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哥拉·泼泥翁
[book_author]罗兰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5977
[book_dec]作者是(法)罗曼·罗兰,“哥拉·泼泥翁,勃艮第的老好人,做人随便,肚皮臃肿,年纪不轻,已经五十足岁,但是背还没驼,牙齿还咬得动,眼睛不花,耳朵不聋,头发虽然已经花白,还是紧紧地栽在头皮上,密密丛丛。” 这位生活在十七世纪的勃艮第的细木工,坐在桌前,左边一瓶墨水,右边一瓶美酒,以日记的形式,回顾了自己的半百人生,记录了经历的种种欢乐和忧愁,还有对生活充满智慧的观察。他聪明、幽默、正直、勇敢,热爱自由,在不幸面前始终保持乐观的态度,是高卢民族精神的化身。
[book_img]Z_9532.jpg
[book_title]战后的序言
这本书在战前已经全部付印,准备问世,我现在不做任何更改。哥拉·泼泥翁的子孙们刚用鲜血写下了史诗[1],成了胜利者和牺牲者,这篇史诗向全世界证明了“好好先生还活着呢”[2]。
我相信,光荣归来而精疲力竭的欧洲人民,在擦干了身上的血污时,会在“我们这只受到狼和牧羊人两面夹攻的羔羊”[3]发表的感想中,发现一些道理。
罗曼·罗兰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
* * *
[1] 史诗指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1918)。
[2] “好好先生”指哥拉·泼泥翁。泼泥翁从瘟疫中死里逃生的故事,参见本书第七章“瘟疫”。
[3] 狼指土匪,牧羊人指官兵,羔羊指老百姓,这只羔羊指哥拉·泼泥翁,参见本书第二章“围城”。
[book_title]告读者
《约翰·克里斯托夫》的读者一定没有料到会有这本新书。这本书不但出乎他们的意料,也出乎我的意料。
我原来准备着别的作品——一个剧本和一部小说,题材是近代的,气氛有点约翰·克里斯托夫的悲剧性。突然,我却不得不抛开一切做好了的笔记,准备好了的情节,来写这部前一天都没有梦想到的,相当轻松的作品……
这部作品对约翰·克里斯托夫的盔甲十年来的束缚是一种反抗,那副盔甲本来是按照我的身材做的,后来却拘束得我太紧了。我感到不可抑制地需要高卢人的轻松愉快;是的,甚至要放肆不敬。同时,这次回到了我少年时代以后一直没有再见的故乡,使我重新接触到内韦尔省的勃艮第的土地,唤醒了我以为已经长眠在心中的过去,和我血肉中所有的哥拉·泼泥翁。我非替他们说几句话不可。这些喜欢说话的家伙生前话还没有说够哩!他们趁着子孙中有一个幸运地有了写作的才能(他们总是羡慕这种本事),就要我做他们的秘书。我尽管多方拒绝他们说:
“老爷爷,你们也有过该你们说话的时候!现在该让我说话了。每个人都该有轮到的时候呀!”
但没有用。他们反驳说:
“孩子,等我说完了你再说吧。首先,你并没有什么更有趣的好讲。你坐下来,听着,不要漏掉一句话……得了,我的好孩子,帮你的老爷爷做了这件事吧!等你到了我们的地步,你就会明白……死了以后,最痛苦的,你知道,就是不能说话……”
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让步,就把他们口述的写了下来。
现在,写完了,我又自由了(至少我自己认为是这样)。我要继续写自己的思想,除非又有一个喜欢说话的老祖宗打主意从坟墓里跑出来,要我给他的后代写信。
我不敢相信和我的哥拉·泼泥翁做伴会使读者像作者一样愉快。不过,读者至少应该实事求是地看,这本书无拘无束,有啥说啥,没有改造世界或者解释世界的抱负,不谈政治,不谈空想,只是一本“纯粹法国风格”的书。书快活得笑,因为生活美好,书本身也健康。总而言之,正如圣女贞德(在一个高卢故事开始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提到她的大名)所说的,朋友们,“听天由命吧”……
罗曼·罗兰
一九一四年五月
[book_title]一 圣烛节[1]的百灵鸟
二月二日
感谢圣马丁[2]!生意不行了。费力气也没用。我这辈子操劳够了。消遣消遣吧。我现在坐在桌子前面,右边一瓶酒,左边一瓶墨水;面前打开着的一本漂亮的、全新的本子,在欢迎我。我的好孩子[3],为你的健康喝一杯,咱们来谈谈吧!楼下,我的老婆在大发雷霆。外面,北风呼号,战云密布。让它们去吧。我的好宝贝,我的大肚皮[4],咱们俩面对面待着多么快活!……(我在对你讲话哩,我的通红的醉脸,怪里怪气、笑眯眯的、像歪戴帽子似的、斜长着勃艮第[5]长鼻子的醉脸……)请你说说看,当我再见到你,当我弯着腰,独自一个人把我的老脸从上看到下,当我愉快地巡视着满脸的皱纹,往事从心的深处涌了上来,好像喝了一大口从我酒窖的底层(这是什么酒窖啊!)取出来的陈年老酒,这时我感到多么奇妙的乐趣!这样幻想一番倒也不难,但是要写下来可不容易!……我哪里是在梦想?我的眼睛张得挺大哩,鬓角上还起了皱褶,平平静静,笑嘻嘻的;让别人空想去吧!我只讲我见过的、说过的和做过的……这不是发了疯吗?我为谁写?当然不是为了出名;我还不那么蠢,谢谢上帝!我还有自知之明……为子孙吗?我所有的这些废纸十年之后还能剩下几张?我的老婆看见纸就冒火,她找到就烧……那么为谁呢?——唉!为我自己。为的自己快活。我不写真要闷死了。我真不愧为我祖父的孙子,他在睡觉之前,要不把他喝下去几瓶酒和呕出来几瓶都记下来的话,就睡不着觉。我也需要聊聊天;在克拉默西[6]斗嘴的时候,我还没有过足瘾。我一定得把压在心里的话吐出来,像那位替米达斯国王[7]理发的人那样。不过我不会保守秘密,万一被人听见,有给人当作传播异端邪说而被烧死的危险。但是管它呢!真的是!要不冒点危险,人也要闷死了。我喜欢像我们的大白牛那样,晚上反刍白天吃过的东西。把自己想到的、看到的、捡到的东西,拿来像吃的东西一样摸摸,捏捏,揉揉,这多么惬意啊!匆匆忙忙只抓住飞跑的印象,没有时间来安安静静地欣赏,现在用嘴玩味玩味,尝尝,再尝尝,一面对自己讲,一面让它在舌尖上慢慢消融,这多么惬意啊!周游自己的小天地,对自己说:“这是我的。在这里,我是独一无二的主人翁。天寒地冻,都拿它无可奈何。哪怕国王、教皇、战争,甚至我那喜欢骂人的老婆……”这多么惬意啊!
现在,让我来给这个小天地算算账吧!
* * *
首先,我有我——这真是再好不过——我有我自己,哥拉·泼泥翁,勃艮第的老好人,做人随便,肚皮臃肿,年纪不轻,已经五十足岁,但是背还没驼,牙齿还咬得动,眼睛不花,耳朵不聋,头发虽然已经花白,还是紧紧地栽在头皮上,密密丛丛。我不说我不喜欢头发能变成金黄色的,也不说如果你能使我回到二十年前,或者三十年前,我反而会不高兴。但是十个五年,到底不简单啊!小伙子,笑我吧。不过并不是谁想活五十岁就能活到五十岁的。你以为在这种时候,拖着一副臭皮囊,在法国的道路上走个五十年不算一回事吗?天呀!你知道我们背上晒过多少太阳,淋过多少雨,我的朋友?难道我们不是晒了又晒,淋了又淋吗?在这副上过硝的老皮囊里,我们装进了多少快乐和痛苦、恶作剧、穷开心、经验和错误,多少需要的和不需要的、情愿吃的和不愿吃的、生的和熟的、醉人的和刺人的东西,多少见过的、读过的、知道过的、有过的、生活过的事物!这些东西都堆在我们的肚子里,乱七八糟!到里面搜索一番该多有趣……且慢,我的哥拉!明天再搜索吧。要是今天开始,我可没个完结……现在,还是把我所有的财物来开一张简单的清单。
我有一所房屋,一个老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已经出嫁了,谢天谢地!),一个女婿(当然得有一个!),十八个孙儿孙女,一头灰驴,一条狗,六只母鸡和一口猪。哈,我多么富足!把眼镜戴好,仔细看看我的财宝。谈到牲畜,说老实话,我只是凭记忆说说。因为打过仗了,兵士、敌人、朋友,都有死的。猪也阉的阉了,驴子跌跛了,酒窖的酒喝光了,鸡也杀的杀了。
但是老婆,我还有一个,天呀,我还确实有个老婆!你听她在叫喊。真不可能忘记我的幸福:这只凤凰,她属于我,我是她的主人!泼泥翁这个坏蛋!大家都羡慕你……先生,如果有人想要她,你们只消对我说一声!……这是一个节俭、勤劳、诚实、朴素的女人,满脑子道德思想(这却不能把她喂胖,而我这个该死的罪人承认:比起七个有德的瘦个子来,我还是更喜欢一个有罪的胖子……得了,不得已而求其次,有点道德也不错,因为这是上帝的意志)。嘿!她多活跃,我们这没有风韵的玛丽,满屋子只看见她瘦小的身子,寻东寻西,爬上爬下,咯吱咯吱,咕噜咕噜,怨天怨地,骂来骂去,从地窖到顶楼,把灰尘和安宁一起赶跑!我们结婚快三十年了。鬼才晓得怎么搞的!我呢,我本来喜欢另外一位,但那位瞧我不起;她呢,她倒对我有意,我可无意于她。她那时候还是一个头发赭黑、脸色苍白的小个子,两只厉害的眼睛恨不得把我活生生地吞下去,眼珠闪闪发光,仿佛是两颗滴得穿钢铁的水珠。她爱我,爱我爱得要死。她拼命追求我(男人真傻!),我有点为了怜悯,有点为了虚荣,但大半还是因为不耐烦,想要摆脱她的纠缠(好巧妙的办法!),就做了(因为躲雨而跳进水里的小丑),就做了她的丈夫。她呢,这个可爱的人儿却来报复了。报复什么?替她从前的单相思报仇。她要气得我暴跳如雷;至少她想这样;但是这点我倒不怕:我太喜欢安静,我也不那么傻,为了几句话就气得闷闷不乐。下雨的时候,我让天下雨。打雷的时候,我会哼小调。她叫的时候,我就笑。她怎么能不叫呢?难道我还敢妄想阻止她?这个女人!我并不希望她死。反正哪里有女人,哪里就不得安静。让她唱她的歌,我也唱我的。她干吗不设法闭住我的嘴(她才不这样做哩,她知道这样做划不来)?因为她自己也可以唧唧啾啾:各人有各人的音乐。
虽然如此,不管我们琴瑟调不调和,我们依然演出了相当精彩的作品:一个女孩和四个男孩。他们都很结实,四肢齐全,我一点也没有偷工减料。但是,在这一窠鸡雏里,只有一只,我能完全认得出是我的种子,那是我的女儿玛玎,这个小荡妇,这个贱丫头!她给我添了多少麻烦,总算没出岔子,把她嫁出了大门!呜!她现在算是安静了!……但不要以为她是靠得住的;不过这不再是我的事。她叫我提心吊胆,东奔西跑,也忙够了。现在该轮到我的女婿,面包师傅佛洛里蒙,让他去小心门户吧!……我和她每次见面都要争吵;但是我们又比别人更加相投。好女儿,连胡闹时都有心眼,她又老实,只要老实能够使她快活:因为对于她,最坏的坏事就是烦闷无聊。她不怕忙碌:忙碌就是斗争;斗争,那是快乐。她喜欢生活,知道什么是好的;她很像我:因为她是我的骨肉。只是我在制造她的时候,血用得太多了。
我制造男孩子可没这么成功。他们的母亲加入了她那一份,他们的性格就改变了:四个人里面,有两个是顽固的教徒,像他们的母亲一样,这还不算什么,偏偏他们属于两个敌对的派别。一个总和穿黑袍的教士、本堂神甫、假装虔诚的人混在一起;另一个却是新教徒。我也奇怪我怎么会养出这种混蛋来。第三个当兵,老是打仗,到处游荡,我也不太清楚他在什么地方。至于老四呢,真是没出息,简直是太没出息:一个小铺子的老板,无声无息,像只绵羊;一想到他,我就打呵欠。我这家里六个人,只有大家手里拿着叉子、围着餐桌坐的时候,我才看出我的种来。一上了桌,绝没有人打瞌睡,大家同心一意;看起来也真洋洋大观。六个人,上下颚一齐动作,双手同撕面包,不用井绳也不用辘轳,就把酒送下肚子去了。
谈完了动产,现在来谈谈房屋。它也是我的女儿。一砖一瓦,都是我盖起来的,并且不止一次,而是盖了三回,盖在懒洋洋的,油腻、碧绿的,吃饱了青草、泥土和粪便的渤洪河边。一进郊区,走过那道给水淹到肚皮的、蹲着的矮脚狗似的桥,就到了我的家。正对岸,骄傲而轻盈地直立着圣马丁教堂的钟楼,教堂像穿了镶边的裙子,大门上绣了花,直立在又黑又陡的、仿佛是上天堂去的古罗马坡[8]上。我的蜗居,我的矮屋子就坐落在城墙外面:于是人们每次从钟楼上看见郊外有个敌人而把城门关起时,敌人就到我家里来。虽然我喜欢谈天,这类拜访我还是尽量避免。我总是人溜掉,把钥匙留在门底下。但回来时,我既找不到钥匙,也找不到门:只剩下了四堵墙壁。于是我又重新修建。他们对我说:
“傻瓜!你在为敌人工作。抛弃你的小屋,住到城里来,那你就安全了。”
我回答说:
“不要紧!我待在这里很好。我晓得城墙后面更有保障。但在城墙后面看得见什么呢?只有城墙。那样我真要无聊死了。我还是喜欢自由自在。我要在不工作的时候能够躺在渤洪河畔,从我的小花园里瞧着平静的水中倒影,鱼儿吐到水面的气泡,在水底动荡的青丝草,我要在那里垂钓,洗我的旧衣服,倒我的夜壶。还有,好歹我在这里也待了这么久;现在要换地方也太迟了。将来也不可能发生比过去更倒霉的事。房子,你们说还会再给拆掉。这很可能。我的好先生,我也不敢妄想盖好了就永垂不朽。但是天呀!我在那里扎了根,可不容易把我拔掉!房子我已经盖过两回,还可以再盖个十次。并不是因为盖房子能解闷消愁,而是因为搬了家更会使我十倍地无聊。那我会像一个没有皮的肉体。你们要另外给我一张更美、更白、更新的皮吗?它会在我身上起皱,或者我会使它发裂。别说了,我还是更喜欢自己原来的皮……
现在,总算一下:老婆、孩子、房屋;我不是巡视了一遍我的财产吗?……还剩下最精彩的一部分,我留到最后讲的,那是我的职业。我干的是圣安妮[9]保佑的行当——细木工。在送殡或迎神的仪仗队里,我举的旗杆上装饰着一把圆规,圆规下面有把竖琴,旗上还绣着耶稣的外婆在教女儿读书;小小的圣母玛利亚虽然没有一只长筒鞋那么高,但已经很有风韵。我有了小斧子、凿子、钻子做武器,手里拿着锯子,就在工作台上宰割节节疤疤的橡树和平平滑滑的胡桃木。我把它们做成什么?这要看我高兴……还要看主顾出钱多少。多少形状像睡美人一般蜷缩着、堆积着,隐藏在树木中啊!而要唤醒林中的睡美人,只要她的情人深入到树林中去。但是我的刨子刨出来的美人并不是那种装模作样的女人。比起随便哪一个意大利人雕塑的、既无前胸又无后臀的、瘦小的狄安娜[10]来,我还是更喜欢勃艮第的丰满有力的、古铜色的家具,上面刻满了水果,仿佛一株果实累累的葡萄藤,我还更喜欢一只美丽的大木柜,和照于克·桑班师傅大胆而又奇特的手法雕出来的雕花衣橱。我给房屋穿上木制的新装,镶上花边。我精心雕刻螺旋形楼梯的扶手;在墙壁上适当的地方嵌上宽阔而结实的家具,嵌得天衣无缝,仿佛长在墙树上的苹果。但最过瘾的,是能把我觉得特别可笑的东西描在草稿纸上,不管是一个动作,一个姿势,一道凹进去的腰杆,一个凸出来的胸脯,一些雕花的螺形柱头装饰,一个花环,一些滑稽的人物, 或者有时我灵机一动,就顺手把一个过路人的嘴脸刻在木板上。我为了自己开心,也是为了神甫开心,在蒙特亚教堂唱诗坛的板壁上刻下了(这,这是我的杰作)两个小市民对坐在桌前,围着一壶酒谈笑风生,碰杯取乐,还有两只狮子咆哮着争夺一根骨头。
喝了酒又工作,工作了又喝酒,多美的生活!……我到处碰到一些笨伯在抱怨。他们说我不该选择这样的日子来歌颂生活,说这是个沉闷的时代……没有沉闷的时代,只有沉闷的人。幸而我不是这种人,谢天谢地。人们不是在你抢我夺,打得你死我活吗?将来也会是这个老样子。我敢发誓,四百年后我们的曾子曾孙还会同样疯狂地互相抓头发咬鼻子的。我不敢说他们不会发明四十种新的打架方式,打得比我们更高明。但是我敢断定他们不会发明新的喝酒方式,并且敢向他们挑战,看谁比我更会喝酒!……谁知道这些可笑的家伙四百年后要做些什么?也许有了默东教士[11]的仙草,那神奇的苎麻,他们可能去参观月球、雷池和雨闸,住到天宫里去和天神碰杯喝酒……那太好了,我也要和他们同去。难道他们不是我的种子,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吗?你们繁殖出去吧,我的小乖乖!我呢,我还是待在老地方更加可靠。谁能担保四个世纪以后,酒的味道还是一样地好?
我的老婆责备我太喜欢大吃大喝。我什么也不嫌弃。我喜欢一切好的东西,好菜,好酒,美好的、有血有肉的欢乐生活,并且我喜欢一面幻想,一面享受着更甜蜜的、温柔得像天鹅绒似的欢乐生活,我喜欢这无为而无不为的神仙岁月!——(人是世界的主人,年轻,美丽,征服了世界,改造了大地,会使草木生长,能和树木、野兽、天神谈心。)——而我更喜欢你,我的老伙伴,你永不会背叛我,我的朋友,我的阿卡特[12],我的工作!手里拿着工具,站在工作台前锯着、砍着、刨着、削着、截着、拴着、锉着、捻着、捣着这又好看又结实的、又顽强又驯服的木料,多有趣啊!又滑又腻的胡桃木在我手下颤抖,仿佛是仙女的背脊,金发森林女神的粉红色的肉体、黑发森林女神的金黄色的肉体裸露出来,仿佛是被斧头把她们身上的轻纱削掉了,这是多么有趣啊!准确无误的手、伶俐的指头多么高兴,粗大的手指做出了细致的艺术品!主宰自然的心灵多么高兴,它在木头上、钢铁上或者石头上,刻下了千变万化却又有条不紊的崇高幻想!我感到我是个幻想国的国王。田地给我长肉,葡萄园给我长血。树液的精灵为了我的雕刻艺术,也使我将要抚摩的树木的四肢,长得又长又大,又胖又直,又光又滑。我的双手是一对驯服的工人,它们服从我的师傅、我的伙伴,那就是我的脑子的指挥,而脑子又服从我,我的梦想高兴做什么,脑子就布置什么。有谁比我更享福的吗?多美的小国王啊!难道我还没有权利为我的健康干一杯?当然也别忘记(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祝我的老百姓健康。祝福我出世的那一天吧!地球上有多少值得赞美的东西,看起来真可爱,尝起来真可口!伟大的上帝!生活多么美好!我虽然拼命吃喝,还总是饥饿,还流着馋涎;我恐怕是病了:随便什么时候,只要面对着醉人的阳光和秀色可餐的大地,我的口水总是直流……
* * *
伙伴,别太得意:太阳已经归西;我的小宇宙也成了冰天雪地。冬天这个坏蛋走进了我的房里。我冻僵了的手指夹着笔直哆嗦。上帝饶恕我!怎么!我的酒杯里也结起一层冰来了,我通红的鼻子变得惨白:该诅咒的颜色,死亡的标记!我痛恨灰白色。啊啦!那就活动活动吧!圣马丁教堂的钟声叮叮当当响起来啦。今天是圣烛节……“冬天不是过完了,就是冷得更厉害……”[13]死缺德的!它冷得更厉害了。那好,就跟它一样干吧!到大路上去,和它面对面地斗一斗吧……
好冷!一百根针在扎我的脸颊。北风埋伏在街道转弯的地方,一把抓住我的胡子。痛死我了。感谢上帝!我又满面红光……我喜欢听冻硬的泥土在脚下发响。我觉得十分快活。那些人干吗一副可怜相?又在哭丧?……
“得了!快活,快活点吧!我的女邻居,你愁眉苦脸的在怪谁呀?怪顽皮的风掀起了你的裙子吗?它干得好,它年纪轻;可惜我不年轻!要不然……它咬的正是好地方,好顽童,好馋鬼,它会拣好的吃。忍耐点,多嘴的女人,每个人都得活下去呀……你这么急急忙忙,要跑到哪里去?做弥撒去?上帝保佑你![14]上帝总是要战胜魔鬼的。今天哭的明天笑,今天冷的明天发烧……好,你已经笑了?那一切都好……我,我跑到哪里去呢?跟你一样,也去做弥撒。但不是去教堂,是去郊外。”
我先到我女儿家里,去带小格洛蒂出来。我们天天在一起散步。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小小的羔羊,哗啦哗啦的小青蛙。她五岁多了,比老鼠还机灵,比狐狸还狡猾。一看见我,她就跑过来。她晓得我总是背着一篮子满满的故事;她和我一样喜欢听。我拉住她的手。
“来,小东西,我们去迎接百灵鸟。”
“百灵鸟?”
“今天是圣烛节。你不晓得今天它从天上回来吗?”
“它在天上干吗?”
“给我们找火。”
“找火?”
“火在天上就成了太阳,在地上就是煮饭的火。”
“那么火离开了我们吗?”
“是的,在万圣节那一天。每年十一月,火要上天去把温暖带给星星。”
“它怎么回来呢?”
“三只小鸟找它去了。”
“讲吧……”
她在路上用小步子很快地走着。她穿了一件暖和的白毛衣,戴了一顶蓝风帽,样子活像一只白颊鸟。她不怕冷;但是她圆圆的脸颊红得像海棠果,可爱的鼻子一直流着鼻涕,仿佛是个水龙头……
“哈,小顽童,揩掉鼻涕,吹掉鼻子里的蜡烛[15]!是不是因为今天是圣烛节?天上点了灯了。”
“讲下去吧,爷爷,那三只小鸟……”
(我喜欢人家央求我。)
“三只小鸟出发了。这三个大胆的伙伴:鹪鹩、红颈鸟和他们的朋友百灵鸟。第一位:鹪鹩,总是像小大拇哥[16]一样活泼好动,像阿塔邦队长[17]一样骄傲,他在空中看见了美丽的火种,好像一粒粟米,在旋来转去。他扑上去,叫道:‘我抓住火了!我抓住火了!’另外两位也叫了起来:‘我呀!我呀!我呀!’但鹪鹩已经在半路上一口把火种咬住,一支箭似的直往下飞……‘救火!救火!他烧着了!’鹪鹩仿佛含着烫口的热粥,把火种从嘴的一边挪到另一边;他受不了,把嘴张开一半,舌头烫破了皮;他把火种吐了出来,藏在小翅膀底下……‘啊咿!啊咿!救火!’小翅膀烧着了……(你有没有注意他身上烧焦了的斑点和鬈毛?……)红颈鸟立刻跑上去救他。他啄住火种,郑重地把它放在柔软的背心里。瞧,美丽的背心烧红了,烧红了,红颈鸟叫道:‘我受不了,受不了!我的衣服烧起来了!’于是百灵鸟来了,这位勇敢的小朋友,他一把抓住要飞回天上去的火焰,敏捷、迅速、准确得像一支箭,他一直冲到地上,用嘴把美丽的太阳种子埋进冻了冰的田沟里,使田沟高兴得发晕……”
我讲完了我的故事。格洛蒂也像小母鸡似的咯咯说起话来。一走出城,我就把她背在背上,好上山去。天空一片灰白,雪在脚下喀喇作响。瘦骨嶙峋的树木和矮树丛都铺上了又白又软的被褥。小茅屋的炊烟慢慢地笔直上升。除了我的小青蛙在叽叽呱呱以外,听不见任何声音。我们到了山顶。脚下躺着我的故乡,懒懒的溶纳河和顽皮的渤洪河衣带似的环绕着它。尽管它满头是雪,浑身冰冷,脖子缩起,四肢发抖,但是每次我看见它,它总使我心里温暖……
山色空蒙、水影迷离的故乡……在你周围的斜坡上,罗列着一条条衣带似的耕种了的葡萄畦,好像编织在鸟巢里的稻草一样。植满树木的山冈,重重叠叠,像波浪似的在缓缓起伏;从远处看,一片蔚蓝;人们会以为是汪洋大海。但是这片海洋并没有险恶的波涛,不像那颠覆过伊塔克人尤利西斯[18]和他的船队的海洋。这里没有风暴,没有漩涡,非常平静。只在某些地方,好像偶尔一阵风吹过,把一座小山的胸膛吹胀了。山势像是一些浪头,两个浪头之间却是一条直线,仿佛船走过后微微动荡的航迹。在远方,韦泽累的玛德琳教堂的钟楼高耸入云,像是海浪上的桅杆。在近处,在曲折多姿的溶纳河转弯的地方,巴塞维勒的岩石从葱茏茂密的树林中突出来,像是野猪吐出的长牙。在群山环绕的峡谷里,素妆淡抹的小城俯身在河岸上,瞧见了她的花园,她的房屋,她的破衣烂衫,她的珍珠财宝,她那粗俗而又匀称的身体,和她戴在头上的玲珑的教堂钟楼……
我就是这样欣赏我的故乡,我自己的蜗居。忽然教堂的钟声从山谷里升起;它清脆的声音有如晶莹的光波,在清新而寒冷的空气中散布。我正在吸进它的音乐,眉飞色舞的当儿,瞧,突然一线阳光划破了遮蔽青天的灰色外套。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格洛蒂拍手叫道:
“爷爷,我听见了!百灵鸟,百灵鸟!……”
那时候,她娇嫩的小声音使得我也幸福地笑了。我吻着她说:
“我,我也听见了。春天的百灵鸟……”
* * *
[1] 圣烛节,2月2日,天主教纪念圣母玛利亚抱耶稣到圣殿去做祈祷的节日,参加节日的人都排队拿着蜡烛,所以叫圣烛节。
[2] 圣马丁,保佑哥拉·泼泥翁的故乡的圣徒。
[3] 我的好孩子、我的好宝贝、我的大肚皮,都指哥拉·泼泥翁自己,这本书是用自言自语的日记体写的。
[4] 我的好孩子、我的好宝贝、我的大肚皮,都指哥拉·泼泥翁自己,这本书是用自言自语的日记体写的。
[5] 勃艮第,法国旧地名,产葡萄酒,是哥拉·泼泥翁的故乡。
[6] 克拉默西,哥拉·泼泥翁的故乡,就是作者罗曼·罗兰的故乡。
[7] 希腊神话,米达斯国王得罪了天神阿波罗,天神使他长了一对驴子的耳朵。他怕别人知道,就把耳朵遮起;他的理发匠发现了这个秘密,忍不住嘴,只好把这个秘密埋在洞里;洞上长了一些芦苇,风一吹过,芦苇就会对过路的人说:“米达斯国王长了驴子的耳朵!”
[8] 从渤洪郊区上教堂广场的坡子叫古罗马坡。——罗曼·罗兰原注
[9] 圣安妮,圣母玛利亚的母亲,玛利亚是耶稣的母亲,所以圣安妮应该是耶稣的外婆。
[10] 狄安娜,希腊神话中的猎神。
[11] 指法国十六世纪大作家,《巨人传》的作者拉伯雷。
[12] 阿卡特,古罗马大诗人维吉尔史诗中最忠实的朋友。
[13] 法国俗话:“到了圣烛节,冬天不是过完了,就是冷得更厉害。”
[14] 原文为拉丁文。
[15] 流鼻涕像蜡烛流泪。
[16] 法国童话,一个樵夫有七个儿子,最小的一个身材矮小,外号叫大拇哥。樵夫家里太穷,就把他们抛弃在树林里。小大拇哥在路上丢了一些白鹅卵石,找到了回家的路。后来他又偷了妖魔的飞鞋,使樵夫发了财。
[17] 阿塔邦,十七世纪法国小说《克丽奥佩特拉》的主角,以骄傲著名。
[18] 即奥德修斯,荷马史诗《奥德赛》的主角,伊塔克的国王,攻破特洛伊城之后,他回国时,在海上遇到大风暴,船只被颠覆,尤利西斯被大浪抛到海滩上,得免于死,后来在海上漂流了十年才回到故乡。
[book_title]二 围城,或:牧羊人和狼和羔羊[1]
“夏木的羔羊,
只要三只,就能逼死一条狼。”
* * *
[1] 牧羊人指官兵,狼指土匪,羔羊指老百姓。
二月中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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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酒窖马上就要喝光了。内韦尔公爵派来保护我们的兵士刚刚打开我最后一桶酒。不要耽误时间,赶快同他们一起喝去吧!要喝光我的家产,我很愿意;但就是喝光也得快快活活。这不是第一次!神明在上,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好丘八!当我告诉他们,酒窖里的酒越来越少的时候,他们比我还更难过……我知道有些邻居正为这事着急。我可不会再着急,我已经麻木不仁了:因为我这辈子悲剧看得太多,不会再把悲剧真当作一回事。自从我出世以来,就不知见过多少这类演悲剧的丘八面孔:有瑞士人,有德国人,有加斯科涅人,有洛林人,这些打仗的禽兽,身穿甲胄,手拿兵器,这些蝗虫,这些凶馋的走狗,永远不知足地吃着老百姓!谁晓得他们为了什么理由打仗?昨天为了国王,今天为了神圣联盟[1]。一会儿为了旧教,一会儿为了新教。所有的教派都是一样,没有一个好人;吊死他们,我都怕会玷污我的绳子。在朝廷里招摇撞骗的,管他是这个混蛋,还是那个混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不过要是他们妄想把上帝拖下水,做他们的借口……那可不成!好先生,让上帝自己管自己的事吧!他是上了年纪的人。要是你们皮肤发痒,自己搔搔好了,不要搔到上帝头上去。要是他痒,他自己会搔。他又不是折了手,缺了胳臂……
最可恶的是他们要强迫我,要我也去上帝头上动土!……主啊,我崇拜你,并不是我自夸,我相信我们每天见面不止一次,因为高卢有句俗话说得不错:“喝了好酒的人,就能看见真神。”但我从来没有起过念头,像这些假装虔诚的人一样,说我和你很熟,说你是我的老表,说你把一切全都委托给我了。你来说句公道话:我是不是从来不管你的闲事;而我要求你的,也就只是别管我的闲账。我们两个料理家事已经够忙了,你料理你的宇宙,我料理我的小天地。主啊,你造出我来,是让我自由的。我也让你自由。但瞧,这里不是有些小人,硬说我说话做事,都拿你做招牌,还硬说我讲过:你希望人家怎样啃你的老骨头,谁要用另外的方式啃你,我就宣布他是你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我的敌人?不,我没有敌人。所有的人都是我的朋友。要是他们打架,那是他们自己高兴。至于我呢,我总设法不被牵连进去……是的,只要我能够的话。但是他们可不愿意,这些混蛋。如果我不愿意得罪一方面的人,就要得罪双方。那么好吧,既然在两个阵营之间,我总是要挨打的,那我也来打吧!我也一样喜欢打人。与其老做挨打的铁砧,不如做过铁砧之后,也做打铁的铁锤。
但是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世界上生了这些衣冠禽兽,这些抢人君子,这些政客,这些大贵族?他们是我们法国的吸血鬼,口里歌颂法国的光荣,却公然把国家的口袋抢光,他们吃完了我们的国库还不满足,还企图吞噬外国的粮库,威胁德意志,垂涎意大利,连土耳其大苏丹的后宫,也想插足进去,他们想要吞并半个地球,但却连在地里种白菜都不会!……得了,安静点,我的朋友,不要肝火太旺,自寻烦恼!一切东西像现在这样都好……除非有一天我们能把它们变得更好(而这当然应该是尽可能地早)。因为没有一种微不足道的东西是没有用的。我听见讲过,有一次,好上帝(但是,主啊,我今天老是谈到您!)同圣彼得一起散步,在贝扬[2]郊区看见一个女人坐在门口无聊。她是这样烦闷,我们的天父的仁慈的心思索了一下,据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了百来个虱子扔给她,并且说:“接住,我的女儿,拿去玩玩吧!”那个女人清醒过来之后,立刻开始捉虱子;她每逮住一个小动物,就开心得笑了。如果上天为了使我们消遣,把这些两脚动物赏给我们,来刮我们的皮,拔我们的毛,当然,这也同样是上帝的慈悲。因此,愉快点吧,哦,愉快点!有寄生虫似乎也是健康的象征(寄生虫就是我们的主子)。欢乐吧,弟兄们,因为这样说来,没有人比我们身体更康健了……此外,我还要告诉你们(讲句私话):“忍耐点!我们到底不会吃亏。寒冷、冰冻、兵营里和朝廷里的混蛋都只能够横行一时,他们迟早总要滚蛋。而土地可不会走,留得青山在,我们就可以增加生产。只要生产一胎,那就可以补偿……目前,来喝完我这桶酒吧!也得空出酒桶来装新酿的葡萄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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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女儿玛玎对我说:
“你是个吹牛大王。听你说话,真要以为你除了卖嗓子以外,从来不做别的事情:你荒废时间,谈起天来好像打铃,老也不停,渴了张嘴,站着瞪眼,人家会以为你活着只是为了吃饭,你要像海绵吸水似的喝酒;其实却又不能一天不工作。你要人家以为你是个昏头癫脑、挥霍无度的人,不晓得腰包里进了多少钱,出了多少钱;而假如你的日子不是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过得像座闹钟那样准确,你又要生病了;你知道得比谁都清楚,从去年复活节起,你就已经花了多少钱,而并没有谁把你的钱骗走……老天真,假糊涂!瞧瞧那只羔羊!……夏木的羔羊,只要三只,就能逼死一条狼……”
我笑,我不回答我的尖嘴娘娘。她有理,我的孩子!……不过她不该说出来。但是一个女人只肯隐瞒她所不知道的事情。而她了解我,因为她是我生出来的……得了,哥拉·泼泥翁,承认了吧,好人:你白白地装疯卖傻装了这么久,到底不是一个真正的傻子。真的!像每个人一样,你随时准备假装糊涂:但当糊涂有点碍手碍脚,而你需要清醒的头脑来工作,那时你又把它收藏起来。像所有的法国人一样,在你的大脑袋里,理智和条理的本能已经生了根,抛了锚,你可以放心胡说八道,装疯取笑:这没什么危险,只有那些目瞪口呆、想模仿你的人(可怜的糊涂虫!)才会上当。漂亮动听的演说,夸张虚浮的诗句,移山倒海的计划,听起来真惬意:人一听得兴高采烈,心里真个燃烧起来。但是我们最多只会烧掉我们引火的劈柴;大木头还是原封不动,整整齐齐地堆在柴火堆里。我的幻想一高兴也会演戏,而我的理智却很舒服地坐着瞧。一切都是供我消遣。宇宙就是我的剧场,我可以动也不动,坐在安乐椅上观赏;我给马塔摩[3]或者方卡推帕鼓掌;我欣赏骑士比武和皇家仪仗,并且对这些打得头破血流的人喊:“再来一场!”这都是为了我取乐!为了加倍快乐,我也假装参加演出,假装相信这是真事。但是我又做不到,哦咳!我只能够相信那些为了消遣所必须相信的事。我听仙女的故事也是这样——不只是仙女!还有一位重要的天神,在七重天上,在九霄云外……我们非常尊敬他;当迎神的队伍走过街上,打头的是十字架和旗帜,旗上还写着祈祷词,那时我们也在墙上挂起白布。但说句私话……多嘴的人,咬住你的舌头别讲!这闻起来已经有异教徒的气味了……主啊,只当我什么也没说!我向您脱帽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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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神圣联盟,指十六世纪吉斯公爵组织的天主教联盟,表面反对新教,其实阴谋推翻国王亨利三世。
[2] 即伯利恒,克拉默西的郊区。——罗曼·罗兰原注
[3] 马塔摩是西班牙喜剧中的人物,时时刻刻夸耀自己杀死摩尔人的功劳。
二月底
驴子吃完了草场上的草,就说草场用不着再看守了,又去吃(我的意思是说又去看守)另外一个邻近的草场。今天早上,内韦尔公爵的保安队开走了。看起来真叫人高兴,一个个胖得像肥猪那样。我真为我们的伙食自负,我们分别了,口里说着好话,真话却在心里。他们彬彬有礼地说了一千遍他们的心愿,祝我们的麦子长得好,祝我们的葡萄田别冻坏。
“好好干吧,大叔,”住在我家里的军士菲亚克·博拉克对我说,(这是他对我的称呼,而这也不是白赚来的,俗话说得好:“喂饱了我的肚肚,就是我的叔叔。”)“不要省力气,葡萄藤要多修剪。到了圣马丁节[1],我们又回来喝酒……”
好孩子,总是随时准备帮助一个在饭桌上和酒壶打交道的老实人!
他们一走,大家都觉得轻快。邻居们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自己的秘密酒窖。那些人前几天还面有菜色,饿得只是呻吟,仿佛肚子里有一只饿狼,现在才把藏在粮库的草堆下,或是酿酒坊的地窖里的食物拿出来喂饱它。没有一个人是笨伯,大家都一面叫苦,说自己什么也没有了,一面把最好的酒藏到别的地方。我呢(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的客人菲亚克·博拉克刚走(我把他一直送出了犹德郊区),我一摸头,忽然想起还忘了一小桶夏布利白酒,在马厩的草堆里暖着呢。我很遗憾,你们可以想到;但是事情既然已经错了,也就算了,并且错得很巧,应该将错就错。我也很会将就。博拉克,我的侄子,啊!你的损失太大了!多好的仙酒,多香的气味!……但是你也不会吃亏,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你也不会吃亏!我这是为你的健康干杯!
大家都去串门子,从左邻串到右舍。大家都把自己在地窖里找到的东西拿出来给人瞧;并且眨眨眼睛,表示好兆头,互相庆贺好运道。人们也谈到损失和危害(太太们和她们受到的危害)。邻人的损失使自己开心,仿佛减轻了自己的不幸。大家都打听万桑·普吕维约的老婆身体如何。每次军队从城里经过之后,机会真巧!这位骁勇善战的高卢娘儿肚子便大起来,总得把裤带放宽。大家都给万桑这位父亲恭喜,羡慕他精力过人,繁殖迅速,大家都比不上他;我也亲切地开了个玩笑,并无恶意地拍了拍这个走好运的坏家伙的大肚皮,说别人家的肚子都空着的时候,只有他家的肚子还是实实的。这个玩笑很快就传开了,当然大家都笑了起来,不过都很有分寸,笑得低声细气。但普吕维约却把我们的恭维当作恶意,并且叫我顶好还是去看住自己的老婆。我回答说,关于我家那口子,我的运气还好,可以放心蒙起头去睡大觉,不用怕别人来抢走我的活宝。关于这点,大家都一致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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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荤的日子到了。虽然酒肉不够,也不能辜负节日。这和全城的名声、我们的名声,都有关系。要是在狂欢节[2]我们没有吃大酒大肉,克拉默西怎么算得上是以小香肠出名的光荣城呢?人们听见锅里煎东西的声音;一股油香弥漫空中,充塞街头。翻煎饼!抛起来,抛高些,为了我的格洛蒂!……
一阵“咚咚”的鼓声,一阵“佛律佛律”的笛声。笑声,叫声……这是犹德的筏夫[3]坐车到古罗马坡游行来了。
走在前头的是音乐队和斧钺手,他们用化装的大鼻子在人群中开路。喇叭式鼻子,长矛式鼻子,猎号式鼻子,吹管式鼻子,长满了芒刺、好像带壳栗子似的鼻子,鼻尖上竖着小鸟的鼻子。他们乱推看热闹的人,乱摸少女的短裙,吓得少女们尖声怪叫。但在鼻子大王面前,一切都得回避,躲开,鼻子大王好像撞墙车一般冲来,又像大炮似的,在炮架上转动他的鼻子。
接着是吃鱼大王四旬斋的大车。车上有形形色色的脸孔,苍白的,发青的,瘦得露骨的,修道士似的,愁眉苦脸的,在风帽下发抖的,或者戴着鱼头的。多少鱼啊!这个人每只手拿着一条鲈鱼或一条鲤鱼;那个人挥舞着炙鱼叉上的一串白杨鱼;第三个人在耍竹签鱼,鱼嘴里吐出一条青鱼,鱼肚子用锯子剖开,里面满是小鱼。我看饱了,消化不了……还有一些人张开了大嘴,把手指伸进去,想把嘴张得更大一点,把挤不进去的鸡蛋拼命往咽喉里塞,塞得喘不过气来(喝口酒吧!)。在车子高头,左边,右边,都有些带着猫头鹰面具,穿着教士道袍的渔夫在钓鱼,他们用钓竿末端的糖果引诱着孩子,顽童们高兴得像小羊般直跳,嘴朝着天,想在空中逮住那些冰糖杏仁或者巧克力糖,嚼吧,嚼吧,逮到就嚼吧!后面,一个扮成魔鬼的人穿着厨师的衣服在跳舞;他舞动一口锅和一把勺,把一勺一勺的杂烩送到六个地狱里的罪人嘴里,罪人都光着脚,戴着棉布帽子,扮着鬼脸,站成一行,头上架着一把梯子。
瞧,后面来了优胜大队,这一天的主角。在火腿堆成的宝座上,熏舌头搭成的宝盖下,出现了香肠皇后,头上戴着大腊肠做成的皇冠,颈上装饰着一串小腊肠做成的项圈,她调情似的用手指玩弄着小腊肠;护送她的卫队都化装成白灌肠和黑灌肠,这些克拉默西的小香肠,在香肠上校的领导之下,比赛时获得了优胜。他们全副武装,拿着炙rou棍和插油针,神气十足,满脸油亮。我也喜欢这些威风十足的人,他们的肚子像个罐子,或者身体像硬壳的夹肉面包,他们好像三贤王[4]一样,有的捧着一个猪头,有的拿着一瓶黑葡萄酒,有的拿着第戎的芥末酱。在铜管、铙钹、漏勺和油盆的交响乐声中,在群众的嘲笑下,在驴子背上,来了王八大王,我们的朋友普吕维约。万桑,正是他,他当选了。他背朝前、脸朝后地坐着,头上扎着高高的头巾,手上拿着一个高杯子,在听他的卫队讲话,这些撑木排的人,扮成长了角的魔鬼[5],肩上背着渔钩或者钓竿,清清楚楚、坦坦白白、毫无忌讳地,用人人都懂的法文,畅谈着万桑家的艳史和他的光荣。万桑也识时务,没有贸然表示得意;他也不在乎,只管喝他的酒,他又灌了一大口;但当他经过一个走同样好运的名人门口时,就举起杯来叫道:“啊嘿,好同行,为你的健康喝一杯!”
最后,在游行队伍的末尾,来了美丽的春天皇后。这是一个娇嫩的少女,脸色粉红,带着笑容,前额润滑,长着金黄的卷发,戴着黄色的莲馨花冠,乳房圆圆,周围交叉地挂着花环,都是从灌木丛中、榛子树上采下来的小绿花。她腰间有一个装得满满的、叮叮当当响的钱包,手里有一个花篮,她在唱歌,淡淡的眉毛竖起,浅蓝的眼睛睁开,嘴巴张得像个圆圈,嘴唇薄得像把尖刀,她用微弱的声音,歌唱那不久就要回来的燕子。在她旁边,在一辆四头大白牛拉着的车子上,有一群青春妙龄的姑娘,这些美丽的顽皮女郎,身段又优美又丰满,还有些情窦初开的少女,像嫩绿的灌木一样到处生长。她们每个人都缺少一块好肉,否则可以填满饿狼的饥肠……这些可爱的丑姑娘!她们或者提着临时的鸟笼,或者从春天皇后的篮子里取出一些东西来,散给看得发呆的观众:有蛋糕,有吓唬人的玩意儿,有包着帽子和裙子的纸包,有杏仁糖,有算命的纸牌,有调情的诗句——也许还有绿帽子。
到了钟楼附近,市场坡子下面,少女们都跳下车来,在广场上,拉着律师事务所的实习生或者店铺的伙计跳舞。而狂欢节、四旬斋和王八大王的队伍却还继续前进,每走二十步就停下来,为了把他们所知道的真理告诉别人,或者去酒杯里寻找真理……
喝吧!喝吧!喝吧!
我们分别能不喝吗?
不能!
勃艮第人不那么笨,
分别之前不喝一阵!
* * *
但是酒灌得太多,舌头也变累赘了,兴致也不那么高了。我让我的朋友万桑和他的卫队在一家酒店的阴处休息。日子太好,不能关在笼子里。还是到野外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吧!
我的老朋友夏麻衣管堂神甫坐着一辆驴车,从他的村子里来赴圣马丁教堂总司铎的宴会,他请我陪他走一段路。我就带着格洛蒂,上了小车。这匹小母驴,给它一鞭!……它是这样小,我建议把它也拉上车来,放在格洛蒂和我中间……洁白的大路向前伸展。老太阳在打瞌睡,他自己在他的炉边烤火,我们却没有晒热,驴子也打瞌睡了,并且站住来想心事。神甫恼火了,用土蜂嗡嗡响一般的粗嗓子喊它:
“马德龙!”
驴子吓了一跳,提起瘦腿乱走,在辙道中间左右摇摆,但又重新打住,继续沉思默想,好像没听见我们的咒骂:
“啊!该死的,要不是你背上有十字架的记号,”夏麻衣用手杖的末端刺着驴子的屁股骂道,“我真要拿棍子打断你的背脊!”
为了休息一下,我们就在大路转弯处的头一家客店停了下来,路是通到粉白的阿尔木村去的,村子在明净的水上凝视着自己的纤巧的影子。在附近的田野中央,得意扬扬地直立着一棵大胡桃树,它黑黑的枝丫和光光的躯干,一直插入粉白的天空,在它周围,有一群女孩子在跳舞。跳舞去吧!……她们是给多嘴的喜鹊送狂欢节的油煎饼来啦。
“瞧,格洛蒂,瞧喜鹊穿了白背心,身子伸在巢外,就在高头,就在高头,它在往下瞧!这只爱看热闹的鸟!为了不让任何东西逃过它的小眼睛和它的长舌头,它盖房子既不要门,也不要窗,就在树枝顶上,什么风都吹得进去!它冻坏了,淋湿了,那有什么关系?它什么全看得见。它今天不高兴,神气好像在说:‘我才不稀罕你们的礼物哩!乡下佬,把它们带走!你们以为要是我想吃油煎饼,我不会到你们家里拿去吗?吃人家给你吃的东西,多没趣味。我只爱吃我偷来的东西。’”
“那么,爷爷,为什么人家给它的油煎饼上还有丝带呢!为什么要给这个小偷送礼拜节?”
“因为,在这个年头,你要晓得,向坏人讨好不会吃亏,得罪他们可要倒霉。”
“啊,哥拉·泼泥翁,你给了她多么好的教训呀!”夏麻衣管堂神甫责骂我。
“我没有对她说这是好事,我只告诉她这是每个人都做的事,你,管堂神甫,就是头一个。你只管生气吧。当你要对付一个这样的女信徒,她什么全看见,什么全知道,她鼻子到处钻,嘴里装满了坏话,好比一个垃圾箱,为了要她住口,你敢说你不用油煎饼来堵住她的嘴!”
“啊!上帝,要是油煎饼能顶事就好了!”管堂神甫叫了起来。
“我污蔑了喜鹊,它还比女人好得多。至少它的舌头有时还有点用。”
“有什么用呀,爷爷?”
“狼来了的时候,它会叫……”
啊,瞧,话还没有说完,喜鹊就叫起来了。它又咒又骂,拍拍翅膀,飞了起来,不知道它破口而出的臭话骂的是阿尔木村的什么人、什么东西。在树林边边上,它的长有羽毛的伙伴,松鸦夏洛,乌鸦哥拉,也用同样尖锐而激动的声音遥相呼应。人们都笑起来,叫起来:“狼来了!”没有人肯相信。但是人们并不因为不信就不去看看(相信固然是好,看见岂不更妙)……看见了什么呢?……我的天老爷!一伙带着武器的人跑上山坡来了。我们认识他们。就是那些流氓,韦泽累的匪帮,他们知道我们城里没有了保安队,满以为这一下可以出其不意地在窝里逮着喜鹊了(但不是刚才叫的那一只)!……
我请你相信,我们绝不会待在那里,瞧着他们!每个人都叫:赶快逃命!大家你推我挤,拼命奔跑,只恨爷娘少生了两条腿,在路上,在田里,有人肚子扑地,有人仰面朝天。我们三个人都赶快跳上了驴车。马德龙也似乎懂得,立刻像一支箭似的飞奔,夏麻衣管堂神甫拼命用鞭子抽它,他一惊慌,就忘了对背上有十字架记号的驴子应有的尊敬。我们的驴车在高声喊叫的人潮中,左摇右摆地前进,我们满身灰尘,得意扬扬地第一个跑到了克拉默西,后面紧跟着别的逃难人。我们不停地飞跑,车子蹦蹦地跳,马德龙脚不沾地,神甫的鞭子不停地抽,我们穿过了贝扬郊区,口里叫道:
“敌人来了!”
最初,人家看见我们过去,还在笑呢。但是他们不久就明白了。立刻就像在一个蚂蚁窝里,有人刚用棍子搅了一下。每个人都乱奔乱跑,出去,进来,又出去。男人拿起武器,女人打起包袱,东西堆在篮子里,车子里;郊区的居民也抛弃了家园,退潮似的涌进城来避难;那些撑木排的人还没脱下游行的衣服和面具,就带着头上的角、手上的爪子、大大的肚子,有化装做巨人卡冈都亚的,有化装做魔鬼贝泽步特的,都拿着铁钩、渔叉做武器,跑到城墙上去。结果当韦泽累的先头部队兵临城下的时候,吊桥已经挂起,护城河那边只剩下几个没有什么可以损失,因此也不急着抢救的穷光蛋,还有给卫队忘记了的王八大王,我们的朋友万桑,他连咽喉都塞满了,醉得像诺亚一样[6],正抓住马的尾巴,坐在马背上,鼾声如雷。
这一下就可以看出法国人和敌人打仗的优越性了。别的笨蛋,德国人、瑞士人,或者英国人,只会动手,不会动脑,要到圣诞节才理解人家在万圣节对他们说过的话,他们真以为我们是在开玩笑;而我甚至不敢让可怜的普吕维约的一小块皮落在他们手里。但在我们法国人之间,说话说一半就全明白了:不管哪里来的人,洛林或是土伦,香巴涅人或是布列塔尼人,博塞的傻瓜,博纳的笨伯,或是韦泽累的兔崽子,大家尽管在打呀,杀呀,但只要是一个快活的法国人,笑的机会绝不错过……一看见我们的西累纳[7],整个敌人的阵营都笑起来了,口和鼻子,喉咙和下巴,心和肚子,一起发笑。啊,用圣里果伯的名义起誓,看见他们发笑,我们也都沿着城墙,笑得要死。然后,我们隔着护城河对骂,骂得非常俏皮,像阿亚[8]和特洛伊人赫克托那样。但是我们骂得还更温和油滑,我本来想记下来,可惜时间来不及;不过我将来总要记到我的本子里去(耐心等一等吧!),十二年来,我把我在这个眼泪之谷的旅途中所听到的、所说过的和所谈到的最滑稽的、最粗野的、最下流的话都收集了起来(要是它们遗失了,那才可惜呢)。只要一想到这些话,我的肚子就要笑痛;我刚才写的时候,还在纸上掉了一大滴墨水。
* * *
我们叫骂之后,应该有所行动(动口之后动手,换种活动也会使人得到休息)。但他们和我们都不坚持要打。他们的袭击没有成功,我们已经进入安全区:他们也没有一点爬城墙的欲望,太危险了,会摔断骨头的。但是无论如何,总得做点什么,不管什么都好。他们就点着火药,燃放鞭炮,嗯!瞧!你要多少就有多少!不过谁也不受损失,只有麻雀遭殃。我们背靠着墙,太平无事地坐在矮墙脚下,等他们的子弹飞过去了,再开我们的枪,但是并不瞄准(不应该太暴露自己)。我们也不冒险去看他们,除了听见他们的俘虏叫痛的时候:俘虏大约有十二个,都是贝扬的男子或妇女,他们站成一行,不是面朝城墙,而是背朝城墙,敌人在打他们的屁股给我们看。他们还没挨打就先叫痛,其实痛苦并不太大。我们为了报复,就隐蔽在墙垛后面,用长矛的尖头插着火腿、香肠、猪血灌肠,伸到墙外晃来晃去。我们听见围城的人愤怒和贪馋的喊声,非常开心;为了不放过一点一滴开心的机会(若要引人发笑,啃骨头就要一直啃到骨髓!),到了夜晚,我们还在露天的斜坡上,在屏风似的城墙后面,大摆酒席;我们吃得非常热闹,唱歌,碰杯,为狂欢节而痛饮。这一下他们差不多要气爆肚皮。但是白天过得还不算野蛮,没有太大的损伤。只是我们这边有一个普索的胖格诺,喝得太多,想在城墙上走走,手里还拿着酒杯,要向他们示威,却给他们一枪把脑袋和酒杯都打得粉碎。我们这边也打断他们一两条胳臂或大腿,表示礼尚往来。但是我们的好脾气并没有变坏。大家都知道,没有哪一个节日能不打破几个瓶子的。
夏麻衣等到夜了要出城回去。我们对他说也无用:
“朋友,你冒的危险太大了。还是等到事完了再走吧。上帝会照管你的教民的。”
他回答说:
“我无论如何都要和我的教民在一起。我是上帝的胳臂;如果缺了我,上帝就要残废。我敢发誓,在我的教区里,上帝是不会残废的。”
“我相信,我相信,”我说,“你已经证明过了,当新教徒包围你的教区时,你用一块小石头就打伤了他们的队长泼皮法齐。”
“他吓了一跳,”他说,“这个假信教的!我也吓了一跳。我是一个好人,不喜欢看见人流血。这叫人恶心。但是和疯子在一起的时候,鬼才晓得你的身体起了什么变化。人都变成狼了。”
我说:
“这倒是真的,人一成群,就连常识都没有了。一百个聪明人等于一个傻子,一百只羊等于一只狼……但是关于这点,神甫,告诉我,你是怎样调和这两种矛盾的道德的——一个人扪心自问的时候,他要和平,也要同别人和平相处,而一群人,一些国家,却把打仗和犯罪当作美德?这两种道德哪一种是从上帝那儿来的?”
“问得好,问得对!……两种都是。因为一切都是从上帝那儿来的。”
“那么,上帝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了。但我相信他是知道的,只是无能为力。假如他只要对付一个个孤零零的人,那倒简单:他很容易使人服从。但是人一成群,上帝也没奈何。一个人能拿大家怎么办?于是他就把人交给大地,人的母亲,大地却把它吃肉的本性输送到人心里去了……你还记得我们那儿的传说:有些人在某些日子是狼,过些日子又披上了人皮。我们的传说比你的祷告书还更有学问,我的神甫。每个人一到国家里又披上了他的狼皮。而国家、国王、他们的大臣,尽管穿着看羊人的衣服,这些骗子尽管说他们是伟大的牧羊人[9]的老表。其实他们都是大山猫、老公牛,他们的嘴和肚子都是没有什么东西填得满的。为什么?因为我们喂不饱无边饥饿的大地。”
“你说得离题太远了,不信教的人。”夏麻衣说,“狼也是从上帝那儿来的,像别的东西一样。上帝做什么事都是为我们好。你难道没听说过:就是耶稣自己造了狼来保护圣母玛利亚的小花园里长的白菜,怕它给大山羊、小山羊吃掉?耶稣做得对。别再争论啦。我们老是埋怨强者。但是,我的朋友,要是弱者做了国王,那还会更糟哩。所以结论是:一切都好,狼也罢,羊也罢;羊需要狼保护;狼也需要羊:因为狼总得吃东西啊……谈到这里,我的哥拉,我要保护我的白菜去了。”
他把道袍往上一束,短手杖往手里一拿,就在星月无光的夜里走了,走前激动地把马德龙交托给我。
往后几天可没那么高兴。我们头天晚上没有算计,贪吃,爱闹,糊糊涂涂吃得太多。粮食已经消耗了不少。不得不束紧裤带;我们真束紧了。但是大家还在虚张声势。猪血肠子吃完了,又另外做了几种:塞糠的肠子,用柏油涂绳子冒充肠子,插在渔叉上面,还在敌人面前耀武扬威。不料这些坏蛋识破了这条诡计。一颗子弹打断了一根肠子,打得正在当中。那时谁笑得更厉害呢?当然不是我们。为了要致我们的死命,这些强盗看见我们从城墙高头向河里钓鱼,就在上下游的水闸那儿放下一些大渔网来拦路打劫。我们的总司铎徒然责备这些坏基督徒不该老让我们吃素。但是没有鱼吃,也只好靠我们自己肚子里的脂肪过日子。
当然,我们可以向内韦尔公爵求救。但是不瞒你说,我们并不急着想再接待他的部队。敌人在城外比朋友在城里对我们的破费还要少些。因此,只要可以不麻烦他们,大家就不开口;这是最好的办法。此外,敌人那一方面也很小心不去惊动他们。大家宁愿双方和解,不愿要第三者参与。大家就不急不忙地开了谈判。同时,双方过的生活都很安分守己,睡得早,起得迟,整天玩球,玩塞子戏[10],与其说是饿得打呵欠,不如说是无聊得打呵欠,睡得这样多,这样好,我们饿着肚皮反倒长胖了。
大家尽可能地少动。但要孩子们也不动却很困难。这些小鬼总是跑呀,叫呀,笑呀,闹个不休,不断地冒险,爬上城墙,向围城的人伸舌头,扔石头;孩子们也有一支炮队,他们的大炮是木管做的唧筒,带子做的弹弓,有叉头的木棍……在人堆里啪的一下打着这个,一下打着那个!……我们的小猴子又笑又叫;而挨了打的人却气极了,发誓要宰掉他们,并且向我们喊叫,说第一个在城墙上露面的顽童一定要挨一枪。我们答应好好看住他们,但是我们尽管扯他们的耳朵,大声恐吓他们,只要一下没有抓紧,他们就溜掉了。最危险的(我现在想起来还发抖)是在一个傍晚,我突然听见一声叫喊:那是格洛蒂(不可能!谁会想到是她!),这个不声不响、阳奉阴违的小东西,啊!这个死丫头,我的好宝贝!……她刚从斜坡上掉进护城壕里去了……好上帝!我真想给她一顿鞭子!……我只一下就跳上了城墙。我们大家都弯着腰,瞧着……敌人如果要把我们当作射击目标,这个机会真是再好没有;但是他们也像我们一样,正在看着壕沟里的小乖乖,她(感谢圣母玛利亚!)像只柔软的小猫似的滚了下去,没有受惊,反而坐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抬起头来望着两边的脸孔,对他们微微一笑,并且摘起花儿来。大家也对她笑了。敌人的指挥官腊尼大人不许任何人伤害这个孩子,这位好人甚至把他自己的杏仁糖盒子抛给她了。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格洛蒂身上,玛玎(女人真难教养)为了要救她的小羊,也沿着斜坡直奔下来,她连跑兼溜带滚,裙子一直卷到脖子上,骄傲地让围城的人都看见了她的东半球、西半球、天空的四个方位和在天上发光的月亮。她的成功真是辉煌。她一点也不害怕,抱起格洛蒂就吻,并且掴了她一巴掌。
一个高大的兵士被她引诱得兴奋起来,也不听队长的话,就跳下护城壕,一直向她跑去。她等待着。我们从城堡里扔了一把扫帚给她。她一把接住,就勇敢地向敌人走去,左一棍,右一把,“巴里巴达”,这位风流汉子吃不消,嘟!呼!他拔腿就逃,吓,赶快鸣金收兵!在敌人和我们的笑声中,我们用绳子把凯旋的女英雄和那小顽童拉上来;我骄傲得像只孔雀,用劲拉起我那勇敢的小娘儿,她又一次把她的月亮展示给敌人看。
谈判还拖了一个星期(一切机会都好聊天)。内韦尔公爵快要来到的假消息,到底使我们达成了协议:总而言之,取得和解还算便宜。我们答应了韦泽累人,下次收获的葡萄给他们十分之一。把现在还没有的,或者将来会有的东西,答应给别人有什么关系……也许将来没有呢;管它怎么样,水总要流过桥底下,酒总要流到我们的肚子里。
因此我们双方都很满意,他们当然更加满意。但是一波乍平,一波又起。恰巧就在订条约的夜里,天上出现了一个奇迹。大约十点钟的时候,奇迹从桑贝尔山后面出来了,它原来蜷缩在那里,现在滑过草原似的星空,向着圣彼得·杜·蒙前进,像条长蛇一般,伸得越来越长。它仿佛是把宝剑,剑尖是个火把,带着冒烟的火舌。剑柄被一只手拿着,五个手指头上都有一个张嘴吼叫的人头。人们看得出来,食指上是个头发随风飞舞的女人头。剑的宽度,在剑柄那儿有二十三四公分,在尖端有七八里涅[11];在中段有两英寸三里涅,丝毫不差。它的颜色是血红的、淡紫的,好像腰身上一个发肿的伤口。我们都抬起头来,望着天,张着嘴;大家都听见牙齿打战的声音。我们两边都猜这个预兆针对着哪一边。而我们确信是针对他们。但是大家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只有我是例外。我一点也不怕。应该说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九点钟就睡了。我睡觉是遵照历书的指示:因为这是规定吃药的日子;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历书指示什么,我总是遵命照办,毫不反辩:因为这是上天的金科玉律。但是人家既然一五一十都对我讲了,这也就像我自己看见了一样。我就记了下来。
* * *
和约签订之后,敌人和朋友,都欢聚一堂,举行盛大的宴会。好像到了四旬斋的第三个星期四[12],破了斋戒,大家痛痛快快地吃一顿。邻近的村庄,为了庆祝我们的解放,也来了很多食物和食客。这是一个好日子。沿着城墙摆起了酒席。吃的菜里面有三只烤野猪,肚子里塞满了五香杂碎、鹭鸶肝丁和用落叶松枝熏过的火腿;有大蒜桂香冷兔肉酱和冷猪肉酱;小香肠和千层肚;竹签鱼和蜗牛;牛肚,酒酿黑兔,还没尝到,闻到就先使你醉了;还有落口消融的卤小牛头;大盘的烫口的胡椒炸虾;为了要润喉咙,你可以吃点像醋拌冬葱之类的生菜,喝点夏波特、芒德尔、沃菲尤的土产名酒;要甜品有新鲜的、凝成颗粒的奶油,碰到舌头和上颚就溶化了;还有一种酥松的饼干,像海绵一般,一下就可以吸干一杯酒。
只要有好东西吃,我们谁也不肯放过。感谢上帝,他使我们在这样小的空间,在我们的胃囊里,能堆下这么多瓶酒和这么多盘菜。特别精彩的是韦泽累人随军带来的、韦泽累圣马丁教堂的短耳修士(据说这位大观察家第一个注意到驴子不竖起尾巴就不会叫)和我们的修士(我不说他是头蠢驴)堂·恩纳坎的喝酒比赛,我们这位自认为他一定是鲤鱼或竹签鱼投胎,头世喝水喝得太多,所以现在这样喜欢酒,不喜欢水。总而言之,当我们离开饭桌的时候,韦泽累人也好,克拉默西人也好,大家都比刚上桌喝汤时更加互相钦佩了:只有在吃的时候才能知道一个人的真本领。谁喜欢好东西,我就喜欢谁:他也就是好勃艮第人。
最后,为了使我们的协商圆满结束,当我们正在消化晚餐的时候,出现了内韦尔公爵派来保护我们的救兵。我们哈哈大笑;两边都很有礼貌地请他们回去。他们不敢坚持,非常窘地走了,好像给羊赶走的狗一样。而我们却互相拥抱着说:
“我们鹬蚌相争,却让我们的保护人得利,真是愚蠢!即使我们没有敌人,天呀!他们也会制造几个,好来保护我们。多谢多谢!上帝,把我们从我们的救命人那儿救出来吧!我们以后会自己救自己啦。倒霉的绵羊!如果只要防备狼,我们还能自卫。但是谁来保护我们,使我们不受牧羊人的掠夺呢?”
* * *
[1] 圣马丁节,11月11日。
[2] 天主教规定,在复活节前四十六天不吃荤油,叫作四旬斋。四旬斋前三天是狂欢节,人们吃大酒大肉,并且化装游行。
[3] 犹德是伯利恒郊区的别名,克拉默西的“筏夫”住在犹德。“罗马”是克拉默西上城的名字,因为从渤洪郊区上圣马丁教堂广场的坡子叫古罗马坡,所以上城也叫罗马。——罗曼·罗兰原注
[4] 《新约·马太福音》上说,古代东方三个占星家根据天上的星象,到伯利恒来找救世主,找到了新生的耶稣基督,并且向他礼拜,这三个人叫三贤王。
[5] 长角的人,等于中国戴绿帽子的人。
[6] 《圣经》上说,诺亚种了葡萄,喝了酒,醉倒在地上。
[7] 西累纳,希腊神话中腓尼基的水神,长着马耳朵、马蹄和马尾。后来人们把它画成一个古怪的老头子,醉醺醺的,骑着一头驴子。
[8] 阿亚,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希腊英雄,他和特洛伊的王子赫克托单独作战,两人整整打了一天。
[9] 指耶稣基督。
[10] 塞子戏,用球撞倒塞子的游戏。
[11] 里涅,一英寸的十二分之一。
[12] 四旬斋过了一半,法国人狂欢痛饮,像过狂欢节一样。
[book_title]三 布雷夫的管堂神甫
四月初
路上的不速之客一撤退,我就决定不再耽搁,立刻到夏麻衣的村子里去看看他。我倒不担心他会怎么样了。这个魁伟的汉子会保护自己的!不过,亲眼看见离得远的朋友到底更放心点……此外,我的腿也该活动活动啦。
我没有说什么就走了,我轻轻地吹着口哨,顺着河岸走,河沿着山脚流,山上植满了树。在小小的新叶上,滴着一阵甘雨的小小的水珠,这是春天的眼泪,小雨一会儿停,一会儿又悄悄地下起来。在大树上,一只松鼠在叫春。在草地上,鹅在嘎呀嘎呀地叫。八哥放大了喉咙拼命唱,一只小小的诱鸟也在唱它的“滴滴碧”……
在路上,我决定耽搁一下,去多纳西找另外一个朋友,公证人帕亚先生:我们三个也像美丽、快乐、温雅三女神一样,缺一不全。我在帕亚的事务所里找到了他,他正在文件簿上瞎写着天气如何,他做过什么梦,和他对政治的看法。在他身边,和一本《法律论》[1]摆在一起的,是一本打开着的《诺斯特腊达缪斯的预言》[2]。一个人一辈子都关在屋子里,精神更想逃出樊笼,飞到梦想的平原和记忆的丛林中去;因为没有力量指挥地球,他就想要预知世界上将要发生的事情。有人说,一切都是注定了的:我也相信,但是我得承认,我读《百年预言》,从没有预知过未来,除非是未来已经变成了现实。
一看见我,好帕亚就笑逐颜开;屋子里从上到下都震荡着我们的笑声。我一见他也很开心,这个大肚皮的小个子,满脸麻子,脸颊鼓起,鼻子通红,眼皮起皱,眼睛又灵活又狡猾,神气老是不满,怨天尤人,其实心里非常快活,老是取笑,比我还要滑稽得多。他最高兴的是板着脸孔,给你说一句俏皮的双关话。当他一本正经,坐在饭桌前,拿着一瓶酒,一面请求酒神和笑神保佑他,一面哼着小调的时候,那样子也煞是好看。有我在一起,他非常满意,他用又粗又胖的手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像他的人一样伶俐,用起工具来巧妙得不得了,锉呀,切呀,接呀,削呀。他家里的一切都是自己做的;一切都不美观,但是一切都出自他的手;美观不美观,这都是他的缩影。
他还没有改变他的老脾气,埋怨这个,埋怨那个;我呢,由于喜欢作对,却觉得这个也好,那个也对。他是悲观博士,我是乐天先生:这就是我们争论不休的老玩意儿。他怨他的主顾;的确应该承认,他们不太热心还他的账:因为有些账算起来已经有三十五年之久;虽然这和他的利益有关,他并不急着要人家还债。另外有些人即使还账也要碰运气,当他们想起来了,就付一点实物:一篮鸡蛋,一对小鸡。这是惯例;要是讨钱就得罪人了。他埋怨着,但是也就这样算了;我相信若是他处在他们的地位,也会同样做的。
幸亏他的财产已经够他用的了。一笔相当丰富的财产还会生息。他所需要的又不多。一个老单身汉;并不追求女人;至于爱吃爱喝,我们的大自然里应有尽有,田地里生产的可以摆成酒席,我们的葡萄田、果子园、养鱼池、养兔场都储备着丰富的食物。他最大的开支是买旧书,他只肯远远地拿着书给人看(因为这个家伙不肯借书给人);还有一笔大开支是花在他的癖好上面。他喜欢用新从荷兰运来的望远镜观察(变幻无穷的)月亮。他在顶楼里,屋顶上,烟囱中间,搭了一个摇摇晃晃的平台,从平台上他认真地观察着运转的星象;他努力想看懂我们命运的天书,虽然什么也没有看明白。他喜欢相信天命,尽管他自己并不相信。这点我了解他:人喜欢从窗口看穿过天空的星星,正如看街上走过的姑娘一样;人家给她们编上几段奇遇,几件艳事,一本小说,管它真的假的,反正这很有趣。
我们讨论了很久,讨论奇迹,讨论星期三夜里在天空挥舞的血红的火剑。各人都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解释那个奇迹;当然各人也都口沫横飞地[3]坚持:只有自己的解释是正确的。但到最后我们才发现:他和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因为那天晚上,我的占星家恰巧也在他的望远镜前打了一个瞌睡。当人发现不止自己一个是傻瓜的时候,也就不再争执。我们都很乐天知命。
我们一同走了出去,决定了不把奇迹的真相坦白告诉管堂神甫。我们走过田野,仔细看看新发的幼芽,剪成圆锥形的、玫瑰色的矮树丛,筑巢的小鸟,和一只在平原上空的苍鹰,它像轮子一般,在天上团团转。我们笑着谈起从前和夏麻衣开过的一个玩笑。帕亚和我辛辛苦苦地花了几个月的工夫,教会了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大八哥唱一支新教的歌子。然后我们把它放到管堂神甫的花园里去。它在那儿真是得其所哉,变成了村子里其他八哥的音乐教师。夏麻衣在念经的时候给它们的合唱吵烦了,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咒骂起来,以为是魔鬼被放到他的园子里来了,他就念咒赶鬼,而且埋伏在百叶窗后,愤怒地用火枪打死了这只恶魔。他却不是完全上了当。因为打死了这个恶魔,他就把它吃掉了。
* * *
我们边走边聊,就到了布雷夫。
布雷夫好像在睡觉。路上的房屋打开了大门,仿佛在春天的阳光中,在过路人的面前,打着呵欠。没有看见人的脸孔,只在沟边看见一个小鬼的屁股,正在纳凉、撒尿。帕亚和我臂膀挽着臂膀,亲密地谈着天,我们沿着一条撒满了禾草和牛粪的道路走向乡镇中心,走着走着隐隐听见一阵仿佛被激怒了的蜜蜂的嗡嗡声。我们走到教堂的广场前,才发现那里挤满了指手画脚、高谈阔论、叽叽喳喳的人群。在他们中间,在管堂神甫的花园半开的大门前面,站着夏麻衣,满脸气得通红,伸出两个拳头,向着他教区的居民大声喊叫。我们竭力想听清楚是什么事;但只听见一片乱哄哄的声音:
“……毛毛虫和小毛虫……金龟子和田老鼠……主啊,请听[4]……”
夏麻衣叫道:
“不去!不去!我不去!”
群众喊道:
“天啊!你是我们的管堂神甫吗?回答我们:是不是?如果你是(你当然是的),那就应该为我们出力啊。”
夏麻衣说:
“无赖!我是为上帝尽力,不是为你们……”
于是又起了一阵骚嚷。夏麻衣为了结束这场争吵,就当着他教民的面把门关起;在铁栅门外面,还看得见他的双手在舞动,一只手习惯地向他的教民洒着祝福的圣水,另一只却给大地带来了雷霆般的诅咒。最后一次在窗前出现了他的圆肚子和方脸孔,他不能在群众的嘘叫声中使人听见自己,气得无可奈何,只好嗤之以鼻。这时,连百叶窗也关起了。叫嚷的人叫累了,广场慢慢空了;我们从这些疏疏落落的看热闹的人后面,到底溜到了夏麻衣门前,敲起门来。
我们敲了很久。这个顽固的家伙怎么也不肯开门。
“喂!神甫先生!……”
我们叫也枉然(我们不让他听出我们的声音,好寻开心):
“夏麻衣先生,你在家吗?”
“见魔鬼去!我不在家。”
因为我们坚持,他就说:
“请你们给我滚蛋!要是你们不肯离开我的大门,狗娘养的,我就要请你们受一次好好的洗礼!”
他把一壶水几乎泼到我们背上。我们叫了起来:
“夏麻衣,要泼也得泼点酒啊!”
一听见这句话,好像奇迹一般,风暴立刻平息了。夏麻衣红得像太阳般的欣喜的脸孔伸了出来:
“好家伙!泼泥翁,帕亚,是你们呀?我几乎做出好看的事来!啊!死促狭鬼!你们为什么不早说?”
我们的好人一步跨四级地跑下楼来。
“进来!进来!上帝保佑的人!哈,让我拥抱你们!好人,看了这么些野人头之后再看见人脸多舒服呀!你们有没有看见他们刚才蹦蹦跳跳做些什么?他们爱跳多久就跳多久,我才不愿动哪。上楼去,我们去喝一杯。你们该走热了。他们居然妄想要我带着圣体[5]出去!天不久就要下雨了:那么好上帝和我不都要淋成落汤鸡了吗?难道我们是来服侍他们的?难道我是一个雇工?把服侍上帝的人当作奴仆!真是混蛋!我是来洗刷他们的灵魂,不是来打扫他们的田地的。”
“喂!”我们问他,“你在胡说八道地讲些什么?哪个魔鬼得罪了你?”
“上楼去,上楼去,”他说,“楼上更舒服。但是首先应该来喝一杯。我累坏了,我喘不过气来!……你们说这酒怎么样?当然这不算太坏的。我的老朋友,你们能够想到 这班畜生居然敢妄想要我从复活节起,每天去给他们祈祷丰年吗?……为什么不从国王节[6]起直到新年为止呢?……而这都只是为了要赶掉金龟子!”
“金龟子!”我们说,“的确你真呆得像金龟子。夏麻衣,你真是在胡说瞎扯。”
“我一点也不胡说瞎扯,”他气得叫起来,“啊!这个,这个我受不了!他们发了疯,把我当作攻击的目标,你们反说我疯了!”
“那么,你就冷静一点说个清楚吧。”
“你们真是要我的命!”他气得满头大汗,边擦边说,“他们麻烦我们,把我和上帝,上帝和我,麻烦了一整天,为了要我们顺着他们的心去干些荒唐的事,而你们却还要我冷静!……你们要晓得(唔!我的确要气闷死了),这些异教徒一点也不关心永生,他们洗涤灵魂的时候并不比洗脚的时候多,却苛求他们的神甫能掌管天晴下雨。我必须能够命令太阳和月亮:‘热一点,下点雨,够了,不要太多,来个温和的、不刺眼的、有云遮蔽的小太阳,来阵微风,但是千万不要下霜,还要浇点水,主啊,这是为了我的葡萄园;停,尿撒够了!现在,我需要一点火……’要依这些混蛋的话,上帝似乎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他在祈祷的鞭策下,就会像园丁的驴子一般转动磨盘,打起水来。还有(这是最妙的!)他们彼此意见又不一致:一个要雨,另外一个却要太阳。瞧,他们把圣徒都攀出来帮忙!那边有三十七个呼风唤雨的。走在前头的是手拿长矛的撒尿大王圣梅达尔。另外一边只有两个:拨开乌云的圣雷蒙和圣迪埃。但来增援的有驱风的圣布累兹,解冻的克里斯托夫,吞雨的瓦累廉,斩雷的奥雷廉,放晴的圣克累尔。天上也起了冲突。这些大人物都在挥动老拳。瞧,圣苏珊、圣海伦和圣斯科拉斯提克正在揪着发髻。连好上帝也不知道帮哪一个圣徒才好。要是上帝都不知道,他的教士能够知道什么呢?可怜的神甫!……总而言之,这不是我的事。我只是在这儿转达祈祷而已。执行不执行要看老板。所以要是这些无赖不把我卷入天上的纠纷的话,我是什么也不会抱怨的(虽然,说老实话,这样崇拜偶像也真令人厌恶……我温和的主耶稣啊,难道你死了也无济于事吗?)。但是(他们发疯了!)他们妄想把我和十字架当作驱邪符,来赶掉侵蚀他们田园的小虫。有一次要赶走仓库里偷谷吃的老鼠,于是排队迎神,念咒驱邪,祈祷圣尼凯兹。那是十二月一个冰冷的日子,地上的雪堆得有背脊那么高:我因此患了腰部神经痛……后来又要赶毛毛虫。于是祈祷圣洁特律德,排队迎神。那是三月的事:正在融雪,忽然下了一阵骤雨,夹着冰雹,我一淋雨嗓子就哑了,从那时起直到现在还在咳嗽……今天又要赶金龟子,又要排队迎神!还一定要我围着他们的菜园走(头上是火热的大太阳,大块乌云好像要产子的苍蝇,雷雨马上就要暴发,我要是去了,回来准得感冒)。并且要我一面唱着圣歌:‘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东西,你们要被驱逐出境,片刻也不能停[7]……’可是被驱逐的可能是我自己哩!……‘你这个浸礼教徒夏麻衣,外号馋鬼,现任管堂神甫。’……不去,不去,不去,多谢多谢!我才不忙着去呢。这种玩笑开得多了,再好也会使人厌倦。请问,应该是我来赶走他们田里的毛虫吗?如果金龟子妨害了他们,那就让他们自己去赶吧,这些懒汉!假如你帮助你自己,上天就会帮助你的。自己束手不动却对神甫说:‘干这个,干那个!’那是太便当了。我只做上帝和我自己喜欢做的事:我要喝酒。我要喝酒。你们也来喝吧……至于他们,让他们包围我好了,要是他们高兴的话!我才不在乎,伙计们,我敢赌咒:他们围住我的房屋,绝不会比我坐在这张安乐椅上的时间更久。让我们来喝酒吧!”
* * *
他喝着,因为气力和口才消耗太多而疲倦了。我们也像他一样,把酒杯举到嘴边,杯底朝天,通过酒杯看着天空和我们的命运,天空和命运似乎都是粉红的、乐观的。有几分钟肃静无声。只有帕亚的舌头在啧啧响,夏麻衣的粗脖子里,酒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夏麻衣一饮而尽,帕亚却慢慢啜着。酒一流到胃里,夏麻衣就发出“哼”声,抬起头来望着天空。帕亚却瞧着他的杯子,从上看到下,从暗处看到亮处,啜着,吸着,用鼻子,用眼睛,和用嘴一样地喝着。我呢,我同时欣赏着饮料和饮酒的人;我的快乐因为他们的快乐,因为观察他们而增加了:又喝又看;这真是胜过王宫的御宴。但我并不因为看就不迅速敏捷地把酒喝干。我们三个步调整齐;没人落后!……但是谁想得到?当我们算账的时候,头一个一口气跑到柜台前的,却是公证人先生。
在酒窖的香露浸润了我们的咽喉,恢复了我们的活力之后,我们的灵魂如花怒放,脸孔也笑逐颜开。我们肘腕倚着打开的窗户,心醉神迷地观赏着田野的新春,愉快的阳光照着纺锤形的、正在吐新叶的白杨,隐藏在山坳里的溶纳河在草原上转来转去,好像一只在和自己尾巴玩耍的小狗,河上升起了捶衣、洗衣和母鸭嘎嘎的回声。夏麻衣一开心,就捏着我们的胳膊说:
“生活多么好啊,尤其是在这个地方!感谢天上的上帝使我们三个都生长在这里!还可能有什么更可爱,更可喜,更感人,更动人,又丰满,又有味,又温柔,又优美的呢?我真快活得要流泪了。简直恨不得一口气把这个世界吞下去!”
我们正点头表示同意,他却突然反过腔调来说:
“但是为什么上天会起这个鬼念头,在这个地方生出这些畜生来?上帝当然有理。他知道他造出来的是什么,应该相信……但是我得承认,我宁愿相信他是搞错了,我宁愿要我的教民到魔鬼那儿去,或者随便去什么地方,秘鲁也好,土耳其也好,我都不管,只要他们不在这里!”
我们对他说:
“夏麻衣,天下的教民都是一样的。这些人也罢,那些人也罢!换些人又有什么用?”
“大概,”夏麻衣接着说,“他们生来不是让我拯救,而是来救我的,因为他们强迫我在世上受苦赎罪。我的老伙伴,同意了吧?没有什么职业比乡下管堂神甫更倒霉的了,他多辛苦才能把神圣的真理装进这些笨伯的硬化了的脑袋里去。我们枉然用福音的精华来喂养他们,要他们的孩子吸收教义:但喂的奶刚进口里,又从鼻子里出来了;这些大饭桶需要更粗糙的粮食;他们有时也模模糊糊地说一声‘福哉’,嘴角边漏出一两句祷告,或者像驴子叫似的唱着晚祷,虽然他们的灵魂又饥又渴,但是嘴里从来没有吐出任何圣言。他们的心和肚子几乎没有接受任何圣教。从前如此,以后还是如此,他们永远是纯粹的教外人。几世纪以来,我们徒然想消灭田里、河里、树林里的精灵和神怪;徒然想吹熄这些地狱里的火焰,为了在黑暗的宇宙里,可以看得见唯一真神的光明,但是我们吹了又吹,甚至吹爆了脸和肺,也扑不灭这些地上的精灵,可恶的迷信,物质的幽灵。橡树的老根,会转的黑石头,仍然是这些鬼类藏身之处。虽然我们已经斩尽杀绝,铲完烧光,除了多少迷信的对象!但是一定还得翻转高卢的每一块泥土、每一块石头,翻转孕育了我们的整个大地,才能消灭附在它身上的魔鬼。即使这样恐怕还是做不到。这个该诅咒的大自然真是无法控制:你砍断它的手足,它又长出翅膀。杀死一个神怪,却又生出十个。在这些野蛮人看来,一切都是天神,一切也是魔鬼。他们相信夜里变狼的巫师,没有头的白马,黑母鸡,人头蛇,家神和魔鸭……那么,请你们告诉我,要对付这些从诺亚方舟里逃出来的没头没腿的怪物,就是圣母玛利亚和虔诚的木匠的善良的儿子[8]又有什么办法!”
帕亚先生回答说:
“伙计,‘有眼看别人,没眼看自己’。你的教民头脑糊涂,这点没有问题。但是你呢,难道你比他们头脑清楚?神甫,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因为你一切都像他们一样。你的圣徒难道比他们的精灵、神仙高明?……有了一个三位一体、一位三体的上帝和圣母还不够,还一定要在你的神庙里摆上一大堆穿裤子和穿裙子的小天神,来代替那些被打烂了的偶像,补充那些空出来的神位。但是这些天神,不,真神上帝啊!他们比不上原来那些。人家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的;他们到处都钻出来,好像蜗牛一样,手工都做得不好,像下等人,又肮脏,又残废,洗得不干不净,遍体鳞伤,满身瘤子,给虫咬过:一个露出一只流血的断臂,或是大腿上发亮的烂疮;另一个卖弄风情,发髻上深深地挨了一刀;这一个摆出散步的姿势,头挟在胳膊下面;那一个扬扬得意,手里摇晃着自己被剥下来的皮,好像拿着一件汗衣。不谈别的,神甫,就谈你自己供奉的圣徒,那位在你教堂里高踞主位的、在柱子顶上苦行修道的圣西蒙吧,他四十年就靠一条腿支持,站在柱子顶上,真像用一只脚站着的鹭鸶!”
夏麻衣跳起来叫道:
“住口!谈别的圣徒还可以!我并不管他们。但是,不信教的人,这一位却是我的,我是在他的教堂里。我的朋友,说话要客气点!”
“那么,撇下你那长脚水鸟儿不谈(因为我是你的客人),请你告诉我:你对科比尼修道院院长的看法如何,他硬说他有一瓶贞女[9]的奶;还有你觉得塞米宰勒先生怎样?他有一天泻肚子,就把圣水和圣骸[10]的粉末当作洗肠药用了!”
“我的看法是,”夏麻衣说,“你自己,你这只刻薄鬼,假若你肚子痛,大概也会这样干的。至于科比尼修道院院长,所有这些修士,为了要抢我们的生意,只要他们做得到,都会开起铺子来出卖大天使的奶、小天使的乳酪、高级天使的黄油。不要谈这些人了!修士和教士,那是狗和猫似的对头。”
“那么,神甫,你不相信这些圣物?”
“我不相信他们的圣物,但是相信我自己的。我有一根圣迪耶特琳的肩骨,可以检验水疱疹病人的小便和面色; 还有圣埃士甫的方顶门骨,能够赶走羊肚子里的魔鬼……请你别笑好吗!新教徒,你还在笑?那么你什么也不相信?我有证明文件(只有瞎子才会怀疑!我去找来),在羊皮纸上签了字的;你就会知道,你就会知道它们不是捏造的。”
“你坐着吧,你坐着吧,别去拿你的证明文件。你自己也不相信,夏麻衣,你的鼻子在翕动……不管什么骨头,不管哪里来的,一根骨头总是一根骨头,崇拜它的人总是崇拜偶像。一切东西都该各在其位:死人就该在坟墓里!我呢,我相信活人,相信现在是大白天,相信我在喝酒讲理——并且讲得非常有理——我相信二加二等于四,地球只是在运转的宇宙中的一个不动的星球;我相信吉·科基伊[11],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从头到尾对你背诵内韦尔的《风俗集》;我也相信点点滴滴地累积了人类的学问和经验的书籍;尤其重要的是,我相信我的理智。自然(不用说)我同样相信圣言。没有一个谨慎的聪明人会怀疑它的。你满意了吗,神甫?”
“不,我不满意,”夏麻衣叫了起来,他当真激怒了,“你是不是加尔文派?相信异端邪说,胆敢乱攀《圣经》,居然教训教堂,还以为(你们这些阴险的家伙!)可以不要管堂神甫?”
这一下轮到帕亚生气了,他抗议说,他不许人家说他是新教徒,他是个好法国人,正统派的天主教徒,但是他也通情达理,既不精神失常,也不手足残缺,中午不戴眼镜一样看得清楚,他叫傻瓜做傻瓜,叫夏麻衣做三位一体或者一位三体的傻瓜(随他自己高兴怎么叫),并且为了崇敬上帝,他崇敬理智,因为理智是上帝发出的最灿烂的光辉。
* * *
说到这里,他们不再说话,喝起酒来,一面噘着嘴,嘟哝着,两个人都把肘腕倚着桌子,转过身去,背对着背。我呢,我却哗啦一声大笑起来。于是他们才发现我这么久什么话也没有说,我自己也直到这时方才发觉。在这以前,我一直忙着瞧他们,听他们,欣赏他们的争论,用眼睛和脸孔模仿他们,低声学他们说话,嘴巴不出声地动着,好像兔子咀嚼白菜一样。但是这两个发了疯的雄辩家竟逼着要我宣布我同意哪一个。我就回答说:
“我两个都同意,再多几个我也同意。不再有什么可以讨论的吧?傻瓜越多,就笑得越厉害,人越笑得厉害,就越聪明……我的伙伴,如果你们要知道你们有多少东西,开始就应该把东西的数目一行一行地写在纸上;然后,再把这些数目加起来。为什么不把你们稀奇古怪的想法都加在一起呢?整个加起来也许就等于真理。如果你想独占真理,真理就要嘲笑你了。幼稚的人,对世界的解释不止一种:因为每种解释都只能说明问题的一面。我拥护你们所有的神,异教徒的也好,基督教的也好,此外,我还特别拥护理智之神。”
听到这些话,他们两个都联合起来反对我,怒气冲冲地叫我做怀疑派、无神论者。
“无神论者!你们要怎么样?还想要我怎么样?你们的一神也好,多神也好,唯一的清规也好,无数的戒律也好,难道还想管到我家里来?让他们来吧!我会接待他们:我什么都接待,因为我是好客的。我非常喜欢好上帝,更喜欢他的圣徒。我爱他们,崇敬他们,会对他们微笑(他们是些好人);他们不会拒绝和我聊聊天的。但是,对你们坦白说,我承认,一个上帝对我是不够的。这有什么办法呢?我贪多……你们却要我节约!我有我的男圣徒、女圣徒,我的仙女和精灵,天上的、地上的、树上的和水上的神仙;我相信理智;也相信疯子,疯子才看得见真理;我还相信巫师。我很喜欢想象悬在空间的地球像个钟摆似的在云霄里来回摆动,我还想摸一摸这座宇宙的大时钟,把它的精密机件拆开又装上。但这并不是说我不喜欢听天堂的蟋蟀和圆眼星星的歌唱,偷看月亮里的樵夫……你们耸肩膀吗?你们是维护秩序的。嗯!秩序当然有它的价值!但它并不是毫无所需,而是要报酬的。秩序是不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做自己所不想做的事。这是挖掉一只眼睛,好让另外一只看得更加清楚。这是砍掉树木,好让大路笔直通过。这样便利倒是便利……但是好上帝!这是多么难看啊!!我是一个老高卢人:我们有许多主子,各有各的法令,大家都是兄弟一般,各人只顾自己。你愿意相信就相信你的,我相不相信,请你让我自便。尊重别人的理智吧。特别是,我的朋友,千万不要冲撞别人的天神!否则,他们会像蒸气似的喷出来,像雨点似的洒下来,天上,地下,头上,脚下,世界都会被他们挤满,好像怀胎母猪的肚子。我可是尊重所有的天神。我还准许你们给我再带几个来。但是你们可别妄想从我这里拿一个回去,我也决不遣散一个;除非这个坏蛋确实过分地辜负了我对他的信任。”
帕亚和神甫都怜悯我,他们问我怎么能在这片混乱之中找到道路。
“我非常容易找到,”我说,“所有的小路我都熟悉,可以随便走来走去。当我一个人穿过森林,从夏木到韦泽累去,你们以为我还需要走大路吗?我闭着眼睛都可以在偷猎者的小路上来来去去;也许我最后一个回到家里,但是无论如何,我带回家的猎物袋总是满满的。袋子里一切都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排列着,各得其所:好上帝在大教堂里,圣徒在他们的小教堂里,仙女在田野间,理智在我的头脑中。他们相互都很了解:各有各的配偶、职务和地盘。他们并不服从一个专制的国王;而是像伯尔尼的先生们和其他的加盟者之间的关系一样,他们组织了联邦。他们有些弱的,有些强的。但是不要太相信这一点!人们有时也需要弱者来反对强者。当然,好上帝比仙女们强。但是他仍然需要小心对付她们。好上帝一个人并不比大家都强。强中更有强中手。吃人的人被人吃。真的。人家总不能使我不想到:至高无上的好上帝,还没有人看见过呢。他在很远、很高的地方,真是高,真是远。像我们的国王陛下一样。大家只认识他的部下,他的总管和助手(这可认识得太清楚了)。但是他自己呢,总待在他的卢浮宫里。今天的好上帝,每个人都祈祷的那一位,就好比孔齐尼大人[12]……不要堵住我的嘴,夏麻衣!好吧,为了不叫你生气,就拿我们的好公爵内韦尔大人来打比方。上天祝福他吧!我是又尊敬他,又爱戴他的。但是在卢浮宫的陛下面前,他就一句话也不说,老老实实地做事了。就这样也好!”
“就这样也好!”帕亚说,“但是事情并不是这样。唉!还差得多呢!‘主人不在面前,仆人原形毕现。’自从我们的国王亨利[13]死后,王国落到妇人手里去了,王爷们都和纺锤,和纺纱的人玩了起来……‘王爷的游戏使他们高兴得忘了一切……’这些盗贼就去大养鱼池里钓鱼,把苏利大人[14]保管的金银财宝和兵工厂保险柜里未来胜利的资本都偷光了。啊!报仇的人快来吧,要他们把吞下去的金子吐出来!并且要叫他们的脑袋分家!”
谈到这点,我们说了些话,为了谨慎起见,还是不记下来的好;因为唱到这支老调,大家的意见都一致了。谈到穿裙子的王爷,穿拖鞋的假信教徒,肥胖的教长,无所事事的修士,我们也唱出了一些变调。但是我应该说:关于这个题目,夏麻衣出口成章就唱出了最漂亮、最出色的歌子。我们的三人合唱继续合着拍子进行,三个人异口同声,主题由甜如蜂蜜的转到苦如胆汁的,由假装信教的转到过分信教的,转到各色狂热的信教徒、加尔文派、天主教徒、头脑简单的人,这些蠢材为了强迫别人接受上帝的爱,以为可以用棍子或短剑,把爱打进或刺进别人的皮肉里去!好上帝又不是驴夫,要用棍子来赶我们走。谁愿意死后进地狱,就让他进地狱好了!难道还一定要他活着的时候受罪,活着也要把他烧死?谢谢上帝,让我们安静点吧!让在我们法国的每个人都活着,每个人也让别人活着!最不信上帝的莫过于基督徒了:因为他要烧死异教徒,而上帝却是为了所有的人活着才死的。再说,最坏的人和最好的人,算起总账来,都不过是两只可怜虫:既不值得骄傲,也不必太残酷;这两只虫很相像,好比两滴水一样。
后来谈累了,我们就唱起歌来,三个声音抑扬顿挫地唱着赞美酒神巴克科斯的圣歌,这是我、帕亚和神甫毫无异议、一致拥护的唯一天神。夏麻衣高声声明:他喜欢这位天神,甚于路德教和加尔文教所有的肮脏修士传道说教时,翻来覆去地讲到的其他天神。巴克科斯,他呀,他是一位人人承认的、值得尊敬的天神,一位有来历的、有法兰西血统的天神……不仅如此,我亲爱的弟兄们,他还是基督教的神:因为在某些古老的画像上,耶稣不也是画成一个用脚踩葡萄的巴克科斯吗?因此,朋友们,喝一杯吧,为了我们的救世主,为了我们基督教的巴克科斯,为了我们欢笑的耶稣,因为他美丽的、深红的血液流进了我们的葡萄园,使我们的葡萄、口舌和灵魂都变得甜蜜芬芳了,因为他把温和的、近情的、慷慨的、善良的、讥讽的精神,灌入了我们头脑清楚、见识卓越、血液优良的法兰西!
* * *
讲到这点,我们就碰杯庆贺法国人卓越的见识,这种愉快的见识嘲笑一切过度的东西(“聪明人总坐在两个极端之间”……因此他时常坐在地上),这时,很响的关门声,楼梯上沉重的脚步声,叫着“耶稣!约瑟夫!福哉”的喊声,大口的喘息声,向我们宣告埃洛伊丝·曲雷太太冲进来了,人们把这位管家婆叫作神甫夫人[15]。她喘着气,一面用围裙的尖角擦着她的宽脸,一面呼喊:
“啊啦!啊啦!救人,神甫先生!”
“喂!大笨蛋,什么事呀?”神甫不耐烦地问。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又是他们!”
“谁呀?还是那些排队到田里去的毛虫吗?我对你说过,不要再提我的教民,这些异教徒!”
“他们威吓你!”
“我才不在乎呢。他们威吓什么?到教会审判官面前告我一状?去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唉!我的先生,要只是告一状就好了!”
“那是什么呢?你说!”
“他们在那边,在大皮克家里,搞人家说的那套画符念咒、驱邪赶鬼的把戏,并且唱着:‘快走吧,田老鼠和金龟子,快离开我们的田地,去把神甫的菜园和酒窖吃光!’”
听见这些话,夏麻衣跳了起来:
“啊!这些该死的!到我的菜园里来,他们的金龟子!还要到我的酒窖里来……他们要谋杀我!他们什么不会发明出来呢!啊!主啊!圣西蒙啊!来救救你们的管堂神甫吧!”
我们想要叫他放心,我们笑得厉害!
“笑吧!笑吧!”他对我们叫道,“如果你们处在我的地位,我的聪明人,你们就不会笑得那么高兴了。唉!真是,假如我是你们的话,我也会笑的:多便当啊!但我真希望看见你们得到这个消息,并且准备饭桌、酒窖、卧房,来接待这些无赖!……他们的金龟子!真恶心……还有他们的田老鼠!……我不要这些东西!但这真伤脑筋!”
“喂!怎么?”我对他说,“你不是他们的管堂神甫吗?你怕什么?叫他们念的咒失灵好了!难道你知道的不比你的教民多二十倍?难道你不比他们本领大?”
“唉!唉!我什么也不知道。大皮克很阴险。啊!朋友们!啊!朋友们!这是多么坏的消息!啊!这些强盗!……我本来多么安心,多么有把握!啊!什么也靠不住!只有上帝伟大。我有什么办法?我给逮住了。他们抓住了我……我的埃洛伊丝,快去,跑去叫他们停住!我就来,我就来,不能不去!啊!这些恶棍!等我碰到他们倒霉的时候,也要叫他们尝尝滋味……现在(只好照办[16]……)我是在过他们的三十六关!……得了,一定得去喝掉这杯苦酒。我就去喝。苦酒我也喝过不少!……”
他站起来。我们问道:
“你到哪里去呀?”
“去参加扑灭金龟子的十字军。”他回答说。
* * *
[1] 原文为拉丁文。
[2] 诺斯特腊达缪斯,十六世纪法国大占星家,著有《百年预言》。
[3] 原文为拉丁文。
[4] 原文为拉丁文。
[5] 圣体就是酒和面包,象征耶稣的血和肉。
[6] 国王节,宗教节日,一月初六。
[7] 圣歌的原文有一半为拉丁文。
[8] 指耶稣基督,耶稣的父亲约瑟是木匠。
[9] 指圣母玛利亚。
[10] 圣水指酒,圣骸指面包,代表耶稣的血和肉。
[11] 吉·科基伊,十六世纪法国法学家,坚决反对神圣联盟。
[12] 孔齐尼,意大利佛罗伦萨人,法国王后玛丽·德·美第奇的宠臣,贪婪无能,1617年被杀死。
[13] 指亨利四世,在位二十一年(1589—1610),死后由王后玛丽·德·美第奇摄政。
[14] 苏利,亨利四世的财政大臣。
[15] 在法语中,曲雷太太和神甫夫人同音。
[16] 原文为拉丁文。
[book_title]四 偷闲的人,或:一个春日
四月
四月啊,你这春天的苗条的女儿,瘦瘦的小闺女,你有迷人的眼睛,我在杏树的花枝上,看见你蓓蕾似的细小的乳房,在我窗前,在我园中,雪白的树枝新吐出的淡红的、尖尖的嫩芽,正被清晨的阳光抚摩着。多美的早晨!想到人们将要看到,正在看到这样一天,这是多么幸福!我站起来,伸伸我的老胳膊,感到在紧张的劳动过后,身体虽然有点酸痛,却很舒服。最近半个月来,我的学徒和我,为了要弥补被迫停工的损失,已经使我们刨子下面的刨花不断地飞舞,木料不停地歌唱。但不幸的是我们对工作的热忱远超过了顾客购买的热忱。唉!人家不来买,订了货的人更不忙于付款;我们的钱已经用光;钱袋空空如也;但是我们的胳膊和我们的田地却还是有血有肉;土地总是好的,不管孕育我的土地,还是我生活在上面的土地,都是一样。“多耕种,多祷告,多劳动[1];那么,你就等于做了国王。”这样说来,克拉默西人都做了国王,或者将来都要做国王,真的,一点不假:因为从今天一早上起,我就听见磨坊的水车“哗啦哗啦”响,铁匠店的风箱“格札格札”叫,铁锤在铁砧上“叮叮当当”地飞舞,菜刀在砧板上剁骨头,马在水槽里喷鼻子,鞋匠在敲钉子和哼小调,马车在路上走,马蹄在“巴地巴托”地跑,马鞭在“喀喇喀喇”地作响,过路的人在胡聊,人声,钟声,总而言之,劳动城市的大动脉在跳,发出了“啊杭”的喊声:“我们的天父[2]啊,在等你赐给我们面包[3]的当儿,我们还是自己来做每天的面包吧!这样更加稳当……”在我头上是蔚蓝的春天的晴空,春风正在追逐白云、暖和的太阳和寒冷的空气。人们会说……这是返老还童了!青春展开了双翼,从遥远的过去飞了回来,又要在我这颗苍老的、期待着它的心里待下来,好像燕子要在屋檐下重新做窝一样。好一个浪子,它回来的时候人家多么喜欢它啊!比当初还更喜欢它,更疼爱它……
这时,我听见屋顶上的风信鸡在咯吱作响,还有我的老妻也在咬牙切齿、尖声怪气地不知道对什么人叫些什么,也许是在叫我(我没有听)。但是青春却给她吓跑了。该死的老母鸡!……她一生气(我是说:我的老妻),就跑下楼来对着我的耳朵吹喇叭似的叫起来:
“你在那里干吗?该死的懒鬼!两只手晃来晃去,瞪着眼睛望天空,张开的嘴巴像个洞!你那稻草人的模样真能吓跑天上的鸟;你在那里等什么?等一只烤熟了的百灵鸟掉到你嘴里来呢,还是等燕子掉眼泪?在这个时候,我却累得要死,喘着气,流着汗,拼着老命,劳碌得像一匹老马,为了服侍你这只王八!……得了,软弱的女人,这就是你的命运!……但是不对,不对,因为上天并没有说过我们应该吃尽苦头,而男人却该游手好闲,从这里荡到那里;我要他也吃苦,我要他也受气。要不然,要是这个混蛋只管寻开心的话,那上帝真是对人不起!侥幸还有我在这里,要完成上帝神圣的意旨,还有我呢。你笑完了没有?快工作去,要是你想锅里有熟饭吃的话!……嘿!瞧他到底听不听我的!你去还是不去?”
我带着温和的微笑说:
“当然去啦,我的美人儿。这样美丽的早晨待在家里,真是罪过!”
我回到工场,对学徒们喊道:
“朋友们,我需要一块弹性好的、又柔韧又结实的木料。我要到刘家木厂去看看他堆栈里有没有好木板。走吧!卡尼亚!罗宾纳!一起去挑选吧。”
他们和我一道走了。我的老婆又在叫喊。我说:
“唱你的吧!”
但最后这个劝告是不必要的。多好的音乐!我也吹起口哨来给她帮腔。好卡尼亚却说话了:
“喂!老板娘,人家会以为我们是要出远门了。只不过是刻把钟就要回来的嘛。”
“这个无赖干的事,”她说,“谁说得准!”
* * *
那时已经打九点钟了。我们到贝扬去,路并不远。但是经过渤洪桥时,我们停了下来(也该问问别人的身体如何呀)招呼费杜、加丹和外号叫作好约翰的谭克,他们正开始过他们一天的生活,坐在河堤上看流水。我们谈了一阵子天气好坏,然后乖乖地又上了路。我们是有良心的人,走的是最直的路,我们也不和任何人谈天(其实在路上也没有碰见任何人)。只是(我们对大自然的美是敏感的),我们赞美了天空、春天的新芽、城壕里一棵正在开花的苹果树,我们瞧瞧燕子,站住脚,讨论风向……
半路上,我想起今天还没有拥抱格洛蒂呢。我就说:
“你们先走一步。我要打一个弯。我们到刘家木厂再碰头吧。”
我到了我的女儿玛玎家门口,她正在用大桶的水洗铺子,一面不停嘴地说长道短,和这个人说,和那个人说,和她的丈夫、孩子、学徒说,和格洛蒂,还加上隔壁两三个饶舌妇说,她和她们一起笑,把肚子都笑痛了,还在不停嘴地说,说,说。她洗完了,还没有说完,就走了出来,把一桶水一下全都泼到街上。我只差几步路就要进门,正站住来欣赏她(她能使我心怡目悦,多么健美的女人!),半桶水就泼在我的腿肚子上。她笑得更开心了,我呢,我却笑得比她还响。啊!好一个漂亮的高卢娘儿,她竟当面嘲笑我哩,她的黑头发遮住了前额,眉毛很粗,眼睛灼人,红得烫人的嘴唇,好像炭火,鼓起来又像李子!她袒胸露臂,衣服也轻佻地卷起,走出来说:
“好哇!总算没全泼在你身上吧?”
我回答说:
“也差不多了;不过我倒不在乎水,只要不强迫我把它喝掉。”
“进来吧,”她说,“洪水里逃出来的诺亚,种葡萄的诺亚。”
我走进去,看见格洛蒂穿着短裙,坐在柜台底下,身子蜷作一团。
“早哇,小面包师傅。”
“我敢打赌,”玛玎说,“我猜得到你为什么这样早就出门。”
“你准猜着,你知道为什么,你是吃她的奶长大的嘛。”
“是母亲?”
“难道还有别人?”
“男人真是懦弱!”
佛洛里蒙恰巧走了进来,听了这话,以为是说他,神气非常难堪。我就对他说:
“这是说我。你别生气,我的孩子!”
“你们两个都有份,”她说,“你别想一个人独吞。”
佛洛里蒙总保持着他受了损伤的尊严。他是一个真正的老板,从来不许人家笑他;因此当他看见玛玎和我两个人的时候,他就不放心了,总是带着怀疑的眼光偷听我们两张笑口里说出来的话!唉!无辜受冤的人!人家以为我们多么喜欢戏弄人啊!
我就傻里傻气地说:
“你是在开玩笑,玛玎;我知道佛洛里蒙在他家里是主人;他不像我一样受人欺侮。并且他的太太也温存体贴,千依百顺,说话做事都有分寸。好女儿!她真像我,我一向是个懦弱、柔顺、受人欺侮的可怜人!”
“你挖苦人挖苦够了吧!”玛玎说,她又跪着擦方砖,擦窗户,一股劲儿地擦(我在按摩哩,我在按摩哩)。
我们一面工作(我呢,我只是在瞧她工作),一面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些精彩而放肆的妙论。铺子里充满了玛玎的动作、声音和她勃勃的生气,而在店里首,佛洛里蒙却缩在一个角落里,愁眉苦脸,假装正经。他和我们在一起总是局促不安;尖锐的话会刺伤他,太俏皮的话也是一样:这都有损他的尊严;他不懂得人要健康才笑。他的身材矮小,脸色苍白,身体消瘦,性情乖僻;他喜欢埋怨一切;觉得什么都不好,当然啰,因为他只看见自己。他用一块手巾围着他鸡颈一般的瘦脖子,神气显得不安,眼珠东溜西转;最后说了:
“这里四面都有风,好像在塔顶上一样。所有的窗子都打开了。”
玛玎并不打断他的话,只是说:
“嘿!怎么,我闷死了。”
有几分钟光景,佛洛里蒙还想支持下去……(说老实话,他真冻得够受,好像嘴里吐的都是凉气)……最后他怒冲冲地走了。这个蹲着的轻薄娘儿却抬起头来,又怜悯又讥诮地说:
“他又回到他的面包炉里去了。”
我调皮地问她和她的面包师傅合得来吗。她怎么也不肯说他们合不来。啊!这个小贱人,如果她上了当,你就是把她切成四块,她也决不承认。
“为什么?”她说,“为什么我们合不来?他很合我的口味。”
“是呀,我也想要尝尝。不过你的嘴太大了,”我说,“一块小面包一下就进了肚子。”
“有什么,”她说,“都应该满意。”
“说得好。不管怎么样,如果我处在那块小面包的地位,我承认我也会放一半心了。”
“怎么?这并不必担心,我做生意向来诚实无欺。只要他也一样!要不然,若是他欺骗了我,我早告诉过他:不等一天过完,我就叫他当上王八。各人有各人的权利。他有他的。我也有我的。所以,只要他安分守己!”
“他最安分守己了。”
“嗯,你也应该看看他见了漂亮的闺女就如何抱怨自己命苦啊!”
“啊!醋瓶子,我真没有搞错,你就是那个骂雕的刁妇,你骂了那只从天上带圣旨回来的雕。”
“我知道的雕不止一只,”她说,“但都是没有毛的;你说的是哪一只?”
“你不知道这只雕的故事吗?”我说,“刁妇们派雕去见我们的天父,要求刚出娘胎的娃娃就会用自己的两条腿走路。好上帝说:‘我也同意(他对娘儿们很殷勤)。我只要求可爱的女教民一个小小的交换条件:那就是从此以后,太太、小姐、小姑娘,都只许一个人睡一张床。’这只雕忠实地把回信带回来了;它回来的时候我不在场;但我知道这个信差听到了些好听的话!”
玛玎蹲着,地板也不擦了,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推着我叫道:
“老油嘴!你比芥末瓶子还辣,满口胡言,满嘴流涎!走吧,走吧!胡说八道的人!你这个人有什么用?你说!只会浪费时间!嘿,赶快滚蛋。等一下,给我把这只没尾巴的小狗也带走,你的格洛蒂,她老缠着我的大腿,刚把她从面包炉旁赶走,我敢打赌,她又把爪子伸到面团里去了(你瞧她鼻子上还有面粉)。快滚,你们两个都给我滚,让我们自在些,死鬼,让我们做事,否则我就拿扫帚来……”
她把我们赶到门外。我们两个很满意地一起到刘家木厂去。但在溶纳河畔,我们又待了一会儿,瞧人家钓鱼。我们也提提意见。当浮漂沉下去,或从一平如镜的绿水里钓起了蹦蹦跳跳的鲤鱼时,我们也非常高兴。但格洛蒂看见缠着鱼钩的蚯蚓仿佛笑弯了腰,却带着一点难过的神气对我说:
“爷爷,它很难过,它要给鱼吃掉了。”
“呃!我的小宝贝,”我说,“当然啦!给鱼吃掉是一件不太愉快的事。但是不必想它了。还是想想那条吃它的好鱼吧。鱼会说:‘真好吃!’”
“假如人家吃的是你呢,爷爷?”
“那我也会说:‘我很好吃!走运的坏蛋!啊!这个吃我的快活人运气多好呀!’瞧,我的孩子,这样一来,爷爷是永远知足的!吃也罢,被吃也罢,只要把事情在头脑中搞通了就无所谓了。一个勃艮第人总是觉得一切都好的。”
这样聊着天,不知不觉就到了刘家木厂(还不到十一点呢)。卡尼亚和罗宾纳在等我,他们静静地躺在河岸上;罗宾纳倒有先见之明,他带了钓竿,正在引诱鱼来上钩。
我走进了木料厂。只要我一看见前后左右都是一丝不挂、赤裸裸地躺着的好木料,锯屑的香味一冲进我的鼻子,天呀,我承认,时间可以和流水一同流走,我才不管呢。我抚摩树木的大腿,永远不会发腻。我爱树木甚于爱女人。各人有各人的癖好。我虽然明明知道将要拿走哪一根木料,但还是舍不得走。如果我在土耳其苏丹的市场上,看中了二十个裸体美女中我最爱的那一个,你以为我对那个美人的爱情,就能阻止我顺便尝一尝其余十九个美女的可餐的秀色吗?我才不那么傻哩!要是当我看见美色反而应该闭起眼睛的话,为什么上帝要给我这双好色的眼睛呢?不,我的眼睛是张开的,像车马出入的大门一样。什么都进得去,一点也不漏掉。并且我这个老滑头看得出狡猾的女人的皮里阳秋,她们的欲望,她们的坏心眼和不正经的念头,我也看得出粗糙的树皮或光滑的树皮底下包藏着的灵魂,它会像鸡雏一样脱壳而出的——倘若我愿意孵孵它的话。
卡尼亚等我挑选木材等得不耐烦了(这是一个恨不得生吞活剥的小伙计,只有我们老头子才懂得咀嚼玩味),就和溶纳河对岸几个荡来荡去的,或者在贝扬桥上一动不动地站着的筏夫,东一句西一句地搭起话来。我们这两个郊区的鸟雀可能不同,但风俗习惯倒是一样的:白天坐在桥边,屁股好像生了根,再不然就去邻近的小酒店,喝喝酒润喉咙。渤洪人和伯利恒人谈话总是开玩笑,这也是老习惯。那些犹德的先生们把我们当作乡下佬,叫我们做勃艮第的蜗牛,或者是吃肥料的人。而我们呢,我们也回敬他们的好意,称他们为“癞蛤蟆”或“尖嘴鱼”……我说我们,因为我听见别人念经,不能不念“阿弥陀佛[4]!”这样才算礼尚往来。不管谁对你说话,你都应该回答。我们规规矩矩地交换了几句好听的话之后(听,那不是午祷的钟声吗!我吓了一跳……啊嘿!时间呀,啊嘿!你的流沙钟漏得太多了吧!……),我第一请我亲爱的筏夫帮卡尼亚和罗宾纳把木料装车,第二[5],请他们把木料运到渤洪。他们大叫起来:
“该死的泼泥翁!你倒真不客气!”
他们虽然大叫,但还是照样做了。其实他们心里喜欢我。
我们飞跑回去。别人站在店铺门口,看见我们经过,都赞美我们的热忱。但当我的车驾到了渤洪桥上,发现费杜、加丹、谭克三个懒汉,依然忠实地在瞧着流水的时候,我们的腿就停了下来,而舌头却灵敏地开动了。他们瞧不起我们,因为我们做了一点事。我们也瞧不起他们,因为他们什么事也没做。于是这些歌唱家的老调都唱出来了。我呢,我在角落里的界石上坐了下来,等他们唱歌比赛结束,好颁发奖品。忽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叫了起来:
“老坏蛋!你到底回来了!好吧,你来对我讲讲,从九点钟起,从渤洪到贝扬,你的时间是怎么过的?懒鬼!真倒霉!若不是我逮住了你,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回家去,死家伙!我的饭都烧焦了。”
我说:
“奖品应该给你。朋友们,你们白白地争鸣了半天:谈到唱歌,比起她来,你们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的夸奖使她更加得意。她又再表演了一支。我们叫道:
“好极了!……现在,回去吧:你在前头走,我在后头跟。”
* * *
我的老婆回去了,她牵着格洛蒂的手,后面跟着两个学徒。我也乖乖地,但是不慌不忙地跟着走,忽然从上城传来一阵欢乐的人声、喇叭声和圣马丁教堂钟楼喜庆的钟声,我这个嗅觉灵敏的老家伙立刻猜到有什么新鲜的好戏可看。打听一下,原来是阿玛济大人同收人头税和人头附加税的税务官的女儿,吕克丝·德·尚波小姐的婚礼。
为了要看婚礼的行列进入教堂,瞧,他们都拔腿飞跑,一步跨四级地爬上城堡前的广场。你们想想看:我会不会是最后一个才跑的人!这不是一件天天都有的喜事啊。只有谭克、加丹、费杜这些懒汉才不屑挪动他们钉在河边的屁股,他们说:他们乡下人才不去拜访城堡里的绅士哩。自然,我也爱摆架子,自尊心也很高。但是为了自尊就牺牲娱乐……我可不干,我的爱人!你爱我的方式和神甫爱我的方式不相上下:他在我小时候用鞭子抽我,还说是为了我好……
虽然我一口气就爬上了圣马丁教堂前的三十六级台阶,我到广场时还是太迟了(多倒霉啊!),没有看见婚礼的行列进去。只好(这是再也不能错过的)等他们出来了。但是这些该死的神甫听他们自己唱圣歌老没听够。为了消磨时间,我就和缓地挤着柔软的大肚子和肉蒲团,挤得满身大汗,总算挤到了教堂大门口,却发觉我被肉垫子夹住了,仿佛躺在床上,睡在鸭绒被里,非常暖和。要不是在这神圣的地方,我承认我真会起些不正经的念头。但是在这里必须严肃,玩笑也得看时间和地点;应该严肃的时候,我会严肃得像只驴子。不过人有时候会露马脚,驴子也忍不住喊叫。今天我就叫了:因为我虽然虔诚谨慎,但当我张着嘴,为了看清楚贞洁的吕克丝如何愉快地献身给阿玛济大人的时候,猎神可以作证,四管猎号忽然随着行礼的仪式吹了起来,向猎艳的人致敬;可惜只缺几条猎狗:真是遗憾。我呢,我吞下了笑声;自然啦,我忍不住吹起口哨来(但是声音很低)。只是到了决定命运的那一片刻,新娘对好奇的神甫所提的问题回答:“愿意”,并且愉快地,在鼓起的脸颊上响起了吻声,宣布猎物已经被擒,这太过分了,我就叫道:
“啊啦哩!”
你们想想看大家会不会笑!但教堂的警卫却皱着眉毛来了。我赶快把身子一缩,从两行屁股中间溜了出来。
我又回到了广场上。在那里我并不缺少同伴。大家都像我一样,都是值得尊敬的人,会用眼睛看,会用耳朵听,相信别人一眼看到的东西,还会用舌头瞎讲那些不一定亲眼看见的事情。上帝知道我是不是有这种眼睛、耳朵和舌头!……要说谎,并不一定需要来自远方。因此,时间过得很快,至少对于我是这样,不久,教堂的大门在风琴声中又打开了。猎艳的队伍出现了。扬扬得意地走在前头的是阿玛济,胳膊挽着他捕获的猎物,猎物转动着母鹿一般的、美丽的眼睛,左溜右转,装模作样……呃!还好不是我负责保管她,这个漂亮的姑娘!谁愿找麻烦就找麻烦去吧。谁娶了风骚娘儿就得戴绿帽子……
但是我不再有心去看猎人和猎物,猎夫和猎婆,甚至没有心去描写(这并不是为了吹牛夸口)新郎的礼服和新娘的长袍的颜色;因为就在这一片刻,我们的精神和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严重的问题上,那就是宾客的行列中谁走前谁走后的次序问题。他们告诉我:在进来的时候(啊!可惜我不在场!),公爵府的审判官兼检察官已经和捐了市长头衔的议员大人,像两只公羊似的,在大门口冲突过。不过市长更胖更壮,先进去了。现在是要知道他们两个谁先出来,谁先在神圣的教堂大门口露面。我们在打赌。但是谁也没有出来:婚礼的行列好像一条斩成两段的长蛇,头在继续前进,身子却没有跟上。最后,我们挤得快到教堂了,才看见大门里面,左右两边,这两只愤怒的畜生正在拼命阻止对方先出去。因为在神圣的地方他们不敢喊叫,我们看见他们鼻子翕动,嘴唇嚅动,眼睛睁大,背驼得像个球,前额起皱,气喘如牛,脸颊鼓起,而这一切都没有发出一点响声。我们笑痛了肚皮;一面打赌一面笑,我们也分成了两派。上了年纪的人支持审判官,他是公爵大人的代表(谁想要别人尊敬自己,总劝人尊敬别人);年富力壮的小伙子却支持市长,他是我们的自由的保卫者。我呢,我要看他们两个谁把另外一个揍得更厉害,我就支持谁。大家都叫起来,各人给自己那一边助威:
“嘶!嘶!干吧,小胖子先生!咬他的耳朵,佩托大人!这儿,这儿,扼住他的咽喉!加油!使劲点,小驴子!……”
但这两只懒鬼只是冲着鼻子吐出怒气就算了,并没有挥老拳,当然啦,他们怕损坏他们漂亮的衣裳。这样看来,这场争执可能永远不得了结(因为他们满口直喷热气,反正也不用怕嘴上会生冻疮),要不是神甫大人担心赶不上筵席的话。神甫说:
“我亲爱的孩子们,上帝听见你们,酒席等着你们;无论如何,不该要酒席等人,不该要天主在他的教堂里听见我们发脾气。有脏衣服也拿回家去洗吧……”
如果他没有这样说(因为我什么也听不见),至少他的意思应该是这样:因为我最后看见他的两只大手抓住他们的后颈窝,使他们两个鼻子挨近了一下,接了个和解的吻。然后他们并排出去,仿佛两条大腿中间夹着一个神甫的肚子。出来的不是一个主子,而是三个。主子争名夺位,老百姓可不会吃亏。
* * *
他们都走过去了,都回到城堡里去吃他们赚到的这顿酒席去了;我们这些大傻瓜却还待在广场上,张着嘴,围着我们瞧不见的锅子,仿佛要把酒席的气味都吞下去似的。为了更满足我的欲望,我请人家告诉我上的是什么菜。我们三个好吃鬼:可敬的特里佩、博德坎和在下泼泥翁,每听见人家报一个菜名,就相视一笑,彼此用肘腕推一下腰身。我们称赞这盘菜,评论那盘菜:酒席还可以做得更好一点,要是请教了像我们这样有经验的行家里手的话;但是这顿酒席到底既没有出偏差,也没有犯错误;总而言之,非常体面。谈到一盘炖兔肉,我们各人都讲各人的炖法,而在旁边听的人也补充几句。但在这个问题上,不久就爆发了一场争辩(这些题目抓着了人心的痒处;只有坏蛋谈到这个问题才能冷静)。佩琳纳太太和雅科特老板娘之间的争辩特别激烈,她们是两个劲敌,都在城里办大酒席。各人都有一派,两派都认为自己在酒席桌上压倒了对方,争得煞是好看。在我们这些城市里,好酒席就是老板们显身手的地方。争辩虽然也是我的嗜好,但光听见讲别人本领如何高强,自己却不能一试身手,实在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没趣的了;我并不是一个能长久用思想的精华和吃不着的菜影子来喂饱肚皮的人。所以当我听见可敬的特里佩对我说(这个可怜的家伙也熬不住了!):
“谈烹调谈得太久,泼泥翁,就像一个爱人光是口里空谈爱情一样。我不能再谈了,哎呀,我要饿死了,朋友,我在发烧,要烧死了,我的肠子也在冒烟。快灌灌我的肠子,喂喂那只在啃我的肚皮的食虫吧。”
我很高兴,就说:“这个问题不难解决。包在我身上好了。要医肚子饿的毛病,最好的药方就是吃,这是一位古人的名言。”
我们一起去大街转角那家富贵餐厅:因为要回家嘛,已经两点多了,我们谁也不愿;特里佩也和我一样,怕回去看见冰冷的菜汤和沸腾的老婆。今天当集,餐厅都挤满了。不过要是单独一个人坐一桌吃得更自在的话,那和好伙伴们挤在一起就吃得更热闹:因此,不论怎样吃都是好的。
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我们两个都不说话,除非心里自言自语[6],因为我们正在全心全意、大吃大嚼一盘白菜煮咸肉,咸肉煮得又红又烂,味道真香,落口消融。这时再来上半升红酒,使我眼睛不再迷迷糊糊,仿佛看见下毛毛雨似的:因为我们的古人说得好,吃饭不喝酒,那会弄瞎眼睛看不见的。吃了喝了之后,眼睛也看清楚了,喉咙也洗干净了,我又可以重新开始好好考虑什么是人,什么是生活,吃饱之后,人和生活都显得更美了。
在隔壁桌子上,一个郊区的管堂神甫和一个老农妇面对面地坐着,农妇的背圆得像个龟壳;她弯着腰,一面说话,一面把头缩进壳里去,她的头扭在一边,脸却故作温柔地向神甫抬起,仿佛在做忏悔一般。而神甫呢,他也侧着身子,彬彬有礼地听她,其实什么也没听见,她每行一个礼,他也很客气地回一个礼,但吃的东西却一口也不放过,他似乎在说:“得了,我的教女,我赦免你[7]。你所有的罪都赦免了。因为上帝是宽大的。我也吃得很好。因为上帝是好的。而这根黑灌肠却更好。”
坐得再远一点的是我们的公证人彼得·德拉沃先生,他正在款待他的一个同行,他谈到金钱、道德、银子、政治、合同、罗马……共和国(他在拉丁文诗句里是共和党;但在实际生活中,这位谨慎小心的中产阶级人物却是国王的忠仆)。
在餐厅里首,我的游荡的眼光,好像在鸟巢的深处找到了小鸟似的,发现了佩兰厨师,这位骄傲的科尔沃的佩兰穿着一件浆硬了的蓝罩衫,他的眼光恰好同时也碰上了我的,他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站起来喊我。我敢发誓他从开头就看见了我;但是这个狡猾的家伙没有出声,因为我给他做了两个好胡桃木的衣橱,他两年来一直没有给我钱。这时他走到我面前,请我喝一杯酒:
“我全心全意祝贺你[8]……”
……他再敬我一杯:
“走路要用两条腿,喝酒要来两大杯……”
……他邀我同他一起吃饭。他原希望我会回答说不吃,因为我已经吃过。不料我却叫他上当了,因为我回答说:好呀。靠我的信誉,捞一点,算一点。
因此我又重新开始,但是这一次心里更平静,从容不迫,因为我已经不再怕饥饿了。慢慢地,那些粗俗的食客,像牲口一般吃饭只是为了塞饱肚皮的忙人,都离开了座位;只剩下踏踏实实的、上了年纪的聪明人,他们才会鉴赏美的、善的、好的东西,对于他们,吃一盘好菜就是做一件好事。这时大门已经打开,空气和阳光都进来了,三只小黑鸡伸长了挺直的颈子,在桌子底下啄面包屑和一只打瞌睡的老狗的脚爪,街上有妇女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玻璃匠的叫喊声,还有“为我的美丽的鱼干杯!”和狮吼一般的驴鸣。在灰尘蒙蒙的广场上,人们看见两只白公牛,后面架着一辆车子,白牛一动不动地躺着,它们的腿盘在美丽的、光滑的肚子下面,下颚流着口水,嘴在和善地嚼着泡沫。屋顶上有几只鸽子在阳光中咕咕地叫。我也想跟它们一样叫;并且我相信:只要我们感到满足的时候,如果有人用手抚摩我们的背脊,我们大家也会高兴得咕噜咕噜地喉咙响的。
大家都谈起话来,一桌和另一桌都很团结,全是朋友,都是兄弟:神甫,厨师,公证人,他的伙伴,还有名字这么甜蜜的饭馆老板娘(她叫贝芝拉[9],这个名字就答应了让人吻她;她很守信用,并且还会使人喜出望外)。为了聊得更好,我从一个人面前走到另一个人面前,这里坐坐,那里坐坐。我们也谈政治。因为吃饱了饭,想想时代的不幸,更会使人觉得自己的幸福是十全十美的。所有的先生们都悲叹生活穷苦,物价昂贵,生意清淡,我们的法国在衰败,我们的种族在退化,怨统治者,怨阴谋家。只是大家都很谨慎,不提任何人的姓名。大人物的耳朵也很长大;谁敢担保什么时候门缝里不会钻出一只耳朵来呢。但是勃艮第人酒后不免要吐真言,朋友们还是慢慢冒了危险,大声疾呼反对那些离我们最远的主子。尤其是他们一致反对意大利人,反对孔齐尼,这位佛罗伦萨胖皇后[10]裙带里的寄生虫。如果你看见两只狗在咬你的烤肉,一只是别人的狗,另一只是你自己的,你会把自己的狗赶走,却把别人的狗打死。为了表示公平的精神,为了喜欢作对,我偏说不应该只惩罚一只狗,而应该两只都惩罚。我说,根据他们说的,法国似乎没有一件坏事不是意大利人干的;我说,多谢上帝,我们法国既不缺少坏事,也不缺少坏人。听到这话,他们都异口同声说:一个意大利的坏人要当三个法国坏人,而三个意大利的好人却抵不上三分之一的法国好人。我辩驳说:不管人在这里还是在那里,总是一样的动物,一只畜生总抵得一只畜生,一个好人,不管他是哪里人,看见他,得到他,总是好的;如果我得到了他,我会很喜欢他的,哪怕他是意大利人。说到这里,他们都骂到我头上来了,讥讽我,说他们知道我的口味,叫我做老糊涂、东奔西走的泼泥翁、外国种、流浪汉、踏破铁鞋的泼泥翁……这倒是真的,从前我曾经磨烂过许多鞋底。当我们的好公爵,现在的公爵的父亲,派我到曼托瓦[11]和阿比索拉去研究陶器、珐琅和工艺的时候(从那时起,我们就在自己的土地上建立了这些工业),我的确没有少走路,也没有节省我的鞋底。从圣马丁教堂到曼托瓦的圣安德烈教堂这一段路,我总是手里拿着手杖,两条腿走来走去的。眼看着脚下的道路向前伸展,脚踩着地球的肉体,这是多么愉快啊……但是这件事可别想得太多,否则,我又要旧调重弹……他们讥笑我!呃!他们好像不相信我是个高卢人,不相信我是个抢劫过全世界的人的子孙哩。“你抢到过什么?”他们笑着问我,“你带回来了什么?”——“和他们带回来的东西一样多。真是琳琅满目。口袋里固然空空如也,这一点也不错。但脑袋里可塞满了。”……上帝!看看,听听,尝尝,回想回想,这多么有趣啊!全看见,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点我也晓得;但是至少也应该知道可能知道的东西!我好比是一块在海洋里吸水的海绵。或者说得更恰当一点,我是一颗丰润圆熟的葡萄,肚子里胀满了大地的玉液琼浆。如果有人来压压我的肚子,他将要收获多少啊!我还不那么傻,孩子们,我自己会喝我的葡萄酒!因为你们不屑喝它。这样我更可以多喝一点!我不会坚持要你们喝。从前我还想和你们分享我收集来的点滴幸福,我在光明国里的美好回忆。但是我们这里的人并不好奇,除非是对隔壁的人所干的,尤其是隔壁的女人所干的事。别的事都离他们太远了,不能相信。如果你想看,你就去看吧!我在这里一样看得见。“前面也是洞,后面也是洞,跑去罗马逛逛,不如门口望望。”好极了!我随你们便,并不勉强谁。既然你们怪我多事,我就把我看见过的都保留在眼帘下、眼睛里。别人不愿意要幸福,也不应该强迫他们,一定要使他们幸福呀。还是和他们幸福相处,他们按照他们的幸福方式,我按照我的,这样要好得多。一个人幸福总比不上两个人幸福啊。
因此,我虽然一面偷偷地画着德拉沃的牛鼻子,又画着说话时局促不安的神甫,我还是听他们讲,跟他们唱我听熟了的老调:“做克拉默西人多么骄傲,多么快活!”的确我也这样想。这是一个好城市。制造了我的城市当然不可能坏。人像野草似的在这个城里到处生长,自由自在,身上没有长刺,一点也不坏,最多只是我们磨尖了的舌头坏一点。不过说说旁人的坏话(他还可以反驳呢),这也不会伤害他的身体,人家反而更喜欢他了,其实谁也不会损害他一根毫毛的。德拉沃叫我们想起了(我们大家,甚至神甫,都因此觉得骄傲的)在别的地方的人狂热时,我们内韦尔人却在冷静地讥笑,想起了我们的议员腊贡,他拒绝参加吉斯派[12]和神圣联盟,既不联合异教徒,也不联合天主教徒,罗马也好,日内瓦也好[13],疯狗或是野猫,他都一律不买账,还使我们想起了在这里洗过血手的圣巴特勒米[14]。在我们公爵的周围,我们大家紧密团结,用理智围成了一座小岛,使外来的浪潮都碰破了头……已故的路易公爵和先王亨利啊,谈到他们,不由人不感伤!我们和他们多么相亲相爱!真是如鱼得水,如水得鱼。他们有他们的缺点,当然啦,正如我们一样。但这些缺点是人的缺点,这使他们更可亲近,不那么高不可攀。人们边笑边说:“内韦尔公爵还正年富力强呢!”或者说:“年轻真好。我们不会缺少子孙。好色的老头子[15]又给我们生了一个……”啊!我们那时已经先吃过好面包了。因此我们都喜欢谈那个时代。德拉沃和我一样,他也见过路易公爵。但只有我一个人见过亨利王,我就利用这点:还不等他们请求,就讲起亨利王来,这已经是第一百遍了(但对我这永远是第一遍,我希望对他们也是一样,如果他们是好法国人的话),我讲我怎样看见他,这位全身灰色的国王,戴着灰帽子,穿着灰衣服(肘腕露了出来),骑着一匹灰马,灰毛灰眼睛,外表全是灰的,内心却全是金的……
不幸的是公证人先生的办事员来打断了我的话,他通知公证人说:有个快死的委托人要他就去。他不得不去,非常遗憾——但不能不先满足我们的要求,讲讲那个他准备了一个钟头的故事(我早就看见他的舌头跃跃欲试;但是我却抢了先)。说句公平话,他的故事很好,我曾经大笑过。要讲起下流笑话来,德拉沃实在是没有对手。
* * *
我们的心情恢复平静了,精神松弛了,从喉咙到脚跟都洗过了,然后才一起出来……(那时大约是五点少一刻,或者差不多五点……在短短的三个钟头之内,呃!我收获了多少东西!除了两顿丰富的午饭和一些愉快的回忆之外,公证人还向我定做了两口木箱)……我们这伙人在腊特里药房用覆盆子酒蘸饼干吃了之后,方才分手。德拉沃就在药房里讲完了他的故事,并且为了听另外一个故事,他又陪我们一直走到米朗多勒,在那里我们当真分手了,不过还稍微打住了一下,肚子朝着墙,发泄我们最后可以排泄的东西。
这时回家不是太晚,就是太早了,我就索性跟着一个吹喇叭赶车子的煤炭商人,一起向伯利恒郊区走去。在路多塔附近,我迎面碰到一个制造车具的工人,他赶着他前面的一个车轮跑;当他看见车轮滚慢了,就跳起来踢它一脚。好像一个追逐命运之轮[16]的人;他正要爬上轮子去的当儿,轮子却逃开了。我记住这个形象,准备将来有用。
我正在迟疑回家应该走最近的路,还是走最远的路呢,那时我看见庞特奥医院里出来了一长列群众,打头的是个只有我大腿那么高的小顽童,他举着一个十字架,用肚子支住它,好像撑着一把大叉,他在对教堂唱歌班的一个孩子吐舌龇牙,一面斜着眼睛瞧着他神圣的竿头的十字架。在他后面,四个老头吃力地用他们又红又肿的手抬着一个盖着白布的安眠者,安眠的人在神甫的护送之下,要到地下长眠去了。为了礼貌,我送殡一直送到家。同时走路不再孤独,这也更加愉快。我也承认:我跟着走有一点是想听听寡妇哭灵,根据惯例,她要在主祭身边一面号啕大哭,一面讲死者的病情和医疗的情形,死时的呻吟,他的德行、感情、人品,最后还要讲述他的生平和他的配偶的生平。她和神甫轮流唱着哀歌和圣诗。我们跟着走,很感兴趣:因为用不着说,一路上我们赢得了多少好心的同情,引起了多少耳朵倾听。最后,到了老家,到了安眠大旅社,人们就把他的棺材放在张开大口的坟坑旁边;因为穷人没有权利把他的寿衣寿材带进坟墓(赤身露体一样可以安眠),所以揭开了白布和棺材盖之后,人们就把他倒进坑里去了。
我在他身上撒了一铲子土,给他当被子盖,我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好避免做噩梦,然后就心满意足地走了:我什么都看见了,听见了,我分享了别人的欢乐,也分担了别人的悲痛;我的旅行袋已经装满了。
为了结束这次旅行,我就沿着河走回去。我打算走到两条河合流的地方,再顺着渤洪河回家;但黄昏是如此美丽,我不知不觉走到了城外,竟跟着花言巧语的溶纳河一直走到森林水闸。平平静静的水从水闸里溜出来,好像穿了没有一点皱褶的、透明的长裙,人的眼珠都被水吸引住了,好像吞了钓钩的鱼;整个天空也像我一样落入了河水的罗网;青天白云都在河里洗澡,白云挂在青草上、芦苇上,漂浮不定;太阳也在水里洗它的金发。我在一个老头身边坐了下来,他拖着两条瘦腿,看管着两头瘦牛;我问他的身体如何,劝他穿有刺的荨麻袜(我有闲暇的时候也做做医生)。他就对我讲他的历史,愉快地讲到他的痛苦和悲哀,但当我猜他的年纪少猜了五六岁的时候(他已经七十有五了),他反而显得不开心;他因为年纪老而感到光荣,因为活得长久,吃苦吃得多而自豪。他觉得人吃苦是当然的事,好人当然应该和坏人一样受罪,因为上天的恩惠也是一视同仁地施舍在坏人和好人身上:到头来一切都是平等的,不论贫富美丑,总有一天,大家都要安眠在同一个天父的怀抱里……而他的思想,他颤抖的声音,和草里的蟋蟀,水闸的沸沸声,风从港口吹来的木料和柏油的气息,静静的流水,美丽的回光倒影,一切都很调和,一切都溶化在黄昏的宁静中。
老头走了,我一个人背着手,慢慢地走回去,边走边瞧水上旋转的涡流。渤洪河上动荡的倒影使我如此入迷,我忘了要到哪里去,也没留意现在到了哪里:突然听见对岸有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在叫我,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我已经不知不觉地回到了我家门口!在窗口,我甜蜜的朋友,我的老婆,正在对我伸拳头。我假装没看见她,眼睛盯着流水;同时心里暗笑,我在镜子似的河水里看见她头朝下,脚朝上,正在激动骚扰,指手画脚。我不开口;但肚子里在笑,肚皮都笑痛了。我越笑,她越气,她的倒影越发钻进渤洪河里;她的头越钻入河底,我就越笑。最后,她气得把门窗“喀喇”一关,一阵狂风似的跑出来找我……不错,但是她总得要过河。走左边呢?还是走右边?我们左边有一道桥,右边也有一道……她选择了右边的小桥。当然啦,一看见她走这条路,我就走另外一条,从大桥上回家,大桥上只剩加丹一个人,像只鹭鸶一样,从早上起,就生了根似的,泰然自若地待在那里。
我又回到了家里。天已经黑了。日子怎么鬼混过去的呢?还好我不像那个无所事事的罗马皇帝狄塔斯[17],他老是抱怨他浪费了时间。我可一点也没浪费,并且很满意我度过的日子,我又赚到了一天。不过我每天需要有两天的时间才够;我这一天还没赚到钱呢。我刚开始喝时间的甘露,玻璃杯就空了;一定是杯子开裂了!我知道有些人会慢慢地啜,他们老也喝不完。是不是碰巧他们的杯子大一点呢?啊,那就显然太不公平了。喂!天上挂着太阳招牌的旅馆老板,你不是倒出白天来卖吗?卖给我的日子也该给足分量呀!……算了,感谢你,我的上帝,你给了我特别好的胃口,使我一离开饭桌就感到饥饿,使我这样热恋白天(夜晚也是一样美好),结果我觉得日夜的时间永远不够!……四月啊,你为什么这样飞跑!白天啊,你为什么完结得这么早!……不要紧!我已经好好地享受过你们了,我占有过你们,拥抱过你们。我吻过你细小的胸脯,瘦瘦的小闺女,春天的苗条的女儿啊……而现在,轮到你了!夜神啊,你早哇!我逮住你了。每个女的都有轮到她的时候!我们一起睡觉去吧……啊!见鬼,还有另外一个女的要插身睡到我们中间来呢……我的老婆回来了……
* * *
[1] 原文为拉丁文。
[2] 原文为拉丁文。
[3] 原文为拉丁文。
[4] 原文为拉丁文。
[5] 原文为拉丁文。
[6] 原文为拉丁文。
[7] 原文为拉丁文。
[8] 从前的人喝酒碰杯时常说的话。——罗曼·罗兰原注
[9] 在法语中,“贝芝拉”和“吻她”同音。
[10] 指玛丽·德·美第奇,1573年生于意大利佛罗伦萨。
[11] 曼托瓦,意大利城市。
[12] 吉斯公爵(1550—1588),组织天主教联盟,密谋推翻国王亨利三世,鼓动圣巴特勒米日的大屠杀。
[13] 罗马是旧教的中心,日内瓦是新教的中心。
[14] 圣巴特勒米日,8月24日。1572年8月23日夜里,法国国王查理九世命令天主教徒屠杀所有的新教徒,新教领袖全被杀死,结果引起第五次内战。
[15] 指法国国王亨利四世。
[16] 希腊神话,命运之神是蒙着眼睛,站在一个轮子上的。
[17] 狄塔斯,公元前80年的罗马皇帝,他想减轻百姓的痛苦,只要一天没有做件善事,他就要说:“我浪费了一天。”
[book_title]五 蓓勒蒂
五月
三个月前,我接受了一笔订货,给阿努瓦堡做一个衣柜和一架碗橱;我要等到亲眼再看见那所房屋,看见放衣柜的房间和放碗橱的地方,才好动工。因为一件美丽的家具好比一个要从树上摘下来的果子;没有树就长不出果子来;并且什么树才结什么果。不要说一件美丽的东西可以随便放在这里或那里,可以适应一切环境,像一个女人可以适应任何出钱出得最多的男人一样。那是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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