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哥儿 [book_author]夏目漱石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70175 [book_dec]小说以一个物理学校(现东京理科大学)毕业后到松山乡下任教的男青年的个人经历为故事主线。主人公“哥儿”脑子单纯,易受蒙骗,却富有正义感,拒绝向世俗的种种虚假低头。同时,“哥儿”在到不甚开化的乡下任教之前生活在现代化的都市东京,对眼前的种种迂腐的习俗处处看不惯。他与富含真性情的同事“豪猪”结交,与学校的几个或迂腐或龌龊的同事们明争暗斗,故事情节起伏跌宕又夸张滑稽,勾画出当时教育界人物之众生相,富含讽刺意味。 作者在小说中处处对虚伪的知识分子以不屑一顾的批评。小说中“哥儿”的用人阿清是个识字不多的传统妇女,但她对少爷无私甚至是偏执的爱却如阳光般温暖;学校的教务主任“红衬衫”虽是博览诗书的文学学士,但优雅举止下却隐藏着种种卑劣行径。 《哥儿》是夏目漱石作于一九〇六年的长篇小说,发表于《杜鹃》杂志。被认为是日本当代最受欢迎的小说之一,成为许多日本青少年的文学读物。小说以一众道貌岸然者的道德品性为主题,是夏目漱石早期诙谐风格的代表作。 [book_img]Z_9531.jpg [book_title]一 由于亲娘老子传给自己的鲁莽性子,打小时候起就净吃亏。读小学时,曾经从学校的楼上跳下来,摔伤了腰,躺了一个星期。也许有人问:“干吗要那样胡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因由,当我从新建的二层楼上向下探头探脑的时候,同班一个学生开玩笑地喊着:“别那么飞扬跋扈,谅你不敢从那儿跳下来。胆小鬼!”校工把我背回家时,父亲瞪起大眼,骂道:“傻瓜,哪有从楼上跳下来摔伤腰的!”我回答:“好吧,下回跳个不摔伤腰的给你看。” 一个亲戚送我一把西洋小刀。我当着朋友们的面,把雪亮的刀刃在太阳光下晃了晃。一个人说:“亮是亮,就是不能切东西。”我下了保证说:“怎么不能,不管什么,我都可以切给你看。”他说:“那么,就拿你的手指头试试吧。”“那好办,一个指头算得了什么。”说着刀子早从右手的大拇指指甲斜着切进去了。幸好,刀子小,拇指的骨头硬,所以直到今天指头还连在手掌上。不过那伤痕到死也不会消失。 院子里朝东走二十步便到了尽头。再向南有个小小的菜园,正中央长着一棵栗子树。这棵栗子树比我的性命还要宝贵。栗子成熟的时候,我一起床就溜出后门,捡落在地上的栗子带到学校里吃。菜园西边紧连着名叫山城屋的当铺的院子。当铺家有个十三四岁的儿子,名叫勘太郎。这勘太郎不用说是个胆小鬼。他虽然胆小,但敢于翻过篱笆来偷栗子。一天晚上,我躲在折门后面,到底把勘太郎逮住了。当时,勘太郎无路可逃,拼命扑过来。他比我年长两岁,虽说胆小,但力大过人。他用大脑壳咚咚直撞我的胸脯,不巧一滑,勘太郎的脑袋钻进我的大褂的袖筒里了。我的手受到牵制,再也不听使唤。我拼命挥动手臂,勘太郎的脑袋在袖筒里咕噜咕噜左右直晃荡。最后,他耐不住气闷,在袖筒里狠狠咬了我的膀子。我一阵疼痛,把勘太郎逼到篱笆下面,来个扫堂腿,把他推向隔壁院子。山城屋的庭院比这边菜园低六尺,勘太郎一个倒栽葱,咕咚翻倒在自家院内,篱笆压毁了一大截。勘太郎摔下去的时候,我的一只袖子被撕掉了,胳膊顿时自由起来。当晚,母亲到山城屋赔礼,顺便把那只袖子领了回来。 此外,我还干了不少调皮的事。一次,我领着木匠家的兼公和饭馆的阿角,踩坏了茂作的胡萝卜地。胡萝卜芽儿尚未出齐的地方,苫着一层稻草。我们三个在上面摔跤,玩了老半天。一片胡萝卜全给报销了。还有一次,我把古川家田里的水井填了,惹得人家直闹到家里。原来这是将—段粗大的竹子捣通竹节,深深埋在地下,使水涌上来,给附近的稻田灌溉的装置。那会儿我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就把石子、木棒,一股脑儿塞了进去,看到不冒水了,才回家吃饭。古川涨红脸骂着闯进来,记得当时是赔了钱才了结的。 父亲一点不疼我,母亲也是一味偏袒哥哥。我的这个哥哥皮肤白得出奇。他爱学唱戏,总是喜欢扮演旦角。父亲一见到我就说:“你这孩子不会成器的。”母亲也说:“这样一直胡闹下去,将来真叫人担心。”可不,就是不成器嘛,你也都看到了。“将来叫人担心,”这话有道理,我活着只差没有坐牢了。 母亲病逝前两三天,我在厨房里翻跟头,肋骨撞在锅台上,疼得要命。母亲十分生气地说:“我真不愿再看到你!”于是,我便搬到亲戚家住了。不久就传来她死去的消息。没想到母亲死得这样快。心想,早知她患这样重的病,自己稍微安分些就好了。我回到家里,哥哥责怪我不孝,说母亲的早逝都是我气的。我又气又恼,打了哥哥一个耳光,被父亲好一顿骂。 母亲死后,父亲、哥哥和我三个一道生活。父亲这人无所事事,只要一见我的面,就说我这不行,那不行。这话已成了他的口头禅。究竟什么不行,我现在也闹不明白。真是个古里古怪的老子。哥哥拼命钻研英语,说要当实业家。他的性情本来就像女人,为人狡黠,我同他合不来,十天总要吵一回架。一天,我俩下棋,他事先打了一个见不得人的埋伏,看到人家处境困难,他得意地冷笑起来。我火冒三丈,将手中握着的“飞车”冲着他的眉宇扔过去,棋子划破了眉心,流了一点血。哥哥向父亲告状,父亲很生气,说要同我断绝关系。 当时我想,这下子完了,只好听凭他们将我逐出家门了事。谁知十年来一直在我家做工的名叫阿清的女佣,哭着向父亲求情,这才使他息怒。尽管如此,我并不觉得父亲有什么可怕,倒是对这位女佣阿清有些过意不去。听说这女人原是名门出身,江户幕府瓦解时,家道零落,到头来只好帮人做工了。眼下她已成为老太婆。不知什么缘故,这老太婆非常疼我,真奇怪。母亲去世三天前就对我断了念,父亲一年到头拿我没办法,街上的人都把我当成招惹是非的祸根,嫌弃我。惟有阿清将我看作宝贝儿。我自认为生性不讨别人喜欢,所以别人即使把我当成木石看待,我也心安理得。可阿清如此看重我,倒使我困惑不解。阿清时常在厨房里,看到旁边没人的时候,夸奖我:“你天性耿直,品行好。”我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说品行好,那么除了阿清,别人也该对自己好些才是。每逢阿清提起这件事时,我总回答:“我不喜欢听恭维话。”这老婆婆便说:“所以才说你的品行好啊。”说罢,高兴地望着我的面孔。她觉得自豪,好像是用自己的力量把我造就出来一般。这倒使我有些难过起来。 母亲死后,阿清越发疼爱我了。我那幼小的心灵时常感到奇怪,她为何那般喜欢我呢?有时甚至想,这有啥意思,不如不疼的好。我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可是阿清依然喜欢我,经常用自己的零钱买油煎包子和梅花糕给我吃。冬天的夜晚,她私下里买来面粉,做好汤面突然送到我的枕头旁边。有时还特地买来砂锅面条。不光吃的东西,她还送给我袜子和铅笔,送给我笔记本。她又借给我三元钱,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从未向她提过借钱的事。她主动送到我房间来了,说:“没有零用钱,会感到不便的,就拿去花吧。”我当然不要了,可她一定要给,便借下了。我心中十分高兴,把这三元钱塞进钱包,揣到怀里。到了厕所,冷不防掉进粪坑里了。没办法,我只得慢吞吞地走出来,一五一十把经过告诉了阿清。她很快找来一根竹竿,说要把钱包捞上来。不一会,我听到井台哗哗的水声,出去一看,她正用竹竿挑着钱包的带子,放水冲洗呢。接着,她打开钱包,掏出一元钱的钞票来,票面全变成了棕黄色,花纹也模糊不清了。阿清放在火盆上烘干:“这下子行啦。”说罢就交给了我。我闻了闻,说:“真臭!”她说:“那么交给我吧,我替你去换。”也不知她到哪里,又是怎样蒙混人家的,三元钞票换成银元拿回来了。这三元钱是怎么花的,我忘记了。当时只是说马上还她的,却一直没有还。如今即使想十倍地偿还她,也无法办到了。 阿清每当给我东西,总是趁父亲和哥哥都不在家的时候。要问我最讨厌什么,那就是最不愿背着别人自己独占便宜。我虽然和哥哥关系不睦,可我也不愿瞒着哥哥私下接受阿清的点心和彩色铅笔。我问阿清:“为什么只给我,不给哥哥呢?”阿清不以为然地说:“你哥哥有你父亲给他买,不要紧的。”这就不公平了。父亲虽然固执,倒不是个偏心的人。然而在阿清眼里,他就是那样的人吧。她完全沉溺在对我的疼爱之中了。这老婆婆虽说出身世家,却未受过教育,无法同她讲清楚。不单这些,偏心真是件可怕的事。阿清一味认定我将来会成为了不起的大人物,而对用功读书的哥哥,则断定他只长着一副白净的面孔,到头来不会有多大的出息。碰到这样的老婆婆,实在难以对付。她坚信这样一条:自己喜欢的人,将来一定能成为非凡的大人物;自己讨厌的人,必然落拓潦倒。我那时并没有想过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但一听阿清说起我将来如何如何,心里也就想到,说不定会成为那样的人吧。现在想想,实在太愚蠢了。有时我问阿清:“你看我会成为怎样的人呢?”阿清心里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她只是说,我将来准会出行坐人力车,建造一座高门大院的住宅。 此外,阿清打算等我有了家,能独立生活之后,同我住在一起。她再三恳求我,要我将她收留下来。我也仿佛有了家似的,一口答应了她的要求。不料这个女人联想力很强,进而问我:“你喜欢哪里?町还是麻布[1]?在庭院装个秋千玩玩吧。西式房子有一间足够啦……”她倒一个人随意作起计划来了。那时候,什么房子之类我一概不想。所以每次我都这样回答阿清:“洋房和日式房子对我全没有用处,我什么都不要。”这样一来,她又表扬我了:“你很少贪欲,心眼儿好。”不管我说些什么,阿清总是称赞一番。 母亲死后的五六年里,我都是过着这样的生活:遭父亲责骂,跟哥哥打架,阿清时常给我点心,并不断地夸奖我。那时我没有别的希望,觉得这样也就够了。我想,别的孩子也都是这样的吧。只是阿清一提起什么,总是一个劲儿说:“你真可怜,你真不幸。”因此我想,自己也许真是可怜和不幸的吧。此外也不觉得有什么苦楚,只是父亲不给我零用钱,这倒给我造成些困难。 母亲去世后第六年的新年,父亲也中风死了。这年四月,我从某私立中学毕业。六月,哥哥从商业学校毕业。哥哥在什么公司的九州分店里找了个职位,要到那里工作。我仍在东京继续求学。哥哥说,他要把房子典卖了,把财产分光再到那边去。我回答他:“随你怎么办,我都没意见。”反正我也不想给哥哥添麻烦。纵然受到他的照顾,两人还是要吵架,到头来,他肯定会说三道四的。受到他的有名无实的照顾,就得向他低头。我拿定主意,即使给人家送牛奶,也可以混碗饭吃。哥哥后来喊了一个家具店的老板,把祖宗三代传下来的不值钱的家什古董,胡乱贱卖了。房屋经中人介绍,卖给了大户人家。听说得到一大笔钱,我一直不知道个中详情。一个月前,我搬到神田小川町,在决定去向之前暂时寓居在那里。住了十多年的房屋,一旦落入别人手里,阿清感到非常难受。但终究不是自己的财产,她也没有办法。阿清不住嘀咕:“你如果再大几岁,这里的房子就可以由你继承啦。”按说,年龄大几岁就可以继承,那么现在也能继承呵。这老婆婆一无所知,以为单凭年龄大就能得到哥哥的家产。 就这样,哥哥同我分开了。叫人为难的是阿清的去处。哥哥当然不会带她走,阿清也根本不愿跟在哥哥屁股后边,千里迢迢到遥远的九州去。我呢?这时住在四铺席半的廉价公寓里,一旦有事,随时就得撤走,真是一筹莫展。我问阿清:“可想到哪里帮人家做事?”阿清这才下定决心,回答说:“在你有了房子,娶了夫人之前,看来是没有办法啦,我只好去投奔外甥。”这个外甥在法院当文书,眼下的生活还算可以,从前也曾再三劝过阿清,说想来就来吧。阿清没有答应,她说:“即便给人家当用人,也是长年住在熟悉的人家为好。”可是现在,她或许想,与其换个陌生的人家做工,处处陪着小心,不如投靠外甥来得好。她还说:“及早成家,娶个夫人吧,到时我再过来帮你做事。”看样子,她对待非亲非故的我,比对待自己的外甥还要亲热哩。 哥哥动身去九州前两天,来到我的寓所。他拿出六百元钱说:“这笔钱用于做买卖的资本也好,当学费去读书也好,随你使用吧。不过以后我不再管你啦。”作为哥哥,也真够难为他的了。我想,不要这六百元钱,也不至于苦到哪儿去。然而,他这种不比寻常的爽快的处置甚合我意,所以道过谢之后收下了。接着,哥哥又掏出五十元,叫我顺便转交给阿清,我也同意照办了。两天后,我俩在新桥车站分手以后,我再没有见过哥哥的面。 我躺在床上琢磨这六百元的用场。做生意嘛,太麻烦,也不易做好,靠这六百元做资本,也不可能做一笔像样的买卖。即使勉强做起来,就再不能在别人面前挺起腰杆,说自己是受过教育的了。结果还是不划算。不管什么资本不资本,先用来充当读书的学费吧。将六百元钱一分为三,平均每年交二百元,可以读三年。这三年要是用功的话,总会学到一些东西。我考虑进什么学校为好。我生来对什么学问都不感兴趣,尤其对语言文学这一类,更是不敢问津。论起新体诗,二十行中我连一行也看不懂。反正学什么都一样,我哪一门也不喜欢。幸好有一天我走过物理学校[2]的门前,看到贴出的招生广告。我想,一切都是缘分,于是就要了一份章程,很快办完了入学手续。现在回想起来,这完全是亲娘老子传给的鲁莽性子所造成的失策。 在校三年间,我也总算同其他人一样地学了。可本来天分就不高,所以排起名次从后边数要方便得多。说也奇怪,混了三年,竟然毕业了。连自己都觉得好笑,当然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就这样安安稳稳地毕业了。 毕业后第八天,校长派人来叫我,我想大概有要紧的事。到那里一看,原来四国地方的一所中学需要数学教师,月薪四十元。他找我商量,问我愿意不愿意去。我虽然搞了三年学问,说实在的,既不想当教师,也不想到乡下去。当然,除了教师,也未曾想过要做别的事情。听校长一说,我就当场应承下来。这还是亲娘老子传给的鲁莽性子在作怪。 既然答应了,就只得赴任。这三年来,我蛰居在四铺席大的小房子里,不曾听到一次责骂,也没有跟人吵过架,是我一生中比较悠闲自在的时期。不过,这样一来,四铺席大的房间也只得退掉了。我过去走出东京,只是和同班同学到镰仓远足那一回。现在不是到镰仓了,而是要到遥远的地方去。从地图上看,这是在海滨,像针尖一般大小。看来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不知那里有怎样的城市,住着怎样的人。不知道也无妨,用不着担心,去就是了,尽管有些麻烦。 房子典卖以后,我时常到阿清那里去。想不到她的外甥是个好人。我每次去只要他在家,总是热情招待一番。阿清当着我的面向外甥夸赞我的种种好处,甚至吹嘘说,我不久毕业后要在町买座宅邸,上机关里做事。她一个人不停地唠叨着,我却不好意思,脸都涨红了。这事不止一次两次了。有时她甚至把我小时候在床上遗尿的事也抖搂出来,真叫人发窘。我不知道阿清夸耀我时,她外甥是怎样的心情。阿清倒认为,自己是旧时代的女人,她把自己同我当成主仆关系看待,她似乎认为,自己的主子也当然是外甥的主子了。这下子,那外甥就要丢丑了。 事情定下了。动身前三天,我去看望阿清。她患感冒,躺在朝北的三铺席房子里。看我来了,一折身坐起来,开口就问:“哥儿,你几时成家呢?”她以为,我只要一毕业,金钱自然就会从口袋里冒出来。冲着这样的“伟人”仍旧一个劲儿喊“哥儿”,未免太迂执了吧。我简单地对她说:“当前不能有家,我还要到乡下去。”她听了大失所望,不停地抚摩着散乱在鬓角的花白的头发。我有些过意不去,安慰她:“去了不久还要回来的,明年暑假我肯定回来。”我看她依然带着奇怪的表情,就问:“我买点什么土产回来送你呢?你要什么来着?”她说:“想吃越后[3]的竹叶糖。”我从未听说过越后的竹叶糖是什么样子。首先,她把方向搞错了。我告诉她:“我要去的乡下好像没有竹叶糖。”于是她反问:“那么是在哪个方向?”我说:“在西方。”她又问:“是箱根的那边还是这边?”弄得我哭笑不得。 出发的当天,她一早就来帮忙拾掇东西。她把路上从杂货店买来的牙刷、牙签和毛巾,一起塞进我的帆布提包里。我说不要这些东西,她就是不听。我们一同坐车来到火车站,她送我到月台上。我走进车厢,她凝望着我的面孔低声说:“说不定这次分别再也见不到啦,你要保重啊!”说着,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我没有哭,不过差一点要哭了。火车开动好一会了,我想大概不要紧了。谁知从车厢探头向后一望,阿清依然站在那儿,不知怎的她的身影显得非常瘦小。 * * * [1]町和麻布都是东京的地名,多为富贵人家的住居。 [2]东京理科大学的旧称,位于新宿区。 [3]新潟县旧称。 [book_title]二 “呜——”轮船停泊了。舢板离开海岸划过来。船夫浑身赤裸裸的,只系着一条红三角带。真是个粗野的地方。不过天气太热,无法穿衣服。太阳很毒,水面光闪闪的看上去令人目眩。一问工作人员,他说我就该在这个地方下船。这里看起来,不过像是大森那样的一个渔村。我心想,真是捉弄人,我能够在这里呆下去吗?可也没有办法。我头一个跃身跳下舢板,接着又上来五六个人,此外,还装载了四只大箱子。红三角带把船划回岸边。靠岸后,我又最先跳上来,立即抓住站在沙滩上一个流鼻涕的小孩,问他中学校在哪里。小孩茫然地回答:“不知道。”真是个笨头笨脑的野小子。巴掌大的镇子,竟然不知道中学校在什么地方!这时,正巧来了一个身穿窄袖和服装束奇怪的男子,说了声“跟我来”,我便随他去了。他把我领到一家名叫港屋的旅馆,讨厌的女人齐声招呼我进去,我哪里愿意进,站在门口打听中学校的地址。据说从这里到中学校,还得坐火车走上十五六里,就更没心思住旅馆了。我从那个穿窄袖和服的男子手里夺回我的两个提包,缓步走了出来。旅馆里的人被弄得莫名其妙。 我很快找到了车站,买好了车票,上车一看,车厢像火柴盒一般。晃荡了五分钟光景,又该下车了。怪不得车票这么便宜,只花了三分钱。我雇了车,到达中学校,已经放学了,没有一个人,校工告诉我:“值班的外出办事去了。”这个值班的真够舒服的。我想见见校长,因为太累,就上了车,吩咐车夫把我拉到旅馆去。车夫一口气跑到名叫山城屋的一家旅馆门旁停下了。这个山城屋竟然和勘太郎的当铺的店号相同,真有意思。 我被领到楼梯下面一间昏暗的房子,这里热得简直呆不下去。我说:“这房子我不要。”回答说:“别处都挤满啦。”边说边扔下提包走开了。没办法只好进去,流着大汗将就。不一会儿来招呼洗澡,我扑通跳下去,很快就上来了。回来的路上一瞧,有许多凉爽的房间空着。可恶的家伙,净撒谎骗人!女佣送饭来了。房间虽热,饭菜比公寓的要好得多。在一旁伺候的女佣问我打哪里来,我告诉她从东京来。她问:“东京是个好地方吧?”我说:“那当然啰。”女佣撤走饭盘回到厨房时,我听到一阵大笑。我感到无聊,很快就睡了。可怎么也睡不着。不光闷热,而且喧闹不休,那声音胜过公寓五倍。我模模糊糊梦见了阿清。阿清大口大口吃着竹叶糖,连竹叶也一起吞了。我说:“竹叶有毒,算了吧。”她说:“不,这竹叶是药呵。”说罢仍然吃得津津有味。我十分惊讶,张开大嘴哈哈地笑。这时醒来了,女佣正打开窗板。又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听人说,出门旅行要给小费。又听说,不给小费就会遭到慢待。被塞在这种又小又黑的屋子,也许正是没有给小费的缘故吧;或是看我穿戴寒酸,拎着帆布包和混纺布伞的缘故吧。乡巴佬还这样瞧不起人哩。给一笔巨额小费吓唬他们一下。要知道,我怀里揣着交学费余下的三十元钱离开东京的,除去购买车船票和零用,还剩下十四元多。即使全部都给他们也没关系,反正就要领薪水了。乡下人小气,给他五元钱就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等着瞧吧。”我若无其事地洗了脸,回到房里候着。这时,昨晚那个女佣又送饭来了,她捧着盘子一边伺候,一边嬉皮笑脸。不懂规矩的东西!我脸上又没有唱戏。再说,我的长相要比这女佣强得多。我本想吃完饭再说,然而气不过,吃了一半就掏出五元钱来,说:“回头送到账房去!”女佣感到十分诧异。我吃罢饭,立即到学校去了,连皮鞋都顾不上擦。 昨天坐车到学校去过,所以能摸清大致的方向。拐过两三个十字路口就到校门前了。从大门到校舍入口一律铺着花岗石。昨天,车子在这石头路上走起来嘎啦嘎啦直响,真有些受不了。路上碰到许多身穿棉布制服的学生,都从这大门进来,其中有比我高大强壮的。想到就要教这些人,心里真不是滋味。递了名片后被人引入校长室。校长是个胡子稀疏、皮肤乌黑,长着一双大眼睛的狐狸一般的男人,一副装模作样的表情。“好,努力干吧。”他恭恭敬敬把盖有大印的委任书交给我。这张委任书在我回东京时,被我揉成一团扔到大海里了。校长说:“现在要把你介绍给各位教员,你要把委任书给他们每个人过一过目。”多此一举!与其这样麻烦,倒不如把这委任书在教员室贴上三天。 教员们须等第一堂课的号声吹响之后才能到休息室来。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校长掏出表来看了看,说:“以后有时间慢慢谈吧,先请你了解一下大致的情况。”接着,便长篇大论给我讲述了关于教育精神的道理。我当然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心想,这回可来到倒霉的地方了。照校长说的根本办不到。冲着我这个鲁莽人,大谈什么要做学生的模范啦,要成为一校师表啦,治学之外如不以德化人就不能成为教育家啦……净是一些文不对题的要求。难道这样一个伟大的人物,凭四十元月薪,会千里迢迢跑到乡下来吗?我想人大体上都一样,生起气来谁都能吵一架。照这样下去,我就很少能开口讲话,或出外散步了。这份艰苦的差事,应当事先讲清楚才是。我是不喜欢撒谎的,有什么法子,既然受骗而来,只好认了。狠狠心一口回绝折返东京吧,无奈已经付了五元房钱,口袋里只剩下九元了。这点钱是回不了东京的。要是不忙着付小费该多好,真后悔。不过,九元钱还可以起一些作用。盘费不够,总比说谎要强得多。“您所说的我无法做到,现将委任书奉还。”校长听罢,眨巴着狐狸眼睛望着我。过一会儿,他笑着说:“刚才说的只是希望而已,我很清楚你无法照我希望的那样去做,放心好啦。”你既然很清楚,当初为何要吓唬人呢? 说着说着号声响了。教室那边顿时喧闹起来。校长说:“教员都到休息室去啦。”于是,我跟着校长走进休息室。这是一间狭长的大房子,四周摆着桌子,大家都围坐在那儿。人们见我进来,都不约而同地瞧着我的脸。我又不是耍猴儿的,有什么好看的。接着就按照校长的吩咐,走到每人面前,出示委任书,一个一个行过见面礼。大多数人只是站起来略微弯一弯腰,态度认真的则接过委任书看一眼,再恭恭敬敬还回来。简直像演戏敬神一般。轮到第十五名,该给体操教员行礼时,因为同样的动作要重复好几遍,我有些不耐烦了。别人只一次,我却要做十五次,也得体谅体谅人家的苦处呵! 见面的当儿,有个某某教务主任,据说是文学士。既然是文学士,那就是大学毕业生了,该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奇怪,他说起话来像女人一般细声细气。尤其令人吃惊的是,大热天却穿着法兰绒衬衫。料子不管怎么薄,肯定觉得热。做了文学士,就得穿这种活受罪的衣服,况且又是红衬衫,简直作弄人。后来我才知道,这人一年到头就穿这件红衬衫,真是个怪毛病哩。据他本人说,红色可以保健身体,有益于卫生,所以特地定做了这件衬衫。这种担心实在多余。果真如此,把浑身上下全变成红色岂不更好。还有一个名叫古贺的英语教员,这人的脸色非常难看。大凡脸色苍白的人都是瘦子,然而这位却苍白而臃肿。记得从前读小学时,有个同学叫浅井什么民的。浅井的父亲也是这副模样。浅井是庄户人家,我问阿清,庄户人家是否都是这副长相。阿清说不是。她告诉我,那个人净吃老秧子南瓜,所以长得苍白而虚胖。打那以后,凡是见到白而胖的人,我就断定这是吃老秧南瓜的结果。这位英语教员肯定是老秧南瓜吃多了。不过老秧是怎么回事,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问阿清,阿清笑而不答,想必阿清也不知道吧。还有一个我的同行,数学教员堀田。这人身材魁梧,剃了和尚头,那模样活像睿山的恶僧。人家郑重地呈上委任书,他连看都不看,说:“啊,你是新来的吗?到我家玩吧,啊哈哈哈!”什么啊哈哈哈?这种不懂礼貌的家伙,谁愿意去玩?从此,我给这个和尚头起了绰号叫豪猪。汉学先生倒是一位通达事理的人,他像慈祥的老爷爷,一句接一句地说:“昨天刚到,想是怪累的,一来就要上课,实在热心……”图画教员完全是一副江湖艺人的风度。他穿着轻飘飘的透明纱的大褂,摇着扇子,问:“府上哪里?啊,东京?太好啦,咱们同乡……我可也是个江户哥儿[1]呵。”我心里思忖,这家伙要是江户哥儿,我真不愿生在江户哩。其余的这样一一写下去没完没了,所以就此为止吧。 同大伙见过面以后,校长说:“今天你可以回去了,关于上课的事,请和数学主任商量,后天就开始上课吧。”我问谁是数学主任,原来就是那位豪猪。真晦气!在这个家伙手下干事,叫人大失所望。豪猪说:“哎,你住在哪儿?山城屋?唔,回头我去找你商量。”说罢,拿起粉笔到教室去了。身为主任,却主动找上门来商量事情,太缺乏见识了。我很庆幸,他没有叫我到他那儿去。 出了校门,我打算立即回旅馆,可回去也无事可干,到街上散散步吧。于是漫无目的地随便蹓跶起来。看到了县衙门,这是一座上个世纪的古老建筑;看到了兵营,不比麻布的联队[2]漂亮;看到了大街,道路只有神乐坂[3]一半宽,街面也不如那里齐整。二十五万石俸禄的诸侯王城,不过尔尔。住在这里面以全城之主自居的那帮人,真是可怜。想着想着,不觉来到山城屋门前。这地方看起来很大,实际上很小。只逛了一会儿就看完了。回去吃午饭吧,我走进大门,坐在账房里的老板娘一见面,急忙跑过来招呼:“您回来啦……”边说边向我磕头。我脱鞋走进来,女佣说:“房间空出来啦。”便领我上楼去。这里是楼上临街的十五铺席的大房间,还有壁龛。我平生从来未进过这样阔气的房子,今后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进这样的房子。我脱去西服,换上一件浴衣,在房间中央躺成一个“大”字,太舒服啦! 吃罢午饭,立即给阿清写信。我文章作得不好,识字也不多,所以很讨厌写信。再说也没地方可寄。不过,阿清总惦念着我吧。她要是以为我翻船淹死了,那可不好,所以咬咬牙写了一封长信寄给她。信里的措辞是这样的: “昨日到达这里。地方很是蹩脚。住在十五铺席的房间里。向旅馆付了五元小费。老板娘头磕着地板表示感谢。昨夜没有睡着觉。梦见阿清吃竹叶糖时,连竹叶一起吞了。来年夏天返回。今天去了学校,给大家起了外号:校长是狐狸,教务主任是红衬衫,英语教员是老秧,数学教员是豪猪,图画教员是小丑。其余的事今后再写给你。再见。” 写完信,心情舒畅,睡意朦胧,又像刚才那样,在房间正中放松筋骨躺成个“大”字。这回没有做梦,睡得很香。“是这个房间吗?”一个声音把我惊醒,豪猪走了进来。他一见面就说:“失敬失敬,你所担任的是……”人家一起床他就来谈判,弄得我非常狼狈。听了自己担任的课程,也没啥特别的困难,就答应下来了。这种事别说后天,就是叫我明天就上课,心里也不慌张。商量好课程之后,他自作主张地说:“你不能老是住在旅馆里,我给你找个好一些的公寓,就搬过去吧。别人联系不会答应,我去一说马上就成。宜早不宜晚,今天看房子,明天搬家,后天到学校上课,这样挺好。”是的,这十五铺席的房子,总不能久住下去。把全部月薪都用来付房钱也许还不够。刚发狠出了五元小费,马上搬走有点可惜。但既然要搬,不如早一天搬走,早一天定心。主意已定,我将这事拜托给了豪猪。豪猪说:“咱们一起去看看。”我就跟他去了。那家公寓位于街口的一座山坡上,环境极为幽静。房东经营古董,名叫伊贺银。太太是老年妇女,比房东大四岁。中学时曾经学过“魔女”这个词儿,这女人正像一个魔女。不过她已成了别人的老婆,所以无妨。最后决定明天就搬过去。回来的路上,豪猪在大街上请我喝了一杯冰水。那天在学校刚见面时,觉得他是一个傲慢无礼的家伙,看他如此细心地关照别人,倒不像是坏人,只是和我一样脾气暴躁。后来听说,这人在学生当中最有威望。 * * * [1]江户是东京的旧称。“江户哥儿”意指地道的东京人。 [2]驻扎在麻布区的皇家仪仗队。 [3]东京地名。 [book_title]三 学校生活终于开始了。头一天走进教室,登上高高的讲坛,觉得有些别扭。我一边讲课,一边想,凭我也能当上教师吗?学生们吵闹不休,不时直着喉咙大声喊“老师”。这真叫当老师的受不了。过去在物理学校,每天“老师,老师”地叫个不停。喊别人老师,同别人喊自己老师简直是天壤之别,总觉得脚底下发痒。我不是一个卑怯的人,也不是胆小鬼,遗憾的是缺乏魄力。当学生大声叫我老师的时候,就好比从前在东京,肚子饿了,听到丸之内大街放午炮一般。第一堂好歹应付过去了,没有碰到特别困难的问题。回到休息室,豪猪问:“怎么样?”我只“嗯”了一声,权作回答。他好像放心了。 第二堂课,我拿着粉笔走出休息室时,心中感到像深入敌军阵地一般。进教室一看,这一班学生比前一班学生个子高大。我是江户哥儿,生来文弱、矮小,虽然站在高处,还是缺乏威严的风度。若是打架,就算对手是相扑力士我也能和他比高低。但面对这四十几个大个子学生,单凭一张嘴,怎能制服他们呢?可转念一想,要是在这帮野小子跟前示弱,往后就难办了,所以尽量提高嗓门,用又快又重的语调讲课。起初,学生如入五里雾中,被弄得茫然若失。“怎么样?”我越来越得意,连东京地方骂人的粗鲁话也带出来了。这时,坐在最前边、身体最强壮的一个家伙,猝然站起来,喊了声:“老师!”我想,这回来了!我问他要干什么。他说:“讲得太快,听不懂,请慢一点行吗?可以的话。”什么“请慢一点行吗?可以的话”,这话说得酸溜溜的。于是我回答他:“要是嫌快,就放慢一些。不过,我是江户哥儿,不会说你们这里的话,听不懂慢慢听好了。”就这样,第二堂比预想得要顺利得多。刚下课,一个学生说:“请把这道题讲一下,行吗?”他拿了一个很难的几何题来,弄得我浑身淌冷汗。没办法,我只得说:“我不懂,下回再说吧。”便急忙退了出来。学生们哇地哄闹起来。我听到有人喊:“他不会,他不会!”混蛋,老师不懂也是常有的事。不会就是不会嘛,有什么稀奇?要是这种难题也会做,我会冲着四十元钱跑到这种乡村来吗?我一边想,一边回到了休息室。豪猪又过来问:“这一堂怎么样?”我又“嗯”了一声。但光是“嗯”还觉不够,又添了一句话:“这个学校的学生太不懂事啦!”豪猪听了显出一副惊讶的神色。 第三堂、第四堂和下午的第一堂,都是大同小异。头一天上课的几个班级,都有些失败。我想,当个教师不像看热闹那般容易啊。课虽上完了,还是不能走,必须傻等到三点钟。听说到了三点,本班的学生打扫完教室前来汇报后,还得检查一下,再把点名簿翻看一遍,这才能回去。就算凭这点月薪把身子卖了,可无事时也被关在学校,两眼盯着桌子出神,这是哪家的王法?然而,别人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而新来的我反而爱耍性子,这样不太好。所以我忍住了。回来的路上,我对豪猪说:“你看,不管有事无事,一律在学校里关到三点钟,这太愚蠢啦!”豪猪先是“啊哈哈哈”地笑上一阵,接着一本正经地忠告我:“你可不能老是抱怨学校,要讲,就对我一个人讲,学校里有好多不三不四的人啊。”我们在十字街头分手,有些事没有来得及详细问他。 回到寓所,房东走进来说:“沏杯茶吧。”我原以为请我客呢,谁知他泡了我的茶叶,毫不客气地喝起来。看样子,我不在时,他也经常一个人闯进来干这种勾当吧。房东说:“我喜欢书画古董,后来就私下里做起这种生意来啦。依我看,你也是个风流儒雅的人物,也来搞搞这一行当怎么样?”他这样劝说我真是乱弹琴!两年前,我到帝国饭店替别人办点事儿,被误认为是修锁的铜匠;一次披着毛毯去看镰仓大佛,被车夫唤做“头儿”。直到现在,虽然经常被人误会,但从未有人称赞我风流儒雅哩。大凡风流人物之类,一般从穿戴、举止上可以看出来,从画上看,他们大都头戴方巾,手执书卷。这家伙一本正经说我风流儒雅,看来不是一般的坏人。我说:“那些都是消闲无聊的老爷们干的,我不喜欢。”房东嘻嘻地笑道:“不,谁也不是一开头就爱上这一行的,一旦进入此道,就再不想放手啦。”他一个人沏好茶喝起来,那动作很是奇特。本来,这茶叶是昨晚我托他买的,沏出茶来又苦又浓,我不喜欢,喝上一杯胃就感到难受。我告诉他,今后买些不苦的送来,他答应着,又喝了一杯。这家伙见是别人的茶就没命地喝。房东走了之后,我准备好明天的课程,很快睡了。 此后,我每天到学校按部就班上课,每天回来,房东就过来喝茶。过了一周光景,学校的情况大致了解一些,房东夫妇的为人也掌握了几分。问问别的教员,听说他们在接受委任书一周到一个月之内,非常关心人家对自己的反应是好是坏,而我一直无动于衷。有时上课出点差错,当场有些不痛快,但过了三十分钟就烟消云散了。我这个人,不管干什么,即使自己想长久记挂在心上也办不到。课堂上的差错,究竟给学生造成怎样的影响,而这影响在校长和教务主任那里又有些什么反应,我全然不放在心上。前面说过,我是个缺乏魄力的人,但心胸却颇为旷达。这个学校不行,我可以马上到别的地方去。正因为有了这番主意,什么狐狸、红衬衫,我一点也不打怵。至于课堂上的毛孩子们,更不想巴结和讨好他们。在学校可以这样,在寓所却不行。房东只是过来喝喝茶,我倒也罢了,他还拿来了好多东西。起初是各种印石,一连摆了十几块,说:“便宜卖了,一共只要三元钱,请买下吧。”我说:“我又不是巡游乡里的蹩脚画师,不要这些玩艺儿。”下一次他又拿来了什么华山[1]的花鸟挂轴,亲手挂在壁龛里,说:“不是很好吗?”“是啊。”我好歹应付了一句,他又唠唠叨叨讲解了一番。他说华山有两个,一个叫什么什么华山,另一个叫什么什么华山,这幅画就是其中一个华山画的……“怎么样?若是你想要,就算十五元,请买下吧。”我一口回绝:“没有钱。”他还在纠缠:“没有钱?什么时候给都行啊。”我又说:“有钱我也不买。”这才把他赶走。过些时候,他又搬来一块像兽头瓦一样大的砚台,连连说:“这是端溪石,端溪石。”我半开玩笑问他:“端溪石是什么东西?”他马上解释说:“端溪石有上、中、下三层,现在时兴的都是上层,但这一块确实是中层。你瞧这个眼儿,有三个眼的很少见。研起墨来极佳,不信你试试看。”说罢,就把大砚台推到我面前。我问他卖多少钱。他说:“物主是从中国带回来的,想早一点脱手,价钱便宜一些,就算三十元吧。”这家伙简直是异想天开。学校方面,我倒能平安无事地对付过去,碰到这位古董贩子,成日来兜销,真叫人受不了。 这期间,我对学校也讨厌起来。一天晚上,我到大町这地方散步,看到邮局隔壁挂着一块招牌,写着“面馆”二字,下面还注着“东京”。我很爱吃面条,在东京时,每打面馆前面走过,一闻到佐料的香味,就一心想掀开门帘吃上一顿。这一阵,被数学、古董之类搅混得连吃面条都忘记了。如今看到招牌,总不能白白放过。心想,顺便吃一碗吧,就走了进去。一看,不像招牌上标的那样。既然写着“东京”,应当搞得干净一些才是。是不了解东京,还是没本钱?到处脏得很。铺席都变了颜色,而且满是沙子,走上去扎扎拉拉的。墙壁被煤烟熏得漆黑,天花板经煤油灯烟熏火烤,黑糊糊的,又低,走在下面,不禁缩起脖颈。只有那堂而皇之写着各种品名和粘贴着价目表的菜单是崭新的。这间店定是买的旧房,才开张两三天。菜单上第一号是炸虾面。我大声喊道:“喂,来一碗炸虾面!”这时,聚在角落里刺溜刺溜正在吃面的三个人,一齐朝我这边张望。屋里很暗,一时没有留意,等一照面,才发现都是本校的学生。因为他们先打了招呼,我也寒暄了几句。很久没有吃到这样可口的面食了,当晚我一连吃了四碗炸虾面。 第二天,我毫不经意地走进教室,看到黑板上满满地写着“炸虾面老师”几个大字。学生们一看到我,哄然大笑起来。真是岂有此理!我于是问他们:“吃炸虾面有什么可取笑的?”一个学生回答:“不过连吃四碗总是太多了吧。”“不论四碗还是五碗,我花钱买来吃,关你们什么事?”我草草上完课回到休息室。过了十分钟,走进另一个教室,这回黑板上写着:“炸虾面四碗也,但并不可笑。”刚才我没有怎么生气,这次发火了。玩笑开过了头,就是恶作剧,欺人太甚,谁也不买账。看起来,乡巴佬不懂这个门道,以为不管如何瞎闹都没关系。住在这种巴掌大的镇子,逛上一小时就再没有看的了,当然不会有什么娱乐,所以才把炸虾面事件当作日俄战争一般宣扬吧。可怜的小子们!他们在童年时代就受到这样的教育,造就出这种小人物来,刁钻、世故,像花盆里的小枫树令人生厌。如若出于天真无邪,大家一同笑笑倒也没有什么,可这算什么呀?小小年纪,却这般刻毒。我一声不吭擦去黑板上炸虾面几个字,说:“这种恶作剧有什么意思?这是卑劣的胡闹!你们懂得卑劣这个词儿的涵义吗?”一个家伙回答:“自己做的事受到人家取笑而发怒才是卑劣啊。”可恶的东西!想到从东京特地跑来教这些人,实在叫人痛心。我说:“别再胡说八道了,好好学习吧。”便开始上课了。等到进入下一班的课堂时,黑板上又写着:“吃了炸虾面,就想胡说八道。”真是不堪收拾。我很生气:“这样调皮的学生,我教不了。”说罢,急急忙忙往回走。后来听说放了假,学生都很高兴。这样看来,古董贩子倒比学校的学生好对付些。 回家睡了一夜,不再为炸虾面事件生气了。到学校一看,学生都来上课了,我有点奇怪。此后的三天平安无事。第四天晚上,我到一个名叫住田的地方吃了团子饭。住田是有温泉的小镇,从城里坐火车要十分钟,若是步行则需三十分钟。这地方有饭店,有温泉旅馆,有公园,还有妓院。我去的这家团子店坐落于妓院的大门口,听说很不错,洗完温泉澡,顺便去尝了尝。这次没有遇到学生,想来不会有人知道了。第二天到学校,上第一堂课时,看见黑板上写着:“两盘团子七分钱。”可不,我是吃了两盘付了七分钱。瞎管闲事的家伙!我想,第二堂课肯定还会有好戏唱,一看,果然写着:“妓院的团子,好吃好吃。”都不是好东西! 团子的事了结之后,谁知红毛巾事件又闹腾开了。是怎么回事呢?说起来也真无聊。我到这里以后,每天总要去一趟住田的温泉。在我看来,别的东西都远不及东京,独有温泉甚好。我想,好容易到了这地方,多洗洗温泉澡吧。于是每天晚饭前作为运动常到那儿去。我每次去时,总是拎着西式大毛巾。这毛巾经温泉水一泡,原来的红条子突现出来,看上去有些发红。我来来回回或坐车,或步行,总是拎着它。因此,学生们便管我叫“红毛巾,红毛巾”。住在这种小地方,反正得受气。还有哩,温泉浴室是新落成的三层楼建筑,雅座可以租借浴衣,加上搓背一共只花八分钱。此外,还有女子端着茶碗献茶。我总是洗雅座。这样一来有人就说,月薪四十元,每天进雅座,太奢华了。多管闲事!还有哩,浴池是花岗岩砌成的,地面宽大,足有十五铺席,经常有十三四人入浴,有时连一个人也没有。水深齐胸,为运动起见,在热水里游上一阵特别开心。我瞅着没有人的时候,便在十五铺席宽的浴池里游来游去,自得其乐。有一天,我从三楼兴高采烈地走下来,心想今天不知能不能游得成。我打门口向里一瞅,大木牌上贴着一张字条,上面赫然写着:“浴池内不得游泳”。在浴池里游泳的人并不多,这字条是新贴上的,肯定是冲着我来的。我从此打消了游泳的念头。游泳算是不行了,到学校一看,又同从前一样,黑板写着:“浴池内不得游泳。”这使我大吃一惊。看来学生们都在监视我这个人的行动呢。我有些闷闷不乐。本来自己想干的事,经学生一说就不干了,我不是这号人。但是,我为啥偏要跑到这种一转身就碰鼻子的狭小天地里来呢?每想起这一点就伤心。况且一回到寓所,又要受到古董贩子的折磨。 * * * [1]渡边华山(1793—1841),横山华山(1784—1837),均为江户末期画家。 [book_title]四 学校有值班制度,教职员轮流担当。但狐狸和红衬衫例外。我问他们为何不履行这个当然的义务,说是这两人都享有“荐任官”[1]待遇。哪有这个道理?月薪拿得多,上课时间少,又可以逃避值班,实在太不公平了。随意制定个规章制度,自己奉为天经地义,真是无耻之尤!我对此事大为不平。可是照豪猪的话说,一个人无论怎么不满,都是无济于事的。不管一人还是两人,只要正确就应该实行。豪猪引用一句英语might is right加以论证。我不明白,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强权即公理。”“强权即公理”,这个说法我过去就知道,如今用不着豪猪再作详细解释。不过,强权和值班究竟是两码事,谁承认狐狸和红衬衫是强者了?道理虽然这么讲,值班却渐渐轮到我的头上了。我有一种怪毛病,总要躺在自己的被子里才舒服,否则就无法入睡。打小时候起,我几乎从未在朋友家里过夜。朋友家尚且住不惯,更讨厌在学校值班了。然而讨厌归讨厌,但既然被四十元捆住了手脚,那也没办法,就耐着性子干吧。 教员和学生走光了之后,一个人孤寂地坐着,就像一只呆头鹅。值班室是教室后边宿舍西侧尽头的一个房间。进去一看,正赶上西晒的太阳,热得呆不下去。乡里到了秋天还在热个没完没了。晚饭时要来学生的一份饭菜吃了,简直糟透了。难为他们吃了这种饭还能那般胡闹。况且开饭甚早,四点半之前就吃完了,可算是英雄好汉。吃罢饭,太阳还老高的,没法去睡觉,便想去洗个温泉澡。当班时随便外出,我不知道是好是坏,可像坐牢—样冷冷清清关在这儿,我可受不住。刚来学校时,问值班的哪里去了,校工回答说出外办事去了。当时我很奇怪。一轮到自己就觉得情有可原了。外出是正确的。我对校工说:“我出去一下。”他问:“干什么去?”我说:“没别的事,想洗温泉去。”说罢急忙走了。红毛巾忘在寓所了,真遗憾,今天只好在那边租用一下了。 随后,我在温泉里出出进进,消磨了很长时间。看看天色已晚,这才坐车回到古町的东站。从这里到学校不到一里路,抬腿就到。我迈开了脚步。这时,狐狸从对面过来了,也许想赶这趟火车到温泉去吧。他大步流星地走着,快要擦肩而过的时候,一眼看到了我。我跟他打了声招呼,于是,狐狸一本正经地问:“今天好像是你值班吧?”什么好像不好像的?两小时之前,不是还给我讲:“今天初次值班,辛苦啦。”和我客气一番吗?当了校长说起话来就要这样拐弯抹角的吗?我满肚子不高兴,说:“嗯,是我值班。正因为值班所以这才回校,老老实实住在那儿。”说完,扬长而去。到了竖町的十字路口又碰到了豪猪。地方狭小,一出来总要撞见什么人。“喂,不是你值班吗?”“嗯,是我值班。”“值班时间出外乱跑不合适吧?”我神气十足地回答:“有什么不合适?不准出来才不合适哩!”“你这样吊儿郎当可不好,要是碰到校长或教务主任就麻烦啦。”这不像豪猪说的话。“刚才碰见校长了,校长表扬我出外散步呢。他说,天气热,值班时不出外走走,哪受得住啊。”我嫌麻烦,再不愿多说,便匆匆回学校了。 不一会儿天就黑了。晚上我把校工叫到值班室闲聊了两个多钟头,谈够了,不管能不能睡着就想往床上钻。我换上睡衣,撩起蚊帐,推开红毛毯,咚地一屁股坐倒,仰面朝天躺着。我睡觉前先摔个屁股蹲儿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这是个坏习惯,住在小川町公寓的时候,楼下法律学校的学生曾经向我提过意见。这个学法律的学生很懦弱,但嘴巴很能讲,长篇大论讲了许多愚蠢的话来。我顶撞他说:“睡觉时发出咚咚的声音,不是我的屁股作孽,是因为公寓的建筑太简陋了。你有意见可直接找房东提。”这间值班室不在楼上,不管怎么摔都没有关系。不摔个痛快我是决不想睡觉的。啊,真快活!我伸开腿,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跳到两腿上了,扎扎拉拉地不像跳蚤。哎呀,我吓了一跳,两腿在毛毯里抖搂了好几下。谁知,这些毛扎扎的东西骤然多起来,小腿上五六处,大腿上两三处,屁股下面扑哧压碎了一个,蹦到肚脐眼上一个。我越发害怕了。我一骨碌爬起来,把毛毯啪地向后一扔,被子里跳出来五六十只蚂蚱。摸不清是什么东西时,心中多少有些害怕,一看是蚂蚱,顿时发火了。几只蚂蚱也来吓唬人,看我怎样整治你们。我抡起枕头,狠狠砸了两三次。无奈对方太小,使再大的力气也砸不着它们。没办法我又坐在被子上,像大扫除时卷起软席敲打地面一般一个劲儿猛砸。蚂蚱吃惊了,随着枕头跳上来,或撞击或落在我的肩膀、脑袋和鼻尖上。落在脸上的不能用枕头打,只能用手抓来使劲摔死。令人气恼的是,不管花费多大力气,由于掼到蚊帐上了,只看见蚊帐轻轻颤动一下,便毫无反应了。而被扔过去的蚂蚱则扒住蚊帐一动不动。用了半个钟头总算把蚂蚱消灭。我拿来扫帚清扫了蚂蚱的残骸。校工来问:“怎么回事?”我便骂道:“什么怎么回事,普天之下哪有将蚂蚱圈在床铺里的?混账!”他辩解说:“我不知道。”“不知道就行了吗?”我把扫帚往走廊上一扔,校工胆战心惊地扛起扫帚回去了。 我立即叫寄宿学生来三人作为代表,谁知来了六个。管你六个还是十个,我都不怕。我身上穿着睡衣,卷起袖子开始谈判。 “你们干吗把蚂蚱放到我的床铺里?” “蚂蚱是什么呀?”领头的一人说。装得倒挺冷静。这个学校,不光校长,连学生说起话来都拐弯抹角的。 “连蚂蚱都不知道,要是不知道就让你见识见识。”我说。不巧全扫光了,一只也不剩。我又喊校工:“把刚才的蚂蚱拿来。”校工说:“已经扔进垃圾桶里了,要不要再捡回来?”“嗯,马上去捡。”校工急忙跑出去,不多久便用纸盛了十多只来。“对不起,偏巧是夜晚,只捡来一点儿,明天再多捡些回来。”校工也是个混蛋。我拿起一只蚂蚱给学生看:“这就是蚂蚱,长这么大个子连蚂蚱都不认识,像话吗?”站在最左首的一个圆脸的家伙说:“这是蝗虫那摩西[2]。”他傲慢地将了我一军。“混蛋!蝗虫和蚂蚱还不都一样!你当着老师的面说什么那摩西?你不知道只有吃烤豆腐串时才吃青菜饭的吗?”我来个反戈一击。于是他说:“那摩西和青菜饭不同。”那摩西。这家伙不管什么都是“那摩西”。 “蝗虫也罢,蚂蚱也罢,为啥要放进我的床里?我什么时候叫你们把蚂蚱放进来啦?” “我们谁也没放。” “没放怎么床上有?” “蝗虫喜欢暖和的地方,想必是自己爬进去的。” “胡说!蚂蚱怎么会自动爬进来?要是蚂蚱都能这样爬进来,那还了得。为啥要干这种缺德的事?说!” “说什么?我们没放怎么说呢?” 没出息的东西!自己做事不敢承认,干脆别做的好。人家拿不出证据,就假装胡涂死乞白赖。本人读中学时干了一些顽皮的事,但是有人问起谁干的时候,我从来不装熊、打怵。干就干了,没干就是没干。本人不管如何淘气,都是光明正大的。想用撒谎来逃避受罚,当初就别去淘气。要淘气就要受处罚,有了处罚淘气才显得有趣。光想淘气不愿受罚,我以为这是一种卑怯的品性。这种品性在某个地方流行着。我想,这些家伙毕业之后肯定会干出借钱不还的事情来。这些人究竟为什么上学?上了学就撒谎骗人,背地里阴阴阳阳地干坏事,然后冠冕堂皇地毕了业,以受教育者自居。这简直是一群执迷不悟、微不足道的冥顽子弟。 同这帮窝囊废谈判,心中很不愉快。“你们不肯说,我可以不问下去。进了中学的门,连什么好什么坏都区别不上来,太可悲啦。”说罢,我把六个学生撵走了。我想,自己的言语、态度虽说不算好,可一颗心却比这帮家伙要高尚得多。六个人慢腾腾地回去了,表面上看,比当教师的我显得更为神气,其实这种镇静更证明他们的可恶。我实在没有这样宽广的心胸。 我又上床躺下,由于刚才的一番折腾,蚊帐中蚊子嗡嗡直响。要是点起灯烛一只只去烧,那样太麻烦,于是就摘下蚊帐,叠成长条,在屋子中央上下左右甩了一气。环子砸在手背上,好一阵疼痛。当我第三次上床时,稍微定了心,可还是睡不着。一看表,十点半了。想来想去,真不该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一个中学教师,不管到哪儿总是跟这帮小子打交道,那也太可悲了。但做教师的仍是绵绵不绝。这些都是忍耐力极强的胡涂虫吧。无论如何我是做不到的。想到这里,觉得阿清这样的人值得尊重。她虽然是个没受过教育、没有地位的老婆婆,但作为一个人是很高贵的。从前受到她的照料并未觉得有什么难得,如今只身来到异乡,才理解她的一片热诚。她想吃越后的竹叶糖,纵然我专门到那里跑一趟,买来送到她嘴里也是值得的。阿清夸我不贪心,品行端正,这是称赞我。实际上,她自己要比我更为高尚。我多么巴望能见见她啊! 我惦念着阿清,正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当儿,突然头顶上响起了咚咚咚用力跺楼板的声音。听起来足有三四十人,那声音几乎要把楼板踩塌似的。接着就腾起一阵哄闹,比顿足还要响亮。我吃惊地跳下床来,不知出了什么乱子。刚一起来我就恍然大悟,学生们瞎闹完全是对刚才那件事的报复行动。你们做了坏事不来认错,那过错是不会消失的。做了坏事,你们自己明白。按理说,本该睡到床上反省一下,明天一大早过来赔个不是。即使不反省,也该问心有愧,安安稳稳地睡觉。大吵大闹,这算什么?盖宿舍不是为了养猪养狗,装疯卖傻总有个限度。等着瞧吧!我穿着睡衣跑出值班室,三步并两步顺着楼梯上了二楼。奇怪,刚才头顶上还是扑通扑通大闹,眼下忽然寂无声息了。人声、脚步声都消失了。活见鬼!灯已熄了,黑暗中看不清哪里摆着什么东西。但是有没有人还是可以从四周的样子判断出来。从东到西长长的走廊上,连一只老鼠也藏不住。月光从走廊的一头照进来,远远望过去一片明净。真奇怪。我小时候经常做梦,有时从梦中折身而起,嘴里说着莫名其妙的呓语,因而受到别人的取笑。十六七岁时,一天夜里,我忽然梦见拾到一块宝石,腾地站起来高声问身边的哥哥:“刚才的宝石哪儿去啦?”这件事被人当作笑料谈论了三天,弄得我很难为情。由此看来,这回莫非仍是梦吗?但是确实听到了吵闹声。正当我在走廊上寻思的时候,月光照耀着的那一头,三四十人同时呼喊:“一、二、三、哇——!”不一会儿,又像刚才一样,咚咚咚,拼命跺楼板。看,果然不是梦,是事实!“安静些,半夜三更闹什么?”我也不甘示弱喊着,顺着走廊向那边跑过去。我前面的路是暗的,只把顶头的月光当作目标了。我刚跑出一丈多远,来到走廊中央,小腿突然撞在又粗又硬的东西上,感到一阵剧痛,身子早已栽倒在地。畜生!我爬起来,再也跑不动了。心里着急,双脚却不听使唤。我急不可耐,一只脚跳着走过去。这时顿足声和呼喊声都消失了,周围鸦雀无声。不论多么卑劣的人,也干不出这种下流的勾当。简直是一群猪。这下子非得把躲藏的家伙拖出来认罪不可。我决心打开一间宿舍的门检查一下,可是怎么也打不开。或许里面反锁上了,再不然就是用桌子什么顶住了。推了推,就是推不开。再试试对面朝北的一间,同样开不开。我正着急想打开门拖出里面的人来,这时东头又开始跺脚和喊叫了。我心中暗想,这帮小子是预先商量好了,东西呼应来同我作对的。可我不知怎样对付他们才好。坦白地说,我勇猛有余而智慧不足,逢到这种时候应当如何,我全然不知。虽然不知但决不服输。若就此罢休又关系到自己的脸面。要是叫人说什么江户哥儿不争气,那就太遗憾了。值班时被一帮子拖鼻涕的毛孩子作弄得好苦,又无法对付,只能忍气吞声睡大觉。人家要是知道了,这是一辈子的羞耻。我家原是旗本[3]出身,旗本的祖先是清和源氏[4],多田满仲[5]的后裔,生下来就和这些土百姓不同,只是缺乏智慧,令人惋惜,遇事束手无策,使人困惑。即使困惑也不认输。正因为正直,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想想看,难道这世界上正直的人不得势,反叫别的什么人得势吗?今晚上不取胜,明天取胜;明天不取胜,后天取胜;后天不取胜,从寓所带来饭盒一直住到取胜那天为止。一旦下定决心,我盘腿坐在走廊中央等待天明。蚊子嗡嗡飞来,我也毫不在乎。摸摸刚才碰伤的小腿,似乎黏黏糊糊的,准是淌血了吧。若是淌血就随它淌好了。不知不觉疲倦起来,终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忽听一阵吵闹声,睁眼一看,哦,糟糕!连忙跳起来。我右边的房门已经半开,两个学生站在我面前。我清醒过来,心里一惊,马上抱住一个学生伸到我鼻子尖下面的一只脚,用力一拽,那家伙扑通一声仰面朝天摔倒了。活该!另一个人不知所措,我趁着他惊慌的当儿,猛扑过去,抓住他的肩膀又推又搡,吓得他目瞪口呆,直眨眼睛。“走,到我房里来!”我拖着他走。看来是个胆小鬼,他顺从地跟我来了。这时天已经放亮了。 我把那个学生带到值班室来审问。猪到底是猪,揪他打他,一口咬定不知道,就这样死熬着决不招供。这时,来了一个人,又来了一个人,学生从楼上陆续会集到值班室里。看上去个个眼泡红肿,困倦不堪的样子。没出息的东西,一个晚上不睡觉就这副狼狈相,充什么好汉!我叫他们洗了脸再来说话,可他们谁也不动。 我和这五十多个人一问一答地谈了一个钟头,狐狸突然来了。后来听说,校工特意向他汇报,说学校里闹乱子了。芝麻大的一点事去叫什么校长,没出息!所以只配在学校里打杂。 校长听我大体讲述了一遍,又听了听学生讲的一些情况。于是说道:“以后处理,现在照常上课,快去洗脸,吃早饭,否则来不及了。”他把学生全放走了。和什么稀泥?要是依了我,马上勒令寄宿生全部退学,这样放纵下去,致使学生连值班教师都敢捉弄。校长又对我说:“你想必也很费心,很劳累了,今天就不要上课了。”我回答:“不,我一点儿不费心,这种事儿即使每天晚上来一次,只要我活着,都不会费什么心。课仍然去上,一个晚上不睡觉就不上课,应该扣除一部分月薪交还学校。”校长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老大一会儿注视着我的面孔,提醒我说:“不过你的脸都肿了呀。”怪不得有些麻木,而且满脸发痒。肯定是蚊子叮的。我用手在脸上抓搔着,回答道:“不管脸肿成什么模样,嘴还能讲话,不影响上课。”校长笑着称赞我说:“你的精力很旺盛。”说实在的,这不像是表扬,而是嘲笑啊。 * * * [1]由内阁总理推荐任命的三等以下的高级官吏。 [2]“那摩西”是四国、九州、尾张等地方言对话中的语尾音。同下文的“青菜饭”谐音。 [3]江户时代直属于将军家的武士。 [4]第五十六代天皇清和所赐为源氏的氏族。 [5]多田满仲(912—997),摄津国多田人,曾做过镇守府将军。 [book_title]五 “你去不去钓鱼?”红衬衫问我。红衬衫这人说话娇声细气,使人觉得肉麻,简直不知道他是男是女。男人就应当像男人一样讲话。亏得他还是大学毕业生,连我这物理学校出身的人,嗓门都很洪亮,一个文学士窝窝囊囊的,太不像样了。 “唔,这个嘛——”我懒洋洋地回答。他毫无礼貌地问:“你钓过鱼没有?”我说:“钓得不多,幼年时候,我在小梅町的养鱼池里钓过三条鲫鱼。还有一次去神乐坂的沙门堂赶庙会,眼看着八寸长的鲤鱼上钩了,心想,太好啦,谁知又扑通掉到水里,直到现在还觉得可惜。”红衬衫撅着下巴颏嘿嘿地笑了。我想,用不着这般装腔作势。“这么说,你还没有尝到钓鱼的乐趣呢。如果愿意,我教你。”他颇为得意地说。谁要你教?大凡钓鱼和打猎这一行,都是残酷无情之辈干的,不残酷无情,就不会以杀生取乐。不论是鱼是鸟,活着总比被捕杀更快活。不钓鱼打猎便不能维持生计的人当然例外,而那些生活中并不缺少什么,非杀生不能安枕的人实在太不近人情了。我心中虽这么想,但对方是文学士,能说会道,争论起来敌不过他,所以就闷声不响了。谁知这位先生自以为把我降服了,说:“这就教给你吧。如果有空,今天怎么样?一道去吧,只有我和吉川君两人,太冷清了,你也来吧。”他一个劲儿劝我。他所说的吉川君就是图画教员那个小丑。这个小丑不知是何用心,朝夕出入红衬衫家,红衬衫不论走到哪里,他都跟在后边,简直不像同事,倒像一主一仆。红衬衫要去的地方,小丑也一定去,这不足为怪。不过他俩去就行了,为何约我这个不知趣的人呢?大概自以为这是一种高尚的雅兴,向我显示他钓鱼的本领才殷勤相邀的吧。这种事儿唬得了谁?即使钓到三条两条金枪鱼也没啥了不起。我也是人,本领不管如何,只要放下钓丝总能钓上几条来。要是我不去,那红衬衫肯定以为我技术差不敢去,而不会理解为我不想去。想到这里我就回答:“那就去吧。”料理完学校的事,回到寓所准备了一下,到车站同红衬衫和小丑聚齐就到海滨去了。船夫一人,船身细而长,在东京一带根本没见过这样的船。我一到船里就打量了一下,一根钓竿也没看到。没有钓竿怎么钓鱼?我问小丑是怎么回事。他说:“海上钓鱼不用竿子,光用钓丝。”他抚摸着下巴颏,一副颇为内行的口气。早知被他一句话噎住,还是一言不发为好。 船夫缓缓地打着桨,他的技术却熟练得惊人。海滨的景物显得越来越小了。高柏寺的五重塔直立在树林的上头,像针一样又尖又细。向前看,青岛漂浮在水面。听说这是个无人居住的海岛。仔细一看,上面只有石头和松树。是啊,净是石头和松树怎么居住?红衬衫不停地眺望着,说真是一派好景色,小丑也说简直是奇观。奇观不奇观我不知道,但心情确乎舒畅。我想,在这广阔的海面上,沐浴在潮润的海风里,对健康是有益的。我感到肚子特别饿。红衬衫对小丑说:“你看那棵松树,树干笔直,上头像伞盖一样张开,像是透纳[1]画面里的景物。”小丑似乎心领神会,说:“确实像透纳的画,真是曲尽其妙,和透纳毫无二致。”透纳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不过不打听清楚,于我也无碍,所以我没有开口。船从海岛的左边绕了一圈儿。风平浪静,令人难以想象是在海上。多亏红衬衫,此行甚感愉快。如果可能,真想到岛上看看,于是问道:“那块满布岩石的地方,船能靠岸吗?”红衬衫不大同意,他说:“船倒是可以靠岸,不过钓鱼是不能太接近岸边的。”我沉默不响了。小丑却多此一举地说道:“怎么样?教务主任,将这海岛命名为透纳岛吧。”红衬衫立表赞成。“这太有意思啦,咱们今后就这样叫吧。”这个“咱们”里头要是把我也算进去,那就不好了。至于我,我只愿叫它青岛。小丑说:“要是把拉斐尔[2]的玛童娜[3]置于那块岩石之上,一定可以画出一幅好画来。”“不要再提玛童娜啦,嘻嘻……”红衬衫笑得有点蹊跷。小丑又朝我望望说:“这里没有什么人,不要紧的。”说罢转过脸去,嬉皮笑脸的样子。我感到无可言状的厌恶。玛童娜也好,小少爷[4]也好,和我有什么关系?随你叫她来站着好了。谈论一些别人听不懂的事,以为人家听了也没有关系,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是下流的行为!亏他本人说自己还是江户哥儿哩。我想,这位玛童娜定是和红衬衫相好的艺妓的诨号了。叫相好的艺妓站在无人岛的松树下面欣赏,原不管我的事。小丑还可以将此情此景绘一幅油画拿到展览会上去。 “就在这儿吧。”船夫将船泊下,落了锚。红衬衫问:“这儿有多深?”船夫说:“有三丈多深。”“三丈多深是不容易钓鲷鱼的。”红衬衫边说边把钓丝放到海里。这家伙竟然想钓鲷鱼,真是异想天开。小丑奉承道:“哎,凭教务主任的技术准能钓到,现在正是风平浪静呀。”他也把钓丝放到了水里。这钓丝的一端只吊着秤砣一般大的铅块,没有浮标。钓鱼没有浮标,如同量热度没有温度计一样。我只是看着,心想,我怎么也做不来。这时忽然听到一声喊:“喂,你也来钓,有钓丝吗?”“钓丝倒很多,只是没有浮标。”“没有浮标就不能钓吗?你真外行。这么办,钓丝坠入水下后,你在船舷用食指查看动静,鱼咬钩时会有感觉的。——呶,来啦。”这位先生连忙收起钓丝,以为钓到了,结果什么也没钓着,只发现鱼饵没有了。活该!“教务主任,太遗憾啦!这条鱼肯定是大个儿,凭教务主任这样的好手,竟也给逃啦,今天实在不能大意。不过逃就逃了吧,总比干瞪着眼望浮标的家伙强得多。他们要是离开了车刹就不能骑自行车。”小丑发了一通奇谈怪论,我真想狠狠揍他一顿。我也是人,这大海又不是教务主任一个人包下来的。这里水面宽阔,按道理说,也得来一松鱼给我钓钓。我扑通一声把钓丝和铅锤抛进海里,用指尖牵住。 不一会儿,感到有什么东西撞上了钓丝。我想,这肯定是鱼了,如果不是活的东西,不会这般颤动的。好,上钩啦!我开始收起钓丝。小丑嘲讽地说:“哎呀,钓着了吗?真乃后生可畏呀!”小丑说这话的当儿,我的钓丝已收起了大半,只剩下五尺多还浸在水中。从船舷望过去,一条金鱼般纹样的鱼挂在钓丝上,左右飘荡,随着手浮上来。真有趣!它露出水面的当儿,活蹦乱跳,溅了我满脸都是水。我好容易将它抓住,想把钓钩取下来,可老是拽不掉。抓着鱼的手黏湿湿的,好不腻味。我嫌麻烦,抡起钓丝摔到船里,鱼立即死了。红衬衫和小丑吃惊地望着。我把手抄进海水哗啦哗啦洗了一阵,用鼻子一闻,仍有一股鱼腥味。已经够了,不管钓上来什么鱼,我再不愿意用手去抓了。鱼想必也不愿意被人抓在手中吧。于是,我急忙卷起了钓丝。 “一举立了头功倒是本事,不过是个古儿基[5]。”小丑又傲慢无礼了。“古儿基这名称倒很像俄国文豪的名字啊。”红衬衫打趣道。“可不,简直就像俄国的文豪啊。”小丑马上表示赞成。高尔基是俄国文豪,丸木[6]是东京芝区的摄影师,可以吃的树[7]是生命的保障。这就是红衬衫的怪癖,一碰到人就要罗列一些用正楷字母书写的外国人名。各人有各人的长处,像我这样的数学教师,哪里知道什么高尔基,什么拉车[8]的呢?还是客气些为好。要说最好说点《富兰克林自传》[9]啦,《Pushing to the Front》[10]啦什么的,这些都是我所知道的名称。红衬衫时常拿着一本名叫什么《帝国文学》[11]的红封皮的杂志到学校里来,津津有味地阅读。我问豪猪才知道红衬衫那些用正楷字母写的人名都出自这本杂志。看来,《帝国文学》也是罪恶多端。 红衬衫和小丑拼命钓鱼,两人花了一个多小时,钓了十五条。令人可笑的是,钓来钓去全是古儿基,连个鲷鱼的影子也没见到。红衬衫对小丑说:“今天俄国文学大丰收。”小丑回答:“凭您这么高的技术也只钓了古儿基,我就更不在话下啦,这是理所当然嘛。”问了船夫,据说这种小鱼刺多,味道差,根本不能吃,只能用来肥田。红衬衫和小丑拼命钓了一堆肥料哩。可怜,可怜。我钓了一条就厌烦了,仰面朝天躺在船舱里,一直眺望着天空。这比钓鱼更有雅兴。 他俩又小声谈论起来。我听不真切,也不想听。我仰望着空中,心里思念起阿清来。我如果有钱,带领阿清到这个清幽的地方玩一玩该有多快活。不管景色如何优美,和小丑之流呆在一起总不会开心。阿清虽然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但是不论带她走到哪里也不会感到羞耻。像小丑这般人物,不管是乘马车,坐船,登凌云阁[12],都无法同他接近。我要是教务主任,红衬衫是我,他一定对我也是巴结奉迎而冷落红衬衫的。人家都说江户哥儿轻薄,正是这帮子弟游冶外乡,到处以江户哥儿自居而造成的。乡下人都是一个想法:轻薄当数江户哥儿;江户哥儿就是轻薄。我正在想着,他俩不知为什么嘻嘻窃笑起来。笑声不时夹杂一些断断续续的谈话,使人不得要领。“哎,怎么样呢?……”“……可不是嘛……不知道呀……真遭罪!”“真的?……”“蚂蚱?……是真的吗?” 别的话我没有听清,小丑一提蚂蚱,我不由一怔,不知小丑为何将“蚂蚱”二字着力说出,清清楚楚送进我的耳朵,又故意把后面的话说得含混不清,我一动不动地听着。 “又是那个堀田……”“也许是……”“炸虾面……哈哈哈哈。”“……煽动……”“团子也……” 他们的谈论虽然断断续续,但是从提到的“蚂蚱”、“炸虾面”、“团子”等几桩事情上推测,一定是背后议论我。要说就大声地说,你们既然怕人听见,又何必约我同来呢?存心不良的家伙!蚂蚱也罢,踏雪草鞋[13]也罢,我并没有错。校长说以后处理,我给那张狐狸脸留个面子,才忍耐到今天的。这个小丑却在飞短流长,你还是老老实实收起那一套吧。我的事迟早由我一人解决,没什么要紧。不过他所说的“又是那个堀田”、“煽动”之类的话倒引起我的注意。他是说堀田煽动我大闹一场呢,还是说堀田煽动学生存心整我呢?一时弄不明白。我仰望青空,阳光渐渐弱了,海风阵阵,略带寒意。香烟一般的浮云在澄澈的空中缓缓流动,静静地飘散到深邃的天际,化成了一缕缕迷离的轻雾。 “该回去了。”红衬衫忽然想起了什么。“嗯,正好是时候了,今晚要见玛童娜小姐吗?”小丑问。“别胡说!”小丑知道坏了事,便把身子紧贴在船舷边,红衬衫叫他坐好。“嘿嘿嘿嘿,没关系,他听到也……”小丑转过脸的时候,我正瞪着大眼紧紧盯着他。小丑昏眩般地掉回头去:“啊,这下子糟啦。”他缩起脖子直搔头皮。恬不知耻的东西! 船在静静的海面上划向岸边。红衬衫问我:“看来你不太喜欢钓鱼吧?”我回答:“嗯,还是躺着仰望天空更有意思。”我把吸剩的烟头扔进水里。烟头咝的一声,在橹端摇荡着,随着水花漂浮而去。“你来了学生也很欢迎,你要好好干哪。”这回他又谈起和钓鱼完全无关的事来。“不见得欢迎吧?”“不,我不是说奉承话,他们很欢迎。对吧,吉川君?”“岂止欢迎,简直弄得满城风雨啊。”小丑阴阴地冷笑着说。不知怎的,这家伙一开口我就来火。红衬衫说:“不过,假如你不谨慎那就危险啦。”我顶了一句:“怎么都是危险,就任凭它危险好了。”我早打定了主意,不是我被免职,就是全体寄宿生向我赔罪,二者必居其一。“你这一说叫我如何是好。作为教务主任,我的话全是为你着想,你要是误解了我的意思,那叫我怎么办呢?”“教务主任对你一片好心。我虽能力不及,但也是个江户哥儿,总希望你能长期在校,互相照顾,我也可以为你暗地效力呢。”小丑倒也说了一番人话来。接受小丑的照顾还不如上吊寻死来得舒服。 “所以,你到学校来,学生是非常欢迎的。虽然其中有各种各样的情况,也有惹你生气的时候,不过你总得忍耐些,坚持下去。我决不会做出对你不利的事情来的。” “你说各种各样的情况指的是什么?” “这倒有些复杂哩,你会渐渐明白的。我即使不说你也会自然弄明白的。是吧,吉川君?” “哎,确实有些复杂,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弄清楚的,不过逐渐会明白的,我即使不说你也会自然弄明白的。”小丑的话和红衬衫的一模一样。 “这样复杂的问题,我本来可以不问,因你主动提到了我才问的呀。” “此话有理。好,就说一点吧。你不要见怪,你刚从学校毕业,做教师也是头一遭。学校这种地方有种种实际情况,且不可书生气十足,坦率行事啊。” “不能坦率行事,那么怎样才好呢?” “呶,像你这般直率,可以说还缺乏经验哪……” “本来就缺乏经验,履历书上已经写了,只有二十三年零四个月。” “是啊,所以说在你不留意的时候,就会被人钻了空子。” “只要为人正派,谁钻空子也不怕。” “当然不怕。虽然不怕,人家也要钻的,你的前任就吃了大亏,所以我劝你要注意。” 我感到这阵子小丑安稳多了,回头一看,他正在船尾同船夫谈论钓鱼的事。小丑不在,我们的谈话自由多了。 “我的前任被谁钻了空子?” “你问是谁,因为关系个人的名誉,我不便告诉你。再说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若说出来就是我的不对了。总之,你特意到此地来,要是在这件事情上失败了,也不是我们请你来的本意,还是注意些为好。” “说要注意,到底要怎么注意呢?我不做坏事不就得了吗?” 红衬衫呵呵笑起来。我并没有说什么值得发笑的事。直到现在为止,我坚信我没有什么错。细想起来,世上大多数人都在鼓励干坏事。他们认为,在社会上不干坏事就无法获得成功。有时见到一些刚正而纯粹的人,就管人家叫“哥儿”或“小子”,百般刁难,态度轻蔑。照这样,中小学的德育教员就不要再讲什么“不要撒谎”、“要诚实”之类的话了。上课时干脆教学生如何撒谎,如何不信任他人和诬陷他人的法术好了,这样,对社会对自己都有好处。红衬衫乐呵呵地笑着,他是笑我的单纯。在现今社会上,单纯和直率反遭嘲笑,真叫人没办法啊。阿清在这种时候是决不笑的,她一定是感动地倾听着。阿清比起红衬衫来要高尚得多。 “不干坏事当然很好,但是自己不干坏事,别人却在干坏事,而自己不知道,依然要吃大亏的。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看起来似乎光明磊落,淡泊正直,热心地为人家张罗住处,但对他却大意不得啊……天气变冷了,已是秋天了吧。海岸罩在灰黑的夕霭中。喂,吉川君!怎么样?你看那海滨的景象……”红衬衫大声呼唤着小丑。 “啊,妙极啦!真是奇景。有时间真想写生呢,就这么眼看着放过去,太可惜啦。”小丑百般迎合。 港屋寓所的楼上已经点起了灯。火车的汽笛呜地叫了一声。这时我们的船驶抵了海岸,船头嚓地顶在沙石上不动了。“你们回来啦?”老板娘站在海滩上对着红衬衫打招呼。我从船头“呀”的一声跳上了岸。 * * * [1]Joseph M. W. Turner(1775—1851),英国画家,擅长风景和水彩画。 [2]Santi Raffaello(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画家,以画圣母像闻名。 [3]Madonna,指绘画、雕刻中的圣母像。 [4]“小少爷”和“Madonna”,在日语里发音相近。 [5]生长在暖海岩石、水藻间的颜色鲜艳的小鱼。松山一带又叫鲚鲹。 [6]这几个词的发音都和“高尔基”相近。 [7]这几个词的发音都和“高尔基”相近。 [8]这几个词的发音都和“高尔基”相近。 [9]美国政治家富兰克林(1706—1790)的自传。当时日本中学英语教科书上有部分摘录。 [10]讲述资本主义处世哲学的书,曾经被中学课本广泛引用。 [11]1895年(明治二十八年)创刊于东京帝国大学,是文科各系的机关刊物。 [12]东京浅草公园十二层八角形砖石建筑,俗称“十二阶”。1892年竣工,1923年毁于关东大地震。 [13]“蚂蚱”和“踏雪草鞋”原文发音近似。 [book_title]六 小丑最讨厌。这种人应该捆上大石头像压腌菜一般坠入海底,那才叫为日本造福哩。红衬衫的声音也不讨人喜欢,他似乎将原来的声音有意装得娇里娇气的。他不管如何做作,那副尊容却叫人看不惯。即使有人看中,也只能是玛童娜那号人。然而到底是教务主任,谈吐要比小丑深奥多了。回去后,我把这家伙的一番话想了一遍,觉得有些道理。他的话若明若暗,叫人摸不着头脑。不过他好像暗示:“豪猪不是好东西,你要当心。”要是这样,干脆明说也无妨。真不像个男子汉。如果是个很坏的教员,尽早免职岂不更好。教务主任虽然是个文学士,却这样没有骨气,即使私下里议论起来也不敢指名道姓,看来肯定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大凡胆小鬼都很亲切,所以那位红衬衫也像女人般和善。亲切归亲切,声音归声音,因为讨厌他的声音而将他的亲切也一概抹杀,这有些说不过去。然而这世界也真叫人不可思议,看了生厌的人有着好心肠;意气相投的朋友反而是恶棍。实在太捉弄人了。也许因为是乡下,万事都和东京相反吧。真是个离奇的地方。抑或会有烈火冻成冰、石头变成豆腐之类的事呢。不过,那豪猪总不至于煽动学生恶作剧吧。听说他在学生中人望最高,一般的事只要他想干就能干得起来。然而,他也用不着拐弯抹角,直接抓住我吵上一架,不是更省事吗?如果我妨碍了他,那他可以如此这般地向我提出来:“你在这里碍着我,快点辞职吧。”不管什么事都是可以商量的。如果对方言之成理,我明天就辞职。此地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嘛。即使走遍天涯,也决不会饿死路旁。豪猪这种人也不值得理睬。 我来此地,第一个请我吃冰水的就是这个豪猪。这种表里不一的家伙,请我吃一杯冰水,这关系到我的脸面。因为我只吃了一杯,所以他只付了一分五厘钱。欠了一个骗子的人情,到死也不会快活。明天到学校,决心还他一分五厘。我从阿清那里借来三元,这三元钱已经五年了,至今尚未归还。不是还不起,而是没有还。阿清也不会老记挂着这件事,时刻揣摩我的心思:“快还了,快还了。”我呢,也不打算马上还她,使她觉得像对待外人一般。如果我老惦记着这件事儿,那就等于怀疑阿清的一片诚心,给她纯洁的心灵涂上污点。我不还钱并不是想欺负她,而是把她当作自己的亲人一般看待。豪猪同阿清当然不能相比,哪怕一杯冰水,一碗甜茶,默然感受着他人的恩惠等于承认这个人的人格,表示对他抱有一番厚意。像这类事,只要掏掏腰包即可了结的,但偏让人家出少许的钱,而自己却怀着极大的感激,这不是用金钱所能换取的。我虽然无官无爵,但却是个独立自主的人,要使一个自立的人垂首表示感谢,应该看作是比百万黄金还贵重的礼仪啊! 我让豪猪发狠付了一分五厘钱,这是比百万黄金还要尊贵的答礼。豪猪理应十分珍重才是。谁知他竟背着我干出那种卑劣的勾当。真是混账东西!明天去还了他一分五厘,那就什么也不欠了。等清了账以后,再同你理论。 想到这里,我感到疲倦,就昏昏睡了。第二天,由于心中有事,便极早赶到学校等着豪猪。可迟迟不见他的面。老秧来了。汉学教员来了。小丑来了。最后,红衬衫也来了。只有豪猪的办公桌上躺着一根粉笔,静悄悄的。我本来想一进休息室就还他,从出门起就像上澡堂一样把一分五厘攥在手里,一直带到学校。我的手心好出汗,张开一看那一分五厘钱早被汗水浸湿了。心想,要是把汗水浸湿的钱给他,豪猪说不定会说闲话,所以在桌子上吹了又吹,重新攥在手里。这时,红衬衫来了,他说:“对不起,昨天有劳你啦。”我回答:“不客气,托你的福,肚子有些饿。”红衬衫把胳膊肘撑在豪猪的桌子上,把他那张秤盘般的圆脸凑到我的鼻子旁边。我想他究竟要干什么呢?只听他说:“哎,昨天回来时咱们船上谈的事儿请保密。你没有告诉别的人吧?”这人说话一口女人腔,看来真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我确实还未曾说出去,不过,现在正打算要说哩,已经把一分五厘钱在手中准备停当,要是这时候再被红衬衫封住口,那可有些难办。红衬衫呀红衬衫,你虽然没有指名是豪猪,但你留下了一个可以推断出来的谜。如今又不想让人家解开这个谜,你哪里像个教务主任?太不负责了。按理说,我和豪猪真刀真枪干起来的时候,你应该堂堂正正站出来,助我一臂之力。那样,才配是一校的教务主任,才不会忤了你穿红衬衫的意愿啊! 我对教务主任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不过我这就同豪猪谈判。”红衬衫大为狼狈,他说:“你怎么能这样乱来?关于堀田君,我没有对你明明白白讲过他什么。你要是一味地胡闹,我是吃不消的。想来你来这里不是专门为了闹事的吧?”这家伙竟然提出了这样毫无常识的问题来。我说:“当然啰,领了薪水再闹乱子,学校也要受累啊。”红衬衫又说:“那么昨天的事只供你参考,请不要对外人讲。”他一边流汗,一边让我关照些。 “行,我虽然有些不甘心,不过既然你这样为难也就算啦。”我同意他的请求。 “说话可要算数啊。”红衬衫又叮嘱了一句。 这家伙的一副女人腔,看来修行真不浅哩。如果文学士都成这副样子,那太糟糕了。居然能提出这些牛头不对马嘴、缺乏逻辑的要求而泰然处之。并且对我还抱有怀疑。别那么看不起人,男子汉大丈夫,已经答应过的事,我还能一推了事,翻脸不认账吗?我可不是那种小人。 这时,两旁邻桌的人都来了,红衬衫连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红衬衫走起路来也是装模作样的,他走在房里时双脚轻起轻放,没有一点声响。既然不学做小偷,走路还是自然些为好。过一会儿,上课铃响了,豪猪一直没有来。我只好把一分五厘钱放在桌子上,然后到教室去了。 第一堂课下课时稍微迟了些,我回到休息室,看到教员们都坐在桌旁互相谈论着。豪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了。我以为他缺席了,谁知他不过来得晚些。 他一见到我就说:“今天都是为了你才迟到的,得罚你的款。” 我拿起桌上的一分五厘钱放到豪猪眼前:“这个还你,拿去!这是上回在通町喝的冰水钱。” “你瞎说什么?”他笑了。看到我一本正经的样子,就说:“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啦。”又把钱扔回我的桌子上。嗬,这个豪猪真想把这桩人情永远做到底哩。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我不能无缘无故让你请客喝冰水,还你,你不能不要。” “一分五厘钱也让你这么操心,我可以收下。不过,你怎么现在想起来还呢?” “现在不还,将来也要还的,你请客我还不情愿呢,还你。” 豪猪冷冷地瞧着我的脸,哼了一声。假如不是红衬衫有言在先,我非当面揭露豪猪的卑劣行为,和他大吵一顿不可。因为已经答应人家不外传了,只好作罢。看到我这般气恼,他还哼哼唧唧的,真是岂有此理。 “冰水钱我收下啦,请你快搬出寓所。” “这一分五厘你收下就好,搬不搬是我的自由。” “你偏巧没有这个自由。昨天,那边的房东来找我,要你搬走。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得很有道理。为了问清情况,我今早又赶到那里,听他详细说了一遍。” 我不明白豪猪这番话是何用意。 “房东对你说什么来着,反正我不知道。你自己怎么能独断独行呢?要是有什么缘故,那也得说清楚了。一开头就咬定房东的话很有道理,哪有这种不懂礼仪的做法!” “哎,实话对你说吧。你太粗野了,那家寓所吃不消。尽管人家是老板娘,可总不是用人,哪有伸出腿来让人家擦脚的?太过分啦!” “我什么时候叫寓所的老板娘擦过脚?” “叫没叫她擦脚我不知道。不过人家服侍不了你。他们说了,十元到十五元的房钱,只消卖一幅画轴就轻意到手啦。” “这混蛋得了便宜倒卖起乖来了。那么,他为什么要出租?” “他为什么出租我不清楚,租是租了,眼下不高兴,他说叫你搬走,你就得搬走。” “当然要搬走,他就是磕头让我住,我也不住。本来,这家寓所是你介绍的,当初就不该到这种无事生非的地方来。这是你的不是。” “是我的不是,还是你不老实?反正有一方!” 豪猪的火暴性子不亚于我,他扯起嗓门大嚷起来。休息室的人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大家撅起下巴呆呆地望着我和豪猪两个。我自以为没有干什么丢丑的事,兀自站立着,向室内环顾了一遍。人们都很惊奇,只有小丑意味深长地笑着,我瞪起大眼狠狠地盯着小丑那张干葫芦脸,意思说:“你想打架吗?”小丑突然收起笑容,一本正经起来。看来他有些害怕。这时,上课铃响了。豪猪和我不再吵下去了,双方都去上课。 下午开会,讨论关于前天夜里对我采取无礼行动的寄宿生的处分问题。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参加开会,根本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想来无非是教员一齐会拢来,各自说上一通,最后由校长随便总结几句就算完事。所谓结论,是针对那些是非难辨的事情而言。至于这件事,谁都认为是学生不对,再开会讨论不是浪费时间吗?不论是谁作出什么样的解释,不会有什么异议的。这种一清二白的事,本该由校长作出处分就得了,干吗这般优柔寡断。当个校长要是这样的话,那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是拖拖拉拉,举棋不定的代名词罢了。 会议室是校长室隔壁的一间狭长屋子,平时是会堂。长桌周围摆着二十张黑皮椅子,其格局有些像神田的西餐饭馆。校长坐在长桌的一头,他旁边是红衬衫。听说剩下的位子可以随便入座,惟有体操教员态度谦逊,一直忝列末位。我因为不了解情况,便在博物教员和汉学教员中间坐下了。向对面一望,豪猪和小丑并排而坐。小丑的那张脸儿,不管怎么看都觉得低贱无比。即便吵架,还是拿豪猪作对头有趣得多。记得父亲下葬时,在小日向的养源寺看到的那幅画就同这张脸儿一模一样。当时我问了和尚他说那怪物叫韦驮天神[1]。豪猪今天因为生气,眼珠子时时打转,不住地瞧我。你这样虎视眈眈地威胁我,难道我就怕你不成?我也毫不示弱,瞪起双眼,斜视着豪猪。我的眼睛虽说长得也不好,但睁大开来并不比别人的小。阿清时常说:“你的眼睛大,当演员肯定合适。” 校长问:“人都到齐了吧?”川村秘书点了点人数,还差一人。我想还少谁呢?哦,是少一个,吃多了南瓜的老秧君还未到呢。我和老秧君似乎前世有些缘分,只见一面就再也没有忘记。一来到休息室,就马上看到老秧君。在路上走着,心中也不时浮现老秧先生的模样。我到温泉去,也经常看到面色苍白的老秧君,胖乎乎地泡在浴池里。每逢同他打招呼,他就“哎”的一声恭敬地低下头来,倒使我有些难为情。在学校里,再没有比老秧君更老实的人了。他很少有笑容,也不大爱言语。我在书上见过“君子”这个词儿,心想,只是字典上才有,活着的人中是不存在的。认识老秧君之后,才明白这个词儿的确实有所指,心里很是钦佩。 我同老秧君的关系如此深厚,所以一进会议室就发现他不在。说实话,我正暗自寻觅打算坐在他的身旁呢。 “不久就会来的吧。”校长解开面前的紫纱包袱,取出一本胶印的文件读着。红衬衫用手绢揩摩他的琥珀烟斗,这是他的癖好,就像他爱穿红衬衫一样。其余的都在和旁边的人窃窃私语,闲得无聊的人就用铅笔一端的橡皮在桌子上来回划着什么。小丑老是和豪猪搭讪几句,豪猪待理不理,只是哼哼哈哈地随便应和,不时用凶狠的目光朝我这边瞧瞧。我也不甘示弱地回敬他几眼。 正等得焦急,老秧君怪不好意思地进来了。他殷勤地向狐狸打着招呼,说有点要紧事要办,所以迟到了。 “好吧,开会了。”狐狸先叫秘书川村君把胶版印的文件分发给大家。我一看,第一条是关于处分问题,其次是学生管理问题,此外还有两三项。狐狸还是那般装腔作势,俨然以“教育的灵魂”的口吻,讲了下面一些话: “学校教员和学生之所以犯了过失,皆由于本人缺少恩德所致。每当发生什么事情,我常常暗自惭愧不已,心想我这个校长果真称职吗?不幸的是,这一次又发生这样的乱子,我必须深深向诸位请罪。但事情一旦发生,就不得不进行处理。事情的经过大家已经知晓,现请诸位将善后的对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以供我参考。” 听了校长的话,我心中十分佩服,心想真不愧是校长,是狐狸,讲得如此冠冕堂皇。既然校长勇于承担责任,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不德不才,那就不必处分学生,自己先主动免职好了。要是这样,也没有必要召集这种麻烦的会议。首先,从常识上说不言而喻,我在老老实实值班,是学生首先闹起来的。这事既不怪校长,也不怪我,只怪学生。如果豪猪在背后煽动,那只要处分学生和豪猪就行了。别人干了坏事,自己为他担不是,而且到处宣扬:“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天下哪有这样的人。这一手只有狐狸才干得出来。他发表一通文不对题的议论之后,颇为得意地朝大家环视了一圈儿。没有一个人开口。博物教员正注视着停在第一教室屋脊上的乌鸦。汉学先生将那份胶印的文件叠上又翻开。豪猪仍旧瞪着我的面孔。早知召开这种无聊的会,不如缺席睡午觉更好。 我有些耐不下去,想头一个站起来辩解一番。刚抬起半边屁股,红衬衫发言了,我只得作罢。此时他已经收起烟斗,一面用条纹手帕揩脸,一面说着什么。那手帕一定是从玛童娜那里抢来的。男人通常用的都是同色的麻布手帕。 “听到寄宿生闹事的消息,我作为教务主任,感到很不称职,并深为自己平素的德行不能感化少年而悔恨。不过事出有因,肯定有什么缺陷才引起的。就这件事本身而言,等弄清事实真相之后,其责任或许在学校方面。因此,如果仅仅抓住表面现象惩办学生,反而于将来不利。况且少年们血气方刚,朝气蓬勃,一时分不清善恶,或许是半无意识地干了坏事,也未可知。当然,如何处理,全由校长作主,我等无置喙之余地。只是希望对此事细加斟酌,尽量采取宽大措施。” 狐狸有狐狸的一套,红衬衫也有红衬衫的一套。他竟然公开宣称,学生闹事不应该怪罪学生,而应该怪罪教师。好比一个疯子打破了人家的头,他可以说,都是因为被打的人不好,疯子才打他的。多么难得的值得庆幸的理论!若是朝气蓬勃无法控制,他们尽可以到操场上去摔跤。他们“半无意识”地把蚂蚱塞进被子,那还叫人受得了?照这样,即使睡梦中被砍了脑袋,也只能算是“半无意识”而加以豁免吗? 想到这里我打算说几句。要讲就得滔滔不绝,快语惊人。我有个习惯,生气时讲话,三言两语必然打住。狐狸和红衬衫,论人格均比我低下,但都能说善辩,倘若我说得不好,被他们挑毛病就没意思了。我想先打个腹稿,就在肚子里做起文章来。这时,坐在对面的小丑突然站起来,使我吃了一惊。小丑这种人,也来凑热闹,真是狂妄至极。小丑用他那拖泥带水的语调讲开了。 “此次‘蚂蚱事件’以及‘呐喊事件’实属两件珍闻,它足以使吾等有头脑的教员对我校之前途窃自抱有危惧之念。吾等教员须就此奋起而自省,以整饬全校风纪。刚才校长和教务主任的一番话语,实乃中肯剀切,所论极是,我彻头彻尾深表赞成,务请给予宽大的处理。” 小丑的话讲得有声有色,但没有意思。他罗列了一连串汉语词汇,不知说些什么。只有“彻头彻尾深表赞成”这句我听懂了。 我虽然不明白小丑说的意思,不过心中十分气愤,没等打好腹稿就霍然站了起来。 “我彻头彻尾表示反对……”话说到此处,一下子出不来了。“……这种毫无道理的处理办法我非常讨厌。”于是,教员们一同哄笑起来。“过错全在学生,不管怎么说,不叫学生赔礼,就会成为恶习,勒令他们退学也未尝不可。他们太无礼,欺负新来的教师……”说罢,我坐下了。 这时,坐在我右边的博物教师怯弱地说:“学生坏是坏,不过,不能处罚得太重了,否则会引起反作用。我赞成教务主任的意见,以宽大为好。” 左边的汉学先生赞成稳妥之说,历史教员也赞成教务主任的考虑。真可恶!大都是红衬衫一派,这帮人汇拢来办学校,还有什么好说。我决心已定,要么叫学生赔罪,要么是我辞职,二者必择其一。如果红衬衫的意见取胜,我立即回寓所卷铺盖。反正我无法运用辩才使这帮家伙屈服。纵使这次使他们屈服,今后要同他们永远交往下去,我还是不情愿。假如我不呆在学校,不管他们怎么搞都没关系。我假如说下去,他们肯定还要取笑的,谁还愿意开口呢。于是,我板着脸坐在那儿。 这时,一直沉默着听别人发言的豪猪奋然站起身来。我心里想,这家伙又是赞成红衬衫的,反正咱俩干了一场,随你的便吧。豪猪洪亮的声音连玻璃窗都震动了。 “我完全不同意教务主任以及其他诸位先生的发言。理由是,不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是五十名寄宿生轻侮新来的某教师而无事生非所致。教务主任将这件事的起因归结于教师的人品如何而加以论断,很抱歉,我认为这是失言。某先生值班是到任后不久的事,同学生接触尚不满二十天,在这短暂的二十天之内,学生无法对这位先生的人品作出评价。倘若他有应该受到轻侮的地方而受到了轻侮,那倒情有可原。但我认为这是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对一个新来教师的愚弄。对这般轻薄的学生加以宽免,就会降低学校的威信。教育的精神不仅在于传授学问,同时还要鼓吹高尚、正直的武士般的精神,扫荡粗野、轻浮、狂躁的恶劣风习。假如害怕引起反作用,害怕事态闹大而姑息养奸,那么,这种恶习何时才能得以矫正呢?我们来校供职正是为了杜绝这样的恶习,要是对此放任不管,那又何必来做教师?鉴于以上理由,我认为,对全体寄宿生严加处罚,并责成他们向当事教师公开谢罪,这才是最适当的处理办法。” 他说罢,腾地一屁股坐下了。人们沉默着,一言不发,红衬衫又开始揩拭他的烟斗了。我感到说不出的畅快,似乎我想说的话全由豪猪替我说完了。我就是这样一个单纯的人,我完全忘记了刚才的吵架,以十分感谢的神情朝坐下来的豪猪望望。豪猪全然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不一会儿,豪猪又站起来:“刚才有件事忘记说了,现补充如下:听说那晚值班的教员中途外出到温泉去了一趟。我以为这是很不应该的。既然承担了全校的值班任务,就不能认为反正没人监视而随便到温泉去洗澡,这太不成体统了。学生闹事是另外的问题,关于这一点希望校长提醒当事者注意。” 这小子奇了,刚才还为我讲话,接着就揭了人家的短。我本来没介意,看到从前的值班人员也外出过,以为这已成了惯例,便到温泉去了。经他这一提醒,不错,这是我的不好,受到批评也是应当的。 于是,我站起来说:“我在值班时候去洗温泉澡,这确实是我的错,我检讨。”说完便坐下了。 大家又一阵哄笑。只要我一开口,他们就取笑,一群无礼的家伙!你们这帮人有没有勇气公开承认自己干了坏事呢?你们不敢,所以才笑话别人的吧。 校长接着说:“看来大家没有别的什么意见了,仔细考虑之后再给予处分。” 顺便说一说,事情的结果是这样的:后来寄宿生被罚禁止外出一周,并到我面前来赔罪。因为我坚持学生不赔罪就辞职,所以只好勉强照我的意见办理,结果闹出更大的事情来。此是后话。 当时校长还宣称,有一件事必须在会上谈一谈,他说:“学生的风气,应由教师感化加以矫正。首先要做的是,希望教师尽量不到饮食店去,当然,举行告别宴时可以例外。希望不要只身一人到那种有失检点的地方去,比如面条馆、团子店等。” 校长说到这里,大家又笑起来。小丑对着豪猪挤眉弄眼,说了声:“炸虾面。”豪猪没有搭理,活该! 我的脑子不灵光,听不懂狐狸的话是什么意思。心想,当了中学教员就不能进面条馆或团子店,那么像我这样嘴馋的人终究是干不成了。要是这样,那倒也干脆,当初就该声明,要雇用不喜欢吃面条和团子的人。事先不说明,就下了委任书,到时候又发出不准吃面条、不准吃团子这种该死的禁令,对我这个再没有其他嗜好的人是个很大的打击。 接着,红衬衫开口了:“中学教师属于上流社会,不可单纯追求物质上的享受,一旦沉湎其中,就会给品行带来不良影响。但是我们是人,不可没有娱乐,否则来到乡下这块狭小的土地上何以生存下去。因此,我们应该追求高尚的精神娱乐,应该去钓鱼,读文学书,或者创作新体诗和俳句[2]什么的……” 静心听他一说,他便信口大吹大擂起来。到海上钓钓肥料,奢谈什么古儿基是俄国的文豪,叫自己相好的艺妓站在松树下,以及什么“青蛙跳古池”之类,既然这些也算精神娱乐,那么吃吃炸虾面,品品团子当然也是精神娱乐了。你小子与其在这里兜售这种无聊的娱乐,不如洗洗红衬衫什么的更好。 我十分生气地问道:“会会玛童娜,也是一种精神娱乐吗?” 这回谁也没有发笑,大家面面相觑。红衬衫怪难为情地低下了头。瞧,给你点厉害尝尝。值得同情的倒是老秧君,我说了这话之后,他那苍白的脸色越发苍白了。 * * * [1]佛法守护神,披甲胄,执宝棒,相貌刚毅,威武,能日行千里。 [2]日本最短的诗体,由五、七、五共十七个音节字母组成。下文的“青蛙跳古池”一句便出自江户前期著名诗人松尾芭蕉(1644—1694)的一首俳句。 [book_title]七 当晚我就把寓所退掉了。当我回到住处整理行装的时候,女房东走过来说:“莫非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吗?要是有惹你生气的地方,请直说吧,我们改过好了。”这真叫人惊讶,世界上为什么尽是这帮莫名其妙的家伙呢?真不知道是要赶我走,还是叫我留下。简直是疯子!跟这号人吵嘴有损江户哥儿的名誉,我叫来车夫急忙走了。 搬是搬出来了,到哪里去呢?却没有目的。车夫问我上哪儿,我说:“甭管,跟我来就是了,一会儿便知。”我大步流星地走着,心想,真麻烦,不如再回山城屋去吧。不过终究是要搬的,还不是一样费事。就这样边走边寻,说不定会看到写有什么公寓的招牌呢。要是这样,那简直是天意使然,有意叫我寓居了。车子在僻静的、宜于住居的地方转悠了一会儿,最后来到铁匠街。这里是士族人家[1]的公馆,不像有公寓的样子,心想还是折回比较热闹的地方去吧。忽然,心中有了主意。我所敬爱的老秧君就住在这街上。老秧君是本地人,又有世代传下来的房产,对这里的情况一定谙熟,找到他问一声,也许会帮我物色一家好些的寓所。幸好从前拜访过一次,知道地点,用不着到处打听。“想是这里吧。”我看准了一个大概的目标,连连喊着:“请问,请问!”这时,打里面走出来一位五十光景的老妇人,手里端着纸烛[2]。对于年轻女子我也不是不喜欢,但是见到老年妇女,心里感到格外亲切。也许因为喜欢阿清吧,所以见到所有的老婆婆就暗自比作阿清了。这位妇女大概就是老秧君的母亲吧,她剪短了头发[3],显得很有品格,样子很像老秧君。她叫我进去,我说:“我只是想见见面。”便请老秧君来到门口。我对他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便问:“你能替我想想办法吗?”老秧先生说:“看来,你有些为难了吧?”他思索了片刻,说道:“这后街上有一个姓萩野的,只有老夫妇两人,他以前曾托过我,说房子空着也是白费,要我荐一个靠得住的人租出去。不知他现在肯不肯,我们一道去问问吧。”便热心地带我去了。 打那天晚上起,我就成为萩野家的房客了。使我惊奇的是,我把伊贺银的房子退掉以后,小丑第二天就搬了进去,他不露声色地占据了我曾经住过的房子。这种事儿连我这个人也服了,世界上净是些骗子,彼此都在尔虞我诈吧。真令人生厌。 世界要是这个样子,我也不甘示弱。我必须效法一般的世人,否则就无法生存。如果说不做拦路抢劫的恶人就混不饱饭吃,那么有没有必要活着倒是很值得考虑。话又说回来,一个活蹦乱跳的壮汉要去投缳自尽,既对不起祖宗,名声也不好听。这样想来,当初与其进物理学校,不如把六百元钱当资本开一间牛奶店更好些。那样,阿清也可以不离开我,我也不用老远地挂念她,两人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以前和她住在一道儿倒不觉得什么,来到这乡下才知道阿清是个好人。像阿清这等心地和善的女人,走遍全日本也难得见上几个。我动身时老婆婆有些伤风感冒,现在不知如何了。接到我上回的信,她一定很高兴。不过,眼下该能接到她的回信了。——这两三天来,我光想着这类事。 我不放心,时常问房东婆婆,东京有没有来信。每次她都面带同情地告诉我没有。这对夫妇和伊贺银不同,不愧是士族出身,两口儿品行很高尚。老爷子一到晚上就怪声怪气地唱谣曲[4],简直叫人受不了。不过,他不像伊贺银那样拼命跑过来喝茶,所以快活多了。老婆婆倒是常来我屋里闲聊,问我为何不领夫人一起来。我对她说:“你看我像个有夫人的吗?你可知道,我才二十四岁呢。”“你二十四岁娶夫人也是理所当然的。”她先说了这么一句,接着便唠叨开了,说某某年方二十就娶了媳妇;某某二十四岁已经生了两个孩子等等,举了一大堆例子试图反驳我,弄得我无言以对。 “好吧,我也二十四岁结婚,请你做大媒吧。” “此话当真?”老婆婆一本正经起来。 “当真,当真,我想娶媳妇,想得入迷哩。” “没错吧,年轻人都尝过这滋味。”这句话说到了要害处,我不知如何回答。 “不过,先生你一定有了夫人啦,这我看得出。” “嗬,好眼力!你怎么看得出呢?” “你问我从何看得出,你不是成天打听:东京有信来吗?东京有信来吗?你每天不都焦急地盼信吗?” “好厉害呀,你真有眼力!” “呶,我猜中了吧。” “可不,也许猜着了。” “不过,如今的女子不比从前,大意不得,你可要留意啊。” “你说什么?难道我的夫人在东京会有情人吗?” “不,你夫人准是个正经人,可是……” “这么说我可以放心啦,那么还须留意什么呢?” “你的夫人是靠得住的,她肯定是正经的人,然而……” “哪里会有这种靠不住的人呢?” “这地方就有的是,先生,你知道远山家的小姐吗?” “不,我不知道。” “你还不知道啊,那可是这一带的绝顶佳人哩。只因为生得太俊,学校的先生都叫她玛童娜、玛童娜的,你没听说过吗?” “噢,是玛童娜吗?我还以为是艺妓的名字呢?” “不是,先生,‘玛童娜’是外国话,就是美人的意思呵。” “也许是的,太奇怪啦。” “大概是那位图画先生给起的名儿。” “是小丑给起的?” “不,是那位吉川先生给起的。” “那个玛童娜很不正经吗?” “那个玛童娜小姐可真算个靠不住的玛童娜小姐啊!” “真糟糕,大凡有外号的女人,自古以来就没有好东西。这也许是真的。” “一点没错儿。什么‘鬼神阿松’[5]啦,‘妲妃阿百’[6]啦,都是些可恶的女人啊。” “玛童娜也属这一类人吗?” “这个玛童娜小姐呵,先生,你听我说,就是那位荐你来这儿的古贺先生——他所聘定了的未婚妻呵……” “唔?真是怪事,没想到那位老秧君倒有此艳福。人不可貌相,以后真要留意些哩。” “去年他的父亲去世了——从前他家有的是钱,银行里还有股份,万事都很如意——但从此以后,不知怎的,日子越来越不妙啦——古贺先生是个老好人,他受人家的骗啦。婚期一天一天地拖延下去,这回教务主任出面了,他说非要娶这家小姐不可。” “就是那个红衬衫吗,可恶的家伙!我就感到他那件红衬衫不是寻常的衬衫。后来呢?” “他托人去说亲,远山先生家因为把小姐早许了古贺先生,所以没能马上回话。只说等考虑以后再定,于是,红衬衫先生找到了门径,在远山家里出出进进,终于把小姐给弄到手啦。红衬衫先生有红衬衫先生的打算,小姐也自有小姐的考虑,大家都说他们不好。已经答应许给古贺先生,眼下看到学士先生来了,就想换换主儿,您瞧,这哪里对得起天老爷呀?” “真是对不起呀,岂止天老爷,连地老爷、人老爷都对不起呀。” “古贺先生的朋友堀田先生看他太可怜,就到教务主任那里说情。红衬衫先生说了,我没打算强娶已经许婚的女子,如果她解了婚约也许要娶的。目前我只是同远山家有来往,同远山家交朋友总不会有什么对不起古贺先生的地方。他这么一说,堀田先生也没了主意,只好回来了。人们都说,打那以后红衬衫先生和堀田先生的关系就不好了。” “你知道的事真多,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呢?真佩服。” “地方小,什么事能瞒过人呢?” 她了解得太多,反叫人有些担心。照这么看,她也许听说过我的“炸虾面”和“团子”的事了。真糟糕。不过,多亏了她,我知道了玛童娜是什么意思,也大体弄明白了豪猪和红衬衫的关系,实在得益不少。遗憾的是搞不清楚他俩究竟谁是坏人。像我这样单纯的人,若不给明确指出谁黑谁白,我就不知道同谁站在一边。 “红衬衫和豪猪,他们谁是好人呢?” “什么豪猪?” “豪猪就是堀田先生。” “论强梁堀田先生强梁些,可红衬衫先生是学士,很会耍手腕。还有,论温和,红衬衫先生待人温和,但听说学生们都说堀田先生好。” “那么到底谁是好人呢?” “总之月薪高的人来头就大呀。” 看来,再问她也问不出什么结果,我只好就此打住。 两三天后我从学校回来,就看到老婆婆笑嘻嘻地迎过来说:“嗳,您盼望的,到底来啦。”她亮出一封信来,“慢慢地看吧。”说罢就出去了。 我拿起一看,是阿清寄来的。信封上粘着几张小字条,仔细一查看,是从山城屋转到伊贺银,又从伊贺银转到萩野来的。而且在山城屋逗留了一个多星期。到底是旅馆,连信都留住了几天,拆开来是一封很长的信: “接到哥儿的来信,本来想马上回信的,不巧患了感冒,躺了一个星期,所以耽搁下来,真对不起。我比不上如今的小姐们那般能识会写,字也不像样子,尽管如此,倒也费了不少气力。原想叫外甥代笔的,但又想,要不是亲自提笔,总觉得对不起哥儿,所以预先打了草稿,然后又誊了一遍。誊清花了两天工夫,打草稿花了四天,也许您很难看清,但我已是拼了命写的了,请您把它看完吧……” 她在开头这样写着。接下去有四尺多长,陈谷子烂芝麻一大堆。字不光难认,而且使用很多草写字母,不知道哪里开头,哪里断句,要读懂每一句话十分费力。我是个性急的人,要是平常有人拿了这样又长又难认的信来,花上五元钱请我念给他听,我也不干。可此时我却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读了一遍。读是读了,不过注意力全费在认字上了,意思都不甚明白,只好从头又读了一遍。屋内渐暗了,比刚才更难辨认,我又来到廊下坐着,郑重其事地拜读了。这时,初秋的风摇动着芭蕉叶子,砭人肌肤,一阵风来,把读了一半的信笺吹向院子,飘扬在空中。后来,这四尺多长的一卷信纸哗啦哗啦地响着,似乎只要一撒手,就会飞过对面的墙去。这些我也顾不得了。 “哥儿性情爽直,只是脾气太暴躁,叫我放心不下。随便给人起绰号,是会遭人忌恨的,所以不能再乱起了。要是已经起了,只可在信中告诉我。听说乡下人很坏,你要当心,免得遭人欺侮。那里的气候也一定不如东京,睡觉时不要受凉,防止伤风。哥儿的信很短,那边的情况写得不大详细,下回再来信至少要有这封信一半长。旅馆里给了五元小费倒可以,但此后会不会有困难呢?到了乡下,诸处要用钱,尽量节俭着花,要留有余地,以防不时之需。我怕你没有钱花受难为,现汇给你十元钱。上次哥儿拿来的五十元,我想等哥儿回东京成家时作贴补,早替你存在邮局里了。现支出十元,还剩四十元,不妨事。”——到底还是女人心细。 我坐在廊子上,让阿清的信随风飘扬着,陷入了沉思。这时,萩野老婆婆拉开紧闭的隔扇,端着晚饭进来了。 “你还在看呀,这么长的一封信!” “哎,这信很重要,让风飘着看,飘着看。” 我说完,自己也觉得这话有些莫名其妙,就开始吃饭了。一看,今晚又是煮芋薯,这一家比伊贺银客气,亲切,懂礼貌,可惜吃的东西太差。昨天是芋薯,前天也是芋薯,今天又是芋薯。不错,我曾经明白说过我喜欢吃芋薯,不过这样连续不断地吃,真要命。我还笑话老秧君呢,不久以后连自己也要变成芋薯老秧了。这时候要是阿清,准给我做我最爱吃的金枪鱼生鱼片或熘鱼糕。来到贫寒士族的小气人家,真是一筹莫展。想来想去,非和阿清住在一道不可。倘若在这个学校长期呆下去,就把阿清从东京叫来。吃炸虾面不成,吃团子也不成,呆在寓所里净吃芋薯,到头来非弄得面黄肌瘦不可。做一名教师也真太辛苦了。即使禅宗和尚的口福也不像这般单调。我吃完一盘芋薯,从抽屉取出两个生鸡蛋来,在碗边敲碎喝了,才好容易顶了过去。不用生鸡蛋加强点营养,每周还能上好二十一节课吗? 由于看阿清的信,今天到温泉去晚了。每天都要跑上一趟,中间短缺一天,心里总有点不是滋味。心想,还是坐火车去吧,于是便照例拎着那条红毛巾来到车站。这时火车刚开走两三分钟,不得不等上一会儿。我坐在长椅上,抽着“敷岛”牌香烟。突然,老秧君走来了,刚才听了那一番话,我对他更加同情了。平时,他像天地之间寄人篱下的游子一般,处处谨小慎微,看上去已经够可怜的了。今晚,在我看来岂止可怜呢?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给他加倍的薪水,让他明晚就同远山小姐结婚,再到东京去度蜜月。想到这里,我连忙招呼他,给他让座。 “去洗温泉澡吗?坐到这里来吧。” 老秧君显出惶恐不安的样子。 “不,请不必劳神。”不知他是客气还是什么,说罢仍旧站在那儿。 “火车还要再等一些时候,站着太累,还是请坐吧。”我又劝他。 我甚是同情他,总想叫他坐在我的身旁才安心。 “那就打搅你啦。”他这才听了我的劝,坐下来了。 在这个世界上,有像小丑一般狂妄自大的家伙,在用不到他的地方,也非要露露面不可。有像豪猪那样的人,两个肩膀扛着一副救世主的面孔,似乎日本少了他就要遭殃。也有像红衬衫那样的人,以涂发蜡和偷女人为自己的嗜好。还有狐狸,装出一副“假若教育是个活人,它穿上大礼服也就成了我”的样子。这些人都各自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架子,独有这位老秧君,似有若无,宛如一只被人当作人质的木偶,规规矩矩地活着。这样的人我从未见到过。他面部虽然有些浮肿,但是丢弃这样诚实可靠的男子而倾心于红衬衫,足见得这个玛童娜也是个不识好歹的水性杨花的女子。任凭他红衬衫有几打,也抵不上这样一位正派的男子。 “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好像很疲倦的样子……” “不,我没有什么毛病……” “那就好,身体不好人也就不行了啊。” “你看起来很健康哩。” “嗯,瘦虽瘦,但不闹病,我最讨厌生病啦。” 老秧君听了我的话,凄凉地笑了笑。 这时,门口传来青年女子爽朗的笑声。我不由回过头去,嗬,真气派!一位肌肤白净、梳妆时髦、身材颀长的美人儿,和一位四五十岁光景的妇人,并肩站在卖票窗口的前面。我这个人向来不会形容美人儿,所以不知从何说起,但这确是一位标致的美人儿,看着她,仿佛掌心里握着一颗香喷喷、暖烘烘的水晶球儿。那个老年妇女,个子矮小,但两个人面貌相像,看来是母女。在我惊讶地发现这两个女人的时候,把老秧君完全忘在一边,只顾瞧那年轻女子了。老秧君霍地从我身旁站起来,缓步走向那个女子。我有些诧异,莫非她就是玛童娜吗?三个人在卖票窗口轻轻打了招呼,因为离得远,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 望望车站的挂钟,再有五分钟就要开车了。我巴望火车快点来,没有人说说话儿,实在难受。这时,又有一个人风风火火地跑进车站,是红衬衫。他穿着一件轻飘飘的和服,腰里勒着绉绸带子,仍然挂着那条金锁链。那金锁链是假的,红衬衫以为没有人知道,戴着这种东西到处炫耀,我早就识破了。红衬衫一跑进来,就贼眉鼠眼地东张西望,他来到卖票窗口前,也同正在谈话的三个人殷勤地行了礼,嘀咕了几句什么,然后急忙转向我这边,像猫一般蹑手蹑脚走到我跟前。 “哦,你也去洗澡吗?我生怕赶不上火车,才匆匆忙忙跑来的,一看还有三四分钟,那只挂钟准吗?” 他掏出自己的金表:“相差两分钟。”边说边坐到我身边。 他把下巴颏撑在手杖上,并不向那女人瞧一眼,一直望着前方。那位老年妇人不时瞧瞧红衬衫,年轻女子把脸转向一边。这越来越像玛童娜了。 不一会儿,汽笛响了,火车进站。候车的人们蜂拥着,比我抢先一步上了车。红衬衫一马当先飞身上了头等车厢。坐头等车厢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头等的到住田才五分钱,普通车厢三分钱。上下只有两分钱的差别。即使敝人也能狠狠心阔他一下。只要看咱手里攥着白色的车票就明白了。[7]不过,乡下人小气,这两分钱也看得很重,多半都乘普通的。随着红衬衫上头等车厢的是玛童娜和她的母亲。老秧君呢,就像对号入座的印刷铅字一样,一向乘普通的。这位先生站在普通车厢门口犹豫了一下,看到我便果断地跳上了车。此时,我对他倍感同情,跟在老秧君的后边,也迅速登上了普通车厢。凭头等车厢的车票乘普通车厢,总是可以的吧。 到达温泉,我穿着浴衣从三楼下来,到了浴室又碰到老秧君。我这个人逢到开会等场合,一旦要发言便觉得嗓子眼儿像被什么堵住似的,说不出话来,平常倒很爱多嘴多舌。于是,我和老秧君在浴室里海阔天空地谈开了。不知怎么,一见到他,我就觉得他甚为可怜,我想在这种时候,哪怕一句话也能给他一点安慰。这是江户哥儿的义务,不料老秧君却不能很好同我如此攀谈下去。不管我说什么,他总是一个劲儿“嗯”或“不”地应和。而且就这么两个字,似乎很不情愿。最后,我只好就此收场,不再奉陪了。 入浴时,我没有见到红衬衫。浴室有好多处,即使同乘一列火车来,也不一定都能在同一浴室里见面,这倒没有什么奇怪。洗罢澡出来一看,月亮甚好。街道两旁种着柳树,柳枝浑圆的影子投映在马路中央。我想,稍微散散心吧。我向北走去,出了街口,左右都是妓楼。寺院内设妓院,真是亘古以来未听到过的奇闻。很想进去看看,又怕狐狸在开会时提出批评,便打消这个念头,从大门口走过去了。又有一家带有小格子窗的平房,门上挂着黑色的短幔,这就是我吃了团子受到攻击的地方。门口挂的圆形的灯笼上写着“汁粉”、“年糕”等字样。灯火映照着檐下不远处的一棵柳树。心里真想吃上一顿,但还是强忍着走过去了。 想吃的团子吃不到嘴,固然难受,但是自己的未婚妻倾心于别人,这更加难以忍受。我一想起老秧君,不要说团子,就是断上三天炊也不会叫苦的。说真的,没有比人再靠不住的了。看到那副面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干出那种薄情的事来。——那样的美人儿是薄情的,像冬瓜一般浮肿的古贺先生却是个善良的君子。这世道真叫人大意不得。原以为心性恬淡的豪猪,人说他煽动学生闹事。他既然煽动了学生,又逼校长对学生严加处罚。一看就叫人发腻的红衬衫待人是那样亲切,以为他暗中关照我,谁知却又去诓骗玛童娜。说他诓骗吧,他又说只要古贺那边不吹掉,他就不指望同她结婚。伊贺银制造事端把我赶了出来,小丑倒就势搬了进去。思前想后,人到底是不可靠的。要是把这些写给阿清,她一定很惊讶。她也许会说,过了箱根就是妖魔鬼怪的地盘呀。 我生来对一切事情都不在乎,无忧无虑地活到今天。可是到达这里还不知过没过一个月,忽然对世道感到不安起来。虽然未遭受大的劫难,却仿佛平添了五六年的岁数。我想,还是早点了结回东京去最好。我心中思考着一桩桩事情,不知不觉已走过石桥来到野芹川河堤上。提起河总以为它很宽大,实际一看,是一条不足六尺宽的涓涓小溪。我沿着河堤向下游走了二里多路,来到相生村,这村里供着观音菩萨。 回头向温泉街望去,月光下红灯闪烁,那响着鼓声的定是妓院了。河水很浅,但流得很急,水也像有些神经质,发出奇异的光亮。我在土堤上信步前行,约莫又走了半里光景,对面出现了人影。透过月光,我看到人影有两个。大概是从温泉返回村里的青年人吧。但听不见歌声,显得十分寂静。 走着走着,我发现自己的脚步比他们来得快,那两个人影渐渐增大。一个像女人。等到只相隔两三丈远时,听到我的脚步声,那男的蓦地一回头。月光从后面照过来,这时我看到那男的模样,心中甚是奇怪。那一男一女又像原来一样迈动着脚步。我暗自生疑,最大限度地加快脚步追了过去。对方毫无觉察,仍然像当初那样缓缓踱着步子。现在,连说话也听得清楚了。河堤宽六尺许,三个人并排着走是很勉强的。我毫不费力地追上了他们,从男的衣袖旁擦过去,向前跨出两步,猛然回转脚跟,瞅了瞅那男人的脸。月光打正面射过来,把我从平头到下巴颏照得清清亮亮的。“哎呀!”男的轻轻叫了一声,慌忙转过脸催促着女人:“咱们快回去吧。”说罢,两人转身向温泉街走去。 红衬衫是打算老着脸皮蒙混过关呢,还是胆小心虚怕张扬开去不光彩呢?因地方狭小而感到不便的人,看来不光我一个了。 * * * [1]指明治维新后的旧武士阶级,位在华族之下,平民之上。 [2]江户时代使用的方形手灯。 [3]旧时守寡的妇女将头发剪短。 [4]日本古典戏剧“能乐”的唱词。 [5]日本古典舞台艺术歌舞伎《新版越白波》(三世樱田治助作,1851年初演)中的女鬼。 [6]歌舞伎《善恶两面儿手柏》(三世河竹新七作,1876年初演)中的女鬼。 [7]当时头等车票为白色,普通车票为红色。 [book_title]八 赴红衬衫之约去钓鱼回来之后,我便对豪猪起了疑心。当他无根无据要我搬出寓所时,更觉得这家伙太可恶了。然而开会时,他又出人意料,滔滔不绝讲述为何要严惩学生的一番道理,真是个叫人摸不透的怪人。当我听到萩野老婆婆讲起豪猪为老秧君去找红衬衫谈判时,我曾经拍手称快。从这些事看来,坏人不像是豪猪,红衬衫倒有些鬼里鬼气。我曾泛起这样的疑惑,红衬衫是不是将随便的假想当作事实,转弯抹角灌进我的脑子里使我上当呢?正在这当儿,我在野芹川看到他领着玛童娜散步,打那以后,我就认定红衬衫是个恶棍。当然,他是不是恶棍,我还不十分清楚,但总不是好人,是个表里不一的家伙。一个人,要像竹子一般正直无邪,这样才靠得住。一个正直的人,哪怕和他争吵也感到舒心。我想,像红衬衫这样表面上看起来心地善良、待人亲切、品德高尚,又会卖弄琥珀烟斗的人,万万大意不得,不便轻易同他吵嘴。纵然吵起来,终将不能像回向院[1]的相扑那样来得痛快。这样看来,为了一分五厘钱和我僵持不下,闹得全体教师无人不晓的对手豪猪,倒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会上他圆睁着铜铃大的眼睛斜睨着我,当时我很厌恶他,过后想想,总比听红衬衫娇里娇气的猫叫声要好受得多。自从那次会议之后,我确实想同他言归于好,我试着主动搭讪了几句,可这家伙不理不睬,还是那样瞪着眼珠看着我。我也有些气恼,就不再理他了。 从那以后,豪猪不跟我讲话了。扔回桌子上的一分五厘钱依旧放在桌子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我当然不会去摸它,豪猪也决不肯拿回去。这一分五厘钱成了我们两个之间的一堵墙。我想说话也没有对象,豪猪一个劲儿不吭声。我和豪猪都被这一分五厘钱害苦了。后来,到学校一看见这一分五厘就感到难受。 豪猪同我绝交了;红衬衫仍然和我保持原来的关系,继续来往。在野芹川会面的第二天,一到学校,他头一个跑到我身旁,问:“你这回的寓所好不好?”“再一块儿去钓‘俄国文学’吧。”……主动地和我攀谈起来。我有些讨厌这个家伙,就说:“昨晚咱们见过两次面哩。”他说:“嗯,在车站——你常是那个时候去吗?不嫌太晚了吗?”我揭穿他说:“咱们在野芹川的河堤上不是碰面了吗?”“不,我没有到那里去,我洗完澡很快就回来了。”还是不要隐瞒吧,我明明撞见你了,好撒谎的家伙。这种人也能当教务主任,那我还可以做大学校长哩。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相信红衬衫了。我和信不过的红衬衫可以交谈,但和我所钦佩的豪猪却不搭理,天下竟有这样的怪事! 一天,红衬衫跟我说:“请到我家里来,有话跟你讲。”可惜我不能到温泉去了,四点钟左右就到他那里。红衬衫虽然只身一人,但由于做了教务主任,早就不住寓所了。他住在独门独户的房子里,门面很气派,听说房租九元五角。来到乡下,花九元五角能住进这样的房子,我也可以阔绰一下,把阿清从东京叫来,让她高兴高兴。我打了声招呼,红衬衫的弟弟出来接应。这位弟弟在学校里是我教他代数和算术,是班上的劣等生,又是外乡人,比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更坏。 我见到红衬衫,问他有什么事,这小子照例用琥珀烟斗抽着难闻的烟叶,开了口: “你来之后,比前任干得更有成绩,校长得到你这样一个好人才,甚感高兴。怎么样?学校这样信赖你,希望继续努力啊。” “唔,是这样的吗?要说努力,我再没法比现在更努力了。” “照现在这样就够了。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件事,请你不要忘记才是。” “你是指给我介绍寓所的人很危险,是吗?” “你这样直言不讳,太没意思啦!哎,好了,反正你领会精神就行啦。只要像眼下这般好好干,学校方面都看在眼里,一旦有可能,会多多少少改善你的待遇的。” “唔,你是说薪水吗?薪水无所谓。要是能增加,当然增加一些也好。” “幸好这次有人调任——当然,没有跟校长商量,还不敢一口肯定下来——或许可以从他的月薪里想想办法,我正要找校长谈谈,请他给个方便。” “太感谢啦,是谁调任呢?” “反正快要公开了,说出来也没关系,调任的是古贺啊。” “古贺君,他不是本地人吗?” “是本地人,不过另有考虑——一半是他本人的愿望。” “调到什么地方?” “日向的延冈——地方虽然不好,但月薪增加一级。” “有人接替他吗?” “接替的人大体定下来了,正是从这件人事更换上,可以考虑提高你的待遇问题。” “哦,那很好,但不必勉强,不增加也没关系的。” “总之我要向校长提出来的,校长也会同意的。将来有些事情也许要你多多协助,从现在起,你就做好思想准备吧。” “从现在起要增加课程吗?” “不不,课程说不定比现在更少些。” “减少课程,又要我多多协助,我觉得奇怪。” “乍一听是有些奇怪——我现在不便对你明说——好吧,意思是也许让你承担更重大的责任呢。” 我完全不懂。说要我承担比现在更重大的责任,是数学主任吗?主任已经有豪猪了,这家伙死也不会辞职的。再说,他在学生中威望很高,将他调任或免职,对学校都很不利。红衬衫的话永远不得要领。尽管不得要领,事情也就此谈完了。接着就随便闲聊了几句。他提到要为老秧君开送别会,问我会不会喝酒,又说老秧君是真君子,是可爱的人。红衬衫大谈了一通。最后,他转了个话题,问道:“你会作俳句吗?”这下子可要命了,我连忙说:“不会作俳句,再见。”便匆匆回来了。俳句这玩艺是芭蕉或剃头师傅干的。数学先生也写什么“牵牛缠吊桶……[2]”那受得了吗? 回来后我便陷入了沉思。世上真有这样奇怪的人,自家有房子不必说了,供职的学校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但偏偏要离乡背井,到人地生疏的他乡去受苦。假如那是个交通发达的繁荣城市倒也罢了,而是日向的延冈那块鬼地方。我来到这块水路还算方便的小镇,不到一个月就想回去了。而延冈呢,可以说是山区里的山坳,山坳里的山沟。听红衬衫说,下了船还要乘一天的马车到宫崎,然后再从宫崎坐车走一天才能抵达那里。一听到名字,就不像是个开化的地方,似乎那里一半住着人,一半住着猴子。无论老秧君是个多么圣明的君子,他总不会乐意同猴子为伍吧,真是怪人怪事。 正在这时候,老婆婆照例送晚饭来了。我问她:“今天还吃芋薯吗?”她说:“不,今天吃豆腐。”这也差不了多少。 “婆婆,听说古贺先生要去日向呢。” “他真可怜。” “可怜什么,他自己想去,真没办法。” “想去?有谁想去那地方呢?” “不是他自己想去吗?古贺先生真是中了邪啦。” “唉,先生,你完全弄错啦。” “我弄错啦?红衬衫刚才亲口对我讲的呀。我要是错了,那红衬衫不就成了吹牛大王了吗?” “教务主任先生这样说有道理,古贺先生不愿意去也有道理。” “照你说他们都有道理了,婆婆真公平,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今天早上古贺先生家老太太来了,讲起了这件事的缘由。” “她都说些什么来着?” “他家自从老爷子去世以后,生活方面就不像咱们想的那样宽裕了,而是越来越困苦。老太太向校长求情,说已经教了四年多的书了,能不能将月薪略略增加一些。” “此话有道理啊。” “校长说:‘好的,可以考虑。’老太太因此也就放心啦。只当有一天会听到增加薪水的好消息。一个月又一个月,伸长脖子盼呀盼的。校长终于把古贺叫去了。一到那里,校长就说:‘真对不起,学校经费不足,不能增加薪水,但延冈那里倒有个空下的位子,每月可以多拿五元。我想这很符合你的愿望,我已经给你办了手续,你可以去啦。’” “这哪里是商量,这是命令呀!” “可不嘛,古贺先生说,与其到别的地方去加薪,不如呆在原来的学校为好。这里有房产,母亲也在一起,请校长关照。可是校长却说,事情已经决定了,而且古贺先生的接替人也找好了,没办法再变了。” “哼,真是欺人太甚!这么说,古贺先生确实不想去啰?怪不得事情有些蹊跷。多加了五元钱,就愿意到深山坳里同猴子打交道,哪有这等傻瓜!” “傻瓜?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不说了!这完全是红衬衫的阴谋诡计。这一手太不光明了。完全是欺骗!还说要给我加薪!” “先生要加薪了吗?” “他们说要给我加的,我打算拒绝。” “为什么要拒绝呢?” “不管怎么也要拒绝。婆婆,那红衬衫太混账,太卑鄙啦。” “管他卑鄙不卑鄙,给你加薪,你就老老实实收下的好。年轻人好动气,上了岁数再想想,就会后悔,当初还是耐着性子为妙。因为怄气而吃亏,自然要后悔的。就听婆婆的话吧,红衬衫既然要给你加薪,你就拿着,谢谢他。” “你这么大年纪不要多管闲事,我的薪水增加也罢,减少也罢,终归是我的薪水。” 老婆婆闷声不响地出去了。老爷爷又在怪声怪气地唱谣曲。 谣曲这东西本该一读就能懂,偏偏要配上难唱的曲调,故意让人听不明白。每天不厌其烦地唱这种玩艺,不知道这老爷子是怎样一番心情。我眼下哪有闲情逸致欣赏这谣曲呢。他们说要给我加薪,我虽然不想要,但多余的钱白白放在那里岂不可惜,所以才答应下来。然而,不愿调任的人硬是要他调任,再从他的月薪中扣下一部分,这种事情太不近人情了,我怎好应承呢?人家既然要保持现状,为什么非要强迫他调到延冈去呢?太宰权帅[3]也不过流落到博多附近;河合又五郎[4]也只在相良这地方避祸罢了。总之我只有回绝红衬衫才能安下心来。 我穿着一件布裤出去了。站在大门口又喊了一声,他的那个弟弟照例出来接客。他一见面就朝我望望,似乎说怎么又来了。只要有事,我还要来两次、三次!说不定半夜里也要把你叫起来呢。且莫误会了,我不是到你这个教务主任家里拍马屁。我是来告诉他,我不要那份月薪了。弟弟说了声“有客”。我说:“在大门口见见面就成。”他进去了。看看脚下,放着一双制作极为讲究的薄板斜齿木屐。里面传来了说话声。我估计这位客人就是小丑,除了他,别人不会发出那样的尖叫,也不会穿那种卖艺人的木屐。 过了一会儿,红衬衫端着油灯来到门口:“哦,请进,都不是外人,是吉川君呵。”“不,在这里就行,只说几句话。”我看见红衬衫的脸红得像猴屁股似的,看样子是和小丑一块喝酒了。 “刚才你说要给我增加薪水,我现在改变了主意,特意来表示回绝。” 红衬衫把灯伸到前面,从里面望着我的脸,茫然地站立着,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世上竟然跑出来一个主动拒绝增加薪水的家伙!他是为此感到不解呢,还是觉得即使我拒绝也不用刚回去就又跑回来,于是突然见到我才感到目瞪口呆呢?还是这两方面的心情兼而有之呢?他张口结舌,只是兀自地站在那儿。 “当时听你说古贺君自己愿意调任,我才答应下来的。” “古贺君自己确实希望中途调任的。” “不是,他愿留在这儿,月薪照旧也行,他不想离开家乡。” “你是从古贺君那里听来的吗?” “我不是听他本人说的。” “那么是听谁说的呢?” “是我寓所的老婆婆听古贺先生家的老太太说的,今天她又告诉我。” “啊,是寓所的老婆婆说的呀?” “嗯,是的。” “这个,对不起,事情不是这样的。照你的意思看,是只相信寓所的老婆婆,不相信教务主任了。我这样理解没有错吧?” 我有些困惑。到底是文学士,真有两下子哩,抓住一些微妙之处,步步进逼过来。父亲常常责骂我“冒失鬼,不中用”,我是有些冒冒失失呵。听了老婆婆的话,一怒之下跑到这里,也没有去找找老秧君或老秧君的母亲问个明白。这回被文学士之流当头一棒,实在有些措手不及。 我面对面虽然招架不住,但心里早对红衬衫不信任了。寓所的老婆婆虽然是个吝啬鬼,但她不是个爱撒谎的女人,不像红衬衫那样两面三刀。我实在没办法,只好回答: “你说的也许是事实。反正我谢绝加薪。” “这越来越奇了。你特地跑来是专门申述不愿加薪的理由的,在我说明这些理由都不存在时,你还是拒绝加薪,真叫人没办法理解啊。” “也许你无法理解,反正我要谢绝。” “既然你不愿意,我也决不勉强。不过在两三个小时内没有任何理由就突然改变主意,这关系到你将来的信誉啊。” “关系到信誉我也不怕。” “没有的事,一个人的信誉挺要紧。退一步说,即使寓所的主人……” “不是主人,是老婆婆。” “不管她是谁。即使寓所的老婆婆跟你说的是事实,你的加薪并不是从古贺的薪水里减削下来的。古贺君去延冈,他的继任者要来,他的薪水总要比古贺君略低一些,这剩余部分就转拨给你。所以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的地方。古贺君调任延冈是比现在荣升了一级,新的继任人按照最初的标准薪水本来就低一些,因此才给你加薪。我认为这是最好不过的事啦。你不要也可以,不过还是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吧。” 我的头脑不灵光。要是平时,经对方这样花言巧语一摆弄,我就立即觉得自己不对,便诚惶诚恐承认错误退出来。可是今晚上不然,从我刚一来到这里,就感到红衬衫十分可厌。有时又反过来想想,觉得他是个像女人一般亲热的男子,可那实在不是什么好心肠。越想越觉得他是个讨厌的家伙。因此,不管他说得多么头头是道,不管他如何玩弄教务主任的一手想驳倒我,这些都毫无关系。能言善辩的人不一定是好人,被驳得招架不住的人不一定是坏蛋。表面上看,红衬衫俨然如君子,但外表堂皇,其内心却无法使人折服。倘若凭借金钱、权势和理论可以收买人心,那么高利贷主、警察、大学教授该最受人尊敬了。一个中学教务主任靠这点辩才就能使我动心吗?人是靠自己的好恶而行动的,不是凭一张嘴皮子就可以支配的。 “你说得有道理。但是我不愿意加薪,好吧,我谢绝。再考虑还是这句话。再见。”我说完走出大门。头顶上的天空横架着一道银河。 * * * [1]东京市本所区(即现在的墨田区)的净土宗寺院。明治年间这里是开展大相扑竞赛的场所。1920年,建立了国技馆。 [2]这是一首有名的俳句,全文的意思是:“牵牛缠吊桶,吸水至邻家。”作者为江户中期女俳人加代女。 [3]太宰府设于九州筑前国博多(今福冈市)。太宰府帅大都由亲王担任,但一般不到任,由权帅代行职务。中央高官常被贬做太宰权帅。此处指醍醐天皇时代,由于藤原时平的进谗,被贬后担任此职的菅原道真。 [4]松平备前侯(冈山地方领主)的藩士,他杀死渡边数马之弟后避祸于相良(熊本县人吉市)。 [book_title]九 为老秧君开送别会那天早晨,我一到学校,豪猪突然对我说:“上次伊贺银说你蛮横无理,他们受不了,后来听说,那家伙很坏,常常在假画上伪造落款卖给人家。所以你的事肯定是他乱说一通。他原打算向你推销挂轴和古董,你不加理会,他赚不着钱,便捏了错来欺骗人。我不了解他的为人,实在对不起你,请你原谅。”他说了老长一段谢罪的话。 我什么话也没说,将豪猪桌上的一分五厘钱装进自己的钱包。豪猪莫名其妙地问:“你要收回去吗?”“嗯,本来我讨厌让你请客,才执意还你,其后想想,还是领了这份情为好,所以才收回的。”我向他说明白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