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后来的事 [book_author]夏目漱石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59880 [book_dec]长井代助是一个没有固定职业的多余人,靠着向父母或兄弟伸手要钱度日。大学毕业后,三十岁了还没安家,也不谋职工作。年轻时他对一切态度消极,曾把相爱的三千代让给朋友平冈。可是三千代嫁给平冈后并不幸福,生下的一个孩子不久也夭折了。平冈在事业上失败后从大阪返回东京,三千代登门求情借钱。代助对三千代的爱并未消失。他决心挽回自己的过失,把落难的三千代娶为妻,将她从窘境中解救出来,开始新的生活。由于代助的决定违背了父亲的意志,拒绝父兄安排的婚事,与家庭决裂了,生活费也没了着落.然而他并没改变主意。当他把一切向平冈和盘托出时,平冈愤然提出绝交。尽管如此,代助和三千代热烈而真心地相爱着。不久,三千代病倒了。为了生活,代助头顶着骄阳四处奔走,寻找着工作。 [book_img]Z_9516.jpg [book_title]一 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好像有人向门外飞奔而去,也在这时,代助脑中突然掉下一双巨大的砧板木屐(1) 。但是紧随脚步声逐渐远去,那双木屐又忽地一下从他脑壳里窜了出去。就在这时,代助睁开了眼睛。 他转眼四望,看到一朵重瓣茶花落在枕畔。昨夜躺在棉被里,他确实听到花儿滚落的声音。那时听在耳里,仿佛有人从天花板丢下橡皮球似的。或许因为当时已是深夜,四周又非常安静,他才会产生那种感觉吧。当时他连忙把右手盖在心脏上方,小心翼翼地从肋骨外侧确认血液是否流得顺畅,一面体会着那种感觉,一面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现在,他呆呆地望着那朵花儿。茶花很大,几乎有婴儿的脑袋那么大,代助凝视半晌,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躺平了身体,再度把手放在胸前查验自己的心跳。最近他总是这样躺着检查自己的胸部脉动,几乎变成一种习惯。现在他感到心搏跟平时一样,跳动得非常沉稳,代助的手继续放在胸前,想象着温暖鲜红的血潮正在鼓动下缓慢地流动。这就是生命啊!他想,我的手心现在掌握着正在奔流的生命。掌中感应到这种时针似的震动,简直就像提醒自己正在走向死亡的警钟!如果人活在世上,可以不用听这钟声……也就是说,如果这具装血的皮囊,可以不必同时装入时间,我将活得多么轻松自在。那我肯定就能体会生命的滋味吧。然而……想到这儿,代助不禁打个冷战。他是个贪生怕死的男人,简直无法想象随着血脉正常跳动的心脏,竟表现得如此寂静。代助睡觉的时候常将手放在左乳下方想象着,如果有个大铁锤,从这儿狠狠敲下去的话……尽管他现在健健康康地活着,有时也不免暗自庆幸,自己居然还有一口气,这么令人心安的事实简直像个奇迹。 他的手从胸口移开,抓起枕畔的报纸。接着,两只手从棉被里伸出来,把报纸左右摊开。左侧的版面有一幅男人杀害女人的插画,代助立刻把目光转向另一边,只见纸上印着“学潮纠纷”等几个巨大铅字。他盯着那段新闻读了一会儿。不久,或许是因为手抓累了吧,报纸“砰”地掉在棉被上。代助燃起一根烟,一面抽着一面将棉被拉开十二三厘米,伸手捡起榻榻米上的山茶花送到鼻尖。山茶花几乎遮住他的口鼻和胡须。一股浓浓的烟雾从嘴里飘出,紧紧包围着花瓣和花蕊。不一会儿,他把花儿放在白床单上,起身走向浴室。 代助在浴室里仔细地刷起牙来。嘴里这口整齐的牙齿,总是令他十分得意。刷完牙,脱掉全身衣服,代助细细地用手按摩着胸前和背后的肌肤。皮肤散发出一种细腻的光泽,像是抹了一层厚重的香油后又被擦拭干净。每当他摇动肩膀或举起手臂时,就能看到身上某些部分的脂肪微微鼓起,代助左看右看,觉得非常满足。接着他又将满头黑发分成两半,即使没有抹上发油,也那么风度翩翩、潇洒自在。他的胡子也跟发丝一样,柔软而纤细地长在唇上,看起来很有品位。代助的双手在他胖嘟嘟的颊上来回摩挲了两三回,同时打量着镜中的脸孔,那手势就跟女人搽粉时一样。老实说,代助本来就是个喜欢夸耀肉体的男人,就算叫他真的搽些粉,也没什么大不了。他特别厌恶罗汉(2) 型的体格和面貌,每当他望着镜中的自己,总忍不住在心底赞叹:“哎呀!还好我没长成那样。”而当他听到别人赞美自己长得英俊潇洒时,他也从没感到一丝一毫的抗拒。代助就是这样一个超越旧时代的日本人。 大约三十分钟后,代助已坐在餐桌前,边喝着热红茶边将牛油涂在烤面包上。这时,他家的书生(3) 门野从客厅捧来一份报纸。报纸已折成四分之一大小。门野把报纸往坐垫旁一放,立刻大惊小怪地嚷起来:“老师,大事不好了!” 这个书生每次一看到代助,总喜欢对他说敬语,老师长,老师短,叫个没完。刚开始,代助还苦笑着制止他。“呵呵呵,可是老师呀……”书生也总是笑着应答,之后,立刻又喊起“老师”来了。代助简直拿他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了。不知不觉中,这称呼成了习惯。现在家里也只有这家伙会面不改色地随便叫他“老师”。但老实说,像代助这样的主人,书生除了喊他“老师”,也没有其他更适合的称呼了。这道理也是他在家里收留了书生之后才明白的。 “不就是学生抗议闹事?”代助满脸平静地嚼着面包。 “这不是大快人心吗?” “你是指他们反对校长?” “对呀!校长最后会辞职吧?”门野喜滋滋地说。 “校长辞职,对你有什么好处?” “老师别开玩笑了。做人这么斤斤计较,谁都不会开心的。” 代助继续嚼着嘴里的面包。 “你真以为校长做错了什么才遭学生反对?说不定是因为其他利害关系才被反对呢!你知道吗?”代助说着提起铁壶,把热水倒进红茶杯中。 “那我倒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老师知道吗?”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知道,现在这些人,如果对自己没好处,是不会那样闹的。告诉你吧,那完全是一种权宜之计。” “哦?是吗?”门野脸上总算露出比较严肃的表情。代助闭上嘴,不再往下说,反正这家伙也听不懂。不管他说什么,门野也只会不着边际地答声:“哦?是吗?”而他这种回答究竟是赞成还是反对,根本令人无从猜起。所以代助对他也表现得很冷漠,根本懒得理会。因为代助觉得不必给门野太多思想上的刺激。再说,这家伙也只知道整天偷懒鬼混,既不去上学,也不爱念书。代助曾多次向他建议:“我说你呀,去学一门外语怎么样?”门野则总是一如既往地答声:“是吗?”或者说:“也对。”却从来不肯痛快地答道:“那我就去学吧。”总之像他这种生性懒惰的家伙,是不会爽快应允的。而且代助也觉得,自己又不是为了培育这家伙才生到世上来,因此也就懒得管他的闲事。好在这家伙的身体跟脑袋完全不同,不但身手矫健,而且动作灵敏,代助对他这方面的表现倒是非常满意。不仅如此,就连之前已在代助家做事的女佣,最近也因为有了门野的协助,工作上省了不少力气。所以女佣跟门野两人私下交情非常好,主人不在家的时候,两人经常凑在一块儿闲聊。 “阿姨,老师究竟打算做什么呢?” “能有他那样的水平,想干什么都能办得到。你不用替他担心。” “我是不担心他啦。而是想,他应该做些什么才好。” “大概是打算娶了夫人之后,再慢慢考虑自己想做什么吧。” “这打算真不错呀!我也好想像老师那样过日子,整天只需读读书,听听音乐会。” “你?” “书就是不读也可以啦。我就想像他那样,整天悠闲度日。” “这一切都是前世注定的,无法强求。” “大概是吧。”不论聊些什么,两人之间的气氛大都如此。门野搬进代助家之前的两个星期,这位单身的年轻主人跟食客之间曾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你在哪儿上过学吗?” “原本是有上学的,现在不去了。” “原本在哪儿上过学?” “上过很多学校,可是都上得挺烦的。” “一进学校就觉得厌烦?” “嗯,可以算是这样吧。” “所以说,你自己并不太喜欢念书?” “是呀,不太喜欢。更何况,最近家里的情况也不太好。” “我家阿婆说她认识你母亲。” “对呀。因为我们原本住得很近。” “你母亲也……” “家母也在干那种上不得台面的副业,不过最近不景气,好像赚不到什么钱。” “你说赚不到什么钱,但毕竟还能跟母亲住在一块儿吧?” “虽然住在一起,她可烦人了,我根本不跟她说话。好像不管说到什么,她都能唠叨上一大堆。” “你哥呢?” “家兄在邮局上班。” “家里就只有一个哥哥?” “还有个弟弟。这家伙在银行……不,他的工作大概比跑腿稍微好一点。” “如此说来,只有你赋闲在家?”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 “那你待在家里做些什么?” “嗯,通常都在睡觉,不然就是出去散散步。” “大家都出门赚钱,只有你一个人在家睡觉,心里也很苦闷吧?” “不,这倒是没有。” “家人之间相处得很融洽吗?” “彼此倒是从不争吵,但是气氛很诡异。” “令堂和令兄心里一定是盼着你快点独立生活吧。” “或许吧。” “你看起来好像是个乐天派,是这样吗?” “是呀。这些我也没必要隐瞒。” “你可真是无忧无虑呀。” “对呀!或许这就叫作无忧无虑吧。” “令兄今年多大年纪了?” “这个嘛,虚岁已经二十六了吧。” “这么说,也该讨老婆了。如果令兄成了家,你打算还像现在这样过日子吗?” “反正还没到那时候,我也很难预料。总之,到时候应该会有办法吧。” “没有其他亲戚了吗?” “还有个姨妈。那家伙在海边搞海运呢。” “你姨妈?” “我姨妈怎么可能,嗯,是姨父在做啦。” “那么,求他们给你个工作怎么样?海运的话,应该很需要人手吧。” “我天生好吃懒做,他们大概会拒绝我。” “你这样说的话,我可就为难了。不瞒你说,是你母亲拜托我家阿婆,想把你送到我这儿来。” “是呀。我好像听母亲提起过。” “那你自己的看法呢?” “是,我会尽量不偷懒……” “你喜欢到我家来吗?” “嗯,大概吧。” “但你要是整天只知睡觉、散步,那可不行。” “这一点请您放心。我身体健壮得很,洗澡水什么的,都能帮忙挑来。” “洗澡我们有自来水,不需要挑水。” “那我就打扫吧。”就这样,门野最终按照自己提出的条件,变成了代助家的书生。 不一会儿,代助吃完早饭,又拿起烟袋开始吞云吐雾起来。门野躲在茶具柜旁边,一个人可怜兮兮地靠着梁柱蹲在地上。他打量着时机不错,便向主人问道:“老师,今早您这心脏还好吧?” 他早已知道代助的毛病,就故意用逗趣的语气说话。 “今天还算好。” “怎么老觉得明天就会出问题似的。老师要是这么在意身体……说不定,搞到最后,真的会生病哟。” “我已经生病了。” “哦!”门野只答了一个字,便闭上了嘴,视线转向代助的和服外套上方,眼中打量着代助肌肉丰满的肩头,还有色泽红润的脸庞。每次遇到这种时刻,代助就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实在可怜。在他看来,这家伙的脑袋里装的全是牛脑。不论跟他聊些什么,门野的思绪只能跟着对方在大路走个五六十厘米,要是不小心绕进了小巷,他就会当场迷失方向,至于像理论基础之类纵向挖成的地道小径,他是一步也踏不进去的。门野这家伙的神经结构尤其粗糙,简直就像用粗麻绳组成的。代助从旁观察过他的生活状态,有时甚至怀疑他为何浪费力气活在这个世上。尽管代助心中存疑,门野却依然整天无所事事地混日子,还暗自以为自己的生活态度跟主人属于同一类型,并为此沾沾自喜。不仅如此,又因为他眼里只看到自己强壮的肉体,这种表现又给主人原本较为神经质的部分造成不小的压力。而对代助来说,他觉得与生俱来的这套神经系统,其实是自己拥有独特缜密的思考能力和敏锐的感性所必须付出的租税,也是在高等教育的彼岸才会引起的痛苦反响,更是自己身为天生贵族必须承受的一种不成文处罚。代助想,正因为我承受了这些牺牲,才能成为今天的我。不,有时他甚至觉得,这些牺牲等于人生的真谛!但门野哪懂得这些! “门野,有没有我的信?” “信吗?这个嘛,有的。我已经把明信片和邮件都放在书桌上了。我帮您拿来吧?” “不了,我过去看也行。” 门野听不出主人话里的真意,只好站起身,帮主人拿来明信片和书信。明信片上的字迹十分潦草,墨水颜色很淡,只简单地写了几个字:“今日两点抵达东京。当即在外投宿,特此相报。明日上午前去拜访。”正面写着里神保町的旅店名称,以及寄信人的姓名“平冈常次郎”,也跟内容一样写得非常潦草。 “已经到了?是昨天到的吧。”代助自言自语地拿起了那封信。信上字迹看来是他父亲的手笔,信里写道:“我已于两三天之前归来,写信给你并无急事,只是有些事情要交代你,收信后速来一趟。”接着又写了几行闲话,什么京都的樱花还早啦,快车里挤得要命啦之类的事情。代助露出满脸复杂的表情卷起书信,同时来回打量着信封和明信片。 “我说呀,你可以帮我打个电话吗?打到我家。” “是,帮您打到府上。怎么说呢?” “就说我今天有约,要在家里等一个人,走不开。明天或后天一定会回去。” “是,要找哪位接电话呢?” “我父亲信里说,他刚旅行回来,叫我过去一趟,有话要跟我说……也不用找我父亲,随便谁来接电话,告诉那人即可。” “是。” 门野嘴里应着,呆头呆脑地走出门去。代助从起居室穿过客厅回到书房。房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那朵凋落的茶花也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代助走到花瓶右侧的组合书架前,拿起架上那本又厚又重的相簿,站在原地打开相簿上的金锁,开始一页页地翻阅起来,翻到一半,代助的手突然停了下来。那一页里贴着一张女人的半身照,女人二十多岁。代助垂下视线,凝视着她的脸孔。 (1)  砧板木屐:鞋底像砧板一样厚重的男性木屐。 (2)  罗汉:指庙里的罗汉像,看起来瘦得皮包骨。 (3)  书生:“书生”原指明治、大正时期借宿他人家中的大学生,这些学生一面读书求学,一面以帮忙做家事、杂务等方式代付食宿费。后来也有人将家里打杂的长工称为“书生”。 [book_title]二 代助正打算换了和服就到平冈投宿的旅店探望他,不料对方竟然先来了。只听门外传来人力车发出的嘎啦嘎啦声,接着,便听到平冈高声吩咐车夫停车。“到了!到了!”听他这副嗓音,倒是跟三年前分手时一模一样。平冈一下车,就抓着正在玄关迎客的老女佣说:“我忘了带钱包,先借给我二十块钱吧。”代助听到这儿,不由得想起了学生时代的平冈。他连忙跑到玄关,抓着老友的手一起走进客厅。 “怎么你先跑来了?哦!还是坐下慢慢儿说吧。” “哟!是椅子呀!”说着,平冈便扑通一声,坐倒在摇椅上。看来好像那身五十六七公斤的肥肉一文也不值似的。坐下之后,平冈的光头靠在椅背上,放眼环顾,细细打量了室内一番。 “这房子很不错嘛。比我想象得好多了。”平冈发出赞赏。代助沉默着打开烟盒。 “打那之后,你过得如何?” “过得如何……嗯,说来话长啊。” “刚开始你还经常来信,多少知道你的情形,最近根本没跟我联络呀。” “不,我跟谁都没有联络。”说着,平冈突然摘下眼镜,从西装上衣内袋掏出一块皱兮兮的手帕,一面眨巴着眼皮,一面动手擦拭起眼镜。他从前念书的时候就是近视眼。代助在一旁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别谈我了,你过得如何?”平冈说着,将眼镜脚架挂在耳后,两手扶正眼镜。 “我还是老样子呀。” “老样子最好了。这个世界实在变得太厉害。”说完,平冈皱起眉头望向庭院,突然又改换语气说,“哦!这里有棵樱花树。现在才要开花呢。气候真是太不一样了。”不知为何,他的语气听起来不像从前那么亲热。 “你那边天气大概很暖吧?”代助也有点泄气似的随口应着。不料平冈却又突然对这话题显得很热心。 “嗯,非常暖和。”他打起精神答道,好像这才猛然醒悟自己的重要性。代助重新转眼盯着平冈的脸孔。平冈点燃一根香烟,抽了起来。就在这时,老女佣终于泡好一壶茶,端到他们面前来。“刚才不小心把冷水装进铁壶,烧了老半天才烧开呢。这么晚才端上茶来,太失礼了。”老女佣说完,把茶盘放在餐桌上。两人听她辩解的这段时间,谁都没吭声,只看着那个紫檀茶盘。老女佣见他们都不理自己,便堆着满脸讨好的笑容,走出了客厅。 “那是谁呀?” “女佣。我雇来的。饭总得要吃呀。” “很会奉承嘛。”平冈那红润的嘴角向下撇了撇,露出轻蔑的笑容。 “她以前没在这种地方做过事,我也没办法啦。” “从你家里带个人过来,不就好了?你家里用人一大堆,不是吗?” “都太年轻了。”代助露出认真的表情答道。平冈这时才第一次发出笑声:“年轻才好哇,不是吗?” “反正,我不喜欢家里的用人。” “除了刚才那老女佣,还有别人吗?” “还有个书生。”门野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这时正在厨房里跟老女佣聊天。 “再没别人了?” “只有这些。干吗问这个?” “你还没讨老婆吗?”平冈脸上露出一丝红晕,但立刻恢复了平静。 “如果娶了老婆,会通知你。对了,你家那位……”说了一半,代助又突然住了嘴。 平冈跟代助从中学就认识了,尤其在中学毕业后那一年,两人几乎就像兄弟,来往得十分热络。当时他们几乎无话不谈,也常彼此提出建议,而且都觉得帮对方出主意是生活中最有趣的休闲活动。事实上,他们提出的建议经常会付诸实行,所以两人心里都很明白,凡是从嘴里说出的想法,非但不能当作休闲,甚至永远都得附带某种牺牲。不过他们都没发现另一项毫不新奇的事实:当他们必须立即为牺牲付出代价时,痛快就突然成了痛苦。一年后,平冈结婚了,婚后立刻被他任职的银行调到京阪地区的支店去上班。新婚夫妇离开东京时,代助曾到新桥车站送行。“早去早回呀!”代助愉快地握着平冈的手说。“我也是没办法,咱们只好暂时忍耐一下了。”平冈一副豁达的表情说。但他眼镜后面却闪着得意的眼神,简直让人看了妒忌。代助看到那眼神的瞬间,突然对这位朋友感到非常厌恶。回家之后,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思索了一整天,原本答应带嫂嫂听音乐会也因此取消了,害得嫂嫂还为他担心得要命。 平冈上任之后,不断向代助发来各种信息。首先寄来一张报平安的明信片,接着写信报告户籍已经办妥,又向代助描述支店的工作情况、对将来的抱负等等。只要一收到平冈的来信,代助必定认真细心地回信。但奇怪的是,每次写信时,他心中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袭来,有时甚至令他厌烦,进而丢开写了一半的信,不想再下笔。只有平冈对代助过去的所作所为表达感谢时,代助才能轻松地写成一封内容较为稳妥的回信。 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人之间的信件渐渐地少了。最初是每月两封,慢慢地变成每月一封,然后又变成两三个月一封。然而,信件少到这种程度,代助又开始觉得不写信反而令他不安。所以尽管他心里觉得毫无意义,有时却会为了驱除心里的不安,写封信寄给平冈。这种情形持续了大约半年,代助感觉自己的脑袋和胸襟都在发生变化,而随着这种变化,他就是不写信给平冈,心里也不再有什么负担。事实上,代助从家里搬出来自立门户到现在,一年多都过去了,他也只在今年春天交换贺年卡的时候,才顺便通知了平冈自己的地址。 只是,因为当年的那件事,害得代助总是无法把平冈从脑中挥去。他经常想起平冈,并兀自编织各种幻想,想象着那家伙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不过代助至多也只是想象一下罢了,并不觉得有必要鼓起勇气向别人打听或询问平冈的消息。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打发过去,直到两星期前,他突然收到平冈的来信。信里写道:“我打算最近离开此地,搬到你那儿去。请不要以为我是因总社发布了升官的命令而被动地搬家。我只是突然想换个工作。待我到达东京后,还请多多关照。”看完了信,代助心底不免一亮,虽然看不出这句“还请多多关照”,究竟是真心拜托,还是口头上的客套话,但可以看出平冈身边必定发生了突来的变化。 代助原本打算一见面就向平冈打听事情原委,可惜话题一扯开,就很难拉回正题。代助虽然看准时机,主动提出疑问,平冈却连声叹着“唉!说来话长”,始终不肯开口。代助无奈之下,只好向他提议道:“我们难得见面,到外面去吃吧。” 平冈听了这话,依旧再三答道:“迟早会慢慢告诉你啦。”代助最后只好勉强拉着客人,走进了住家附近的一间西餐厅。 两人在餐厅里喝了不少酒,还聊起什么“吃喝依旧跟从前一样啊”之类的话题,从这时起,两人僵硬的舌头才终于变得滑溜起来。代助兴致勃勃地聊起两三天前在尼古拉大教堂(1) 看到复活节祭典的情景。他说,祭典活动特别挑在午夜零时,世人都已熟睡的时刻展开,参拜的人群沿着长廊绕场一周之后,重新走进教堂。这时大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教堂里早已点亮了几千根蜡烛。穿着道袍的僧侣队伍走到远处时,他们的黑色身影映在单色的墙壁上,显得非常巨大……平冈两手撑着面颊聆听着,眼镜后面的双眼皮大眼里尽是鲜红的血丝。代助说,那天半夜两点左右,他独自走过宽阔的御成大道(2) 。深夜的黑暗里,铁轨笔直地通向前方,他一个人沿着铁道走进上野森林,又踏入灯光照耀下的花丛里。 “寂静无人的夜樱景色挺美的。”代助说。平冈默默喝光了杯中的酒,脸上露出一丝惋惜,微微牵动嘴角说:“应该很好看吧。只是我还没看过……不过呀,你能有这种闲情逸致,还真是活得轻松愉快呀!等你进了社会,就没这种机会了。”平冈说这话时的语气,似乎在暗讽代助没有人生经验。 代助对他的语气倒不在意,反而觉得他这话说得不太合理。代助认为,对他整个人生来说,复活节祭典那夜的经历要比人生经验更有意义。所以他便答道:“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所谓的人生经验更蠢的玩意儿了,那东西只会给我们带来痛苦,不是吗?” 听了代助的话,平冈故意睁大了醉眼说:“你的想法改变了很多嘛……以前你不是总说,那种痛苦以后会变成良药?” “那是没见识的年轻人跟着人云亦云的俗谚随口乱讲的感想,对于那类的想法,我早就修正了。” “不过呀,你迟早总要踏进社会的,要是你到那时还抱着这种想法,可就糟了。” “我早就踏进社会了。尤其是跟你分手之后,我发现世界好像变得更宽阔了。只不过,我那个世界跟你踏入的不太一样罢了。” “你现在这么目中无人,要不了多久,就会受到教训的。” “当然,如果我现在无衣无食,一定马上遭殃,问题是,我现在衣食无缺,干吗没事找事,自讨苦吃?这不是跟印度人整天穿着外套等待冬天降临一样吗?” 平冈的眉宇之间闪过一丝不快,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不断吐出烟雾。代助也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过火,便换了比较温和的语调说:“我有个朋友,对音乐一窍不通,他在学校当老师,但是只一处开课无法糊口,只好同时又去三四所学校兼职,那家伙真是可怜,每天除了准备教材之外,剩下的时间全都耗费在教室里,就像一台机器似的,整天不停地动嘴讲课,完全没有自己的时间,偶尔碰到星期假日,总嚷着想要好好休息。结果假日就是从早到晚躺在家里睡觉,不管什么音乐会或外国著名音乐家到日本来表演,他也没机会去听。换句话说,像音乐这么美丽的世界,他这辈子是至死也踏不进去了。依照我的想法看来,缺乏这种人生经验,才是最可悲的。那些跟面包有关的经验或许至关紧要,却都是等而下之的玩意儿。一个人要是没有体验过超越面包和水的奢侈生活,根本不配自称人类。看来你似乎以为我还是个年幼无知的少爷,老实说,在我生活的那个奢华世界里,我自认比你经验老到得多呢。” 听到这儿,平冈一面在烟灰缸上弹掉烟灰,一面用郁闷的语调说:“哦!如果能永远都住在那个世界里,当然很不错。”沉重的语调当中似乎蕴含了几分对财富的诅咒。 饭后,两人带着微醺走出餐厅。刚才两人借着酒力进行了一场莫名其妙的辩论,结果最重要的事却一句也没谈。 “要不要散散步?”代助提议道。平冈看来也不像他说的那么忙,只听他嘴里含糊地应了一声,便随着代助一起向前走去。两人穿过大街,转进小巷,打算找个适合聊天的僻静地点,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又聊了起来,这回总算把话题拉向代助想谈的题目了。 平冈告诉代助,刚上任的时候,他只是办公室的实习生,需要花费很多心力调查当地的经济状况。最初觉得自己若能查出什么成果,或许将来还能实地应用在学术研究上,但他很快就发觉,自己在办公室里人微言轻,活用调查成果的想法只能当成未来的计划慢慢进行。其实在他刚到任的那段时期,就向支店长提出过各项建议,只是支店长的反应很冷淡,从没把他放在眼里。每次一听到他说些复杂的歪理,支店长立刻露出厌恶的表情,似乎认为他一个初生之犊,哪能懂得什么。而事实上,平冈觉得支店长才是样样不懂呢。他认为支店长之所以藐视自己,并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分量,而是他不敢把自己当成对手。平冈对这件事非常不满,还跟支店长发生过两三次争执。 不过相处的时间久了,不知从何时起,平冈对上司的怨愤竟在不知不觉中变淡了,思想也似乎跟周围的气氛逐渐融合,同时还尽量努力跟同事和睦相处。随着他的改变,支店长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有时甚至会主动找他讨论公事。而平冈呢,他也不再是当初刚刚走出校门的那个平冈了,凡是他觉得支店长听不懂或听了会感到难堪的话,也都尽量不再挂在嘴上。 “这跟一味奉承或拍马屁是不一样的哟。”平冈特地向代助解释道。“那当然!”代助也露出认真的表情回答。 支店长对平冈的仕途发展花费了不少心思,还开玩笑地对平冈说:“我马上就要调回总社去了,到时候你就跟我一起回去吧。”那时平冈对工作比较熟悉,不仅上司信任他,也交了很多朋友,所以很自然地,他也没再花费工夫进修。同时,他仿佛也开始觉得进修会变成业务的阻碍。 平冈非常信任一个叫作关的部下,就像支店长对平冈无话不谈一样,平冈也常常找关商讨问题。但他做梦也没料到,关这家伙竟跟一名艺伎有所牵扯,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还私下挪用了一笔公款。这件事后来终于东窗事发,关当然必须解雇,平冈却因为某些理由,没有马上处理。如此一来,反而给支店长带来了极大的麻烦,最后平冈只好引咎辞职。 根据平冈的描述,事情的经过大致就是这样。但在代助听来,却觉得平冈似乎是受到支店长的示意才决定辞职。平冈说到最后,说了这句话:“公司职员这玩意儿,地位升得越高,越占便宜。其实关那家伙只用了那么一点钱,当场就被解雇,也实在太惨了。”代助从这句话里推测出了当时的情况。 “所以说,最占便宜的,是支店长啰?”代助问。 “或许吧。”平冈答得很含糊。 “结果,那家伙亏空的那笔钱怎么办?” “连一千块钱都不到,所以我就帮他还了。” “你也真有钱哪!看来你也占了不少便宜吧。” 平冈露出痛苦的表情,瞥了代助一眼。 “就算是占到便宜,也已经全部花光了,现在连生活都成问题呢,而且那笔钱还是借来的。” “是吗?”代助语调平静地答道。他这个人不论碰到任何情况都不会失态。而他现在的态度里,又包含着某种低调却明确的狡猾。 “我是从支店长那儿借的钱,补上了那笔亏空。” “支店长为什么不直接借钱给那个叫关还是什么的家伙呢?”平冈没有回答,代助也没再继续追问。两人沉默着向前走了一阵。 代助在心底推测,这件事除了平冈叙述的那些内容之外,一定还有其他内幕,但他自知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权利。代助之所以对那些内幕产生好奇,其实是一种过度都市化的表现。他已经年近三十,生活在二十世纪的日本,早就对世事的变化见怪不怪了。代助的头脑不像那些刚从乡下进城的青年,一看到人类的黑暗面就大惊小怪。他的精神生活也不像乡下人那么无聊,一闻到陈腐内幕的气味就暗自兴奋。不,他早已疲惫万分,就算比这种内幕更能带来数倍快感的刺激,也无法再让他感到满足了。 代助在他的家族世界里早已进化到这种程度,但平冈大概是无法想象那个世界的……再说,从进化的内侧向外看,永远都只能看到退化,这也是自古至今,始终令人感到可悲的现象……然而,这一切,平冈全都一无所知,他似乎认为代助还是跟三年前一样,依然是个天真无邪的少爷,自己若把所有过失都摊开,很可能会引起类似“抛块马粪故意吓唬千金小姐”的结果。所以平冈认为,与其多嘴多舌令人讨厌,还不如保持缄默比较保险。代助暗自忖度,觉得平冈必定是在心底打着这种算盘。他看着平冈无言地向前迈进,不肯答复自己,不免觉得这家伙有些愚蠢。更因为平冈把自己看成无知的小孩,使得代助也开始觉得平冈十分幼稚,程度甚至比自己更厉害。尽管如此,他们走了二十多米后,又重新开始聊天时,两人心头的疙瘩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回是代助先开口向平冈问道:“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这个嘛……” “你毕竟也有些经验了,还是做同一行比较好吧?” “嗯……也要看情况啦。不瞒你说,我就是想找你谈这件事。你看如何?令兄的公司里有没有职缺?” “哦,我会帮你拜托看看。最近两三天我刚好有事回家一趟,但我也不太确定哟。” “如果不能在公司机关找到空缺,我想到报社谋个差事。” “那也很好哇。”两人重新走回通行电车的大街,平冈望着正从远处驶来的电车,嘴里突然冒出一句:“那我就搭这辆车回去吧!” “是吗?”代助应了一声,并没有挽留。但是两人并没有马上分手,反而又一起向前走到竖着红色标杆的车站。 “三千代小姐还好吧?” “多谢你挂念。她还是老样子,叫我问候你呢。其实今天本来想带她一起来看你的,但她说坐火车时晕得太厉害,有点头疼,就留在旅店了。”电车这时驶到两人面前停下,平冈正要快步奔上前去,却被代助伸手拉住了,因为他要搭的那辆电车还没到站。 “那孩子可惜了。” “嗯,真是可悲呀。那时多亏你多方关照,真得谢谢你呢。不过那孩子反正养不活,还不如不生的好。” “那之后怎么样?后来没再怀孕吗?” “嗯。再也没消息了。大概没什么希望了吧。她身体原本就不太好。” “如此动荡的时代,没有孩子说不定反而比较方便呢。” “说得也对。干脆像你一样光棍一个,还更轻松愉快呢。” “那你就打光棍算了。” “别取笑我了。对了,我老婆倒是很关心你呢。她一直在问,不知你究竟讨老婆了没有。” 两人刚聊到这儿,电车就来了。 (1)  尼古拉大教堂:又称“东京复活大教堂”,是位于东京千代田区神田骏河台的东正教教堂,1891年建成,为纪念把东正教传入日本的圣尼古拉而命名。教堂在关东大地震时遭到损毁,但1929年又重新修复,现在是重要文化财产。 (2)  御成大道:江户时代,德川将军从江户城前往上野宽永寺参拜时专用的大道。宽永寺是德川家的家庙。 [book_title]三 代助的父亲叫作长井得,这位老先生在明治维新时上过战场,至今身体仍然十分健朗。老先生从官场退下来之后,转而经营企业,也尝试过各种买卖,所以很自然地积存了一些资金,最近这十四五年来,已成为颇有积蓄的资产家。 代助有个哥哥叫作诚吾,从学校毕业后,他立刻就进了父亲出资成立的企业,目前已在公司担任举足轻重的职务。哥哥的太太叫作梅子,她生了两个小孩,先生的儿子名叫诚太郎,今年已经十五岁,后生的女儿叫作缝,跟她哥哥相差三岁。 除了诚吾之外,代助还有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她丈夫是外交官,现在跟随夫君定居在西方国家。诚吾和这个姐姐之间,还有姐姐和代助之间,曾经各有一位兄弟,但是两人都已早夭,代助的母亲也不在人世。 以上就是代助全家的成员,其中的两人不住在家里,一个是前往西方国家的姐姐,还有一个就是最近出来自立门户的代助,所以目前住在老家的成员共有老小五人。 代助每个月必定回老家领一次生活费。这笔钱跟他父兄都没关系,既不是父亲给的,也不是哥哥的钱。除了每月回去领钱之外,代助无聊烦闷时,也会回到老家逗弄孩子一阵,或跟家里的书生下一盘五子棋,有时也在嫂子面前发表些观剧的感想。 代助对他这位嫂嫂非常欣赏。嫂子是个能把天保遗风(1) 和明治现代气息融合得天衣无缝的女人。譬如她曾特地拜托住在法国的小姑子订购过一种名字很难念、价格又十分昂贵的绸缎。等到衣料寄回日本后,她又找人把绸缎裁制成四五条和服腰带,送给亲朋好友,让大家穿戴。谁知后来听说,那种布料竟是日本输出到法国去的,结果惹得众人捧腹大笑。当时还是代助跑到三越陈列所(2) 探查一番才发现。除了穿戴之外,嫂子也喜欢西洋音乐,经常找代助一起听音乐会。此外,嫂子对算命也抱有兴趣。譬如有个叫作石龙子,还有个叫作尾岛某的算命师,嫂子对他们俩崇拜极了。代助还陪着嫂子一起坐人力车去过两三回算命馆呢。 哥哥家那个叫诚太郎的男孩最近热衷棒球,代助每次回去,总要当投手陪他练球。这孩子想做的事总是跟别人不一样。每年夏季才刚开始,许多烤红薯店一下子改为冷饮店,诚太郎这时就算身上没出汗,也要领先别人,跑进店里吃一份冰激凌。如果店家还没准备好冰激凌,他就只好喝杯冷饮,然后得意扬扬地回到家来。最近他又嚷着说,如果相扑常设馆(3) 建好了,他一定要第一个进去看表演,还向代助打听道:“叔叔有没有朋友对相扑内行的呀?” 而哥哥家那个叫缝的女孩,则整天都将“不要啦”“我不管”挂在嘴上。一天当中不知要把系在头上的丝带换上多少次。女孩最近开始学小提琴,每天下课回来,总要拉出一连串锯齿刮物般刺耳的声音。但在别人面前,她绝对不会表演。每次总是躲进房里,紧闭房门,叽里呱啦乱拉一阵。而父母的耳里听到这声音,却以为自己的女儿拉得很不错,只有代助常偷偷打开房门聆听。这时缝就会对她叔叔抗议道:“不要啦!”“我不管!” 代助的哥哥通常不在家。有时一忙起来,只在家里吃早饭,其余时间究竟都在做些什么,两个孩子一概不知。代助也跟孩子们一样,完全无法掌握哥哥的行动,而他也觉得自己最好不知道,所以除非出于必要,代助绝不会去研究哥哥在外面干些什么。 代助在两个孩子心中颇有人望,嫂嫂对他也很赞许,哥哥心里对他怎么想,代助就不清楚了。兄弟俩偶尔碰了面,谈话内容也只限于日常杂谈,两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淡淡的,态度都尽量保持平静,而且对彼此毫无新意的表现也非常习惯了。 代助心里最在意的人,还是父亲。老先生的年纪一大把,还娶了年轻小妾。不过在代助看来,这根本不算什么。反而应该说,他其实是赞成父亲娶妾的。只有那些没能力讨小老婆还要纳妾的人,才应该受到抨击。老先生是个对子女要求严格的父亲,代助小时候看到父亲就会全身发抖,但他现在已经长大成人,觉得自己在父亲面前不必再那么畏畏缩缩。只是令他感到头痛的是,父亲老是把自己的青春时代和代助活着的这个时代混为一谈,老先生坚信两个时代并没有多大差别。正因为父亲拥有这种想法,才会总是用自己从前处世的角度来衡量代助,如果代助的做法跟自己不同,老先生就认为他在欺骗。不过代助从没反问过父亲:“我究竟哪里欺骗了?”所以父子俩倒也从不曾争吵过。代助小时候脾气很不好,到了十八九岁,还跟父亲打过一两次架。后来日渐成长,从学校毕业后过了没多久,他那爱发脾气的毛病竟突然变好了。从那以后,代助再也没发过脾气。而父亲看到儿子这般模样,还暗自得意,以为是自己熏陶有方,得到了成效。 其实父亲所谓的熏陶,不过是让原本缠绕在父子间的温暖情意逐渐冷却罢了。至少代助心里是这样觉得。而老先生心里想的,却跟代助完全相反。他认为,既然代助跟自己是亲生骨肉,不论父亲采取什么方式教育子女,子女对父亲的天赋之情是绝对不会改变的。即使为了教育而对子女施加高压手段,最终也不可能影响到父子之间天生的亲情。老先生受过儒家的教诲,对这一点坚信不疑。不论父子间遇到任何不快或痛苦,就凭他生了代助这项单纯的事实,肯定就能保证他们的亲情永不改变。老先生就凭着这种信念,始终固执己见,专断独行,结果就养出一个对待自己态度冷淡的儿子。幸而从代助毕业之后的那段时间起,老先生对待儿子的态度自然也改变了不少,从某些角度看来,甚至宽容得令人惊讶,但这种改变也只是身为父亲的他,在代助出生后立刻安排的部分计划,他只是照本宣科罢了,并不是因为看透代助的心意而采取了适当处置。老先生至今都还没发现,代助身上出现的恶果,全都是自己实行的教育方式而造成的。 老先生上过战场,这件事令他深感自豪,动不动就爱讥笑周围的人说:“你们这些人,就是没打过仗,胆量不够,所以不行。”听他话中的意思似乎是说,胆量乃是人类至高无上的能力。代助每次听到父亲说这种话,心底总会升起厌恶。像父亲年轻时那种你死我活的野蛮时代,胆量或许是生存的必要条件,但在文明的现代看来,那玩意儿几乎跟旧时代的弓弩或刀剑之类的道具差不多吧。不,应该说,很多人虽然没有胆量,却拥有远比胆量更珍贵的能力。有一次,父亲又在宣扬胆量的重要性时,代助却在一旁和嫂子暗中讥笑说,按照父亲的说法,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应该是地藏菩萨的石像啦。 既然代助拥有这种想法,不用说,他当然是个胆小鬼,而他也从不认为胆小有什么可耻,有时,甚至还对自己的胆小感到骄傲。小时候,父亲曾鼓噪代助出门锻炼胆量,还特地要他在午夜时分到青山墓地一趟。但那墓地的气氛实在太恐怖了,代助只待了一小时,再也熬不下去,只好铁青着脸跑回家。其实当时他也觉得没再待下去很可惜。第二天早上,当他听到父亲的讥讽时,心中不禁充满怨恨。根据父亲描述,他那个时代的少年为了锻炼胆量,通常都选在半夜整装待发,独自一个人跑到距城北约四公里的剑峰山,爬上山顶之后,在那儿的一座小庙里等待天亮,一般都等到观赏日出之后才会下山回家。据说这是属于那个时代少年的一种习俗。父亲接着还批评说:“从前那些年轻人的想法跟现代人真是太不一样了。” 说这话时,父亲露出满脸严肃的表情,好像马上又要开始发表看法了,代助不免可怜起老先生。他自己对地震向来畏惧,哪怕只是瞬间的摇晃,也会让他心跳不已。有一次,代助静静地坐在书房里,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啊!有地震从远处过来了!”接着,他便感到铺在屁股下面的坐垫、榻榻米,还有榻榻米下面的地板,全都跟着晃动起来。他觉得像这样才是真正的自己。而对于父亲那种人,代助只能看成感觉迟钝的野蛮人或自欺欺人的笨蛋。 眼前这一刻,代助正跟父亲相对而坐。房间很小,廊檐却很深,坐在屋里望向庭院,好像院子被廊檐隔得远远的。至少从屋里望出去,天空看起来并不宽阔。不过屋中却很宁静,人坐在这里,有一种沉稳而悠闲的感觉。 老先生抽的是旱烟,手边摆着提手很高的旱烟道具盒,不时“砰砰”地敲着烟管,把抽完的烟灰敲进烟灰缸里。敲烟管的声音在寂静的院中发出回响,听起来颇为悦耳。代助已抽完四五支金纸卷成的纸烟,烟蒂被他一个一个排列在手炉里。他不想再继续吞云吐雾了,便抱起手臂凝视着父亲。以老先生的年龄来看,他脸上的肌肉不算少,但毕竟还是老了,脸颊显得非常瘦削。一双浓眉下面的眼皮也松垮垮的,脸上的胡须与其说已经全白,倒不如说有些泛黄。老先生讲话时有个毛病,喜欢来来回回地打量对方的膝头和脸孔。而他转动眼珠的方式,则有点像在对人翻白眼,会让对方感到不太对劲。 现在,老先生正在教训代助。 “一个人不该只想着自己。我们还有社会,还有国家,不为别人做点什么,自己也会不痛快。就拿你来说吧,像你这样整天游手好闲,心情自然好不起来。当然啦,如果出生在下层社会又没受过教育,那就另当别论,但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绝没有理由喜欢整天闲着。人必须实际应用自己的所学所得,才能品尝其中的乐趣。” “是。”代助答道。每次聆听父亲说教而不知如何回答时,他就这样随口胡乱响应。这已变成一种习惯。对代助来说,父亲对任何事情的看法都不够全面,或只是出于主观的判断,根本毫无价值可言。不仅如此,父亲的意见有时貌似出于心怀天下,但说着说着,不知何时又变成了独善其身。说了半天,就只听到一堆空泛的词句,尽管长篇大论,实际上却是毫无内容的空谈。更何况,若想从根本突破父亲的理论,是一项难度极高,甚至不可能的任务,所以代助打一开始就尽量避免与父亲正面冲突。但是老先生心里却认为,代助理所当然应该是属于自己这个太阳系的,他当然有权支配代助按照哪条轨道运行。而代助呢,也就只好让父亲以为他正乖乖地围着父亲这个老太阳运转。 “如果不喜欢办企业,也没关系。并不是只有赚钱才算对日本有贡献。就算不能赚钱也无所谓。要是整天为了钱跟你唠叨,我看你也不会过得痛快吧。至于生活所需,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补助你,反正不知道哪天,我也会上西天嘛,人死了,钱又带不走。你每个月的生活所需,我总还能负担得起。所以你该好好发愤图强,做出一番事业,尽国民的义务才好。你也快三十了吧?” “是。” “三十岁了还像无业游民似的到处鬼混,实在不像话。”代助一点也不认为自己在到处鬼混。他只是把自己视为高等人种而已。像他这个阶层的人种,永远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而且他的时间是不会被职业污染的。每当父亲跟他说起这些,代助实在打从心底可怜老先生。自己的每个月、每一天都利用得极有意义,而且早已在思想情操方面开花结果,但是父亲凭他幼稚的头脑,却一点也看不出来。想到这儿,代助十分无奈,只得严肃地答道:“是。是我不好。” 老先生原本就把代助当成小孩,而代助的回答又总是带着几分稚气和不谙世故的单纯,老先生心里虽然不满意,却又觉得儿子已经长大成人,简直拿他没办法。如今听到代助说话语气满不在乎,脸上表情十分冷静,既不害羞也不焦急,一副稀松平常的模样,老先生不免又觉得,这家伙简直无药可救了。 “你身体是很健康的,对吧?” “最近这两三年,从来没感冒过。” “头脑也很聪明,在校时的成绩也不错,对吧?” “嗯,对呀。” “凭你这样的条件,整天游手好闲真是可惜了。对了,有个叫什么来着,就是经常跑来找你聊天的那家伙,我也碰到过一两次。” “平冈吗?” “对,就是平冈。那家伙看起来就没什么能力,所以学校一毕业,就不知到哪儿去了,不是吗?” “结果他到外面碰了一鼻子灰,又回来啦。” 老先生不由得露出苦笑。 “怎么回事?”他向代助问道。 “总之,是因为想要填饱肚子才去上班的吧。”代助说。老先生听不懂他说些什么。 “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吧?”父亲反问。 “可能他当时也只是想做出理所当然的反应,却没想到这个理所当然反倒招致失败的结果。” “呵呵。”老先生的回答似乎不太赞成代助的说法,但是片刻之后,他又换了另一种语气开始发表意见。 “年轻人经常遇到失败挫折,其实完全是诚意与热情不足所致。凭我做事做到现在,这么多年累积的经验看来,唯有具备上述两项要件,事业才能做成功。” “也有人虽有诚意和热情,事业却不成功的吧?” “不,不可能。” 父亲的头顶上方挂着一块华丽的匾额,上面写着“诚者天之道也”(4) 几个字,据说是请一位江户时代的旧藩主写的。老先生把这幅字当成宝贝,但是代助却很讨厌这块匾额。首先匾额上的第一个字就令他生厌,整句话更令他无法接受,他很想在“诚者天之道也”后面再添一句“非人之道也”。 当年那位藩主就是因为领地的财政状况越来越糟,最后陷入求救无门的困境。而当时受托负责解决问题的,就是长井。据说他请来了两三位跟藩主相熟的商贾,在大家面前解下自己的武士刀,低头赔礼,恳求大家融资相助。同时也实话实说地告诉大家,他无法保证一定能够全数归还欠款。不料那几位商贾非常欣赏长井的诚恳,当场表示愿意借钱,领地的财政问题也就因此而获得圆满解决。藩主就是因为长井立下了大功,才写了这幅字送给他。此后,长井便把字画挂在自己的起居室,每天早晚只要得空,便站在匾额下面欣赏。有关这块匾额的由来,代助早已不知听过多少回了。 大约在十五六年前,那位藩主家的每月支出又出现了赤字,从前好不容易才排除的经济困境,又重新出现了。长井则因为多年前处置有功,再度被藩主请去帮忙。这一回,长井为了调查藩主家的实际开销与账面数字之间的差距,甚至还亲手为藩主家燃柴焚薪烧热洗澡水。他每天从早到晚将全副心思投注在工作上,结果不到一个月,就想出了解决方法,之后,藩主家终于又过上了比较富裕的生活。 也因为长井经历过这段历史,他的想法总是离不开这段经历,不论遇到什么问题,最后总要把结论导向诚意和热情。 “你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总好像缺乏诚意与热情似的?这可不行啊!就是因为你老是这样,才会一事无成!” “诚意和热情我都有,但我不会用在人际关系上。” “为什么呢?” 代助又不知该如何作答了。他认为诚意或热情并不是能由自己随意装进身体里的东西,而是像铁块与石块相撞后发出的火花,应该是发生在两个相关者之间的现象。与其说是自己拥有的特质,不如说是一种精神的互动。所以说,如果碰到不适合的对象,自己就不会产生诚意或热情。 “父亲总是把《论语》啦、王阳明啦……这些金箔似的东西生吞活剥,才会说出这种话。” “什么金箔?” 代助又沉默了老半天,最后才开口说道:“吞下去金子,吐出来还是金子。”长井以为这是儿子想说又说得不太得体的一句妙语,儿子是个喜欢舞文弄墨的青年,个性偏执又不谙人情世故,所以长井对他这话虽然感到好奇,却没有继续问下去。 大约又过了四十分钟,老先生换上和服与长裤,坐着人力车出门去了。代助送父亲到玄关,然后转身拉开客厅的门扉,走了进去。这个房间是家里最近增建的洋式建筑,室内装潢和大部分的设计工作,都是代助根据自己的灵感,特别寻访专家帮忙定做的。尤其是镶嵌在门框与屋顶之间的镂空木雕画,更是他拜托相熟的画家朋友,一起斟酌讨论之后得出的成果,所以他觉得画中意境充满了妙趣。现在他站在画栏下方,望着那幅形状细长又有点像古代画卷被摊开时的木雕画,不知为何,他觉得今天这画看起来不像上次那么引人入胜了。这可不大好哇!代助想着,又把视线转向木雕画的各个角落细看。这时,嫂子突然开门走了进来。 “哦!你在这儿啊!”说完,嫂嫂又问,“我来看看梳子有没有掉在这儿。”嫂子要找的那把梳子刚好掉在沙发旁边的地上。嫂嫂接着向代助说明:“昨天把这梳子借给缝子(5) ,也不知被她扔到哪儿去了,才想到来这儿找一找。”说着,嫂嫂两手轻按自己的脑袋,一面将梳子插进发髻的底部,一面抬起眼皮望向代助。 “你又在这儿发呆啦?”嫂嫂半开玩笑地说。 “刚被父亲教训了一顿。” “又教训你啦?老是被教训。你也太不会挑时间了,他才从外面回来嘛。不过话说回来,你也不对,完全不按照父亲的意思去做呀。” “我在父亲面前可没高谈阔论哦。不论他说什么,我都老老实实地装乖呢。” “这样才更糟糕呀。不论他说什么,你嘴里说着是、是、是,转身就把父亲的话抛到一边去了。” 代助苦笑着没说话。梅子面向代助,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的肤色较暗,两道眉毛又浓又黑,嘴唇较薄,背脊总是挺得笔直。 “来,坐下吧。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代助仍旧站着,两眼注视着嫂嫂的全身。 “您今天的襦袢(6) 衣领很特别呀。” “这个?” 梅子缩回下巴皱起眉头,想要看清自己襦袢的衣领。 “最近才买的。” “颜色很不错。” “哎呀!这种玩意儿,不重要啦。你在那儿坐下吧。” 代助这才在嫂嫂的正对面坐下。 “是,我坐下啦。” “今天究竟为了什么事教训你呢?” “为了什么事?我也不太清楚。不过父亲一直那么竭尽心力为国家社会做出贡献,实在令我震惊。他可是从十八岁就鞠躬尽瘁到现在呢!” “正因为如此,父亲才能获得今日的成就,不是吗?” “如果为国家社会尽心尽力,就能像父亲那么有钱,我也会愿意拼命啊。” “所以说,你别再游手好闲,也去拼命吧。像你这样整天闲着,只会伸手要钱,也太坐享其成了。” “我可从来都没想要伸手。” “就算你不曾想要伸手,手里却花着那钱,还不是一样?” “我哥说了什么吗?” “你兄长早已放弃,什么也没说。” “这话说得好过分哟!不过跟父亲比起来,哥哥才更伟大呢。” “怎么说?……哎哟,好可恶!又玩这种外交辞令。你这样很不好哟,总是这样一本正经地取笑别人。” “是吗?” “什么是吗,又不是在说别人的事。好好儿用脑子想想吧。” “为什么每次我到了这儿,就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门野,真是糟透了。” “门野是什么人?” “我家的书生啦。不管别人说什么,他的回答不是是吗就是大概吧。” “那家伙是这样的?真有意思!” 代助暂时闭上嘴,他的视线越过梅子的肩头,从窗帘缝隙间望向清澄的天空。远处有一棵大树,枝头已冒出淡褐色的嫩芽,柔软的枝丫和天空重叠处显得有些朦胧,好像下着毛毛雨似的。 “天气变好啦。我们到哪儿去赏花吧!” “好哇!我跟你一起赏花,那你该告诉我了吧。” “告诉你什么?” “父亲对你说的。” “父亲说了很多呀,要我从头重复一遍,我可办不到。我脑筋很不好。” “又在顾左右而言他了。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哦。” “那你告诉我吧。” “最近你这张嘴变得很厉害哦。”梅子显得有点气恼。 “哪里,我可不像嫂子那么不饶人……对了,今天家里好安静。怎么了?两个孩子呢?” “孩子都去上学了。”这时,一名十六七岁的小女佣拉开门,探进脑袋来。“嗯,老爷请少夫人去接电话。”小女佣说完闭上嘴,等待梅子答复。梅子立即起身,代助也跟着站起来,打算跟在嫂子身后走出客厅。不料梅子回过头对他说:“你在这儿等着,我还有话对你说。” 嫂子这种命令式的语气,永远都让代助觉得有趣。“那您慢走哇!”代助说着,目送嫂嫂离去,又重新在椅上落座,欣赏着刚才那幅木雕画。不一会儿,他开始觉得画中的色彩好像不是原本涂在墙上,而是从自己的眼球喷上去,已经紧紧地黏在墙上。欣赏了一阵子之后,他甚至认为画中的人物、树木都正按照自己的想象,跟随着眼球喷出的色彩而出现了各种变化。那些画得不好的部分,也被他重新涂过。最后,代助竟被自己想象中最美的色彩团团围住,如痴如醉地坐在色彩当中。就在这时,梅子从外面走回客厅,代助这才从幻想中返回到现实里。 代助重新问梅子,刚才原想说些什么,果然,梅子又想帮他介绍对象。代助还没从学校毕业,梅子就很热心地帮他撮合过,还让他见过好几位新娘候选人,有的只看过照片,有的也见过本人,但全都被代助否决了。起先他还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过去,但是大约从两年前起,代助的脸皮突然变厚了,他总是挑三拣四,想尽办法找出对方的缺点,一下嫌这个嘴巴跟下颌的角度不对,一下又嫌那个眼睛长度跟脸孔宽度不成比例,或者又嫌人家耳朵的位置长得不好……反正就是要找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回绝对方。代助平时并不是这么挑剔,所以来来回回几次,梅子感到有点纳闷。她暗自推测,一定是因为自己热心过度,弄得代助过于得意,才会表现得如此放肆。梅子决定暂时冷落他一阵子,等他主动开口求助时,再向他伸出援手。从那之后,梅子就没再向代助提过相亲的事。谁知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地悠闲度日,令梅子也弄不清他心里打着什么算盘。 不过,代助的父亲这次出门旅行,却在旅途上看中一位跟他家渊源甚深的媳妇候选人。早在两三天前,梅子就已听公公说起此事,因此她猜想,代助今天回家来见父亲,肯定就是谈论这件事,不料公公却一个字也没提。或许,老先生找来儿子,原是打算告诉他这件事,但是看到代助那种态度后又觉得,这事还是再缓一缓比较好,就没跟儿子说起娶媳妇的事情。 其实父亲看中的这个女孩跟代助之间,也有一层特殊的关联。女孩的姓氏代助是知道的,但是不知道她的名字。至于对方的年龄、容貌、教育程度,还有性情,代助也一概不知。然而,对方为什么会变成自己的新娘候选人,代助对这段前因后果却是心知肚明。 原来代助的父亲有个哥哥,名字是直记,只比代助的父亲大一岁,除了身材比较矮小之外,兄弟俩的面貌、眉眼和轮廓都长得十分相像,陌生人也总把他们俩看成双胞胎。代助的父亲当时还没改名叫“得”,而是用着小名,叫作“诚之进”。 直记跟诚之进不仅外貌相似,气质也很相近。平时,他们几乎从早到晚都在一起,除非各自有事,不能配合对方时间,否则两人总是同吃同住,形影不离。兄弟俩的感情这么好,上学堂念书当然也是并肩出门,携手回家,就连在家读书,兄弟俩都共享一盏油灯。 事情发生在直记十八岁那年的秋季。有一天,兄弟俩被父亲派往江户城边的等觉寺办事。等觉寺是藩主的家庙,庙里住着一位和尚,名叫楚水,跟兄弟俩的父亲是好朋友。因为父亲有事要跟和尚联络,才派兄弟俩来见楚水。他们带去的书信内容其实很简单,只是邀请楚水一起下围棋,根本连回信都不需要写。但楚水读完信之后,却把兄弟俩留在庙里,跟他们天南地北地闲聊起来。聊到后来,眼看天快要黑了,兄弟俩才在太阳下山前一小时从庙里走出来。那天刚好是某个祭典的日子,市内到处人潮汹涌,兄弟俩匆匆穿过人群,急着赶路回家,不料,刚转进一条小巷,就撞到了住在河对岸的某人。此人向来跟他们兄弟就有过节,当时已喝得醉醺醺,双方拌了两三句嘴,那人就突然拔出长刀杀过来,刀锋直指诚之进的兄长。做哥哥的在无奈之中,只好拔刀抵抗。对方是出了名的粗暴性情,当时虽已喝得烂醉,攻击起来仍然十分强劲。不一会儿,眼看哥哥就要被对方打倒了,弟弟只好也拔出刀来,一起拼死抵挡,双方你来我往,一阵乱斗,没想到竟杀死对方了。 当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武士若是杀死了另一名武士,自己就得切腹谢罪。这对兄弟返回家门时,心里早已做好自杀的准备,父亲也叫他们俩并排跪好,打算让兄弟俩按照顺序切腹,并由自己亲自担任切腹的证人,替他们做个了断。不巧的是,兄弟俩的母亲这时正到好友家做客,不在家里。父亲觉得儿子自杀之前,至少也该让他们跟母亲见上最后一面才合情理,便立刻差人把妻子接回来。而兄弟俩等待母亲回来的这段时间,父亲则尽量拖延时间,一面严厉训斥儿子,一面忙着布置切腹的场地。 说来凑巧,当时他们的母亲拜访的高木家,是一位有钱有势的远亲。由于当时的社会已处于剧变时期,有关武士的许多规矩,也不像从前那么严格执行了。再加上那个被杀害的对手,大家都知道他是个风评极差的无赖,所以高木接到消息后,便陪着兄弟俩的母亲一起回到长井家。他向兄弟俩的父亲建议,在官府出面调查之前,最好暂时不要采取任何行动。 接着,高木便帮忙到处奔走。第一步是先疏通家老(7) ,再经由家老,取得藩主的同情。好在死者的父母特别通晓事理,平时就对儿子的顽劣行径深感头痛,同时他们也理解,儿子被杀全是因为自己主动挑衅,所以听说有人正在奔走活动,想让这对兄弟从宽处理时,他们也没表示异议。于是,长井家这对兄弟暂时被父亲关进密室,闭门思过,两人都表达了忏悔之意,不久,他们便一起悄悄地离家出走了。 三年后,哥哥在京都遭到浪人杀害。到了第四年,国家大权落入明治天皇手里,改元明治。又过了五六年,诚之进把父母从家乡接到东京,自己也娶妻成家,并把名字改为单名“得”。这时,曾经救过他一命的高木早已去世,家业已传到高木的养子手里。长井得多次怂恿高木家的养子到东京来当官,对方一直不为所动。这位养子生了两个小孩,男孩进了京都的同志社大学,毕业后到美国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目前回到神户创办各种事业,早已累积了相当的财富。女孩嫁给当地一家富户。而现在被父亲挑中作为代助结婚对象的,就是这户有钱人家的小姐。 “说起来,这段往事的情节真是错综复杂呀。我听了都吓一大跳呢。”嫂嫂对代助说。 “父亲早就说过无数遍了,不是吗?” “可那时并没提到要娶他家小姐当媳妇呀,所以我之前也没有仔细听。” “佐川家有那样一位小姐吗?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你就娶了她吧。” “嫂子赞成这门婚事?” “赞成啊。不是很有缘分吗?” “结婚成家,与其靠祖先安排的缘分,不如靠自己找到的缘分比较好。” “哦?难道你已经有那样的对象了?” 代助没有回答,脸上露出了苦笑。 (1)  天保遗风:“天保”是幕府末期(1830—1844)的年号。后来常被用来形容“落伍”,或表示一种“怀旧的品位”。明治时代曾经流行过“天保钱”“天保老人”等名词。 (2)  三越陈列所:指三越百货公司的前身“三越吴服店”。江户时代一般商店的购物形态是由顾客提出要求,再由店员拿出商品交给顾客。“三越吴服店”首创以陈列方式让顾客自由选取商品,所以被称为“陈列所”。 (3)  相扑常设馆:日本最早兴建的国技馆,位于东京的两国。这部小说于1909年6月27日开始在《东京朝日新闻》连载,文中提到这座建筑的时间,刚好也是相扑常设馆开幕时期。 (4)  诚者天之道也:出自《中庸》第二十章,“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 (5)  缝子:即哥哥家的女儿“缝”。据日本“平凡社”出版的《世界大百科事典》解释:江户时代的日本女性取名,习惯取两个假名组成的名字,到了明治、大正时代,受过教育的女性流行把假名转换为汉字,更喜欢模仿贵族女性取名的方式,在名字的汉字后面加一个“子”。小说里的“缝”,有时也写成“缝子”,正好反映了当时的社会习俗。 (6)  襦袢:和服的内衣,形状跟和服相仿,尺寸较为贴身。当时洋服已传入日本,但一般人还是习惯穿和服,却喜欢把洋服的高领白衬衣当成和服内衣穿在里面。 (7)  家老:江户时代幕府或领地的职位。地位很高,仅次于幕府将军或藩主。通常幕府或领地都设家老数人,采取合议制管理幕府和领地的政治、经济与军事活动。 [book_title]四 代助支着两肘坐在桌前发呆,刚读完的那本薄薄的英文书摊开在桌上,脑中尽是书中的最后一幕……在那远方,无数寒冷的树影伫立着,树丛的后方挂着两盏四方形玻璃小灯,正在无声地摇曳。绞刑台就设在灯下,即将受刑的犯人站在暗处。“我弄丢了一只木屐,好冷啊!”有个人说。“丢了什么?”另一个人反问。“弄丢了一只木屐,好冷啊。”那人又重复了一遍相同的话。“M呢?”不知是谁问道。“在这里。”另一个人回答。枝丫的缝隙间可以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巨大平面,饱含湿气的风儿正从那儿吹来。“大海就在那儿!”G说。不一会儿,玻璃灯下映出一张写着判决书的白纸,还有一双苍白的手,正捧着那份文件,手上并没戴手套。“那就念一下判决书吧!”有人说,声音有些颤抖。半晌,玻璃小灯消失了。“……只剩一个人了。”K说完叹了口气。S死了,W也走了,就连M也离开了人世,现在只剩下一个人了。 太阳从海面升起。几具尸体全部堆放在同一辆车上之后,被拉了出去。拉长的脖子、从眼眶弹出的眼珠,还有血泡黏湿的舌头,那些血泡就像绽放在唇上的花朵一样恐怖……这一切,全都用车载着拉回原路…… 从刚才到现在,代助反复想象着安德烈耶夫(1) 的《七个被绞死的人》中最后的一幕,想着想着,他不免害怕得缩起肩膀,每当他幻想到这儿,就深感痛楚,万一自己也身临其境,究竟该怎么办呢?他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大概没有勇气面对死亡。而那些受绞刑的犯人却得被迫赴死,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代助凝神静坐,脑中幻想着自己正在生的欲望与死的压迫之间煎熬徘徊,心中倍感痛苦,就连背脊的毛孔都开始阵阵作痒,令他难以忍受。 代助的父亲经常对人说起往日的旧事,说他在十七岁那年,砍死了藩主家一名武士,父亲当时为了负责,已做好切腹的准备。按照父亲的打算,先由他结束代助的伯父生命之后,再由代助的祖父帮他做了结。事实上,代助的父亲不只是嘴上说说,他是真的准备按照计划行动。但是代助每次听到父亲提起这件往事,不但不觉得父亲伟大,反而深感厌恶。因为他认为父亲不是在骗人就是在吹牛。吹嘘这种行为倒是很像父亲会做的事情。 其实类似的故事并不只是发生在父亲身上,据说祖父也曾有过类似的遭遇。祖父年轻时曾经有个一起习剑的同学,那位同学因为技艺超群而遭到大家的妒忌。一天晚上,那位同学抄近路回家时,半路被人砍死了。当时第一个赶到现场的,就是代助的祖父,据说他当时左手高举灯笼,右手紧握出鞘的长刀,一面用刀柄拍着尸体,一面对死者大喊:“军平,振作点!伤口一点都不深呀。” 后来代助的伯父在京都遇害时,也是一群蒙面刺客气势汹汹闯进他投宿的旅店。伯父急忙从二楼走廊往下跳,刚跳落地面,就被院里的石头绊倒了。一群人立刻围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向他乱砍一通。结果伯父的脸孔被乱刀砍得像杂碎火锅里的肉丝那样面目全非。代助还听过伯父的另一个故事,据说大约发生在他出事的十天前。那天深夜,披着雨衣的伯父,手撑雨伞,脚踏木屐,正迎着雪花从四条大道走向三条大道,到了旅店前方大约两百米的地点,忽然听到后面有人高喊“长井直记”。但伯父头也不回地继续撑伞前进,一直走到旅店门前,伯父迅速拉开木门,一闪而进。等到木门“砰”的一声关紧的瞬间,伯父才躲在门后问:“在下就是长井直记,找我何事?” 每次听到这类故事,代助心中总是立刻升起恐惧,从来都不觉得主角勇敢。这种故事给他带来勇气之前,会先让他闻到阵阵血腥的气息。 我若有丧命的可能,最好还是死在疯狂的瞬间吧!这是代助老早就隐藏在心底的夙愿。然而,他却不是个容易发狂的男人,尽管他有时手脚发抖,声音打战,心脏狂跳,但他最近却几乎不曾激动过。代助觉得,激动的状态是一种能将自己带向死亡的自然过程,而且很明显,每当发作一次,死亡也就更加接近一步。有时出于好奇心,他甚至企图逼迫自己朝死亡的目标迈进,又总是徒劳无功。每当他对现况进行剖析时,就忍不住感到惊讶,因为他跟五六年前的自己已经判若两人。 代助将那本摊开的小书倒扣在桌上,站起身来。回廊边的玻璃窗被拉开一条小缝,阵阵暖风从那缝隙吹进来,吹得盆栽尾穗苋的红色花瓣来回摇曳。阳光从天空照射在巨大的花朵上,代助蹲下身子,朝花蕊中心打量了一番,再从那纤细的雄蕊尖端沾了点花粉,放在雌蕊顶端,细心地涂抹起来。 “蚂蚁钻进去了吗?”门野从玄关走过来问道。他身上穿着和服长裤。 代助仍旧蹲在地上,抬起脑袋说:“你已经去过啦?” “是。去过了。好像那个什么,说是明天就要搬了,还说今天想过来拜访一下。” “谁要来?平冈?” “是呀……不过那个什么呀,看起来好像忙得不得了呢。跟老师您可完全不一样……如果是蚂蚁钻进去的话,滴点菜籽油吧。这样蚂蚁受不了,就会从洞里钻出来,那时就可以一只一只弄死它们。要不然,我来解决它们吧?” “跟蚂蚁无关。我只是听说,像今天这么好的天气,如果涂些花粉在雌蕊上,马上就会结出果实。现在刚好有空,就照着园丁告诉我的方法弄一下。” “原来是这样啊!这世界真是越来越不得了了……不过这盆栽也真是讨人喜爱。又好看,又有趣。” 代助懒得理会,闭着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好了,嬉笑玩耍也得有个分寸哪。”说着,起身走到回廊边,那儿有一张藤条摇椅,代助在椅上坐下之后,便发着呆陷入了沉思。门野自觉无趣,转身走向玄关旁他那间三畳(2) 大的房间,正要拉开纸门,却又听到回廊边传来话音。 “平冈说他今天要来?” “是呀。好像是说要来吧。” “那就在家等他吧。”代助打消了出门的念头。老实说,他最近对平冈的事一直很牵挂。 平冈上次拜访代助的时候,他的处境已经岌岌可危,据他自己表示,现在已看中了两三个职位,接下来,就是找人帮忙奔走关说。但从那之后究竟如何,却没再传来半点消息。代助曾到平冈下榻的神保町那家旅店两次。一次因为平冈出门了,没碰到;另一次平冈虽然在家,却正穿着洋服站在门槛上暴跳如雷地数落老婆……代助那天没有找人带路,是自己沿着走廊来到平冈的房门口,才会很意外又真切地看到了当时那幅景象。也就是在同一瞬间,平冈微微回头,看到了代助。“哦!是你呀!”平冈说这话时的表情和态度,完全看不出一丝欣喜。这时,平冈的老婆刚好也从房里探出脑袋,她一眼看到代助,苍白的脸孔“唰”的一下变红了。代助觉得不方便进门造访。虽然平冈嘴里嚷着:“来,进来坐吧。”代助却推辞道:“不,我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想着,不知你怎么样了,所以过来看看。如果你要出门,咱们就一起走吧。”说完,代助反而主动拉着平冈并肩走出了旅店。 那天,平冈一路上都在向代助抱怨。原本是想早点找间房子安顿下来,谁知手边的事情实在太忙,弄到现在也没找到住处。虽然旅店的伙计偶尔也会提供一些情报,但是过去一看,不是说前面的房客还没走,就是说现在正在粉刷墙壁,等等。直到他们各自乘车离去前,平冈都在絮絮叨叨地不断诉苦。代助听了也很同情,便表示愿意帮忙。“那就叫我家的书生帮你找找看吧。反正现在不景气,应该有很多空屋。”代助揽下任务后,便打道回府。 回家后,代助便如约派遣门野出去找房子。门野一出门,立刻找到一处条件恰好的地方,连忙领着平冈夫妇去看。回来后,门野又向代助报告说,平冈觉得房子还不错。代助听闻后又叮嘱门野,一定要确认清楚平冈究竟要不要租那间房子,因为介绍人必须向房东负责,若是平冈对那间房子不满意,还可以再带他到别处去物色。 “我说呀,你已经告诉房东,他们要租那间房子了吧?” “是的。刚才回来的路上我绕到房东那里,通知他们明天就要搬过去。”代助依然坐在椅上,脑中思考着那对夫妇的未来。他们这次搬回东京,又要重新在这儿安家落户了。平冈现在跟他三年前与代助在新桥分手时,已不可同日而语。他这几年的遭遇,等于在人生的阶梯上,不小心踏空一两级。好在他还没爬到很高的位置,从这一点看来,也可算是幸运。而且这次摔得也不算太重,还不至于引来世人的目光,只是平冈现在的精神状态,其实已经陷入混乱。代助这次第一眼看到平冈时,就立刻感觉出来。但他反观这三年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又立刻修正了想法。代助想,或许是我的心境投射到他身上,才会产生那种感觉吧?然而,代助后来到平冈的旅店去探访时,平冈连房间都没让他踏进一步,反而跟他一起离开了旅店。平冈当时的言行表情现在又重新浮现在代助眼前,他实在无法不觉得自己最初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想起平冈那时露出了某种表情。那双互相纠结的眉心,即使已遭受飞沙走石的打击,却仍毫无顾忌地掀动。那张嘴里吐出的字字句句,不论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代助却听出其中充满着急迫与悲哀。平冈的所有表现在代助看来,就像一个肺部孱弱的人正在葛粉冲泡的浓汤里沉浮,似乎马上就要窒息了。代助目送平冈跳进电车后,望着平冈迅速远去的背影,不禁低声自语:“他就这么急着……”说完,代助想起了平冈那位留在旅店里的妻子。 每次碰到平冈的这位妻子,代助从不喊她夫人,不论任何时候,代助总是如同她结婚前一样,左一声三千代,右一声三千代,叫着她的本名。那天跟平冈分手后,代助转身又朝着旅店走去,他很想跟三千代谈谈,却又觉得自己不该过去。走了几步,他停下脚步思索了一会儿,又完全想不出自己现在看看三千代有何不对。尽管如此,他还是心生畏怯,无法举步向前。其实,只要他肯鼓起勇气,还是能前往旅店,但对代助来说,要他鼓起这种勇气,却也是一件令他痛苦的事情,想来想去,也只好返身回家了。然而,回到自己家之后,他的心情变得很奇妙,心里老是七上八下,非常不安,还夹杂些悬念。代助便又出门喝酒。他的酒量很好,几乎可说是千杯不醉,这天晚上,代助喝得比平时还多。 “那时你一定是有什么毛病!”代助斜靠在椅上,用比较冷静的眼光责备着自己的影子。 “您叫我吗?”门野又跑进房间问道。他已换下和服长裤,脚上的布袜也脱掉了,露出两只像糯米丸子似的光脚。代助看着门野的脸没说话。门野也望着代助的脸孔,站在原处发了一会儿呆。 “咦?您没有叫我吗?哎呀!哎呀!”门野嘴里嘀咕着退出房间,代助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笑。 “阿姨,跟你说没叫我吧。我就说奇怪嘛,也没听到拍手什么的声音呀。”门野的声音从起居室传来,接着又听到门野和老女佣的谈笑声。 就在这时,代助正在期盼的客人来了。负责迎客的门野露出讶异的表情走进来,一直走到代助身边,还是满脸的讶异。“老师,那位夫人来了。”门野低声说。代助无言地离开座位,走进客厅。 平冈的妻子因为皮肤白皙,头发显得特别乌黑,天生一张鹅蛋脸,长得眉清目秀,细看之下,令人觉得她的眉目间飘浮着一种悲凉,很像旧日浮世绘里的女人。这次回到东京之后,她的气色好像比从前更糟了。代助第一次在旅店看到她时,心中不免一惊,最初以为是长途跋涉,火车坐得太久,身体还没恢复过来,细问之后才知道不是因为舟车劳顿,而是气色从来都没好过。代助听了觉得非常怜悯。 三千代离开东京后第一年,生了一个孩子,但是孩子刚出生没多久就死了。之后,三千代便得了心绞痛的毛病,一天到晚都病恹恹的。刚开始,她只是全身无力,拖了很长一段日子,始终都没恢复,这才请了医生诊治。谁知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告诉病人,或许是一种病名复杂的心脏病。接着医生又宣布说,如果真是那种心脏病,那可是不治之症,因为从心脏动脉流出的血液,会不断慢慢回流,这种病想要根治是不可能的。平冈听了医生的话,也慌了手脚,几乎想尽办法帮三千代调养身子。或许也因为调养得当吧,一年多后,三千代的身体恢复得很不错,精神也变好了,脸色几乎和从前一样鲜艳光润,三千代自己也颇感欣慰。然而,就在他们搬回东京前一个月,三千代的气色又变得很糟。不过医生认为,这次的问题倒不是出在心脏。虽说三千代的心脏现在还不算非常健康,但绝不像从前那么糟糕。医生诊断后表示,按照目前的状态看来,三千代的心脏瓣膜没有任何问题……以上这些过往都是三千代亲口对代助说的,代助听完之后望着她的脸孔说:“如此说来,毕竟还是因为忧虑,才变成这样吧。” 三千代有一双明艳的眸子,双眼皮的线条漂亮地重叠在一起。眼睛的轮廓又细又长,当她凝神注视物体时,不知为何,两个眼睛显得特别大。按照代助的推断,应该是因为她拥有一双漆黑的眸子吧。早在三千代嫁为人妻之前,代助就经常看到她这双眸子,直到现在,他对三千代的这双眼睛仍然记忆犹新。每当他忆起三千代的脸庞时,脸孔的轮廓还没显现,这双乌黑又带着湿润光泽的眸子,便“唰”的一下浮现在代助的眼底。 而现在,三千代被人领着穿过走廊,来到客厅,并已在代助面前坐下,一双美丽的玉手交叠着放在膝上,压在下面的那只手上戴着戒指,放在上面的那只手也戴着一枚戒指。这枚戒指的设计比较时髦,纤细的金框上镶着一粒很大的珍珠,是三年前代助送给她的结婚礼物。 三千代抬起了头,代助忽然看到那双眼睛,心中不免一震。 “火车到达东京的第二天,我就该跟平冈一起来拜访,但是因为身体不适,没法出门,后来就一直没机会跟平冈一起出门,所以拖延到现在,今天刚好……”说到这儿,三千代突然闭嘴不言,接着,又像是猛然醒悟似的忙着致歉,“上次你来看我们那天,平冈正好急着出门,真抱歉,那时太失礼了。” “其实你可以等一等再走嘛。”三千代又像撒娇似的补充说明着,只是语气显得很抑郁。听了这话,代助倒是想起了从前,这女人向来都是用这种语气说话。 “可是,那时你们看起来很忙啊。” “是呀!的确是很忙……不过,也没关系嘛。你都来了,那样实在太见外了。”代助很想询问,当时他们夫妻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又打消了主意。如果是在从前,就凭他跟三千代的交情,倒是可以半开玩笑地问道:“那时你好像被训了一顿,脸都红了呢。是你做了什么坏事吧?”但是三千代刚才撒娇的态度背后似有几分勉强,现在听了她的话,反而萌生悲惨的感觉,代助也就鼓不起劲儿跟她开玩笑了。 代助点燃一根烟叼在嘴里,脑袋又靠在椅背上,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 “好久不见了,我请你到外面去吃饭吧?”代助问。说完,他觉得自己这种态度,似乎已让这女人感受到少许的慰藉。 “今天就算了。我也没法停留太久。”说着,三千代朱唇微启,露出从前就有的那颗金牙。 “那,好吧。”代助举起两手交叠着放在脑后,抬眼望向三千代。三千代微倾上身,从腰带里掏出一个小型手表。这是代助买了珍珠戒指送给这女人的那天,平冈买给妻子的礼物。代助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天在同一家商店跟平冈分别买了不同商品,两人一起走出店门时,一面跨过门槛一面相视而笑。 “哎哟!已经三点多了。我还以为才两点呢……因为刚才还绕到别处去了一会儿。”三千代有点像自言自语似的解释着。 “那么赶哪?” “是呀。我想尽快赶回去。” 代助从脑袋后面抽回手来,弹掉了烟灰。 “过去这三年,你变得颇有家庭气息啦。真拿你没办法。”代助笑着说,语气里却像隐含着一丝苦意。 “哎哟!因为,我明天不是要搬家吗?”三千代的声音突然变得活泼起来。代助是真的忘了她搬家的事,但听到她这开朗的语调,便也顺口追问道:“那你为什么不等搬完了家,再过来好好聚一聚?” “可是……”三千代说了一半,似乎不知该怎么说下去,眉宇间露出困惑的神色,垂下眼皮看着地面,半晌,才抬起脸庞。只见她脸上浮起薄薄的红晕。“不瞒你说,我来这儿,是有事想请你帮忙。” 代助原就感觉灵敏,一听三千代这话,立刻明白她所说的“有事”是指什么。老实说,打从平冈抵达东京的那一刻起,代助早已隐约料到,自己迟早都得面对这个问题。 “什么事?别客气,告诉我吧。” “能不能借我一点钱?”三千代这话说得像个孩子似的天真无邪,但她的双颊还是变得通红。代助想到平冈如今的境地,竟让这女人遭受如此羞耻的经历,实在令人感到不堪。代助详细询问缘由后才明白,三千代借这笔钱并不是为了明天搬家或是给新家添购家具。原来,当初平冈离开支店时,曾在当地借了三笔钱,其中的一笔,现在非还不可了。据说平冈曾跟对方约定,到达东京之后,肯定会在一星期之内归还,而且因为某种理由,这笔钱不能像其他两笔那样拖欠,所以平冈到达东京的第二天起,就忧心忡忡地到处奔走,却始终没有头绪,实在是不得已了,才叫三千代过来向代助求助。 “就是跟支店长借的那笔钱吗?” “不,那笔钱不管拖欠到什么时候都没问题,这笔钱要是不还的话,就糟了。因为在东京帮我们活动的那位先生会受到影响。” 原来是这么回事,代助这才恍然大悟,接着又问三千代需要多少钱。“五百多一点。”三千代说。“怎么,才这么一点哪。”代助心想,但其实他自己手头上一毛也没有。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虽然看起来可以随意花钱,其实根本一点也不能随意。 “怎么还欠着别人那么多呢?” “所以一想到这些,就心烦呀。可我自己也生了那场病,总觉得有些内疚。” “是你生病时花的钱吗?” “不是啦。药钱什么的,总是有限的。”三千代没再多说什么,代助也没有勇气继续追问下去,只望着三千代那张苍白的脸孔,越看越觉得茫然的未来令他不安。 (1)  安德烈耶夫(1871-1919):俄国小说家,剧作家。早期作品继承了杜思妥耶夫斯基和契诃夫的传统,描写现实生活中小人物的心理。而在后期的《红笑》《七个被绞死的人》中,则放弃传统叙事手法,具有浓重的象征主义和表现主义色彩。 (2)  畳:三张榻榻米大小。 [book_title]五 第二天,门野一大早就雇了三辆人力板车,到新桥车站去取平冈的行李。这些行囊其实早就送到了,只因他们始终没找到住处,才一直存放在那儿。这项任务如果算上来回的时间,还有在车站装载行李的时间,不论如何都得花费大半天。代助早上一起床,就忙着叮嘱门野说:“你还不赶紧去,到时候会来不及哟!”门野却还是跟平时一样的腔调答着:“不要紧。”因为他向来没有时间观念,才答得如此悠闲吧。等到代助向他解说之后,门野这才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代助接着又吩咐他:“行李送到平冈家之后,你要帮着打理。等所有物品都处理完了,才能离开。”门野听了,又是一副轻松的语气说:“好的,明白了。您放心吧。” 门野出门后,代助留在家里读书,一直读到十一点多。他突然想起有个叫邓南遮(1) 的作家,据说他家的房间分别涂成蓝红两色。根据邓南遮的解释,他发现人类的两大生活情调总是脱离不了这两种颜色。譬如音乐室或书房等需要兴奋情绪的房间,最好尽量涂成红色,而像卧室或休息室之类需要精神安定的场所,则尽量以接近蓝色的色彩装饰。邓南遮提出这种看法,显然是想利用心理学说来满足他作为一名诗人的好奇心。 但是像邓南遮那样容易受到刺激的人,怎么会需要浓烈的鲜红?这种颜色一望即知是属于兴奋的色彩吧。想到这儿,代助觉得非常不解。就拿代助自己来说,每当他看到稻荷神社的鸟居时,心里总是不太舒服,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自己永远都能躲在绿色世界里浮游沉睡,就算只能把脑袋伸进那个世界也好。他又想起有次在画展里看到一位名为青木(2) 的画家展出的作品,那幅画里有个高大的女子站在海底。在那么多作品当中,他觉得只有那幅作品看着令人心旷神怡。也可以说,那就表示他也希望自己能够沉浸在画里那种安静沉稳的情调里。 代助从屋中走到回廊。院中一片青葱翠绿,直向远处延伸而去。花儿不知何时早已凋谢,现在已是新芽萌发的时期。鲜艳欲滴的嫩绿仿佛要扑面而来,令人看着心情舒畅。眼前这幅景致虽然鲜艳夺目,却也蕴含着几分沉稳,代助喜滋滋地戴上鸭舌帽,直接穿着铭仙绸的居家和服就步出家门。 到了平冈的新家门外一看,门是打开的,屋里却空空如也,行李好像还没送到,平冈夫妇似乎也不在,只有一个车夫模样的男人独自坐在回廊边抽烟。代助向那人打听了一番,男人回答:“他们刚才来过了,看这情形,恐怕得弄到下午才能搬完,所以他们又回去了。” “老爷跟夫人一起来的?” “是呀。一起来的。” “然后又一起回去了?” “是呀。一起回去的。” “行李马上就会送来吧。辛苦你了。”代助说完,又重新返回大路。 他步行走到神田,并不想绕到平冈的旅店去,但那两人的事情又让他牵肠挂肚,尤其是平冈的妻子更是令他挂怀,便转身前去探望。到了旅店一看,夫妻俩正坐在一块儿吃饭。女佣捧着托盘站在门槛里面,背对着门外。代助便从女佣身后向门内打了声招呼。 平冈像是吃了一惊,抬眼看着代助,眼中布满了血丝。“因为我这两三天都没有好好睡觉。”平冈说。“你这说法太夸张啦。”三千代说着笑了起来。代助虽然心生怜悯,倒也放了心,便不再打扰,转身出门,先吃了饭,又去理发,然后才到九段上办了点事,回家的路上又重新绕到平冈的新家。只见三千代用一块长方形大手帕裹着发髻,友禅花绸的襦袢下裸露在外面,身上斜挂一条布带,高高撩起和服的长袖,正忙着处理行李,旅店里伺候他们的那名女侍也来了。平冈坐在回廊边忙着解开行囊,一眼看到代助来了,便笑着招呼道:“快来帮忙吧!”门野已脱掉和服长裤,里面的和服下摆也卷起夹在腰带里,正在帮车夫一起将双层橱柜搬进客厅,他对代助说:“老师,您看我这身打扮如何?可别笑我哟。” 第二天早上,代助坐在早餐桌前,像平日一样喝着红茶。门野刚洗完脸,整张面孔闪闪发光地走进起居室。“昨晚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昨天实在累坏了,就打了一会儿瞌睡,结果完全没听到您回来……您看到我在打瞌睡了吗?老师好坏哟。大概几点回来的?您那么晚才回来,是到哪儿去啦?”门野又像平日一样,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啰唆了半天。 代助露出认真的表情问道:“你帮他们整顿妥当了吧?” “是,统统都整理好了,可累坏我了。跟我们搬家的时候不一样,好多大件的家具呀。那位夫人站在客厅中央,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一副呆呆的模样,真的好好笑。” “她身体不太好嘛。” “看起来好像真的不太好。我就觉得她脸色有问题,跟平冈先生大不相同。那个人的身体真棒。昨晚我跟他一起去洗澡,那体格可惊人了。” 不一会儿,代助重新回到书房,一连写了两三封信。一封写给他在朝鲜统监府(3) 工作的朋友,感谢对方先前寄来的高丽烧(4) ,另一封写给他在法国的姐夫,拜托他帮忙买些廉价的塔那格拉(5) 。 午后,代助出门散步经过门野的门外时,偷瞄了一眼,发现门野又倒在那儿呼呼大睡。代助看到他那两个天真烂漫的鼻孔,心里很是羡慕。说实在的,昨晚他倒在那儿翻来覆去睡不着,难熬得要死。平时放在枕边的怀表整夜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简直吵死人,代助最后没办法,只好把它塞到枕头下面,谁知嘀嗒嘀嗒的声音依然吵得脑袋发晕。他听着那声音,所有属于潜意识的部分都掉进黑暗的深渊,脑中却始终忘不了那根缀补黑夜的缝衣针,正在一步一步毫不停留地从他脑中走过。更奇怪的是,那针脚向前的嘀嗒声竟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丁零丁零的虫鸣声,好像正从玄关旁那棵美丽盆栽的叶缝里不断冒出来……现在回想起昨夜那个梦,他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连接沉睡与觉醒之间的那缕细丝。 代助这人不论对任何事,只要心中生出了兴趣,就喜欢追根究底,彻底研究一番。更何况,他的头脑也不笨,虽然深知自己这种习性有点傻气,反而更加不肯放过好奇的事物。譬如三四年前,他为了弄清自己平日究竟如何陷入熟睡而做过一些尝试。每天晚上,他先钻进棉被躺下,等到睡意逐渐降临的瞬间,脑中却突然灵光一闪:“啊!就是现在!我就是这样睡着的。”就在灵感浮现的那一秒,他立即惊醒了。又过了一会儿,待他重新感到睡意时,不禁又再叹道:“啊!就是现在!”那段日子,代助几乎每晚都被这好奇心害惨了。同样的剧情总得重复两三遍,弄到后来,连他自己也受不了,一心只想摆脱这种痛苦,同时也深感自己实在愚蠢。其实代助心里很明白,就像詹姆士(6) 所说的,若想探究原本模糊不清的事物,借此厘清从前怀抱的疑问,等于点着蜡烛研究黑暗,摁着陀螺观察陀螺运转,照这样下去,自己一辈子都别想睡觉了。然而,心里虽然明白这个道理,每天一到晚上,代助还是不时会被惊醒。 这种痛苦的现象大约持续了一年多,后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总算逐渐消失了。现在再把昨夜的梦境跟当时的困境两相对照,心里不禁感到好笑。因为他觉得抛开自己理智的一面,以最原始的状态走进梦乡,这种过程才比较有趣。代助也有点好奇,说不定这种状态就跟发疯的时候一样。代助自认以往从未激动得失去过理智,所以他坚信自己不会发疯。 接下来的两三天,代助或门野都没听到平冈的任何消息。第四天下午,代助受邀到麻布的某户人家参加园游会。男女宾客人数众多,主宾是个身材极高的男人和他戴着眼镜的夫人,男人据说是英国的国会议员还是实业家(7) 之类的人物。夫人是个美女,美得令人觉得她到日本这种国家来有点可惜。这位夫人满面得意地撑着一把岐阜县特产的手绘阳伞,也不知她是从哪儿买来的。 这天天气非常好,天空一片蔚蓝,身穿黑礼服的宾客站在宽阔的草地上,从肩头到背脊都能确实感觉出夏日已经来临。那位英国绅士皱着眉抬头眺望天空,“真美呀!”男人说。“Lovely!”(可爱)他的夫人答道。两人说这话时的声调显得特别昂扬有力。代助心想,英国人表达赞美的方式真是特别! 主宾夫人也跟代助搭讪了几句,但是谈不到三分钟,代助就找不到话题,便立刻退到一旁。 很快,另一位穿着和服、特意梳了岛田髻(8) 的小姐,还有一位曾在纽约经商多年的男人即刻插嘴接过话题。这个男人向来自认是英语天才,凡是这种说英语的集会,他是一定要出席的,不但喜欢跟日本人用英语聊天,更喜欢在餐桌上用英语发表即席演说。此人还有个毛病,不论说些什么,说完之后,总是发出一阵觉得有趣极了似的大笑,有时笑得连英国人都不免讶异。代助真想劝他不要再这样傻笑了。那位小姐的英语说得也很不错,据说她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曾对英语下过一番功夫,家里还请了美国女人当她的家庭教师。代助对她的英语非常佩服,一面听一面想:“她的语言天分倒是比她的容貌强多了。” 代助今天之所以受邀,倒不是自己认识主人或那对英国夫妇,主要是受到父亲和兄长的社交地位庇佑,才收到了请柬。他走进会场后,便四处闲逛、打招呼,不停地向宾客点头致意,不一会儿,他发现哥哥也站在宾客当中。 “哦,你来啦。”哥哥看到他,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连伸手举帽的礼节都省了。 “天气真好哇。” “嗯!很好!”代助的身高并不算矮,但是哥哥又比代助更高一些,再加上最近这五六年,哥哥的身材逐渐发福,所以体形看起来非常魁梧。 “您看如何?哥哥也到那儿跟外国人聊两句吧?” “不,我可不行。”说着,哥哥脸上露出苦笑,又用手指拨弄着吊在胖肚子下面的金锁链。 “外国人说话太夸张了,简直夸张得过分。像他们那样赞美天气,连天气都不敢不好了。” “他们那样赞美天气了吗?真的呀?但你不觉得天气稍嫌太热?” “我也觉得太热了。”诚吾和代助像是彼此约好了似的,一起掏出白手帕擦拭额头,两人的头上都戴着厚重的丝绸礼帽。 兄弟俩一起走到草地边的树荫下驻足小憩,四周没有半个人,对面远处正要展开余兴节目,诚吾放眼眺望,脸上的表情跟他在家时没有两样。 “像哥哥这样的身份地位,不管在家休息也好,出门做客也好,心情都不会再有什么起伏吧?一个人要是对世事都习以为常,活着也就没什么乐趣,会感到很无趣吧?”代助思索着,眼睛望着诚吾。 “今天父亲怎么没来?” “父亲去参加诗会了。”诚吾回答时的表情一如平日,代助看了觉得有点可笑。 “那嫂子呢?” “在家接待客人。”下次碰到嫂嫂,她又要抱怨了吧。代助想到这儿,心中又忍俊不禁。 他知道诚吾一天到晚忙东忙西,而其中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参加这类聚会。诚吾对这类活动从未表现厌烦,也没表示不满,他毫不收敛地大吃大喝,跟女人嬉笑闲聊,不论何时,他从未表露疲态,也不过分嬉闹。遇到任何事情,他都能平淡以对,体形则一年一年逐渐增胖,代助对他这些特长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诚吾经常出入私人会所或餐厅,有时与人共进晚餐,有时应邀出席午宴,偶尔也前往俱乐部与人欢聚,或到新桥车站为人送行,又或在横滨迎接宾客,甚至还要到大矶(9) 奉承那些有权有势的商贾政客,每天从早到晚忙着出席各种集会,脸上却看不出悲喜,代助想,或许只能说,哥哥早就习惯了这种日子,就像漂游在海里的海蜇,感觉不出海水的咸腥了吧。 不过代助觉得这倒也是件值得欣慰的事情。因为诚吾跟父亲不同,不会用那些啰唆的理论来教训自己。像什么主义啦、思想啦、人生观啦之类无聊的东西,从不会自诚吾嘴里冒出来,他也搞不清诚吾脑中到底有没有这些东西,而诚吾从来也不曾积极地否定这些主义、思想或人生观。代助觉得哥哥真的是个平凡的好人。 然而,这一点却又益显哥哥是个无趣的人。若要论起聊天的对象,他觉得嫂嫂比哥哥有趣多了。每次碰到哥哥,他总是开口就问“过得如何”,接下来,不是说什么“意大利发生地震了吧”,就是说“土耳其的国王被推翻了”,或者是“向岛那边的樱花已经谢了”“横滨的外国船上有人在船底养了一条蟒蛇”,再不然,就是“有人被碾死在铁轨上”之类,总之,全都是登在报上的新闻。像这种不痛不痒的话题,他的脑袋里不知装了多少,好像永远都说不完。 但另一方面,诚吾有时又会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譬如像“托尔斯泰已经死了吗”之类。他甚至还问过代助“现在日本最了不起的作家是谁”。总之,诚吾对文学毫无兴趣且无知得令人惊异。他随口提出的疑问根本不涉及尊敬或轻蔑,因此代助回答时,也不必花费太大心思。 跟这样的兄长聊天,虽然缺乏刺激,却不至于发生口角,总是既轻松又愉快。只是哥哥整天都不在家,难得跟他碰上一面。若是哥哥哪天从早到晚待在家里,三餐都跟家人一起吃的话,那对嫂嫂、诚太郎和缝子来说,才是一件稀罕事呢。 因此,现在能跟哥哥并肩站在树荫下,代助觉得这真是个大好的机会。 “哥哥,我想跟您谈谈,您什么时候有空?”诚吾听了,只在嘴里反复念着“有空”这个字眼,脸上露出笑容,却不肯多做说明。 “明天早上怎么样?” “明天早上我得到横滨去一趟。” “那下午呢?” “下午我虽在公司,却有事要跟人商谈,你就是来了,也没空跟你慢慢聊。” “那晚上总可以吧?” “晚上是在帝国饭店。那对西洋夫妇明晚请我去帝国饭店,所以没空啊。” 代助噘起嘴唇瞪着哥哥,随即兄弟俩都笑了起来。 “你那么急的话,那今天怎么样?今天没问题。咱们难得碰到,一起吃顿饭吧?”代助立刻赞同。他以为哥哥会带他到俱乐部之类的地方吃饭,没想到诚吾突然表示想吃鳗鱼。 “戴着礼帽去鳗鱼店,我还是头一回呢。”代助犹豫不决地说。 “没关系啦。” 于是两人离开园游会,一起乘车来到金杉桥头的鳗鱼店。店面是一栋古色古香的老屋,周围有小河流过,河边还种着柳树,客室凹间的梁柱早已泛黑,凹间旁有一座饰物架。代助看到兄弟俩的礼帽并排倒放在架上,忍不住说了一句:“看起来真有趣!”这间位于二楼的客室,已把纸门全部拉开,两人盘腿而坐,感觉比参加园游会更有情趣。 兄弟俩愉快地喝着酒,哥哥似乎并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打算跟弟弟吃吃喝喝,随意聊聊,代助也不知不觉地跟着哥哥吃得很高兴,差点就忘了最重要的事情。等到女侍端上第三瓶日本酒离去后,代助这才向哥哥提起正事。而他这件正事,当然就是上次三千代向他借钱的事。 老实说,代助活到这么大,还从没开口向诚吾要过钱。早些年刚从学校毕业那段时期,代助倒是因为玩艺伎而欠过一些债,后来也是哥哥帮他解决的。当时他以为哥哥会痛斥自己一顿,谁知哥哥只说了一句:“是吗?你这家伙也真叫人头痛啊。”说完,哥哥还叮嘱代助:“别让父亲知道这件事。”后来,是由嫂子出面帮代助还清了欠款。哥哥从头到尾都没责备过代助一句。所以从那时起,代助一直对哥哥心怀畏惧。他虽然经常觉得零用钱不够花,但每次一闹穷,只要找嫂嫂想想办法,也就啥事都解决了。像这次为了要钱而直接找哥哥商量,代助可从来没干过。 代助眼里的诚吾就像个没有把手的茶壶,让人不知该从何处下手,但也因为如此,代助才觉得这件事应该很有趣。 他先随意闲聊了几句,之后才说起平冈夫妇的遭遇。诚吾倒没有露出厌烦的表情,嘴里不停地应着:“嗯!嗯!”一面喝酒一面倾听代助叙述。最后说到三千代来借钱这一段,诚吾还是不断回应:“嗯!嗯!”代助觉得无奈,只好对哥哥说:“所以,我觉得她很可怜,就答应帮她想想办法。” “哦!是吗?” “您看如何?” “你有钱?” “我是一文不名啦,所以打算去借。” “向谁借?” 代助从一开始就想把话题扯到这儿,这时便语气坚定地说:“我想向您借。”说完,他重新望着诚吾的脸孔。 哥哥脸上的表情依然跟刚才一样。半晌,他才轻描淡写地说:“这件事,你还是别管了。”代助追问理由,诚吾认为碰到这种问题,其实很容易判断,这跟交情或义气扯不上关系,日后也不必担心对方不还钱给自己带来损失,他认为代助只需冷眼旁观即可,到时候问题自然会有办法解决的。 诚吾为了证明自己的想法正确,还举了好几个例子。譬如他手下有个叫藤野的男人,租了一间长屋(10) 居住。最近藤野的远房亲戚把儿子送到他家来寄居。那孩子来了之后,又突然收到征兵体检通知,必须立刻赶回家乡。男孩家人事先寄来的学费和旅费,却已被藤野花个精光。所以藤野跑来找诚吾帮忙,想请诚吾暂时借点钱给他。诚吾当然连面都不肯见,还叮嘱妻子不要帮忙。尽管如此,那孩子后来也赶在最后期限之前回到家乡,体检也都通过了。说到这儿,诚吾又举了另一个例子。据说那个藤野还有一个叫什么的亲戚,也把房客交来的押金都用光,那个房客第二天即将搬出去,藤野的亲戚却没凑齐押金。所以藤野又跑来哭诉,不过诚吾仍然拒绝帮忙。而那位亲戚最后也没发生什么问题,照样把押金还给了房客……诚吾一连举了好几个例子,都是这类的故事。 “我看,一定是嫂嫂暗中帮助了别人。哈哈哈,哥哥真是有够傻的。”代助说着便放声大笑。 “什么?怎么可能?”诚吾脸上仍是一副自认有理的表情。说完,他端起面前的小酒杯送到嘴边。 (1)  邓南遮(1863—1938):意大利诗人、记者、小说家、戏剧家和冒险者。他常被视为墨索里尼的先驱,在政治上颇受争议。主要作品有《玫瑰三部曲》。 (2)  青木:指日本画家青木繁(1882—1911)。明治时代的西洋画家。 (3)  朝鲜统监府:日俄战争后的1906年,日本为了统治朝鲜,在现在的首尔设置的统治监察机关,1910年日本并吞朝鲜后,将这个机关改为朝鲜总督府。 (4)  高丽烧:朝鲜的李朝初期至中期烧制的陶器,也叫朝鲜烧。 (5)  塔那格拉:原是希腊古代城市名称,现在专指当地出产的小型民俗玩偶。 (6)  詹姆士(1842-1910):美国心理学家和哲学家,美国机能主义心理学和实用主义哲学的先驱,美国心理学会的创始人之一。 (7)  实业家:实业家在某种程度上可理解为企业家,但实业家的称号比企业家更具社会责任感、爱国心,能在国家危急存亡之际向国家伸出援手。 (8)  岛田髻:一种日本传统发型,最早出现于江户时代,直到明治、大正时代仍然流行,是日本最常见的一种女性发型。一般年轻女性或从事艺伎、游女(娼妓)等职业的女性都梳这种发髻。目前该发髻已成为日本文化的代表特色之一。 (9)  大矶:指神奈川县大矶町。当时有很多财政界名流把别墅建在大矶海边。 (10)  长屋:江户时代开始出现的一种低收入平民的住宅。当时从外地到江户谋生的市民因为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和财产,只能租屋居住。通常由房东建起一栋长方形木屋,里面并排分隔为数间,每户的面积非常狭窄,通常只有四畳半或六畳大小。没有浴室厕所,洗澡必须去公共澡堂,如厕只能使用公共厕所。 [book_title]六 诚吾那天始终不肯开口说出“我借钱给你”;代助也想尽量避免哭诉似的说什么“三千代好惨哪”“她太可怜”之类的话。尽管自己真心觉得三千代值得怜悯,但是哥哥对她一无所知,要让哥哥也对她生出同情,可没那么容易,而自己若是滔滔不绝地说上一堆感伤的词句,肯定也会被哥哥嗤笑,更何况,哥哥以前就有点看不起自己,所以代助决定按照平日的作风,依旧悠闲地跟哥哥谈天说地开怀畅饮。代助嘴里喝着酒,脑中同时也在思索:“像我这样,大概就是父亲所说的诚意不足吧。”但代助深信自己的品位还不至于那么低级,他不是那种哭闹着求人帮忙的人。他心里更明白,世界上最令人讨厌的,就是假哭假闹地装疯卖傻。再说哥哥对自己的脾气也摸得很清楚,代助想,若是自己玩弄这套把戏而露出马脚,岂不是毁了我一辈子的名节? 代助跟哥哥喝着酒,慢慢地,也把借钱的事抛到了脑后,为了两人都能喝得开心,他尽挑些不影响双方酒兴的话题,不过喝到最后,等到茶泡饭端上桌来,代助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拜托哥哥说:“不借钱给我也没关系,能不能帮忙给平冈安插个位子?” “不,这种人还是算了。再说现在也不景气。”说完,诚吾忙着将碗里的米饭呼噜呼噜地拨进嘴里。 第二天早上,代助躺在床上睁开眼,首先映入脑海的想法就是:想要让哥哥出力,必须先找他企业界的朋友从旁推动一下才行。只靠兄弟之情是办不成事的。 代助虽有这种想法,心中倒也没有埋怨哥哥不近人情。不,他反而认为哥哥这么做,是应该的。代助又想起自己当初花天酒地欠下的那笔债,当时哥哥毫无怨言地帮忙解决了,现在想来,他又有点好笑。那不如现在就跟平冈一起盖章签名,联名向别人借钱吧。如此一来,哥哥会怎么办呢?会不会像当年那样,帮自己解决债务呢?或许哥哥早已料到那一步,所以才拒绝帮忙吧?还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去做那种事,才打一开始就很放心地拒绝了? 若以代助目前的状况来说,他根本没有条件帮别人盖章借钱。代助自己也明白。但一想到哥哥是看出自己的弱点,才不肯借钱,他不免就想试探一下哥哥,如果自己跟平冈之间建立一种出人意料的连带关系,不知哥哥的态度会有什么变化……想到这儿,就连代助也觉得自己的心眼真是太坏了,不禁在心底发出苦笑。 但有一件事代助非常肯定。他知道平冈迟早会带着借据,来找自己当保人。 代助一面思索一面从床上起身。待他顶着满头湿淋淋的头发从浴室出来时,门野正盘着两腿坐在起居室里看报纸。一看到主人,门野立刻坐直了身子,折好报纸,推到主人的坐垫旁。 “《煤烟》(1) 好像很轰动啊。”门野送上报纸时大声说道。 “你在读吗?” “是。每天早上都读。” “有趣吗?” “好像,很有趣吧。” “哪里有趣?” “哪里有趣,您这么一问,我可为难了。不就是那个什么来着,好像,这小说毕竟还是写出了一种现代的不安吧?” “难道没闻到肉欲的气息?” “有哇。非常强烈。”代助闭上嘴不再说话。 他端着红茶的茶杯回到书房,在椅子坐下,呆呆地望着庭院,这时他才看到长满疙瘩的石榴枯枝和灰色树干的根部,冒出了许多混着暗红和暗绿的新芽。但是对他来说,这些新芽虽是突然出现在眼前,那种新鲜的刺激却很快就消失了。 代助的脑中现在没有任何具体的物和事。大脑就像户外的天气,正在安静又专心地运作。但在大脑底层,无数极细微又令人无法理解的东西却彼此推挤,就像无数小虫正在奶酪里面蠕动。不过,那块奶酪只要一直放在原处,就不会有人发现那些小虫,他现在丝毫感觉不出大脑正在微动,但是当大脑引起生理的反射动作时,他就得在椅子上变换一下身体的位置。 代助很少使用“现代”“不安”之类的字眼。虽然这些名词最近已经变成流行用语,几乎人人都挂在嘴上,但他觉得自己本来就属于“现代”,即使不付诸言语,也知道自己属于“现代”,而且他还深信,自己虽然属于现代,却也无须感到“不安”。 俄国文学里经常描写“不安”,代助认为应该归咎于俄国的气候和政治迫害,而法国文学描写“不安”,则是因为法国的有夫之妇喜欢搞婚外情。至于以邓南遮为代表的意大利文学里出现的“不安”,代助觉得是从彻底堕落产生的一种自我蔑视。也因此,他认为那些喜欢从“不安”角度描写社会的日本作家,他们的作品等于就是国外输入的舶来品。 至于人类对事物产生的另一种理性的“不安”,代助从前当学生的时候虽也体验过,但是那种不安每次发展到某种程度,便会突然停下来,之后又退回到不安尚未出现时的原点。这段过程很像抓起石头抛向空中。这么多年过去了,代助现在则认为,既然那是一块自己无法掌控的石头,还不如不抛为妙。对他来说,这种类似禅宗和尚所说的“大疑现前”(2) 的境界,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未知世界。只因他这个人天生聪颖,有时就难免想对各种事物进行心血来潮式的探究。 门野刚才赞美的连载小说《煤烟》,代助平时也在阅读。但今天看到报纸放在红茶茶杯旁边的瞬间,他却不想打开来看了。邓南遮笔下的主角都是不愁衣食的男人,他们挥金如土,尽情奢侈,最后变成无恶不作的坏蛋,这种结局倒也算是合情合理。但是《煤烟》的主角却是穷得活不下去的苦命之人,若不是因为爱情的力量,他们应该不会被迫走向那种结局。但不论是叫作“要吉”的那个男人,或是叫作“朋子”的那个女人,代助都不觉得他们是为了真爱才不得不遭到社会放逐。究竟是怎样的内在力量驱使他们行动?代助越想越无法理解。男主角处于那种境遇却能断然采取行动,显然他的内心并无不安。反而是优柔寡断、举棋不定的自己,才该算是不安分子呢。每当代助独自思考时,他总认为自己是个有主见的新时代青年,但他也无法否认,要吉那种有主见的新时代青年,显然又更胜自己一筹。过去,他是出于好奇心才阅读《煤烟》,但最近他发觉自己跟要吉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有时就不太愿意阅读这部小说。 代助坐在椅子上,不时移动一下身躯,觉得自己颇能沉得住气。半晌,他喝完了杯里的红茶,这才按照平日的惯例开始读书,大约读了两小时,中间都没有停顿。但读到某页的一半时,他又突然放下书,手肘撑着脸颊沉思起来。过了几秒,他拿起放在一旁的报纸,开始阅读《煤烟》,却还是念不下去,只好翻到社会版读了起来。一则新闻指出,这次高等商业学校学潮事件当中,大隈伯爵(3) 站在学生那边,他已对这次事件说了重话。读到这儿,代助想,大隈伯爵是想把学生拉进早稻田大学,才使出这种手段吧。想到这儿,他又把报纸丢到一旁。 到了下午,代助越来越觉得自己已经按捺不住,好像肚里生出了无数细小的褶皱,那些褶皱正在彼此推挤,互相取代,不断变换各种形状,有如正在进行全面性的波动。代助经常会受到这种情绪影响,但是到目前为止,他一直以为这无非是一种生理现象。现在,他有点后悔昨天跟哥哥一起吃了鳗鱼。他突然想出门散散步,再顺便绕到平冈家瞧瞧。但是他的目的究竟是散步还是平冈家,连他本人也不太清楚。代助吩咐老女佣准备和服,正要开始换衣服的时候,侄子诚太郎来了。只见他手里抓着自己的帽子,形状完美的圆脑袋向代助点了一下,便在椅上坐下。 “你已经放学啦?太早了吧?” “一点都不早。”诚太郎说完,笑着望向代助的脸孔。代助拍了一下手掌,叫来老女佣。 “诚太郎,要不要喝热巧克力?”他向诚太郎问道。 “要哇。” 代助便吩咐老女佣去冲两杯热巧克力,然后转脸调侃着说:“诚太郎,你一天到晚打棒球,最近你的手变得好大呀,简直长得比脑袋还大了。”诚太郎笑嘻嘻地用右手来回抚摸自己那圆圆的脑袋。他的手真的很大。 “听说我爸昨天请叔叔吃饭了。” “对呀。请我吃了,害我今天肚子很不舒服呢。” “您又神经过敏了。” “不是神经过敏,是真的。这都得怪哥哥。” “可是我爸跟我是那样说的呀。” “怎么说的?” “他说,你明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到代助那儿去一趟,让他请你吃饭。” “呵呵,叫我还他昨天请的客吧?” “是呀。他说,今天是我请的,明天轮到他请了。” “所以你才特地跑到我这儿来?” “对呀。” “真不愧是哥哥的儿子,咬住就不放了。那我现在请你喝热巧克力,还不够吗?” “热巧克力这种东西……” “不要喝?” “喝虽然也是要喝……”接着,代助细问了一番,这才弄清诚太郎真正的愿望。原来他想让叔叔在相扑公开赛开幕时,带他到回向院(4) 看比赛,而且他要坐在赛场正面最高级的座位。代助听完立即应允,诚太郎马上露出欢喜的表情,说出一句令人意外的话:“他们说,叔叔虽然不务正业,其实还是蛮厉害的。” 代助呆了几秒,只好无奈地应道:“叔叔很厉害,这不是大家都知道?” “可是我是昨晚才从我爸那儿听说的。”诚太郎解释道。据诚太郎转述,哥哥昨晚回家之后,跟父亲和嫂子三个人一起对代助评头论足了一番。不过因为是从孩子嘴里说出来的,细节也就无从推测了。所幸诚太郎是个比较聪明的孩子,居然能把当时谈话的片段内容记在脑子里。据说,父亲认为代助的将来没什么指望。哥哥却替弟弟辩解道:“代助虽是那样一个人,头脑却相当清楚。父亲可以暂时不必操心,任他自由发展吧。不会有错的!他迟早会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说到这儿,嫂嫂也表示赞成,认为代助肯定不会有问题,因为她在一个多星期前,找人帮代助算过命,那位算命师说,此人将来一定能成为人上人。 代助嘴里不停说着“哦”“然后呢”,很感兴趣地听着侄儿叙述,听到算命师这一段时,代助觉得实在太可笑了。过了一会儿,代助终于换上和服,走出家门,他先送诚太郎回家,再转身走向平冈的住处。 最近这十几年当中,日本的物价突然飞涨,一般中产阶级(5) 的生活越过越苦,这种趋势尤以平民的住宅条件为最佳代表。而平冈的这栋房子,更是造得既粗劣又难看。尤其在代助看来,简直是糟糕透顶。譬如从院门到玄关的距离,连两米都不到,院门与后门也离得很近,屋后和两侧更是密密麻麻挤满了同样狭隘的小屋。因为东京市的贫困人口正在不断增加,那些资金少得可怜的资本家都想趁机赚取二成甚至三成的暴利,所以这些小屋也就成了人类生存竞争的纪念品。 诸如这类房屋,现在早已遍布整个东京市,特别是在偏远地区,简直就像梅雨季的虱子,每天正以惊人的增殖率不断繁殖。代助把这种现象称之为“走向败亡的发展”,而这正好也是日本现状的最佳代表。 住在这种房子里,就像身上披着石油罐底焊成的四方形鳞片。任何人住进去,肯定会在半夜被那梁柱爆裂声惊醒。房屋的门板上必定看得到木材的节孔,纸门必定跟门框的尺寸不合。凡是脑中只想着如何利用老本赚点利息作为每月生活费的人,都会租赁这种房屋,然后成天困居在陋室里。平冈也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代助走到平冈家的院墙外面,首先抬头看了屋顶一眼。不知为何,漆黑的瓦片冲击了他的心灵,这些毫无光泽的泥土薄片,好像不管再吸多少水,也不会满足。玄关前的地面,零星地散落着一些草屑,都是搬家那天解开草编包装时落下的。代助走进客厅时,平冈正坐在桌前写一封长信。三千代在隔壁的房间里,只能听到衣橱把手撞击的咔哒咔哒声从那儿传来。她身边放着一个打开的大型柳条衣箱,箱里露出半截漂亮的襦袢衣袖。 平冈连声嚷道:“真抱歉,请等我一会儿。”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代助一直注视着衣箱和襦袢,还有不时伸进衣箱的那双纤纤玉手。两个房间之间的纸门敞开着,不像要关起来的样子,只是三千代的脸庞藏在暗处,无法看清。 不一会儿,平冈终于把笔抛在桌上,坐直了身子。看来他似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写完这封重要的书信,不但写得两耳发红,就连眼里也布满了血丝。 “你还好吧?最近多亏你帮忙了,真的非常感谢。本想亲自登门向你道谢的,却一直没有过去。” 平冈说这话的语气,一点也不似在为自己辩解,倒有点像在挑衅代助。他身上只穿着和服,里面没穿衬衣,也没穿衬裤,就那样盘腿而坐,胸前的领口也没合拢,露出了少许胸毛。 “还没安顿下来吧?”代助问。 “安顿什么,恐怕这辈子都没法安顿啦。”平冈说着,好像非常焦躁似的从鼻孔里连连喷出烟雾。 代助明白平冈为何对自己表现出这种态度,其实他并不是针对代助,而是针对整个世界,不,应该说,平冈这种态度是针对他自己,想到这儿,代助反而对平冈生出了怜悯。但是像代助这么敏感的人,平冈那语气听起来实在令人不悦,幸好代助并不想跟他计较。 “房子住得还好吗?隔间的设计好像还不错嘛。” “嗯。哎呀!就是不好也没办法呀。虽然想搬进看中的房子,但只有炒股票才有可能吧。听说东京最近兴建的好房子,全都是炒股致富的人造的。” “或许吧。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造一栋那种好房子,不知有多少人家的房子要被拆掉呢。” “所以他们才更觉得住得舒服哇。”说着,平冈放声大笑。就在这时,三千代走了进来。“最近给您添麻烦了。”她向代助轻轻打声招呼,然后在榻榻米上跪坐下来,将手里拿着的一卷红色法兰绒放在代助面前让他看。 “这是什么?” “婴儿的衣服。以前做的,做好之后就没动过,一直收着没拿出来。刚才被我从箱底翻出来了。”三千代说着,解开衣带,把两个衣袖向左右摊开。 “你们看!” “怎么还藏着这种东西?快点拆了做抹布吧。” 三千代也不回答,只顾欣赏着摊在膝上的婴儿和服。 “跟你身上那件,用的是同一块料子。”说着,她抬头看着丈夫。 “这件?” 平冈身上穿一件飞白布(6) 的夹衣,里面套一件法兰绒襦袢,没穿内衣。 “这已经不能穿了。太热了,受不了。” 代助这时才终于看见从前的平冈。 “夹衣下面还穿法兰绒,的确有点热。该换襦袢了。” “嗯。我嫌换衣服麻烦,所以还穿着。” “跟他说脱下来洗一洗,他就是不肯。” “不,马上就脱。我也穿不住了。” 说到这儿,话题总算不再绕着死掉的婴儿打转,气氛也比代助刚进门时活络了一点。平冈提议说:“好久不见了,一起喝杯酒吧。”三千代表示要先收拾一下衣物,但她拜托代助一定要留下来,说完,便起身走向隔壁房间。代助望着她的背影,下定决心,一定要想办法帮她凑足那笔钱。 “找到工作了吗?”代助问。 “嗯!这个嘛,好像找到了,又好像没找到。找不到的话,我就休息一阵。反正慢慢地找,总是会找到的。” 平冈的语气虽显得悠游,但是听在代助耳里,只觉得他已找得心急。代助本想将昨天跟哥哥的交谈告诉平冈,现在听了他这番话,便决定暂时还是别说了,否则倒像是故意撕破了对方努力维持的颜面。更何况,关于借钱的事,平冈到现在一个字也没跟自己提过,所以也没必要挑明了说出来。只是,自己一直这么默不出声,平冈心里肯定恨死了。代助想,一定在骂我是个冷漠的家伙吧。然而,对于这类指责,他早已无动于衷。事实上,他也不觉得自己是个热情的人。如果从三四年前的角度来看现在的自己,或许会觉得自己很堕落,但如果用现在的眼光来看三四年前的自己,又会觉得,当时的自己过分强调义气,也有点滥用义气。如今的代助则认为,与其花费那种可悲的工夫,拿着黄铜镀金假装纯金,还不如从头到尾就承认自己只是黄铜,承受黄铜应得的蔑视,这样反而自在些。 代助现在甘心以黄铜的面貌示人,倒不是因为突然遭狂澜,受到了惊吓才顿悟。并不是这种类似小说情节的经历使他发生改变,而只是因为他拥有特殊的思考与观察能力,才能逐渐剥去包裹在自己外表的层层镀金。代助认为自己身上这层镀金,大都是父亲帮他镀上的。当时的父亲看起来就像一块纯金,大部分的前辈看起来也像纯金,只要是受过相当程度的教育,人人都像纯金。代助因而觉得自己这种镀金十分不堪,对此感到非常焦躁,也想快点变成纯金。但是当他目睹那些人纯金外表下的真面目之后,又突然感到自己似乎在枉费心力。 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这三四年之间,自己身上发生了许多变化。平冈随着他所经历的一切,应该也有很多改变吧?若是从前的自己面对眼前的状况,他会想在平冈面前展现义气,所以就算跟哥哥吵架,与父亲争执,也一定会想办法帮忙平冈解决问题吧,还会跑到平冈家来,拿自己为他所做的一切来吹嘘一番。不过,会期待他那样做的人,毕竟只是从前的平冈,现在的平冈似乎并未把朋友放在眼里。 想到这儿,代助只拣些重要的事随便说了一两句,便跟平冈开始闲扯,聊了一会儿,酒菜端了上来,三千代亲手端起小酒瓶替代助斟酒。 平冈渐渐有些醉意,话也变多了,不过这家伙无论喝得多醉,却从来不会失态,反而显得兴致勃勃,态度里充满欢娱的气氛。每当他喝到这种程度时,不但嘴巴会比其他醉鬼更加能言善道,有时甚至还提出一些严肃的问题,以跟对方较量口才为乐。代助想起从前常把啤酒瓶排在自己跟平冈两人之间,然后展开一场唇枪舌剑。但是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每次平冈喝成这样时,他才觉得平冈比较容易交流。而且平冈自己也常嚷嚷说,咱们再来酒后吐真言吧!现在,他们之间的交情已比那时疏远了许多,也很难再拉近了。对此两人心中都很明白。平冈到达东京的第二天,当他们分隔三年之后又重新聚首时,代助和平冈都发现,他们早已从对方的身边退场了。 但是今天很奇妙。平冈喝得越醉,也越像从前的他。酒精转到他体内的某些部分,似乎让当下的经济和眼前的生活给他带来的痛苦、不平、焦躁……全都一起麻痹了。平冈发表的谈话内容一下子飞跃到其他的某种层面。 “我是失败了。但我就算失败,还是继续工作,将来也会继续干活。你看到我失败,就在心里讥笑我……你说不会笑,但这种话,其实就等于在笑,不过我也无所谓啦。对吧?你就是在笑我。你虽然讥笑别人,可是自己不也一事无成?你对这个世界总是照单全收。换成另一种说法,你就是个无法展现自我意志的男人。你说自己没有意志?那是说谎。因为你也是人哪。你肯定经常心怀不满,这就是最好的证明。我这个人呢,必定要在现实社会里展现自我意志,还得要掌握到现实社会已按照我的想法有所改变的确实证据,否则我根本活不下去。一定要这样,我才觉得自己有存在的价值。而你却只会用脑袋思考。就因为你只会胡思乱想,所以脑袋里面和脑袋外面的世界是分开的,分别各自存在。但你却一直忍耐这种极端不协调的状态,这种隐忍,就是一种无形的极度失败。为什么?你听我说呀。如果我碰到这种极端不协调,会向外寻求发泄,而你却忍着,把它压到心底。或许你只要学我发泄掉,失败的程度就能减轻一点吧。然而,现在却是你在耻笑我,我则不能笑你。不,应该说,我虽然很想笑你,但以世俗的眼光来看,我是不可以笑你的,不是吗?” “你可以笑我呀。因为在你笑我之前,我已经在笑自己了。” “别骗人了。三千代,你说是吧?”三千代从刚才就一直默默地坐在一旁,丈夫出乎意料地征求她的同意时,不禁微微一笑,转眼看着代助。 “三千代,我是说真的。”代助说着,伸出酒杯,接了一杯酒。 “你就是说谎。不管我老婆怎么帮你辩解,都是谎话。反正你这家伙既嘲笑别人,也嘲笑自己,你的脑袋可以双管齐下地活动,所以我也搞不清真假的分别了……” “别开玩笑啦。” “才不是开玩笑呢。我是说真的。其实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你不会做这种事,现在完全不同了。三千代,对吧?长井在任何人眼里看来,都是神气兮兮的。” “可是我从刚才一直在旁边看着你们,好像你才比他神气呢。” 平冈哈哈大笑起来。三千代端起小酒瓶走向隔壁房间。 平冈夹起小膳桌上的酒菜吃了几口,低着脑袋,嘴里嘎啦嘎啦地嚼着,半晌,才抬起醉醺醺的两眼说:“难得今天醉得开心。喂!你好像并不开心哪。这怎么行呢?我都变回从前的平冈常次郎了,你不变回从前的长井代助,说不过去呀。请你务必回到从前的模样,开怀畅饮。我现在就开始喝,你也多喝些吧。” 代助从这段话里,听出平冈真的很努力地想要恢复从前那种率直和天真。他被这段话打动了,但同时又觉得,这不是等于强迫自己把前天吃下肚的面包吐出来还给平冈吗? “你这家伙呀,每次一喝酒,虽然满嘴的醉话,头脑大致还是清醒的,所以我就不客气对你说了。” “对了!这才像长井啊!”听到这句话,代助突然又懒得再跟平冈啰唆了。 “喂,你还清醒吧?”代助问。 “清醒得很。只要你是清醒的,我永远都清醒。”说完,平冈睁眼看着代助的脸孔。这家伙确实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清醒。 代助这才开口说道:“从刚才到现在,你口口声声攻击我,一直说我不工作,我都没说话。我确实就像你说的那样,一直没工作,所以才没有搭腔。” “你为什么不工作?” “为什么不工作?这也不能怪我。应该说是时代的错误吧。说得更夸张一点,我是看到日本跟西洋关系不好,所以不找事做。先不说别的,哪个国家会像日本这样,借了一屁股债,弄成这副穷兮兮的模样?你想想看,这笔债哪年哪月才能还清?当然啦,外债嘛,迟早是会还的。但也不能老是指望外债呀。可是日本这个国家,不向西洋借钱,根本就无法支撑下去。这样一个国家,还要以一等强国自居,拼命想要打肿脸,挤进一等强国之列。结果变成表面看起来像是一等强国,实际上,各方面发展的深度早已大幅度降低。正因为日本这么爱面子,更令人悲哀。这就像青蛙吹大肚皮要跟牛比赛谁巨大。我告诉你吧,肚皮马上就会吹破的。等着瞧好了!而且吹破肚皮带来的影响,马上就会落在我们每个人的头上。但是像我们这样受到西方压迫的国民,却根本没有工夫多用脑筋思考,也想不出什么对策。全体国民受的是最低限度的教育,干着上面指派的工作,全都忙得团团转,全国人民现在都是神经衰弱的患者。你和周围的人聊聊看,我告诉你,那些人大都是笨蛋。他们脑子里能想的,除了跟自己有关的事,还有自己今天这一刻该做的事,其他什么都不思索。可是这也很无奈,他们早就疲倦得无法思考了。精神的疲惫和肉体的衰弱,总是会带来不幸。不仅如此,道德的败坏立刻就会随之而来。你再放眼四望日本全国各个角落,看不到一块发光的土地吧?整个世界一片漆黑。我一个人站在那世界里,能说什么?又能做什么?毫无一点办法!我本来就是个懒散的人。不,应该说,是跟你开始交往之后,才变得懒散了。那时,我在你面前装出一副很有办法的架势,你以为我前途无量了。当然啦,如果今天的日本社会在精神、道义或体质等各方面,大致尚属健全的话,我还真是前途无量。那样的话,我会有干不完的差事,也能找到各种帮我驱除懒散的刺激。然而,目前这种状态是不行的。如果世界一直像现在这样,我大概就只能一个人活着,然后就像你说的,我会毫不抗拒地接受整个世界。只要能在这世界里,不断接触到最适合自己的东西,就已心满意足了。我可不会强迫别人接受我的想法。” 说到这儿,代助停下来吸了口气,转眼望着三千代,她似乎感到很无聊。代助很客气地问道:“三千代,你觉得我的想法如何?像我这样优哉游哉,不是很好吗?不赞成我的想法吗?” “我觉得你这种又像厌世、又像优哉游哉的想法,有点难懂。我可一点也不明白。不过,我看你很像是在自欺欺人哟。” “是吗?哪个部分?” “哪个部分啊?欸,你说呢?”三千代看着丈夫说。平冈正把手肘压在大腿上,撑着脸颊沉默不语。尽管嘴里没说半句话,却举手伸出酒杯送到代助面前。代助也默默地接过酒杯,再由三千代为他斟上一杯酒。 代助把酒杯送到唇边时想着,也不需要再往下多说什么了。刚才说了那么多,原本也不是想让平冈接受自己的想法,而且今天也非为了听取平冈的意见才到这儿来。代助从一开始就很明白,自己跟平冈已注定永远都得站在对立的两边,他决定结束斗嘴,把话题拉到一般社交方面,这样三千代也能一起参与闲聊。 不过,平冈这家伙只要几杯黄汤下肚,便喜欢紧追不舍地与人争论。现在他已挺起红通通的胸膛,连那胸毛深处都已泛红。只听平冈说道:“有趣!真有趣!如我所见,那些正在社会某个角落跟现实奋斗的人,他们可没闲工夫想你说的这些。你说日本贫穷也好,孱弱也好,反正只要忙着干活,什么都能抛到脑后。你说整个世界都在堕落,但我们活在其中却毫无所觉。或许像你这种闲人,看到日本贫穷,或看到我们堕落会受不了,但你这番话,应该等你变成跟这个社会无关的旁观者之后再说。换句话说,你就是因为还有闲情逸致欣赏镜里的自己,才会有这种感觉。不管是谁,只要是忙起来,哪还顾得了自己的脸孔啊?” 平冈啰里啰唆地说了一大堆,突然想起这种比喻,似乎觉得找到了有力的铁证,便得意地暂时闭上了嘴。代助无奈地露出一丝浅笑,不料平冈又立刻补充道:“你就是因为不缺钱,才会完全不懂。不愁衣食嘛,当然不想工作。总之呀,你这样的公子哥儿,只有嘴里说得好听……” 听到这儿,代助对平冈感到有点厌恶,便打断他的话。 “有事做是不错,但是工作应该超越糊口的层面才有价值,所有神圣的劳动都不是为了面包。” 平冈眼中露出了不悦,他不可置信地窥视着代助。 “为什么?”平冈问。 “为什么?只为糊口的劳动,并不是为劳动而劳动。” “你这种逻辑学试题里才会出现的理论,我可不懂。可否改用更通俗易懂的说法阐述一下?” “就是说呀,为了糊口的职业,很难真诚以对。” “我的想法跟你正好相反。正是因为要糊口,才会拼命工作呀。” “或许会愿意拼命地工作,却不见得能够真诚地工作。如果说是为了糊口而劳动,那糊口与劳动之中,究竟哪个才是目的?” “当然是糊口啦。” “看吧。如果是以糊口为目的的劳动,当然就采取容易填饱肚子的方式来劳动,对吧?如此一来,不论从事哪种职业,或是如何劳动,都不重要了,结论就是,只要能换取面包就行,不是吗?劳动的内容、方向,甚至作业顺序都掌握在别人手里,这种工作就是堕落的劳动。” “你又在空谈理论了。真是的!就算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呀。” “那我就举个最好的例子给你听吧。这个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是我从书上看来的。据说织田信长家里请来一位颇有名气的厨师,信长刚开始吃他的料理,觉得味道很糟,就把他叫来骂了一顿。那厨师首先端上最好的菜肴,结果却遭到主人责骂,后来就只做些次等或三等的料理送上去,不料竟受到主人称赞。你看看这位厨师,或许这男人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拼命干活,但是从他的烹饪技艺这个角度来看,原本该为劳动而劳动的他,不是很不诚实吗?难道不能说是一位堕落的厨师?” “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如果不那样做,就会丢了饭碗呀。” “所以啦,不愁衣食的人若不是为了兴趣,是不会认真工作的。” “如此说来,没有你那样的身份,还谈不上神圣的劳动呢。那你更有义务去劳动啦。三千代,对吧?” “对呀!” “怎么我觉得说了半天,又绕回开头的地方了,所以我才说争论是没有价值的。”说着,代助搔搔脑袋,他跟平冈之间的争论这才结束。 (1)  《煤烟》:指漱石的弟子森田草平的长篇小说代表作。于1909年1月至5月在东京《朝日新闻》连载。故事内容是森田草平自己跟日本女作家平冢雷鸟之间的恋爱事件。平冢雷鸟也是推行日本女性解放运动的著名思想家。当时把森田推荐给《朝日新闻》的,就是夏目漱石。 (2)  大疑现前:一种禅宗思想,认为将实相世界里的一切都视为假象并进行参透,乃是大悟之道。 (3)  大隈伯爵:指日本政治家大隈重信(1838—1922),曾任宪政党党魁、外相、首相,后来创设早稻田大学前身的东京专科学校,并担任早稻田大学校长。 (4)  回向院:位于东京两国的净土宗寺庙。东京专门举办相扑比赛的国技馆建成之前,每年1月和5月的相扑比赛都是在回向院举行。 (5)  中产阶级:据1907年3月号《成功》杂志表示,当时青年想要结婚的话,最起码应有每月30元的薪水,才够应付夫妻两人加上一名女佣的生活,也可以算是当时“中产阶级”的条件之一。 (6)  飞白布:一种印染在布匹上的花纹,看来有点像随意擦抹上去的图案。 [book_title]七 代助正在浴室洗澡。 “老师,水烧得够热吗?要不要再添些柴火?”门野的脸孔突然出现在门口。代助想,这家伙,对这种事情倒是挺机灵的。但他依然一动也不动地沉浸在热水里。 “不必……”他说。 “……了吗?”门野紧接代助的语尾反问,说完,便转身走回起居室去了。代助觉得门野这种答法十分有趣,独自嘻嘻嘻地笑了起来。代助天生感觉敏锐,别人感觉不到的,他都能深切体会,所以常被自己这种特质搞得十分苦恼。譬如有一次,朋友的父亲去世了,代助前往参加葬礼,当他看到身穿丧服的朋友手握青竹,跟随在灵柩后面时,不知为何突然觉得那姿态非常可笑。他花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忍住。还有一次聆听父亲说教时,代助不经意地看了父亲一眼,心里忽然很想放声大笑,害得他几乎撑不下去。接着又想起从前家里还没有浴室的时候,他总是到附近的钱汤洗澡。那儿有个身材魁梧的三助(1) ,每次一看到代助,立刻从里面跑出来嚷道:“我来帮您擦背。”说完,便在代助背上使劲地洗擦起来。代助每次碰到他,总觉得那是一名埃及人在为自己服务,不论怎么看,都不觉得那是日本人。 除了这几个例子,代助还遇过另一件怪事。有一次他看到书上说,一位叫作韦伯(2) 的生理学者能够随意增减自己的心跳。代助以前也很喜欢拿自己的心跳做实验,所以挑了一天,心惊胆战地试验了两三回,不料心跳真的变成韦伯所说的那样,代助吓了一大跳,连忙停止了实验。代助静静地浸泡在热水里,不经意地举起右手放在左边胸膛上,耳边隐约听到两三声扑通扑通的“命运之音”,他立刻想起了韦伯,赶紧换个位子,坐在水龙头下面。他盘腿静坐,呆呆地凝视双脚。看着看着,觉得他的脚越来越奇怪,简直不像长在身上,而像一对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东西随意横卧在眼前。以前他从没发现这双脚竟丑得如此不堪入目。毛茸茸的腿毛尽情滋长,腿上遍布青筋,看来就像两只怪异的动物。 代助重新钻进澡盆,心中不禁自问,难道真的像平冈说的那样,我是因为闲得无聊,才会产生这些联想?洗完了澡,代助走出浴室,望着镜中的自己,这时,他又想起了平冈说过的话。他拿起厚重的西洋刮胡刀开始刮掉下巴和面颊的胡楂时,锐利的刀刃在镜中闪着银光,带给他一种发痒的感觉。这种感觉继续增强的话,就跟站在高塔顶端向下张望时一样。代助一面体会着这种感觉,一面忙着把满脸胡子刮干净。 代助洗完了脸,走过起居室门口时,听到室内传来说话声。 “老师真的好厉害。”门野对老女佣说。 “我什么地方厉害?”代助停下脚步,看着门野。 “啊!您已经洗完了。好快呀。”门野答道。听了这话,代助也就不想再问第二遍“我什么地方厉害”,直接走向自己的书房,坐在椅子上小憩。 代助边休息边思量,自己的脑袋总是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转来转去,长此以往,身体都要搞坏了,我还是出门旅行几天吧。别的不说,刚好也能趁这机会躲掉最近冒出来的婚姻问题。想到这儿,他又想起了平冈,不知为何,心里总是放不开,于是又立刻打消旅行的计划。但是他仔细回味一番,又觉得自己心里放不下的,其实并非平冈,而是三千代。自己的心思梳理清楚了,代助倒也不觉得这是什么不道德的事,反而心情很愉快。 代助跟三千代相识,已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他还是个学生,长井家拥有的社会地位,使他结识了很多当时社交界有头有脸的青春名媛,不过三千代跟那些女子并非同类。若论外貌,她比那些女子更加朴实无华,气质也更为沉稳低调。代助当时有一位姓菅沼的同学,不但跟代助交情很好,跟平冈也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