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哲学思想录 [book_author]狄德罗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68756 [book_dec]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哲学家狄德罗(Denis Diderot,1713~1784)的重要哲学著作。1746年在巴黎匿名发表。全书共62节,从讨论情感在人生活中的作用开始,进而讨论了宗教、上帝、神迹及宇宙论的生成问题。狄德罗在这本书里,是从自然神论的观点来论述问题的。他否定基督教的创世说,反对固定安排和终极论的观点,对天体演化有所预见。不过他仍然承认有神的存在,认为是神给宇宙以推动,使整个宇宙有计划、有条理,按照自然的规律运动起来。不过,神不能创造宇宙,它只能给人以慰藉,产生道德效果。书中把机械论和目的论结合起来,坚持以理论为指导,驳斥了神创说和神迹说,认为这些东西是有人别有用心的捏造,是不足为信的。狄德罗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怀疑论,认为信仰需要充分的证明。对无神论也取一种赞赏的态度。狄德罗的这种思想摆脱了神学的羁绊,鼓励人们研究自然,这是他唯物主义思想的初期表现形式。书中提出的这些观点,虽然还不够成熟,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对于反对宗教神学,宣传唯物主义,起过重要的作用。 本书中译文由陈修斋译,载于1956年三联书店出版的《狄德罗哲学选集》,1983年由商务印书馆再版。 [book_img]Z_9534.jpg [book_title]哲学思想录 谁读这个? 佩尔西乌斯《讽刺诗》第一首 我写到上帝;我不指望有多少读者,也不奢望有多少人叫好。如果我的这些思想没有人喜欢,那么无非是它们不正确,但如果它们叫所有人都欢喜,那么我就认为它们简直面目可憎了。 一 人们不停地攻击感情,把人生痛苦一股脑儿算在感情头上,却忘掉了人生欢乐也样样来源于感情。感情是人机体的一部分,不必说它多么好,却也不必说它多么坏。叫我感到难过的是,人们总是从邪恶的方面看感情。但凡说感情一个好字,就仿佛亵渎了理性。然而唯有感情,唯有伟大的感情,才能提升心灵,完成伟业。不论在社会风俗中,还是在著书立说时,没有感情,便没有崇高。没有感情,艺术就回到孩提时代,道德就变得小气。 二 审慎的感情造就普通人。如果在祖国危亡之际,我坐等敌人到来,我就是一个普通公民而已。如果朋友遇难,我因此想到自己的死,我对朋友的情谊不过尔尔。如果我把自己的命看得比意中人要紧,那么我跟一般情人就没什么两样。 三 感情被抑制,再杰出的人也会失去光彩。约束会销蚀天性的高尚和力量。看看这株树,你能够在如盖的树荫下纳凉,多亏它枝繁叶茂;然而冬季来临,落叶纷纷,你的享受也就到头了。当迷信在人的气质上打下苍老的印记时,无论诗、画或音乐,都乏善可陈了。 四 有人对我说,拥有强烈的感情是福分。此言在理,问题是所有的感情要一致。在各种感情之间建立恰当的和谐关系,却又不害怕它们凌乱失序。倘若以忧虑平衡希望,以热爱生活平衡珍惜荣誉,以珍重健康平衡贪恋享乐,放纵、鲁莽和怯懦就会销声匿迹。 五 自愿毁灭感情,那简直蠢到极点。有的信徒像苦役犯似的折磨自己,要让自己无欲求、无爱好、无感受,到头来如果他做到了,那他肯定成了怪物! 六 在这个人身上我所欣赏的,到另一个人身上会变成我所厌恶的吗?当然不会。事实不以我的爱好为转移,它是我进行判断的尺度。在此人身上是德,到那人身上,我能看作罪?我会认为只有个别人能够行为纯正,既然这是自然和宗教对人不分你我的要求,当然更不会了。这些人凭什么如此得天独厚?假如帕克米乌斯(1)离群索居是对的,那么我学他就没有什么障碍。学了他,我就和他一样成为道德之士,我看不出成千上万的人何以不能步我的后尘。不过,要是一个地方的人因为觉得世事艰险,全都躲进森林,那就可观了。那样的话,这地方的人为了成为道德之士,都活得像野人。社会情感崩圮,代之而起的是无数的纪念柱;一群柱头隐士(2),为宗教丢弃自然情感,他们不再是活生生的人,为当基督徒而成为一尊尊石像。 七 怎样的声音!怎样的呼号!怎样的呻吟!谁把这些凄怨的行尸走肉锁进地牢?这些可怜虫究竟犯了什么罪?有人抓着石子捶胸顿足,有人用铁指钢爪撕裂自己的身体。个个眼睛里流露出悔恨、痛苦和死亡。谁让他们遭此大难?……是上帝,他们得罪了上帝……上帝是何许人?上帝是仁慈的神……一个仁慈的神怎么会以泪流成河为乐?难道恐惧不是对他慈悲心怀的亵渎?如果罪人需要平息暴君的怒火,此外他们还能做什么? 八 有人对上帝谈不上畏惧,而是害怕。 九 若依了人们描绘的最高存在(3)的图影,最高存在的秉性,以及他听任其死亡与纡尊救助的两类人的对比,最正直的心灵也会希望这样的最高存在最好不存在。如若这世上每个人对他人不必存戒心,那么大家都会平平安安:没有上帝,从来不曾叫人害怕;倒是有了上帝,有人们描绘的这个上帝,叫人不寒而栗。 十 不要把上帝想象得太好,也不要想象得太坏。正义介于极端怀柔与极端残酷之间,有限处罚介于不予处罚与永久处罚之间。 十一 我知道一般情况下,那些最阴沉的迷信思想,人们赞同但并不遵循。有些信徒并不认为爱上帝就得恨自己,当教徒就得生活在痛苦中。他们虔诚,但高高兴兴;他们聪明,但有情有义。大家拜倒在同样的祭坛下,为什么感情有差异?莫非宗教感情也服从可恶的性情规律?唏,非此而何?就在同一信徒身上,性情的作用就表现得再分明不过,由于作用大小不同,信徒眼中的上帝或睚眦必报,或悲悯仁慈;他看到的或是地狱幽暗,或是天门洞开;他忽因恐惧而颤抖,忽因爱而热血沸腾。这就好比冷热病,忽而冷如冰窟,忽而热如炭火。 十二 是的,我支持这样一种观点,对于上帝,迷信比无神论更有害。普鲁塔克说:“我宁可人们以为这世上未曾有过一个叫普鲁塔克的人,也不愿意他们说普鲁塔克邪恶、易怒、言而无信、嫉妒成性、气量窄小,总之是一个听上去很糟糕的人。” 十三 能够和无神论者比试的只有自然神论者,迷信者根本不在话下,他所谓的上帝不过是一个想象物。除了物质问题,这个上帝还面临由各种错误概念引发的难题。对于瓦尼尼,对付柯某、沙某,比对付尼古拉和帕斯卡尔之流难上千百倍(4)。 十四 帕斯卡尔为人正直,但是胆小、轻信。这个典雅的文人,深刻的思想家,他原本肯定有能力阐释世界,可惜天意让他落到了某些人手中,这些人为私仇而耗尽了他的才华(5)。他当时让神学家们去解决他们自己的争端该多好,他可以运用上帝赋予的智慧投身于真理的探寻,既无保留,也不必担心触犯上帝,更希望他不曾把那些连当他的弟子都不配的人尊为师长。我们可以把天才的拉·莫特说拉封丹的话用在帕斯卡尔身上:“他真傻,居然认为阿尔诺、德·萨希和尼古拉比他强(6)。” 十五 “我告诉你,根本就没有上帝,上帝创世是一种妄想,世界的永恒性并不比一个人的永恒性更不合常理(7)。运动有效地维系世界,至于它如何创造了世界,我想象不出,可是因此假设存在一个我更想象不出的东西,用来解决问题,那就太可笑了。倘说物质世界的奇特现象证明有某种智慧存在,那么精神世界的混乱则使任何天意都化为乌有。我告诉你,如果一切都是上帝创造的,那么一切都应该尽善尽美,因为如果一切不是尽善尽美,那么上帝不是无能就是不怀好意。因此,对上帝的存在我不甚了了,这是一片好意。既然如此,你的那些道理与我何干?如果多少可以证实,任何一种恶都源自一种善,最好的王子不列塔尼库斯遇难是好事,最坏的人尼禄登上王位也是好事,那又如何才能证明不用同样的方法便不能达到同样的目的?(8)即便说容忍罪恶是为了彰显道德之光,其益处也微不足道,其弊病却是有目共睹。”无神论者说,以上是我对你的反驳,你如何回答?……“我是罪人,如果我没有惧怕上帝的地方,我就不会否认上帝存在。”这话还是留给布道者说去吧。这话与真理相悖,从礼貌说也不合适,还显得不够仁义。难道一个人不信上帝,我们就有理由辱骂他?骂人是因为理屈。两人争辩,一百比一的打赌几率是输理的一方要发脾气。梅尼普斯对朱庇特说:“你不回答却祭起雷电,因此你错了。”(9) 十六 一天,某人被问及是否有真的无神论者,此人答道:“以你之见,有没有真的基督徒呢?” 十七 形而上学的全部空话,抵不上一条有针对性的论据。要说服人,有时候只需唤醒他肉体或精神的感觉。向一个皮浪(10)主义者证明他不应该否定自身的存在,只消一根棍棒。卡尔图什(11)手里掂着枪,就可以给霍布斯(12)类似的教训:“要钱还是要命,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是强者,你我之间无公道可言。” 十八 无神论受到的重击,并非来自形而上学之手。马勒伯朗士与笛卡儿的高论对唯物主义的撼动,还不及马尔皮基的一次考察。如果说唯物主义这个危险学说如今动摇了的话,功劳应该归于实验物理学。存在一个至高无上智慧实体的充足证明,我们是在牛顿、穆申布洛克、哈特索科和纽文蒂特的著作中看到的(13)。有了这些伟人,世界才不再是一个神,而是一架机器,有齿轮、绳索、滑轮、弹簧和悬锤。 十九 本体论的巧思,至多造就了一批怀疑主义者。真正自然神论者的出现,应该归功于对自然的认识。单单病菌的发现,就足以叫无神论最有力的一个异议化为灰烬。运动对物质而言,无论是本质的还是偶然的,我现在都相信其结果最终是进化:种种考察都说明,腐烂本身并不产生任何有机物。最不起眼的昆虫,其机制之奇妙,都不比人逊色,这个说法我很同意。我不怕有人因此推论说,既然分子的内部运动生成了昆虫,那么同样生成了人也未可知。两百年前就有一个无神论者提出,有一天也许能看到人完全成形地从地球深处冒出来,就像我们看到一群虫子从一块腐肉中孵化而出一样。我很想知道形而上学者如何回答他。 二十 我曾经徒劳无益地运用经院哲学的妙论去诘难一位无神论者,他反倒利用这些观点的瑕疵对我进行了有力驳斥。他说:“大量空洞的真理被你说得天花乱坠,但是上帝的存在,善恶的实在,灵魂的不朽,对我说来依旧是问题。怎么,弄清这些问题,难道不如相信三角形三个角之和等于两个直角和来得重要?”此人巧舌如簧,叫我一点点尝到了他思想的辛辣。正当他为初战告捷而得意之际,我重整旗鼓,提出一个在他看来很古怪的问题……我问他:“你是一个能够思想的生命吗?”“你对此还有什么怀疑?”他回答,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凭什么不怀疑?我看到什么可以说服我的东西了?声音?动作?哲学家从动物身上也发现声音和动作,但是他认为动物没有思想能力。笛卡儿拒绝赋予蚂蚁的东西,我凭什么要赋予你?你的外在行为的确迷惑我,让我倾向于肯定你的思想,但是理智阻止了我的判断。理智对我说:“外在的动作与思想之间不存在本质联系,和你谈话的人可能和他的表一样不会思想。难道你第一个教谁说话,就得把他当作会思想的生命?谁告诉你,那么多人中间没有瞒着你训练出来的鹦鹉?”“你的比喻充其量有一点巧智,”无神论者答道,“判断一个生命是否会思考,不是根据动作和声音,而是看他的观点是否成条理,命题是否前后一致,论证是否连贯。倘若一只鹦鹉能够回答所有的问题,我会毫不迟疑地说它是一个会思想的动物……可是,这和上帝存在与否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证明了我以为最聪明的人不过是一个自动机械,我就会承认自然之中有一种智慧存在?……”我回答说,那是我的事,不过你得承认,否认你的同类有思想能力,那未免荒唐。“那当然。可那说明什么呢?……”那说明,如果世界——说世界干什么,如果蝴蝶翅膀就一种智慧提供的迹象,比起你关于你的同类具备思想能力这一点所掌握的证据要明显千百倍的话,那么否认上帝存在,就比否认你的同类具备思想能力荒唐千百倍。话又说回来,即便果真如此,我依据的还是你的思想,你的意识:你是否注意到,不管什么人,他的言论、行为和举止,与昆虫的机制相比,都更聪慧、更有序、更明智、更合理?神性在小虫的眼睛里清晰可辨,思想能力在牛顿的著作中不也同样清楚?怎么,对一个智慧的存在,现实世界的证明难道还不如理论世界充分?……真是岂有此理!……你答道:“不过,我愿意接受他人的思想能力,主要是因为我自己在思想。”瞧,这便是我完全没有的自负,这一点我同意。不过,我的证据比你的高明,这不是对我的补偿吗?自然界的种种造物证明了最高存在的智慧,难道不比哲学家在书里证明的思想能力更高明?所以,想想吧,我本可以拿整个世界的重量压倒你,不过我只拿蝴蝶的翅膀和小虫子的眼睛就已经足矣。要么是我大错特错,要么这个证据就不比学校里教的最精彩的证据逊色。我接受上帝的存在,根据就是这样一个论证和其他一些同样简明的论证,而不是那些枯燥的形而上学观念,这些观念非但揭示不了真理,反而把真理搞得像谎言。 二十一 我打开一位著名教授(14)的笔记本,上面写道:“无神论者,我同意你们说的运动对于物质是本质的,不过你们从这里得出什么结论?……结论是世界来自原子的偶然流动(15)?既然如此,我希望你们还对我说荷马的《伊利亚特》和伏尔泰的《亨利亚特》是来自词汇的偶然流动。”换了我,我不会对无神论者说这样的话,拿两件事这样作比,会授人以柄。无神论者会对我说:“按照命运分析的法则(16),一件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我丝毫不奇怪。事情虽然难,但是流动多了,也就把难度抵消了。拿十万颗骰子投十万个六点,赢的次数应该不在少数。我偶然创作《伊利亚特》,不管人家建议我用多少词,词流动的次数毕竟有限,因此在这件事里我处于优势。如果允许的流动次数是无限的,那么我的优势也是无限的。”他或许会继续说:“你愿意赞同我的意见,物质存在是永恒的,运动对于物质是本质的。作为对你的善意的回报,我可以赞同你,设想世界没有边界,原子无限多,这状況出人意料,却无处不应验。然而,我们彼此赞同,得出的结论就只能是,偶然创造世界的可能性非常小,但是原子流动的次数是无限的,就是说,事情的困难为流动的次数绰绰有余地抵消了。所以,如果有什么与理性背道而驰,那就是这样一种假说,认为物质虽然永恒运动,在无限的可能的组合中虽然可能有无限令人赞叹的安排,但是在物质无限多的组合中,令人赞叹的安排一次也不会出现。所以,人们惊诧的,与其说是世界产生了,不如说是关于混沌要继续下去的假说。” 二十二 我把无神论者分为三类。有人直截了当地说根本没有上帝,而且他们实实在在这么想,这是真正的无神论者;相当多的人不知道该怎么想,对问题的回答模棱两可,这是怀疑主义无神论者;更多的人是觉得最好没有上帝,表面上却好像确信没有上帝,还以这副样子生活,这是大吹大擂的无神论。我讨厌大吹大擂的人,他们虚伪;我同情真正的无神论者,我觉得他们失去了一切慰藉;我为怀疑主义者祈祷上帝,他们需要光明(17)。 二十三 自然神论肯定上帝存在、灵魂不朽以及灵魂不朽带来的结果。怀疑论者对这些问题不置可否,无神论者则持否定态度。所以,就做一个道德之士而言,怀疑论者比无神论者多一条动机,比自然神论者少几条理由。少了对立法者的畏惧,少了性情特点和对道德现实益处的认识,无神论的公正便失去了基础,而怀疑论者的公正则建立在“或许”之上。 二十四 怀疑论并不适合所有人。怀疑论需要对问题做深入而无私的研究。仅仅怀疑,却不了解他人之所以相信的理由,这不过是无知罢了。真正的怀疑论者重视而且考察这些理由。考察理由并非小事。我们有谁确切了解这些理由的价值?同一个事实,证据可以有上百种,每一种都有人支持。人人都有自己的望远镜。在你眼里微不足道的意见,在我看来有千钧之力:你觉得是泥丸,我觉得是大山。既然我们在其固有价值上各持己见,在其相对重量上又如何能够达成一致?你说说看,为了反对一个思辨结论,需要多少思想材料?究竟是你的眼镜不准还是我的眼镜不准?既然考察那些理由殊非易事,既然没有一个问题没有正反方,而且正反方几乎总是势均力敌,那么我们凭什么迫不及待下结论?我们的口气凭什么这么斩钉截铁?我们难道不曾无数次发现,自以为是的满足叫人厌烦?《随笔集》的作者(18)说:“把那些可能是事实的事情说得确凿无疑,这些事就叫我讨厌。我喜欢那些让鲁莽的断言变得平和、有分寸的词,诸如‘间或’‘一点也不’‘有时’‘听说’‘我想’等等。如果让我来教育孩子,我会让他们以讨论的而不是决断的方式说话:‘怎么说呢?’‘我不明白。’‘可能是。’‘果真如此?’我希望他们年届六十依然如初学,而不要刚满十五岁就俨然满腹经纶。” 二十五 什么是上帝?这个向孩子提的问题,哲学家要回答也费劲。我们都知道孩子应该到什么年龄开始识字、唱歌、跳舞、学拉丁文、学几何,可是在宗教问题上,却从来不考虑孩子的能力。孩子刚懂事就问他:什么是上帝?与此同时,从同一个人嘴里,孩子知道了有精灵,有鬼魂,有狼人,还有一个上帝。我们使劲把一个最重要的事实灌到他脑袋里,结果有一天反倒让这个事实在他的理性法庭前失去价值。待孩子长到二十岁,他的头脑里上帝的存在与大量可笑的迷信观念掺杂在一块,他开始不相信上帝存在,看待上帝的存在就像法官看待一个偶然与二流子为伍的贵族,那么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二十六 别人和我们谈上帝谈得太早。另一个失误是,对上帝的在场却又强调得不够。在人与人之间,上帝被驱逐了,他留在神殿里,殿堂的四壁挡住了他的视线,殿堂之外没有他的影子。你们好糊涂,快把禁锢你们思想的樊篱推倒,把上帝扩展开。要么无处不见上帝,要么认为根本没有上帝。倘使我来教育孩子,我就教他以上帝为真实伴侣,这样对他来说,成为无神论者的代价比离开上帝的代价或许更小。我不会拿另外一个人让他效仿,有时候这个人在他看来还不如他。我会断喝:“你的话上帝听着呢,你撒谎了。”年轻人被打动,易于通过感官,所以我要让上帝在场的印记历历在目。如果他在我家举办聚会,我会给上帝留一个位子,我要让他养成习惯说:“我们有四个,上帝,朋友,师傅,还有我。” 二十七 无知和没有好奇心是两个无比软和的枕头;但是要想真有这样的感觉,那非得有蒙田一般聪明的脑袋瓜不可的。(19) 二十八 思想沸腾、想象力炽热的人,和怀疑论者的无为难以相容。这些人宁可孤注一掷,也不肯放弃选择;宁可失误,也不肯生活在不确定中。他们要么是信不过自己的臂力,要么是害怕水深,总之我们看见他们一直吊在枝杈上,明知枝杈不结实,却情愿悬着,不肯投身激流。尽管他们事事不做周密考察,却凡事都有主见:他们对什么都不怀疑,因为他们既没有耐性,也没有胆量。他们拘于一管之见,即便偶然发现了真理,那也是倏忽所得,仿佛天赐。对独断主义者来说,他们就是信徒中所谓受到点化的人。我就见过一些人是属于这个不安分的族类的,他们想不通怎么能把思想的平和与犹豫不决相结合。“想要生活幸福,却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人为什么到了世上!”怀疑主义者冷静地回答:“我很得意不知道这一切,却并没有觉得自己不如别人幸福。我向我的理智叩问我的生存状态,我的理智一言不发,这不是我的过错。我一辈子不会知道我不可能知道的事,我不难过,我干吗要把我不可能获得的知识挂在心上?既然我得不到,那就是说这些知识对我来说并非必需。”当代最伟大的天才说:“看来我还得为自己没有两双眼睛、四只脚和一对翅膀而正经愁苦一下了。”(20) 二十九 可以要求我寻找真理,不能要求我找到真理。一种诡辩就不会比一个确凿的证据更让我心动?尽管是假,但如若我认为真,我必须认可;尽管是真,但如若我以为假,我必须丟弃。倘若错得无心,何惧之有?在另一个世界里,既然不会因为我们在此世智力好而得褒奖,那又怎么会因为我们在此世智力差而挨惩罚?因为一个人不善思考而惩罚他,那是忘记了他不过是弱者,而把他当坏人对待了。 三十 什么是怀疑论者?怀疑论者是这样一位哲学家,他现在相信的,当初都曾经怀疑过。凡经自己的理性与感官的合理运用而证明是真实的,他就相信。你还需要什么更确切的说法?叫皮浪主义者实话实说,那就是怀疑论者。 三十一 从来不曾成为问题,等于根本不曾被证实。丝毫不曾得到无成见的研究,等于从来不曾得到认真研究。因此,怀疑主义是走向真理的第一步。它应该具有普遍性,因为它是真理的试金石。如果哲学家为了证实上帝的存在,首先怀疑上帝的存在,那么还有什么命题可以逃脱这样一种检验? 三十二 什么也不信有时候是傻瓜的毛病,轻信则是智者的毛病。智者目光远大,看见广阔的可能性,傻瓜却看不见任何可能性,除非是现实存在。傻瓜之所以怯懦,智者之所以莽撞,道理盖出于此。 三十三 过分相信和过分不信同样危险。成为多神论者和成为无神论者,两边的风险谁也不多,谁也不少。惟有怀疑论,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规避对立的两个极端。 三十四 半吊子怀疑论是思想软弱的标志,它暴露出一个被结果吓坏的怯懦的推理者,一个以为给自己的理性套上枷锁就是敬奉上帝的迷信者,一个不敢向自己暴露真面目的无信仰者。因为,如果就像半吊子怀疑论者坚信的那样,真理不怕检验,那么对仿佛置于他不敢靠近的神殿一样置于他头脑某个旮旯里,他不敢探究的那些重要概念,他心底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三十五 对不敬神的斥责不绝于耳。不敬神的,在亚洲是基督徒,在欧洲是穆斯林,在伦敦是罗马天主教徒,在巴黎是加尔文教徒,在圣雅克街的那头是詹森派,在圣梅达尔区的腹地是莫利纳派(21)。不敬神的究竟是谁?普天下的人都不敬神,还是没有人不敬神? 三十六 信徒们对怀疑论群起而攻之,我觉得他们不甚明了自己要什么,除非他们是自相矛盾。假如信奉一个真实的信仰,或者拋弃一个虚假的信仰,所需要的无非是透彻地了解它,那么一种普遍的怀疑精神在这世上传播确实可喜可贺,各国老百姓希望对自己的宗教的真相问个究竟确实可喜可贺:传教士们会发现,他们的工作已经完成大半。 三十七 一个人假如未经选择,就保留了由教育而得的信仰,那么他是基督徒或是穆斯林,比先天不瞎不瘸多不了几分自得。不瞎不瘸是幸运,不是荣耀。 三十八 明知一种信仰是虚假的,还要为其献身,那多半是疯了。 为一种虚假但自以为真实的信仰,抑或一种真实但并无证据的信仰献身,是狂热。 真正的殉道者是为一种真实而且其真实性得到证明的信仰献身的人。 三十九 真正的殉道者等待死亡,狂热者奔向死亡。 四十 在麦加,倘若一个人跑去羞辱穆罕默德的遗骸,掀翻穆罕默德的祭坛,把整个清真寺闹得天翻地覆,那么受桩刑(22)是一定的,名垂青史却未见得。这种狂热已经不再时兴,波利厄克特(23)放在今天不过是个丧失理智的人罢了。 四十一 显灵、奇迹、特殊使命的时代已经过去,基督教不再需要东拼西凑。一个人心血来潮,要在我们中间当约拿(24),在大街小巷边跑边喊:“还有三天巴黎就不存在啦,巴黎市民们,赶快忏悔吧,披上麻袋,抹上香灰,否则三天后你们就遭殃啦。”他立刻会被抓起来拖上法庭,法官不把他送进疯人院才怪。他再怎么喊“父老乡亲们,上帝爱你们难道不如爱尼尼微人么?你们的罪过难道比尼尼微人小么?”,那也是白费力气,大家才不高兴回答他呢。大家也不会等到他预言期限到了再认为他是妄想狂。 以利亚(25)只要愿意,尽管从另一个世界回来好了。人就是这样,有如以利亚,在另一个世界受到善待,就会做出伟大的神迹。 四十二 当这儿有人向人民宣布与正统宗教相抵触的一种教义,于社会祥和不利的某种事实,即便他以神迹为自己正名,当局也有权严惩不贷,老百姓也有权高呼“钉上十字架”。倘若听任公众的头脑被骗子或者妄想狂的梦幻所愚弄,什么样的事不会发生?如果耶稣基督的血激起反犹太人的呼声,那是因为犹太人在让耶稣基督流血的同时,对摩西和先知的话一律充耳不闻,摩西和先知们都曾宣布耶稣是救世主啊。即便天使自天而降,大显神迹让人们相信他的话,但倘若他的话与耶稣基督背道而驰,那么保罗(26)还是要大家诅咒他。所以评价一个人的使命,不是通过神迹,而是看他的理论与他自称受委派为之效力的人民的理论是否一致,当人民的理论已经被证明是正确的时候尤其如此。 四十三 关于治国,一切改革均令人担忧。基督教可算最正派、最温和的宗教了,其确立也未能免除混乱。教会最早的子民曾经不止一次把节制和忍耐之规拋诸脑后。我斗胆引用尤利安(27)皇帝敕令中的片言只语,这位哲学家君王的天赋和当时信徒的狂热性格从中可见一斑。 “我曾想,”尤利安说,“加利利人(28)的头领能够感觉到我的方略与前朝的区别有多大,他们会对我感恩戴德。前朝时,他们饱尝放逐和牢狱之苦,在他们中间被称为异端的人很多成了刀下鬼……在我的统治下,召回了流亡者,释放了犯人,归还了遭放逐者的财产。但是这伙人的惶恐和激愤太强烈,所以自从他们失去相互残杀的特权,失去不论是依附他们教义的还是信仰法律允许的宗教的,都妄施刑罚的特权,他们便不惜采取任何手段,不放过任何一个煽动造反的机会。他们并不在乎真正的信仰,也不把国家法度放在眼里……不过我们无意把他们拖往我们的祭坛,也无意以暴力相加……至于一般草民,似乎是头领向他们灌输的反叛思想,这些头领对我们限制其权力恨得咬牙切齿,我们把他们从法庭赶走了,他们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处置遗嘱,剥夺合法继承人的权利,侵占遗产……所以我们禁止这群百姓聚众滋事,或群聚于叛逆祭司的家中……我们的官吏多次遭到了暴民的羞辱和石块的袭击,但愿该敕令能够保障他们的安全……希望百姓安静地去往头领家,在那里祈祷、学习,践行从头领处学到的信仰。我们准许他们这样做,但是他们必须停止犯上作乱……如若他们集会是要伺机作乱,那他们必须承担一切后果,我已经警告过他们……你们这些不信神的百姓,和平地生活吧……而你们,忠实于国家宗教和父辈的神明的人,不要迫害你们的邻居、同胞,他们的凶恶固然应该遭到诅咒,但是他们的无知更值得同情……把人引向真理,靠的是理智,而不是暴力。忠实的臣民们,我们和你们全体在一起,让加利利人休养生息吧。” 这就是这位君主的心里话。我们可以责备他思想异端,但不能责备他背叛。他早年曾经师从多门,就读于不同的学堂,成年后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他不幸地决定信奉祖先的宗教,以及祖国的神明。 四十四 有一件事情我很感诧异,这位博学皇帝的著作居然流传至今。这些书的某些论述,对基督教真理毫发无损,却令当时某些基督徒如芒刺在背,所以他们接受了教父们的影响,对敌人的书必毁之而后快。伟大的圣格里高利(29)显然承继了这些先行者的野蛮热情,对文学和艺术大加挞伐。如果什么都依了这位教皇,那么我们就会像伊斯兰教徒,除了《古兰经》,别无可读。因为,在一个误解宗教原理,以为遵循语法规则就是以多纳图斯(30)来压耶稣,真心以为彻底摧毀古代文化自己责无旁贷的人手里,古代作家会遭到怎样的命运? 四十五 不过,《圣经》中的上帝在书中并不是一个描画得十分清晰的人物,所以圣史学家的权威未能完全脱离世俗作者的记述。倘若非要在《圣经》的形式上寻找上帝的意旨不可,那我们会陷入怎样的境地?《圣经》的拉丁文本是何等蹩脚?即令是原版,也谈不上是好文章。先知、使徒、传道者,他们的书写都依照他们对《圣经》的理解。如果仅仅以人类精神产物来看待希伯来人的历史,那么摩西及其后继者就不见得胜过李维乌斯、萨卢斯特、恺撒、约瑟夫斯(31),对这些人,应该不会有人猜疑他们光凭灵感著书。不是有人喜欢耶稣会士白吕耶(32)胜过喜欢摩西么?我们教堂里的一些藏画,大家断定是天使之笔,甚至是上帝之笔。假设这些画出自勒苏厄或者勒布伦(33)之手,我以什么反对历史悠久的旧观念?也许什么也没有。不过我品玩这些圣画,每走一步都发现不论构思还是用笔都有违绘画法则,艺术真实抛弃殆尽,我既然肯定不能设想画家无知,那就只能指责旧观念荒诞无稽了。若不是我知道《圣经》的内容讲述得好坏并不重要,我岂会不拿这些圣画来对照《圣经》?先知们引以自傲的不是讲得好听,而是讲了实话。使徒们牺牲不是为了他们所言所记句句属实,还能是其他什么?但是,回到我们讨论的问题,保存世俗作者的书,后果是不是有点严重?至少在耶稣基督的存在和神迹上,在本丢·彼拉多(34)的品质和性格上,在最早基督徒的行为和苦难上,世俗作者是不应该与教会作者不一致的。 四十六 你说:“全民族都是这件事的见证人,你敢否认?”“我敢,只要一个非你同党之人未以他的权威加以证实,而且我也不清楚此人于狂热和蛊惑之道是否在行,我就敢。一位公认秉直的作者对我说,某市城中地裂见沟,求问神明,答曰把人最宝贵的东西投入,深沟自闭。一位勇敢的骑士纵身跳入,预言成了现实。这种话远不如说出现一道深沟,耗时耗力甚多才将沟填平这样的话可信。一件事越是缺少真实性,历史的记述就越是苍白无力。但凡有一位绅士对我说,国王刚刚打败了结盟之敌,大获全胜,我就深信不疑;而即使全巴黎人向我保证帕西有人死而复活,我也完全不信。史学家骗人,举国人受骗,这都算不上什么奇迹。” 四十七 塔奎尼乌斯计划在罗慕洛斯(35)建立的骑兵中增加新军团,占卜官对他说,对军队的任何改变倘无神的授权,都是对神的亵渎。祭司(36)如此直言,塔奎尼乌斯很生气,决意给他一个难堪,拿他开刀,叫他这种妨碍国王权威的本领变为笑谈。他把祭司召至广场,对他说:“占卜官,我现在所想之事有可能么?你的本事倘如你吹嘘的那样,你就应该能够回答我。”占卜官毫不惊慌,他求问于他的鸟,然后答道:“大王,你想的事有可能。”于是塔奎尼乌斯从长袍下掣出一把剃刀,又拣了一块石头放在手心。他对占卜官说:“上前来,用剃刀把石子切开,我刚才想这能做到。”纳维乌斯——这是占卜官的名字,转身望着老百姓,语气坚定地说:“用剃刀切吧,如石子不应声而碎,我宁愿受死。”大家看到,坚硬的石子出乎意料地在刀锋下裂开了,它碎得这么快,剃刀竟割到塔奎尼乌斯的手,渗出血来。惊愕的老百姓发出欢呼。塔奎尼乌斯放弃了自己的计划,宣布自己是所有占卜者的保护人。人们把剃刀和碎石子收藏在一个祭坛下面,还为占卜官立了塑像,到奥古斯丁时代塑像还在。不论世俗古籍还是圣古籍都证实确有其事,在拉克坦提乌斯(37)、哈利卡尔那索斯的狄奥尼西奥斯(38)和圣奥古斯丁的书里都有记载(39)。 你刚才听到的是历史,现在听听迷信之说。迷信的昆图斯对兄弟西塞罗说:“对这件事,你有什么要说的?要么相信疯狂的皮浪主义,把老百姓和史学家统统看成白痴,把编年史统统付之一炬,要么就承认这是事实。你是不是宁可否认一切,也不承认神会介入人世间之事?” 哲学家回答道:“照我看,以那些只有一星半点的事实,并且是由不怀好意的人篡改或者杜撰的材料为依据,那就算不得哲学家。我们不是靠事实,而是靠理性的论证来证明我们的主张,特别是在事实不甚可靠的情况下更是如此……所以,不要再跟我谈罗慕洛斯那根依你看不可能被大火烧毁的占卜棒,也别再谈什么阿提乌斯·纳维乌斯的石子,哲学里没有这类无稽之谈的地位。哲学家的作用主要是,首先研究占卜术的性质,然后研究它的构成方式,最后检查它的一致性……的确,伊特鲁里亚人(40)指明其祖先,就是那个被农夫的犁从地里翻出来的孩子。我们呢?难道是阿提乌斯·纳维乌斯不成?那些对人类的本性一无所知的民族,难道对天机反倒了如指掌?……还有什么比愚蠢的无知更加司空见惯?你自己是不是也听信多数人的判断?”(41)谁能给我找出一件不适用于西塞罗回答的奇迹!教父们一定感觉到运用西塞罗的观点有诸多不便,他们宁愿相信塔奎尼乌斯的故事,至于纳维乌斯的本领,他们把它归于魔鬼。魔鬼真是一道好机关。 四十八 各个民族都有这一类的事情,这些事情唯一缺少的是真实,所以才神奇。这些事情可以证明一切,但是本身却从来不曾被证明。谁不相信,就免不了当不信神的人;谁要相信,就免不了当白痴。 四十九 罗慕洛斯不是被雷电击中,就是被元老们杀害,总之他从罗马人中间消失了。老百姓和士兵们窃窃议论,国家机构的这一部分起来反对那一部分,刚刚诞生不久的罗马内部分裂,外遭围困,国家岌岌可危。这时,一个叫普罗库莱伊乌斯的人挺身而出,说道:“罗马人,你们怀念的君主并没有死,他升天了,位列朱庇特之右。他对我说,去吧,叫你的同胞们平静下来,告诉他们罗慕洛斯已经成神。叫他们放心,我会庇护他们的。让他们知道敌人的力量永远不能战胜他们,他们命中注定有朝一日要成为世界的主宰。让这个预言代代相传,直至子孙万代。”(42)某些时机是利于行骗的,考察一下当时罗马的处境就会明白,普罗库莱伊乌斯其实是个很有头脑的人,而且善于把握时机。他往罗马人的头脑里灌输了一种成见,而这个成见对国家日后的昌盛并非无益……“很难估量此人和他的故事有多少人相信,很难估量老百姓对罗慕洛斯的怀念减轻了多少……一旦大家相信罗慕洛斯获得永生……这种说法便借着罗慕洛斯的威望和时局的艰难不胫而走……有数人领头,于是全体便高呼万岁,对位列神明和作为神之子的罗慕洛斯表达敬意。”这就是说,老百姓对罗慕洛斯显灵信以为真,元老们也假装相信,罗慕洛斯于是有了祭坛。但事情并没有结束。不久后,罗慕洛斯显灵不再是附着于某一个人,一天里他在上千人身上附体。他根本没有中雷电,元老们也没有利用暴风雨杀害他,他是在电闪雷鸣之中,在举国上下的注视之下升入天国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传说又载入了无数材料,以至于后世的睿智之士也颇感迷惑。 五十 一次论证比五十桩事实给我的印象更深。我极其信任自己的理智,所以再高明的江湖骗子也拿我的信仰无可奈何。穆罕默德的大祭司,你尽管让跛子直立、哑巴开口、瞎子睁眼、瘫子康复、死人复活、缺胳膊短腿的人生出四肢——前所未有的奇迹,但是不怕你见怪,我的信仰丝毫不为所动。你想让我改宗?那就拋开那些奇迹来说理吧。我更相信我的判断力而不是我的眼睛。 如果你宣扬的宗教是真实的,那么其理义就应该明了,并且能够用颠扑不破的道理加以证明。这些道理,就请你告诉我吧。你只消用一个三段论就可以说服我,却又何苦拿那些奇迹来困扰我呢?怎么,你莫非觉得给我讲道理,还不如让一个瘸子直立容易? 五十一 一人卧地,没有感觉,没有声音,没有体温,没有动作。别人把他翻来覆去,摇晃他,用火烤他,仍然纹丝不动。滚烫的烙铁放在身上也看不出一点生命征兆。大家以为他死了。真死了?没有。他是卡拉谟教士(43)的同行。“当有人模仿呜咽声,此人只要愿意,便会丧失一切感觉,偃卧于地,俨然已死,掐之刺之,均无反应,有时甚至任人以火炙之都无痛感,伤口作疼便也在事后。”(44)如今某些人要是碰到这么一位,可以派上大用场,他们可以让我们目睹一个受天命者用香灰让一具僵尸复活。那位詹森派大人物的书里又可以增添一个死而复生的例子,而立宪派则可能感到很没面子(45)。 五十二 应该同意保尔-罗雅尔修道院(46)的逻辑学之说,圣奥古斯丁和柏拉图一样,认为真理判断和辨析规律不属于感觉,而属于精神,所谓“感觉无真理判断”。即使从感觉中能够获得确切的认识,也难以推而广之。有许多事物,我们以为通过感觉的媒介得以认识,但是我们并没有十分把握。因此,当感觉材料与理性权威相抵触,或者完全不相称,那就无可选择了,依照正确的逻辑,必须坚持理性。 五十三 某郊区响彻欢呼声。一位受天命者一天里用香灰创造的奇迹,数量之多耶稣终其一生不可及。众人奔跑着涌向郊区,我也随着人群往那里去。刚到那里,便听得呼喊:“奇迹!奇迹!”上前一看,只见一个矮小的跛子正由三四个好心人搀扶着走动。人们立刻惊叹地连声道:“奇迹!奇迹!”蠢货,奇迹在哪里?你们看不出这个骗子不过换了拐杖而已?(47)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会有奇迹出现,就像总是有鬼怪出现一样。我敢打赌,大凡看见鬼怪的人,事先都害怕看见鬼怪,而看见奇迹的人,事先都下了决心,非看见奇迹不可。 五十四 不过,对所谓奇迹,虽然有人坚决不信,有一部鸿篇巨制却敢于挑战这种态度。书作者是贵族院议员,为人不苟言笑,宣讲过唯物主义,事实上是一知半解,不过他也不指望从信仰的改变中得到好运。他讲述的事都是亲眼所见,他对这些事的判断既不存偏见,也不存利害关系,而且有上千人为他证明。所有人都说亲眼所见,证言都极尽可能地真实,原始记录都载入了公共档案。对此何言以对?何言以对?只要他的感觉问题没有解决,这些奇迹就什么也不能说明。 五十五 任何一种证明甲乙两方的推理,实则既不能证明甲方,也不能证明乙方。如果宗教狂热和真正的宗教一样有其殉道者,如果在为真正的宗教死去的人中间有狂热分子,那么我们要么统计——倘若可能的话——死亡者的数字,并相信这个数字,要么就得去为信教寻找其他动机了。 五十六 叫人坚决反对宗教的,莫过于皈依宗教的虚伪动机。有人日复一日对不信教的人说:“你是什么人,竟敢攻击保罗、德尔图良、亚他那修、金口圣若望、奥古斯丁、居普良之辈奋勇捍卫的宗教?你或许发现了什么难题,当时被这些一流的天才忽略了,那就让我们看看你确实比他们懂得多。如果你认为自己不如他们懂得多,那就丟掉疑心,听从他们的意见。”这种推理毫无意义。教士们懂得多根本不能算宗教真理的证明。哪种信仰比埃及人的信仰更荒谬?又有哪儿的教士比埃及的教士懂得更多?……不,我能崇拜这根葱,它与其他蔬菜相比有什么特殊?注定要成为我盘中餐的东西,我却对之顶礼膜拜,我岂不是疯了!我浇水灌溉,在菜园里生长又枯萎的一棵植物,说它是神岂不滑稽!……“住口,可怜的东西,你这样亵渎神明叫我不寒而栗。是该跟你讲讲道理了!在这方面你能比红衣主教团懂得还多?你是什么人,竟敢攻击神明,竟敢给主教团的教士上智慧课?你难道比全世界都来求教的神谕懂得还多?不管你怎么回答,我对你的傲慢或者冒失还是深感钦佩……”基督徒们难道永远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力量?为什么不把诡辩术丢给那些靠它吃饭的人?“把那种尽管双方不可能都正确,但是双方都加以引证的证据扔掉。”(圣奥古斯丁)实例、奇迹、权威叫人上当受骗或者口是心非,只有理性叫人有信仰。 五十七 大家都同意,捍卫信仰只能靠扎扎实实的理由,这是极端重要的。偏偏有人专门迫害那些努力破除伪劣理由的人。怎么?当一名基督徒不就行了吗?难道非要凭着伪劣的理由来当基督徒不可?善男信女们,我告诉你们,我不是因为圣奥古斯丁是基督徒才当基督徒的,我是基督徒,因为当基督徒是合理的。 五十八 我熟悉那些善男信女,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警觉起来。如果有朝一日他们判断这本书包含与他们的观点相反的东西,那么我料定他们会把曾经泼到许多比我优秀的人身上的脏水朝我泼来。假使我仅仅是个自然神论者抑或恶棍,躲过脏水倒也不费什么事。这帮人早就诅咒过笛卡儿、蒙田、洛克、贝尔,我希望他们继续诅咒许多其他人。不过我对他们坦言,我并不自诩比这些哲学家的大多数更有教养,是更优秀的基督徒。我生于罗马教廷的天主教会,我竭尽全力服从教会的决定。我愿意死在父辈宗教的怀抱中。我相信对任何一个与上帝不曾有过直接接触,也不曾目睹任何奇迹的人来说,这个宗教在可能的情况下是最好的。这就是我信仰的告白,我几乎可以断定,善男信女们对我的告白会很不满意,尽管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出更好的告白。 五十九 我读过数遍阿巴迪、于埃(48)和其他人的著作,相当熟悉我的宗教的证据。我同意这些证据很精彩,但是即便再精彩百倍,对我而言基督教还是尚未被证明的。凭什么要我相信上帝三位一体,就像对三角形三角之和等于两直角和一样深信不疑?任何一种证据都应该在我身上产生与其力度相称的信任度,几何的、道德的、物理的,不同的证明应该对我的精神产生不同的作用,否则其间的区别便没有意义。 六十 你向不信神的人推荐一部集子,你想与他讲一讲神。但是,他在考察书中的证据之前,肯定要就这部集子向你提问:“这部集子一直是这样吗?为什么不如几百年前那么丰富了?把某个宗教派别很推崇的这本或那本著作剔除,把这个派别否定的这本或那本著作保留下来,是根据什么权力?你们偏爱这部手稿有什么理由?在浩如烟海的文稿中进行甄选,由谁定夺?这些手稿便是明显的证据,说明这些圣作者初始的面貌并没有原封不动流传下来。既然抄写人出于无知,异教徒出于奸诈,歪曲了圣作者——这一点你们必须同意,那么你们在证明这些作者的神性之前,就必须先恢复他们的自然面貌,因为你们的证据不能以一部残缺的文集为准,我的信仰也不能建立在残缺的文集之上。谁能委派你们进行这项修订工作呢?教会。可是,在向我证明《圣经》的神性之前,我不敢断定教会不会失误。因此,我现在必然持怀疑论态度。 面对这个难题,我们只能承认,信仰的原始基础是完全符合人性的,文稿的甄选,残缺的恢复,乃至文集的整理,都是按照某些批评规则操作的,我绝对不拒绝对圣书的神性多表达一分信仰,不过这分信仰必须与那些批评规则的可靠性成正比。 六十一 我一面寻找证据,一面发现了难题。教给我信仰动机的书同时也告诉我不信的理由。这些书是各方共同的武器库。在这里,自然神论者有了反对无神论者的武器,自然神论者、无神论者向犹太教徒开战,基督徒、犹太教徒、自然神论者、无神论者一同与穆斯林交火,基督教众多异端一起攻打基督徒,惟有怀疑论者是一人对全体。我是这些战斗的仲裁,衡量各方的天平由我掌控,天平两臂哪边翘起,哪边落下,要看各方往天平上搁置的重量。天平摆动许久,最终偏向基督徒一方,不过这一方的分量和另一方相比,仅仅超出一点。我是公正的,我自己可以为证。超出的这一点在我眼里是否显得很客观,这不取决于我。我证明上帝是以我的真诚。 六十二 这种各执一词的局面让自然神论者想出一种推理,说不上严密,却很特别。西塞罗为了证明罗马人是世界上最好战的民族,巧妙地让这个判断从罗马敌人的嘴里说出。“高卢人,如果在勇气方面你们输给什么人的话,那是谁呢?罗马人。帕提亚人(49),不算你们,谁是最勇敢的人?罗马人。非洲人,如果有什么人叫你们畏惧,那能是谁?罗马人。”于是自然神论者对你说:“我们来问一问其他宗教的信徒。中国人,假设你们的宗教不是最好的,那么最好的是哪个?自然的宗教。穆斯林,假设你们不再信奉穆罕默德,你们会崇拜什么?自然教。基督徒,假设最真实的宗教不是基督教,那会是什么?犹太人的教。那你们呢,犹太人,假设犹太教是不真实的,什么宗教最真实?自然教。”而西塞罗又说:“我们一致认为某些人位居第二,而他们又不把第一让给任何人,那么这些人无疑有资格位居第一。” * * * (1) Pachomius(286—346),古埃及隐居修行的创始人。 (2) 古代在柱头等高处修行的隐士。 (3) 即上帝。 (4) 瓦尼尼(Lucilio Vanini, 1585—1619)是意大利无神论哲学家。据《哲学思想录》最初版,柯某和沙某系指英国自然神论者柯德华兹(Ralph Cudworth, 1617—1688)和沙夫茨伯里。尼古拉(Pierre Nicole, 1625—1695)是法国神学家,詹森派代表人物。 (5) 帕斯卡尔曾著《外省人书简》为詹森派辩护。此处显然指责詹森派不该撺掇帕斯卡尔打笔战为他们辩护。 (6) 拉·莫特(François de La Motte Le Vayer, 1588—1672)是法国哲学家,思想开放,曾担任路易十四的老师;阿尔诺(Antoine Arnauld, 1612—1694)是神学家、逻辑学家和哲学家,詹森派的代表之一;德·萨希(de Sacy, 1473—1525)是法国神学家,詹森派的代表之一。 (7) 教会认为只有上帝是永恒与无限的,作为上帝造物的世界不可能永恒,也不可能无限。 (8) 不列塔尼库斯是罗马皇帝克劳狄乌斯的儿子,尼禄是克劳狄乌斯的养子。后来尼禄继承了王位,毒死了不列塔尼库斯。 (9) 事见吕西安《理屈词穷的宙斯》,说这话的是契尼斯科斯,而不是梅尼普斯。契尼斯科斯责备宙斯作恶,宙斯不回答,却用雷电相威胁。 (10) Pyrrho(前365—前275),古希腊怀疑论的代表,认为宇宙中一切有机物都在不断变化更新,人只能认识其表象,不能认识其本质。人的思想充满矛盾和错误,感官所感均为幻觉,永远不能达到真理。 (11) Cartouche(1693—1721),法国著名的强盗。 (12) Thomas Hobbes(1588—1679),英国哲学家,在社会观上主张“自然法”,放弃无限的占有欲,与他人分享权利。 (13) 马勒伯朗士(Nicolas Malebranche, 1638—1715)是法国哲学家,马尔皮基(Marcello Malpighi, 1628—1694)是意大利生物学家、解剖学家,穆申布洛克(Pierre van Musschenbroek, 1692—1761)是荷兰数学家,哈特索科(Nicolas Hartzoecker, 1656—1725)是荷兰哲学家、物理学家,纽文蒂特(Bernard Nieuwentyt, 1654—1718)是荷兰数学家。狄德罗的引证并没有多少根据。 (14) 指博韦学院的哲学教授里瓦尔(D.F.Rivard)。 (15) 古希腊的一种学说,由留基波和德谟克利特创立,认为世界由流动的原子构成。 (16) 据狄德罗《哲学著作选》(加尼埃出版社一九五六年版)第二十二页注,狄德罗这里说的“命运分析”是指帕斯卡尔创立的概率论。 (17) 上帝带给人光明,但这里“光明”有双关意义,法语中“光明”又有启蒙的意思,意谓给思想带来光明。 (18) 指蒙田。他是西方散文这种文体的创立者,原文Essais,汉语也译作“杂文”,意为“尝试”“试笔”。狄德罗的引文与蒙田原文略有出入,详见《随笔集》中《论跛子》一文。 (19) 蒙田《随笔集》第三卷第十三章:“啊,无知和没有好奇心好比枕头,多么柔软温柔,而且有益健康,供聪明的脑袋在上面休憩。”据保尔·韦尼埃尔的注本,狄德罗引用的更像帕斯卡尔改写的句子:“无知和没有好奇心是为聪明头脑准备的两个软和的枕头。”(见《与德·萨希的谈话》) (20) 伏尔泰在《哲学书简》第二十五封里说:“看来应该为没有四只脚和一对翅膀难过呢。” (21) 据保尔·韦尼埃尔注,狄德罗影射的不是圣雅克街上的索邦大学,而是同在这条街上的路易大帝中学,那里是詹森派的死敌耶稣会的堡垒。圣梅达尔区指圣马塞尔区,那里有圣梅达尔教堂,多詹森派的信徒。 (22) 旧刑法,以削尖之木桩自下而上刺入身体。 (23) Polyeucte,古罗马时代的殉教者,法国十七世纪著名剧作家高乃依以他的事迹创作了悲剧《波利厄克特》。 (24) 《圣经》中的希伯来先知,曾劝尼尼微(现伊拉克摩苏尔一带)人改恶从善,尼尼微人听从了他的劝告,上帝便没有惩罚他们。 (25) 《圣经》中的犹太先知,有许多神迹,后随风升天。十八世纪曾有多人自称以利亚的化身。 (26) 指圣保罗,早年反对耶稣,后受天启,成为耶稣门徒,热情传道,最后被罗马皇帝尼禄所杀。 (27) Flavius Claudius Iulianus(331—363),罗马帝国皇帝,在位仅三年。下文所引文字,实出于尤利安的一封信。 (28) 即耶稣的信徒。 (29) 指教皇格里高利一世(540—604)。 (30) Aelius Donatus,约活跃于公元四世纪的修辞家和语法学家。 (31) 李维乌斯和萨卢斯特均为古罗马史学家。恺撒为古罗马军事家和政治家,但亦著有《高卢战记》等历史著作。约瑟夫斯是古罗马犹太史学家。 (32) Isaac-Joseph Berruyer(1681—1758),法国历史学家,著有《上帝子民的故事》,此书受到教会的抨击,但受到公众欢迎。 (33) 勒苏厄(Eustache Le Sueur, 1617—1655)和勒布伦(Charles Le Brun, 1619—1690)均为法国画家。 (34) Pontius Pilate(?—41),罗马帝国驻犹太总督,听任犹太人处死耶稣,同时洗手表示与己无关。 (35) 塔奎尼乌斯是罗马王政时代的第五任君主。罗慕洛斯传说是罗马城的缔造者。 (36) 在古代罗马,祭司兼司占卜。 (37) Lactantius(240—320),古罗马修辞学家。 (38) Denys d'Halicarnasse(约前60—前8),古罗马帝国时期的希腊历史学家。 (39) 据保尔·韦尼埃尔注,在圣奥古斯丁的著作中没有相关记载。 (40) 伊特鲁里亚人建立的文明是罗马文明之前亚平宁半岛的主要文明。伊特鲁里亚人后被希腊人和罗马人打败,但其文明仍在长时间里产生影响。关于伊特鲁里亚人的发源地有不同的说法,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个航海民族。 (41) 西塞罗的这些话见其著作《论占卜术》。狄德罗引文为拉丁文,据保尔·韦尼埃尔注中所引法文译文翻译。 (42) 引自李维乌斯《罗马史》第一章。 (43) 卡拉谟是君士坦丁堡的一个省,据说教士名叫莱斯提图图斯。 (44) 引自圣奥古斯丁《上帝之邦》第十四卷第二十四章。 (45) 詹森派大人物指卡雷·德·蒙日隆,他写了一本关于宗教奇迹的书。立宪派对詹森派的复兴深感忧虑,经常攻击詹森派。 (46) 位于巴黎北郊,詹森派的中心,十八世纪初,路易十四下令将之摧毀。 (47) 指搀扶的人好比拐杖。 (48) 阿巴迪(Jean-Jacques Abadie, 1654—1727)和于埃(Pierre-Daniel Huet, 1630—1721)都是十七世纪著名的护教理论家。前者的《论基督教真理》出版于一六八四年,多次再版。后者的《福音之阐述》出版于一六七九年。 (49) Pathia,发源于伊朗高原东北部的古老民族,活跃于公元前三世纪至公元三世纪,所建帕提亚帝国(也称安息帝国)是罗马帝国的长期竞争对手。 [book_title]附录 哲学思想补录或对若干神学家言论的多方反诘 一 在宗教问题上,一个人的怀疑如果是谦卑地承认自己无知,是因为害怕滥用理性而惹恼上帝,那么怀疑就谈不上是对神的蔑视,而应该看作良好行为。 二 一方面承认人的理性与永恒理性即上帝相契合,另一方面又坚称上帝要求牺牲人的理性,这等于说上帝既有所愿又无所愿。 三 既然我们是从上帝获得理性,而上帝又要求牺牲理性,那就无异于魔术师把给予的东西又变了回去。 四 我若舍弃理性,就会失去向导:我就必然盲目跟从次要原则,必然拿一些没有根据的事来胡乱猜测。 五 如果理性是天之所赐,而信仰也是天之所赐,那么老天就给了我们两个互不相容、互相对立的礼品。 六 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说信仰是虚幻之理,在自然中并不存在。 七 帕斯卡尔、尼古拉等人说过:“上帝为了有罪父亲的过失,以永恒之苦难责罚所有无辜的子女,这是一个最高命题,与理性并不相悖。”如果这样一个明显渎神的命题都与理性不悖,那么还有什么命题与理性相悖? 八 夜,我迷失在森林中,只凭着豆火前行。突然一个陌生人过来对我说:“朋友,吹灭你的蜡烛,路就能看清楚。”神学家就是这个陌生人。 九 如果我的理性来自上天,那么通过它与我交谈的就是上天的声音,我必须倾听。 十 才能与缺陷和理性的运用不相干,因为世上的善意合起来也不能让瞎子分辨出颜色。我只能在显豁之处看见显豁,在无显豁之处看见显豁的缺失,否则我就是傻子。话又说回来,傻是不幸,不是罪过。 十一 造物主既然不会因为我曾经是个聪明人而奖励我,也就不会因为我曾经是一个蠢人而惩罚我。 十二 造物主也不会因为你曾经是个恶人而罚你下地狱。怎么,做一个恶人不是已经够不幸了吗? 十三 大凡道德之举都伴随着内心的满足,罪恶之举都伴随着懊悔。然而精神承认自己把这样那样一些命题拒之门外,既不羞愧,也不懊悔。所以要么相信这些命题,要么舍弃这些命题,无所谓美德,也无所谓罪愆。 十四 如果做了善事仍旧需要圣宠,那么耶稣基督之死又有何用? 十五 如果十万人受罚下地狱,仅一人可以得救,那么魔鬼一直占着便宜,因为他没有让儿子去死。 十六 基督徒的上帝是一个很看重苹果,很不看重孩子的父亲。 十七 消除了基督徒对于地狱的恐惧,也就消除了他的信仰。 十八 一种真实的、不分何时何地令所有人感兴趣的宗教应当是永恒的、普遍的、彰明的。哪一种宗教都不具有这三种品质,故而一切宗教都被三次证明是虚妄的。 十九 只有少数人可以作证的事实,不足以证明一种应当为所有人同样相信的宗教。 二十 用以支持宗教的事实古老而离奇,也就是说,是最可疑不过的,要证实的事情也是最不可信的。 二十一 用神迹来证明福音书,无异于用反自然的东西来证明荒谬。 二十二 上帝对于未曾耳闻他儿子的人会怎样?他会因为聋子听不见而惩罚他们? 二十三 他对那些对他的宗教有所耳闻,但是不能理解的人会怎样?他会因为侏儒迈不出巨人的步伐而惩罚他们? 二十四 为什么耶稣基督的神迹是真的,而埃斯库拉庇乌斯(1)、提亚那的阿波罗尼乌斯(2)和穆罕默德的神迹就是假的? 二十五 耶路撒冷的犹太人看到耶稣基督的神迹以后就公开皈依了吗?根本没有。他们非但不相信基督,还把他钉上十字架。必须承认,这些犹太人真是世上少有。一个假神迹就可以迷惑的民族随处可见,而对于犹太民族,耶稣基督用了无数真神迹也无可奈何。 二十六 值得大书特书的奇迹是犹太人不信耶稣,而不是耶稣的复活。 二十七 恺撒的存在与二加二等于四一样确定,耶稣的存在与恺撒的存在一样确定。所以,耶稣复活与耶稣或恺撒的存在一样确定。咦,这是什么逻辑!耶稣的存在与恺撒的存在可不是什么奇迹呀。 二十八 《图莱纳传》(3)里说,一幢房屋着火了,圣体一出现,火顿时熄灭。就算这样吧。不过历史上也有记载,某僧人在圣饼里下了毒,德国皇帝吃下去顿时一命呜呼。 二十九 那块圣饼里除了面包和葡萄酒这些表面之物外,应当还有其他东西,否则就得说毒药进入耶稣基督的肉体和血液了。 三十 这肉体霉变了,这血发酸了,这神被自己祭坛上的蠹虫吞吃了。愚蠢的埃及人,瞎了眼的民族,睁开你的双眼吧! 三十一 耶稣基督的宗教由一些无知的人宣告,造就了第一批基督徒。同一个宗教,如今由学者与博士传布,造就的全是不信宗教的人。 三十二 服从立法权威无需论证,有人对这一点提出异议。但是在地球上,没有相同权威的宗教吗? 三十三 是儿童时代的教育使穆斯林不愿接受洗礼,也是儿童时代的教育使基督徒不愿接受割礼。是人的理性使人既轻视洗礼,也轻视割礼。 三十四 《路加福音》里说,圣父大于圣子,“父大于我”。但是教会却无视这段明确的文字,对坚持按字面意义理解圣父之言的谨慎的信徒横加指责。 三十五 整部《圣经》里没有哪段话比这段话更明确,倘若权威可以随心所欲地解释这段话的意义,那么就没有一段话我们可以自以为正确理解了,也就没有一段话教会日后不会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三十六 “你是彼得,在这块石头上我将建起我的教会。”(4)这是一位神的话,还是堪与“阿考尔老爷”(5)的风格媲美的一句“戏言”? 三十七 In dolore paries(《创世记》),你产子将受苦,上帝对不尽职的女人说。可是那些雌性动物又对上帝做了什么,它们产子为什么也这么难? 三十八 倘若应当照字面意义理解“父大于我”,那么耶稣基督就不是上帝。倘若应当照字面意义理解“这是我的身体”,那么耶稣是亲手把自己的身体交给门徒的,这跟说圣德尼在脑袋被砍下之后吻了自己的脑袋同样荒唐。 三十九 据说耶稣退隐到橄榄山,在那里祈祷。向谁祈祷?向自己祈祷。 四十 “这个叫上帝死以慰上帝的上帝”,这是拉翁堂男爵(6)的一句妙语。支持和反对基督教的上百本对开书,也不及这句笑话说得明白。 四十一 说人身上糅杂着力量和软弱,光明和幽暗,渺小和伟大,这不是责备人,这是描写人。 四十二 人之为人,如上帝或自然所造,而上帝与自然是从不作恶的。 四十三 我们称“原罪”,而尼侬·德·朗克洛称“怪罪”(7)。 四十四 赞扬福音传教士彼此心心相印,这真是信口开河,有的福音传教士说到的事情,其他传教士则只字未提。 四十五 柏拉图从三个方面考虑神性:善、智、力。除非熟视无睹,才会看不出这里有基督徒的三位一体。如今我们称为圣言,就是将近三千年前雅典哲学家所谓的“逻各斯”。 四十六 圣人(8)或是三种偶然,或是三种实体,绝无中间的可能性。倘是三种偶然,我们就是无神论者或自然神论者;倘是三种实体,我们就是多神论者。 四十七 圣父判定人应当受他永久的报复,圣子判定人值得他无限关爱,圣灵则不偏不倚。天主教的这一奇谈,与神的意志的一律说如何衔接? 四十八 很久以前就有人要求神学家把永世之苦的说教与上帝的无限关怀协调起来,可是到了今天他们还是毫无进展。 四十九 对一个罪人,当这惩罚已经没有丝毫用处的时候,为什么还要惩罚他? 五十 如果仅仅为自己而惩罚,那就很残酷,很恶毒。 五十一 没有哪个好父亲愿意同我们的天父一样。 五十二 冒犯者与被冒犯者是什么比例?冒犯与处罚是什么比例?太多的蠢事,太多的狠心! 五十三 这位上帝,他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这样人们岂不要说:“我也能做点什么,以赞成或反对他的威严,赞成或反对他的安宁,赞成或反对他的幸福。” 五十四 我们希望上帝用永不熄灭之火烧死恶棍,尽管这恶棍对上帝毫无所得;我们却很难同意一位父亲让儿子暂时死亡,尽管这儿子可能牵连他的生命、幸福、财产。 五十五 啊,基督徒们,看来你们对于善良和恶毒有两种不同的观念,对于真实与谎言也有两种不同的观念。所以你们是最荒谬的独断主义者,或者是最极端的皮浪派。 五十六 只有做绝了世上可能有的全部坏事的人才该遭受永久的惩罚。你们把地上的一条虫变得极端有力(9),结果叫上帝变得极端爱报复。一个人能够做的全部坏事并不等于世上可能有的全部坏事。 五十七 听神学家夸张地描述一个上帝让他生性好色的男人,怎样与上帝让她天生丽质、娇媚可人的女邻居上床,人们不会感觉这世界四面八方都燃起惩罚之火?唉,朋友,听听马可·奥勒留(10)的话,你就知道你两节肠子不正当的淫荡的摩擦也会叫你的上帝大发雷霆呢。 五十八 残忍的基督徒将某个词翻译成“永久的”,那个词在希伯来语中的意思不过是“持续的”。由于对希伯来语表达法的无知,也由于某位阐释者凶狠的本性,才有了永恒痛苦之说。 五十九 帕斯卡尔说:“如果你的宗教是假的,而你认为它是真的,那你不冒任何风险。如果你的宗教是真的,而你认为它是假的,那你要冒一切风险。”一位伊斯兰教长也可以这么说。 六十 耶稣基督是上帝,却也受到魔鬼的诱惑,这个故事简直可以写入《天方夜谭》。 六十一 如果一位基督徒,最好是一位詹森派,能让我感觉到耶稣基督降到人间“对人的益处”,那我是求之不得。即使如此,倘真想拿这个说教赚得某种便宜,也别把罚入地狱的人数无限扩大。 六十二 一个姑娘离群索居,一天她接受了一个年轻男子的拜访,那男子带了一只鸟。姑娘怀孕了,人家问她,谁让她怀上了孩子?那还用问!那只鸟呀。 六十三 为什么勒达的天鹅,以及卡斯托耳与波吕丢克斯的火苗(11)让我们忍俊不禁,而我们却不笑话福音书里的鸽子和火舌(12)呢? 六十四 最初几百年中,有六十种福音书,差不多都有人信。其中五十六种后来无人问津了,原因是幼稚和愚蠢。然而流传下来的几种就没有丝毫幼稚和愚蠢之处? 六十五 上帝给人立下第一条法则,然后他又把这条法则取消了。这个行为是不是有点像一个立法者,失误了,而后来又认识到自己的失误。可是,一个神既然臻于完美,何以会出尔反尔? 六十六 世上有多少种信仰,就有多少种宗教。 六十七 世上各种异教的信徒,都不过是异端自然神论者。 六十八 如果人是不幸的,却并非天生有罪,那么是不是他命定应该享受永恒的幸福,但本性却使他没能获得这份福气? 六十九 以上是我对基督教教义的看法,对这种教义的训诫之义,我只补充一句。我要说的是,对于信奉天主教的一家之长,如果他深信必须逐字逐句履行《圣经》的格言,否则就有地狱之灾,又鉴于人的软弱使人要实现完美极端困难,那么依我之见,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的孩子踹到地下踩死,或者孩子一生下来就把他掐死。通过这个行为,父亲让子女躲过了下地狱的危险,保证了子女永恒的幸福。我觉得,这个行为非但无罪,而且理应大加赞许,因为它建立在父爱这个动因之上,而父爱是要求一个好父亲为子女做一切可能做的善事的。 七十 既然要了无辜人的性命是要保证他们永恒的幸福,而放他们生路,几乎可以肯定是送他们去受永久的苦难,那么宗教训示和社会法则禁止杀戮无辜,实际上岂不非常荒谬、非常残酷? 七十一 什么,德·拉贡达明(13)先生允许给儿子接种牛痘预防天花,却不允许把儿子杀掉以防下地狱?您真会说笑。 七十二 如果真理获得少数优秀分子的充分拥护,那就接受它。因为真理本质上不会为多数人喜欢。(14) ∗ ∗ ∗ 古时候,在泰尔纳特岛(15),任何人,包括祭司在内,都不许谈论宗教。那里只有一座寺院,一条专门的法律禁止修建第二座。寺院里没有祭坛,没有雕塑,没有画像。百名僧人在寺里司事,收入很是可观。他们不唱经,不说话,但是他们在深沉的静寂中手指一座金字塔,上面写着:“凡人,要崇敬上帝,爱兄弟姐妹,为祖国成为有用之材。” ∗ ∗ ∗ 一个人为子女、妻子、朋友所背叛,背信弃义的合伙人让他倾家荡产,一贫如洗。他怀着对人类的仇恨和蔑视,离开人群,孑然一身进山洞隐居。在洞中,他用双手捂住眼睛,思索复仇办法,以泄心头之恨。他说:“这些孽障!用什么方法惩罚他们的不义,让他们尝到他们该吃的苦头?最好设法叫他们沉湎到一个巨大的怪梦之中,把这怪梦看得比生命还金贵,而且在怪梦的问题上他们永远休想彼此理解!”想到这里,他冲出洞口,高喊:“上帝!上帝!”回声在四周激荡,缭绕不绝:“上帝!上帝!”这个令人生畏的名字从地球的一极传到另一极,听到的人无不悚然。起先,人们匍匐在地,后来,他们爬起来,互相询问、争吵,言语越来越刻薄,互相咒骂、仇恨、扼杀。那位愤世者,他可怕的心愿实现了,因为关于一个永远既重要又不可理解的实体的故事,过去怎样,将来也会怎样。 * * * (1) Aesculapius,古罗马神话中的医神。 (2) Apollonius of Tyana(约15—100),古罗马毕达哥拉斯学派哲学家。 (3) 当时有两本关于德·图莱纳子爵的传记,这里说的可能是一七三八年出版的《图莱纳传》,作者是弗朗索瓦·拉克莱。 (4) 见《马太福音》第十六章第十六节。耶稣问门徒自己为何人,彼得(字义为石头)答:“你是基督,是永生神的儿子。”耶稣遂有上面这句话。 (5) Seigneur des Accords,出自埃蒂安纳·塔布洛所著《阿考尔老爷戏言录》一书,里面充满俏皮话和双关语。 (6) Baron Lahontan(1666—1716),法国作家、探险家,曾经长期游历加拿大、荷兰与德国,著有许多游记作品。文中这段话是假托,实为狄德罗自己的创造。 (7) Ninon de Lenclos(1620—1705),巴黎贵妇,以才智机敏著称。怪罪的形容词与原罪的形容词相近,而且也有“原来的”之意。这个文字游戏很机智地指出所谓“原罪”是莫须有的、奇怪的。 (8) 指三位一体中的圣父、圣子、圣灵。 (9) “地上的一条虫”,所谓“人虫”也。全句当谓“把人作恶的能力无限夸大”。 (10) Marcus Aurelius(121—180),罗马帝国皇帝、思想家。这句话出自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 (11) 在希腊神话中,勒达是斯巴达王廷达瑞俄斯之妻,曾把化为天鹅的主神宙斯拥在怀中,后生下两儿两女。其中卡斯托耳与波吕丢克斯,一人善战,一人善骑,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统称狄俄斯库里,意即宙斯之子。 (12) 据福音书载,耶稣复活七星期后,圣灵降临,鸽子象征圣灵,火舌象征信徒们受到圣灵的启示。 (13) Charles-Marie de La Condamine(1701—1774),法国地测学家、自然学家。 (14) 按照阿塞查-图尔诺版本,我们收录了从隐修院图书馆的狄德罗手稿中引来的两条语录。它们与前文有密切联系,而且其中一条——第二条——前面标有“哲学思想”的字样。 (15) Ternate,印度尼西亚马鲁卡群岛的一个岛屿。 [book_title]论盲人书简(1) 供明眼人参阅 章文/译 他们明明拥有能力,却无法做到。(2) ——维吉尔 太太(3),其实我早已料及,在列奥米尔先生的主持下刚刚被祛除白内障的那位天生的盲眼人(4),根本无法给您带来您所渴求的知识,但我也不难猜到,我们既不能将此归咎于她,更无法怪罪于您。我已恳求过列奥米尔先生,也曾请他的挚友代为致意,更曾不吝赞美之词,希望能打动他,但最终徒劳无功:这场前所未见的实验终究是要在您不在场的情况下进行了。无论是哲学家,还是一等一的名流,都同享了这份被拒绝的荣耀:总之,列奥米尔先生允许到场的应当只有若干不会带来任何后果的眼睛(5)。或许您会好奇,这样一位有才干的科学院院士为何要以如此私密的方式进行实验,且这种方式是否会导致没有足够的明白人在旁见证,而我对此的回答就是,一位如此著名的人物,在实验的过程中是不太需要旁观者的;他所需要的,更多的是在实验完成后才到来的倾听者。因此,太太,在被迫错过这场实验之后,我又重拾了最初的计划。实际上,早在最开始,我就想到这一实验恐怕无益于你我的智识,我们从中所获的启迪必然会远少于列奥米尔先生。因此,我决定重新与我的朋友进行一场哲学谈话,思辨实验背后的内容。此前我曾轻率地向您允诺要邀您到现场观看,现在我衷心希望这篇记录我们哲学谈话的小文可以替代那场未能亲至的实验! 就在那位普鲁士医生为西莫诺的女儿切除白内障的同一天,我们前去探访一位住在皮伊索(6)的天生的盲人。这位先生颇有见识,很多人都知道他;他懂一些化学,还曾在王家植物园里修习过植物学课程,成绩也差强人意。他的父亲曾在巴黎大学教授哲学,其课程广受欢迎。他有一笔来源正当的遗产,数目足以满足他余下的感官;但他在年少时耽于享乐,染上了些瘾头,家中后又多有变故,这才隐居到这座外省小城,不过每年也会去一次巴黎。每从巴黎回返,他都会带上些酒水,在家中自行提纯蒸馏,我们对这种再加工的酒也颇为赞赏。太太,上述背景介绍自然没什么哲学意味,但可为您的判断提供佐助:这位我同您谈论的盲人是真实存在的。 晚间五时许,我们抵达这位盲人的家中,他正忙着教儿子认读盲文:当时距他起床还不到一个小时,您要知道,当他的一日开始时,我们的白昼就结束了。他的习惯就是在他人休息的时候处理家庭事务和工作。夜半时分,没有什么会给他造成不便,他也不会妨碍到别人。他要着手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日间别人移动过的物品归置到原位,这样待他的妻子起身时,就会发现整座房子都已被整理好。于盲人而言,找寻散乱的东西多有不易,因此他们就更热爱秩序;我也注意到,那些日常同盲人接触的人也会有这样的习惯,可能是受瞽者榜样力量的感召,抑或是出自对后者的人文关怀。若是缺少了周围之人的细微关心,盲人该会有多么的不幸!至于我们,假使生活中缺少了这种细小的关怀,应当也是令人同情的吧!大的帮助就像面值不菲的金币或银币,少有机会可以用到;但小的关怀却是我们应当时时握在手中的零钱。 我们这位盲人很会判断何为对称。在我们这些明眼人看来,对称大约是一种纯粹约定俗成的东西;在明眼人和盲人之间,就更是如此。盲人可以用触觉探知一个被我们称为“美”的整体,发现我们对这个整体的部分间的配比有何要求,从而准确地提炼出“对称”一词的含义。但当他说出“这很美”时,并不是在进行美学评判,而只是在转述别人的看法。若是将其同实用性剥离开来,“美”对于盲人来说不过是个概念而已;在少了一种感官的前提下,该有多少东西变得于盲人全然无用?盲人只能将“好”等同于“美”,这是一件多么值得同情的事情!他们到底错失了多少奇妙的事物!唯一可略补这一缺憾的,便是盲人对“美”还是有些许概念的,虽然这些概念的外延显然不够宽阔,却比曾经对此发表过长篇大论的哲学家的观点还要精准。 这位盲人总是提起镜子。您一定会想,他不可能知晓镜子为何物;但事实上,他从不会将镜子背着放。谈及所缺失的感官的优与劣,他的看法同我们一样合乎常理:纵然他并不理解所用的词语的含义,但与大多数人相比,他有一个显见的优点,就是绝不会无缘无故地使用它们。对于许多一无所知的事物,他尚能精准恰当地高谈阔论,让我们开始质疑此前既有的看法,不知我们之前是如何敢在不知所以然的情况下将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推己及人的。 我问他,他口中所说的“镜子”是何含义。他回答道:“一个机器,如果旁的物体摆放在恰当的地方,这个机器就能展现出物体的立体感,即使东西离它很远。就像我的手,无需放在物体旁边,也同样能感受到它。”如若笛卡儿也是先天失明,他一定会为这样一个定义抚掌叫好。请您试着想一想,他是以怎样的细腻,才能将脑海里的若干念头集合起来,得出上述结论的。我们的盲人认知事物的手段唯有触摸一途。借着别人的口,他知道明眼人都是用视觉来认知对象的,就像他是用触觉来获取知识一样;至少,这是他可以对“视觉”形成的唯一一个概念。他还知道,虽然人可以触碰到自己的脸,却看不见它。于是他便下了定论,视觉就是触觉的一种,只能作用于与我们的面部不同且远离我们的事物。另外,触觉能带给他的不过是立体感。所以,他补充道,镜子是一种机器,能在自外于我们的情况下展现我们自身的立体感。有多少哲学家提出的概念与他的同样荒谬,论证的过程却还不及他细致?于一位盲人而言,镜子又该是多么令人惊诧的东西?接着我们又告诉他:还有能放大东西的镜子;有不复制对象,却可改变对象位置、让它或近或远的镜子,它能帮助博物学家发现最小的东西;有能将物体变幻成成千上万个的镜子;最后还有能让物体完全变形的镜子。他的惊诧简直无以复加!针对上述现象,他问了不下一百个奇怪的问题。他问我们,是不是只有被称作“博物学家”的人才能用显微镜去看,是不是只有天文学家才能用望远镜去看;放大物体的机器是否比缩小物体的机器要小;拉近对象的镜子是否比推远对象的镜子要短。在他看来,镜子中的另一个我们应当会呈现同样的立体感,怎么可能触摸不到。“你们看,”他说,“一台小小的机器就让两种感官陷入矛盾。或许另有一台更完美的机器,能让它们完全一致,却也不能让对象变得更真实;又或者还有第三台比上一台更完美的机器,会让对象彻底消失,提醒我们在认知上所犯的错误。” 某位先生问道:“按照您的看法,眼睛是什么?”“是一种器官,”盲人回答,“空气作用于其上,类似拐杖之于我手的效果。”这个回答令我们茅塞顿开,彼此交换着叹服的眼神。“正是这样,”他又补充道,“如果我将手放在您的眼睛和物体中间,在您看来我的手就是在场的,但物体却不是。我也有同样的经验,即用拐杖去找东西,触碰到的却是另一个。” 太太,当您打开笛卡儿所著的《屈光学》,就会看到在其中视觉现象也被类比于触觉,还有些光学插图,都描绘着试图用棍子去看的人物(7)。笛卡儿和自此以降的哲人,也未能给出关于视觉的更加清晰的概念;同普通的明眼人相比,这位大哲学家也无法更多地胜过我们的盲人。 图1 我们中没有人去冒昧问他对绘画及书写的看法。不过很明显,他的类比之法足以应付一切问题。我毫不怀疑,要是问他如何理解目盲之人试图去看书写字,他就会回答类似于拿着粗棍子去找大头针。我们只是同他聊了聊绘画中透视的技法,谈到透视也是让对象呈现立体感,与镜子成像相似却也不同。但后来我们发现,这些介绍虽能帮助他理解何为镜子,却也破坏了他原有的看法,因为他开始认为镜子是在描绘物体,而画家要再现物体,大概就得描绘镜子。 我们见到他用线穿过极细的针眼。太太,我可否请您暂停阅读,试想一下如果您与他易地而处,要怎么完成这个活计。假若您最终也没能找到合适的方法,我就为您介绍这位盲人的技巧。他会竖着将针眼放在嘴唇中间,然后借着舌头和吮吸的力,让线顺着吮吸穿过针眼,除非线实在比针眼粗上太多;但如果真是这种情况,明眼人也未必比盲人多上什么优势。 他善于记忆人声,其精准程度令人惊讶;我们于人群的面孔中所见的丰富程度,他也同样能在众人的声音中找到。于他而言,人声间有着无尽的微妙差别,而我们却无法注意到这一点,可能是因为我们不像盲人一样对此有迫切的需求。在我们看来,上述差别就像我们自己的容貌。我们见过的所有人里,恐怕最难以回想起的长相就是我们自己的了。我们注意别人的长相,是为了能认出他们;我们记不住自己的容貌,是因为永远不会有将自己同别人混淆的风险。另外,我们的感官通常互帮互助,这也会妨碍它们臻于完美。此后我还会重申这一观点。 在此一节上,我们的盲人说道,若不是发现明眼人在其他方面与之相比多有不如,他恐怕就会因不能享有与我们同样的好处而自怨自艾,甚至把我们当成更高一等的智慧生物。这种说法又让我们萌生了另一个念头。这位盲人认为自己同我们相比绝不落下风,甚至还要高出一筹。而假如动物也会思考的话,必然也会得出类似的结论,因为它们很清楚自己相较于人类的优点,对人类的优势却少有了解。苍蝇可能会说,他有手臂,但我有翅膀;狮子会说,他有武器,而我有利爪;大象视我们如昆虫。所有的动物都会找出一个理由,让自己相信人类极度需要它们的本能,并自认凭借其本能,可以完全无视我们的理性。我们都有放大自身优点并缩小自身缺点的倾向,直至自欺欺人地相信,是人类为力量立法,而动物则闪烁着理性的光辉。 我们中有一人抛却了顾忌,问盲人是否想要一双眼睛。“假如不受好奇心役使的话,”他回答道,“我也同样想要一双长长的手臂:在我看来,我的手能比你们的双眼或望远镜更好地告诉我月球上发生的事情;而且,用眼睛去看会比用手去摸遭遇更多的阻碍。因此,与其额外获得我所缺少的感官,不如先完善本有的官能。” 对于声音或人声,我们的盲人能立时辨认出其来源。我毫不怀疑,这一技能让盲人变得十分机敏,且十分危险。我可向您举一小例,证明期待被他所掷的石块砸中,或暴露在他的枪口下,究竟是一件多么错误的事情。年轻时,他曾与兄弟中的一人有过口角,后者因此受了不轻的伤。盲人经受了兄弟令人不快的辱骂后,最终耐心全失,他随手拿起一件物什扔了过去,正中兄弟的额头,令他躺倒在地。 因着这次意外,还有此前的几桩事情,警察将盲人传唤过去。我们明眼人对于外在的力量象征都很敏感,但盲人却对此无知无觉。他到庭应审,视法官为同类。威胁无法令他胆怯。他对埃罗先生(8)说道:“您要把我怎么样?”“我要把您扔到地牢里。”法官回答道。“哦,先生,”盲人回答,“我已经在里面待了二十五年了。”多妙的一个回答啊,太太!对于我这样一个喜欢讨论道德问题的人,又是多么宝贵的词句。我们离开人世时,就像一场神奇的演出散了场;但在盲人看来,不过是离开了黑牢:生时,我们欢乐更多;死时,他遗憾更少。 皮伊索的盲人用温度的高低来判断火苗的远近,用倾倒酒水发出的声响来评估酒器的满溢程度,用空气在面部的流动来估算别人同他的距离。他对空气中的细微变化是如此敏感,甚至可以区分何为可通行的道路,何为死巷。他能精准地判断人的体重和器皿的容积,将手臂变成度量准确的天平,将手指变成经验丰富的指南针;要是某天组织了这类有关静力学的比赛,我必会将宝押在这位盲人的身上,认为他能胜过二十个明眼人。于他而言,不同的皮肤质地同声音一样,也有着丰富的区别;完全不用担心他会将妻子认作旁人,除非是他自己起了换妻的心思。而人们却普遍认为,在一个盲人的国度里,要么妻子是共有的,要么有着极严格的惩戒通奸的法律,因妻子如想要欺骗丈夫,实是再容易不过了,只需同情人约定好一个传讯的手势。 他利用触觉来判断美丑,这完全可以理解;但另外还有一点没有那么易于明白,就是人声的发音和音韵在他看来也是辨别美丑的依据。恐怕得要解剖学家才能告诉我们,唇颚的构造与面部的外在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他能用转轮或针做些细致的活计;他能拿角尺校正平面;他能拆卸并组装寻常的器具;他对音乐也有一定的了解,只需别人告诉他音符和对应的音长,就能演奏出一段旋律。他能利用动作的连续与思绪的衔接,比我们更精准地估计时长。同别的优点相比,皮肤的质感、丰满,肌肉的紧实,构造上的优点,呼吸的轻柔,声音的美丽,发音的美妙,都是令他尤为重视的品质。 他同别人结婚,是为了获得专属自己的眼睛;从前,他曾打算娶一位聋子,这样就能用耳朵交换妻子的眼睛。他在很多事情上都表现出了独特的能力,但这些都没有下面这件事令我惊奇。我们向他表达了我们的讶异。“先生们,我能感觉到,”盲人说,“你们不是盲人:你们惊讶于我所做的,但你们为何不为我所说的而吃惊?”我想,这个回答里所包含的哲学思想要远比说话人所想的更多。我们学语之时,未尝遇到大的困难,这已是令人惊叹的事情。很多词语都无法呈现为可感知的事物,即没有实体,所以我们也无法将之同某个具体的想法联结起来,只能用此前留意到的深层而微妙的类比,在不可感知的事物与其触发的想法间建立联系。相应的,须得承认盲人与明眼人相比,在学说话时会遇到更多的困难,因为他可用于类比和联结的素材要少得多。比如说,我们要如何指望他记住“神采”这个词?这是一种愉快的神情,很难化成盲人可感知的事物,即使对我们这些没有视力缺陷的人来说,也没有那么好感触,不知该怎么具体解释“神采奕奕”一词。若说神采主要停留在眼睛里,那触觉就无法感受;此外,对于盲人,他能否懂得“灰败的眼神”“灵动的眼神”“智慧的眼神”等类似表达? 据此可以得出结论,我们实在是从各种感官和器官的协作中受益不浅。但单独使用感官中的一种,和在明明一种就足够的情况下同时调动其中两种,造成的结果也是不同的。明明用眼睛就足以看清,却非要将触觉加诸视觉之上,就像已经有两匹健马在拉车,却偏要在前面套上第三匹,后来的马儿奔跑的方向与之前的两匹是不同的。 我从未怀疑过,我们的器官与感官的状态于我们的形而上学和道德有深刻的影响;如果可以,我甚至想说,哪怕是那些纯思辨的想法,也都与我们身体的构造有紧密的联系。故此,我询问这位盲人对于恶行和道德的看法。我首先注意到,他对偷窃有着极大的怨愤。想来原因有二:在他无知无觉的情况下,人们就可轻易对他实施盗窃;另外可能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当他偷窃的时候,人们也很容易抓到现行。这并非因为他没有提防这种旁人比他多出的感官的意识,而是因为他不懂如何遮掩盗窃的行径。他对羞耻浑不在意:若非衣物可以助他抵御空气的侵袭,他根本不知穿衣有何用;他也承认,不明白为什么要将身体的一部分遮起来,而将另一部分露出来;更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些部位中,要特别照管其中的某些部分,明明它们使用更频繁,且有生理的困扰,不如暴露在外来得方便。即便在我们所处的世纪,哲学精神已经让人摆脱了诸多偏见,但我并不认为我们可以像这位盲人一样如此彻底地忽略根深蒂固的羞耻感。照他的说法,第欧根尼可算不上什么哲学家。 很多外在的征象都能唤醒我们的同情,触动我们对痛苦的感知,但对盲人来说,只有嘴上的诉苦才管用;我因此怀疑盲人普遍缺乏人情味。在盲人眼中,一个小便的人和一个流血却不诉苦的人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哪怕对于我们,如果外物距离太远或体积太小,让我们目无所见,恰似失去视力的盲人,我们不也会停止同情吗?我们的美德是如此仰赖感触的方式,如此受制于外物影响我们的程度!因此,我毫不怀疑,要是被害的对象距离太远,看起来只有燕子般大小,人们在杀死他的时候,绝不比亲手掐死牛更困难。我们对受苦的马产生同情,却毫无顾忌地碾死蚂蚁,不正是被同一种逻辑所驱使吗?啊!太太,盲人的道德与我们的道德到底有多么不同!盲人的道德和聋人的道德应该也有同样大的区别!若是某种生物尚且比我们多一重感官,恐怕也会认为我们的道德多有缺陷,就不用提更坏的情况了! 我们的形而上学与他们的相比,也有着同样大的区别。有多少盲人秉承的原则,在我们眼中不过是些荒谬已极的说法,反之亦然。关于这一点,或许我可以举出一个细节博您一笑,当然,在那些无事不可挑出错处的人眼中,我的这种说法则是近乎反宗教的,就仿佛我有全然的责任去劝诫盲人,让他们换种方式去看待外界事物。在此,我只想指出一件人人都理当赞同的事情,那就是我们从自然界的神奇中所得出的推论,在盲人面前是苍白无力的。在他们看来,我们能用一面小镜子创造出一些新的事物,这简直比他们一生都无缘得见的日月星辰还要难于理解。太阳由东向西运动,播撒光明,还不如能调节大小的火焰来得让人震惊。盲人看待物质的方式比我们更抽象,所以他们也更容易相信物质是会思考的。 如果一个曾享有一两天光明的人混到了盲人群里,他要么就得决定永远闭嘴,要么就会被别人当成疯子。每天他都要向同伴们揭示一些只有盲人才会为之惊奇的“奇迹”,而盲人们中的智者则会明智地选择不去相信。这种怀疑是如此的根深蒂固,从某些角度看来又是如此的合理,但实际上又是如此的毫无根据,难道不会给宗教的捍卫者以启发吗?假若您权且相信这一假设,难道上述描述不会让您隐晦地想起历史上的某些事实吗?在黑暗的世纪里,有人不幸遭遇了真理,又冒冒失失地将其揭示给了同时代的盲人,故此身受迫害,而在他们的敌人中,最残忍的就是那些同他们身份教养颇为相似、理应拥有类似想法的人。 我想暂将盲人的道德和形而上学弃置一旁,先思考些别的问题。这些问题似乎没有那么重要,但自那个普鲁士人抵达以来,人们就一直期待那场实验,实验的目的则与这些问题有着直接的契合点。第一个问题:一位天生的盲人是怎样形成对形状的概念的?我想应当是借由肢体运动,他的手依次触碰过不同的地方,物体从他的手指间穿过,留下连续不断的感觉,让他有了方向感。若穿过手指的是一条绷紧的线,他就有了直线的概念;若感受到的是一条松弛的线的弧度,他就可了解何为曲线。大致来说,借由反复的触觉经验,他能累积起在不同的点上采集到的感受:盲人善于将这些感受或点联结起来,让它们形成完整的形状。对盲人而言,一条直线并非几何学概念,而是对一连串触觉感受的记忆,沿着绷紧的线的方向排成一串;曲线同样是一系列对感触的记忆,或许会和什么坚硬的物体表面联系起来,这个表面应是凸起的或凹进去的。几何学家是根据研究来发现某个形状的特点,并校正心中对这个形状的定义的。但假若是一个天生的盲人,不管他是不是几何学家,都只能把一切寄托在自己的指尖上。我们明眼人会连接色点,盲人却只能将触点联系起来,更准确地说,他能凭借的只有记忆里的触感。他脑海中所发生的事情应当与我们头脑中的并不相同:他不会想象;因为如果需要想象,须得在脑子中先上一个底色,再于底色中拣选出一些点,涂上不同的色彩。要是给这些点涂上的色彩与底色相同,它们就会和底色混同起来,形状也就不复存在。至少在我的脑海里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而且我猜想别人的想象方式应当与此也并无不同。所以,当我想要在脑海中见到一条直线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它几何学上的属性,而是先准备一块白色的画布,在上面朝着同一个方向涂上连续的黑点。底布和色点的色差越大,我就越能清晰地辨别后者;但若二者色彩相近,无论是在想象中还是欣赏一幅现实画作,都会令人伤神。 太太,您已看到,我们可以轻易订立一些原则,并遵循上述原则在想象中创造出色彩不同的物体;不过这些原则显然不能为盲人所用。盲人无法为点上色,所以就无法按照我们的方法去想象形状;他能记住的,只有在不同的点上、地点上和距离上采集来的触觉,并借助触觉来构思形状。显然,对我们来说,无法上色就意味着无法想象,若是在一片黑暗中,有人让我们去触碰些小圆球,我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它们是黑色或白色的,再或者是其他什么颜色的;也有可能我们不会赋予它们任何一种颜色,而是像天生的盲人一样,只记住了这些小小的圆形物体在指尖上激发出的感觉。于我们而言,这种记忆往往是稍纵即逝的,我们也不理解盲人是如何固定、连接并回忆指尖的感受的,这显然都应归咎于眼睛为我们形成的习惯:我们更擅长用色彩来想象。但在我个人的经验中,也曾有在猛烈的激情的驱使下,用一只手承担全部的颤栗的;我也曾留有对旧时触碰过的物体的印象,鲜明到仿佛它还在我的触碰之下,并清楚地感受到我感觉的界限同那些已离场的物体的界限完全一致。虽说感觉本身是不可分割的,它却占据着有一定绵延的空间——如果我能用“占据”这个词的话——盲人可以运用思想来扩大或缩小划归它的地盘,以便向其中增添或减少什么东西。他就是用这个办法来联结点、面和固体的;他甚至能勾绘出一个像地球一样大的固体,只要指尖传来的触感告诉他认知的对象像地球一样大,且长度、宽度、厚度都能支持类似的感觉。 这种加工感觉的能力在我们身上尤为贫弱,却是能证明人类的内在感知力(9)的最好例证;在盲人身上则很强,即使外物已经离场且不再对他们发生作用。我们无法向天生的盲眼人解释,我们是如何用想象力描绘不在场的物体的,如何营造它在意识中在场的假象;然而我们可以在自己的身上找寻到用指尖感触的能力,回忆起一件不在场的物品的触感,就像盲人所做的一样。若想更好地理解这一点,请您将拇指和食指捏合在一起,闭上眼睛,然后将二指分开,并在分开后立即回想此前发生的事情。请您告诉我按压中止后触感是否立即就消失了;二指压合的时候,您的灵魂是否更多地聚集在头脑中而非指尖上;这种感觉是否占据了一个空间,让您对“平面”有了概念。我们想要将现实存在的外物和它在我们意识中的呈现区分开来,依托的只不过是印象的浓淡;同样的,盲人若要区别指尖的触感和外物真实的存在,参照的也是触感的强弱。 假如真有一位天生既聋且瞎的哲学家,仿照笛卡儿谈谈对人的看法(10)的话,他一定会把灵魂放在指尖上,因为他的主要知觉和所有认知都源出于此。谁会告诉他头脑才是思想的据点?有时想象也会让我们的头脑疲惫,因为我们为想象付出的劳动,就像在看太大或太小的物体一样。而天生的盲人和聋人则不然,他用触碰获取的所有感觉,就是其思维的全部范式。若是经过一段漫长的思考,他的手指和我们的大脑同样感觉疲累,我也不会为此惊讶。我更不会担心有哲学家对此提出反驳,声称神经才是感觉的来源,而所有的神经都是自脑部发出的:无论是这种说法还是此前盲人的看法,其实都未得到充分的验证,尤其是后一个。可见物理学家们也曾就这一主题展开过奇思妙想,只是最终还是遵循了自己的感觉。 但是,如果说盲人的想象就是回忆并联结可触点带来的感受,而明眼人的想象就是回忆并联结可视点或色点,那就可以得出结论,盲人看待事物的方式要比我们更抽象,假若遇到纯粹的思辨性问题,他应当更少犯错。因为所谓的抽象思维,只不过是用思想提炼物体的可知特性,把一些物体同另一些物体区分开来,或者是把这些特性同物质载体本身剥离开来;但若是分离做得不对或不恰当,就会衍生错误。做得不对的情况多见于形而上学领域,而做得不恰当则常发生在数学、物理等学科中。在形而上学中,有一个方法保证一定会犯错,就是没有对思辨的对象进行足够的简化;在物理或数学里,也有得到错误结果的不二秘籍,即小觑了对象的复合程度。 有一类抽象思维,能做到的人极少,应当是专为真正的天才保留的,那就是把一切都简化为数字单位。必须要承认,这种几何学所得出的结论是极精准的,其公式的适用范围也很广。因为无论是在自然界,还是在潜在可能中,都少有物体是不能用简单的单位来代替的:点、线、面、体积、思想、想法、感受……如果这恰好就是毕达哥拉斯所建立的学科的基石的话,我们就可以说,他的计划之所以未得到全然的成功,是因为这种讨论哲学的方法极大地超越了我们的思维能力,过度接近至上之主(11)的思维方式。用一位英国几何学家(12)的话来说,他就是一直将宇宙几何化。 对我们来说,纯粹而又简单的单位是一种过于模糊且宽泛的符号。我们的感官往往会让我们更贴近某些与我们的智力和器官构造更相称的符号系统。我们甚至还做出了努力,让上述系统更加普遍化,变成我们互相交换思想的集散地。为了眼睛,我们创造了文字;为了耳朵,我们设立了读音;但我们尚没有针对触觉的符号系统,虽然也存在某种方式,让我们能利用触觉来发言并获得回答。这种语言的缺失隔断了我们与聋人、盲人和哑巴间的所有交流。他们在生长,思想却处在蒙昧不明的境地。其实若是自他们童年起,就有人用固定、明晰、持久且统一的方式同他们说话,他们也能获得一些想法。总之,就是要在他们的手中写下我们在纸上书写的符号,并让他们将其与某个固定含义联系起来。 太太,难道您不觉得这种语言与其他符号系统同样便捷吗?您不觉得其实它早已被发明出来了吗?难道您能肯定,之前就没有人同您提过类似的交流方式吗?既然我们觉得用普通的书写方式表达于触觉多有不便,不妨将这种语言固定下来,为它编写语法和字典。 知识可以通过三重门户进入我们的灵魂。但因缺少符号,我们已堵塞了其中一条通路。若是忽视其他两种官能的话,我们说不定会沦落至动物的境地。如果我们只能通过按压来进行触觉上的沟通,这就类似于我们仅能借由叫喊来与他人互通言语。太太,只有缺少了某种感官,才能深知针对其他感官的符号的好处。盲人、聋人和哑巴,或者是因某起事故失去这三种官能的人,肯定会因有一种清楚明白的面向触觉的语言而深自欣慰。 当人失去某种感官时,就不得不借助另外的符号,而使用一种已齐备的符号系统总比从头发明一个要便捷得多。要是桑德森五岁时就能找到一种已发展完善的可触几何学,肯定要比二十五岁上才自行构建一个更好。太太,这位桑德森就是我想同您提及的第二位盲人,想来对他进行讨论也不会偏题。人们总是向我传颂他的神奇事迹,其中没有一件是不曾被他的文学素养和数学造诣所证实的。 他用同一台机器来进行代数演算及呈现用直线构成的图形。只要您愿意听,应当也不会介意我向您描述它的运作原理;您会发现,其中并不牵扯任何您不具备的知识,而且假如您想尝试复杂演算的话,这台机器或许对您有用。 如图2所示。请您想象一个正方形,均分成四份,周围有直线画出边框,这样就为您呈现了九个点:1、2、3、4、5、6、7、8、9。再请您设想,这个被打了九个孔的正方形可以接纳两种类型的大头针,两种针长短粗细均相同,只是其中一种顶部更粗大一点。 图2 顶部较大的大头针(以下简称大头针)永远只会放在方块的中间,而顶部较小的大头针(以下简称小头针)则只插在四条边线上,除了唯一的例外,即表示数字1的时候。数字0的表示法是将大头针插在中间,四边不放置任何针;数字1的表示法是将小头针插在中心,旁边同样不插入任何针;数字2需要将大头针置于方块中心,然后在上边线的1号位置放入小头针;数字3则是将大头针放在中心,然后在2号位置放置小头针;数字4仍要将大头针放在中心,此外在右边线的3号位置加上小头针;数字5除中心位置的大头针外,需在右下角的4号位置放入小头针;数字6的表示方法是在中心位置放入大头针,然后在下边线的5号位置插入小头针;数字7仍将大头针保留在中间,另需在左下角的6号位置插入小头针;数字8由中心的大头针和左边线的小头针构成;数字9包含中间的大头针及左上角的小头针。 对于触觉来说,这就有了十种不同的表达方式,分别对应代数中的十个数字。现在,请您尽情地想象一张大大的桌子,上面布满了此类小方块,方块水平摆放,彼此间的距离相等。如图3所示,这样您就构建出了桑德森的数学机器。 您应当会立即意识到,所有的数字都可以用这张桌子来表示,所以,根本不存在无法用此机器进行的运算。 例如,可求以下九个数字之和: 1 2 3 4 5 2 3 4 5 6 3 4 5 6 7 4 5 6 7 8 5 6 7 8 9 6 7 8 9 0 7 8 9 0 1 8 9 0 1 2 9 0 1 2 3 图3 我将数字写在桌子上,把第一个数左边的第一个数字标记在第一行左边的第一个方块上,把第一个数左起的第二个数字标记在第一行左起的第二个方块上,依次类推。 紧接着,我将第二个数标注在桌子的第二行上,个位数写在个位数下面,十位数写在十位数下面,等等。 然后,第三个数也被标记在第三行的方块上,第四个数在第四行……正如图3所示。标记完成后,我用手指自下而上地触摸右边第一列方块,计算其所代表的数字的和,若求得的和需要进位,我就将十位上的结余标记在左边一列最下方的方块中。随后,我的手指左移,计算右边第二列,用同样的方法求和;接下来就是第三列、第四列……直至算完总和。 以下则是这张桌子表示不同的直线构成的形状的特性的方法。假设桑德森需要演示同样底边长和同样高度的平行四边形在面积上是相等的。您可以看到,他会按照图4的方法来插入大头针。接着,他会为四边形选定顶点,利用手指完成推演。 图4 一般而言,桑德森只会利用大头针来固定图形的边线,但他同样也可以用九种不同的方式将小头针布置在图形周围,他本人对这些方法都烂熟于心。这样,他在日常的演算中就不会遇到任何困难,唯一略有阻碍的情况是假如有太多的顶点需要列举,他就被迫要借助字母来为不同的顶点命名。遗憾的是,没人能告诉我他是如何用字母来为顶点命名的。 我们只知道,在使用计算桌时,他手指的灵活程度令人惊讶;他能成功完成最复杂的算式;一旦有了失误,他可立即察觉并暂停演算;他能轻易验算。于他而言,计算这项工作,并不像他人猜测的那样费时冗长,因为他可以很方便地布置好桌子。 布置桌子时,首先需要将大头针放在方块中心,剩下的无非就是插入小头针以便确定方块代表的数值。唯一的例外即是数字1。此时需将中心位置的大头针换做小头针。 有时,他也不会用针拼出一条完整的线,而只在顶点和交点处放置大头针,并以丝线缠绕,用线来表示图形的边线。如图5所示。 图5 他还留下了另外一些用于几何研究的机器:我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它们,想来得用上与解一道完整的运算题差不多的力气,才能搞清楚这些机器的用途。希望有某位几何学家能告诉我们,桑德森究竟拿那四块木头作何用处。木头呈长方体状,每块都是11法寸(13)长,5.2法寸宽,0.5法寸厚,六个面中两个面积最大的面互为对称,上面刻着小方块,类似于我刚刚同您描述过的计算桌:仅有一点不同,方块仅在少数部位有打孔,其中插有针。每个面上各刻有九张计算桌,每张桌子都呈现十个数,其中的每一个均由0—9十个数字构成。图6中就是其中一张桌子,里面包含如下数字: 9 4 0 8 4 2 4 1 8 6 4 1 7 9 2 5 4 2 8 4 6 3 9 6 8 7 1 8 8 0 7 8 5 6 8 8 4 3 5 8 8 9 4 6 4 9 4 0 3 0 桑德森写了一本完美的专业著作,题为《代数原理》。阅读此书时,我们几乎不会意识到作者是一位盲人,只有在少数地方,才能看到一些明眼人根本无法想到的特别的论证方法。是他首次提出,以正方体的中心点为顶点,能将其分成六个完全相同的角锥体,后者的底面就是此前正方体的六个面。我们常用此来简单地证明,所有角锥体的体积都是与它底面面积及高度相等的角柱体的三分之一。 图6 他从事数学研究,一方面是出于个人兴趣,另一方面则是因家境庸常且友人对其多有鼓励,才最终决定公开授课。朋友们毫不怀疑,他会比自己预期中更成功,因为他有种天分,轻松就能让别人理解他的意思。实际上,桑德森讲课时总是视学生为盲人;而若一个盲人与同类都能轻松交流,同明眼人打交道更是不成问题了:毕竟后者还要多上一台“望远镜”。 那些曾讲述过他人生的朋友(14)说桑德森是一个妙语连珠的人,想来应当的确如此。您或许会问我,何为妙语?太太,我会告诉您,所谓妙语就是只关系到一种感官的话语,比如说触觉,但可以借由隐喻同另一种官能联系起来,比如视觉,所以在听话人的耳中,上述话语就会带来双重光彩:话语直接而真实的光彩,还有隐喻反射出的光明。显然,在话语的情境中,桑德森受自身思维模式所限,只能理解话语中一半的含义,因为他只能将词句同与之相关的一半想法联系起来。但又有谁不曾经历过类似的场景呢?愚人们也会有类似经历,他们有时也能开出绝妙的玩笑;顶尖的智者偶尔也犯错,但无论是贤是愚,他们本人都很难意识到这一点。 我注意到,词汇的匮乏往往也能在尚不熟知语言的外国人身上引发同样的奇妙反应:他们被迫用极少的词汇来表达全部的意思,偶尔就会不自觉地将一些词汇放在绝妙的位置。其实,于所有拥有丰富想象力的作家而言,任何语言中都无法找到充足的恰当词汇,所以他们也常处于同思想活跃的外邦人一样的境地。他们设计出情境,于字符间感悟细微的差别,用最天真的笔触进行描绘,这些都让他们与日常的普通表达方式拉开了距离,也逼迫他们采用一些令人惊羡的表述方法,前提则是这些表述方法既不过分风雅,也不晦涩:根据自身的思考能力和语言知识,人们对风雅和晦涩的接受程度不同,但大致上这还是一种让人很难原谅的缺点。这也就是为什么M先生(15)是最受英国人青睐的法国作家,而在所有的拉丁语作者中,塔西佗最为思想家所尊崇。我们已忽视了所有语言的规则,却被文字的真相深自触动。 桑德森在剑桥大学讲授数学,取得了令人惊讶的成功。他还教授光学课,发表对于光和色彩的本质的见解,解释视觉成像原理,研究折射效应和彩虹现象,还有很多有关视觉及其相关器官的内容。 这些事迹听起来很玄妙,但太太,如果您考虑到每个横跨物理及几何的问题,其中都包含以下三个待区分的点,也就不会如此惊讶了:需解释的现象,几何学假设,以及从假设中推演出的运算。当然,必须承认,无论一位盲人在其中的浸淫程度如何,光和色彩现象对他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他能够理解假设,是因为后者能与可触的事物之间建立联系;但这与研究几何学并不完全一样,他无法说出选择这一假设而放弃其他假设的理由;因为若要说出理由,他须得具有自行将假设和现象进行比对的能力。盲人将假设视为别人提供给他的既定事实;在他看来,一束光就像一根有弹力的细线,或是一串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击打我们眼睛的微小粒子;他就以此为根据进行运算。物理与几何间的障碍因此而得以逾越,问题也变成了纯粹的数学问题。 但对于运算所得的结果,我们应当持何种看法呢?一、这是在解决问题时所要克服的最后一项困难,不过一位物理学家即使已经有幸提出了与自然最为相符的假设,他也要用几何来证明这一假设的价值,否则就毫无意义,所以大物理学家,如伽利略、笛卡儿、牛顿等人,也同样是伟大的几何学家;二、根据问题前置假设的复杂程度,运算结果的可信度也会有所起伏。当运算基于一项简单假设时,它所得出的结果的效力就类似于几何学中的论证结果;当前提假设太多时,每项假设都正确的表象会因假设数量太多而遭人质疑,但在假设数量多的情况下,错误的假设彼此之间应当也会互相纠错,这就又反而提高了正确性,让我们能够据此得到一个可与现象契合的假设。这种情况类似于加法,虽然其中被相加的数字的取得方式有待商榷,但最终的结果却可能精准无误。我们当然不能说这种情况不存在,但毕竟是很少的。需要相加的数字越多,在加法中犯下错误的可能性就越大。这就会导致一系列的推论,以至于其结果的确定性变得很小。我将A、B、C三者相加,总和为50:若50的确精准反映了相关现象的数值,我是否就要得出结论,认为A、B、C三者都是正确的?不见得会是这样:存在无数种方式,让我可以替换其中某一个数值,或者补充上其他两个数值,但最终结果仍为50。不过,一个问题集合了三个不确定假设的情况,可能是无数情况中最难推演的一种。 计算还有一个不应被忽视的优点,即在结果和现象本身有出入的时候,可帮助排除错误假设。若是一位物理学家想要追寻光在穿过大气层时划过的曲线,他就需明确大气层厚度、折射规则、光粒子的本质和形状,但他可能并不会考虑其他一些关键因素,要么就是故意不将其纳入考察范围,要么就是他也无法确定:然后他就确定了光的曲线。如果说自然中的光与他计算出的结果不同呢?这说明他的预设是不完整的或错误的。如果说光的确按他确定的曲线传播呢?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的假设被修正得刚刚好,一种是他的假设根本就是正确的。到底哪种可能才是真的?他也不知道,但他已尽全力厘清了可确定的事情。 我翻阅过桑德森的《代数原理》,希望从中找到日常能见到他的亲友的叙述,以了解他生活中的与众不同之处。但我的好奇心并未能得到满足;我发现按照他的方式构建出的几何学更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对我们也更有益处。我们能在这本书中找到有关点、线、面、体、角、交点、平面角的定义,我毫不怀疑,他用上了些非常抽象的形而上学的原则,已然接近了唯心主义学说。我们所说的唯心主义者,是指那些只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感触到内心纷至的情感,而不承认其他事物存在的哲学家。依照我的看法,这是个再荒诞不过的思想体系,其起源只能归因到盲人身上;不过应让人类的智慧和哲学引以为耻的是,这个最荒谬的思想体系反而是最难以挑战的。该体系的精要已清楚明白地写在克洛因主教贝克莱博士的三篇对话(16)里;我们可以邀请《人类知识起源论》的作者(17)来阅读这本书。他能在书中找到实用、便捷、细微的观察方法,其程度与他能做到的程度也不相上下。我们应当向他揭露这种唯心主义,桑德森的假设也会引起他的注意,并不是因为后者有多么的特别,而是它很难从原则上被驳斥:桑德森的理论原则同贝克莱完全一致。其实,不管是按照贝克莱还是孔狄亚克的说法,抑或是按照理性来说,实质、物质、实体、载体等名词,都很难凭借其本身的力量在我们的意识中播散光辉;此外,孔狄亚克曾恰如其分地指出,无论是我们自我提升至天穹,还是下坠入深渊,我们永远走不出我们自己,我们能体会到的只有自己的思绪:这也是贝克莱第一篇对话的结论,是他整个思想体系的基石。看到两位激烈缠斗的敌人所用的武器竟然如此相像,您难道不会感到奇怪吗?如果胜利最终属于其中一方,那一定是因为胜利者能更娴熟地使用这种武器。但《人类知识起源论》的作者已在《系统论》中为他熟练的使用技巧提供了新的佐证,他会运用自己的武器,也足以让唯心主义者害怕。 您可能会说,现在我们所谈的已经离盲人很远了;但是太太,我还是希望您能原谅我的偏题:我曾保证要向您转述一场谈话,若是没有您的宽宥,我恐怕无法兑现承诺。 我用能力范围内最大的专注阅读了桑德森关于无穷的说法:我可以向您保证,他在这个主题上提出了许多精准明晰的观点;与他相较,大部分微积分的拥趸只不过是些盲人。还是由您来判断吧:虽然这一主题颇为晦涩,也略微超出了您所掌握的数学知识,但我并不气馁,会尽力将之转换为您能理解的语言,帮助您理解微积分的逻辑。 这位著名盲人的事例向我们证明,只要经过练习的打磨,触觉可以比视觉更敏感;因为在用手触摸过一系列纪念币之后,他可以将真币与伪币分开,即使伪币的仿制技巧已然十分高超,足可骗过有一双好眼的鉴赏家。他还能判断数学仪器的精准程度,只需用指尖估算下仪器部件间的分割。这些事情显然要比触摸胸像来判断它是否与原型人物相似更难。因此,若是在一个盲人的国度里,国民应该也会创作雕塑,且和我们一样从雕塑中享有某些好处:在记忆中永远保存美好的动作并珍视的人。我甚至并不怀疑,他们在触摸雕塑时所生发的情感要远比我们强烈。一位曾温柔爱过的情人,将手指游走在记忆犹新的魅惑之上,这是怎样的柔情!而且,此类幻想在盲人身上应当会起到比对明眼人更大的作用,引发更多的温柔记忆。不过,或许这份记忆中快乐越多,他的遗憾就会越少。 同皮伊索的盲人一样,桑德森能感知空气中的任何一丝异动;尤其是在万物俱静的时候,他可以感觉到几步以外的物体的存在。人们传说,有一天他也参与了于花园中举办的天文观测,那天云层若隐若现,不时遮挡住日轮。而他可以根据光线在面部的作用,敏感地判断出何时是适宜的观测时机,何时不是。您或许会以为,他的双眼仍可感觉到光线的摇曳,所以才能感知光是否在场;若非我早已知晓桑德森不仅失去了视力,还损毁了器官(18),恐怕也会与您持相同的见解。 桑德森用皮肤来看;这层皮囊在他身上是如此的敏感,我们甚至可以确定,假以时日,如果有人在他手上描绘某位朋友的肖像,他也能将其认出来,恐怕他还会描述绘画过程中所触发的感受:这是某某先生。所以说,存在一种专属于盲人的绘画,他们的皮肤即是画布。这些说法绝不是幻想;我并不怀疑,如果有人在您的手中画上某某小姐的樱桃小口,您也能立即认出她来:但请您承认,虽说您常能见到这位小姐,也为她的魅力所折服,盲人在这方面还是比您有优势。因为您在判断中需同时调动两三种常识:将手上的画和眼底的形象进行比较;对曾触及的事物的记忆和对仅曾见到并欣赏的对象的记忆进行比较;最终还要将所有的信息都应用到画师所提的问题上。画师用笔尖在您的皮肤上作画,问您:“我正在画的这张嘴属于谁?”但盲人则不然,画师那支笔所能为他呈现的一系列感受,与那张嘴在他手上引发的感觉并无不同。 除皮伊索的盲人和桑德森的故事之外,我还可以再为您补充讲述亚历山大教导学院的迪蒂姆、亚洲人优西比乌及梅石兰的尼凯斯(19)的故事,当然还有其他盲人,他们虽然缺少一种官能,却已远远超过常人。诗人们可能会毫不夸张地说,是嫉妒的神祇夺走了他们的感官,以避免在朝生暮死的凡人中找到可与神明并驾齐驱的人。特伊西亚斯就能阅取神的秘密,拥有预见未来的能力,他不就是一个被神话(20)记录下事迹的盲人哲学家吗?但我们的话题还是不应过于偏离桑德森,就让我们跟着这个了不起的人直至他的陵寝前。 桑德森临终时,人们请了杰维斯·霍尔姆斯先生——一位极聪慧的教长——到他身边。他们在谈话中讨论了上帝的存在,至今仍留有几个片段,我认为值得费些力气,为您翻译在此。教长引用自然界的神妙来反驳他的说法。“喔,先生,”盲眼的哲人对他说道,“这场精彩的演出从来不是为我而设,您就无需再提了!我的一生都注定生活在黑暗里,您说的神迹我也见所未见,它们只能向您或同您一样的明眼人证明上帝的存在。如果您想让我信仰上帝,就得让我触碰到他。” “先生,”教长巧妙地给出了回答,“您可以将手放在自己身上,就能在您器官神奇的机能中窥见上帝的存在。” “霍尔姆斯先生,”桑德森又开口说道,“我再向您重复一遍。这些事情于我而言并不像在您眼中那么美。动物的机体应当确如您所说的一般完美,因为您是个正派人,不会强迫我相信什么东西,但这种机体又与可支配自己的智能生物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这也能令您惊讶,那是因为您已习惯于将所有超出您能力的东西都当做神迹。我本人就常常是你们欣赏的对象,所以对那些能让你们惊讶的东西并无好感。即使是英格兰腹地,也有人被我吸引而来,他们无法想象我是如何研究几何的:您得承认,那些人对事物的可能性根本没有清晰的认识。要是我们认为一个现象超越了人,立时就会说,这是神的作品。虚荣不容我们得出别的结论:难道我们就不能在自己的话语中少放些骄傲,多加些哲思吗?若自然给了我们一个难以索解的症结,不妨将之原样放着,而不是立即引入某个高等生物的手笔,让后者给我们留下一个比此前的症结更难解答的问题。要是您去问一个印度人,世界为何悬浮于空气之上,他会告诉您世界被一头大象驮在背上;大象又靠什么支撑呢?它踩在乌龟背上。那乌龟的支点又是什么?……这位印度人可能会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您。我们就可以对您说,就像对那位印度人说一样:‘霍尔姆斯先生,我的朋友,请先承认您的无知,不要再给我讲这些大象乌龟的故事了。’” 桑德森沉默了一瞬,显然是在等待教长的回答。但要如何攻击一位盲人呢?霍尔姆斯先生利用盲人对他正直的好印象,借着牛顿、莱布尼茨、萨缪尔·克拉克以及少数同胞的思想光辉,试图证明世界上第一等的天才也曾为自然的神奇所触动,因此相信背后一定有一位极智慧的造物主。毋庸置疑,这已经是教长能找到的反驳桑德森最有力的观点了。所以,这位了不起的盲人只得承认,他无法轻率地否认一位如牛顿一般了不起的人物也甘心承认的观点;但他还是告诉教长,牛顿的证词于他而言,并没有整个自然之于牛顿的证明效力;此外,牛顿相信上帝,而他恐怕要打个折扣才能相信牛顿的话。 “请您想一想,霍尔姆斯先生,”他又补充道,“我是多么应当信服您和牛顿的话。我什么都看不到,但我承认万物中包含有令人赞叹的秩序,不过还请您不要做进一步的夸大了。我可以退一步,承认宇宙现时的状态,不知这样可否让您为我留下相信我所青睐的事情的自由。关于宇宙旧有的原初状态,您应当同我一样眼盲。您无法找到证人来反驳我,您的眼睛也不再是信息来源。如果您愿意的话,当然可以相信令您震惊的世界秩序是一直存在的;但请您允许我相信事实并非如此。若我们回溯至事物和时间的起点,感受物质的萌动与混沌的冲击,我们不仅会见到少数发展完善的生物,应当还有为数更多的残缺存在。假如说我无法针对事物的现状对您进行反驳,至少我可以询问您它们此前的状况。比如说,我可以问您,是谁告诉您,还有莱布尼茨、克拉克和牛顿,在动物起源的初始时期,它们不是缺头少脚的呢?我可以同您说:它们中有的没有胃,有的没有肠道;即使是那些胃、上颚和牙齿都可以为之提供很长寿命的物种,也可能因心肺的缺陷而终结;怪物是一点点灭绝的;有缺憾的物质构造也是逐步消失的,留下的只有不存在重大缺陷且能保证自我生息繁衍的机体。” “如此说来,假如第一个人的咽喉是封闭的,缺少合适的食物,生殖系统也不完善,又从来没有找到配偶,人类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恐怕已被卷入宇宙的大清洗里了;那个被称为‘人类’的骄傲物种,应当已经溶解弥散在物质的微粒中,或许永远停滞在无尽的可能性里。” “如果从来没有过有缺憾的生物,您肯定不会错失这个宣称今后也不会有此类生物的机会,如此我也会陷入到荒谬的假设里。但秩序并没有这么完美,”桑德森继续说道,“有时还是会有怪物被创造出来。”随后,他转向教长,补充道:“霍尔姆斯先生,仔细看看我,我没有眼睛。那您和我又分别对上帝做了什么,以至于一个拥有这个器官,另一个却被剥夺?” 他说话时的神色是如此真挚动人,教长及在场的其他人都为他的痛苦感染,甚至流下了泪。盲人察觉到了。“霍尔姆斯先生,”他对教长说道,“我已了解到您心地善良,在最后的时刻,我仍能感知您为我展示的证据。但是,如果您真的爱重于我,还请您不要剥夺我最后的慰藉,不要让我在垂死时还为他人带来痛苦。” 桑德森又换了一副更为坚定的语气:“我因此猜测,当萌动的物质催生宇宙的时候,我的同类恐怕是随处可见的。那我为什么不能相信,动物的世界也同我想象的一致呢?每一刻,在远离人类的物种中,有多少残缺扭曲的世界正在消散,然后又经历了无尽反复的重组和消失,直至可以达到某种可以自我保全的平衡状态。哦,哲学家们,和我一起前往世界的尽头吧,越过我能触及的界限,抛下你们眼中所见的完美生物;去未知的海洋散步,在它不规律的波动中寻求,看看你们于此处敬仰的智慧生物是如何在别处留下了废墟!” “您又能从这种结论中获得什么好处呢?霍尔姆斯先生,这个世界又是什么?一个随时面临变迁的复合体,而所有的变迁都指向消亡的结局;一个生物快速更迭的过程,物种在其中相互更替、生长又消失;一个短促的对称;一个暂时的秩序。刚刚我曾批评您用自己的能力来判断事物的完美程度,现在我可以指责您以自身时日的长短来估量世界的延续。由您来评判世界的存在延续,就像由朝生暮死的蝇虫来妄断您的生命一样。世界于您是永恒的,如同您对生命短促的生物也是永恒的一样。朝生暮死的生物世代更迭,是不是证明了您的永恒?这是一个已经延续了多久的传统!但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去,根本无法估算我们曾经占据的时长,也不知道我们延续了多久。或许时间、物质和空间都只不过是一个点。” 桑德森在谈话中情绪激动,略微超过了他的身体条件所能允许的程度。随后几个小时,他就进入了临死前的谵妄,中间清醒过一次,呼喊道:“哦,克拉克和牛顿的上帝,怜悯我吧!”随后就死去了。 桑德森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太太,您看到了,那些他用来反驳教长的推理,这些东西甚至还无法令一个盲人信服。对于明眼人来说,这又该是多么大的耻辱,每天从太阳升起到最小的星辰落下,他们都看着自然神奇的演出为他们证明造物主的存在及荣光,却无法寻到比桑德森更好的理由。他们拥有桑德森已被剥夺的眼睛,但桑德森却比他们多出纯洁的品行和质朴的性格。所以,他们像盲人一样生活,而桑德森死时的表现就像他一直都能看见一样。他用余下的感官就足能听到自然的声音,他的陈述甚至比那些常年闭目塞听的人还要有力。我不由得回想,若说苏格拉底是为异教的迷雾所惑,才看不见真正的上帝,那么桑德森是不是因为失去了视觉且看不到自然的奇景,才无法相信上帝的存在。 太太,我很遗憾,人们未能记录下更多有关这位盲人的特异之处,以满足我和您的求知欲。想来他的回答所能带来的启示,要比旁人从各种体验中所能预期的还要多。那些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可真没有哲学精神!但他的学生威廉·因池利夫是个例外,他于桑德森的最后时刻见到这位盲人,记录下了他临终的话语。我建议所有懂得英语的人都去看一看,原文就发表在一本于一七四七年在都柏林出版的著作中,题为《剑桥大学卢卡斯数学教授尼古拉斯·桑德森博士的生平及性格》,他的学生及友人威廉·因池利夫绅士著。读者们会在书中发现别处无法找到的乐趣、力量、真实和温柔。虽然我已尽力在译文中保留上述特质,但也不敢声称可将之传达给您。 一七一三年,桑德森迎娶迪肯斯先生的女儿为妻,他的岳丈是剑桥郡境内宝克斯沃斯的学区长。他们生下一儿一女,至今仍在人世。他对家人的临终告白无疑令人感动。“我要去,”他对他们说,“一个最终我们都会去的地方:不要哀叹,这会让我感怀。你们在我面前表现出的痛苦,只会让我更清晰地意识到那些没有注意到的苦痛。我可以毫不介怀地放弃生命,因为生命于我而言只是一段长长的欲望,一场久远的剥夺。像我一样正直地活着,但要活得更幸福;学着同我一般平静地死去。”随后他握住妻子的手,紧紧抓在自己的手中;他转脸朝向她那一边,似乎想要看看她;他为孩子们赐福,拥吻他们,请他们离开,因为对他来说,孩子们的在场要远比死亡的临近更残忍。 英国是盛产哲人、好奇之人和思想建构者的国度;但要不是因池利夫先生,我们就永远无法从桑德森的身上学到那些普通人本可以教会我们的事情。比如说,他可以认出此前只被别人带去过一次的地方,因为墙和石板路会发出声响,而他能通过响声辨别出来;还有上百件类似的事情,是他与几乎所有的盲人都能做到的。到底是为什么,我们总能如此频繁地在英国见到同桑德森一样卓越的盲人,看到一些没有视力却能讲授光学课程的人? 我们总是试图恢复天生盲人的视力;但若我们能近距离地观察,通过询问一位有见识的盲人,同样可以为哲学助益。我们可以学到,事物是如何在他身上运转的,然后将其与我们身上的运转方式对比,或许就能从对照中寻求到解决并不清楚明确的视觉和感官理论中的困难的方法。不过,必须要承认,我并不期待能从一个刚经历过手术苦楚的人身上学到什么,甫经手术的器官是如此敏感,易被最微小的事故影响,足以欺骗那些器官健康、长期享有视觉便利的看客。对我而言,我更愿意聆听一位熟知物理原则、数学定理和器官构造的形而上学者对于认知理论的看法,而无意求知于一个刚做过白内障手术的盲人。面对第一次看到世界的人所给出的答案,我并没有太多信心,却更信赖曾在黑暗中思索问题的哲学家的见解。或者也可以用诗人式的语言告诉您,刺瞎自己的双眼,才更能明白视觉为何物。 人们若想让实验结果有一定可靠性,至少须得下长久的功夫来为实验主体做准备,要培养他,甚至把他变成一位哲学家;但即使本人就是哲学家,培养出一名哲学家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那若本人不是哲学家,情形又当如何呢?要是人们自以为是哲学家,情况就更糟了。应当在手术结束之后很久再开始观测,这才是最为恰当的。想要取得最佳的实验效果,需在黑暗的环境中治疗病人,确认他的伤口已痊愈、眼睛已恢复健康。我不希望人们直接将其推至白昼之下:强烈的光照会阻碍我们观看;它又怎么可能不会影响一个极度敏感、还未被任何印象所磨钝的器官呢? 这还不是全部:余下的事情仍然棘手,想要从准备好的主体身上得到教益;要以细致的方式询问他,才能让他准确说出自身的体会。这项问询需要在一整个学术委员会面前举行;或者说,为了谢绝轻浮的看客,只需将在哲学学识和解剖学知识方面与之真正相称的学者请到学术委员会中。即使请来最聪敏的人和最出色的智者也不会显得小题大做。培养并询问一名天生的盲眼人,完全是一项称得上牛顿、笛卡儿、洛克和莱布尼茨等天才的任务。 我很快就会结束这封已显得冗长的信,但最后我还想讨论一个之前曾有人提出的问题。针对桑德森所处的特殊状态进行的若干思考让我明白,问题尚未完全得到解决。我们假设一个成年的天生盲人已学过如何利用触觉区分相同金属材质且尺寸相近的立方体和球体,所以一经触摸,他就能说出哪个是立方体,哪个是球体。然后我们再假设,如果桌面上放着立方体和球体,且盲人刚刚获得光明,在只看不触摸的情况下,他能否将二者区分开来,说出哪个是立方体,哪个是球体。 莫利纽克斯先生是最先提出上述问题的人,并试着予以解答。他声称盲人根本不能将球体和立方体区分开来。“这是因为,”他说,“虽然他已从过往经验中了解到球体和立方体是如何影响他的触觉的,他也无法得知这种影响他触觉的某一方式,是如何作用于他的眼睛的,也不知道以不平衡的方式压迫他的手的尖角,会怎样在立方体上呈现于他的眼中。” 洛克也被询问过这一问题,他说道:“我和莫利纽克斯先生看法相同。我想在第一眼上,盲人很难信心满满地区分哪个是球体,哪个是立方体,如果他仅满足于观看的话;虽然在可以触摸的情况下,他完全能够为这两个物体命名,触觉能够帮助他感应到二者形状上的区别,并据此将之区分开来。” 关于这一问题,孔狄亚克神父的见解较为特殊。您曾读过他撰写的《人类知识起源论》,并从中得到了很大的愉快和补益,现在我再随信为您寄去他同样出色的《系统论》。想来并无必要向您详述他是依照什么理由得出这一结论的,这会剥夺您重读这一著作的乐趣:书中也以一种怡人且哲学的方式详细论证了这一问题,而由我转述恐怕会曲解作者之意。我只是想概括一下,相关观点要么就认为盲人什么都看不到,要么就认为他能看出立方体与球体的不同。至于人们认为有用才加入题设的条件,即两件物体使用了同样的金属材质且尺寸相近,则完全没有意义。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因为如果按照洛克先生和莫利纽克斯先生的说法,视觉体验同触觉感受是没有任何本质联系的,他们就得承认自己看到了一个被手盖住的物体的直径足有两尺长。不过孔狄亚克先生还补充道,假如说盲人能看到物体并注意到它们在形状上的不同,却迟疑着不愿说出相应的答案,这只能归于某些极细微的形而上学的原因,我稍后会同您解释。 以上就是关于同一个问题的两种相反意见,第一流的哲学家也为之看法相左。像莫利纽克斯、洛克、孔狄亚克等人都曾讨论过这一问题,似乎旁人已经难以置喙了;但同一件事物也是会呈现很多可供考虑的面向的,即使前人一时未能穷尽,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那些声称天生的盲人可以将立方体与球体区分开的人,所预设的前提条件可能也应当再次被核准:他们假定一个刚被割除白内障的盲人,在手术结束后的第一时间就处于可使用眼睛的状态。这些人会说:“盲人此前利用触觉形成了对球体和立方体的概念,现在可将这种概念同视觉感受作比对,就会知道它们其实是相同的物体;要是一件物体在视觉上给他球体的概念,他却偏要将其称为立方体,反而把看起来像立方体的叫做球体,那才是令人奇怪的事情。所以说,他仍会把在触觉上叫做球体和立方体的物体称为视觉上的球体和立方体。” 那他们的反对者又给出了怎样的答案和推论呢?他们同样认为天生的盲人一旦找回健康的器官,就能立即恢复视力。按照他们的推理,被移除白内障的眼睛和从瘫痪中恢复的手臂应当是一样的道理,后者不需要任何练习就能利用触碰进行感知,所以前者也立时就能观看。他们补充道:“与您相比,我们会给予盲人更多的哲思。要是推论真的进行到您所引导的那一步,盲人应当能继续走下去;但谁又能保证,当靠近物体并将手置于其上的时候,我的手不会骤然哄骗我的期待呢?谁又知道球体不会给我立方体的触感,而立方体不会提供球体的感受呢?只有经验才能告诉我,视觉与触觉是否是同一的:在我完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这两种感官也可能是有分歧的;如果没有旁人告诉我这就是我刚刚触摸过的物体,或许我会认为现下的所见只是个纯粹的表象。在我看来,这个物体实际上看起来就像我此前称为立方体的物体,而那一个像我之前叫做球体的东西。但人们不来问我它们看起来像什么,而是它们到底是什么;我是根本无法完满回答第二个问题的。” 按照《人类知识起源论》的作者的看法,这种推论可能会让天生的盲人陷入困惑;我想,恐怕只有实验才能提供一个确切的答案。看起来,此处孔狄亚克先生想要讨论的,只是盲人二次触摸物体时再次获得的经验而已。您稍后就会明白我为何要提及这一点。其实,这位聪慧的形而上学家本可以加上一句:盲人听到上述两种感官可能会互相矛盾,应当并不会觉得多么荒谬;说不定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他会以为这种矛盾也可归因于镜子的反射。 接下来,孔狄亚克先生又注意到,莫利纽克斯先生给这个问题加了很多限定条件,但这些条件并不能预见或消弭在关于天生盲人的形而上学讨论中所遭遇的困难。有鉴于针对盲人进行的形而上学讨论与其他议题相比并无什么特殊之处,这个判断就更有道理了。在考察哲学问题时,实验的对象也应是一位哲学家,也就是说,这个人理应能从别人向他提出的问题中,找到所有理性推论和器官状态允许他看到的东西。 太太,以上就是针对这一问题的正反方意见,我已为您做了综述。随后我会做进一步的辨析,您会看到那些声称盲人可识图辨形的人还远未接近真相,而否认这一点的人则完全有权认为他们并未弄错什么。 若将莫利纽克斯先生提出的关于天生盲人的问题进一步扩大化,就能提取两个相关问题,我们可一一考察。我们可以思考:一、白内障手术完成后,盲人能否立即恢复视力;二、假如能恢复,他的视力是否清晰到足以辨别不同的形状;他是否能将触觉状态下获知的物体名称应用在视觉中的物体上,是否能证明上述名称对物体是合宜的。 器官痊愈之后,天生的盲人是否能立即看见?那些认为他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