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向加泰罗尼亚致敬
[book_author]奥威尔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60883
[book_dec]《向加泰罗尼亚致敬》揭露了恐怖的反人性的战争。该作以恐怖的战争真相为背景,描写战争的政治事件,是传记与政治小说两者的结合。其传记纪实性,表现在该作以国际反法西斯主义的政治性事件为背景,描写了在西班牙战场上,奥威尔亲眼看到了排除异己的反人性恐怖;其政治性,体现在奥威尔像很多外国友人一样,怀着“与法西斯作斗争”的唯一目的参加了战斗,并与西班牙国内十几岁的孩子编在一个战斗集体里。这些孩子是为求生存而来参战的,是一群为面包而来的“乌合之众”。这些“友人”和“孩子”却被视为“托洛茨基分子”(即统一工党),当作“搜捕”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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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序 言
对于西班牙而言,上世纪三十年代是一个风云际会、跌宕起伏的时期,西班牙人民以及国外志愿人员联合抗击佛朗哥武装叛乱的斗争,虽以失败而告终,但他们在其间展示出的精神和情怀,震撼了整个世界,也影响了整整一代西方知识分子。所以这段西班牙历史上最悲惨的时期,同时也称得上是“浪漫主义的战争时期”(何塞?狄亚斯语),让每个曾经经历过这场血与火考验的人回想起来。都会生发出澎湃的激情和感怀。可是这场内战留给人们的.仅仅是虽败犹荣的悲壮和澎湃的激情吗?在《向加泰罗尼亚致敬》中,乔治?奥威尔(1903—1950)以自己的亲身经历,给了我们一个否定的回答。实际上,今天世人所能看到的所谓史料,几乎尽是当初政治宣传性的材料,或是没有亲历战争的记者们人云亦云的说法。说“历史服务于政治,政治产生历史”似乎略显偏激,可历史记录总要带上时代的痕迹和意识形态的烙印,这却是谁也否认不了的。当时的苏联政府和西班牙共和国。在抵抗佛朗哥叛军的同时,就在反法西斯阵营内部的争斗中,出于政治利益的需要使用了大量的政治宣传,甚至歪曲了部分事实,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地遮蔽了历史真相。凭借这部自传体作品,奥威尔试图还原这段历史的本真面目,尽管他自己也承认,其中难免有描述上的错误和以偏概全的现象,但还是足以改变人们过去对西班牙内战的简单印象,读者会发现:比起共和国同法西斯的战斗,共和国内部的党派纷争和政治宣传似乎来得更为可怖,给人的心理带来的阴影和创伤也更为严重。当我们看到作者的朋友柯普——一个抛弃了一切来参加反法西斯战斗并且表现十分英勇的比利时人,没有被敌人打死,却仅仅因为自己属于“托洛茨基主义”政党P.O.U.M.(即马克思主义统一工人党)而被政府投入监狱的时候,一定会被政治的复杂性和残酷性所震撼。在书中,奥威尔无意攻击苏联当局和西班牙共产党(尽管他们当时的政策确有失误),而只是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乃至所想,客观真实地记录下来.由于他的身份不是一名记者,而是一名真正意义上的战士,其经历自然就颇具戏剧性和传奇性,所以无需任何渲染和“艺术加工”,单单呈现事实.就足够让我们心弦拉紧、寄情于内。而他对派系攻击和政治迫害的记述.非但没有减损故事主题的统一性,反而增加了其中的悲剧美。当然,如若读者把这部传记当作什么悲壮的史诗,那就有些牵强了.在宏大的记事和严正的说理后面,永远躲藏着一个谐趣的奥威尔,他的乐观精神和风趣脾性,会让你在读这种严肃题材的作品时不会感觉枯燥,而西班牙人疏于纪律、热情散漫的性格跟英国人严格拘谨、有板有眼的传统碰撞在一起所引发出的不和谐,也会让人忍俊不禁。即使在记叙自己脖颈中弹这等事关生死的时刻,奥威尔也俨然是一幅旁观者的架势,轻松地超然于外.甚至躺在担架上,他心中还暗自称赞击中自己的敌兵实在“枪法一流”.对于死神随时都会降临则全然不在乎。我想,这当中除了奥威尔不畏死的气概之外.只有他自己那句自我解嘲的话可以解释了:“可能人在濒死的时候,想法也会与平常大不相同了吧。”因此,阅读《向加泰罗尼亚致敬》,会有一种模糊于历史和喜剧之间的感受,在发笑时又感觉到一种强烈的辛酸,无怪乎有人将其与约瑟夫.海勒(1923—1999)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并称为二十世纪黑色幽默的两大巅峰之作。稍为细心一点的读者都会发现,这本书中有整整两章乃是插入式议论,从叙事连贯的角度看似无必要,甚至对本书的整体样态还会有所毁损.一个是描写党派政治恐怖的第五章,一个是分析巴塞罗那战斗中官方虚假宣传的第十一章。这似乎是奥威尔一以贯之的作法,熟知其作品的人一定都会由此联想到《巴黎伦敦落魄记》中专门总结伦敦黑话的第三十二章.还有《一九八四》中间长篇引述的《寡头政治集体主义的理论与实践》以及末尾附录中的那篇《新话的原则》。曾经有评论家就此毫不客气地质疑奥威尔:‘‘你干吗要塞进这些东西?把一本原来很不错的书变成了低级的新闻报道。’’众所周知,新闻体(joumalism)是文学创作的大忌,因为两者在语言功能和语言操作上是截然两途、背道而驰的:新闻语言重在提供信息.语气明确;而文学语言则富于表现,蕴涵情感。更确切地说,新闻报道的功能是把事件的情况尽量按照原貌传达给受众,而文学语言则意在激荡起读者心绪中某种特殊、微妙的感受和体验。海明威当年就是因为听从了斯泰因的劝告.放弃记者这一行,而从中大受其益的。奥威尔自己做过记者,自然该深得其中要领,比如说其语言就在简约凝练的同时,没有流于新闻报道的简单和俗套,或者换种说法,即使是准确、客观地记录事实,他所呈现给我们的,也是一种“艺术的复原和再现”(董乐山语)。既然如此,奥威尔为何偏偏执拗地“塞进”这两章呢?道理很简单.那就是我们前面提到过的目的——还原历史的本真面目。在经历了这一番复杂的政治纠葛和危难之后,作为一个有道德操守和良心的知识分子,面对国外公众对事实(众多无辜的人被投入牢狱)缺乏了解的情况,他实在是别无选择。事实上,奥威尔写作本书的初衷也就是要揭示真相,而非编织构造生动感人的故事,或者展示自己光荣的战争经历,换言之,正是在这两章想说的话,才促使他写就了整部自传,所以他敢于在第五章开头赫然宣称:“如果你对党派政治的恐怖毫无兴趣,请跳过这些内容不读,正因为此我才将其中的政治部分列为单独的一章。”尽管在体裁上不是小说,可本书毕竟有着很强的叙事性。所以.如此大胆的做法,纵使是见识过后现代叙事的当代读者,也会有些惊讶和意外,更莫说是三四十年代里那些仍旧囿于维多利亚传统的读者。况且奥威尔本人也曾坦陈:《向加泰罗尼亚致敬》是政治性书本,而在人们的眼中,政治性和文学性似乎永远是互相抵触的。再加之其他一些因素,这本书起初颇受冷遇,刚在英国上市时购阅的人并不多,而在美国,更是多年以后才得以出版。然而时间是考验一部作品最有效的准绳,这部当时几乎无甚影响的力作,终归还是受到了应有的重视——文体学家开始注重书中简洁到位、一针见血的“奥威尔语言”,历史学家将其奉为关于西班牙内战的权威性文件,报刊述评则称其为“现有关于西班牙内战的最好的书”(《纽约客》)。于是乎,当其他记录西班牙内战的书籍遭受新闻报道般的命运,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尘封、被湮没的时候,《向加泰罗尼亚致敬》却一直生还,甚至保持着历久弥新的生命力,成为“奥威尔画廊中最精美的一幅自画像”。就连那两章被指摘为瑕疵的插议,究竟有何等价值,我们也该重新审视了。但凡不朽之作,无一不是在描景状物、叙事写人的基础上触及到了最根本的问题——人性,而硝烟弥漫的战场和复杂残酷的政治,无疑是凸显人性的绝佳场合。因此,我们诚然可以跟在批评家的身后。也去指划奥威尔创作手法中的这样或那样的所谓不足和缺陷,可谁也不能否认,他对人性的展现和探讨,以及由此体现出的他本人的人格魅力,是具有极大震撼力的。也正因为这样,我本人在读奥威尔的时候,会暂时忘却布莱希特的“间离化”理论、忘却新批评派的“感受谬误”观,一句话,放弃自己“批判的头脑”(criticalmind),甘心做一名被动的接受者,找寻身临其境的感觉,跟随作者的记叙,同他一起去经历激战、一起去重温史实、一起去探求人性的力量。我相信,奥威尔也不会把读者引入什么盲目的“现实主义幻境”(realisticillusion)中,而是交还给我们一双更为明亮的眼睛.和一个更具批判精神的头脑,去追求一个更加澄明和本真的世界。
不要照愚昧人的愚妄话回答他,
恐怕你与他一样。
要照愚昧人的愚妄话回答他,
免得他自以为有智慧。*
——《圣经?旧约》箴言ⅩⅩⅥ.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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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奥威尔原著引用的圣经出处为《箴言》,第二十六章,5—6,略有出入。——译者
[book_title]第一章
我参军前一天,在巴塞罗那的列宁军营里,我看到一个意大利民兵,他站在军官的桌子前。
他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彪悍的年轻人,大约二十五六岁,有一头微微泛红的金发和宽阔有力的肩膀。他的尖顶皮帽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一只眼睛。他站着,侧面对着我,下巴挨着胸口,正皱着眉头,迷惑地盯着那位军官摊在桌上的一幅地图。他脸上有某种东西深深地打动了我。拥有这样一张面孔的男人,可以为了朋友去杀人,或者牺牲自己的生命。这种不愿引起别人注意的神情你有可能会在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脸上看到,尽管他很可能是一个共产主义者。这张脸上既有率直的一面,也有凶狠的一面,还有没读过多少书的人对他们认为比自己有文化的人的可怜的敬重。很明显,他看不懂这张地图;同样明显的是,他把能看懂地图视为了不起的知识分子的本领。我很难弄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我几乎从未见过什么人——任何人——我是说,对这样一个人,我立刻产生了好感。在他们围在桌边谈话时,大概某句话提到了我是个外国人,这位意大利人抬起了他的头,很快地说道:
“意大利人?”
我用蹩脚的西班牙语答道:“不是,英国人。你呢?”
“意大利人。”
在我准备离去时,他从房间那头走过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用的力气很大。奇怪,人们竟会对陌生人有如此深厚的感情!似乎他的精神跟我的精神在瞬间跨越了语言和传统的障碍,心心相印,一见如故。我希望他喜欢我,就像我喜欢他那样。但我也知道,要保持我这第一印象,我必须不再见到他;且不说,我确实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在西班牙,一个人常常会遇到这样的接触。
我所以提到这个意大利民兵,是因为他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的制服褴褛,一张焦躁、愁苦的脸,对我而言,他代表了那个时期的特殊气氛,同我对战争年代的印象关系密切——巴塞罗那的红旗,满载衣着褴褛的士兵驶向前线的破烂不堪的火车,那些沿着战线铺开的经历了战争洗礼的灰色市镇,群山中泥泞的、冰冷的战壕。
这件事情发生在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底,距我写下这些文字还不到七个月,但这段时期已经渐行渐远,遥不可及了。由于种种原因,后来发生的事件将一九三五年或一九〇五年发生的事件都掩盖了,这件小事则更是被完全湮没了。我来到西班牙,初衷是写一些新闻报道,但我几乎立刻就加入了民兵组织,因为在那个时期和那种氛围下,这似乎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唯一能做的事情。无政府主义者仍然实际上控制着加泰罗尼亚,革命仍然处于高xdx潮之中。对于任何一个从革命伊始就在那里的人来说,甚至在当年十二月或次年一年,革命时期似乎就要结束了。但是对一个直接从英格兰前来的人而言,巴塞罗那看起来既令人吃惊,又无法抗拒。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来到这样的一个城市,这里的工人阶级处于统治地位。特别是,无论何种规模的建筑都控制在工人阶级手中,屋顶上都插着红旗或无政府主义者的红黑两色旗;每一面墙上都随意地涂画上锤子和镰刀的标记,以及革命党名称的首字母缩写;几乎每个教堂都被清洗过,所有神像都被焚毁。各处教堂都被一帮帮工人逐一地破坏了。每间店铺和咖啡店的门口都写有文字,说明其已被收归集体所有;就连擦皮鞋的儿童也被集体化了,他们的工具箱上被漆上了红色和黑色。服务员和巡视员*直视你的脸,把自己当作和你完全平等的人。卑躬屈膝的和礼仪性的套话暂时消失了。没有人说‘Senor’**或者‘Don’***甚至是‘Usted’(您),每个人都称别人为“同志”、“你”,说Salud!,而非‘Buenosdías’。自从普里莫?德里维拉****(PrimodeRivera)的时代以来法律就规定不允许收取小费。我对此的第一次经历是,我试图给一位电梯管理员小费,可受到了酒店经理的告诫。没有私人汽车,它们全都被征用了:所有的有轨电车、出租车,以及大部分其他交通工具,都被漆成红色和黑色。革命的海报用醒目的红色和蓝色印刷,四处张贴,贴在墙上相当抢眼。相形之下,残留在墙上的为数不多的昔日广告招贴画,就像是一些胡乱涂抹上去的毫无价值的东西。在拉姆拉斯南面,宽阔的主大街上聚集了庞大的人群,人们不时地来回走动。大喇叭整天播放着刺耳的革命歌曲,直至深夜。这些人乍看起来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奇特的生灵了。从表面上看,这座城市的富有阶级已经消失了。除了很少一部分女性和外国人,这里根本没有穿着考究的人。事实上,每个人都穿着粗糙的工作服,或蓝外套,或不同样式的民兵制服。所有这些都十分奇特,令人震撼。这里有很多我不理解的东西,在某些方面我甚至根本不喜欢,但我立即就认为这种情景是值得为之奋斗的。我也相信,事情就像它表现出来的那样,这里确实是一个工人阶级的国家,所有的资产阶级不是逃走了,被杀掉了,就是自愿地转向工人阶级阵营;我并没有意识到,还有大量富裕的资产阶级潜伏着,暂时把自己装扮成无产者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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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百货商店中从事监督店员、协助顾客等工作。——译者
**意指大、老(附在长者姓上以区别两个同名的人)。——译者
***西班牙人用于男子名字前面的尊称,意即先生、老爷。——译者
****西班牙将军和政治人物,1923年9月至1930年1月的独裁者。——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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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这里也存在着某种战争的罪恶气氛。这个城市看起来既灰暗不堪又极不整洁,公路和建筑物几乎无人维护。为防空袭,夜晚的街道昏暗无光;大部分商店非常破旧,几乎空空如也。肉类奇缺,牛奶简直难觅踪迹,煤炭、食糖和汽油都十分匮乏,更为严重的是面包供不应求。在这一时期,购买面包者排成的队伍常常达数百码长。尽管如此,人们还是能判断出,这里的人民是满足的和充满希望的。这里没人失业,维持生存所需的费用仍然极其低廉;你很难看到极端贫困的人,除了流浪汉之外,也很难看到乞丐。最重要的是,人们有着对革命和未来的信念,产生出了一种突然进入平等和自由时代的感觉。人们尝试着表现得像是真正的人,而非资本主义机器上的一个个小小的齿轮。理发店里贴着的无政府主义者的通告(大部分理发师都是无政府主义者)庄严宣布,理发师不再低人一等了。大街上张贴着彩色的海报,呼吁废除娼妓制度,让妓女从良。“讲英语的民族向来冷漠自大,对于来自这个文明的人而言,”这些空想的西班牙人采用这种毫无新意的革命措辞显得十分可怜。在那段时间里,有好多印刷有最天真的革命歌曲的活页在街头出售,其内容几乎都是颂扬无产阶级兄弟情谊和声讨墨索里尼的邪恶的,每份只需几个生丁*。我时常看到一个没怎么受过教育的民兵,购买这种歌曲活页,艰难地拼读上面的单词,当他熟悉歌词之后,就开始按曲谱的调子哼唱起来。
这段时间我呆在列宁军营,表面上是接受上战场前的培训。早在我刚参加民兵组织的时候,我就被告知将在第二天开赴战场,但事实上我一直在等待,直到一个新的百人队(100个士兵为一个百人队)被组建起来。在战争开始之际,工会就匆忙组建了由工人组成的民兵组织,但这些工人都还没有来得及以最常规的军队编制原则加以组建。只是大致上划分为:小分队,大约三十个人;百人队,一百个人;纵队,实际上是指任何一个数量较大的人群。列宁军营是由一些用石头建造的华丽的建筑物组成的,其中包括一个骑术学校和许多用鹅卵石铺成的庭院,这里曾经是一座骑兵营房,七月革命期间**被革命者夺取。这里有很多马厩,我所在的百人队晚上就在其中一个马厩中歇息。在石制马槽下面,依然铭刻着骑兵突击队员的名字。所有的马匹虽然都已被征送前线,但到处仍然弥漫着马尿和腐烂燕麦的气味。我已经在这个兵营待了一个星期,我能记得的主要是马匹留下的气味,震耳欲聋的军号声(我们所有的军号手都是业余的——我第一次听到的西班牙军号声来自法西斯阵地)、钉有平头钉的靴子在兵营里发出的“嗒嗒”声,在冬日清晨黯淡的阳光下长时间地列队行进,野蛮的足球比赛,在骑术学校的遍地沙砾上,对阵的双方,各有五十个人。这座兵营里大约有一千个男人,除了负责烧饭的民兵的妻子外,还有二十多个女人。这里也有在民兵部队服役的女人,尽管人数并不多。在早期的战斗中,女性与男性一起肩并肩地战斗,这是必然的。在革命时期,这看起来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这种观念已经渐渐地发生了变化。在女兵操练的时候,男兵必须被隔离在马术学校之外,因为这些男兵会嘲笑女兵,使她们分心。在几个月之前,一个女人手里握着枪决无任何可笑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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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生丁=1比塞塔。——译者
**指1936年7月18日佛朗哥政变时,民众的反抗运动。——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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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兵营都是一片污秽和混乱的景象,民兵对他们占领的每一栋建筑都作了改造,这看起来是革命的一个副产品。每一处角落都会碰上成堆的被毁坏的家具,破烂不堪的旧马鞍,铜质的骑兵头盔,空空的马刀刀鞘,以及正在腐烂的食物。对食物,特别是面包的浪费非常可怕。仅仅在我的兵营宿舍里,每一餐都会扔掉一篮子面包,这是非常可耻的,因为市民正面临着严重的面包短缺。我们在长长的案板桌子上吃饭,锡制的餐具上满是日久年深的油垢,还得喝一种盛在该死的叫做porron里的酒。porron是一种(长颈)玻璃瓶,瓶上有一个细细的瓶嘴,不论何时,只要你倾斜酒瓶,就会从瓶嘴里喷出一道细细的酒注来。这样,即使你离得老远也能喝到酒,无须用嘴巴接触瓶嘴,它还可以在人们的手中互相传递。在我的眼中,这玩意儿乍看起来太像夜壶了,特别是当它装满白酒的时候。
按照程序,要给征募的新兵分发制服,因为这是在西班牙,每一件事情都会变得很琐碎,所以不能确定谁已经收到了什么,我们所需要的许多的西,诸如腰带和子弹盒,不到最后一刻,即火车已在等着把我们载往前线的时候,是不会发下来的。我曾说到的军队“制服”,这可能会导致一种错误的印象。确切地说,这不是制服。也许用“多用衫”这个词来形容会显得更合适。每个人的衣服设计款式大致都是一样的,但却没有任何两件衣服完全相同。每一个军队里的人几乎都穿着灯心绒的及膝裤,但在那里,这种统一被破坏了。有人打着皮绑腿,有人穿着灯心绒裤子和长统橡胶靴,还有人既打着皮绑腿又穿高统靴。每个人都穿着带拉链的夹克衫,但有人穿的夹克是皮质的,另一些人穿的是羊毛的,什么颜色都有。帽子的样式就和他们的穿着一样五花八门。通常他们会在帽子的前方别上一枚党章,此外,几乎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脖子上系上一条红的或红黑相间的手帕。在那个时候,一支民兵队伍看起来就是一群非常奇怪的乌合之众。考虑到当时的环境,相对来说这些衣服的用了并不差,但它们都好象是这家或那家工厂匆匆忙忙地赶制出来的。衬衫和短袜是破烂的棉织品,在抵御严寒方面几乎完全不起作用。我真不愿意去想,在凡事都有条理之前,那些民兵该如何度过这较早的几个月。我突然想起,大约在两个月之前的一份报纸上,P.O.U.M.*的一位领导者在参观了前线之后,提出他将尽力做到“每个民兵都有一条毯子”,如果你在战壕里睡过觉的话,这可是一句令你战栗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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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主义统一工人党(PartidoObrerodeUnificacionMarxista),下称“马统工党”。——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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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兵营的第二天,开始出现了被戏称为“指示”的东西。一开始,场面乱得可怕。他们大多是从巴塞罗那的穷街陋巷招募来的男孩子,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充满了革命的热情,却全然不知战争意味着什么。即使想让他们站成一条直线也是不可能的。根本不存在什么纪律,如果一个人不喜欢某项指令,他就会走出队伍,向长官大声咆哮。指挥我们的陆军上尉是一个结实的、没有经验的、令人愉快的年轻人,以前是正规军队的军官,就他整洁的仪容和崭新的制服来看,现在看起来也依然像个正规军队的军官。最奇特的是,他还是一个最忠诚和最热情洋溢的社会主义者。他坚持在所有的队列中实行完全的社会平等,这比那些队伍中的民兵自己所要求的还要彻底。我还记得,当一个无知的新兵叫他“先生”时他的那副带着痛苦的惊讶神情。“什么!先生?是谁叫我先生?难道我们不是同志吗?”我很怀疑这样做是否能让他的工作变得轻松一点。那时,对于那些完全未经军事培训的愣头愣脑的新兵来说,这种做法其实根本不起作用。我曾经被告知,外国人无需遵从“指导”(我注意到,这些西班牙人有一种可怜的信条,认为所有的外国人都比他们知道更多的军事知识),但事实证明,我生来就与其他人一样。我急于学习如何使用机关枪,这是一种我从来没有摸过的武器。令我不安的是,根本就没人教我们使用武器。所谓的指导就是在阅兵场上进行最陈旧、最愚蠢的操练:向右转,向左转,向后转,三个人一组正步走,以及所有其他类似的根本没有实战价值的联系,这些我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学过了。这是一种对非正规军进行的形式非常特别的训练。显然,如果你只能用有限的若干天时间来训练一名士兵,你就必须教会他最需要的东西,如何隐蔽,如何穿过无遮无拦的地方,如何站岗,如何筑胸墙——最重要的是,如何使用他手中的武器。但是,这些由热情的孩子们组成的乌合之众,甚至连如何用来复枪射击或把手榴弹上的保险销拉掉都还没有被教会,在不久之后就会被送到前线。那时,我还没有想到,这是因为那里根本就没有可供练习的武器。在马统工党的民兵中,来复枪的短缺十分严重,以至于到达前线的新部队总是不得不从那些撤离前线的部队手中接过来复枪。我确信,在整个列宁军营,除了哨兵使用的之外,根本没有来复枪。
又过了几天,尽管无论以任何通常的标准来看,我们仍然是一群乌合之众,但我们还是被认为已经适合出现在公共场合了,清晨,我们在西班牙广场外的那座山上的一些公园行军。不光是骑兵和新成立的人民军前几个小分队,党领导的民兵都在这个操场训练。在公园北部,你能看到非常奇怪的和令人振奋的场景。大家走过每条巷子和小路,在整齐、均匀的花圃里,一班或一群人呆板地来回行进,挺着他们的胸膛,拼命地设法使自己看起来像个士兵。他们全都没有武装,没有人穿着完好的制服,大多数人的制服不是这里就是那里都会露出一些补丁。程序总是非常相似的。有三个小时我们昂首阔步地来回正步走(西班牙的正步非常短也非常快),接着我们立定,解散。饥渴驱使大家涌向半山腰的一家杂货店,购买廉价的酒,小店顿时显得生意特别兴隆。每个人对我都很友好。作为一个英国人,我让人感到好奇,马枪骑兵队的官员很器重我,常常请我喝上一杯。这时,我则把我们的中尉拽到角落里,叫嚷着要学习如何使用机关枪。我习惯性地从衣袋里掏出雨果辞典,开始用我那糟糕的西班牙语对他说:
“Yo sémane jarfusil. No sémane jarametr all adora. Quie roapprenderametralladora. Cuándovamosapprenderametrallado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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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意是:我不会使用来复枪,不会使用机关枪。我想学如何用机关枪。我们什么时候学习使用机关枪?——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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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复是不耐烦的微笑,以及保证明天就教机关枪教程。不用说,明天根本不会来。很多天过去了,新兵们的行军和立正已经练得相当漂亮了,但是,如果他们能知道子弹是从来复枪的哪一端射出来的话,这也就算是他们知道的全部了。一天,有个携带武器的马枪骑兵溜达到我们这里,我们刚好停下来休息,他让我们都过来瞧瞧他的来复枪。结果,我们这个小分队里,除了我,没有一个人知道该如何给枪上子弹,更别提该如何瞄准了。
自始至终,我一直在与西班牙语做经常性的斗争。除了我自己,兵营里就只有一个英国人,即使是在军官当中,也没有一个人会说哪怕一个法语单词。我的战友们互相交谈的时候,他们说的是加泰罗尼亚语,但这对我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帮助。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随身携带一本小字典,在遭遇窘迫的时候,就嗖地一下从衣袋里掏出来应急。但是与在其他国家相比,在西班牙,我很快就不再被看成外国人了。在西班牙交朋友是多么容易啊!大概只相处了一两天,就有二十多个民兵开始用我的教名称呼我,给我帮助,用热情包围了我。我这不是在写一本宣传册,也无意于把马统工党的民兵理想化。整个民兵系统中存在着严重的问题,人们自己也是一团糟,因为这一次是降格招募,比较好的人选不是已经待在前线阵地,就是已经在战斗中身亡。在我们的队伍中,总有一部分人是完全派不上用场的。这些十五岁左右的男孩子的父母把他们抚养大了,为的就是一天能领到十个比塞塔(民兵的工资),同时也是为了面包,因为民兵会配给较多的面包,他们可以偷偷地拿一些回去交给自己的父母。但是我反对将任何人排斥出去,我虽说自以为自己是西班牙工人阶级的一分子——也许更应该说的是加泰罗尼亚工人阶级的一分子,因为除了为数不多的阿拉贡人和安达卢西亚人之外,我更多的还是同加泰罗尼亚人混在一起——却没有受到他们宽容的品德的影响,特别是他们的坦率和慷慨。一个西班牙人的慷慨,用最直接的话来说,甚至常常令人感到尴尬。如果你向他要一支烟,他会把整包香烟塞给你。在诸如此类的小事情上,包含了一种更深意义上的心灵上的宽厚情怀,这是我在这种处境艰难的环境中不断遇到的。在这次战争期间到访西班牙的一些新闻记者和外国人曾经宣称,西班牙人私下里对外来援助人员怀有一种极其强烈的嫉妒情绪。我对此所能说的是,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情形。我记得,在我离开军营的前些天,有一些人被从前线轮换回来。他们兴奋地相互谈论自己的经历,在谈到曾在韦斯卡与他们并肩战斗的一些法国志愿军时充满了热情。他们说,法国人很勇敢,接下来又热情洋溢地补充道:“Másvalientesquenosotros(比我们还要勇敢)”。当然,对于他们后来谈到的诸如法国人对战争艺术了解得更多——对手榴弹、机关枪等等更为内行之类的说法,我是不赞成的。但不管怎样,这种评论意义重大。而一个英国人宁可把手剁下来,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每个进入兵营的外国人在头几个星期里都在学习如何热爱西班牙人,但往往会被西班牙人特有的性格特征所激怒。在前线,我个人遇到的烦恼在一定程度上发展到了暴怒的程度。西班牙人对于很多事情都很内行,但对作战除外。所有的外国人都会对他们的无视效率感到惊骇。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他们非常出格地不准时。有一个西班牙单词每个外国人都不能不知道——manana,“明天”(字面意思为“早上”)。不管是不是可信,今天的事总是会被推迟到明天办。这是如此地恶名远扬,甚至连西班牙人自己也会拿它来开玩笑。在西班牙,不管什么样的事,从吃饭到战斗,甚至就连约会也是如此。作为一种惯例,无论哪一件事情总是来得太迟,当然,也有仅仅是偶然的——有如你不能指望他们只是碰巧才迟到那样——他们碰巧会来得太早。一列火车理应在八点出站,但实际开出的时间会在九到十点之间。不过,也许在一个星期中会有一次,由于司机一时兴起,火车在七点半就出站了。这样的事情有点让人厌烦。从理论上讲,我宁可尊敬这些西班牙人,他们没有我们这些北方人对于时间的神经衰弱症,可非常不幸的是,我有。
在从不间断的谣言、“明天”和拖沓之后,我们突然接到通知,要在两个小时之后开赴前线,此时,我们的大部分装备都还尚未配给。在军需官的库房里出现了可怕的骚动,排在后面的人不得不在没有领到全部装备的情况下离开。兵营里突然到处都是女人,她们仿佛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在帮助自己第男人卷起毯子、打理背包。丢面子的是,我竟然也得由一个西班牙女孩——另一个英国民兵威廉的妻子,来向我演示如何挂上新发的皮质子弹盒。她是一个文雅、黑眼睛、有着浓厚女性特征的人。她的终身职业似乎应当是摇摇篮,但事实上,她在七月的巷战中表现得非常勇敢。此时她怀里正抱着一个小宝宝,宝宝是在战争爆发后十个月出生的,也许是在一道路障后面受孕的。
火车应该在八点离开,但是直到八点十分,疲惫不堪、汗流浃背的官员们还在试图让我们在军营前的广场上集合列队。点燃火炬的场面在我脑海里留下的印象依然十分清晰——喧嚣和激动,红旗在火炬的光芒中飘扬,大批列队的民兵背着背包,他们卷好的毯子露出了磨破的边,喊叫声,皮靴和锡制酒杯发出的咔哒声,后来发出的巨大的嘘声成功地带来了安静。接下来,一位政治委员站在一面巨大的飘扬的红旗下用加泰罗尼亚语对大家进行演说。最后,他们让我们前往车站,行进的是最绕道的路线,长达三到四英里,目的是在全城的人们面前充分地展示一下。到了拉姆拉斯,他们让我们停留了一会,一支借来的乐队演奏了一些革命歌曲或其他什么歌曲。再一次,这些耀武扬威的英雄们——叫喊着,洋溢着热情,到处都是红旗或红黑相间的旗帜。友好的人群聚集在道路两旁,为的是看上我们一眼。女人们站在窗口向我们挥手致意。那时候这一切看起来是多么自然,现在这一切看起来却又是多么遥远和不可思议!火车上十分拥挤,以至于连地板上都几乎没有能让人坐得下来的空间。在最后一刻,威廉的妻子从站台上冲下来,送给我们一瓶酒,一英尺长的亮红色的香肠。香肠吃起来带有肥皂味,让我们都拉了肚子。火车以正常的战时速度(每小时不到二十公里)蠕动着驶出加泰罗尼亚,前往阿拉贡平原。
[book_title]第二章
巴巴斯特罗虽然离前线很远,但看起来也是凄凉和破败不堪。蜂拥而至、身着破旧制服的士兵,在大街上四处游荡,试图让自己暖和一点。在一面几乎就要倒塌的破围墙上,我偶然看到一张还是去年贴上的去的海报,上面写着,“六头英俊的公牛”将于某月某日在竞技场上被杀死。海报上那种褪去的颜色看起来是怎样一种遭人遗弃的感觉啊!这些英俊的公牛和英俊的斗牛士现在都到哪里去了?说起来,如今即使在巴塞罗那也基本上看不到任何斗牛表演了,不知什么缘故,所有最好的斗牛士都是法西斯主义者。
他们用卡车把我们连队送到谢塔莫,接着向西前往阿尔库维耶雷,驻扎在萨拉戈萨前线之后。谢塔莫在无政府主义者十月最终占领之前,经过了三次争夺,其中一部分已经被战火碾成碎片,大部分房屋上都有来复枪打出的弹痕。我们现在已经处于海拔一千五百英尺的高地了。这里奇冷无比,不知从哪儿来的浓雾涡旋而上。在谢塔莫和阿尔库维耶雷之间,卡车司机迷路了(这是战争期间常有的事)。有好几个小时,我们一直在浓雾中兜圈子。当我们到达阿尔库维耶雷时,已经是深夜了。有人带领我们穿过泥泞的沼泽,来到一个骡厩,在那里,我们一头倒在谷壳堆上,迅速地睡着了。谷壳要是干净的,睡上去感觉倒也不那么坏,没有干草那么好,但比麦秆要好多了。直到旭日东升,我才发现谷壳上满是干面包皮、旧报纸、骨头、死老鼠和被撕得乱糟糟的牛奶盒子。
我们离战线已经很近了,近得能闻到战争特有的气味——我的经验是:排泄物和腐烂食物的气味。阿尔库维耶雷从未被炮轰过,所以它的情况要比大多数直接成为战场的城镇好得多。但是,我相信,即使在和平时期,只要你在西班牙的这些地区旅行,就免不了会为阿拉贡众多村庄特有的肮脏而苦恼。这些地方建造得就像是一个要塞,大批质量低劣,用泥巴和石头建造的小房子簇拥在教堂周围。即使在春天,也到处看不见一朵鲜花;这些房子都没有花园,只有后院。在那里驴粪成堆,不时有家禽从上面跑过。气候恶劣,不是雾就是雨。狭窄的泥土路被搅成一望无际的烂泥沟,有的地方竟达到了两英尺深。在这样的道路上,卡车与自己的轮子较劲,农民们的那些笨重的大车由一群骡子拉着,有时候竟达到六头之多,且总是一前一后纵列成行地牵拉着大车,接踵往来的人流使得整个村庄变得难以言状的肮脏。这里没有而且也从未有过一个厕所,或任何形式的排污沟。这里没有哪怕只是一平方码的地方,你可以不用仔细察看一下就能落脚。长期以来,教堂被当作厕所使用,教堂周围四分之一英里内的所有地方,也被派上了同样的用场。在我参与战争的头两个月里,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在冬季里,留茬地的边缘竟然还有粪便结成的硬壳。
两天过去了,仍然没有来复枪发放给我们。要是你去过,并且看到过墙上成排的弹痕——弹痕是来复枪齐射造成的,各类的法西斯分子在那里被处决——你也就看到了阿尔库维耶雷所包含的一切。前线,局势一直很平静,受伤的人很少。最叫人兴奋的就是法西斯阵地的逃兵,他们是被从前线带回来的。在战线的这一部分,很多与我们作战的敌军士兵根本不是法西斯分子,他们只是被可怜地强征入伍的,战斗刚打响时,他们极为害怕和紧张,根本不敢逃跑,就一直在里面服役。他们中的一小部分人以为战事已经缓和,常常冒着风险接近我们的阵地。如果不是他们的亲属还在法西斯的地盘上的话,毫无疑问,会有更多的人这么做。这些逃亡者是我所见过的第一批“真正的”法西斯主义者。使我感到震惊的是,他们与我们之间并无多大的差别,除了他们穿着卡其布的外套。他们刚来时总是一副饿死鬼的模样,拼命地吃东西——这相当自然,因为他们已经在战线间的无人地带躲躲藏藏地走上了一两天。但人们总是乐于把这作为一个证据,得意洋洋地指出,法西斯分子正处于饥饿之中。我见到过一个法西斯分子被安排在一个农民的家中吃饭。不知何故,看了以后还有点让自己产生了某些同情的感觉。这是一个大约二十岁的高个子男孩,风吹得面色发暗,衣服破破烂烂,蜷缩在火堆旁,端起一盘炖肉,不顾一切地快速吃了下去。而他的眼睛则自始至终都在来回扫视围在他身边的那些民兵。我想,他仍然对眼前这一切半信半疑,即,我们是嗜血的“革命者”,一等他吃完饭就会对他开枪射击。负责监督他的那个武装军人不停地轻拍他的肩膀,并发出令人感到宽慰的声音。有一天特别值得纪念,一次就押来了十五个逃兵。有个人在他们的前面,以胜利者的姿态骑着一匹白马,领着他们穿过村庄。我设法拍摄了一张不算清晰的照片,但不久以后,这张照片就不知被谁从我身边偷走了。
在我们到达阿尔库维耶雷的第三天早晨,来复枪运到了。一位脸色深黄的中士把它们放在马厩里。当我看了他们发给我的家伙时,我顿觉遭到巨大打击并感到沮丧。这是一支德国长毛瑟枪,制造日期是1896年,已经四十多年了!外表锈迹斑斑,扳机很涩,从枪口往里看,枪膛也已锈蚀,完全没有继续使用的指望。大部分来复枪也很糟糕,其中一些甚至更糟,兴许根本就没想过要让会用来复枪的人用上最好的枪支。这堆枪中最好的一支也有十年了,但却被发给一个有点弱智且鸡胸的十五岁男孩,大家都公认,他是个女人气的男人。教官给我们做了五分钟的“指导”,其中包括如何给来复枪上子弹,以及如何把弹膛中的子弹取出来。大多数民兵在此前从未摸过枪。我猜想,其中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瞄准器是干什么用的。子弹是按每人五十发配给的,接下来就开始排队,我们把背包扎好背上,然后出发,开赴三英里以外的前线。
我们这个百人队,只有八十个人和几条狗,大家疲惫不堪地沿着曲折的小道向前走。每一个民兵纵队都至少有一条狗,人们把它作为吉祥物。有一条与我们一起行军的可怜的畜牲,身上都烙上了P.O.U.M.几个大写字母,走起路来也是偷偷摸摸的,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尊容有问题。乔治?柯普,这个结实的来自比利时的指挥官,骑着一匹黑马,行进在队伍最前面的红旗下;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一个年纪轻轻的民兵(来自民兵的骑兵队,他们的样子活像一帮土匪),在欢快地骑着马前奔后跑,每逢高坡都要急驰而上,然后在最高点上摆个奇特的造型。西班牙骑兵的这些良好的马匹,都是革命期间四处征集,并转交给这些骑兵的,而这些骑兵呢,其实,就知道忙着把这些马匹骑到累死为止。
道路在贫瘠的黄色田块之间延绵,这些农田自从去年收割之后,就再也无人问津了。我们的前方是阿尔库维耶雷和萨拉戈萨之间的齿状山背。现在,我们离前线越来越近,离手榴弹、机关枪和沼泽地也越来越近了。背地里说一句,我被吓着了。但是,我明白,眼下的战线是平静的,我不像身边大多数人那样,以我的年龄而论,已能记得大战*了,虽然尚且没有大到能够参加大战。对我而言,战争意味着咆哮的炮弹、钢铁被炸成碎片,最重要的是,战争意味着泥泞、虱子、饥饿和寒冷。说来也许有点古怪,我害怕寒冷甚于害怕敌人。在巴塞罗那期间,这种感觉就时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夜晚,我甚至常常会突然醒来,想象着在湿冷的战壕里、在可怖的破晓时分作好战斗准备、抱着结霜的来复枪站岗的漫长时光、冰冷的泥浆漫入军靴等所有冰冷的感觉。我也承认,当我仔细看一下与我一起行军的这些人的时候,我也会感到恐怖。你很难相信,我们看起来究竟是怎样的一群乌合之众。我们自由散漫,凝聚力还不如一群绵羊。我们还没走出两英里,后面的队伍就已经看不到了。而且,我们这批男子汉差不多有一半是孩子——我指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孩子,他们中最大的不过十六岁。但是,他们对终于能够到达前线,全都既高兴又激动。在我们接近战线时,这些摇着红旗、跑在队伍前面的男孩们开始高呼“VisaP.O.U.M.”(马统工党万岁)、“Fascistas—maricones!”(法西斯分子——娘娘腔)以及诸如此类的战争期间常常呼喊的带有威胁性的口号,但是,这些口号从尚带童音的嗓子里喊出,听起来却显得很可怜,宛如小猫的叫声。想想都觉得可怕,共和国的保卫者居然就是这样一群衣着破烂,扛着几乎报废的来复枪的孩子们组成的乌合之众,他们甚至还不知道如何开枪。记得当时我在想,如果有一架法西斯的飞机从我们行进队伍上空经过会怎样,飞行员会否乐意费事俯冲下来用机关枪对我们扫射。我确信,即使在高空中,他也能够看出我们并非真正的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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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指第一次世界大战。——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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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道路延伸进齿状山脊后,我们拐上了右边的岔路,一条狭窄的骡马小道。小道在山侧坡蜿蜒而上。西班牙这一地区的山脉地形十分奇怪,形状颇像马蹄铁,顶部比较平坦,四周非常陡峭,山下则是无底的峡谷。在高高的山坡上,除了矮小的灌木和石南之外什么都不长,只有巨大的石灰岩从坡体中突兀而出。在这里,前线没有连续的战壕,在这种多山的国家里也是不可能的。前线一般由一连串加强的岗哨组成,这些岗哨通常被称为阵地,多设在每座山的山顶。在老远的地方,你就能看到我们的的阵地设在马蹄铁的顶部,看到用沙袋堆成的简陋的掩体,一面迎风飘扬的红旗,防空洞里飘出来的烟。再靠近一点,你就能闻到令人作呕的略带甜味的恶臭,此后,这种怪臭在我的鼻孔里停留了好几个星期。我们阵地的正后方,几个月来的生活垃圾全都集中在这里——面包皮、大小便、生锈的罐头盒等等全部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极度腐臭的大粪堆。
由我们来替换的一队民兵正在收拾他们的背包。他们来前线已经三个月了。他们的制服糊满了泥巴,他们的靴子破成了许多碎片,他们的脸上全都胡子拉碴。指挥这个阵地的指挥官名叫列文斯基,可大家都管他叫本杰明,他生于一个波兰犹太人家庭,但母语是法语。他从防空壕里爬出来,向我们问好。他是一个个子不高的年轻人,二十五岁左右,有一头很硬的黑发,一张带着渴望、苍白的、在战争期间总是难免肮脏的脸。有些流弹在我们上空呼啸而过。这里有一个半圆形的战壕,直径长约五十码。有一堵胸墙,部分是用沙袋、部分是用石块砌成的。大约有三十到四十个防空壕,全都深入地下,有如一个个老鼠洞。我和威廉,还有威廉的西班牙连襟迅速扑向最靠近的防空壕,那儿还未被人占据,看起来尚能容身。在前线的某个地方传来一声来复枪声,并在众多的山谷之间形成了奇怪的、绵延不绝的回声。我们刚刚卸下背包,从防空壕里爬出来,又听到了另一声枪响,我们队伍里的一个孩子从胸墙那里飞快地跑了回来,满脸鲜血。他用自己的来复枪放了一枪,在拉开枪栓试图吹去枪膛残烟时,不知怎么回事,子弹在枪膛里突然爆裂,弹壳碎片把他的头皮炸得残不忍睹。这是我们的第一次伤亡,尤其是,这是自己造成的。
下午我们第一次站岗,本杰明带领我们四处走了一遍。在胸墙前面有一溜狭长的壕沟,这是在岩体上挖出来的,有些石堆上还砌了极其原始的射击孔。这里有十二个哨位,分布在战壕和胸墙后的不同部位。战壕上有带刺的铁丝网,再往后看,山坡向下延伸成一个深不可测的峡谷,在对面,只有光秃秃的群山,尽是飞岩绝壁,显得灰暗而苍凉,全然没有生命的迹象,甚至连一只飞鸟也没有。我全神贯注地从射击孔向外窥视,试图发现法西斯的战壕。
“敌人在哪里?”
本杰明把手一挥,“在腊(那)里。”(本杰明说的是英语——糟透了的英语)
“但是在哪儿呢?”
根据我对堑壕战的概念,法西斯分子应该在五十到一百码之外。我什么也看不到——看起来,他们的战壕隐蔽得很好。后来,当我终于看清本杰明所指的地方时,我感到既沮丧又不安;对面的山顶隔着溪谷,离我们这里至少也有七百米远,只能看到法西斯分子阵地上战壕的轮廓,以及一面红黄相间的旗帜。我感到无可名状的失望。我们连接近他们都还谈不上呢!隔了这么远的距离,我们的来复枪完全不起作用。但就在此时,有人发出了激动的呼叫声。两个法西斯分子,远远看去像是两个灰色的小雕像,正在对面光秃秃的山坡上朝上爬。本杰明从靠近身边的人手里夺过来复枪,瞄准,扣动扳机。咔哒!一颗哑弹。我认为这是个很坏的征兆。
新的哨兵刚刚进入战壕,就漫无目的地开枪,胡乱射击一通。我能看到那些法西斯分子在胸墙后面来回走动,远远望去,他们小得就像蚂蚁,有时也会看到那边胸墙上方有个黑点在有恃无恐地晃悠,这是一颗敌人的脑袋。显然,开枪根本不起作用。可就在不久前,我左边的哨兵,以他那典型的西班牙风格离开了岗位,悄悄地走到我这里,并怂恿我开枪。我试图向他解释,在这样远的距离,用这样的来复枪,除非极其偶然,你根本不可能打到那边的人。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他用自己的来复枪紧紧地瞄准一个来回移动的黑点,他龇着牙,就像狗正等着扔过来的一块小石子那样。终于,我对准七百米远的地方开了一枪。那黑点消失了。我希望子弹打得够靠近,至少能把他吓一跳。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向人开枪。
现在,我对前线所看到一切深感厌恶。人们竟把这叫做战争!我们还几乎没跟敌人真正接触过!我甚至还从未产生过把头缩进战壕的念头。然而,不大一会儿的功夫,一颗子弹就紧贴我的耳朵飞过,发出令人厌恶的尖啸声,钻入我身后的背墙*里。啊!我急忙蹲下。我曾经发誓,我这辈子都不会在第一颗子弹向我射来的时候蹲下。但这么做似乎又确实是一种本能,而且几乎每个人都至少这样地做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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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为防炮弹破片杀伤而在堑壕或掩体后所构筑的土垛。——译者
[book_title]第三章
在掘壕固守的阵地战中,最重要的东西莫过于以下五件:柴草、食物、烟草、蜡烛和敌人。如果按其重要程度来排列的话,在冬季的萨拉戈萨前沿阵地上,敌人只能排在倒数第一位。除了在夜间,即使遭遇意外袭击——突然袭击总是难免的,谁也不会太把敌人当回事。远处的敌人有如一些黑色的小昆虫,偶尔也能见到他们忙忙碌碌地来回走动。战斗双方的当务之急是设法抵御严寒。
老实说,我在西班牙的这段日子里,自始至终,几乎没碰到过什么真正的战斗。从一月到五月,我一直待在阿拉贡前线。从一月到三月底,除了特鲁埃尔以外,那里基本上没有发生什么战事,或者说只发生过几次很小的冲突。三月,在韦斯卡周围发生了一次较大规模的战斗,我自己只在战斗中扮演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六月,进攻韦斯卡的战斗遭受了惨重损失,一天之内就有数千人阵亡,而我在那之前就已受伤,丧失了战斗能力。我几乎从没有想过人们一般很在意的那些战斗荣誉之类的事情。我既没有遭遇过任何一架飞机在我身旁投下一枚炸弹,也没有遭遇过任何一颗炮弹在我身旁五十码之内爆炸,我只遭遇过一次白刃战(哪怕一次也嫌太多,我完全有理由这样说)。当然,我们常常遭遇重机枪的火力压制,但通常身处安全距离之外。如果你采取合理的自我保护措施,即使在韦斯卡的前沿阵地上,一般也不会遭遇什么危险。
从这里再往北就是环抱萨拉戈萨的群山。战斗处于胶着状态的时候你只能感到疲劳和厌倦。整天过着有如城里小职员那样的既忙忙碌碌,又机械单调的生活。站岗、巡逻、挖战壕;挖战壕、巡逻、站岗。在那边的每个山顶上,都有一群法西斯分子或保皇党分子龟缩在他们的旗帜下瑟瑟发抖;他们每个人都裹紧肮脏破烂的衣服,试图抵御寒冷。漫无目的的子弹没日没夜地在空旷的山谷间游荡,但在某个人身体上找到归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通常我会环顾周围的冬天景象,并对这一切感到十分惊奇。这种战争的进程实在是太难以预测了!在较早的时候,大约是十月份,所有这些山头上都曾进行过残酷的战斗;接下来,由于交战双方均严重缺乏战斗人员和武器,特别是火炮,以至于谁也无力继续发起任何较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双方的士兵都在各自攻占的山头上挖掘战壕,作为隐蔽和藏身之所。向我们的右边看去,那里有一个不大的前沿哨所,它也是由我们的马统工党民兵守卫的;在我们左边的支脉上,跟我们呈150°的位置,是一个加联社党(P.S.U.C.,加泰罗尼亚联合社会党。——译者)的阵地,阵地的对面是一个更高的山头,在那个山头的顶部有许许多多法西斯分子的小型哨所。这种所谓前沿阵地基本上呈之字形曲折延伸,如果不是由于每个哨所都竖有一面旗帜的话,那么谁也无法弄清这些哨所究竟属于交战的哪一方。马统工党和加联社党的旗帜是红色的,那些无政府主义者的旗帜是红黑相间的;法西斯分子通常打着君主制时代的旗帜(红—黄—红),但有时也打着共和政体的旗帜(红—黑—紫)。[1]这里的景色令人惊奇赞叹,但前提是你必须忘却每个山顶上都驻扎着部队,而且五花八门的空罐头盒被扔得到处都是,其一些甚至还残留着粪便。在我们的右面,山脊向东南方向延伸,但在前方被一条峡谷断开,那条宽阔的峡谷岩层裸露,一直通向韦斯卡。在平原中部,散乱地分布着一些正方形的房屋,如同一把掷出去的骰子。这是罗布莱斯小镇,已经被保皇党派占据。早晨,这儿的山谷总是被大片云雾所遮蔽,突出在云雾之上的群峰,形状扁平而且泛出蓝色,这就使得这里的景色与照片的底片有着奇怪的相似之处。在韦斯卡以南,有更多这种类型的山峰,和我们这里一样,当群山被大雪覆盖以后,雪的纹路每天都会变化。在更远的比利牛斯山脉的那些巨大山峰上,积雪终年不化,所以看上去就像浮在空中。即使山脚下的平原上,看起来也是光秃秃和毫无生机的。我们对面的山岳是灰暗的,岩石的皱褶就像是大象的皮肤。天空中几乎看不到什么飞禽。我想,我还从未见过鸟类如此稀少的国家。常见的只有一种鹊鸟,以及会在夜晚突然鸣叫、吓人一跳的山鹑。此外,只有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才难得一见的苍鹰,它们在天空中缓缓滑翔,根本不理会阵地上来复枪的射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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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奥威尔死后,在他的遗稿中发现了一张勘误表:“我现在不确定我是否看到过法西斯分子打着共和政体的旗帜,尽管我想当然地认为他们有时会摇动这样的旗帜,上面带有纳粹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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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夜晚和有薄雾的天气,我们通常会派出巡逻队,在我们和法西斯分子对峙的山谷间巡逻。这桩差事并不受人欢迎,因为天气太冷,又很容易迷路;而且我还很快发现,只要自己愿意离开阵地,以巡逻为借口就可以了,想离开多少次都成。在这个巨大的、锯齿状的山谷中,没有任何现成的道路可走;你只能循着巡逻队以前所走过的路线,并看清他们留下的最新路标摸索前进,这样才不至于迷路。即使从最靠近的法西斯分子哨所里射出的子弹,相距我们至少也有七百米远,而按唯一可行的路线巡逻则必须绕行一点五英里以上。在黑暗的山谷中跌跌爬爬地前进,流弹在我们的头顶上方掠过,发出有如红脚鸢的鸣叫声,想想也觉得挺有意思的。雾天巡逻比夜间巡逻要好一些,但浓雾通常会持续一整天,而且喜欢停滞在山顶周围,给山谷中留下了清晰的能见度。当你在离法西斯分子阵地很近的地方行进时,你不得不轻手轻脚地如同蜗牛那样爬行,而要想在山坡上悄无声息地爬行那就更困难,特别是那些灌木丛和石块,稍稍一碰就会发出声响。到了第三、四次,我才找到了接近法西斯阵地的路。雾非常浓,我轻手轻脚地爬到铁丝网旁。我能隐约听到法西斯分子在战壕里面说话、唱歌。
然后我警觉地听到几个法西斯分子朝我所在的山这边过来,我侧卧在一簇突然感觉十分矮小的树丛后面,并悄悄地端起我的来复枪。然而,法西斯分子分成两路走开了,根本都没进入我的视线。在我藏身的树丛后,我看到前面战斗留下的物品——一堆子弹壳,一顶带有弹孔的皮帽子,还有一面红旗,显然是我方部队的旗帜。我把旗子带回我们的阵地,之后它却被无情地撕成了若干块抹布。
刚抵达前线,我就被任命为下士,或者叫做cabo(班长),并负责指挥一支十二人的队伍。这个小分队只是一群毫无训练的乌合之众,成员基本上都是些十几岁的孩子。在民兵中,年仅十一二岁的少年儿童到处可见,他们通常是来自法西斯占领区的难民。让他们参加民兵,也是养活他们的最简便的办法。通常,他们会被安排在后方从事轻松的工作,但有时他们也会设法逐步地进入前线。在前线,他们给大家造成了威胁。我记得有个小混蛋将一颗手榴弹丢到防空壕的火堆里,事后还说那仅仅是“为了开个玩笑”。在波切洛山(MontePocero),我虽然认为那里的任何人不会小于十五岁,但大家的平均年龄肯定不到二十岁。这种年龄的孩子根本就不该被送上前线,因为他们无法忍受长期睡眠不足,在前沿战壕中缺觉那可是家常便饭。起初,要想让我们的岗哨在夜晚正常执勤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我的这个小分队的坏小子们,你只有把他们从防空壕里拖出来才能把他们弄醒,然后就在你转过身来的一刹那,他们便离开岗哨,重新溜进了防空壕。有时候,尽管天寒地冻冷得可怕,他们竟然也能斜靠着战壕壁酣然入睡。幸运的是,敌人也同样缺乏进取精神。在我看来,在许多个夜晚,我们的阵地完全有可能被二十个拿气枪的童子军攻占,此外,二十个拿着羽毛球拍的女童子军说不定也能干成这件事。
在那时以及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加泰罗尼亚的民兵始终坚持自己在战争开始时的立场。在佛朗哥政变的早期,各种工会和政党大都匆匆忙忙地组建了自己的民兵队伍;每一个民兵组织实质上就是某个政治组织,它们效忠于自己的政党,有如效忠中央政府。人民军——在名义上是一支“非政治”派别的部队,但它从组建开始就在相当程度上依附于常规阵线(ordinarylines)——是在1937年初建立的,该党的民兵从理论上来说已合并到人民军中去了,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一切都仅仅停留在口头上;新组建起来的人民军的大部分人马迟至六月才开赴阿拉贡前线。在此之前,整个民兵制度依然没有做出任何实质性的调整。这一制度的根本特征在于官兵之间存在着普遍的社会平等。民兵组织中的每一个人,从将军到士兵,大家拿同等的薪金,吃同样的食物,穿同样的衣服,一切都完全平等。如果有个士兵拍拍将军的背,向他要一支香烟,他完全可以这么做,每个民兵部队都相当于一个民主政体,而非等级组织。命令应当被执行,这也是大家都能理解的,但当你发出命令时,你所发出的命令是同志式的,而不是上级对下级的方式,这也大家都能了解的。这里虽然也有军官和军士(N.C.O.),但没有通常意义上的军阶、军衔、徽章,以及咔嚓一声立正敬礼之类的东西。军官们试图在民兵中组织创造一种暂时的无阶级社会的模式。当然,这种平等还不是人们理想中的平等,但这比我在战时曾经看到过或想到过的一切都更接近于理想。
不过我得承认,我对最初见到的前线军事进展感到十分惊骇。这样的一支军队怎么可能赢得战争呢?这也是当时人人都在谈论的话题。尽管这些都是事实,但大加指责则是毫无道理的。因为在当时的具体情况下,民兵部队实际上已经够好的了。一支现代化的机械部队并不是从地面上冒出来的,如果政府坐等现有的部队完全训练好了才投入战斗,那么佛朗哥的进攻就不可能遭到有效的回击。此后,指责民兵成为一种风气,甚至连训练不足和武器奇缺的责任也被无端地归咎于民兵中的平均主义制度。事实上,任何一支刚刚组建起来的民兵队伍都不是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原因并非在于军官们被称为“同志”,而是因为任何一支军队在草创时期全都必然如此。事实上,民主的“革命”式的军事纪律比最初预期的要好得多。在一支工人民兵队伍中,军事纪律在理论上也是同样应该被自愿执行的。这种纪律建立在忠诚于本阶级的基础上。相反,一支从资产阶级中征募的队伍,其纪律则最终是建立在强制和恐惧的基础之上。(取代民兵的人民军则介于这两种类型之间。)其他军队中盛行的欺凌和辱骂行为,在民兵队伍中是任何时候也不能被容忍的。在民兵队伍中正常的纪律处罚依然保留着,但处罚只被适用于最严重的过失。当某个人拒绝服从命令时,不会立即让他受到惩处,人们首先要以同志式的友好态度对他进行劝导。从未管理过士兵且愤世嫉俗的人会立刻指出,这样做决不会“起作用”。但事实表明这样做从长期看的确是“起作用”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哪怕是民兵中最不守纪律的一些人也都发生了显著的改变。在一月份,为了让十二个新兵达到要求,把我的头发都快折腾白了。在五月,我一度担任代理中尉的职务,指挥三十个人,其中有英国人,也有西班牙人。几个月来,我们持续遭受进攻,在下达命令或要求自愿从事某项危险工作方面,我几乎从未遇到过什么困难。“革命”纪律要靠政治觉悟来执行——要理解服从命令的原因,要把这种观念推广开来需要时间,但是要把一个人训练成兵营里的机器人也同样需要时间。嘲笑民兵队伍的新闻记者也许很少记得,当人民军尚在后方训练时,是民兵们在前线坚守着。从根本上来讲,民兵能守在阵地上,这本身就是对“革命”纪律的力量的一种颂扬。直到1937年6月,民兵们能够留在那里。靠的完全就是对本阶级的无限忠诚,逃兵有可能被枪毙——在偶尔和特殊的情况下也确有逃兵被枪毙的。要是强征入伍的队伍处在同样的情况之下——在战地指挥部转移之后——恐怕早就作鸟兽散了。而民兵们却仍在固守前线阵地,临阵脱逃者更是极为罕见,尽管只有上帝才知道他们赢得胜利的可能性是多么微乎其微。在置身马统工党民兵中的四五个月里,我只听说有四个人开了小差,而且其中有两个人无疑是间谍,他们来到民兵队伍中完全是为了获取情报。我所带领的新兵队伍,最初显得混乱不堪,从未经过训练,任何一项命令都要至少争吵五分钟才能得以执行,这一事实令我十分惊骇和恼火。我具有英国式的军事观念,而毫无疑问,西班牙军队完全不像英国军队。然而,我认为,考虑到当时的实际情况,其实他们比起预期的要好得多。
同时,柴草问题——永远是柴草问题。在那段时间里,我的日记中可能无时无处不提到柴草,或严重缺乏柴草的问题。我们的阵地高处海拔大约两千至三千英尺,正值隆冬,寒冷是不言而喻的。气温倒是没有低得太过分,有些夜晚甚至没结冰,冬日的阳光在中午还常常会灿烂上个把小时。但即便如此,我也敢向你保证,那天气还是令人难以忍受。呼啸的寒风会不时掀掉你的帽子,把你的头发吹得东倒西歪。浓雾会如同液体一般随时涌进战壕把寒冷渗进你的骨髓。这里经常下雨,即使只下一刻钟,周围的环境也会变得令人无法忍受。石灰岩上的那层薄土会迅速变得油脂般的滑腻,因为你总是要在这种斜坡上行走。在黑夜里,我每走出二十码的距离,差不多就要摔倒六次。而这很危险,因为这会造成枪走火或让泥土堵死枪管无法使用。许多天来,每个人的衣服、靴子、毯子和枪上差不多都被弄上一层泥巴。我通常穿上我能扛得住的所有厚衣服,但许多人只能有少得可怜的衣服遮体御寒。我们阵地上的大约一百人,总共只有十二件厚外套,这些外套必须在哨位上相互接递,大多数人只有一条毯子。在一个冰冷的夜晚,我在日记中开列了一份我身上所穿衣服的清单。战士一下一个人的身上究竟能够穿着多少件衣服,也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我同时穿在身上的是:一件厚背心和内裤、一件法兰绒衬衫、两件套头衫、一件羊毛夹克衫、一件猪皮夹克衫、一条灯心绒裤子、一副皮绑腿、一双厚袜子、一双靴子、一件结实的军用短上衣、一条围巾、一副马具革手套,还有一顶羊毛针织帽子。然而,我仍然哆嗦得像一团肉冻似的。我得承认,我对寒冷异常地敏感。
柴草是此时最急需的东西。柴草的温暖体的症结在于,实际上根本就找不到柴草。在我们的这座可怜的山上,即使季节最好的时候也长不出多少草木,而好几个月来这里仅有的干柴枯草早就被冻坏了的民兵们搜索殆尽了,结果是,任何哪怕只有手指般长的草木都被弄来烧火了。除了吃饭、睡觉、站岗或干重活太累以外,我们都会去阵地后面的山谷中搜寻柴草。我对于那个时期的所有记忆都是关于在几乎垂直的山坡上攀爬寻找,越过那些会把靴子划成碎片的锯齿状岩石,如饥似渴地扑向枝条稀疏的小灌木丛等等情景。三个人搜寻上好几个小时,只能搜集到能够在防空壕里勉强燃烧一个小时的柴草。搜寻柴草的强烈欲望使我们变成了植物学家。我们能够根据燃烧状况辨别山坡上的每一种植物。多数灌木和烟草比较容易燃烧,但在数分钟内就会燃烧殆尽;比醋栗还要矮小的橡树的枝条,几乎很难烧着。有一种干芦苇非常适合点燃火堆,但它只生长在我们阵地左边的山头上,你必须冒着生命危险才能把它弄回来。如果法西斯分子的机枪手一旦发现了你,就会立即对你进行一通猛烈扫射。不过,子弹通常在准星定位上有点略微偏噶,子弹会像蝗虫般从头顶上空飞过,有时也会击中身边的岩石,你得马上卧倒。但你仍会继续搜集芦苇,与获得柴草相比,其他的一切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除了寒冷,其他艰难困苦看起来就似乎根本不值一提了。当然,长期以来我们每个人都显得非常邋遢肮脏。我们的生活用水,如同我们的食物一样,都是靠骡子从阿尔库维耶雷驮运过来的,每个人全天只供应一夸脱左右。这些水极其糟糕,一般不会比牛奶更透明。按规定这水只可饮用不可它用,但我总会悄悄地舀上一小杯用于清晨梳洗。我习惯于头一天洗脸,第二天刮胡子;因为没有足够的水同时干完这两件事。我们的驻地上有一种可恨的臭味,在简易防御栏的外面,到处都是排泄物。一些民兵更喜欢在战壕内方便。要是有谁必须在黑暗中经过这些地方的石斛,那才真是让他恶心透了。不过,这些污物从来也没有把我给难为住。人们对于这些污物实在是太大惊小怪了。其实,你会很快就习惯于不用手帕,以及把马口罐头盒既用来盥洗也用来吃饭,而且快得让人吃惊。至于和衣而睡,那就更不在话下了。当然,在夜晚脱衣睡觉,特别是脱掉靴子睡觉,实际上也不可能的;假如遇到敌方突然攻击,任何人都必须立即起身投入战斗。在连续八十多个夜晚里,我只有三次脱掉衣服睡觉。在白天,尽管我偶尔也真想把衣服脱掉轻松一下,但这种天气即使对于虱子来说也嫌太冷了。可家鼠和仓鼠照样成群结队地到处乱窜。人们常说,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见到这两种老鼠。可是,由于我们这里有足够的食物,随时随地都能见到这两种老鼠的混合编队。
至于其他物资我们并不匮乏。食物够好的了,还有大量的酒。雪茄仍按每天一盒供应,火柴隔天供应一次,甚至还供应蜡烛。这是非常细的蜡烛,就像插在圣诞蛋糕上的那种,很多人都怀疑这种东西是不是从教堂里抢来的。每座防空壕每天配给三英寸长的蜡烛,大约够点二十分钟。那时还能买到蜡烛,我买了好几磅蜡烛随身携带。后来火柴和蜡烛的奇缺使生活变得有如一场噩梦。你只有在缺乏这些东西的时候,才会真正感觉到它们的重要。比如说,当警报在夜间突然响起的时候,防空壕里的每个人都会立即翻身而起争相拿起自己的枪,甚至踩踏碰撞到其他人的脸,此时,是否有灯光那就相当于生与死的差别。每个民兵都拥有一个火绒打火机和好几码长的黄色的打火机油绳,通常放在来复枪旁边,这也是他最重要的财产。火绒打火机的最大优点是抗风,能在风中点燃。但由于着得太慢,一般不用它来生火。在火柴奇缺的情况下,我们唯一的点火办法是拔掉子弹头,击发弹壳中的火药,点燃火绒打火机的油绳。
那时,我们所过的日子确实非常特别——一种战时的特别生活方式,如果你将其称之为战争的话。全体民兵队伍对于这种不作为的战争方式都很恼火,并经常为此发生骚动,谁都想知道究竟为什么不允许我们发起进攻。事情非常明显,我们已有好些日子没有主动发起攻击了,只有敌人偶尔挑起零星战斗。乔治?柯普在定期巡视阵地时,经常非常坦率地与我们交谈。“这不是一场战争,”他说,“这只是一场偶尔夹杂着死亡的喜剧。”事实上,阿拉贡战线的沉寂是有其深刻的政治原因的,而那时我却一无所知;这种纯粹的军事困境——与后备兵力缺乏全然不同——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显而易见的。
首先,这是由于这个国家的山川地理所决定的。在我们和法西斯分子交战的前线,双方都在自然地理条件最具优势的地方设置了阵地,它通常只能从某一侧接近。如果阵地再挖上了战壕——即使派上一个步兵团也无法攻克,除非派出更为强大的兵力。在我们的这个阵地以及周围的大多数阵地上,只要有十二个人加两挺机关枪就足以击退一支部队的进攻。我们占据着山顶上的有利位置,本该用大炮轰出可爱的印记作个纪念,但这里什么火炮也没有。我常常环顾敌方阵地,并期盼着——噢,这种棋盘是何等急切啊!——几组排炮。那样,只有一个人就能轻松地逐个摧毁敌军阵地,就像用锤子砸开核桃那样轻而易举。但在我们这一方哪怕一门炮也没有。法西斯分子偶尔也辉设法从萨拉戈萨弄来一两门炮,并射出有限的几枚炮弹,少得在射程之内都难得找到一块弹片,剩下的弹壳有气无力地落入空荡荡的峡谷中。在既没机枪又没有火炮的情况下,人们所能做的就是三件事:在安全距离——比如四百码——掘个洞把自己隐蔽起来;在开阔地带进军从而被大批杀死;或者进行小规模的夜袭,而这不会改变战争的整体局面。实际上,真正可供人们选择的只有两条:要么按兵不动,要么自寻死路。
此外,那就是人们经常谈论的武器装备的极度匮乏。这需要耗费许多精力才能弄清此时民兵的武装程度究竟如何糟糕。英格兰O.T.C.*任何一家公立学校比起我们来都更像一支现代军队。我们的武器装备的低劣程度是那样令人惊骇,以至于我不得不把相关情形细述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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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fficer'sTrainingCorps,英国军官训练队。——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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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的这个前线小分队中,整个炮兵部队总共只有四门迫击炮,每门炮只有十五颗炮弹。当然,这几门迫击炮实在是太珍稀贵重了,不能轻易使用,多数时间留在远离前线的阿尔库维耶雷。机枪与民兵人数的比例是一比五十,这些机枪比较陈旧,但在三百至四百码的范围内命中率还算比较高。此外我们就只有来复枪了。大部分来复枪都快锈蚀成废铁了。尚能勉强使用的来复枪只有三种了。一种是长筒毛瑟枪。其中使用时间少于二十年的极为罕见,瞄准器就像是路边锈蚀的计程铁桩,其中大部分都锈蚀得根本无法使用了:每十枝当中只有一枝还能勉强使用。另一种是短筒毛瑟枪,或者称为骑步枪。这是一种真正的骑兵武器,比其他枪支更受欢迎。因为这种枪更轻,更便于携带,在战壕里使用不大会出麻烦;当然,也因为它相对较新,看起来似乎不错。其实这种枪基本上不起什么作用。所有这些步枪都是由各种杂七杂八的部件拼凑而成的,没有一个扳机是这支枪的原装配件,其中3/4的枪支最多射击五次就要发生卡壳。有一些温切斯特来复枪,用起来倒是挺好,就是准头儿极差,而且弹膛上不带子弹匣,每次只能开一枪。弹药是那样的宝贵,以至于每个士兵只能发给五十发子弹,其中大部分还糟得出奇。西班牙生产的子弹壳是再次填充火药重复利用的,能卡住最好的来复枪。墨西哥产的子弹要好一些,因此都被留给机枪了。德国生产的子弹是最好的,但这只能从俘虏或逃兵那里才能得到,所以数量很少。我总是在兜里揣上一匣德国或墨西哥制造的子弹,以备出现紧急情况时使用。实际上,即使遇到紧急情况我也很少开枪,因为我实在担心发生令人头疼的卡壳或者某颗子弹突然走火之类的事情。
在我们民兵部队中,没有钢盔,没有刺刀,甚至几乎没有左轮手枪或其他手枪,平均每五至十个人才能拥有一枚手榴弹。我们在这一时期所使用的手榴弹,那才是一种真正令人望而生畏的家伙,名叫“F.A.I.手榴弹”。它是由无政府主义者在战争初期制造的。它模仿米尔斯式(卵形)手榴弹的外形,但不用保险销而是使用拉火索。使用时,你必须拉断拉火索,然后尽可能以最快速度将它扔出去。一般地说,这种手榴弹的表现是非常“公平”的,它既可能在那边的敌人中爆炸,也可能在这边投弹者的手中爆炸。此外,还有一些其他类型的手榴弹,它们更为原始,但相对稍稍安全一些——我的意思是,这仅仅对于投掷者而言。直到三月下旬,我才首次见到一枚像样的手榴弹。
除了武器,其他必备的军需品也同样短缺。比如说,我们既无陆图也无海图。西班牙大地从来也没有被充分地勘察过。我们有关这一地区的唯一的地图,也是老掉牙的军用地图。这种地图还大都掌握在法西斯分子的手中。我们没有测距仪,没有望远镜,没有潜望镜,除了极少数人有民用望远镜根本没有军用野外望远镜。我们没有照明弹或维利式信号弹*,没有钢丝钳,没有军械士**所需的工具,甚至连任何清洁工具都难以找到。西班牙人似乎从未听说过清洁枪筒用的绳刷,在我轻松地制造出来一个之后,他们惊奇得不得了。此前,当你需要清理自己的枪管时,只能把它交给军士,他会用一根长长的铜质推弹杆——总是七歪八扭地——来回刮擦膛线。这里甚至没有擦枪用的机油。要是找到橄榄油,那就用橄榄油来擦枪。在不同时期,我曾不得不用凡士林、护肤霜,甚至猪油来擦枪。这里既没有路灯,也没有手电筒——我确信,当时在我们周围的整个前线地区都找不到手电筒这种东西。能买到手电筒的最近的地方是巴塞罗那,而即使在那里,购买也很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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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美国海军军官爱德华?维利(1847—1910)发明的一种有色信号弹。——译者
**指维修所在部队或军舰的轻兵器,以及给战斗机装配弹药的技术军士。——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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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响彻山谷的断续枪声,我开始越来越疑虑,并很想知道会不会发生点什么事能给这种扭曲的战争生活带着一点生机,甚至哪怕有一丝死亡。我们此时与之奋斗的是肺炎,而非那些敌人。敌我双方的战壕相距至少五百码,只有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才会有人被击中。当然,人员伤亡总是有的,但大多是我方自己造成的。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在西班牙看到的最初五个伤员都是被我们自己的武器伤害了的——我并非说这是故意的,而是由于意外或粗心大意。我们的破烂枪本身就是一种危险品。有些枪简直糟透了,枪托稍稍一碰地马上就会走火,我亲眼看到有个士兵就是这样伤了自己的手。而且,许多未训练的新兵经常在黑暗中相互误击。有个晚上,甚至还没到黄昏时分,一个哨兵就在只有二十码左右的距离向我开枪射击。不过偏出了足足有一码。鬼才知道:西班牙人糟糕的射击标准究竟有多少次救了我的命。另一次,我在雾蔼中巡逻,行前曾再三叮咛值班队长,返回时千万不要发生误会。但在返回时我被一株灌木意外绊倒,哨兵闻声后惊慌失措地高声大叫法西斯分子来了,同时我也有幸听到值班队长命令大家,用密集的火力向我所在的方位射击。当然,幸好我是被绊倒在地的,子弹从我身体上方飞过,没有造成意外伤害。没有什么能让西班牙人,至少是年轻的西班牙人相信,武器是危险的。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有一次我正在准备拍摄几张枪口对准相机的机枪手照片。
“别开枪!”我在给相机调整焦距的时候,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道。
“哦,不!我们不会开枪的。”
可是,话音刚落就传来了震耳欲聋、极为可怕的机枪射击声,一串串子弹紧贴着我的面颊飞过,火药的喷射气流犹如多股鱼叉扑面而来,我顿时感到满脸刺痛。其实,机枪手们并非蓄意伤害我,他们只不过是想跟我开个大一点的玩笑而已。就在几天前,他们曾亲眼看到有个赶骡人误遭一个民兵部队政治代表的意外伤害:政治代表用自动手枪戏弄赶骡人,结果让这个倒霉蛋的肺部钻进了五粒子弹。
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们这支部队所使用的很难记住的口令,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危险之源。那是一种毫无实际意义的双重口令,一个单词必须与另一个单词相呼应。口令通常使用那些令人振奋和充满革命精神的词汇,比如Cultura(文明)—progreso(发展),或Seremos—invencibles(不可战胜的),一般地说,要想让那些不识字的哨兵记住这些傲气十足的词汇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的。我记得,有个晚上的口令是Cataluna(加泰罗尼亚)—heroica(英勇的),一个名叫海梅?多梅内奇的圆脸农家少年走近我,满面困惑地要求我加以解释。
“Heroica——heroica是什么意思?”
我告诉他,它和valiente(勇敢的)的意思一样。没过多久,当这位少年正在黑暗的壕沟中蹒跚而行时,哨兵喝道:
“Alto(站住)!Cataluna!”
“Valiente!”海梅叫道,他确信自己回答的是正确口令。
砰!
幸好,哨兵没有打中他。在这场战争中,每个人也许都曾误会和错怪过其他人,这是情有可原的。
[book_title]第四章
在我来到前线大约三个星期的时候,一支由英国独立工党派遣的二三十人的民兵志愿者小队,从英国的本土出发,来到了阿尔库维耶雷。为了把前线上的所有英国志愿者集中编队,我和威廉也参与其中。我们在奥斯库罗山的新阵地,西去数十英里就是萨拉戈萨,近得甚至能够看到萨拉戈萨。
在我们的这个阵地上,石灰岩像剃刀背一般突出地面,防空壕以水平状态一直延伸至悬崖峭壁,有如崖沙燕的巢穴。防空壕建在地面以下很深的地方,壕内漆黑一片,而且非常低矮,人们根本无法站立起来,只能弯腰屈膝地跪在里面。在我们左面的山顶上还有两个马统工党的阵地,其中一个是前线每一个男兵都梦寐以求的地方,因为那里有三位负责烧饭的女民兵。这些女人其实算不上漂亮,但我们发现她们已使这个阵地在清一色男性驻守的众多阵地中非同寻常。在我们右面五百码左右的阿尔库维耶雷要道的转弯处,有一个加联社党的哨所。道路就是在那儿出现拐弯的。每到夜晚,你就能够看到给我们运送给养的车队的串串光柱在阿尔库维耶雷蜿蜒而行。与此同时,法西斯分子阵地的给养来自萨拉戈萨。你能看到西南方向十二英里处的萨拉戈萨,城内建筑物的灯光形成了一条条细长光带,宛如一艘夜航巨轮舷窗中透出的一排排光亮。政府军队从1936年8月起就在虎视着萨拉戈萨,直到现在依然如此。
我们这支民兵分队约有三十人,其中包括一个西班牙人(雷蒙?威廉的连襟),还有一打西班牙机枪手。其中也难免有个把讨厌鬼——因为,人人都知道,战争本身就在吸引着乌合之众。这里的英国人则与那些西班牙人不同,无论在体质上还是在精神上,都算得上是一个优秀的群体。其中最优秀的也许就是鲍勃?斯迈利了——一个著名矿工领袖的孙子——他后来非常无辜和不幸地死在巴伦西亚。关于西班牙人的民族特质,说法很多,但英国人和他们总是能够融洽相处,尽管存在着语言障碍。我们发现,所有的西班牙人都熟知两个英语词汇的意义。一个是“O.K.,宝贝”,另一个是巴塞罗那妓女在与英国水手交易时使用的单词,我即使把这个单词写出来,恐怕排字工也不会把它排印出来。
日复一日,整条战线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只有偶然的子弹啸叫声,或者更为偶然的法西斯分子发射的迫击炮弹爆炸声,这会吸引我们每一个人爬上堑壕顶部,仔细看看炮弹究竟是落在哪座山上爆炸的。在这里,双方阵地相距稍近一些,大约有三四百码远。他们最近的那个阵地就直冲着我们,阵地上有个配置机枪的碉堡,碉堡上的射弹孔经常引诱人们浪费弹药。法西斯分子通常懒得使用来复枪射击,而是用机枪猛烈扫射任何可疑目标。然而,在首起伤亡迄今的十天或更长的时间里,我们无一伤亡。与我们对峙的是西班牙法西斯分子的部队,但据叛逃者说,其中也有一些德国N.C.O.的成员。在前些时候,那里还有摩尔人——可怜的坏蛋,他们从热带来到这里该感到多么的冷啊!——有一具摩尔人的尸体躺在军事无人区的那边,这是我们能够隐约看到的东西之一。在我们左边的一两英里处,战线不再延续,那里是乡村开阔地带,地势低洼,树木茂盛,既没有法西斯分子控制,也没为我方控制。白天双方都会在那里巡逻。对于我们的那些大男孩来说,到这种地方巡逻,倒是一种不坏的娱乐。不过,我从未看到法西斯分子在靠近我们数百码的地方巡逻。通过匍匐爬行,你可以穿过法西斯分子的防线接近敌人后方,甚至能够看到农庄上飘扬着的君主制旗帜,那里是当地法西斯分子的司令部。我们偶尔也会对那里来一次来复枪齐射,并在敌人的机枪瞄准我们之前溜进掩体。我希望我们击碎了那里的一些窗户,但她距离我们至少八百米,用我们的这种来复枪那么远的目标,只怕是连老大的房子都未必能够击中。
在大多数时候天气总是晴朗和寒冷的,有时太阳也会在中午露一下面,但仍然很冷。在向阳的山坡上,到处都能看到野番红花的绿色苞芽和鸢尾属植物从泥土中探出头来,很显然春天已经来了,只是来得非常慢。夜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冷。我们从岗上下来,都会去伙房里掏点尚在燃烧的炉烬,然后站在滚烫的余烬上焐脚。这对自己的靴子来说很糟糕,但对自己的双脚来说却很有好处。不过也有很多早晨,黎明的曙光会从群山的顶部照射过来,在这些不敬神的日子里,早点起床也似乎有些值得了。我恨山,尽管景色很壮观。有时候,晨曦为我们身后的群山阻挡,一道道奇长无比的金光,如同宝剑劈向黑暗,接下来,逐渐增强的光芒和火红色的云海渐渐地向远处延伸,直至无限。为了观赏这样的景色,即使你得熬个通宵,即使你站得双脚发麻失去知觉,即使你明知还得继续饿上三个小时,所有这些全都是值得的。在那次战役期间,我观赏晨曦的次数,比有生以来其他时候观赏的总数还要多——也许还得包括未来岁月,我想。
我们这里编制不足,这意味着要站更长时间的岗和更加疲惫不堪。我那时已在相当程度上受到睡眠不足的困扰,因为即使在这种最平静的战线上,此类情况也是无可避免的。除了站岗和巡逻之外,无论如何你都无法在一个兽穴般的地方安然入睡,况且你的脚正被冻得有如针刺。在前线的最初三至四个月里,我记得自己连续二十四小时不睡觉的次数不会超过十二次,可我得到充分睡眠的次数同样也不会超过十二次。每个星期只睡二十至三十个小时,这是家常便饭。长期睡眠不足的后果,其实并非如人们想象的那么糟。只不过是人会变得愚笨木讷,上下山执行任务变得更艰难,但自己的自我感觉还算好。我们总是经常感到饥饿——上帝呀,真饿啊!所有的食物看上去都不错,哪怕是没完没了的蔬菜炖扁豆也很好。这些都是每个在西班牙待过的人,临走时看都不想看的东西。至于我们的生活用水,,水源距我们这里有数英里远,完全是靠骡子或矮小而又经常遭到虐待的毛驴驮来的。不知道究竟为什么,阿拉贡的农民待他们的骡子疼爱有加,而待他们的小毛驴简直是太残忍了。如果哪一头毛驴不想往前走,农民们的通常做发是狠狠地踢它的睾丸。蜡烛已经停止供给,火柴配给也日渐减少。西班牙人教会我们用牛奶罐、弹药桶和破布制作橄榄油灯,只要有一点橄榄油(通常很难弄到),这种灯就能被点起来,摇曳的灯火上方直冒黑烟,亮度只有烛光的四分之一,只够勉强看得见自己的来复枪的所在位置。
看来已经无望进行任何真正的战斗了。在我们的部队离开波切洛山时,我清点了一下自己的子弹匣,发现在最近三个星期里,我只对敌人开过三次枪。有人说,打死一个敌人至少要耗费一千颗子弹,按照这个说法计算,如果我要消灭第一个法西斯分子,至少也得花上二十年的时间。在奥斯库罗山,双方的阵地更靠近,开枪的频率也更高,但我非常有理由相信,我从未击中过任何人。事实上,在这儿的前沿阵地和战争的这个阶段,真正有用的武器并非来复枪,而是扩音器。因为既然用来复枪无法杀死远在射程之外的敌人,那就改用冲着对面阵地大喊大叫的办法来整敌人。这种作战方法是十分特别,以至于需要对其稍加解释。
无论在何处,只要敌我双方阵地之间的距离近到了叫一声对方就能听得到的程度,每一方都会日夜不断地向对方进行高声咒骂。我方高呼:“法西斯分子——同性恋!”法西斯分子则高呼:“西班牙万岁!佛朗哥万岁!”——或者,当他们知道对面是英国人时便高喊:“滚回老家去,你们这些英国佬!我们这里不需要外国佬!”在民兵中,特别是那些站在政府一边的党派成员,他们力图破坏敌人士气的宣传性喊话,已经发展成为一种驾轻就熟的常规技巧。每一个占有前沿位置的人,通常是机枪手,都被赋予了喊话任务,并且都发了扩音器。他们的喊叫通常都有固定的程式,他们充满革命激情地向法西斯士兵们解释,你们都是国际资本(主义)的雇佣兵,你们是在与自己的阶级作战,等等,等等,并敦促对方赶紧弃暗投明往我们这边跑。这些话语由轮番替换的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广播,甚至持续通宵。这种喊话是有作用的,人们对此几乎不存争议;每个人都认为法西斯逃兵逐渐增多,与这种宣传性喊话有很大关系。完全可以想象,站在敌方某个哨位的某个可怜的家伙——很可能是违背自己意愿而被强征入伍的社会主义者或无政府主义工会成员,他在自己的哨位上都快冻僵了,听到“不要与你自己的阶级作战!”的口号在黑暗中反复响起,他不可能不留下深刻的印象。这就有可能促使他决定是否应该叛逃。当然,这样的做法不适合英国人的战争观念。我承认,在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做法时,我感到非常吃惊,也非常反感。天下竟然会有试图转变敌人的观念而非对敌人开火这样的离奇古怪的事情!不过,现在我认为,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都是一种合理的策略。在普通的阵地战中,如果没有火炮,那就很难避免在重创敌人的同时己方也要付出同样的伤亡代价。如果你能以策动叛逃的方法削弱敌方群体,那是再好不过了。叛逃者实际上比敌人尸体更有意义,因为他们能够提供有用的情报。但在刚开始时,我们都曾为此深感不安,觉得这些西班牙人对待这场战争的态度太不严肃。在我们右边地势稍低的那个地方,有个加联社党的哨所,那里有个该党男子在从事策反工作方面简直像个艺术家。通常,他不是高喊革命口号,而只是心平气和地告诉法西斯分子,我们这边吃的食品比他们那边好多了。他所列举的政府配给,带有相当多的想象的成分。“奶油土司!”——谁都能够听到他的洪亮嗓音在寂静的山谷里回响——“就在这儿,我们正坐下来吃奶油土司!多么可爱的奶油土司切片啊!”其实,我丝毫也不怀疑,他和我们一样,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或者好几个月没见到过奶油了。但在如此寒冷的夜晚,关于奶油土司的消息,大概一定会使许多法西斯分子流口水了。这甚至也让我流了口水,尽管我明明知道他在撒谎。
二月的一天,我们发现一架法西斯分子的飞机正在向我们的阵地逼近。像往常一样,机关枪被拖到空旷处,枪管竖起,每个机枪手都仰卧操作,力求瞄得更准。一般地说,我们这些孤立的阵地根本不值得轰炸,少数经过我们上空的法西斯分子的飞机通常会绕飞,以比开机枪火力。这一次敌机倒是直接飞了过来,可是飞得太高,超出了机枪的射程;不一会,飞机不是投下炸弹,而是投下白色闪光的东西,并在空中不停地翻滚。有一些落到了我们的阵地上。原来是法西斯主义者报纸《阿拉贡先驱报》的复印件,报纸宣称我们的在马拉加失守了。
那天晚上,法西斯分子发动了一次夭折的进攻。我刚刚躺下睡觉,尚在似睡非睡之间,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射击声,随即有人在防空壕里高声大叫:“他们进攻了!”我翻身抓起来复枪,跑向自己的岗位。我的岗位在阵地的最高点,机枪位的旁边。这里伸手不见五指,射击声宛如恶魔一般。关于敌方火力,我推测大概有五挺机枪对我们开火。法西斯分子那边发出了一种可怕的爆炸声,那是他们有人以一种白痴般的方式把手榴弹投在了己方的胸墙上。夜空极度黑暗。在我们左面的山谷中,我看到了来复枪发出的绿色火焰,那里有一小队法西斯分子,很可能是在巡逻,他们从侧面向我们发起攻击。黑暗中,子弹在我们周围飞来飞去。爆炸——尖啸——爆炸。一些炮弹呼啸着飞来,但落地点离我们还远着呢。如同以往常见的那样,敌人扔过来的多数炸弹都没有爆炸。接下来,我们开始了一段糟糕的时光,我们的背后的山顶上又有一挺机枪在射击——实际上是调上来支援我们这一方的,可当时感觉我们似乎已经被包围……不久,我们的机枪又被卡住了,它好象被糟透了的弹药堵惯了似的,更麻烦的是推弹杆也在黑暗中丢失了。显然,大家除了站着挨打什么也做不成了。西班牙机枪手们对于隐蔽持蔑视态度,实际上就是故意暴露自己,所以我也只能这样做。尽管如此,这种经历仍然非常有趣。确切地说,我还是第一次这样暴露在战火之中,让我感到耻辱的是,我发现自己被吓得冷汗直冒。我注意到,当遭遇重火力攻击的时候人们都有同样的感觉——你最害怕的不是被打中,而是不知道什么地方会被打中。长时间地紧绷神经,不知道子弹会击中哪个部位,这会给你的整个身心带来巨大的痛苦。
双方交火一两个小时后,敌方火力渐渐减弱,以至停止。其间我们仅有一人负伤。法西斯分子将一些机枪前移至军事无人区,但留出一段安全距离,也无意于将枪口对准我们的胸墙。事实上,法西斯部队并不是真的发动进攻,主要是为了枪弹齐鸣,制造欢快气氛,庆祝他们夺取马拉加。此事的重要之处在于,教会了我万万不可轻信报纸刊登的战时新闻。一两天之后,许多报纸和广播都同时报道了一则消息:一支拥有大量骑兵和坦克的强大法西斯部队对我方发动了大规模进攻(战场是在一处近乎垂直的山坡上!),但被英勇的英国人击溃了。
在法西斯分子最初宣称我们失守马拉加的时候,我们把这则消息当作一个谎言。但第二天又出现了进一步的谣传,大概又过了好几天,此事方才得到了官方的证实。仅就事件过程而言,整个不光彩的故事——守军如何没放一枪就撤离了马拉加,意大利人的暴怒没能发泄在撤退的对方军队身上,饿是发泄在那些可怜的市民身上,市民们被意大利人用机关枪去看出一百英里远。这则新闻让整个战线都感到扫兴,因为,无论事实真相究竟如何,民兵中的每个人都确信,马拉加的失守应该归咎于背叛行为。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关背叛行为或目标分歧的谈论,也使我第一次产生了对这场战争的茫然和疑问,而此前我却认为正确和错误全都是那么简单。
在二月中旬,我们离开了奥斯库罗杀,与在这一战区的其他所有马统工党的民兵部队一起,成为围困韦斯卡的政府军的一部分。这是一段五十英里的行程,我们乘卡车穿过寒冷的平原,道路两旁修剪过的蔓生植物尚未发芽,越冬大麦刚从高低不平的土壤中露出细细的叶尖来。我们的新阵地距韦斯卡大约四公里,从这里可以看到韦斯卡的点点灯火,以及有如玩具般的各种建筑物。几个月以前,在谢塔莫被攻克之后,政府军的总指挥极为乐观地说道:“明天我们将在韦斯卡喝咖啡。”但事实证明他错了。我们虽然发动了惨烈的进攻,却并没能够攻克这座城镇,而“明天我们将在韦斯卡喝咖啡”的豪言壮语则成为全军的笑料。如果日后我能够重游西班牙,我会专程前往韦斯卡喝上一杯咖啡。
[book_title]第五章
在韦斯卡东边,直到三月底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简直是真正意义上的太平无事,而敌人离我们只有两百米远。法西斯主义者被赶回韦斯卡以后,共和军控制了这部分战线,但并没有急于向前推进,这样就形成了一条口袋状的战线。后来共和军曾被迫向前推进——这在对方火力下可是件让人头疼的事情——不过目前,敌人好象完全不存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对付寒冷和弄到足够的食物。事实上,这一时期的不少事情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接下来我将记述其中的一部分。在这里,我将首先从政府军的立场说起,讲述国内的政治形势,并尽可能按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进行。
起初,我忽视了战争的政治意义,直到这时才迫使我不得不注意它。如果你对党派政治的恐怖毫无兴趣,请跳过这些内容不读,正因为如此我才将其中的政治部分列为单独的一章。但事实上,根本不可能单纯地从军事角度来谈论西班牙战争。因为,它首先是一场政治战争。如果不紧扣政府军阵营内部各种政治党派的斗争,那么战争爆发第一年的任何事情都会让人感到无法理解。
在我刚到西班牙以及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对于政治形势既无兴趣,也不甚了解。我只知道这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战争,但并不清楚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性质的战争。如果你问我为什么要参加民兵,我的回答是:“反抗法西斯主义”;如果你问我为什么而战,我的回答是“为了人类共同的尊严”。我赞同《新政治家报》的这一说法:这场战争是为了捍卫文明,反对希特勒支持的布林普斯(Blimps)上校部队的疯狂进攻。巴塞罗那的革命气氛深深地吸引着我,但我并不想去理解它。P.S.U.C.,P.O.U.M.,F.A.I.,C.N.T.,U.G.T.,J.C.I.,J.S.U.,A.I.T.等诸如此类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各种政党和工会的名称,只是让我感到厌烦和愤怒。它们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西班牙的首字母略缩语似乎正在泛滥成灾。我只知道我参加的是一个名叫P.O.U.M.的组织(其实我只是加入了属于P.O.U.M.的民部队,并未参与他们的其他事情,因为在到达巴塞罗那时碰巧我只带着英国独立工党的一纸介绍信),但我并没有弄清它与其他政治党派之间有着严重差别。在波切洛山,当人们指着左边的位置告诉我“那些人是社会主义者”(意思是P.S.U.C.的人员)时,我感到困惑不解,说道:“难道我们不都是社会主义者吗?”我认为,大家都是拼死战斗的人,居然还存有党派之见这太愚蠢了,我的一贯态度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停止无聊的政治争论而在战争中同心协力并肩战斗?”这当然是反法西斯的正确态度。但这也正是英国报纸正在精心散布的言论,其目的主要是为了不让人们弄清斗争的真实性质。在西班牙,特别是在加泰罗尼亚,实际上,任何人都不可能明确地保持这种态度。无论情愿还是不情愿,每个人迟早都要站到某一边去。因为任何一个即使对政治党派和对立“阵线”全然漠不关心的人,他自己的命运显然也会被无情地牵入其中。作为军人,他们一方面是反对佛朗哥的战士,但另一方面也是两种政治理论激烈斗争中的棋子。当我在山上搜集柴草时,当我在巴塞罗那骚乱中躲避共产党人的机枪扫射时,当我最后在警察的追捕下逃离西班牙时,我总是在想,这是否就是真正的战争,还是《新政治家报》捏造出来的那种战争,——所有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很特别,因为我是在为马统工党的部队服务,不是站在加联社党的一边。这两套大写字母看起来平常,其实却有天壤之别!
要想理解政府一方的同盟,那就必须回顾战争是如何开始的。7月18日战斗开始后,欧洲每一个反法西斯战士都充满了希望。显然,至少在这里民主与法西斯主义势不两立,因为多年以来所谓民主国家一直在一步一步地向法西斯主义投降。日本被允许在中国的东北为所欲为;希特勒已经攫取了权力,开始屠杀各种政治反对派。墨索里尼轰炸埃塞俄比亚之后,五十三个国家(我认为是五十三个国家)明确地发出了“不干涉”的声音。但出人意料的是,当佛朗哥试图推翻温和的左翼政府时,西班牙人民却站起来反对他。这好象是——或者可能就是——潮流的转向。
然而,有一些事情没有引起普遍的注意。首先,严格说来,不应将佛朗哥与希特勒或墨索里尼相提并论。他所发动的叛乱,基本上属于贵族和教会支持的军事政变,至少在初期是如此,它并不是为了推行法西斯主义,而是为了复辟封建主义。这意味着佛朗哥反对的不仅仅是工人阶级,而且包括各种各样的自由派资产阶级——当这些人以现代形式出现时,他们正是法西斯主义的支持者。更为重要的是,西班牙工人阶级并非像我们在英国那样仅仅以“民主”和“秩序”的名义反对佛朗哥,他们的抵抗运动带有——也可以说包含着——十分明显的革命性质。土地被农民夺取,工厂和几乎所有的交通工具被工会夺占,教堂被拆毁,牧师被赶跑或杀害。而在天主教牧师的欢呼声中,《每日邮报》则把佛朗哥描绘成一个爱国者,使他的国家脱离可怕的“红”祸。
在战争的最初几个月中,佛朗哥真正的反对者不是政府,而是工会。早在起义爆发时,组织起来的城镇工人就号召进行总罢工,并要求分发在斗争中夺取的弹药库中的武器。如果这些仅仅是完全自发和互无联系的行动,佛朗哥也许永远不会进行反击。当然,事情并非必然如此,可至少有理由这样认为。尽管很早就预料到起义的爆发,但政府几乎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加以阻止,甚至根本没打算阻止起义。政府表现软弱,态度游移不定,以至于西班牙在一天之内竟更换了三位总理[1]。而且,政府只是勉强地采取一些让工人获得武器以避免形势急转直下的行动,算是对群众的暴力骚乱作出了反应。然而,武器已经扩散开来,在西班牙东部的一些城镇,在一些仍然效忠政府的武装力量(袭击卫队等)的帮助下,主要是通过工人阶级的奋力战斗,终于打败了法西斯主义者。这可能是那些为革命而战的人们所采取的行动——例如,自以为是为了改变现状。在各地的革命中心,据说一天就有三千人战死于大街小巷。男男女女们仅凭手中的雷管和炸药在广场上左冲右突,捣毁了训练有素的士兵用机枪把守的堡垒。法西斯主义者在战略要害部署的机枪阵地被时速六十英里的出租车冲毁。即使从未听说过农民夺取了土地、建立了苏维埃等等,人们也很难相信,作为抵抗运动中坚力量的无政府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其实正在保卫资本主义的民主事业。而在无政府主义者看来,资本主义民主只不过是中央集权化的虚伪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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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基罗加、巴里奥斯和希拉尔,前两位拒绝把武器分发给工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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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工人手中掌握着武器,他们在这一时期拒绝交出武器。(据说即使在一年以后,加泰罗尼亚无政府工团主义者仍拥有三万支步枪。)在一些地方,支持法西斯主义的大地主的土地被农民夺取。工业和交通部门出现集体化运动,与之相伴而来的是,人们开始通过成立地方委员会建立了工人政府的雏形,用工人巡逻队取代了支持资本家的旧警察,在工会的基础上建立了工人武装,等等。当然,这一进程并没有在各地同步发展起来,加泰罗尼亚是最先行动起来的。一些地区的地方政府机构几乎没有受到冲击,有的甚至与革命委员会同时并存。在一些地区,无政府主义者建立了不受任何人约束的公社,有的存在了一年之久才被政府镇压下去。在加泰罗尼亚,无政府工团主义者在最初的几个月中掌握了实权,控制了大多数关键性的工业部门。事实上,西班牙所发生的不只是内战,而是革命的开始。西班牙以外的反法西斯主义新闻媒体却将其遮遮掩掩。问题被狭隘地解释为“法西斯主义与民主之间的斗争”,而革命的一面则被尽可能地掩藏起来。在英国,新闻更为集权化,公众更容易受到欺骗,人们公开谈论的只有两种西班牙战争:右翼的称之为基督教爱国者与嗜血的布尔什维克的斗争,左翼的称之为温和派共和人士镇压军事革命。而核心问题则被成功地掩藏起来。
这其中有几个原因。首先,支持法西斯分子的新闻媒体散布了许多骇人听闻的暴行的谎言,善意的宣传毫不怀疑地认为,他们是在帮助西班牙政府,防止西班牙“赤化”。但主要的原因是:除了各国的一些规模较小的革命团体外,整个世界都在下决心防止西班牙出现革命。(西班牙)共产党尤其是这样,它仰仗苏联的支持,全力反对进行革命。这些共产党人的理论是,在这个阶段进行革命必将产生致命的后果,西班牙革命的目标不是由工人来掌握权力,而是在于实现资产阶级民主。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为什么“自由派”资本家也持有这种观点。外国资本在西班牙有着大量的投资。例如,巴塞罗那公共运输公司就有上千万的英国资本,而工会却控制了加泰罗尼亚的所有交通。如果革命继续推进的话,将不会给予外国资本以任何补偿,即使给予,也少得可怜;如果资产阶级共和派占上风,则将能够保证外国投资的安全。因为如果革命被粉碎,就会使事情大大简单化,如同什么革命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这样,每个事件的真实意义就可以被掩藏起来,权力从工会向中央政府的每次转移都可能意味着那是军事改组的必要步骤。最后产生的结果非常奇特。在西班牙境外,几乎没有人知道那里发生了革命,而在西班牙境内,则没有人怀疑那里发生了革命。即使处在共产党人控制之下的、或多或少地执行反对革命的政策的加联社党的报纸,也都在谈论“我们的光荣革命”。与此同时,一些外国共产党人的新闻媒体则在高喊任何地方都没有出现革命的迹象,并没有发生夺取工厂、建立工人委员会之类的事件,或者,换言之,即使发生了,也“不具有任何政治上的意义”。用《每日工人报》(1936年8月6日)的话来说,只有那些彻头彻尾颠倒黑白的人才辉说西班牙人正在进行社会革命,或者说正在进行资产阶级革命以外的任何革命。相反,胡安?洛佩兹,一位巴伦西亚政府的成员,在1937年2月宣称,“西班牙人正在抛头颅洒热血,不是为了民主共和国和宪法文本,而是为了……革命。”如此看来,那些所谓彻头彻尾颠倒黑白的人也包括政府官员,而我们正是为政府而战的。一些外国反法西斯报纸甚至附和这类可怜巴巴的谎言,佯称教堂只是在被法西斯占为堡垒时才会受到攻击。事实上,各类的教堂遭受破坏乃是势在必然,因为这很容易被理解,西班牙教堂是资本家社交频繁的场所之一。在西班牙的六个月中,我只见到过两座未受破坏的教堂,除了马德里的一两座新教教堂外,其他教堂直到1937年7月才被允许重新开放和举行仪式。
但是,这比只是革命的开始而非终结。工人,自然是加泰罗尼亚的工人,可能还有其他地方的工人,即使有能力这样做,他们也没有去推翻或完全取代政府。他们显然不能这样做,因为佛朗哥尚在门前叫战,相当一部分中间阶层还依附在他们那边。国家处于转型状态,要么向社会主义方向发展,要么回到往常的资本主义共和国时期。农民占据了绝大部分土地,他们想保住这些土地,不让佛朗哥获胜,所有的大讴歌能够业都已经被集体化了。然而是继续实行集体化,还是重新引入资本主义,最终要看哪一方掌权。起初,不管是中央政府,还是加泰罗尼亚自治政府都可以明确声称字代表工人阶级。中央政府由左翼社会主义者卡巴列罗领导,包括代表劳工总会(社会主义工人联合会)和全国劳工联盟(无政府主义者控制的工团主义联盟)的部长。加泰罗尼亚自治政府主要由工会代表组成,实际上一度被反法西斯防务委员会[1]取代。后来,防务委员会解散,自治政府重组,以便代表工会和各种左翼政党。但随后政府的每次改组都是向右翼方向发展。首先是马统工党被清除出自治政府,六个月后卡巴列罗被右翼社会主义者罗格林取代,不久全国劳工联盟被挤出政府,然后是劳工总会,接着是全国劳工联盟被自治政府推出门外,最后,即战争和革命爆发一年以后,政府完全由右翼社会主义者、自由派人士和共产党人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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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omitéCentraldeMiliciasAntifascistas.代表按比例从各组织成员中选出,九名代表代表工会,三名代表加泰罗尼亚自由党,两名代表各种马克思主义政党(马统工党、西班牙共产党人,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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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面右转开始于1936年10到11月,这时苏联开始向西班牙政府提供武器,权力从无政府主义者手中转到共产党人手中。除了苏联和墨西哥,其他国家都没有以行之有效的方式来挽救共和国政府。墨西哥显然不能大量提供武器,苏联相应地处于支配地位。人们对下述说法没有丝毫怀疑:“防止革命,否则你就得不到武器。”反对革命的第一步是将马统工党从加泰罗尼亚自治政府中驱逐出去,这是在苏联的命令下采取的行动。尽管有人否认苏联政府直接施加了压力,但这无关宏旨,因为可以说当时各国共产党都必须听苏联的。无可否认的是,西班牙共产党是主要的推动者,先是反对马统工党,后来反对无政府主义者和卡巴列罗派的社会主义者,直至全面推行反对革命的政策。一旦苏联进行干预,共产党人的胜利就有了保证。其一,他们对苏联提供武器感激不尽,而且共产党事实上看起来能够赢得战争胜利,特别是在国际纵队到达之后该呢感是如此,这些都极大地提高了共产党的声望。其二,苏联提供的武器源源而至,共产党及其盟党却甚少将其交给他们的政治对手。[1]其三,共产党人所宣称的非革命政策,能够吸引所有那些深受极端主义者恐吓的人。例如,可以轻易地团结富裕农民反对无政府主义者的集体化政策。其党员人数迅速增长,主要是店主、官员、军官、富裕农民等中产阶层中快速发展。战争基本上是一场三角斗争。与佛朗哥的战斗仍在继续,但政府的另一个目标却是夺回工会手中掌握的权力。这主要是通过采取一系列细微的,但从总体上来看却又很精明的行动来完成的,也就是像某些人所说的令人听起来刺耳的政策。直到1937年5月都没有出现明显的、全面的反革命活动,几乎不需要使用武力。在一种无须过多解释的观点影响之下,工人总是被迫就范:“如果你不这样做或那样做,我们将输掉战争。”毫无疑问,无论如何,凡是需要采取军事行动的事情,工人早在1936年就已经完成了。当然这一观点不言自明,因为革命派政党最不希望见到的就是战争的失败:如果战争失败,那么所谓民主和革命、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都将变成毫无意义的词语。无政府主义者是唯一举足轻重的革命派别,却被迫一步一步地后退。集体化进程受到压制,地方委员会被废除,工人巡逻队被禁止活动,战前的警察队伍被恢复并被迅速扩充、添加装备,工会控制的各种主要工业部门被政府接管(占领巴塞罗那电话局,并由此引发五月战斗,就是其间发生的事情)。最后,具有重要意义的是,工会佳丽的工人民兵渐渐被解散,并被改编到新建的人民军中去,成为半资产阶级阵线一支“非政治化”的军队,这支军队有不同的工资级别、不同的军阶等。在特定的情况下,这实际上是具有决定意义的一个步骤。不过这在加泰罗尼亚要比其他地方发生得晚,因为那里的革命团体最为强大。显然,工人想要确保他们的胜利,唯一的办法是保持自己控制的武装力量。通常,解散民兵是以提高军事效率的名义来进行的,因为任何人都无法否认需要进行全面的军事改组。其实,民兵组织完全可以在工会的直接控制之下进行改编,并提高他们的效率。实行这种变革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不让无政府主义者继续拥有自己的军队。况且,民兵组织中的民主精神极易使之成为革命思想的温床。共产党人非常清楚这一点,猛烈抨击和坚决反对马统工党和无政府主义者坚持的所有人同等待遇的原则。当时出现的全面“资产阶级化”的运动,就是为了故意破坏革命初期的平均主义精神。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以至于在几个月内多次到过西班牙的人,都说他们所到的几乎不像是同一个国家。它已从一个至少在外表上显而易见的工人国家,变成了一个贫富差别鲜明的资产阶级共和国。1937年秋,“社会主义者”罗格林公开宣称“我们尊重私有财产”。战争初期被认为是同情法西斯而逃到国外的议员门现在又重新回到了西班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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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就是为什么在阿拉贡前线几乎没有苏联武器的原因,那里的部队主要是无政府主义者。直到1937年4月,我所见到的唯一的苏联武器是一挺机关枪,有些飞机可能是苏联生产的,也可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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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联想到这个过程始于法西斯主义以某种形式对资产阶级和工人施加影响从而使他们暂时联合的话,整个过程就很容易理解了。这种联合被称作“人民阵线”,基本上是敌对派别之间的联合,它似乎总是以一方吃掉另一方而告结束。在政府的各个派别之中,共产党人不代表极左派,而是代表极右派,这是西班牙局势唯一出人意料的地方,这在西班牙之外的国家产生了很多误解。实际上,这毫不令人感到奇怪,因为在其他地方,特别是在法国,那里的共产党明确表示,真正的共产主义暂时必须被当做一直反对革命的力量。共产国际的所有政策均从属于保卫苏联(考虑到当时的世界形势,这是可以理解的),这就需要建立相应的军事联盟体系。特别是苏联与资本主义——帝国主义国家法国结盟。这种结盟其实对苏联于事无补,除非法国资本主义强大,所以法国共产党的政策是反对革命的。因此,这不仅意味着法国共产党如今要在三色旗下唱着马赛曲前进,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必须终止在法国殖民地进行的所有卓有成效的宣传。法共总书记多列士曾经宣布法国工人决不受骗去与德国的同志进行斗争[1],然而没过三年时间,他就变成了法国最高调的爱国主义者之一。任何国家共产党人的行为,均与该国的对苏军事关系(不管是真实的还是潜在的)息息相关。例如,在英国这种关系还不明确,英国共产党仍然对国民政府持有敌意,公开反对重新武装。然而,如果英国与苏联结盟或者建立军事上的互信关系,英国共产党人就会像法国共产党人一样别无选择,只得成为虔诚的爱国主义者和帝国主义者,这种迹象早已存在。苏联的盟友法国将坚决反对邻国进行革命,将竭尽全力防止西班牙属国摩洛哥的解放,西班牙共产党人“阵线”毫无疑问会受到这一事实的影响。据传,《每日邮报》接受了莫斯科红色革命的资助,坚持错误道路比平常任何时候都更加有恃无恐。实际上,西班牙共产党是最先起来防止革命的。当右翼完全控制政权之后,他们表现得比自由派更愿意对革命的领导人穷追猛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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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35年3月在议会下院的发言。
[2]弗朗兹?博克瑙的《西班牙战场》对政府与各党派的相互影响进行了精彩的描述,请参阅。这是迄今为止有关西班牙战争的最好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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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图勾画西班牙革命第一年的大致情形,因为这会有助于更清楚地理解任何其他时期的形势。但我这并不是说我在二月份就已经形成了上述所有观点。首先,最能启发我的事情当时还没有出现,在某种程度上,我的同情心与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这一方面是因为战争的政治意义使我感到厌倦,我自然而然地强烈反对我听得最多的观点,如马统工党、英国独立工党的观点。我所加入的民兵组织中的英国人大多是英国工党的成员,其中还有一些共产党人,他们大多数比我自己接受了更好的政治教育。在韦斯卡前线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我曾被迫连续几周置身于没完没了的政治辩论之中。在我们所驻扎的农家透风发臭的谷仓里、在闷热昏暗的防空洞中、在夜半冰凉的胸墙后面,对立的“阵线”各派一再进行激烈辩论。西班牙人也是如此,我所见到的大多数报纸都表现出了他们长期进行党派斗争的主要特色,为了不附和各种党派所坚持的某些观点,人们不得不装聋作哑。
从政治理论的观点来看,加联社党、马统工党、全国劳工联盟——F.A.I.三个政党可以大致被称作无政府主义政党。我先是跟随加联社党,它是最重要的政党,也是最终取得胜利的政党,当时就看得好粗它处于上升势头。
需要解释的是,当人们说到加联社党“阵线”时,人们实际上说的是共产党“阵线”。加联社党,它组建于战争初期,融合了包括加泰罗尼亚共产党在内的各种马克思主义政党,但现在它完全处于共产党控制之下,依附于第三国际。在西班牙其他地方并没有出现社会主义者和共产党人之间的正式联合,但共产党人和右翼社会主义者的观点都被认为是一样的。大致说来,加泰罗尼亚联合社会党是劳工总会的政治机构,是社会主义工会。在全西班牙,这些工会的会员约有一百五十万。其中包括各种体力劳动者,但因战争爆发,大量的中间阶层也加入进来。在“革命”初期,各阶层的人都发现加入劳工总会或全国劳工联盟颇有用处。这两个工会集团互相重叠,但在两者之中,全国劳工联盟更明显地表现为工人阶级组织,加联社党则是既代表工人阶级又代表店主、官员和富裕农民等小资产阶级的政党。
加联社党“阵线”曾在全世界的共产党和支持共产党的新闻媒体上展开宣传。其基本内容是:
“现阶段的首要任务是赢得战争,除了胜利,战争中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因此现在不是谈论推进革命的时刻。我们不能通过集体化来脱离农民,我们不能吓跑正在为我们进行战斗的中间阶层。为了提高效率,我们必须制止革命的混乱。我们必须建立强大的中央政府来取代地方委员会,我们必须拥有训练有素、全副武装、指挥统一的军队。执迷于工人的部分掌权和对革命词句鹦鹉学舌将未受其益,反受其害,这将不仅会阻碍革命的发展,而且会出现反革命,因为它会产生分裂,这将是法西斯主义者用来对付我们的办法。现阶段我们不是为进行无产阶级专政而进行斗争,我们是为实现议会民主而进行斗争。谁如果想把内战变成社会主义革命,谁就是让法西斯主义得益,实际上就是叛徒,哪怕不是有意为之。”
当然,除了赢得战争胜利的重要性外,马统工党“阵线”与此完全不同。马统工党是一个持不同政见的共产党。这种共产党,只是最近几年来因为反对“斯大林主义”而在一些国家中出现的,也就是说,他们反对在表面上或实际上改变共产党的政策。马统工党中,既有退党的共产党人,也有工农集团这个早期政党的党员。从党员数量来看,这是一个小党[1],在加泰罗尼亚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其重要性在于党员的政治觉悟非常高。它在加泰罗尼亚的据点是莱里达。它并不代表任何工会集团。马统工党的民兵主要是全国劳工联盟的成员,但真正的党员一般属于劳工总会。然而,马统工党只有在全国劳工联盟中才有一些影响。马统工党“阵线”的基本主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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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马克思主义统一工人党党员人数据说如下:1936年7月10000人;1936年12月70000人;1937年6月40000人。但这是来自马克思主义统一工人党的数据,对手的估计是这些数字需要除以四。人们唯一可以肯定地说,每个西班牙政党都高估了自己党员的人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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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论用资产阶级‘民主’来反对法西斯主义只是一句空话。资产阶级‘民主’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资本主义,法西斯主义亦然。以‘民主’的名义反对法西斯主义就是一种形式的资本主义反对另一种形式的资本主义,前一种形式的资本主义在任何时候都很容易转化成后一种形式的资本主义。唯一真正能替代法西斯主义的是由工人阶级进行统治。如果你不以此为目标,要么是把胜利拱手送给佛朗哥,要么最多是从后门领进来法西斯主义。与此同时,工人必须牢牢掌握自己获得的每一个胜利。如果他们把任何东西交给半资产阶级政府,那么他们就上当受骗了。工人民兵和警察必须以现有形式保存下来,他们必须抵制任何‘资产阶级化’的行动。如果工人阶级不控制武装力量,武装力量就会控制工人阶级。战争和革命不可分离开来。”
无政府主义者的观点无法轻易加以界定。在任何情况下,泛泛而谈的“无政府主义”一词经常被用来涵括许多不同的观点。全国劳工联盟是通过各种联合形式组成的一个大集团,越有两百万成员,有自己的政治组织F.A.I.,它实际上是一个无政府主义组织。但即使是是F.A.I.的成员,虽然总是和大多数西班牙人一样带有些微的无政府主义哲学色彩,也并非必然就是纯粹意义上的无政府主义。特别是从战争爆发以来,他们更多的是朝着社会主义的方向发展,因为环境迫使他们参加中央政府,甚至背离了他们参加政府时主张的一些原则。不过,他们与共产党人有着天壤之别。就像马统工党一样,他们的目标是工人阶级掌握政权,而不是实行议会民主。他们接受马统工党的“战争和革命不可分离”的口号,虽然他们对此并不那么教条。大致说来,全国劳工联盟、F.A.I.主张:(1)让从事工业生产的工人来直接控制工业,如交通、纺织等;(2)由地方委员会来掌管政府,抵制各种形式的中央集权主义;(3)对资产阶级和教会采取不妥协的敌对态度。最后一点虽然最不准确,却最为重要。无政府主义者反对大多数所谓的革命,虽然他们的原则很模糊,但他们真真切切地痛恨特权和不公正。从哲学上来看,共产主义和无政府主义截然相反。实际上,在社会形式的目标方面,这种差别主要是各自强调的重点不同,但完全无法调和。共产党人总是强调中央集权和效率,无政府主义者则强调自由和平等。无政府主义在西班牙根深蒂固,在苏联的影响减弱时,可能超过了共产主义。在战争的最初两个月,正是无政府主义者而不是其他任何人力挽狂澜。尽管既无组织也无纪律,无政府主义的民兵却仍以西班牙本土部队最佳战士的名声而著称。大约从1937年2月以来,无政府主义者和马统工党得以在某种程度上结合在一起。如果无政府主义者、马统工党和左翼社会主义者一开始就有意联合起来,并执行较为现实的政策,战争的历史就可能完全不同。但在战争初期革命派似乎掌握了政权的情况下,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在无政府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之间,向来就互相嫉妒;作为马克思主义者,马统工党对无政府主义持怀疑态度;而从纯粹的无政府主义立场来看,马统工党的“托洛茨基主义”,还不如共产党人的“斯大林主义”。不过,共产党人的策略是推动两个党走到一起。马统工党在五月巴塞罗那代价惨重的战争中,主要是出于本能站到了全国劳工联盟一边。后来,马统工党被镇压,唯有无政府主义者敢于替他们说话。
因此,大致说来,各种政治党派力量的联盟就是这样的状况。一方面,全国劳工联盟、F.A.I.、马统工党和一部分社会主义者代表工人控制部分权力,另一方面,右翼社会主义者、自由派人士和共产党人则代表中央政府及其军事力量。
这时,大家就能明白了,为什么我赞成共产党人的观点,而不是马统工党的观点。共产党人有明确的行动方针,从常识来看显然是一种更好的政策,它预见到了几个月以后的事情。自然不必说,马统工党那种只顾眼前的短视政策和他们的宣传之类,全都糟糕透顶。一切都注定了必然如此。否则他们完全有可能吸引更多的群众跟随他们。具有决定作用的是,共产党人能够灵活适应战争的进程,而我们和无政府主义者则几乎一成不变,至少在我看来就是这样。这也是当时人们的普遍感觉。共产党人吸引中间阶层反对革命,即获得了权力,又迅速发展了党员,在人们看来他们是唯一能够赢得胜利的政党。苏联提供的武器和主要由共产党人领导下的部队在马德里的顽强守卫,使共产党人成为西班牙的英雄。正如有人所说的那样,从我们头顶上飞过的每一架苏联飞机都是共产党人的宣传品。在我看来,马统工党的纯粹革命主义,虽然合乎逻辑,但却不会有什么结果。毕竟,最重要的事情是赢得战争。
与此同时,激烈的党派斗争也在报纸、小册子、海报、书本上进行,攻击性的言辞无处不有。这时我看得最多的报纸是马统工党的报纸LaBatallaandAdelante(《战斗》和《前进》),它们对加联社党的“反革命”吹毛求疵、没完没了,这让我感到它们过于自以为是,令人生厌。后来,我更自信地研究了加联社党和共产党的报纸,我觉得,马统工党和他们的对手相比,几乎无可责备。最重要的问题在于,他们实在缺少更多的机会。与共产党人不同,他们在国外的新闻媒体上毫无立足之地,在西班牙国内也处于罕见的劣势,由于新闻审查主要为共产党人所左右,这就意味着,如果马统工党的报纸刊登了任何所谓有破坏性的消息,那就很容易遭到查禁或课以罚金。就马统工党而言,比较公允的评价应该是:尽管他们总是不厌其烦地宣扬革命、反反复复引述列宁的语录和许多不相干的言论,但他们一般并不进行人身攻击。他们主要利用报纸发表文章进行论战。他们设计大幅彩色海报是为了扩大对公众的影响(海报在西班牙非常重要,因为大多数人是文盲),而不是为了向自己的对手发动攻击,其内容多只是宣传反法西斯或抽象的革命。民兵们所唱的那些歌曲也属于这类宣传。这与共产党人的攻击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将在本书后面的章节讨论其中的一些问题。在这里,我只想简要说明一下共产党人的进攻方针。
从表面上看,共产党人和马统工党之间的斗争只是一种策略之争。马统工党赞同进行直接革命,共产党人则反对这样做。在这方面,涉及双方的很多问题均需论及。共产党人认为,马统工党的宣传分化和削弱了政府力量,因此加大了战争的危险。对此,我虽然始终不赞成,可仍认为这毕竟是一个好主义。但是,观测的人策略的奇特性也就显露出来了。他们开始宣称马统工党分裂政府力量并不是由于判断错误,而是故意为之。起初只是试探性地说一说,不久就大声地嚷嚷起来。马统工党被说成只不过是一帮伪装的法西斯主义者,他们受到佛朗哥和希特勒支持,他们的假革命政策只是支援法西斯事业的一种方式。它是一个“托洛茨基主义者”的组织和“佛朗哥”的第五纵队。这就等于说,成千上万的工人群众,包括八千或一万个在前线战壕里饱尝艰辛的战士,数以百计的来到西班牙抗击法西斯主义并不惜为此牺牲生命和国籍的外国人,都只是支持敌人的叛徒。这种蓄意编造的故事,通过海报等各种方式在西班牙各地广泛传播,并在许多国外共产党人或支持者的新闻媒体上再三出现。如果我这些都搜集起来,恐怕仅引语就会塞满好几本书。
这就是他们对我们的抨击:我们是托洛茨基主义者、法西斯主义者、叛徒、谋杀犯、胆小鬼、间谍等等。我承认这令人不快,特别是想到某些人故意捏造了这些罪名。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西班牙男孩被用担架从前线抬下来,从包裹着的毯子中露出惨白的脸,再想到伦敦和巴黎那些圆滑世故的人正在写小册子证明这个男孩是一个伪装的法西斯分子,这实在令人感到不是滋味。战争的最恐怖的特征之一,就是煽动战争的那些宣传、叫嚣、谎言和仇恨,全都出自从来不上前线作战的那些人之口。我在前线认识的加联社党民兵,我从国际纵队那里认识的观测的人,他们从没认为我是托洛茨基主义者或叛徒,只有远在后方的新闻记者才会对许多事情信口雌黄、妄加评论。那些人写小册子反对我们,以及在报纸上辱骂我们的人,远离枪林弹雨、泥泞沼泽的战场何止数百英里,大多悠闲自在地待在家中,最多也就是来到巴伦西亚的报馆里侃大山。除了党派之间的长期斗争和诽谤外,所有常习的战争材料、英雄故事和敌意的污蔑——一如既往,差不多都是那些从不参加战斗,或战斗一旦打响就狂逃百里的人编造完成的。这场战争最阴暗的影响之一,就是让我认识到左翼新闻媒体在每一个方向都和右翼的一样弄虚作假、虚伪透顶。[1]我真切地感受到,在我们这一边,即政府这一边,这场战争完全不同于普通的帝国主义战争,但战争的宣传却让你永远无法弄清其本质。战争刚一开始,左翼和右翼的报纸就仿佛同时跳入同一个相互辱骂的污水坑之中。我们都记得,《每日邮报》的海报说“左派虐待修女”,而《每日工人报》说佛朗哥的外国军团是由杀人犯、白奴贩子、瘾君子、欧洲各国的人渣组成。直到1937年10月,《新政治家》还说法西斯分子用活蹦乱跳的儿童筑成路障(这样的路障材料可真不是随手可取的),阿瑟?布赖恩特先生宣称,在忠诚的西班牙人中,要“锯掉一名保守商人的腿”是“一件平常事”。写这种文字的人从不参加战斗,可能他们以为写作已经足以替代战斗。在所有的战争中都是如此,战士打仗,记者叫唤;除了短暂的宣传旅行外,自诩真正的爱国者从不在前线的战壕里停留。想到飞机正在改变战争的局面,这倒有时让我感到快慰无比。在下一次大战来临时,我们也许可以看到史无前例的景象:一名弹片穿身的沙文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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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把《曼彻斯特卫报》作为一个例外来看待。在与本书有关的工作中,我查阅了许多英文报纸的档案。在我们的大报中,《曼彻斯特卫报》是唯一让我对它的诚实倍加敬仰的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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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闻记者看来,这场战争和其他战争一样喧嚣纷争。仅存的差别,是记者并不会对敌人进行最恶毒的咒骂,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反而是共产党人和马统工党之间开始相互发动更厉害的文攻,而且远远超过对付法西斯主义者的激烈程度。不过,那时我并未让自己太过当真。这种党派间的长期争斗确实让人厌烦,但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一种内部的激烈争吵而已。我不相信这会改变任何事情,也不相信双方的政策差异真的到了不可调和的程度。我认为,共产党人和自由派人士尽管反对革命向前发展,却无力把革命拉回来。
对于这一点,我有充分的理由。在这期间我一直待在前线,前线的社会政治气氛没有发生变化。在我一月处理开巴塞罗那到前线、直到四月底离开前线这段时间里——实际上也许持续到更晚一些时候——阿拉贡一带都是由无政府主义者和马统工党的民兵部队控制的,这种局面一直持续下来,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革命氛围一如我最初了解的那样。将军和士兵、农民和民兵仍然平等相待,每个人都拿同样的薪金,穿同样的衣服,吃同样的食物,称别人为“你”和“同志”,没有老板,没有仆人,没有乞丐,没有妓女,没有律师,没有神职人员,没有卑躬屈膝,没有脱帽致敬。我呼吸着平等的空气,我甚至简单地以为西班牙各地都是如此。我没有意识到,其实我只是碰巧置身于西班牙工人阶级最革命的队伍里。
所以,当政治上比我接受了更多教育的同志告诉我,不能只根据军事态度来评价一场战争,因为这种态度仅处于革命和法西斯主义之间时,我真想嘲笑他们。总体上来看,我接受共产党人的观点,他们一针见血地说,“不赢得战争,我们就不能谈论革命”;我并不接受马统工党的观点,他们也一针见血地说,“我们必须前进,否则我们就会后退。”后来,我渐渐地认为马统工党的观点是正确的,无论如何至少比共产党人的观点正确,这并不完全是根据理论推导出来的。如果只是纸上谈兵,共产党人的情况会是一个好榜样,麻烦的是他们的实际行动使人们很难相信他们是出于真正的信仰才这么做的。“战争第一,革命其次”是一个再三出现的口号,普通的加联社党民兵虔诚地相信这一口号。他们发自内心地认为,打赢战争之后革命会继续下去。其次,这个口号只是一句空话。共产党人努力争取的不是把西班牙革命推延到更适宜的时候,而是确保它永不发生。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权力越来越远离工人阶级的控制,随着越来越多各阶层革命人士被投进监狱,事情也就变得越来越明显。每一项变动都是以军事需要为名来进行的,因为这个借口是现成的,而结果总是把工人从有利位置上赶走,等战争结束的时候,他们才会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抵制重新引入资本主义制度。请注意,我并不是在对一般的普通共产党人说三道四,也没有对在马德里战斗中英勇牺牲的数千名共产党人有丝毫的不敬。因为这些人都没有直接参与制定党的政策。至于那些身居党内高位的人,人们很难相信他们不是在十分清醒的情况下采取行动的。
然而,即使革命失败了,争取战争的胜利也是值得的。我终于开始怀疑,最终是否能因西班牙共产党人的政策而赢得胜利。几乎没有人能从中得出结论:不同的政策也许适合于不同阶段的战争。无政府主义者也许在最初两个月挽救了局面,但在某个节点之后,他们没有能力继续组织抵抗。共产党人可能在10到12月期间挽救了局面,但要赢得战争那还得另作别论。在英国,共产党人的战争主张被无可争议地接受下来,因为报纸上几乎不允许出现批评意见,因为消除革命的混乱,加速生产,部队实行军事化,这些一般路线乍听起来是现实的、有效的。但指出其内在的问题也是必要的。
要想掌控革命的每一时期的发展趋势,使战争尽可能像一次普通的战争,那就必须放弃实际存在的战争机会。我已经描述了我们在阿拉贡前线是如何被武装又不被武装的情形。几乎不用怀疑,武器被蓄意收回,以免过多的武器流入无政府主义者手中,因为他们日后会把这些武器用于革命活动。结果呢,从阿拉贡发起的强大攻势,本来可以迫使佛朗哥从毕尔巴鄂甚至从马德里后退,可是这根本没有发生。相对而言,这些也许只是一桩桩小事。更重要的是,一旦战争被狭义地理解为“争取民主的战争”,那就难以吸引国外工人阶级的大规模支援。如果直面这一个事实,我们就必须承认世界各地的工人阶级对西班牙战争认识不一。尽管已有数万人奔赴西班牙加入战斗,但在他们的身后更有千百万人无动于衷。在西班牙战争爆发的第一年,据说英国公众为各种“援助西班牙”的基金捐款共二十五万英镑,其中近一半在一周内就被用于制作各种宣传海报。罢工和联合抵制等产业行动是民主国家工人阶级声援自己的西班牙同志的切实可行的行动方式。但这样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各地工党和共产党领袖都声称这是不可思议的,毫无疑问,只要他们仍在高叫“红色”的西班牙并不是“红色的”,他们就是正确的。自从1914到1918年“争取民主的战争”以来就存在着一种用心险恶的声音。多年之后,这些共产党人还在劝导好战的工人:“民主”是资本主义的雅称。先说“民主是个骗局”,然后再说“为民主而战”,这并不是一种好的策略。由于得到大名鼎鼎的苏联的支持,他们向全世界的工人呼吁支持“西班牙革命”而不是“西班牙民主”,很难相信他们不会获得反应。
但更为重要的是,采取非革命的政策手段打击佛朗哥的后方,即使不是完全不可能,也是困难重重。到1937年夏天,佛朗哥控制的人口超过了政府,如果把殖民地计算在内的话更是远远超过政府,他控制的军队也和政府掌握的军队大致相当。众所周知,只要后方存在敌对的民众,就不得不派出相当数量的部队去驻守战略交通要道、镇压各种阴谋破坏活动等,这样就不可能向战场派遣更多的军队。然而,在佛朗哥的后方,显然没有出现真正意义上的群众运动。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在佛朗哥控制的地区,无论城镇的工人,还是贫穷的农民,人们都会真的喜欢或者需要佛朗哥。事实上,伴随着每一次向右翼靠拢,政府具有的优势也变得越来越不明显。摩洛哥的例子就能说明一切。为什么摩洛哥没有发生起义?佛朗哥正在企图建立声名狼藉的独裁制度,而摩洛哥人宁可接受佛朗哥的统治,也不愿接受人民阵线政府!最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没有人在摩洛哥发动起义,因为这样做就意味着把革命置于战争之上。当然,为了让摩洛哥人相信政府这边的诚意,最重要的还是让他们真正获得解放。我们可以想象一下,法国人对此会感到多么快意!这场战争中最重要的战略机遇,在于打破人们对于英法资本主义的空想。共产党人的政策倾向是,尽量让这场战争发展成为一种普通的、非革命的战争,而这种政策倾向必然会使政府接连遭受重挫。像这类战争,必须要通过加强武器装备才能取得胜利,例如,最终靠的是源源不断的武器供给。苏联是西班牙政府武器的主要捐赠国。但它与意大利和德国相比,地理位置却十分不利。这一切也使马统工党和无政府主义者主张的“战争和革命不可分离”的前景也许比听起来更加虚无缥缈。
西班牙共产党反对革命的政策是错误的,我已经说明了自己的理由,但就它对战争的影响来看,我并不希望我的判断是正确的。我一再希望这一判断是错误的。我希望这场战争可以以任何方式来取得胜利。当然,我们无法预料可能还会发生哪些事情。政府也许再次转向左翼,摩洛哥人也许能够团结一致争取解放,英国人也许决定收买意大利,战争也许只要直接通过军事途径就能或获得胜利,——所有这一切全都不得而知。我希望上述观点成立,时间将会证明我的这些判断是分毫不爽或谬之千里。
然而,直到193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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