾到过这家堂岛旅馆,觉得是个对局的绝好地方,也就指定这里了。没想到赶巧下大雨,小溪流水量增加,溪流声很大,简直要把岩石冲走似的。像这种建立在早川中央的旅馆,确实难以成眠。可能是七段自己感到有责任,才向名人致歉的吧。 七段同五井记者搭伴,去寻找安静一点的旅馆。我看到了身穿便服的七段的身影。 [book_title]十四 当天上午,马上把住处改在奈良屋旅馆。翌日,即十一日,在奈良屋一号别馆里继续弈战,已经时隔十二三天了。从这天起,名人进入棋境,再也不提任性的要求,老实至极,恍如已委身于别人了。 小野田六段和岩本六段两人列席了告别赛。岩本六段是在十一日晌午才从东京赶来的,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眺望山景。日历上写着这天是雨过天晴。一大早,阔别许久的阳光又露面了,把树叶的影子投在潮湿的土地上,泉里的锦鲤也是明晃晃的。可是对局开始,天空又是薄云飘浮,微风轻轻摇曳着壁龛里的花枝。除了庭院瀑布和早川急流的奔泻声以外,只听见远处传来的凿石声。院子里的卷丹花香,飘进房间里来。对局室太宁静了,不知是什么鸟,竟放肆地在檐前飞来飞去。这天,从12封手到黑27封手,共进行了十六手。 期间歇息四天,七月十六日在箱根第二次续弈。作记录的少女,以前一直身穿藏青地碎白花和服,也换上了地道的白色绢麻夏装了。 虽说是别馆,却是同一个院落里的独间,距本馆约百来米远。名人从这条路回去吃午饭,他那背影偶尔落在我的眼帘里。走出一号别馆的门,就是斜坡道。名人微弓着腰,独自登了上去。他反剪小小的双手,双手轻轻地相握着,虽然看不清手纹,不过可以看见细微而杂乱的折皱,手里还拿着一把合上了的折扇。上半身稍微前倾,却是笔直的;相反地下半身飘飘忽忽,脚跟显得不太稳当。路旁一侧的山白竹下,传来了小溪的流水声。这是一条宽阔的道路。仅此而已....不过,面对这位名人的背影,不知怎的,我的眼睑也发热了,仿佛有着什么深切的感受。一离开对局场地,他如释重负,行走起来时,背影显出现今社会所看不到的一种平静,令人感到如同明治时代的遗老。 “燕子!燕子!”名人驻足仰望苍穹,用嘶哑的声音在咽喉里嘟哝了一句。原来他已经走到一块大岩石前,岩石上面刻有“明治大帝驻辇御座所基石”的字样。在基石上伸展枝梢的百日红还没开花。奈良屋是当年诸侯所住的驿站旅店。 小野田六段追上去照拂名人。名人夫人站在屋前泉水的石桥处迎接他。上午和下午,夫人都是一直把名人送到对局室的,看着名人在棋盘前落座了,她才迅速退下。午休和中途暂停,她也一定出来迎接名人。 这时候,名人的背影总好像失去了平衡。就是说,他还没有从专心于围棋的境界中苏醒过来。挺直的上半身仍然保持对局时的姿势,脚跟显得站不稳的样子。恍如一个具有崇高精神的影子浮现在虚空之中。名人茫然若失,上半身依然一动不动,姿态上保持了面对棋盘时的余韵。 “燕子!燕子!”那声音嘶哑,哽噎在喉咙里,说不定名人这时才觉察到自己的身体尚未恢复常态。老名人经常发生这样的事。名人所以使我感到亲切,也许是他当时的形象深深地浸透了我的心吧。 [book_title]十五 “名人好像有些不舒服。”夫人第一此流露出担忧的表情,是在七月二十一日,那天在箱根举行第三轮续弈。 “他说这里很难受....”夫人边说边抚摩自己的胸口。据说打那年春天起,经常发生这种情况。 名人食欲不振。昨天没有吃早餐,据说午饭也只吃了一片薄薄的烤面包,喝了不到半磅牛奶。 这天我看到了名人那长巴颏和瘦脸颊,肌肉在微微抽动。我以为是天气酷热,他过于劳顿了。 这年梅雨季节已过,雨还是阴郁地下个不停。夏天也姗姗来迟。七月二十日大暑前十几天,骤然酷热起来。二十一日,薄霭阴沉地笼罩着明星岳。廊道边上的卷丹花招来了黑凤蝶,令人感到一股闷热。卷丹花的一根茎上竟绽开了十五六朵花。庭院里百鸟齐鸣,也使人感到闷热。连担任记录的少女也扇起扇子来。这场棋赛第一次遇上了这般酷热的天气。 “真热啊!”大竹七段用日本手巾揩了揩额头,又捋了捋头发,然后擦了一把汗。“连棋子也热啊!我爬山来着,箱根的山....箱根的山真是天下险峰啊!” 七段走黑59,连午休共费时三小时零三十五分。 名人用右手轻轻地戳了戳后背,搭在凭肘上的左手拿着扇子,一个劲地扇个不停。他不时地把视线投向庭院,显得轻松、舒坦而爽快。年轻的七段却在虚张声势,连观战的我也全神贯注,然而名人的注意力却放在远处,安稳极了。 但是,名人的脸上也渗出了汗珠。他突然双手抱头,然后又按住双颊。 “东京大概热得发狂了吧。”名人说罢,久久地把嘴张开,迷迷朦朦的,仿佛想起了某日酷暑,又好像要追忆遥远的炙热。 “恩,去湖水的第二天,就突然....”列席观战的小野田六段答到。小野田六段刚从东京到达。所谓湖水,是指前次对局的次日,即十七日,名人、大竹七段、小野田六段等人一起到卢湖去垂钓的事。 大竹七段经过长时期思考,下黑59,后面的三手,必然按其路数走。对方应接了。这样,上边更加稳定。接着七段的黑子可以采取各种手段,虽然处在困难的节骨眼上,但转向下边,只花了一分钟,就下了黑63。看样子他早已看准了这一着。另外,他在下边的白模样上,放下了试探性的一子,然后再回到上边。据说这是大竹七段独特的凌厉进攻的招数,也许他对后面的目标已经胸有成竹了吧。放子的声音,充满了迫不及待的心情。 “凉快点儿了。”七段说罢旋即站起来走了。他在走廊上把裙裤脱下,去厕所解完小手回来,竟把裙裤前后穿反了。 “裙裤都穿成裤裙了。”七段说着重新穿好裙裤,灵巧地将带子打上了十字结。不多久又上厕所解小手去,然后又回到座位上来。 “下围棋的时候,是最容易感受到天热了。”七段用手巾揩了揩那副模糊了的眼镜片。 名人吃糯米团子,是下午三时了。他对黑子63感到有点意外,思考了二十分钟。 弈战中,七段频频离席解手。在芝红叶馆开始对弈时,七段预先向名人打过招呼。前次七月十六日对弈时,解手次数也很频繁,连名人都惊愕不已。 “是不是有什么病呢。” “是肾脏有毛病,神经衰弱....只要一思考,就想去了。” “那就不要喝茶好罗。” “不喝好是好,可一思考又想喝。”七段话音未落,又站起来说了声“对不起”,就走了。 七段的这个毛病,成了围棋杂志的杂谈栏和漫画栏的好材料。曾有过这样的报道:一盘棋中走了那么多趟,恐怕乘东海道线的火车都可以到达三岛的旅馆了。 [book_title]十六 到了中途暂停,对弈者离开棋盘之前,要算计当天的子数,又要查对花费的时间。这种时候,名人实在难以理解。 七月十六日四时三分,大竹七段下黑43封盘后,告诉名人今天上下午共走了十六手。 “十六手?....走了那么多吗?”名人大惑不解。 负责记录的少女反复告诉名人:从白28到黑43封盘,共走了十六手。对手七段也说明是走了十六手。开棋时,棋盘上只有四十二手,一目了然。两人都告诉了名人,他好像还弄不明白,把当天走的子,用指头一一地按住,自己亲自慢慢数了起来,还是不理解似地说: “把它摆好就明白了。” 于是他同对手两人把当天下的子又一次捡起挪开。 “一手。” “二手。” “三手。”就这样数到了十六手,又重复地摆了方才的阵势。 “十六手?....相当多啊。”名人茫然地嘟哝了一句。 “因为先生下得快....”七段说。 “我下得不快。” 名人茫然若失,一动不动地坐在棋盘前,别人也不好说先行离席。过了片刻,小野田六段开口言道: “到那边去吧,可以松驰一下脑筋。” “要么下盘将棋吧?”名人这才如梦初醒似地说。 名人不是佯装发呆,也不是假装糊涂。 这天只走了十五六手,不至于要查对的,整个棋局都装在棋手的脑子里,吃饭时也好,睡觉时也好,棋局都会在脑际盘旋的。名人却偏要亲手将棋子摆上查对,否则就不能满意。或许是反映了名人一丝不苟的细致作风,或是表现了名人不切实际的另一面的性格。我从老名人这种乐曲中感到他性格孤僻,并不太幸福。 相隔四天,第五天续弈,七月二十一日从白44到黑65封盘,共进行了二十二手。 到了中途暂停,名人照旧询问负责记录的少女: “我今天共花了多少时间?” “一小时二十九分。” “花了那么多时间吗?”名人出乎意外,露出了呆滞的神色。这天,名人十一手所用的时间加起来,比对手七段的黑59一手所花的一个半小时还少了六分钟。可是名人本人却觉得自己好像下得太快了。 “不像拖延时间....也不像走得太快....”七段说。 名人向负责记录的少女问: “镇呢?” “十六分钟。”少女答道。 “尽头呢?” “二十分钟。” 七段从旁插话说: “是补空,很长啊。” “是白58啊。”少女一边看时间记录表,一边回答,“是三十五分钟。” 名人还不理解,从少女手里接过时间表,亲自看了看。 我喜欢洗澡。由于是夏天的关系,每逢中途暂停,我总是最先入浴。这天大竹七段也兴冲冲的,几乎与我同时来到了澡堂。 “今天的棋进展得相当快啊。”我说。 “先生下得快,下得顺手,简直如虎添翼。看样子这盘棋很快就结束哩。”七段赌气地笑了。 他的体力还很充沛。对局前后,在对局室以外的地方同棋手会面是不合适的。这时七段情绪昂扬,像是下定决心要拼搏一番。说不定他的脑子正考虑凌厉进攻的招数呢。 “名人下得真快啊。”列席观战的小野田也惊叹不已。 “那种速度,在棋院的升段赛下十一个钟头,是足够的了。这是挺难的地方。白棋那个镇,不是轻易就能下的....” 看了两人所花的时间,第四轮续弈至七月十六日,合计白子花四小时三十分,黑子花六小时五十二分。第五轮续弈至七月二十一日,白子花五小时五十七分,黑子花十小时二十八分。这天差距拉大了。 后来,第六轮续弈至七月三十一日,白子花八小时二分,黑子花十二小时四十三分。第七轮至八月五日,白子花十小时三十一分,黑子花十五小时四十五分。 但是,第十轮至八月十四日,白子花十四小时五十八分,黑子花十七小时零四十七分,差距缩短了。这天,白100封盘后,名人就住进圣路加医院了。八月五日的对局,白90时,名人强忍病痛,经过两小时零七分的长考。 十二月四日终盘,全局花费时间如下:秀哉名人花了十九小时五十七分,大竹七段花了三十四小时十五分,相差十四、五个小时,这差距是巨大的,令人生畏。 [book_title]十七 十九小时五十七分,约莫相当于普通对局时间的一倍。尽管如此,按规定时间,名人还剩下二十个小时。大竹七段即使花了三十四小时十九分,但按四十小时计算,还余下六个小时。 这盘棋,名人的白130,是偶尔失着,这一手是致命伤。如果不是名人走了败着,形势或是很难判断,或是继续细棋下去,七段就有可能更加需要绞尽脑汁,坚持到满四十个小时。白130以后,黑子胜棋已成定局。 无论是名人还是七段,都属长考型。七段的棋,一般都要等规定时间快到,剩下一分钟才已下百手的气势逼将过去,这倒是惊人的。但是,名人不是在时间制的束缚下培养出来的,不可能表演这种惊险的技艺。也许他本来就盼望在一生决定最后胜负的这盘棋中,能不受时间限制而尽情地下,这才规定四十个小时的吧。 老早以前,名人决胜棋限定的时间就特别长。大正十五年对雁金的弈战,是十六个小时。雁金七段因限时已到而败北。但是,即使黑还有时间,名人胜五六目,这棋局也是改变不了的。人们也说,倘使没有时间限制,雁金七段应该下得更果敢。同吴清源五段对局时,花了二十四个小时。 这次告别赛规定四十个小时,同名人破格的时限相比,大约是其两倍。比一般棋手的时限延长了四倍。简直像是没有时间限制了。 如果这超出常规的四十个小时,是名人方面提出的条件,那么名人自身就背上了沉重的包袱。这就是说,名人最后只好强忍病痛的折磨,耐心等待对手的长考。大竹七段花了三十四个多小时就说明名人咎由自取了。 每隔五天续弈,也是为了照顾名人的衰老病体,这显然招来了相反的结果。假使双方充分地使用自己享有的时间,合计得花八十个小时;以一轮对局约花五个小时计,鏖战十六轮,每隔五天一轮,即使顺利进行的话,也需花三个月的时间。一盘棋需要集中保持这三个月的战斗情绪,总是那么紧张,对决定胜负时的心情来说,也是过分长了,这等于白白消耗棋手的精力。对局期间,不论是睡是醒,胜负的形势总是在脑际盘旋。中间即使安歇四天,与其说是修养,莫如说更增加了疲劳。 名人患病之后,间歇的四天更加成了负担。名人自不用说,就是这次棋赛的工作人员也都祈望早日结束这盘棋。这样不仅可以使名人舒畅些,工作人员也可以比较放心。因为他们一直在担心:名人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倒下去。 在箱根,名人觉得身体实在吃不消,也曾向夫人透露:不管胜负如何,希望早日下完这盘棋。 “以前他从没说过这样的话,可是....”夫人凄伧地说。 据说有一回名人还曾对工作人员说: “只要还下这盘棋,我的病就不会好转。我常常突然这么想:把这盘棋全扔在这儿,我就舒服了。然而,我不能做出这种对技艺不忠的事情来。” 他低下头又说: “当然,这件事我没有认真考虑过。不过,在痛苦的时候,这种思绪就会在脑际掠过....” 尽管这是私下谈心,没想到会把真情吐露到如此程度。无论任何场合,名人从不发牢骚,也不说泄气的话。五十年的棋坛生涯中,有不少次,是由于比对手更有耐性而获胜了。再说,名人是绝不会故意哗众取宠,显示自己的悲壮和痛苦的。 [book_title]十八 在伊东续弈不久之后的一天,我问:这盘棋结束之后,名人是重新住院,还是同往年一样到热海去避寒?名人很是开心,冷不防地说: “噢....问题是我会不会病倒....到今天为止,基本上没有病倒,反而坚持过来了,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倒不是考虑什么特别深奥的问题,也不是有什么称得上信仰的信仰,但光凭棋手的责任感是坚持不了的。啊,可能是某种精神力量,实在是....”他微低着头,慢条斯理地说。“归根结底,也许是我感觉迟钝。发呆,呀....我发呆,这么一想,我反而觉得好了。发呆的意思,在大阪和东京有不同的解释。在东京,一说发呆,就是有点愚蠢的意思;可在大阪,以画画来说,意思是说这儿画得有些朦胧;以下棋来说,是说这儿下得心不在焉,是不是?” 我仔细玩味名人这番风趣的谈话。 名人流露出这种情怀是罕见的。名人本是不轻易动感情的。作为观战记者,由于长期细心观察名人,我对名人满不在乎的神态和言词才有所体会。 明治四十一年,秀哉继承师名本因坊以来,每次发生什么事,广月绝轩都是一直支持名人的,而且担任了名人著书的助手。他写道:随从名人三十余年,从未听名人说过一句什么“摆脱你了”或是“你辛苦了”之类的话,据说名人因此而被人误解为冷酷无情。绝轩还写道:社会上纷纷议论,绝轩是在名人授意之下活动的。这种时候,名人也漠然置之。甚至误传过名人在金钱问题上不干不净,这点绝轩是可以马上提出反证的。 就是在告别赛的对局中,名人一次也不曾说过这类应酬的话。所有寒暄,都是由夫人出面的。他从不以名人自居,仗势欺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围棋人士有事同他商量,他也只应声“噢”,就直楞楞地一声不响,因此很难了解到他的意见。对于像名人这样享有崇高地位的人,一般又不好多问。我想:这种情况有时也令人相当为难吧。在客人面前,许多时候都是由夫人代表名人招待和酬酢的。名人发呆时,夫人就焦虑不安,替他敷衍周旋。 名人有另一面的表现:神经或感觉迟钝,不善于领会别人的意思,他自己所说的“发呆”,也经常表现在他的业余专长和嗜好决一胜负的做法上。下将棋、联珠棋自不用说,甚至连打台球、搓麻将,他都要长时间思考,使对手觉得厌烦。 在箱根的旅馆里,名人、大竹七段,还有我,曾打过几次台球,名人巧取七十。大竹七段像下围棋似地详细述说了所取得的数目:“我四十二,吴清源十四....”名人每击一球,不仅充分考虑,连架势也都摆好,然后才挥棒一击。他击球的次数很多,都是经过长时间周密思考的。他根据球和人体运动的速度,有时打台球也摆好这种架势。在名人来说,他不属于什么运动流派。然而,看着名人挥棒击球的一刹那,真叫人着急。续看下去,我感到名人有一股哀伤而又亲切的气质。 搓麻将的时候,名人将怀纸折成细长条,把麻将摆在上面。不论是怀折纸法,还是麻将摆法,他都弄得整整齐齐,郑重其事。我以为,这可能是名人的洁癖,不由得问了一句。 “恩,那样做,把麻将摆在洁白的纸上,牌很明亮,容易看得见,请不妨试试。”名人说。 一般人认为搓麻将灵活,出手快,容易决胜负。可是名人却思考了很长时间,尔后才不慌不忙地出牌。对手心情一烦燥,就完全泄气了。名人却毫不关心对手的心情,只顾沉溺在思索里。此时即使对方等他出牌,他也全然不理会。 [book_title]十九 名人曾就业余围棋谈了一席话:“下围棋和将棋是不能了解到对手的性格的。有人说,通过对局可以看出对手的性格云云,然而从围棋的精神来看,这种说法倒是不适当的。”他多半是对那些一知半解而又好议论棋风的人感到气愤吧。 “像我这样的人,与其像对手的事,不如全神贯注到棋境中去呢。” 名人辞世那年的正月初二,就是说逝世前半个月,他参加了日本棋院的棋赛开幕式,并下了联棋。做法是:这天来棋院的棋手,只要找到对手,各自下五手就回去,以此代替留下祝贺名片。依照顺序等候的时间很长,只好另开一盘。这第二盘棋进行到二十手时,濑尾初段闲极无聊,名人就找他下起来。从二十一手到三十手,各下了五手。这局棋已经没有棋手后继了。轮到名人下最后一手就中途暂停,结束了。这30的最后一手,名人思考了四十分钟。其实,这只不过是开幕式的即席助兴,又没有人续弈,随便下下就成。 告别赛进行了一半,名人就住进了圣加路医院。我曾去探视过他。这家医院的病房内,家具适合美国人的体格,都是特大号的。名人身材短小,一坐在高高的病榻上,就有点令人担忧了。他脸部严重浮肿,双颊长了点肉,神态自若,首先是卸下了心头的沉重负担,无拘无束,这同对弈时的老人简直判若两人。 连载告别赛情况的各报记者,都云集在这里了。据说连每周的悬赏也能招来许多读者。因为星期六都征集读者的意见,看下一子该走哪一手,猜中者获奖。我也插嘴对记者说: “本周的问题是黑91。” “91?....”名人猛然把脸冲着棋盘一看,糟透了,我觉察到不能谈及围棋的事.... “白跳一间压,黑91扳。” “啊....那儿只有两种走法,要么扳要么长,大约很多人都会猜着的吧。”名人说。他的背影自然挺直,抬起头正襟危坐。这是对局的姿势。威风凛凛。面对虚空的棋盘,名人久久地露出了忘我的神态。 无论是这时还是正月,联棋的时候,他也是热心棋艺,每一手都一丝不苟,与其说他是重视名人的责任,不如说这是自发的行为。 年轻人一旦被找去当名人的将棋对手,就动摇起来了。以我观察的一二例来说吧,同大竹七段在箱根对弈,让车的一盘,从上午十点进行到傍晚六点。另外,这次告别赛之后,《东京日日新闻》还举办了大竹七段同吴清源六段的三轮棋,由名人担任讲解,我撰写第二盘的观战记时,藤泽库之助五段前来观战,被找来同名人下过将棋。从上午一直下到入夜,然后又继续弈战到翌日凌晨三点。第二天早晨,同藤泽五段一照面,名人又马上拿出将棋盘来了。 七月十一日在箱根告别赛续弈之后,负责名人安全、下榻奈良屋的《东京日日新闻》围棋记者砂田,于下次续弈的十六日的前夕同我们聚会时说: “我对名人简直服了。那次以后,一连四天一早起床,名人就喊我来打台球,打了一整天。甚至打到深夜,天天如此。他岂止是天才,而且是超人啊。” 据说,名人从不曾对夫人抱怨过下棋累了、倦了。名人一心埋头棋艺,还可以列举一例,这就是夫人常说的一段话,我在奈良屋旅馆时也曾听夫人讲过的: “那是住在麻布口町时的事罗....房子不太宽敞,一间十铺席的房间,既是对局室又是练习场。不妙的是,贴邻八铺席的房间作了茶室。茶室里的客人有时放声大笑,有时吵吵嚷嚷。一回,恰巧我的先生同什么人在对局,我妹妹把她刚出生的婴儿抱来让我瞧,婴儿不会考虑别人,哭个不停。我万分焦急,希望妹妹早点回去,可是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怎么好意思开口让她走呢。等妹妹走后,我向先生抱歉:准是把您闹烦了吧?先生却说:他一点也不晓得我妹妹来过,也没听见婴儿的哭闹声,他就是这个样子。” 夫人又补充说: “已故的小岸说过,他想早日成为先生这样的人,每晚歇息之前,在被褥上静坐片刻。那时节,流行冈田式静坐法哩。” 所谓小岸,就是小岸壮二六段。他是名人的心爱弟子,名人曾说过“一直信赖他一个人”,曾考虑让他继承本因坊的家业。不料小岸却于大正十三年一月,虚岁二十七上夭折了。名人晚年动不动就想起小岸六段的事来。 野泽竹朝还是四段的时候,在名人家中同名人对局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少年弟子们嬉戏打闹声从学仆的房间直传到对局室中,野泽出去对他们说:过一会你们会挨名人斥责的。可是名人压根儿就没听见吵闹声。 [book_title]二十 “中午休息时间,名人也是一边吃饭,一边全神凝视虚空,一句话也不说....大概是走了相当困难的一手吧。”名人夫人是说七月二十六日在箱根进行的第四轮续弈的事。 “他自己好像不知道是在吃饭,我说:那样不易消化,吃饭不专心,恐怕对身体不好吧。他拉长着脸,又直勾勾地凝望虚空了。” 黑69的强硬进攻,连名人也没有意料到。这一应手,整整苦思了一小时四十四分钟,这是这盘棋开始以来名人思考时间最长的一次。 但是,对大竹七段来说,这大概早在五天前就看准了。今早续弈时,他按捺住焦急的心绪,又再思考了一遍。这过程中,他浑身充满了力量,独自大模大样地向棋盘探出了身子,继黑67之后,又强硬下了黑69。 “是雨呢还是暴风雨?”七段说罢,放声大笑。 恰巧这时一场骤雨席卷而来。转眼间,庭院里的草坪都被雨水淹没了。风雨敲打在急忙关上的挡雨板上。这是七段脱口而出的一句得意的俏皮话,仿佛也是他的一声心满意足的呼唤。 名人看到黑69,恍如突然望见模糊不清的岛景。他一下子发呆了,露出一副和蔼可亲的神色。光是这点,在名人来说,也是罕见的。 后来,在伊东续弈时,黑这意外的一手,名人疑是为封盘而下的,顿时心头火起,他想到把围棋玷污到如此地步,真恨不得当场把它扔光。好不容易等到小憩,他就向我们倾吐了满腹的气愤。面对棋盘的名人,就是在这种时候,脸上也不露声色。甚至没有人觉察到名人内心的不安。 看起来黑69如同一把匕首,闪闪发光。名人立即落入了沉思。午休时间已到,名人离开对局室,大竹七段依然站在棋盘旁,一动不动。 “下到这关键的地方,道理高峰啦。”七段依依不舍地俯视着这一局面。 “真厉害啊!”我说。 “我一直陷于被动,苦苦思索....”七段朗朗地笑了。 午休之后,名人刚落坐,就下了白70。午休是吃饭时间,也就是说不计算在规定的时限之内。大家都明白,名人在这段时间里仍在继续思考。为了不让别人察觉,下午开始的一手,本应佯装略作思考的样子,可是名人没有这种本事。相反的,吃午饭的时间,他也凝望着虚空。 [book_title]二十一 黑69的攻击,被称为“绝招”。连名人后来也讲评说:这是大竹七段独创的强攻。倘若应着错误,就势必给白子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所以名人对白70,花了一小时四十四分钟。过十天后,即八月五日,白90,花了两小时零七分,这是名人在这盘中思考最长的一次。白70这一手,是仅次于此的长考。 列席观战的小野田六段也敬佩地说:如果说黑69的进攻是绝招,那么白70也是凌厉的高着。成败在此一举,但名人度过了难关。名人让了一步,摆脱了厄运。这大概是十分艰苦的高着吧。白子以这一手挫败了黑子猛攻过来的气势。看来黑子只是虚张声势,白子避免受伤,变得一身轻了。 “是雨呢还是暴风雨?”这是大竹七段所说的一场骤雨。刹时天空阴沉下来,室内开了电灯。棋盘如镜,白子投影在上面,同名人的风采浑然一体。庭院里,风雨凄凄,使对局室显得更加静谧了。 这场雷阵雨很快就过去了。半山腰上,雾霭缭绕。河流下游小田原那边,天空已经放晴。阳光照射在峡谷对面的山上。四只小黑狗已在草坪上玩耍了。过了一会儿,天空又变成半阴半晴。 一大早,又下了一场骤雨。上午对局时间,久米正雄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感慨无比,喃喃自语地说: “在这儿一落坐,就顿觉心情舒畅,心境也清澈了!” 久米新任《东京日日新闻》文艺部长不久,头天晚上来这里观战,住了一夜。近来,小说家担任报社科学文艺部长是不多见的。围棋是文艺部主管范围之内的。 久米对围棋几乎是一窍不通。他坐在走廊上,有时眺望山景,有时观看对弈者。不过,他也感受到下棋人的起伏心潮。名人露出一副悲痛的表情陷入沉思时,久米那张微笑的和蔼的脸,也同样浮现出哀伤的表情来。 至于不谙围棋,我和久米都是五十步笑百步,彼此彼此。尽管这样,在旁连续观战,我不觉感到棋盘上不动的子,如同具有生命的精灵同你搭话一样。棋手放棋子的声音,仿佛响彻了宏大的世界。 对局场设在二号别馆。除了十铺席的房间以外,还有两间九铺席的。这是三个独间。十铺席那间的壁龛里插着合欢花。 “快要下雨啦!”大竹七段说。 这天进行了十五手,白80封盘。 快到下午封盘时间,担任记录的少女虽然读秒了,名人却仿佛没有听见。少女稍微向名人探出身子,在踌躇的时候,七段替代少女说: “先生,请您封盘吧。” 他像是要摇醒睡梦中的孩子似的。名人好容易才听见,嘴里还念念叨叨的,但声音嘶哑,吐不出来。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多半是知道到了封盘时间了吧。日本棋院八幡干事把准备好的信封拿来,名人却好像对待旁人的事,呆呆地审视了好一阵子。然后他又带着不能立即回到现实中来的表情说: “还没决定下哪手呢。” 接着又考虑了十六分钟。白80费时四十四分钟。 [book_title]二十二 七月三十一日续弈,对局室改在“新上段间”。这一套间,分八铺席、八铺席和六铺席三间。三个房间里分别悬挂着赖三阳、山冈铁舟、依田学海书写的匾额。这套间是在名人房间的楼上。 名人房间的廊道边上,绽开着一簇簇八仙花。今天大黑凤蝶也飞落在这些花朵上,鲜艳的姿影倒映在泉水里。房檐下的藤架上,紫藤枝繁叶茂。 名人思考白82时,流水声飘送到对局室来。他向下俯视,看见夫人站在泉水的石桥上,往水里投掷麸饼。响起了鲤鱼群聚拢过来的拨水声。 这天早晨,夫人对我说: “家里来了京都的客人,我这就回家去。近来东京也变得凉爽,酷暑似乎过去了。” “不过,天气一凉快,我又担心他会不会感冒....” 夫人站在石桥上的时候,飘起了毛毛细雨。不久大颗的雨点下个不停。大竹七段不知道下雨,别人告诉他时,他说了声:“大概老天爷也患肾脏病了。”然后望了望庭院。 真是个多雨的夏天。到箱根以来,没有一个对弈日是晴朗的。而且晴雨无常,以现在这场雨来说,也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七段思考黑83时,阳光还投射在八仙花上。山上的一片绿意,润泽有光,像是被洗涤过的。谁知上空旋即又阴沉下来。 黑83经过了一小时四十八分钟的长考,费时超过了白70所用的一小时四十六分钟的纪录。七段支着双手,连同坐垫一起往后挪动了一下,然后凝视着棋盘右边。不一会儿又将手揣在怀里,挺着肚子。这是七段要长考的前兆。 进行到中盘时,每走一手都是相当困难的。黑、白的范围大致分明了。结局如何,还无法准确估计,但眼下已到了可以确实估计的时候了。就这样进入收官或是杀入敌阵或是在某处挑战?这时候可以看出这盘棋的大势,拟定作战步骤,判断胜负了。 在日本学习围棋后返回德国、号称“德国本因坊”的非利克斯。蒂尤巴尔博士,给别人这场告别赛拍来了贺电。晨报刊登了两位棋手阅读博士电报的照片。 今天白88封盘。八幡干事马上说: “先生,这是祝贺八十八大寿啊。” 名人的脸颊和脖颈显得更加瘦削了。比起酷热的七月十六日那天愈发精神抖擞了。也许可以说他掉了肉,骨头空出,反而显得意气风发。 谁也没有想到名人在五天后的对局中病倒了。 黑走83时,名人迫不及待,猛然站起来,顿时全身疲惫不堪。这时是十二时二十七分,当然是午休时间。名人不顾一切地站起来,这种情况以前是没有过的。 [book_title]二十三 “我曾拼命求神灵保佑,别出现这样的情况,这大概是信心不足的缘故吧。”名人夫人于八月五日早晨对我说。 “能不这样就好了。我实在担心。过份担心,反而....这么一来,只好求神灵保佑了。”夫人还这么说道。 我这个观战记者,好奇心很强。名人作为竞赛中的英雄,吸引了我。我听到他妻子的话,仿佛被人捅到痛处,无言可对了。 下了这盘棋,名人原来的心脏病加剧了,胸口早已憋得慌,他却从未向别人透露过。 八月二日,他的脸部开始浮肿,胸口也疼痛起来。 八月五日,按规定是对弈日。最后决定上午只下两个小时。这之前,名人还要接受诊视。 “医生呢?....”名人问罢,听说医生到仙石原看急诊去了,他就催促说:“是吗,那就开始吧!” 名人一坐到棋盘前,两只手就稳稳当当地捧起茶碗,呷了一口温茶。然后交叠双手,轻轻地放在膝上,挺直身子。看上去脸部表情像是一个哭出声的孩子。他紧闭的双唇,使脸颊显得格外浮肿,眼睑也肿胀了。 对局基本上按规定时间从上午十时十七分开始。今天晨雾变成了暴雨。不多久,早川下游那边又明亮起来。 启封白88,大竹七段下了黑89,是十时四十八分。这样,名人下白90时已过晌午,快一点半中还没决定下来。他强忍病痛,整整思考了两小时零七分。这期间,名人始终正襟危坐。脸上的浮肿,反而消退了些许。这时,终于决定午休了。 按惯例休息一小时,今天却歇息两个小时。名人接受了医生的诊视。 大竹七段也说:自己闹肚子,连服了三种药,还吃了预防脑贫血的药。七段过去曾在对局中晕倒,不省人事。 “棋艺欠佳,没有时间和身体不适,这三件事凑在一起,引起了脑贫血。” 有关名人的病,大竹七段这么说: “我是不想下的,可是先生说无论如何也要下。” 午休过后,返回对局室之前,名人的白90封盘决定下来了。 “先生,您受累了。”大竹七段慰问道。 “我净信口开河,很对不起。”名人少有地道过歉后,就中途暂停了。 “脸浮肿我倒不在意。这里乱糟糟的,真不好办。”名人来回抚摩着自己的胸口,对文艺部长久米陈述自己的病痛。 “每当气喘、心跳,或是胸口感到压抑的时候....我原以为自己还很年轻呐。打五十岁起,我就感到年龄不饶人啦!” “常言道,老当益壮嘛。” “先生,三十岁以后,我也感到上了年级哩。”大竹七段说。 “你还年轻呐。”名人说。 名人在休息室里同久米部长坐了片刻,还闲聊了一阵少年时代的往事,比如到神户去,在接受检阅的军舰上第一次看见电灯之类。 “生了病,医生禁止打台球,真不好办啊。幸好还可以下下将棋。”名人说罢笑了笑,然后站起身来。 名人说可以下下,恐怕不只是可以下下吧。久米对今天马上就要挑战、决一胜负的名人说: “还是搓麻将好,不用费脑筋。” 午饭时,名人只吃了酸梅就稀粥。 [book_title]二十四 是由于名人患病的消息传到了东京,文艺部长久米才来的吧。弟子前田陈尔也来了。列席观战的小野田六段、岩本六段两人,是在八月五日一起到达的。联珠棋名人高木在旅游中途顺便来到了。正在访问宫下的土居将棋八段也来游学。棋赛场面,热闹非凡。 由于久米的体贴,名人不下将棋而搓麻将,对手是久米、岩本六段和砂田记者。这三人都是谨小慎微,名人却专心致志,独自沉思。 “你呀,太认真思考,脸就浮肿啦。”夫人担心似地贴在名人的耳边说。名人似乎没有听见。 高木乐山名人在他们旁边指点我移动联珠棋和活动五目。高木名人对所有的游艺都十分精通,而且很会琢磨新的游戏,使周围的人都感到快活。今天还听说他设计了一种“闺秀”的游戏。 晚饭后,名人又以八幡干事和五井记者为对手,下联珠让了两子,直下到更深夜半。 白天,前田六段只同名人夫人谈了片刻便急匆匆地离开了旅馆。对前田六段来说,名人是他的师傅,大竹七段是他的师兄,他是担心万一被人误解和非议,才避免和对弈者会面的。也许是想起了有人风传名人同吴清源五段对弈时白160的绝招是前田六段发现的,他才这样做的吧。 翌日,六日早晨,在《东京日日新闻》的照拂下,川岛博士从东京前来给名人诊病。据他说,病名叫主动脉瓣闭锁不全症。 诊视完毕,名人坐在病床上,又下起将棋来。以小野田六段为对手,采用“未成银将”的下法。然后高木名人同小野田六段对局,采用“朝鲜将棋”的下法。名人靠在扶手上观战。 “好了,搓麻将吧。”名人着急地催促道。 “我不会搓麻将,凑不够数。” “久米先生呢?....”名人说。 “久米先生同大夫一起回去了。” “岩本兄呢?....” “也回去了。” “是吗....都回去了吗?”名人有气无力地说。他那种寂聊,深深地感染了我。 我也回到轻井泽去了。 [book_title]二十五 报社和日本棋院有关人士,同东京的川岛博士,以及宫下的冈岛医师商量之后,决定按照名人的意愿,让他继续对局。不过,由原先每隔五天一轮,一天五个小时对局,缩短成每隔三、四天一轮,一天两个半小时对局,以减少名人的劳累。每次对局前,还要接受医生的诊视,得到医生同意才能弈战。 来到这里,缩短后边的日数,是为了让名人能从疼痛中解脱出来,完成这盘棋而采取孤注一掷。为了一盘棋,竟在温泉旅馆呆上两三个月,这是太过分了。如通常所说的,这是“禁闭式”的。就是让人“禁闭”在围棋的境界里。这期间,假使每隔四天休息,回家一次,摆脱围棋,就可以散散心,消除一下疲劳。而实际上是把有关人员都禁闭在对局场地所在的旅馆里。这就不能松劲了。要是两、三天或一周,问题倒不大,可关上两、三个月,对六十五岁的老名人来说,却是残酷的。今天的对局,当然是惯例禁闭,即使存在老人和时间长的问题,人们也不会认为这是缺德的吧。或许连名人本人也把这种过分的对局条件,看成是英雄的桂冠呢。 名人不到一个月后就病倒了。 然而,来这里之后,对局条件改变了。在对手大竹七段来说,这是重大的事。如果不依照当初的协议进行,名人是可以放弃这盘棋的。但名人毕竟没有那样讲,只是这么说: “我休息三天,不能消除疲劳。一天下两个半小时,鼓不起劲儿来。” 这是作了让步,但大竹以年老的病人为对手弈战,其处境是相当困难的。 “先生有病在身,我强求他下,会使他为难的....我是不想下了,先生非下不可,也许社会上不会这样看。而且会从相反的方面想。如果继续对局,先生的病痛加重,我也是有责任的。那可不得了,一定会在围棋史上留下污点,遗臭万年的。从人情上说,应该让先生好好静养,病愈再谈下棋,不好吗?” 不管在谁的眼里,对手是重病者。无论如何,总难以同他对垒吧。因为自己是不愿意让人家认为,自己是趁对手生病,取巧获胜。倘使败北,更是声名狼藉。眼下胜败尚未分晓。名人一面对棋盘,自己便容易忘记病痛。这反而对想尽量把对手的病痛忘记的大竹七段不利。名人完全成了悲剧的人物。报上也这样写道:名人谈过,纵令继续下棋,死在棋盘旁,也是出于棋手的本愿。他最后成了以身殉艺的名人。神经质的七段对于对手的病痛漠不关心,也不同情,非要对弈不可。 报社围棋记者甚至说:让这样的病人下棋,是不和人道主义的。但是,正是举办告别赛的报社自己,却想方设法让名人继续对弈。这盘棋在报上连载,深受群众的欢迎。我写的观战记,也取得了成功,连不谙围棋的读者都阅读了。也有人对我悄悄说:名人可能担心这盘棋半途而废,庞大的开销怎么办?这种胡乱猜疑,未免过于牵强了。 总而言之,下一个对弈日--八月十日的头天晚上,全体人员说服大竹七段同意续弈。人家说东他说西,他身上好像有一股娇儿似的别扭劲,似是点头同意了,其实又不然,显得非常顽固。报社有关记者和棋院工作人员笨嘴笨舌的,实在无法对付他。安永一四段是大竹七段的知心朋友,又善于处理纠纷,他自告奋勇去说服七段。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半夜里,大竹夫人抱着婴儿从平冢赶来。夫人劝丈夫都劝烦了,哭了起来。夫人一边哭泣,一边还是温柔、和蔼、有条不紊地根丈夫讲理。但这不是贤妻式的劝告办法。我从旁观察,深深佩服夫人的真心哭诉。 夫人原是信州地狱谷温泉旅馆的姑娘。大竹七段和吴清源在地狱谷旅馆深居简出研究新的布局的这段故事,在围棋界是众所周知的。我早已听说夫人从姑娘时代就是个美人。一些年轻诗人从志贺高原来到地狱谷,都说夫人的姐妹们很艳美。我的这个印象,是从诗人那里得来的。 在箱根旅馆里见面时,她已是一位不显眼的能干妻子,使我感到有点以外。不过,她抱着婴儿时那种不讲究穿戴、因操持家务而变得憔悴的形象,还残留着当年山村牧歌式的风采。一见之下,就知道她是一位温顺而贤惠的妻子。她抱着婴孩,如此文雅,我是从没见过的。真使人不胜惊叹。八个月的男婴,长得端正、威风,在他的身上好像是蕴蓄着大竹七段的勃勃雄心。婴儿肌肤洁白,可爱极了。 此后过了十二三年,今天大竹夫人一见我就提起那孩子的事。 “这是承蒙先生夸奖过的婴儿....”夫人说着指了一位少年。她还常常提醒孩子说:“你还是婴儿时,浦上先生就在报上表扬了你,不是吗?” 手抱婴儿的夫人眼泪汪汪地苦口劝说,大竹七段似乎心软了。七段是个忠实于家庭的人。 大竹七段即使同意续弈,他也彻夜未眠,苦恼已极。黎明时分,约莫五六点钟光景,他便在旅馆走廊上来回踱步。有时一大早穿好带家徽的礼服,怏怏不乐地躺在正门大厅的长椅上。 [book_title]二十六 十日早晨,名人的病情没有变化。医生同意他对局。他的脸依然浮肿,身体明显衰弱。也是那天早上,有人问名人:今天的对局场地是在本馆还是在别馆?名人答道:我已经不能走动了。不过,前些时候大竹七段说过,本馆房间瀑布声太嘈杂,还是由大竹七段来定夺吧。瀑布是用自来水人工造成的,于是决定把瀑布关闭,在本馆弈战。我听到名人这番话,一股似是愤懑的哀伤涌上了心头。 名人一埋头于这盘棋,就完全忘却自己的存在,一任工作人员的安排,不再像往常那样任性了。就是在名人患病,发生了“以后怎么办”的纠纷之时,他自己虽是关键的当事人,也总是心不在焉,好像旁人的事似的。 八月十日的头天晚上,月儿清亮。十日早晨,灿烂的阳光、鲜明的影子、淡淡的白云,这是下这盘棋以来第一次遇上这样好的仲夏天气。合欢树也纵情地展开它们的叶子。大竹七段那短外褂上的白色结带,清楚地映现在眼前。名人夫人说:“不过,天气稳定下来倒是好的。”可是她的面容突然变得消瘦了。大竹夫人睡眠不足,气色也不佳。两位夫人的脸枯干而憔悴,闪烁着不安的目光,她们为各自的丈夫操心劳神,急得团团转。可以看出,她们都表现了各自的利己主义。 仲夏时节,户外阳光璀璨。在逆光映照下的室内,名人的身影显得更加暗淡、凄伧。对局室的人都耷拉了脑袋,谁也没有看一眼名人。今天,平素爱说俏皮话的大竹七段也缄口不言。 非要走到这一步不可吗?围棋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呢?我十分同情名人。我想起直木三十五去世之前,作为他的一本少有的私小说中的“自我”,写了这么一句:“我真羡慕下围棋”,“说它无价值吧,它是绝对无价值;说它有价值吧,它又是绝对有价值。”直木一边逗弄猫头鹰,一边说:“你不寂寞吗?”猫头鹰啄破了摆在桌面上的报纸,那张报纸刊登了本因坊名人同吴清源的棋赛。由于名人患病,围棋中途暂停了。直木试图通过探讨围棋那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和胜负的专一性,来考虑自己写的通俗文学作品的价值。“....近来,我对这种事渐渐感到厌恶了。现在已经四点多,今晚九点以前必须写完三十页稿纸。可是,我总觉得这无关紧要,能有一天的时间来逗弄猫头鹰也就可以了。我并不是为自己,谁能知道我为新闻事业和家室操了多少劳啊?他们又是多么冷酷地对待我啊?”直木埋头写作,死而后已。我最初认识本因坊名人和吴清源,是由直木三十五介绍的。 直木临终时像个幽魂。现在眼前的名人,也像个幽魂。 这天共进行了九手。大竹七段下黑99时,已到约定封盘时间十二点半,就决定后边由七段独自去思考。名人离开了棋盘。这时,才听见欢声笑语。 “当学仆的时候,卷烟抽完了,我就抽烟袋锅....”名人慢悠悠地抽着烟,一边说道,“我把积存在袖兜里的烟末都塞上去抽了。这倒也心安理得。” 一阵凉风吹了进来。名人没在跟前。七段脱下罗纱外褂,陷入了沉思。 今天中途暂停,名人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马上同小野田六段下起将棋来,实在令人吃惊。据说下完将棋,又搓麻将。 我觉得郁闷,老呆在对局的旅馆里实在吃不消,就躲进塔之泽的福住楼,写了一回围棋观战记,第二天便回到轻井泽的山中小屋去了。 [book_title]二十七 名人活像比赛中的饿鬼,闭门不出,陶醉于一决胜负,这样肯定会更加伤害身体。名人不是乐天派,总是郁郁不乐。对局时,无论是休息还是离开棋盘,他都是只知道沉溺于比赛之中,名人是不出去散步的。 以胜负为职业的人,一般地说也比较喜欢其他的胜负游戏。名人的态度却迥然不同。他从未轻松地消遣过,从未适可而止。他很有长劲儿,没完没了的,一连几天几夜也不歇息。从不见他去散心或消遣,像是被胜负的鬼迷住了心窍,叫人生畏。他连搓麻将和打台球也同下棋一样,达到忘我的境界。无论如何这是给对手添麻烦,可名人自己却总是那样实在而又纯洁无垢。 名人那种忘我精神与众不同,使人总觉得它仿佛消失在遥远的地方。 从中途暂停到晚饭这段短暂的时间,名人也是醉心于赛事。列席的岩本六段刚喝过晚酒,名人便迫不及待地把他唤来。 箱根首次对弈那天,中途暂停后,大竹七段刚返回自己的房间,就对女佣说:“要是有棋盘,拿一个来。”他像是在分析刚才的战局,却传来了放棋子的声音。名人也听见了,他却马上换了便服,无拘无束地出现在工作人员的房间里。他让两子,同我下起联珠棋来,只战了五六个回合,他就轻易地把我击败了。“让两子有点闹着玩,真没意思,还是到浦上的房间去下将棋吧。”名人说着兴冲冲地站起来走了。于是他同岩本六段下,让了飞车,晚餐时分才告结束。六段微带醉意,大模大样地盘腿而坐,一边拍打着裸露的大腿。他败给了名人。 晚饭后,从大竹七段的房间里,继续传来轻轻的放棋子的声音。不大一会儿,他下来了,他让了飞车,故意捉弄砂田记者和我,一边说道: “啊,我一下将棋,就想唱歌,太失礼了。实际上,我是喜欢将棋的,不知为什么我没去搞将棋而下围棋了。这个问题,我反复思考,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我下将棋的时间远比围棋长久。记得我四岁就学会了将棋,为什么学会了那么长时间,反倒不强呢?....” 说罢,他欢唱起儿歌、民谣,以及他拿手的穿插着俏皮话的副歌。 “大竹君的将棋,恐怕是棋院里最强的吧。”名人说。 “哪里。先生也很强....”七段答道。“日本棋院没有一人是将棋初段的。先生经常下联珠棋吧?我不懂棋谱,一味使力气....因为先生已有联珠棋三段水平了。” “虽说是三段,也敌不过行家的初段,还是行家强啊。” “将棋名人木村围棋下得怎么样?....” “大致是初段吧。近来似乎强起来了。” 接着大竹七段同名人互不让子,下起将棋来,还伴以歌声。 “哒哒卡哒哒,哒哒哒!” 名人也被吸引住,不由得和着哼了起来: “哒哒卡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在名人来说,这是罕见的。名人的飞车杀入了敌阵,略占优势。 那时候,玩将棋还是很热闹的。可见自从名人一再患病之后,即使在消遣比赛中。也仿佛笼罩着一种阴森的气氛。在八月十日对局之后,名人已活像冥府里的人了,但仍然不得不去参加比赛。 下轮对局定在八月十四日。名人的身体十分孱弱,病情益发严重,医生禁止他对弈,工作人员也加以劝阻,报社也死心了。十四日,名人只下了一手,就决定停下这盘棋了。 对弈者一落座,首先将棋盘上的棋盒放在自己的膝前。对名人来说,这棋盒是很沉重的。之后,造成了中途暂停的局面。就是说,两人有秩序地你追我赶地走下去。起初名人的棋子好像是从指尖落下。随着棋局的进展,越下越有力,放棋子的声音也越来越高了。 名人全神贯注,一动不动。用三十三分钟思考了今天这一手。本约定白100封盘,名人却提出: “我还能再下一会儿。” 也许他就是那种心情吧。工作人员连忙商量。但是既然已经相约,只好决定下一手就结束。 “那就....”名人下白100封盘后,依然凝视着棋盘。 “先生,长期承蒙关照,实在太感谢了。请多加保重....” 大竹七段寒暄过后,名人也只是应了声“噢”,就由夫人代答了。 “正好是一百手....这是第几轮了?”七段向记录员打听说,“十轮?....东京两轮、箱根八轮?下十轮一百手?....平均一天十手。” 后来,我到名人房间向他暂时告辞,名人却只顾呆呆地仰望着庭院的上空。 名人本应从箱根旅馆径直住入筑地圣加路医院,但据说这两、三天他不能乘坐交通工具。 [book_title]二十八 七月末,我的眷属也迁到轻井泽来了。为了这盘棋,我往返于箱根和轻井泽之间。单程就得花七个小时,在对局前一天必须离开山中小屋。中途暂停多在傍晚,归途要么在箱根,要么在东京歇一宿,前后要花三天时间。每隔五天一对局,回家也只能呆两天就要往回跑,每天还要写观战记。这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多雨的夏天,加上我过于疲倦,虽然在对局的旅馆住下后觉得好些,可是中途暂停后,我草草吃罢晚饭,忙着回家去。 名人、七段和我要是同住在一家旅馆里,我就很难撰写这些人的事。即使同在箱根,我也要从宫下到塔之泽下榻,一方面要继续撰写这些人的事,一方面又要在下次对弈日同这些人照面,甚感不便。这是报社主办的围棋的观战记,为了鼓动宣传读者,也只得斗胆舞弄点文墨了。外行人哪会熟悉高段的棋艺呢,而一盘棋要连载六七十天,只好着重描写棋手的风采和举止了。与其说我是观棋,不如说我是观察下棋的人。另外,对局的棋手是主人,工作人员和观战记者都是仆从。要非常郑重地撰写下去,就得对棋手抱有敬爱之情,除此以外别无他途。我不仅对棋赛非常感兴趣,对棋道也深受感动。这是因为我能忘却自己而凝视名人之故。 名人患病,告别赛中断。那天我返回轻井泽,心情很是沉重。在上野站,我把行李放在火车的网架上以后,一个高个子外国人在五六排那边的座席上不客气地站了起来。 “那是围棋吧?” “是啊,你很在行啊。” “我也有。这是很好的发明创造。” 金属板棋盘有磁力,可以将棋子吸住,即使在火车上对局,也很方便。但一合上,就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我携带着它东奔西走倒也方便。 “请下一盘吧,围棋是很有意思的,蛮好的。”那位外国人用日本话说罢,旋即将棋盘摆在自己的膝上。他的膝又长又高,比放在我的膝上好下得多。 “我是十三级。”外国人明确地说,他好像计算过了。他是个美国人。 开始让他六子试着下。据他说,他是在日本棋院学习,曾同知名的日本人对过弈,很像个样子,不过棋艺还不到家,太紧张了。他输了,也满不在乎,不论输几局,都无所谓地结束了。对这样的游戏,硬要取胜,实在是没有意思。他按照学来的棋路、堂堂正正地摆开了阵势,开始下得还很出色,可是他毫无斗志。我只要稍加还击,或攻其不备,他就软弱下来,没有一点耐性,一击即溃。这好比抓起一个没有魄力的大汉子扔出去,我甚至有点讨厌,莫非自己本性凶恶?棋艺高低且不说,他下得不起劲,没有势头。不论棋艺多么低下,要是日本人,碰上特别计较胜负的对手,就绝不会这样不来劲的。他完全没有下围棋的气质。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心情,感到他完全属于一个不同的民族。 在从上野站去轻井泽的四个多小时里,按照这种风格继续对弈。对方输了好几盘而不气馁,我对他这种乐观的百折不挠的精神算是折服了。对于他那种天真而老实的弱点,我觉得有点别扭。 大概是洋人下围棋稀奇,四、五个乘客靠拢过来,站在我们的四周围观。我有点不自在。这个一败涂地的美国人却毫不介意。 在这位美国人看来,自己操的外国语,是从语法学起的,讲话像争吵;再说他对这种消遣比赛不当一回事。总而言之,我同他下棋跟同日本人下棋很不一样,这倒是事实。有时我想:围棋对西方人来说,可能不大合适吧。我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在箱根人们经常谈到围棋爱好者在特尤巴尔博士的德国有五千人;围棋在美国也开始受到了欢迎。我以一个初学的美国人为例,认为西方人下围棋可能不太合适也许这有点轻率,不过,一般来说,西方人下围棋,缺乏围棋手的气质。日本的围棋,已超出了娱乐和比赛的观念,成为一种技艺。它贯穿着自古以来东方的神秘色彩和高雅精神。本因坊秀哉名人的本因坊,也是京都寂光寺的堂塔的称号。秀哉名人出家了,在第一代本因坊算砂僧日海三百年圆寂时,他被授予日温的法号。我同美国人对局的过程,也感到这个人的国家没有围棋的传统。 提起传统,围棋也是从中国传过来的。不过,真正的围棋是在日本形成的。不论是现在还是三百年前,中国的棋艺同日本无法比拟。围棋的高深,是由日本人探索出来的。这与昔日由中国传来的许多文物,在中国已经相当发达不同,围棋只有在日本才完全发展起来。不过,那是在得到江户幕府的保护之后,是近代的事了。早在一千年前,围棋就传入日本。经过漫长的岁月,日本围棋的智慧也没有培植起来。据说,在中国,人们把围棋看成是仙心的游艺,充满了天地之元气,三百六十有一路包含着天地自然和人生哲理。然而,开拓这种智慧之奥秘的,正是日本。日本的精神,超过了模仿和引进。从围棋来看,这种情况是很明显的。 也许其他民族没有围棋、将棋这类充满智慧的游艺和消遣技艺。思考一盘棋的时限是八十小时,决一胜负就得花三个月的工夫。这在别的国家里,也许是没有的。大概是围棋也如同都乐、茶道一样,早已根深蒂固地成为日本不可思议的传统了吧。 在箱根,我曾听秀哉名人谈论过他的中国之行。主要是谈他在哪里同谁下了几目的事。我想中国的围棋也相当强,便问道: “那么中国的强手同日本的业余强手大约不相上下吧?” “对,大约不相上下。也许稍为弱些,也许业余棋手都相近吧。因为在中国没有专业棋手....” “这么说,日本与中国的业余棋手水平大致相同罗?也就是说,倘若中国也像日本那样培养专业棋手,中国人也会具备这种素质罗?” “是这样的。” “也就是很有前途罗?” “是很有前途的。不过不能操之过急....他们是拥有相当的水平的棋手的,但很多人把围棋当作赌博。” “还是具备围棋的素质吧?” “是啊,他们也涌现出像吴清源这种的棋手....” 我本来就打算近期采访这位吴清源六段,在仔细观察这盘告别赛以后,我更想去看看吴清源六段解说这盘棋的情况。我觉得这也是观战记的一种补遗。 这位天才出生于中国,长期旅居日本,仿佛是得天独厚的象征。吴六段的天才之所以能发挥,是因为他到日本来了。有一技之长的邻国人,在日本受到敬重的,例子并不算少。眼前最生动的例子,就是吴六段。在中国可能被埋没的天才,在日本得到了培养、爱护和优厚的待遇。这位少年天才,是游历中国的日本棋手发现的。他在中国时,已学习日本棋书。我觉得中国棋手的历史远比日本悠久,他的智慧在这位少年身上放射出来光芒。只不过是,在他背后的这一股强大的光源沉沦在深深的泥土里。吴有天才。尽管如此,倘使幼年时代没有机会进行磨练,他的才华也就无法发挥,终于会被埋没。就是现今的日本,昙花一现的棋才也并不罕见。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对民族来说,人的能力常常会遭到这种命运。一个民族的智慧,过去光辉灿烂,现在有点减弱;或是过去到现在一直被埋没,将来却一定会发挥出来,这种例子也是很多的。 [book_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