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哲瑞·雷恩的最后一案 [book_author]埃勒里·奎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9182 [book_dec]一辆凯迪拉克截在路中间,一个蒙面人从车上跳下,手里拿着一支枪。佩辛斯尖叫出声,但枪狠狠地打在她的手上。“把信交出来。”蒙面人要挟道……当萨姆巡官收到一张一千元的钞票,被委托保管一封信时,他认为这是别人跟他开的一个玩笑。但是,但蒙面人劫持了他女儿,他知道自己碰上了一起诡秘、透着死亡气息的案件。在这次的谋杀案调查中,伟大而杰出的雷恩演绎了最精彩的一幕。 [book_img]Z_9541.jpg [book_title]序言 就像一位职业美食家无可奈何地咀嚼无味的食物,忽然碰到稀世佳肴,一下子胃口大开——我在此记录下戏剧界奇人哲瑞·雷恩先生在卓绝的努力下完成的最后的一件案子。 能够身为雷恩先生的速记员是种荣幸;我在《X之悲剧》、《Y之悲剧》、《Z之悲剧》书中记述他侦察时展现的深思熟虑,令人折服。但记录这个非凡的人最后侦察的案件,不仅是荣幸,更是责任。我将把书名的副题定为“一五九九的悲剧”,读者诸君阅完这几页后就会明白其中的因由。我说是种“责任”,因为如果说雷恩先生在侦办前述三个案件时,因为高超的推理过程,震惊同行和大众,那么这件结束他自命为法律守护神的角色的案子,更会让他们瞠目结舌。 不将这段惊人的历险公诸于世,对于那些不厌其烦、鼓励有加、热心追随哲瑞·雷恩的人,恐怕是件可悲残酷的事。 以我个人之见,本书记载的案例十分奇特罕见,在犯罪史上也是空前的。 [book_title]序幕 约瑟夫的胡子 那把胡子很奇特,很古怪,简直有些滑稽,形状像法国人的铲子,稍稍有点儿卷曲,从看不见的下额垂下来,使人看不见颌尖。一串串完美的胡子有些女孩子气和尊严,好像天神宙斯华丽的胡子。但是最吸引人的,不是长长的或韵律式的胡子的波纹,真正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胡子的颜色。 这是不折不扣约瑟夫的胡子,颜色斑斓、黑白相间、条纹交错宛如他的袍子,闪烁着出人意料的黑色、蓝色、绿色。 难道这把胡子是因为顽皮的阳光而着色的吗?还是留胡子的人别具用心,摘下长长的胡子放在实验室的桌上,用一盆化学药剂洗涤?这一把厉鬼似的胡子,或许来头也一样令人瞳目结舌。这叫人觉得是历史的胡子,是属于博物馆的胡子,应该保留给后代子孙瞻仰的。 前纽约警察局的萨姆巡官,现在已经退休,靠着私家侦探社的业务来安抚不安的精神,历经四十年的警探工作,对人类任何的惊异已经具有了免疫功能。但这一次连他一开始都被吓坏了,后来又着了迷,这个五月温煦的周一早晨的访客的不同凡响的胡子着实引人遐思。在巡官的经验里,从来没看过这样灿烂的颜色条条的组合。他一次又一次地睁大眼睛,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他终于说:“请坐。”声音微弱,他瞧瞧台历,窥视是否中了什么邪,忘记今天是愚人节,然后靠到椅子上,抓抓泛青的下巴,满脸敬畏惊讶地看着来访的人。 彩虹胡子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 萨姆巡官仔细地打量他,他是个瘦高个子,可是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因为他包裹得像穿寿衣似的,就像他的下巴一样神秘。他穿了很多衣服,好像身体裹着一层又一层的厚布。巡官训练有素的眼睛瞥见这人戴着手套的手上方清瘦的手腕和瘦窄的腿——无疑地说明他是个很瘦的人。蓝色的眼镜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头上那顶无法描述的帽子,踏进巡官办公室时并没有摘下,有效地遮盖他的头型和头发的颜色。 他忧郁地沉默着,颇像天神宙斯。 萨姆咳了咳,鼓励地说:“什么事?” 胡子动了动,好像颇感兴趣。 “呃,请问有何贵干?” 他的两条瘦腿忽然交叉,手套里的手也搭在膝盖上。 “我猜你真的是萨姆巡官吧!”来人的声音有些沙哑。萨姆紧张地抽了一下,好像听到神像在说话。 “我就是。”巡官的声音有些微弱,“您是——?” 一只手摇了一下:“不重要,巡官。事情是——我该怎么说呢?——我对你有个很不寻常的要求。” 巡官心想,你没有要求才不寻常呢!——想着,他就站了起来。他平常的一些精明已经赶走眼底的惊讶之色。他的手轻轻地移到办公桌后面开启一个小开关发出一种几乎听不见的鸣声,显然留着七彩胡子的绅士没有注意到。 巡官轻快地说:“通常坐在那张椅子的人都有所要求。” 那人从嘴唇四周的毛发森林中露出小小的舌尖,好像被其他植物陌生的色调惊吓,又匆匆退缩回去:“巡官,我可以这么说,我已经找你很久了。你吸引我的原因是因为——因为你好像不是一般的私家侦探。” “顾客至上是我们的目标。” “没错,一点没错……嗯——你绝对是私人侦探吗?我是说,巡官,你现在和警察没有关系吧?”——巡官瞪着他——“你得明白,我一定得确定和你之间的交易,绝对要保持机密。” 萨姆面露不悦:“我口风紧得很,连最好的朋友都不提——你担心的是这件事吧!老兄,除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否则我可是打死也不会出卖朋友的人。萨姆侦探社是不和坏蛋厮混的。”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彩虹胡子很快地接口,“我保证不是那类的事情。只是这事情——有些奇怪,巡官。” 巡官看看他:“若是关于你老婆和她的男朋友,我没兴趣。我们也不是那类的侦探社。” “不是,巡官,不是什么家庭纠纷,跟那毫不相干。而是——嗯,简单地说。”彩虹胡子说着,呼吸煽动了下巴上的彩须,“我要请你帮我保管个东西。” “嗯。”萨姆伸了伸腿,“保管什么?” “一个信封。” “信封?”巡官没好气,“里面是什么?” 彩虹胡子表现出出人意料的坚定,双唇紧锁。然后说:“我不能告诉你。这不会有什么差别吧?” 巡官冷冷的灰眼睛注视了这位非比寻常的客人几秒钟,仍然无法透视那蓝色的眼镜。 “我懂。”其实巡官显然还不懂,“替你保管——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替我安全地保管,等到我要回去,就像委托你似的。” 萨姆打了个呵欠:“见鬼,我又不是经营保险库。你为什么不去银行?何况那样也便宜多了。” 彩虹胡子谨慎地说:“巡官,恐怕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你知道那样是行不通的。我必须把它交给一个人来妥善地保管,你知道,必须是一个诚实的人。”他非常仔细地检视巡官坚毅的胖脸,好像重新衡量这位壮汉的可信程度。 “听懂了。听懂了也明白了。嗯,无名老兄,我们看看证物吧。看看,拿来看看!” 有一会儿,客人没有反应。可是他一有反应,倒也非常轻快敏捷,好像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下定了决心。他戴着手套的手在层层包裹下摸索,过了一会儿,抓着一只长长的大牛皮信封出来。萨姆的眼睛发亮了,他伸出手,信封不情愿地递到他的手中。 这是一个普通的信封,任何文具店都买得到。前后两面都干干净净没有记号。信封不仅用原来的自粘胶封起来,他还剪了六片便宜的白色小纸头,形状不一,贴在信封封口处,避免拆阅。显然这位客人也对人类的劣根性预先设防。 “好极了。”巡官说,“好极了,而且不俗气,哼。”他小心地摸摸信封,可是摸不出来里面是什么。他眯起眼睛问安静地坐着的客人,“里面是什么?你不能指望——” 彩虹胡子好像微笑似的,因为他嘴角的胡子忽然朝北一扭:“巡官,我喜欢你这种锲而不舍的态度,而且喜欢得不得了。证明了我所听到的关于你的传闻,你知道你的名声非常好。你谨慎的态度——” “没错,可是里面是什么?”萨姆没好气地追问。 那男人——如果是个男人的话,萨姆心里忽然掠过一丝荒谬的怀疑——身子往前娜:“如果我告诉你——”他粗着嗓子说,“巡官,如果我告诉你,你手里的信封隐藏着一个秘密的线索,这个秘密非常重大,非常要紧,我不敢把所有的真相告诉世界上任何的人!” 萨姆巡官眨了下眼。他早该知道。这位奇特的客人那把胡子,那副眼镜,层层包裹的衣服,古怪的行为——搞什么!这人明明就是从疯人院逃出来的疯子!线索,秘密,世界上的任何人……这家伙真是疯子。 “啊——慢慢来。”他说,“老兄,没必要那么兴奋。”他急忙摸索藏在腋下枪袋的小自动手枪,这疯子可能携带武器! 彩虹胡子发出洪亮的笑声,把萨姆吓了一跳。 “你以为我疯了。巡官,这也不能怪你。我想我的话听起来是有些——有些——沉重。但是我向你保证,”奇怪暗哑的声音变得非常清晰干爽,“我向你说的都是实话,没有夸大事实。巡官,你不需要掏枪,我不会咬你的。” 萨姆抽出伸进外套里的手,涨红了脸,怒视着客人。 客人得意地接着说:“这样好多了。现在请你听清楚,因为我没有时间,你把事情搞清楚是非常重要的事。我重复一次,信封里装着一个线索,巡官,这个线索连接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我再加一句,”他的口气严肃,“一个价值百万的秘密!” 萨姆不悦地说:“哼,如果不是你疯了,那就是我疯了。如果你要我相信你的疯话,你得多告诉我一些。价值百万的秘密——你是什么意思?这扁兮兮的信封里面?” “正确无误。” “政治秘密?” “不是。” “油田罢工?勒索——情书?宝藏?珠宝?得了吧,老兄,说清楚。如果要我当个丈二金刚,我才不会去处理呢。” “可是我不能告诉你。”彩虹胡子回答时,声音里有一丝不耐烦,“别蠢了,巡官。我以名誉担保,信封里的东西与邪恶无关。这个秘密相当合法,和你刚才所说的凡俗之事毫无瓜葛。比和它相关的事远远有趣多了,也远远有价值多了。记住信封里放的不是秘密本身,我再把话说清楚,信封里放的是解答秘密的线索。” 萨姆怒声说:“你快把我搞疯了。为什么要神秘兮兮的呢?你为什么要我保管这该死的东西呢?” “有一个重要理由。”彩虹胡子抿着嘴唇,“我在循线追踪——嗯,就是说信封里的线索的‘源头’,就是我提到的秘密。你知道我还没找到。可是这条线索非常重要,真的非常重要!我相信一定可以成功。好,如果——如果我出事了,巡官,我要你打开这个信封。” 巡官哈了一声。 “如果我出事了——当你打开信封——你就会看到我的小线索。可以引导你绕个大圈子找到——我,或者说是我的下场。请你了解,我不是要找人替我报仇。如果我出事了,我对报仇这种事没有兴趣,我只想保留原来的秘密。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见鬼!” 彩虹胡子叹口气:“信封里的线索,只是一条线索罢了,其他什么也不是。线索本身也透露不出什么,但这正是我想要的!这么不完全的特质可以保护我对抗——亲爱的巡官,我无意冒犯你——对抗你的好奇心,或任何拿到信封的人的好奇心。如果你在我要求之前打开信封,我保证信封里的东西,对你没有什么意义。” “嗯,得了吧!”巡官叫出来,站起身。他的脸涨得紫红,“你存心耍我,你以为你拿这小孩子的把戏在吓唬谁啊?去你的。我不能浪费——” 巡官桌上有东西拼命地响动。客人依然如故。巡官收起一触即发的恼火,抓起内线电话。一个女性的声音朝他的耳朵发炮。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听了一会儿,把话筒放回去,坐了下来。 他用不情愿的声音说:“说吧,继续说。把东西给我,我会咬紧,我会连钩子、钓线、钓锤都吞下去。再来是什么?” “天啊,天啊。”彩虹胡子吐出了一丝关怀,“巡官,真的,我无意……真的,就是这些了。” “门儿都没有,对不对?”巡官阴阴地说,“如果我要上钩,我就好好地干。一定还有别的事情,听起来很疯狂,不过最疯狂的还是你说的话。” 来人摸摸不同凡响的胡子,喃喃说:“我越来越喜欢你了。没错,不只这些事情。你一定得答应不打开这个信封,除非——” “除非什么?”萨姆低吼道。 来客舔舔嘴唇。“今天是5月6日,两个星期后,即20日,我会给你打电话来。我相信我那一天会给你打电话。然后在6月20日,7月20日——每个月的20日,一直到我找到它为止。我这样按日子给你打电话,你就知道我还活着,我没有遇上意外的危险。”他沙哑的声音中响起一个愉悦的音符,“这个情况若是一直存在,你只要替我把信封放在你的保险箱里,一直等到我要回去为止。若事与愿违,我在20日午夜之前没有打电话给你,你就知道我可能根本无法打电话了。然后——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能打开信封,看看里面的东西。你就看着办吧,我相信你的判断不会错误。” 萨姆坐在那儿,黑着脸,嗽着嘴,不甘心到了极点;他的大鼻子颇具嘲讽意味地弯曲着,固执却又难抑好奇心:“老兄,你可真是费尽心机要保护你的这个秘密。有人在背后追赶,对吗?你想有人会在你之前或之后,把你踢出局外抢走,对吗?” “不是,不是。”彩虹胡子叫起来,“你误会了。据我所知,没有人想得到这——这个秘密。可是总是有可能有人想要得到,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或身份。我只是事先防范那个遥远的机会罢了。可是这个机会非常遥远,所以我不会告诉你我的名字或任何事情!因为如果没有发生事情——我想不出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要其他人拥有一条清楚的线索去探讨我的秘密。我相信这样说够坦白了,巡官。” “老天在上。”巡官嘟囔着说,“这还不过分吗?老兄,挺清楚了。”他一拳挥在桌子上,“起先我以为你是疯子,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不过听好“如果你立即给我滚出这个地方,我会好过些。滚!出去!” 彩虹胡子满脸诚实,疑惑地坐在那里;这时候电话又响起来。萨姆跳了起来,满脸羞红,好像小男孩偷苹果被逮个正着,把拳头塞进口袋里。 “好啦,好啦。”他对着话筒支支吾吾,然后放下电话大声说,“对不起。我——我今天早上起床时,火气较大。我猜,我不习惯你这种——”他又难过地嘟囔起来——“案子。我不过是个普通的笨蛋,无法习惯要当一个信封的奶妈……没错,我连对人客气一点都要发疯!你20号打电话来时,我怎么知道你就是你呢?” 客人欣慰地吐了一口大气:“我真是太高兴了——唉。非常聪明,巡官,真的非常聪明。我打电话给你时,我应该说——我想想看——哈!‘我是从天外来的人。百万!’我这么说,你就知道是我了。哈,哈!” “哈,哈。”巡官说,“‘我是从——”,他谨慎地摇摇头。接着一线希望闪过他的眼睛,“但是,我的费用可不——” “啊,你的费用。”彩虹胡子说,“对了,对了,我差一点忘了。巡官,接下我这个奇怪的小案子,你的收费是多少呢?” “就为了替你把这个讨厌的信封放在我的保险箱里?” “没错。” “那得花上你——”巡官急迫地说,“只要五百串铃铛。” “铃铛?”彩虹胡子重复地说,显然糊涂了。 “铁砂,美金,大洋!五百块!”萨姆大声说。他热切地搜寻客户脸上为难的神色:那个躲在可怕胡子下面的下巴应该掉了下来,他希望如此狮子大张口可以吓退来人,他也不失颜面地可以松一口气。 “噢。”客人微微地一笑,一点儿也不惊讶的样子。他伸手摸索松垮的衣服,掏出一个厚厚的皮夹,抽出一张硬挺的钞票,丢到桌子上。 那是一张崭新的千元大钞。 彩虹胡子轻快地说:“巡官,我想一千美元是比较合理的价钱。这是一桩不寻常,而且——啊——不正统的案子,何况,花这钱,对我也是值得的。求得心安,一种安全感——” “嗯——哈。”萨姆吞吞口水,惊愕地用手指摸着钞票。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客人继续说,一面站起身,“另外还有两个条件。巡官,我得要求你一定要遵守。第一,你不可以——平常话怎么说来着?——叫人在我离开办公室时给我盯梢;还有,除非我在某个20日当天没有打电话给你,你不可以找我。” “那当然,当然了。”萨姆声音颤抖。 一千美元!欢乐的泪水聚集在他顽石般的眼睛里。这些日子生意真是清淡啊!把一个瘦不拉叽的信封锁在保险箱里,就收到一千美元! “第二——”来人轻快地走向门边,“如果我哪个20日没有打电话给你,你不可以打开信封——除非在哲瑞·雷恩先生面前才可以这么做。” 巡官的嘴巴张得跟蝙蝠洞一样大。这个最后一击非同小可,比赛结束了。彩虹胡子不屑地笑笑,快步走出门去,消失了。 佩辛斯·萨姆小姐,自由、白皙、过了二十一岁、女性、蜜色头发,就园艺的眼光来说,她是父亲眼里的苹果,也就是俗话说的掌上明珠。这时她急忙扯下头上的耳机,轻巧地放进前厅她桌子的底层抽屉里。这个抽屉用来接收安装在父亲现代化办公室里的窃听器传来的话。这时巡官的门打开了,层层包裹的高个子、戴着蓝眼镜和不可思议的胡子出现了。他好像没看见佩辛斯似的,真可惜,他好像只有一个目的:赶快摘下眼镜、胡子,赶快离开萨姆侦探社。外面的门在他背后砰一声关上,就在这一刻,佩辛斯——向来比大部分女性欠缺美德修养——毕竟她没应允什么承诺——冲到门边,及时窥得一撇美妙的胡子扫过走廊的角落,胡子的主人瞧不起电梯,飞奔下楼。佩辛斯吮着下唇,浪费了宝贵的三秒钟;然后她摇摇头,美德获胜了,她只好匆匆回到前厅。她冲进父亲的房间,蓝色的眼睛因为兴奋而放出光彩。 萨姆巡官仍然呆若木鸡,无力地坐在桌子上,一只手拿着牛皮信封,另一只手拿着千元大钞。 他沙哑地说:“佩蒂,佩蒂,你看见了没?你听见了没?那家伙够奇怪了吧?是我疯了,还是他疯了?搞什么鬼呢?” 她说:“噢,爸,别白痴了。”她抢过信封,眼睛在跳舞。手指摸摸压压,里面有东西吱啦作响,“嗯,里面还有一个信封,形状也不一样。好像比较方,亲爱的爸,我想——” “哼,你别想。”巡官急急地说,把信封抢过来,“记住,我拿了这家伙的钱。佩蒂,是十个一百,一千美元!” “你好凶。”佩辛斯抱怨说,“我不懂为什么——” “听着,小鸽子,这表示你有了一件新衣,就这么回事。” 巡官把信封塞进办公室保险箱最隐秘的角落里。他把铁门一关,回到桌旁,坐了下来,擦干眉毛上的汗水。 他咕噜说:“实在应该把他踢出去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疯瘫的事。要不是你打电话吵我,我一定把他轰出去了。疯了,如果哪个家伙把这场对话刊在书上,没有人会相信是真的。” 佩辛斯的眼睛如梦如幻:“是件可爱的案子,真是可爱!” “对脑筋坏掉的人才是。”巡官咬着牙说,“要不是为了千元大钞,我才——” “才不!他——嗯,他是个怪人。我想他不是一个脑筋烧坏的大人。爸,他没有发疯的!——不可能有人有本事像他一样,把自己打扮成像童话故事里的人物,而且……我想你对他的胡子也印象深刻吧?”佩辛斯忽然说。 “胡子!看起来更像是染过的羊毛。” “简直是件艺术品,滑稽的艺术品。那些卷毛实在太精彩了,不过,这件事一定有蹊跷。”佩辛斯喃喃说,“我可以看出这个人需要化妆掩藏自己——” “原来你也看出来了?这的确是在作假。”巡官阴森地说,“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伪装。” “毫无疑问。那些胡子、眼镜、一大堆衣服——都是用来掩饰他真实的外表。可是爸爸,为什么把胡子染成各种颜色呢?” “告诉你,他是个疯子。绿色和蓝色的胡子!” “可不可能是他想要传达什么呢?”佩辛斯叹了口气,“可是那很荒谬啊!把他的伪装去除,他应该是个高大瘦削的人,五官分明,可能是中年人,声音有些鼻音——” “他也掩藏声音。”巡官咕噜地说,“你没错,他的声音有些鼻音的特质。但是佩蒂,他不是缅因州的人,他的鼻音不是那种鼻音。” “当然不是了。你一定听出来了吧?爸,他是英国人。” 巡官拍了下大腿:“天啊!佩蒂,没错!” “他掩饰不了这个。”佩辛斯皱皱眉,“还有他的有些用字是英国式的。他的口音是牛津的,不是剑桥的。后来他听不懂你满嘴的俗话,这也可能是他故意的。”她耸耸肩,“我想毫无疑问,他是个有文化的人。他甚至有些教授的气息,你不觉得吗?” “他有些狡诈的味道。”萨姆没好气。他拿起一根雪茄塞进嘴里,瞪着女儿说话,“可是他说了一件事叫我不舒服。如果他20号没打电话来,我们得打开信封,可是我们得请老哲瑞来,才能打开。上帝,为什么?” 佩辛斯奇怪地重复说:“对啊,为什么?我敢说这个人来访最特别突出的就是这一点。” 他们静静地坐着,若有所思地对望着。这位乔装的英国人离开前不寻常的要求,使得其他的谜团黯然失色。哲瑞·雷恩先生虽然是个多彩多姿的人物,但他也是世界上最不神秘的老绅士。他已经七十来岁,从舞台退休不只十二年了,他住在长岛的威彻斯特,上面的城堡、花园、屋宇都是仿造英国伊丽莎白时期的美丽形式。他在那儿过着富裕老艺术家规律的生活。他称呼自己的庄园为哈姆雷特山庄,正合乎他的身份,他是上一代世界最优秀的莎士比亚剧演员。年届六十之时的事业正达顶峰状态,无人能出其左右,但他忽然不幸失聪耳聋。因为他超人的智慧,倒也能看破他人所不能看到的事,他决心学习读唇术——后来他精通这门艺术——并且退休回到哈姆雷特山庄居住,仰赖自己骄人的财富过日子,还提供落难的同业和贫穷的艺术人士居所。哈姆雷特山庄变成学习的圣殿;其中的剧院成了实验戏剧的实验室;伊丽莎白时代的文物典藏,变成野心勃勃的莎士比亚学者朝圣的麦加。纯粹出于兴趣,这位戏剧界高贵的老人把难以压抑的才智转向调查犯罪。就在追求这项兴趣时,他认识了萨姆巡官,当时他仍然在纽约警察局刑事局服务,两人于是展开奇特的友谊。在萨姆退休前和退休成立私家侦探社后,两人合作调查过很多凶杀案,成果非凡。后来萨姆的女儿佩辛斯也加入行列,她少女时代由一位家教陪同游学欧洲,然后才回到出生地。她一开始就热情投入工作,和父亲、还有老演员合作实际业务。 萨姆父女满脸困扰。他们这位神秘、有些粗俗的客人,带着号称百万的秘密,究竟和年老失聪、饱受病痛——正直、深受爱戴、才华洋溢的老朋友雷恩之间,有什么关系? 佩辛斯喃喃说:“我应该写信给他吗?” 巡官厌恶地丢开雪茄:“佩蒂,还是不要。告诉你,这整件事真是乱七八糟。老哲瑞和我们的关系是众人皆知的事,这个戴着假胡子的滑稽蛋,也许只是故意提出雷恩的名字来唬唬我们。那家伙在玩鬼把戏!没理由要去麻烦雷恩。我们可以等到20号再说。孩子,告诉你,20号那天,那个胡须仔不会打电话的——他根本不想打。他要我们打开信封。事情早就准备就绪,我却一无所知,这种滋味可不好受……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让雷恩管这档子事。” “就照你说的吧。”佩辛斯顺从地说,可是当她的眼睛游离到保险箱紧锁的铁门时,两道眉毛之间挤出一道鸿沟。 结果巡官变成能力不足、惊讶受苦的先知。就在5月20日正午时分,萨姆的电话铃响了。一个稍微沙哑的英国声音说:“萨姆巡官吗?” “没错。” 佩辛斯在分机听,觉得心脏猛跳。 “我是从天外来的人。百万!”沙哑的英国腔说;电话另一端传来咯咯的浅笑,巡官尚未从惊讶中恢复神智,答的一声,电话变得无声无息。 [book_title]第一章 蓝帽人 5月28日,星期二。佩辛斯·萨姆小姐的上班时间是有弹性的,她在差几分钟就是10点时走进萨姆侦探社的前厅,愉快地对着忧伤的白朗黛小姐微笑——她是侦探社正式的速记员。然后闯进里面的房间,发现父亲正专心地听一位语气沉重而恳切的客人的说话。 巡官说:“啊,佩蒂。很高兴你这么早来。这是乔治·费雪先生,他有一则有趣的小故事。费雪,我女儿有点像她父亲的保姆。她是这儿的大脑,所以你最好把话全说给她听。” 客人把椅子往后推一下,笨拙地站起身,玩弄着他的帽子。那是一项鸭舌软帽;鸭舌上面有个珐琅质的小徽章,上面写着礼沃利巴士公司。他是个头很高很壮的年轻人,长相很讨人喜欢,一头刺眼的红发;蓝灰整洁的制服服服帖帖地穿在魁梧的身上;他的胸部由一条黑皮带斜分为二,皮带顺势连接腰上的宽皮带;他结实的小腿紧紧裹在皮革里。 他说:“幸会,萨姆小姐。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案子——” “费雪先生,请坐。”佩辛斯笑着说,这种微笑是她特别留给年轻英俊的客户的,“是什么麻烦呢?” “喔,我刚刚才向巡官罗嗦了一阵。”费雪说着,耳根都发红了,“不知道要不要紧。可能有些要紧吧!唐纳修这家伙是我的朋友,你瞧,可是——” “等等!”巡官插嘴说,“费雪,我看最好从头说起吧!佩蒂,费雪驾驶的是停在时代广场附近那种大型的游览巴士,礼沃利巴士公司的。他很担心他的一位朋友,他来看我们也因为这位朋友,这位叫唐纳修的家伙常常在他面前提起我的名字。唐纳修以前是个警察;我好像记得他是个身材魁梧的好家伙,服务记录优良。” “唐纳修在你的公司工作吗?”佩辛斯问,内心对着这个故事无聊的开端叹息。 “小姐,不是的。他大概五年前从警界退休,接下博物馆特别警卫的工作,就在第五街和六十五街的——不列颠。” 佩辛斯点点头,不列颠博物馆是座小型但是备受推崇的机构,专门收藏展出古英国的手稿和书籍。她曾陪雷恩先生去过几次,雷恩先生也是那儿的赞助人。 “唐纳修以前和我老爸常在一起,我从小就认识他。” “他出事了?” 费雪拨弄着帽子:“他……小姐,他失踪了!” “啊!”佩辛斯说,“爸,这好像是属于你的工作。一个老老实实、人人尊敬、已过中年的人失踪,通常都是为了女人,不是吗?” “喔,不,不会的,小姐。”巴士司机说,“唐纳修是不会的。” “你通知寻人部门了吗?” “小姐,没有。我——我不知道该不该去。如果我缺乏好理由就大惊小怪,老唐会不高兴责怪我的。你明白吧,萨姆小姐。”费雪口气诚恳,“或许没什么事。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觉得非常奇怪。” 巡官接口说:“的确很奇怪。佩蒂,事有蹊跷。费雪,继续说,告诉萨姆小姐你告诉我的话。” 费雪说了一则古怪的故事。一群印第安纳波利斯来的老师,到纽约一则度假,一则学习,他们向礼沃利巴士公司租了一辆大巴士,带他们逛纽约市,他们事前就用信件要求安排了行程。费雪负责为这群人开车。就是前一天——礼拜一,他们中午时准时在公司的起点上车,就在百老汇大街旁的四十四街。最后的目的地是不列颠博物馆。这家博物馆通常都不在公司正规的观光路线上,理由很简单:那是“卖弄学问的人去的场所”。费雪毫不顾忌地说。大部分的观光客喜欢看看唐人街、帝国大厦、大都会美术馆(只看古典的外表)、无线电城、东区、葛兰特将军之墓。然而,一群学校教师可不是普通的观光客,他们都是在内地教艺术和英文的老师,费雪用缺乏敬意的普罗用语称呼他们为“一缸子卖弄学问的人”。走访著名的不列颠博物馆早就成为爱好文艺人士探访纽约时的必要之事。刚开始,他们好像一定会失望而返,因为博物馆过去几周都关闭,大肆整修,还有撤换内部布置品,计划至少未来两个月内不对大众公开展览。但是最后不列颠的馆长和董事,特别允许这群只能短暂停留纽约的访客进入博物馆。 费雪语气转慢地说:“萨姆小姐,奇怪的部分就在这里了。他们爬进巴士时,我算了算人数——我没必要那样做,因为这类特别的客人,发车的人会处理安排,我只管开车;可是我想我是因为习惯,就算了算,结果有十九个人。男男女女共有十九个人……” 佩辛斯眼睛发亮了:“男女各有几人?” “不清楚,小姐。我们离开总站时共有十九人。结果你猜怎么样?” 佩辛斯笑出声:“我的脑袋瓜可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有。费雪先生,那你又认为怎样呢?” “想的可多了。”巴士司机说,“我们回到总站时,已经过了大半个下午——公司的规矩向来都是观光从四十四街开始和结束——小姐,我们回到那里,乘客开始离开,我又算了一回,上帝,只有十八个人!” 佩辛斯说:“懂了。果然奇怪。可是这和你的朋友唐纳修失踪有什么关系?” 巡官慢吞吞地说:“他的朋友唐纳修后来才扯进来。你瞧情节已经开始曲折了。费雪。继续说下去。”他盯着窗外时代广场边上的灰墙。 佩辛斯问:“是谁不见了?你没跟那群人查查看吗?” “小姐,没有。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后来我回头想想,我想我知道没有和我们一起回来的家伙是谁了。”费雪往前拱起上半身。“我在路上注意他,是因为他看起来很怪异。大概是中年人,留着浓浓的灰色八字胡——就是电影里面看到的那种。瘦瘦的家伙,个子很高。他还戴了一项奇怪的帽子——有些像蓝色。他整天都戴着,现在我想起来——他都没有和其他人在一起说说话。然后他就失踪了——没和我们一起回来。” 巡官问:“哼,奇怪吧?” 佩辛斯说,“很奇怪。费雪先生,那么唐纳修呢?我还是看不出其中的关连。” “唔,小姐,是这样子的。我们到达不列颠时,我把乘客交给乔特博士——” “啊,乔特博士。”佩辛斯愉快地说,“我见过这位绅士博物馆的馆长。” “没错,小姐。他把他们带走,为他们介绍东西。我回工作在回去之前,暂时告一段落,所以我就到门口找唐纳修聊聊。一两个礼拜没见到他了,所以我们约好时间昨天晚上到麦迪逊广场去看打架——” “费雪先生,打架?” 费雪疑惑不解:“对啊,小姐,打架,广场的拳击赛啊!我自己戴上拳套子也挺灵活的,我喜欢快拳……喔,反正我告诉唐纳修,我昨晚吃完晚饭去接他。他住在下城七海的出租房间。后来我就跟着乘客走,跟着他们到处逛,等他们看完后,我带他们回总站。” “你和乘客离开博物馆时,唐纳修是否还在门口?”巡官想了想问。 “巡官,没有,至少我没看见。昨天晚上下班后,我随便吃了几口,”费雪脸又发红了,“我到唐纳修租房子的地方去找他,可是他不在那里。他的房东太太说他还没下班回来。我想也许他有事加班,所以我在那里混了一个小时,还是没看见唐纳修,所以我打电话给他一两个朋友。他们整晚也没和他说过话。那时候,我开始有些害怕。” “像你这样一条大汉?”佩辛斯喃喃说,热切的看着他,“还有呢?” 费雪像小孩一样吞了吞口水:“我打电话到不列颠,和管理员——守夜的人说话,小姐,他名叫柏棋——他告诉我,他看见唐纳修那天下午就离开博物馆了,在我的乘客离开前走的,当时我还在那里;可是唐纳修一直没有回去。我不知道怎么办,所以我就自己去看拳赛了。” 佩辛斯同情地说:“可怜的孩子。就这些了吗?” 费雪宽阔的肩膀垂了下来,雄武的神气从眼中消失。 “小姐,这就是整个可怜的故事。今天早上我来这里之前,我又到他租的房间看,可是他整晚没有回家;我打电话给博物馆,他们告诉我,他还没去上班。” 佩辛斯毫不放松:“可是费雪先生,你的朋友唐纳修失踪和乘客失踪有什么关联?我想我今天早上有点儿迟钝。” 费雪绷紧下巴:“那我倒也弄不清楚,可是——”他语气顽固地说下去,“这个戴蓝帽子的人失踪和唐纳修失踪的时间差不多相同。我忍不住认为其中有什么关系。”——佩辛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小姐,我来这里的原因,就像先前说的——”费雪的音调沉重下来,“是因为如果我到警察局,唐纳修恐怕会不高兴。他不信任别人,萨姆小姐;他可以自己处理。可是——唉,该死,我担心他,我想请巡官就算看在老交情的份上,察看到底那个顽固的爱尔兰佬出了什么事?” 佩辛斯低声说:“嗯,巡官,你能抵挡这对你虚荣心的诱惑吗?” 他父亲咧嘴笑笑:“我猜是受不了吧。没什么甜头,费雪,日子又不好过,我看我们就四处打听一下吧。” 费雪孩子气的脸魔幻般地明亮起来,叫出声:“好棒!巡官,你真是太棒了。” “好吧!”巡官口气轻松,“那么我们就着手办事吧!费雪,看过这位戴蓝帽的人吗?” “巡官,没有。完全不认识。还有——”巴士司机眉毛皱了起来,“我相信唐纳修也没见过他。” 佩辛斯吓了一跳:“这你怎么会知道呢?” “喔,我和我的十九个乘客走进博物馆时,唐纳修也仔细看了他们,一个一个地看。他没对我说认识哪个人,如果他认出某人,他一定会告诉我的。” 巡官淡淡地说:“我不太明白你的话。可是我想你一定没错。你描述一下唐纳修的样子给我听听,我不太记得他了——大概十年没见过他。” 费雪很快答道:“块头很大,大概一百七十五磅,身高大约五英尺十英寸,六十岁,跟牛一样强壮,红色爱尔兰头发,右颊有个枪疤——巡官,你记得那个吧;如果你看过一眼,就忘不了的。走路都慢吞吞,有些……” “神气活现?”佩辛斯准确地用了词。 “没错!头发现在都灰白了,灰眼睛还是锐不可当。” “好家伙。”巡官表示深有同感,“费雪,你真是做警察的料子。我记起来了。他是不是还抽那支臭死人的烟斗?我记得那是他最大的缺点。” “还是老样子。”费雪笑笑说,“他下班时抽。我忘了这点。” “好。”巡官两腿一直站了起来,“费雪,你回去上班吧,事情交给我办。我会调查看看,如果有什么不对劲,我就交给警方。其实这是警察的工作。” “谢谢,巡官,谢谢你。”巴士司机说完,弯腰向佩辛斯鞠躬,大步走出办公室。经过白朗黛小姐身边时,他那结实的肌肉引得她的心怦怦地跳。 佩辛斯喃喃说:“好青年。就是粗里粗气了些。老爸,你注意到他的肩膀了吗?如果他把精力花在书本上而不是练拳上,一定是品学兼优的料子。” 萨姆巡官被打歪的大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他耸起自己的宽肩,查翻电话簿。他拨了一个号码:“喂!礼沃利巴士公司吗?我姓萨姆,萨姆侦探社。你是经理吗?……喔,你就是。什么大名?……什么?噢,提欧弗。对了,提欧弗先生,你那儿有没有雇用一位开车的叫乔治·费雪的?” “有啊!”声音有些惊疑,“有什么事吗?” “没事,没事。”巡官温和地说,“我只是问问。他是不是块头很大,红头发,老实的年轻人?” “对,对,对。是我们最好的司机。不知什么事情——” “没事,没事。我只是要对证一下。昨天他带了一群乡下老师……能否请你告诉我他们住在哪个地方?” “没问题。公园山,就在广场旁边。他确实没事——” “再见。”巡官说完,挂上电话。他站起来,伸手去拿风衣,“孩子,鼻子扑点儿粉吧。我们有约会,和知——知——” “知识分子。”佩辛斯叹气接过来说完。 [book_title]第二章 十七位学校教师 这群知识分子的都是一些淑女和绅士,没有人是在四十岁以下;他们大多数是女性,其中别扭地夹杂几个形象干瘪的男性;坐在公园山饭店的主餐厅里,桌上摆着美味的早餐,他们像一群发现春天第一批新芽的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上午已经过了大半,除了这群老师们,餐厅里空荡荡的没有其他人。餐厅领班伸出轻视的大拇指,指着那群休假的女士先生们。萨姆巡官无动于衷地走进餐厅(公园山除了法国美食外,还有造作的高卢布置),他奋勇地穿过光洁的桌子,后面跟着暗自偷笑的佩辛斯。 巡官大步行进之际,叽喳的麻雀们忽然回过头,偷瞄一眼,然后骤然无声。双双惊讶的眼睛像训练有素的军团滚动着来观察入侵者。巡官的脸向来不能获得小孩子和害羞的成人甜美的信任,他的脸又大又红又凶又都是骨头,被打歪的鼻梁更让人不寒而栗。 萨姆没好气地说:“你们就是印第安纳州来的老师?” 一股不安的战栗之气急切地在众人之间传开,女士捂着胸口,男士开始舔舔尊贵的嘴唇。 一个五十多岁、苦心打扮、脸庞肥胖的人——显然是队上的发言人——把桌首的椅子往后推,半欠起身子,略转身,抓住椅背。他脸色相当惨白。 “什么事?”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是萨姆巡官。”萨姆语气和平常一样粗鲁。佩辛斯半躲藏在父亲宽阔的肩膀后面看,有一会儿以为所有的女士都要因此昏倒。 “警察!”发言人上气不接下气,“警察!我们做了什么事?” 巡官敛起笑意。如果这个胖男士急着下结论把“巡官”当成“警察”的同义词,那么就更好办事:“我就是来查这件事的。”萨姆严厉地说,“你们人都在这儿?” 那人的眼睛惊愕地扫描整个桌子,他们都看着巡官凶狠的脸,个个眼睛张得又大又圆,好像铜板。他说:“怎么——嗯,对,没错。” “没有人不见了?” “不见了?”发言人不解地跟着说,“当然没有。为什么会有人不见了?” 人们脖子探来探去,两个脸色憔悴被吓坏的女士发出压抑的惊恐的声音。 “只是问问。”巡官冷酷的眼睛上下扫荡围坐在餐桌旁的人,像镰刀似地砍向注视的目光,“你们昨天下午搭乘礼沃利的巴士去兜风,对吗?” “没错,先生。没错。” “你们都一起去了?” “是啊!” “人们都回来了?” 那位肥胖的男士坐回椅子上,好像被忽然降临的悲剧打击得不知所措。他卑微地低语说:“我——我想是吧!福——福利克先生,我们不是都回来了吗?”结果,注意力都转移到一位瘦小的男士身上。那人衬衫领子僵挺,水汪汪的棕色眼睛四处溜转,寻找安慰,叽哩咕噜地回答:“是啊,是啊,伍德先生,我们都回来了。” 巡官说:“好,好,好。各位,你们在掩护某个人。是谁不见了?” “不可能的。”佩辛斯在这种忽然降临的令人厌恶又忐忑不安的沉默中低低地说,“爸,这些老好人说的都是实话。” 萨姆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要她闭嘴;可是她甜甜地一笑,继续说下去:“爸,等等,我算过人数了。” “哦?”他怒视着她,然后眼睛溜下桌去。 “他们共有十七人。” “我们到底碰上什么鬼了?”巡官嘟哝着,暂时忘记自己恶人的角色,分析这个最新惊人的情报。费雪说是十九……“喂,你!”他对着发言人的耳朵吼,“你们一直都是十七个人吗?” 伍德先生只能点头,虽然他勇敢地吞了几口口水。 “喂,侍者!”萨姆又对餐厅对面的领班大声吼。领班抬起正在研究菜单的脑袋,有些惊讶,“你,过来!” 领班挺了挺身子,他不以为然地打量巡官,然后慢慢地踱步过来,好像大的蜡嘴鸟。 “什么事?”他的声音有些音乐性。 “仔细看看这群人。”领班晃着优雅的头有些无聊地依言行事,“这是所有的人吗?” “Maisoui,m‘sieu”(法文:是的,先生。) “说美国话!”巡官大不以为然,“十七个,对吗?” “M‘sieu,十七是正确的数字。” “他们住进来后就是十七个人吗?” “哈。”领班挑了挑光溜的眉毛,“Ungendarme(法文:一个兵团)我想我应该找经理来。” “回答我的问题,你这白痴!” “十七个。”领班口气坚决。他回头看到已经不再美丽的在餐桌旁发抖的女士们和男士们,“Mesdames,别慌乱。我保证这是芝麻小事,根本没事;一定是个错误。” Mesdames和Mesaieurs都谨慎地发出松一口气的轻呼。他像活着不耐烦的牧羊人,觉得身负重任,勇敢而尊贵地看着巡官。 “M‘sieu,请你长话短说。这真是非常失礼。我们不能让客人——” “听清楚了,法国佬!”萨姆被怒气冲昏了头,吼叫着。他抓住领班烫得平整无痕的翻领,“这些人在这里住了多久?” 领班的身体扭了一下,然后被吓得冻结了。在场的女士们脸色发白,男士们紧张地站起来,彼此喃喃低语。连佩辛斯活泼的小脸也历经一连串的扭曲。 “自——自从星期五。”领班喘着气说。 “这还差不多。”巡官咬着牙,放掉抓皱的翻领,“滚!”领班落荒而逃。 “好,现在我们好好谈一谈。”萨姆继续说,一屁股坐在发言人空出的椅子,“佩蒂,坐下来,这看起来要花上整天的功夫。天啊,慢吞吞的。你,昨天下午你的人上巴士前,你有没有清点人数?” 发言人难逃劫数,匆忙地说:“没有,先生,我没有。真抱歉——你知道,我们没想到——我不懂——” “好吧,好吧。”巡官的口气温和些了,“我不会咬你们。我只想打听一些消息。我告诉你们我想知道些什么。你们说你们这群人共有十七人。你们离开波汉克斯,或随便你们从哪里来,你们共有十七人;你们抵达纽约时,共有十七人;住进这个垃圾堆时,共有十七人;坐车逛城时也是十七人。到目前为止都没错,对吗?” 大家一致点头同意,动作飞快。 萨姆想了想:“一直到昨天中午为止都没错。你们包了巴士带你们去游览。你们到四十四街和百老汇的礼沃利巴士总站,你们坐上巴士。你们去总站时,是不是也是十七个人?” 发言人无助地说:“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好,但是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巴士出发时,车上共有十九个人。你们怎么解释这件事呢?” “十九!”一位戴着夹界眼镜、壮硕的中年女人叫出声,“哦,我注意到——我还想说那个人在那儿做什么呢?” “什么人?”巡官马上反问。佩辛斯把手上玩的汤匙掉在地上,但她仍很安静地坐着,看着壮女人脸上交织着胜利和迷惑的光辉。 “卢笛小姐,什么人呢?”发言人皱着眉跟着问。 “啊,就是那个戴着刺眼的蓝帽子的人!你们没有人注意到他吗?玛莎,我想我在巴士发车前,向你提过他的。你不记得了吗?” 瘦骨鳞峋的小姐玛莎喘气说:“对啊!没错!” 佩辛斯和巡官交换一下眼色。这是真的了。乔治·费雪的故事是有事实根据的。 “你记不记得,卢——卢笛小姐——”佩辛斯堆了一脸讨好的笑容,“这个人外表其他的细节?” 卢笛小姐一下子脸上发光:“我当然记得!他是中年人,八字胡子很大,好像电影里的小丑。”她脸红起来:“就是喜剧演员,只是他的胡子是灰色的。” “还有——卢笛小姐指给我看的时候——”排骨小姐玛莎兴奋地接着说下去,“我看出他很高也很瘦。” “还有其他人注意到他吗?”巡官问。 大家个个神情茫然。 “你们女士们难道没有想到——”萨姆语带讥讽,“一个你们不认识的人没有权利坐上你们自己包租的巴士?” 卢笛小姐结巴地说:“有啊,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我以为他和巴士公司有什么关系呀。” 巡官把眼球转向天花板:“你们回程时,有没有注意到这家伙?” “没有。”卢笛小姐的声音发抖,“没有,我特别看了一下,他没和我们一起走。” “很好,现在我们开始有头绪了。可是——”巡官阴沉着脸说,“那还是只有十八个人。我们都知道昨天你们的巴士上有十九个人。各位,认真想一想。我相信你们一定有人注意到那第十九个人。” 佩辛斯缓缓地说:“我想桌子尾端那位迷人的小姐记得一些事情。两分钟前,我看见她嘴里颤抖着好像说了一些话。” 那位迷人的小姐咳了一声:“我——我只是想说——”她的声音颤抖,“我的确注意到别个——不属于我们的人,不是戴蓝帽子的人。是不同的人——” “哦,一个男人吗?”巡官快嘴地说,“小姐,他是什么长相?” “他——他……”她停住了,“我想他很高。” “喔!”一个鼻子长瘤而且魁梧的女人气急败坏地说,“史巴克小姐,你说错了!” 迷人的小姐吸吸鼻子:“也许吧,可是我真看见他了,他——” “怎么?我也注意到他了!”魁梧小姐大着嗓门喊道,“我确定他块头相当大!” 许多双眼睛顿时都燃起亮光。一位秃头的胖男士主动抱着说:“我记起来了。没错,我确信他很瘦很矮,四十来岁。” “胡说!”魁梧小姐尖声说,“史考特先生,你的记忆力一向出名地坏。我明明记得——” “现在我回想一下——”一位小老太婆也自动发言了,“我相信我也看见他了。他是个高大强壮的年轻人——” “等一等。”巡官不耐烦了,“这样子我们什么事也办不成。显然你们没有人知道第十九个家伙长得什么德性。可是你们有人记得他回程和你们一起回到巴士总站吗?” “我记得。”史巴克小姐立刻回答,“我确信他和我们一起回来。他就在我前面下车。后来我再也没见到他了。”这位迷人小姐杏眼圆睁,盯着魁梧小姐,看她敢不敢反驳。可是没有人反驳她。 萨姆巡官烦躁地搔着下巴,苦苦思索。他终于开口:“好。至少我们知道事情发展到哪里了。如果我派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伍德。路瑟·伍德。”发言人语带热切。 “伍德先生,如果——万一有什么事情,我就请你负责和我保持联络。例如,如果你们有人看见昨天巴士上的那两个人,就告诉伍德先生,他会打电话到我办公室。”他把名片放在桌上,发言人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你们都要睁大眼睛。” 佩辛斯打气地说:“你们都在当侦探,我相信这会是你们纽约之行最兴奋的事。” 十七位印第安纳来的学校老师喜于形色,好像同一张脸。 “是啊,不过别瞎搞。”巡官说,“只要乖乖坐好,睁大眼睛看。你们还要在城里呆多久?” 伍德先生抱歉地轻咳一声说:“我们预定星期五回家。” “一周之旅吗?好,你们离开旅馆前,记得打通电话给我。” “萨姆巡官,我一定照办。”伍德先生的语气依然恳切,“我一定会打电话的。” 巡官大步走出公园山的餐厅,佩辛斯顺从地跟随在后。巡官狠狠瞪一眼站在走廊中缩着头的领班,穿出大厅走到广场上。 佩辛斯顺从的神气也消失了:“爸,我觉得你好可恶——这样吓唬那些人。可怜的家伙们被吓得半死,他们好像一群小孩子。” 巡官突如其来地咯咯笑起来。他朝着街角一辆老旧不堪的车子上面打瞌睡的老司机眨眼:“技巧,孩子,技巧嘛!对一个女人,只要咧开大嘴傻笑。可是一个男人要得到东西时,一定要扯大嗓门叫更大声,摆出比下一个家伙更凶恶的嘴脸,否则门儿都没有。其实,我向来都替身材瘦小的家伙难过。” “那拿破仑怎么办?”佩辛斯说着,把手臂插进父亲的臂弯里。 “别说他不是大嗓门!听着,小甜甜,我不是把那些可怜的老师兜得团团转吗?” “有一天你会得到报应的。”佩辛斯神色黯淡地卜卦未来。 巡官只管笑笑:“嘿,计程车!” [book_title]第三章 第十九个人 计程车小心地把他们载到百老汇附近四十四街南边的行人道旁,那儿挤满一列列巨无霸的巴士。这些巴士都是金光闪闪、硕大的机器,幽默地漆上粉红和蓝色,它们的主人都是一身光鲜蓝制服,身强体健的年轻人,光溜溜的小腿,神气焕发,聚在一个粉红蓝三色小亭子外面闲着,抽烟聊天。 佩辛斯站在亭子边的行人道上等候巡官付钱给计程车司机,她并非没有察觉穿制服的年轻人坦白赞赏的眼光。显然她令他们非常愉快,一个金发巨人推推眼睛上面的帽子,漫步走过来,愉快地说:“你好,宝贝。怎么样?” 佩辛斯微笑说:“这个时候不太舒服。” 他瞪大眼。一个年轻红发的家伙朝她快步走来,然后愤怒地瞪着金发巨人:“你,滚开。”他生气地说,“不然我就捶你。这位小姐——” “喔,费雪先生!”佩辛斯大声说,“真美妙!我想你的朋友没有——冒犯的意思。你有吗?阿波罗。”她的眼睛眨了眨。 巨人的嘴巴合不拢,一会儿就面红耳赤了:“小姐,当然没有。”他退回一群司机那里,引来一阵哄笑。 费雪摘下帽子:“萨姆小姐,别在意这些家伙,他们只是一群自以为是的大猩猩……你好,巡官。” “你好。”巡官温和地说。他精明的眼睛扫射着那群年轻人,“这里怎么回事?嘿,佩蒂?哪个家伙皮痒了是吗?” 一伙年轻人变得非常安静。 佩辛斯忙道:“没事。费雪先生,真高兴这么快又看到你了。” “是啊!”费雪笑着说,“等我的班。我——哦——” “哦!”巡官说,“孩子,有新的消息吗?” “没有,巡官,什么都没有听说。我离开你的办公室后,就一直打电话到唐纳修租房子的地方和博物馆,就是没有那个老家伙的踪影!” 巡官喃喃说:“好像那些博物馆的人应该有点担心了。费雪,他们听起来怎么样?” 费雪耸耸肩:“巡官,我只和看门的说话。” 萨姆点点头。他从胸前的口袋拿出一支雪茄,不经意地把头咬掉,眼睛一边巡视眼前的每张脸孔。司机都一样小心地不敢喘喘大气;金发巨人已经隐身在众人后面。他们看起来是一群老实人。萨姆把一撇烟草吐在行人道上,眼光刚好遇上亭子里抓着电话筒的人的眼睛。那人的眼睛很快回避。他一头白发,糙红着脸,和其他人穿一样的制服,只是鸭舌帽上的徽章字样不同,除了“礼沃利巴士公司”,还有“发车员”。 “也许我们能发现什么。”巡官忽然分外和气,“费雪,继续打听。姑娘,我们走吧!” 他们走过安静的一群,走到时代广场附近充塞的不可恭维的老建筑,进了走廊,登上咿呀作响的黑楼梯。楼梯顶端有个玻璃门,门上写着: 礼沃利巴士公司经理 提欧弗 巡官敲了敲门,一个男人回答,“进来!”他们走进一个到处灰尘的小办公室,纽约典型微弱的阳光透过装置铁架的窗户照明房间。 提欧弗显然是个老气横秋的年轻人,脸上满是皱纹。 “什么事?”他的眼光从一张圆表移开,声音有些尖锐,眼睛先停在佩辛斯身上,然后才看巡官。 巡官粗声粗气地说:“我姓萨姆。这是萨姆小姐。我就是今天早上打电话问你费雪的人。” “喔。”提欧弗慢吞吞地把身子往后靠,“萨姆小姐,请坐。巡官,到底有什么麻烦?今天早上我好像在电话上没搞清楚。” “没麻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萨姆瞪大眼,“你怎么知道我是巡官?” 提欧弗咧嘴笑了笑:“我的年纪其实比外表要更老些。我记得有一阵子,你的照片每天都上报。” 萨姆说:“喔。来根雪茄吧?”提欧弗摇摇头。萨姆巡官继续说,“嗯,我们只是在调查一些看起来不太干净的事情。提欧弗先生,请告诉我,是谁替印第安纳州来的那群老师安排租车的事宜?” 经理眼睛问了问:“我想——等等,我查一下。”他站起身,翻阅一个膨胀的档案夹,挑出一张记录,“我是这么想的。一位叫伍德的先生订的,他好像是那群人的经理。他两个礼拜前写信给我们,礼拜五又从公园山饭店打电话给我。” “安排昨天的游览?”佩辛斯问,皱着眉。 “萨姆小姐,不尽然,那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他说他们的人整个星期在城里,希望我们提供交通服务。” 萨姆向:“所以他们星期六和星期日也出去喽?” “噢,是啊!他们今天和明天,还有这星期余下的几天都要出去。行程很紧,其实有点不寻常。我们当然给了他们特别的折扣。” “嗯,一开始就有十七人,对吗?” “十七人?没错。” “星期六和星期日出去的,没超过十七人?” 提欧弗瞪着他,然后冷冷地说:“不应该有多余的人数,如果你想说的就是这个的话。等一下。”他从桌上几部电话中拿起一部,显然是不用经过总机的专用线,因为他立刻说,“巴比,叫襄雷和布朗上来。”他慢慢放下话筒。 “巴比。”巡官说,“发车员?” “对。” “我懂了。”巡官擦亮火柴点雪茄。 门开了,两个穿制服的健壮的家伙走进来。 “布朗。”提欧弗不苟言笑地对第一个人说,“你星期六带公园山那群老师出去,你算过人数没?” 布朗有些惊讶:“当然,提欧弗先生,共十七人。” 经理严厉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对着他的同伴:“你呢?襄雷。” “老板,十七人。” “你们两人都确定?” 两人信心十足地点点头。 “好了,各位。” 他们回身要走,巡官客气地说:“等一下。你们下楼时,请发车员巴比上来。” 经理面对两人询问的脸色,点点头。门在两个人背后关上。 巡官笑笑:“我知道。提欧弗先生,你让我来料理他吧。这是我的本领。”他搓搓手,斜眼看看佩辛斯,她又在皱眉了。萨姆还没完全明白父爱排山倒海而来的特点。他的女儿留着两条辫子时就出国了,回国时都已经是年轻姑娘了,父亲的角色对他来说是在他晚年才降临的。可是这个场合,他沉默的哀求却得不到理睬;佩辛斯正在思考千种事情的千种可能,而满足父亲的虚荣心绝不包括在内。 门打开了,楼下亭子里那个白头发的人出现了。他的嘴唇闭得相当紧,他故意忽略萨姆父女的存在。 他清着喉咙说:“提欧弗先生,找我吗?” 巡官用职业警官冷静权威的口吻说:“巴比,说实话吧!” 那人的头不情愿地转过来,他看了一下萨姆,立刻把眼光移开:“什么——先生,我不明白。” “巡官对你说话。”萨姆把大拇指挂在背心的臂口上,“得了,巴比。我知道你得了好处,拖拖拉拉对你没有什么帮助。” 巴比很快看了一圈,舔舔嘴唇,支支吾吾说:“我看我很笨。什么好处?你什么意思?” “贿赂。”巡官一点都不表示同情。 发车员脸上的血色渐渐褪色发白。他两只大手也无力地绞着:“你——你怎么发现的?” 佩辛斯无声无息地喘了口气。提欧弗满是皱纹的脸开始泛起怒气。 巡官笑笑:“我的工作就是发现事情。老兄,告诉你,我现在就可以把你丢进牢里;可是提欧弗先生,嗯——如果你坦白说出来,他不会控告你。” 经理粗声说:“对。巴比,你听到巡官的话了!别站在那里像笨牛似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巴比绞着帽子:“我——我有家要养。我知道这违反了公司的规矩。可是那笔钱看起来有些——诱人。当第一个家伙提起时,我想告诉他不可以——” “戴蓝帽的家伙吗?”萨姆插嘴说。 “是啊!先生,我告诉他不可以做这种事情,可是他把十元钞票露给我看。”巴比有些结舌,“所以我就说好。我让他和其他的人爬进巴士。过了一分钟,又来了另一个家伙,他向我提出和第一个人相同的要求,要我让他上费雪的巴士。因为我已经让第一个上去了,所以我想既然做了,何不再多赚个五块钱。他给了我一张五块钞票。所以这第二个家伙也爬上车,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这事情费雪也有份吗?”提欧弗厉声地问。 “没有,提欧弗先生。他什么都不知道。” 巡官问:“第二只鸟长什么德性?” “老板,小混混一个。脸像老鼠一样,黑黑的,我看是意大利人。穿着很随便,像在皇宫附近鬼混的家伙。左手炫耀地戴着有些奇怪的戒指——老板,他是左撇子,至少他是用左手拿钞票给我——” “你说奇怪是什么意思?” “戒指是个马蹄形,大概是镶石头的地方。”巴比嘟哝地说,“看起来像白金戒或白黄金。上面镶着碎钻。” “嗯——”巡官搓搓下巴,“你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没有,先生。” “如果再看到他,认得出来吗?” “认得出来!” “他和那群老师一起回来,对不对?可是戴蓝帽的家伙没有回来?” 巴比的眼睛因为巡官的神通而睁得更大:“是啊!没错。” “好极了。”巡官双脚蹬了一下,一只手伸到桌子对面,“提欧弗先生,太谢谢你了。对这年轻人别太严厉。”他朝经理眨眨眼,友善地拍拍惊慌的发车员的肩膀,拉起佩辛斯的手挽在臂下,往门口走去。 他们踩着呻吟的楼梯下去时,巡官咯咯地笑着说:“这事的教训就是——一个家伙一直看着你,可是等你看他时,他又把眼睛移开,这就表示事有蹊跷。我第一眼看见他在那个小亭子里时,就知道这事情他一定插了一手。” 佩辛斯笑出声:“噢,爸,你真是爱出风头得不可救药。我该拿你怎么办呢?现在——” 巡官的脸拉了下来,忧愁地说:“真是的,找唐纳修的事情,我们一点儿进展也没有……好吧,佩蒂。”他叹息说,“我们走一趟那该杀的博物馆吧!” [book_title]第四章 年轻的罗威先生 就在第五大道,靠近六十五街的不列颠博物馆是一座高窄的四层楼建筑,夹挤在两栋公寓之间。高耸的青铜门正对着中央公园,从这里可以看到公园的绿意,以及北面和南面连结层层的公寓。 萨姆父女登上唯一的石阶,瞪着青铜大门。门上朴素地装饰着浮雕;每一扇门有两扇窗,上面就是铜门主要的装饰品——莎士比亚英雄式的头像。门看起来极度厚实——非常不友善的那种,表现的态度也很明确,因为铜制的门把挂着一样不友善的告示牌,静静地宣告不列颠博物馆“闭馆整修”。 可是巡官是顽石做成的。他右手握成拳,大无畏地敲打着青铜门。 “爸爸!”佩辛斯觉得好笑,“你快把莎士比亚打昏了。” 巡官咧开嘴,加重劲地敲打在英国阿兄的鼻子上。门后传来门栓咿呀吱咯的移动声,过一会地冒出一个蒜头鼻的怪老人。 “嘿!”这个老鬼气得骂道,“看不懂英文啊?” “老兄,靠一边。”巡官愉快地说,“我们赶时间。” 门房没有让步,他的鼻子继续伸出门缝,好像害羞的洋葱头。他愠怒地问:“你们要干什么?” “当然是要进去了。” “哼,不行。停止对外开放,整修!”门缝开始消失。 “喂!”巡官扯大嗓门,想要预防门缝关闭,但徒劳无功,“这是——嘿!这是警察!” 莎士比亚的头后面传来一声奸笑,然后悄然无声。 巡官气愤地大声说,“该死!你这老混蛋,看我把你的门打烂!” 佩辛斯靠着门,笑得更大声了。她气喘喘地说:“喔,爸,你真可笑,那是你乱敲老莎鼻子的报应……我有主意了。” 巡官哼了一声。 “你这呆老头,不要看起来这么不相信我。我们在敌方阵营里有个朋友,不是吗?” “什么意思?” “就是所向无敌的哲瑞嘛!雷恩先生是不列颠的赞助人,不是吗?我相信他一通电话就能叫芝麻开门。” “天啊!正是如此。佩蒂,你遗传了你老爸的脑筋。走,我们去找电话。” 他们在东边一条街的麦迪逊大道上的药房找到公用电话亭。巡官打了长途电话到哈姆雷特山庄。 “喂,我是萨姆,请问你是谁?” 一个古老得不像话的声音叽叽响起来。 “奎西。你好!”——奎西是个很老很老的人,跟随哲瑞·雷恩四十多年了,原来是替他做假发的师傅,现在是领薪的朋友。 “雷恩在吗?” “巡官,哲瑞先生就在这儿。他说你是个罪犯。” “有罪。我们都很惭愧。老鸭子怎么样了?听着,你这小猴子,告诉雷恩先生我们请他帮个忙。” 电话一端的人捂着话筒说话。老演员的失聪,虽然没有阻止和别人面对面谈话——他读唇语的能力非常厉害——可是他不能和人在电话上讲话;奎西几年来就成为主人的耳朵。 奎西终于说话了:“他要知道是不是算得上案子?” “可以。告诉他,我们在追查一些神秘得不得了的事,必须进入不列颠博物馆。可是那个看门的臭老头不让我们进去——闭馆整修。雷恩能不能帮点忙?” 又一阵沉默,然后萨姆很惊讶听到雷恩自己在电话中说话。尽管年老,老绅士的声音仍然保有奇幻的特质和丰富的表情,当年他就是因此成为世界上最著名的说话器。 “巡官,你好!”哲瑞·雷恩说,“这回得轮到由你听话了。”他笑了笑,“和平常一样,我还是忍不住来一段独白。佩辛斯好不好?你这老驴头,别回答;听话的耳朵是聋的……不列颠有事情啊?我想不出会是什么,真的想不出来。那是世界上最平静的地方。我当然会立刻打电话给馆长。乔特博士,你知道的——阿隆若·乔特,我的好朋友。我相信他人在那儿,如果他不在,我会想办法找到他,等你们回到博物馆时——我猜你们就在附近吧——就可以获得许可进去了。”老绅士叹了口气,“好,再见了,巡官。我真希望你找点时间——你和佩辛斯,我也很想念她——尽快来哈姆雷特山庄玩玩。” 静止了一下之后,传来一声不情愿的切机声。 “再见。”巡官对着缄哑的电话正经地道别,在电话亭外,为了避免女儿询问的眼光,他自卫地皱了皱眉。 他们再次回到不列颠博物馆时,门牍上莎士比亚的胡子不再那么冷漠,馆门也大开着。门口等候他们的是一位高大上了年纪的人,蓄着一把高雅的山羊胡子,他黝黑的脸微笑着,整洁的胡子后露出白牙;他的背后好像有个带有歉意的影子,站着长有蒜头鼻的老人——正是刚才那个严守门禁的人。 蓄胡子的人说:“萨姆巡官吗?”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我是阿隆若·乔特。这应该是萨姆小姐了!我记得很清楚,你上次和雷恩先生来参观我们的博物馆。请进,请进。刚才柏棋愚蠢地犯了小错,实在非常抱歉。我保证他下回不会这么鲁莽了。对不?柏棋。” 柏棋咕哝了一句不礼貌的话,又回到阴影里。 巡官大方地说:“不是他的错。命令就是命令嘛!我猜你接到老哲瑞的电话了。” “是啊!他的手下奎西刚刚才来过电话。萨姆小姐,别介意不列颠的情况。”乔特博士笑笑——佩辛斯觉得好像是不自在的家庭主妇因为不速之客来访,不停地为乱糟糟的厨房道歉——“我们正处在重新装修漫长的过程,上上下下大扫除,期间谢绝访客,连你们这谦卑的巡官也不例外。” 他们经过大理石的前厅,走进一间小接待室。接待室尽是刺鼻的新油漆味;家具都挤在房间中间,上面盖着沾满乱七八糟颜料的帆布,这是油漆匠干活时用的。油漆匠趴在鹰架上,拿着湿漉漉的刷子粉刷着墙壁和天花板。壁龛上遮挂着布的正是伟大的英国文学家莎士比亚。房间远处是通往电梯的铁花门。 佩辛斯吸吸鼻子说:“乔特博士,我不晓得自己喜不喜欢百合花漆成这样的金色?让莎士比亚及约翰逊和马罗的遗骸安静地躺在土里,不是比较尊敬吗?” 馆长说:“说得好。我自己也反对这主意。可是我们有个进步的董事会。我们好不容易才使他们打消在莎士比亚厅装置一连串的现代壁画的坏主意!”他笑了笑,斜眼看着巡官,“咱们去我的办公室好吗?就在这旁边,谢天谢地,油漆刷子还没碰到那里!” 他带路走过一堆脏兮兮的帆布,来到凹室的门。他的名字美丽地写在木门上。他带他们走进一个比较大比较明亮的房间,天花板很高,橡木墙板上舒适地放着一排排的书籍。一个年轻人专心地坐在扶手椅上看书,他们进门时,他才抬起头。 乔特博士大声说:“啊,罗威,抱歉打搅你。我要你见一些哲瑞·雷恩的朋友。” 年轻人很快站起来,脸上挂着友善的笑容,动作缓慢地把玳瑁边眼镜摘下。他的个子很高,摘掉眼镜后,长相亲切;棕色疲倦的学者眼睛。因为肩膀的弧线而显得有些运动员的气质。 博士介绍说:“萨姆小姐,这是高登·罗威先生,不列颠最用功的新人。这是萨姆巡官。” 这位年轻人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佩辛斯,他和巡官握手:“你好!博士,你知道眼睛发酸的时候看什么最好吗?我替你说。萨姆……唔。对不起,我不太赞成这个名字,根本不合适。我来想想看……啊!巡官,我好像听说过你。” “谢谢。”巡官冷淡地说,“别让我们碍着你的事,这位叫什么名字来着的先生。乔特博士,也许我们最好到别处去,让这位年轻人去看他的廉价小说。” 佩辛斯叫出来:“爸爸!喔,罗威先生,别在意我爸爸。他可能不喜欢你拿‘萨姆’这个姓开玩笑。”她的脸色越涨越红,而年轻人无视于巡官对他的怒目相机,继续悠哉地欣赏佩辛斯。 她问:“罗威先生,你会给我取什么样的名字呢?” “达玲!”罗威温馨地说。 “佩辛斯·达玲?” “喔——只有达玲。” “嘿——”巡官开始生气。 “快请坐。”乔特博士脸上尽是温和的笑容,“罗威,看在老天的份上,别胡闹了。萨姆小姐,请。” 佩辛斯发现这位年轻人的凝视不知为何轻轻打乱了她的心,忽然她血管里的血液也开始有了知觉。她坐下,巡官也坐下,乔特博士也坐下,罗威先生还是站着注视着她。 “等得很头痛。”乔特博士忽然说,“他们刚刚才开始,我是说,油漆匠。楼上都还没碰。” “喔。”萨姆巡官清清喉咙,“我想告诉你——” 高登·罗威坐下来,似有似无地笑着:“我好像很冒昧。”他愉快的开头。 萨姆巡官满怀希望。可是佩辛斯迷人地看着父亲,对馆长说:“乔特博士,我刚才听你说,你也包括在人事变动里,对吗?……罗威先生,请留下。” 乔特先生往后靠在长书桌后面的转椅上,看看房间四周。他叹了口气:“可以这么说。还没有正式宣布,可是我要走了,要退休了。我的生命中有十五年的时间是耗在这栋建筑上,我看应该是替自己着想的时候了。”他闭上眼睛,喃喃说,“我非常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我在康乃狄克州北部看上一间英国式的房子,打算买下来,埋首书中,过着退隐学者的生活……” 巡官说:“好主意。可是我想说的是——” “真迷人。”罗威低语着,仍然注视着佩辛斯。 佩辛斯连忙对博士说:“听雷恩先生谈起过你,你真的应该休息了。博士,你什么时候离开?” “我还没决定。我们正在请一位新馆长。其实他预定今天晚上坐船从英国来;明天早晨就上岸了,到时我们再看。他还得花一段时间习惯一切,当然我会留下,等他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再走。” “达玲小姐,这是社交拜访吗?”年轻人忽然问。 “我向来以为美国人不愿意从英国借画或借书。”佩辛斯神情不解地说,“乔特博士,我猜你们这位未来的馆长,一定是一位非常特别的藏书家。他真的是很重要的人物吗?” 巡官坐在椅上似有所动。 “他在国外是建立了一些名声。”乔特博士的手优雅地一挥,“但不能说他是第一流的,他在伦敦一家小博物馆当了许多年的馆长——金斯敦博物馆。他的名字叫赛得拉,汉涅·赛得拉……” “这下可来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英国烤牛肉。”年轻人热烈地说。 “他是我们的董事会主席詹姆斯·维斯亲自雇用的。” 佩辛斯因为忽然不能看见年轻人倾心的眼光而有些不自在,她挑起细细的眉毛。维斯是众神中的天王,一位冷漠文明的天神,对知识保持无限的热情。 “当然赛得拉也得到汉弗莱爵士热烈的推崇。”乔特博士亲切地继续说下去,“汉弗莱爵士的推崇有一定的分量。几十年来,他一直是英国最杰出的伊丽莎白时代的收藏家。萨姆探长,你大概知道这件事吧!” 巡官准备开口,清清喉咙:“当然,当然。可是我们想的——” “你们真的不介意我留在这里?”罗威先生忽然问,“我一直希望有人会来。”他笑着把刚才阅读的那厚厚的一叠资料合上,“今天是我的幸运日。” “才不介意呢!”佩辛斯喃喃说,脸颊涌上一抹红晕,“喔——乔特博士,我少年时代在英格兰呆了好长一段时间——” “幸运的英格兰。”年轻人正经八百地说。 “我的感觉是,最有文化修养的英国人认为我们不仅奇怪,而且是有些好斗的野蛮人。我想这里提供给赛得拉先生的条件一定很良好——” 乔特先生轻咳了一下:“萨姆小姐,你错了。不列颠的财务并没有办法付给像赛得拉博士在伦敦那么优越的条件下所得的薪水,但是他显然真的很热心要加入我们的行列,所以他立刻答应维斯先生的请求。我想他和我们都一样——不实际。” “一点儿没错。”年轻人叹了口气,“如果我不实际——” 佩辛斯微笑说:“真奇怪。听起来不像正常的英国心理。” 巡官咳嗽咳得很大声:“好了,佩蒂。”他的声音几近咆哮,“乔特博士是个大忙人,我们不要占用他一整天的时间去打听和我们无关的事情。” “喔,对了,巡官——” 罗威先生热情地说:“我相信像乔特这种老化石会非常乐意和像你女儿这么美丽的小姐谈话,巡官——” 萨姆的眼睛开始发出焦急的光芒,他顾不得年轻人说了什么:“乔特博士,我们来这儿,真正的目的是要问问唐纳修的事。” “唐纳修?”馆长显然不理解,看着坐着的眼睛发亮的罗威,“唐纳修怎么了?” “唐纳修失踪了,这就是怎么了!” 年轻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轻轻地说:“失踪了?” 乔特博士皱着眉:“你确定?巡官。我猜你说的是我们的特别警卫?” “当然!你难道不知道他今天早上没来上班吗?” “知道呀!可是我没认为是什么大事。”馆长站起身,开始在桌子后面的地毯上踱步,“我们的门房柏棋的确向我提起唐纳修早上没来上班的事,可是我没想到是——对了,罗威,你记得我向你提过的。我们很喜欢他在这里,给他的自由比其他工作情况多出许多。现在博物馆又关闭……出了什么事?巡官,这是怎么回事?” 巡官费力地回答:“就我们能够查到的,昨天下午那群老师在参观时,他就离开了,从此没人再看见他。他没有回去分租的房子,昨天晚上和朋友有约,他都没有法——莫名其妙不见了。” 佩辛斯喃喃说:“这很奇怪。博士,你不认为吗?” 高登·罗威静静地把书放下。 “很奇怪,很奇怪。”乔特博士好像颇为不安,“一群老师……巡官,他们看起来不会伤人啊!” 巡官哼了一声说:“如果你和我一样干过这么多年警察,你就能学会不那么以貌取人。我知道带领他们参观博物馆的人就是你。” “是啊!” “你记得他们有几个人吗?” “什么?不知道。巡官,我想我没有数。” 佩辛斯柔声地问:“博士,你有没有碰巧注意到一个中年人,蓄着浓浓的灰色八字胡,戴着一顶蓝色调的帽子?” “萨姆小姐,我向来非常心不在焉;一半的时间不知道自己身边的环境。” “我注意到了。”罗威抬起瘦削的下巴,“可是只瞄了一眼,没细看。” “真可惜。”巡官挖苦地说,“所以博士,你只管带他们参观,嘿?” 馆长耸耸肩:“那是我的错。萨姆小姐,你们为什么特别要找这位戴蓝帽子的人呢?” 佩辛斯回答:“博士,因为戴蓝帽的人不属于这群老师,而且我们有非常好的理由相信,唐纳修的失踪和他一定有所关连。” “奇怪。”年轻的罗威咕哝地说,“奇怪。博士,博物馆里的秘密!听起来正像唐纳修,他那爱尔兰脾气简直浪漫得不可救药。” 乔特思忖着说:“你是说他注意到这个蓝帽人有些古怪,所以情不自禁单独展开调查?当然很可能。我相信唐纳修不会有事的,我对他照顾自己的本事很有信心。” “那么他人在哪里呢?”巡官不以为然地问。 乔特博士又耸耸肩,显然他认为整件事微不足道,他笑容可掬地站起来。 “好,现在你们事情办完了,巡官,想四处参观一下吗?萨姆小姐,你呢?我知道你来过不列颠,可是我们最近得到一件很重要的收藏,我相信你们会有兴趣的。东西放在我们取名为萨森室的地方,就是山缪·萨森。他不久前刚去世——” “这——”巡官为难得龇牙咧嘴的。 佩辛斯抢着说:“我们一定会喜欢的。” 乔特博士像摩西一样带路,沿着长廊穿过沾满油漆的帆布之海,来到一个大阅览室,墙上挤满书籍,也挂满帆布。 萨姆巡官疲惫地在他旁边拖着步伐,后面跟着佩辛斯和高大的年轻人——这个巧妙的安排,让佩辛斯的脸颊又多一层新的红霞。 年轻人喃喃说,“达玲,你不介意我这样赖着来吧?” 佩辛斯不自在地说,“我从来不逃避英俊男子的陪伴,罗威先生,不过我相信我也不至于开始让你忘了你是谁。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个极其粗鲁的年轻人?” “我哥哥。”罗威严肃地说,“有一次我把他眼圈打黑了。达玲,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碰过一个女孩子——” 乔特博士带头走到阅览室另一头的门边。他大声说:“萨姆小姐,说实话,罗威先生恐怕比我有资格来使用萨森室。他就是你们读到的那种天才儿童。” 佩辛斯甩甩头说:“好可怕。” 罗威立刻说:“一句话都别相信他。乔特,我要把你掐死!萨姆小姐,这个尊贵的博士的意思是——” “哦,现在是萨姆小姐了吗?” 他红了脸:“抱歉,有时候我就变成这样子。乔特博士的意思是说,能吸引山缪·萨森的注意力是我的命好。他在遗嘱里留下一堆善本书给不列颠;他几个月前去世。身为他的门徒,我在这里有些半公务的性质,负责看管这些书能够在新家有个好的开始。” “罗威先生,越来越可怕了。我通常只对没脑袋又没有明显靠山的年轻人感到兴趣。” “现在你放意残忍地说话。”他低声说着,然后眼睛开始跳舞,“除了我的靠山,我向你保证我是够资格的!事实上,我正在做些有创意的莎士比亚研究。萨森先生特别照顾我,把我拉在他的护翼之下,使我能继续在这里作研究。现在他去世了,许多的莎士比亚东西都在遗嘱中记载转赠给不列颠。” 他们走进长长的狭窄的房间,新鲜的外观、松节油的气味、没有帆布遮掩,表示房间刚刚装修过。室内可能有上千册的书籍,大部分是开架放置的。一小部分摆在垫着铁脚的木柜上,每格都装有玻璃盖;显然是比较珍贵的书籍。 乔特博士说:“刚刚漆完。这里有一些真的是非常独特的东西,对不?罗威。当然,这个房间的藏书还没有拿出来展览;这些收藏是在几个星期前,也就是我们闭馆后才送到的。”探长靠在门边的一面墙上,表情一副无聊的样子。 “这里是——”乔特博士一副文化导游的嗓子,慢慢地走到最近的柜子,“是一件——” “嘿!”巡官尖声地叫,“那边那个柜子到底搞了什么鬼?” 乔特博士和罗威像受惊的小鸟飞奔过去,佩辛斯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很急促。 巡官指着房间中央的一个柜子,外表和其他柜子相同,可是只有一样差异,柜子的玻璃被打破了,只有几个碎片挂在框缘上。 [book_title]第五章 贾格的故事 馆长和年轻人脸上惊慌的表情立时化解。 “咻!”罗威说,“巡官,别吓死人。我刚才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这不过是昨天的一点儿意外。” 佩辛斯和巡官很快交换发亮的眼色。 巡官说:“意外吗?好。博士,很高兴我决定沾染一下你的文化。罗威,你说‘意外’是什么意思呢?” 馆长微笑说:“喔,我向你保证的就是如此而已,根本没有什么意思。其实这该由罗威先生来说。昨天下午,他在阅览室工作,必须到这里来查阅萨森的书。是他发现这个柜子的玻璃破了。” 罗威解释说:“昨天工人才做完这间的工作,我相信是有人忘记了工具或什么东西,回来拿时不小心碰破玻璃。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罗威先生,你昨天到底什么时候发现的?”佩辛斯语气缓慢,这次她的眼光不再亲切。 “喔,我想应该是五点半。” “乔特博士,你说那些印第安纳来的客人几点钟离开的呢?”她此时笑容已经几乎完全消失了。 乔特博士好像恼火起来:“喔,我向你保证根本没事!萨姆小姐,我相信那些老师五点钟时离开的。” “罗威先生,玻璃是五点半破的?” 年轻人瞪着她:“福尔摩斯小姐!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女侦探吗?” “小子,少在那边耍嘴皮子。”巡官走过来,可是他说这话时没有火气,而且好像又恢复了幽默感,“怎么会?你一定听到玻璃破掉的声音吧!” 罗威悲伤地摇摇头:“可是巡官,我没听到。你看,从萨森室通往阅览室的门是关着的,我通常又非常专心地做事,即使炸弹在我椅子下爆炸,我都不会眨一下眼睛。所以出现意外时的时间,可能是昨天下午的任何时候。” 巡官啧了一声,走到破掉玻璃的柜子跟前往里窥探:“什么东西被偷了吗?” 乔特博士热心地笑着说:“得了吧,巡官,我们又不是小孩。我们当然都会猜想,可能有人溜进来——你看,那边还有一扇门通向主要的走廊,要进来这个房间很容易——偷走柜子里三卷珍贵的书。可是你看它们都还在呀!” 萨姆父女看着打破的柜子里面。底部垫着非常柔软的黑天鹅绒;三个长方形的凹精巧妙地嵌在天鹅绒上,每一个凹槽都放着一本书,很大很厚,书皮是渍迹斑斑、褪了颜色的小牛皮。左边的书是金棕色的封皮,右边是褪色的猩红色,中间的是蓝色。 “今天下午有个工人会来换玻璃。”馆长继续说,“现在——” “且慢行事,博士先生。”萨姆忽然说,“你说工人昨天早上整理完这个房间。下午时,你们难道没有警卫在这里值勤吗?我以为这些博物馆对警卫随时值勤的要求严格得要命。” “才不呢,巡官。博物馆整修期间,我不需要平常那么多的人手,唐纳修和门房柏棋已经绰绰有余。那些印第安纳老师是我们关闭后第一批被允许参观的外人。可是我们不认为需要——” 巡官扯起嗓门:“我想我可以告诉你事情的经过,其实不像你想的那么天真。” 佩辛斯的眼睛亮了起来。高登·罗威一副不解的模样。 “你是什么意思?”乔特博士立刻反问。 “我是说——”巡官直率地说,“你的猜测,博士先生。唐纳修看见戴蓝帽的先生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结果跟着他去了。他为什么跟踪蓝帽子呢?因为我敢说,蓝帽子打烂了柜子,唐纳修看见了!” 馆长反对说:“那么为什么没有东西遗失呢?” “也许唐纳修在他拿走其中一本书前就把他吓走了。你说它们很值钱;故事很简单——意图行窃!” 佩辛斯沉思地吮吸着丰满的下唇,盯着打破的柜子。 罗威喃喃说:“那为什么唐纳修没有叫喊捉贼呢?巡官。如果唐纳修在追赶这个戴蓝帽的人,为什么没有人看见他奔跑出去呢?” “还有最重要的是——”佩辛斯的声音很低沉,“唐纳修在哪里呢?他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巡官粗暴地回嘴,“可是我告诉你事情就是如此。” “我害怕的是——”佩辛斯的语气很奇怪,“恐怕发生了相当可怕的事。爸,如果事情不是发生在蓝帽子身上,就是发生在可怜的老唐纳修身上!” 大伙儿一片沉默。巡官开始在石铺地板上踱方步。 佩辛斯叹了口气,又弯腰去检查柜子。玻璃柜内的每本书后面都放了一张折叠的卡片。前面印着:印刷者威廉·贾格绝版珍藏之作佩辛斯问:“伊丽莎白时代的?” 乔特博士心不在焉地点头:“是的。萨姆小姐,这些是有趣的收藏。贾格是伦敦著名的印刷兼出版商,他出版印刷了第一部莎士比亚全集。这些东西都是来自山缪·萨森的收藏——天知道他是怎么从伦敦买来的!他是个出名的小气鬼。” “我不会这么说。”罗威浅棕色的眼睛闪起一点儿亮光。 乔特博士匆匆说道:“喔,纯粹就藏书家的角度而言。” “好了。”巡官不耐烦地说,“我要查查看。” 可是没有什么好查的,真的没什么好查的。在乔特博士的协助下,萨姆巡官发动所有不列颠博物馆内的工人——装饰师父、油漆匠、水泥匠、木匠——换个儿地询问他们前一天的事件。他们没有一个人记得看见一个戴蓝帽的人进人或离开萨森室,也没有人记得失踪的唐纳修确切的活动。 原来徘徊在萨森室被年轻的罗威先生缠着说话的佩辛斯,此刻匆匆走入阅览室。巡官在正徒劳无功地质问工人,一旁的佩辛斯则脸上散发光芒。 “爸爸!我想有件事……你不介意我不跟你回办公室吧?” 这话一出,强烈唤醒巡官的父权,他摆出一副严峻的模样:“你要去哪里?” “吃午饭。”佩辛斯愉快地说,偷偷地瞄一眼皮包里的镜子。 巡官说:“哈!吃午饭,嘿?”他看起来有些伤心。 乔特博士咧嘴笑笑:“我猜是和年轻的罗威吧!对这么严肃的文学主题,那年轻人真是不轻浮不正经的。啊,他来了。”他说话时,罗威拿着帽子和手杖走来。 博士问:“罗威,今天下午回来吗?” “如果我可以离得开的话。”年轻人咧着嘴笑,“莎士比亚已经等了三百多年,所以我想他可以多等一会儿。巡官,你不介意吧?” “介意?介意?”巡官怒声说,“我凭什么要介意?”他狠狠在佩辛斯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年轻的一对较快地走出房间,谈话谈得很投机,好像话题是从远古时代开始的,可能会持续到永恒,把沉默留在此处。 “唉——”巡官叹口气,“我看我也该走了。就拜托你睁大眼睛吧!如果你听说任何唐纳修的事或他找到你的这类消息,打个电话给我。”他给馆长一张名片,软弱地握握手,跌跌撞撞地走出阅览室。 乔特博士深沉地看着他宽大的背影,用名片轻敲着唇,轻轻地吹着口哨,走回萨森室。 [book_title]第六章 求援 佩辛斯对着葡萄柚对面说话:“我从前总是以为,研究文学的学生好像做研究的化学家——都是弯腰驼背干干瘦瘦的年轻人,眼睛闪烁狂热的光芒,完全缺乏性吸引力。你是例外,还是我没看出什么呢?” “我才是没看出什么呢。”罗威强调说,然后用力地吞下一口水果。 “我注意到精神的贫乏没有影响到你的胃口!” “谁说是精神的?” 侍者拿走空盘子,换上两杯肉汤。 “美好的一天!”佩辛斯匆匆地说,急急喝了一口汤,“年轻人,告诉我一些你自己的事吧……我是说,要说得像私人传记!” “我宁愿泡鸡尾酒。这里的乔治认识我,即使他不认识我,也不会有什么差别。乔治,来两杯马丁尼,越涩越好。” “莎士比亚和马丁尼!”佩辛斯低声说完后叽叽咯咯地笑了,“真新鲜!我明白了。所以说你为什么是个学者却还能像普通人一样有那些凡俗之举。你把酒精洒在灰尘遍布的书页上,然后书就烧起来,对吗?” “就像魔鬼一样。”年轻的罗威先生微笑说,“事实上,你故作聪明,我厌烦和聪明的女人吃饭了。” “好,我喜欢那样。”佩辛斯气呼呼地说,“你这狂妄自大的人!我可是有文学硕士的学位。我告诉你吧!我写过一篇论文讨论托马斯·哈代的诗!” “哈代?哈代?”年轻人问,皱皱他直挺的鼻子,“喔,那个凑韵脚的家伙!”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我怎么故作聪明了?” “老莎基本的精神。我亲爱的小姐,如果你真的能够欣赏莎士比亚,你就知道他的诗不需要外在的刺激。他的诗本身就燃烧着光与热。” “听你的。”佩辛斯喃喃说,“先生,谢谢你。我将永远不会忘记这堂小小的美学课。”她的两颊烧得红扑扑的,狠狠把一个小面包撕成两半。 他把头往后一甩,大笑起来,乔治托着上面有两杯琥珀色酒杯的盘子,被他的笑声吓了一跳。 “喔,老天爷!”罗威上气不接下气,“她受不了了!我想我们两个人都有点疯癫……” “萨姆小姐?” “达玲!” “叫我佩辛斯吧!罗威先生。” “好极了,就叫佩辛斯吧!”他们严肃地干杯,两个人的眼睛在杯缘交会,双双开怀大笑,被鸡尾酒呛个满喉,“现在开始写自传了。我的名字叫高登·罗威,到圣诞节就满二十八岁,我是个孤儿,我的收入微薄得可怜,我想扬基队今年真是烂透了,我知道哈佛买下一个特棒的四分卫,还有如果我继续看着你,我就想吻你了。” 佩辛斯的脸红得熟透:“你是个很奇怪的年轻人。不,这不表示接受,你最好放掉我的手,隔壁桌的两个老太太不以为然地看着你呢……天啊,我羞死了!只因为听到‘吻’,就脸红得像小女生!你一向如此轻佻吗?我宁愿听听弥尔顿如何安排韵脚,或蝴蝶的品种问题。” 他看着她,笑容慢慢消失:“你真是好得不得了。”他说着,奋力攻击他的肉排,彼此沉默了一会儿。他抬头时,两个人彼此严肃地打量对方,后来佩辛斯的眼睛先落下。 “说实话,佩蒂——真高兴你让我这样称呼你——这种孩子气的粗俗是我的躲避不及的。我知道我不太聪明,我一直在社交上很笨拙。我少年时,生命里最好的时间都献给追求更好的教育。这些年,我一直想在文学研究界做出一些惊天动地的事。你知道我的野心非常大。” 佩辛斯轻轻地说:“野心从来不会毁掉一个年轻人。” “谢谢你这么宽容我,好小姐。我不是创造型的人,研究很吸引我。我想我原来应该去讲生物化学或天文物理的。” 佩辛斯虔诚地专心对付沙拉。她玩弄一下青翠的菜叶:“我真的——喔,真蠢。” 他身子往前倾,握住她的手:“佩蒂,请告诉我吧!” “罗威先生,他们在看!”佩辛斯说着,可是并没有把手抽回。 “叫我高登。” “高登……你伤了我。”佩辛斯凄惨地说,“喔,我知道你是开玩笑什么的,但是,实际上,罗威先生——好吧!高登——我瞧不起大部分女人的软弱。” “很抱歉。”他后悔地说,“我的玩笑开得很差劲。” “不,不是那个,高登。我自己也说了些差劲的笑话。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到底真正想做什么,而你——”她微笑起来,“当然,听起来很荒唐。可是我们和低等生物唯一的差异是思考的能力,我不懂为什么女人在生理方面和男人不同,因此就被阻止培养她的脑袋。” “被这想法恐吓是种流行。” “我知道,我憎恶这种流行。在碰到哲瑞·雷恩先生之前,我想我的七窍还没完全大开。他——喔,他就让你提升境界,他使你想要思考,想要求知。可是他还是一样是个非常迷人的老绅士……啊,我们离了题。”她羞怯地把手抽走,眼睛诚恳地看着他,“高登,告诉我你的工作和你自己吧!我真的感兴趣。” “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他耸耸宽大的肩膀,“只是工作、吃饭、运动、睡觉。当然工作是最重要的一部分。莎士比亚有一些特别的东西吸引着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天才。喔,叫我觉得深刻的,不只是赞叹哈姆雷特或李尔王的观念里某一句话的修饰或犀利的哲学观念,而是这个人本身。是什么造就了他?他的秘密是什么?他从什么源泉撷取灵感,或许这只是他内在的一团火?我想要知道。” “我去过斯崔弗。”佩辛斯轻轻说,“那儿有种什么的,就在老教堂巷,斯崔弗教堂,那气氛——” 罗威咕哝说:“我在美国呆了一年半。工作真是苦不堪言,追踪毫不实际的线索,一半靠着想象力。结果,老天爷……” “什么?”佩辛斯低声说,她的眼睛发亮。 他双手撑住下巴:“艺术家生命最重要的时期,是他成长的那几年。这是他热情最炽烈的时期,他的知觉感官最活泼……然而我们对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年少时期有何了解?什么也不知道。莎士比亚的故事有一段空白,如果我们想要彻底又智慧地欣赏这位艺术家,我们必须把这段空白填满。”他停下话,疲倦的棕色眼睛里出现几近惶恐的神情,“佩辛斯!”他的语气有些失控,“我想我找对了路。我想——”他停下不语,摸索着他的香烟盒。佩辛斯僵硬地坐着。 他从背心开口掏出香烟盒,没有打开,又喃喃说:“还言之过早,我还不确定,还没有。”然后微笑了,“佩蒂,我们谈谈别的事情吧!” 她开心地叹口气,眼睛没有离开过他,然后对他微笑:“好啊!高登。告诉我萨森夫妇的事。” “嗯——”他孩子气地跌到椅背上,“实在乏善可陈。老萨森对我产生兴趣,因为——就说是一种直觉吧!我想是他看中了我,他一直没有小孩。虽然他个性有些缺点,可他确实真心热爱英国文学。是一个很难侍候的老人家,可是他坚持资助我的研究——提携我,让我住进他家……后来他去世了,我还在工作。” “那萨森太太呢?” “天壤之别的丽迪雅。”他不以为然地说,“吝啬鬼,这还是客气的话。我想我不应该忘恩负义,可是她有时候真是过分。对文学愚昧无知,对丈夫珍版书籍的收藏更是什么也不懂。我们别谈她吧!她是个令人不愉快的女人。” “就因为她无法和你讨论四开书或八开书!”佩辛斯大笑,“那谁照顾萨森的收藏呢?你吗?” “现在你可泡在古老的历史里了。”罗威嘻嘻笑着说,“这颗化石的名字叫做克拉伯。你可以得到平反了!我?我亲爱的小姐!我称他为老鹰眼,他也的确目光犀利。他担任萨森先生的图书馆员已经二十三年了。所以他对自己保管的东西防备得比老萨森还厉害。”他的脸上掠过一抹阴影,“现在他是不折不扣的大头目了,萨森先生在遗嘱里指定克拉伯继续主管他的收藏,以后更难接近这些东西了。” “难道你不能在萨森的图书馆工作了吗?” “在严密的监视之下——这不是夸张之辞。克拉伯从前专门负责管书,现在也一样。这几个月,我就在替捐给不列颠的东西编目录,整理一些特别的书。我的工作进度因此无法进展,可是萨森先生在遗嘱里要求做,实在没办法……你瞧,佩辛斯,我一定无聊透了。请你告诉我你的事情吧!” “我?没什么好说的。”佩辛斯轻轻地说。 “我是正经的,佩蒂。我想你是最……喔,好!还是告诉我吧!” “如果你坚持的话。”她摸索着皮包里的镜子,“我的事业可以一言以蔽之:我有点像现代守护灶神的女祭司。” “听起来不可轻视。”年轻人微笑说,“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我……我把生活献给……某些事。”她瞥着小镜子戳戳头发。 他热切地看着她:“培养心灵?” 她把镜子收起来,叹息说:“喔,高登,我不太明白自己。我有时候糊里糊涂的。” 罗威说:“小姐,你知道你的命运是什么吗?” “快告诉我!” “亲爱的,你注定要过平淡无奇的生活。” “你是说……结婚、生孩子?” “大约就是那种事!”他的声音很低。 “好可怕!”佩辛斯站起来,粉红的脸颊恼怒得发红。她都可以感觉到,因为她的两颊好像烧了洞,“高登,我们走吧!” 萨姆巡官满腹心思地回到办公室。他对白朗黛小姐随便地打了下招呼便走到他的房间,他把帽子丢到房间角落的保险箱上面,扑通一声坐在转椅上。 他把大脚架在桌子上,一会儿放下来。他摸口袋到处找雪茄,可是没找着,又在抽屉里翻找一阵,后来才找到一支破旧的老烟斗。他在烟斗里塞进一把看起来很邪恶的烟草点燃,愁苦地吞云吐雾。他的手指在日历间滑动,然后站起来,嘴里咕噜地咒骂,伸手按一下桌面下的按钮。 白朗黛小姐赶忙过来,气喘喘的。 “有电话吗?” “没有,巡官。” “有信件吗?” “没有,巡官。” “老天爷,杜施不是应该把多金案的报告送来吗?” “没有送来,巡官。” “该死的凸眼!好吧,好吧。白朗黛小姐!” 白朗黛小姐的月眼圆睁,她吞了口口水:“是的,巡官。”便逃跑了。 好一会儿,他站着注视窗外的时代广场,烟斗的烟雾凶猛地吞吐进出。 忽然,他跳到桌边拿起电话,拨了7113100,他大声说:“喂!替我接卓罕探长。对,对,卓罕!听好,马屁精,废话少说。我是萨姆啊!”他对着总机那边惊讶的语气哈哈一笑,“你一家子好吗?你的老大应该要上大学了吧……好,好。你这老马头,替我接卓罕……喂,布什?萨姆啦!” 萨姆吼叫说:“欢迎回家。这欢迎真热烈!嘿,布什,你那些第十街的大嘴……是啊,我还算健康,我知道你好得很,今天早上才在报纸上看见你那张猩猩脸,你看起来还是那样强壮……对啊!嘿,你记不记得大约五六年前退休的唐纳修?我记得你在总局当队长时,他在你手下……你应该留在那儿的,你这拍马屁大王!” 卓罕巡官也笑着说:“还是一样风趣的萨姆。你怎么能指望我记得几百年前的人物呢?” “什么?他救过你的小命的,你这不知感恩的臭老鼠!” “噢!唐纳修!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我当然记得他,你想打听什么?” “替我查查他,看他有没有黑记录?布什,他的记录怎么样?” “A等。我记得他没什么脑子,可是诚实得连地下酒家的五块钱都不收。老实对他没什么好处,不懂玩把戏,所以一直没加锁。” “出污泥而不染,嘿!”巡官喃喃说。 “跟莲花一样。记得他走时我很难过。唐纳修,浪漫的爱尔兰人。只是他浪漫过了头。哈!哈!” “还在唱老掉牙的臭笑话。布什,我会活着看你当上局长的。再见,好家伙,有空过来办公室坐坐。”他轻轻放下电话,瞪着日历。过一会儿,他又打了一通电话给警察总局,找人口失踪组。 组里的主管葛瑞森队长是他的老朋友。萨姆简单扼要地把唐纳修的事情说了一遍:他离奇失踪的情况、他的外表和习惯。葛瑞森的职责是调查纽约警察局管辖之内的所有失踪案件,他答应会悄悄地调查。然后巡官又把电话转到卓罕巡官那儿。 “喂,布什;又是我。有没有听说什么滑头的坏蛋专门偷窃珍版书?一个戴着有些怪异的蓝帽子的家伙……我也不清楚,可能是他的习惯。” “偷书雅贼?嗯……”卓罕想了一下,“蓝帽子……一时想不出有这号人物,等我查查再回你电话。” “谢了,我等你电话。” 半小时后,卓罕打电话来。局里罪犯记录没有一个专门偷书的窃贼,有戴蓝色的或类似蓝色帽子的习惯。 巡官大惑不解地看着窗外,世界此刻好像非常沉闷。 他终于叹了口气,从办公桌里抽出一张纸,把钢笔帽打开开始用心写信: 亲爱的雷恩: 这儿有些吸引你的兴趣的事情,就是今天早上我在电话上告诉奎西的神秘小事。说老实话,我和佩蒂都被卡住了,得要向你讨教。一位名叫唐纳修的退休警察…… [book_title]第七章 《热情的朝圣客》 白朗黛小姐跌跌撞撞走进老板的办公厅,她平板年轻的脸很兴奋:“喔,巡官!是,是雷恩先生!” “什么事?”巡官平淡地问——今天是星期三,他已经忘记前一天写了信给雷恩。 “好,好,白朗黛。”佩辛斯和善地说,“别慌张,雷恩先生怎么了?” 白朗黛小姐使尽吃奶的力气,手指颤抖地指着门说:“他在外面。” “哈!皇天有眼,天降甘霖!”巡官大叫一声并跳向门边,“你为什么不早说?”他用力把门拉开,一位满头白发高大的老人坐在前厅长椅上对他微笑,佩辛斯跑到他旁边。 白朗黛在背景里紧张地吮吸着拇指。 “雷恩!真高兴见到你。你怎么会跑到城里来呢?” 哲瑞·雷恩先生站起来,把手杖塞在腋下,紧紧抓住巡官的手,用力握了几下:“当然是你引人入胜的信了。佩辛斯还是和从前一样美丽。好了,巡官,难道你不请我进去吗?” 白朗黛小姐一副震惊于高贵的神灵的样子。哲瑞·雷恩先生经过她身边,对她笑笑,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然后三个人走进巡官的办公室。 老绅士慈祥地打量四周:“好久不见了,不是吗?巡官,还是一样叫人发闷的老巢,有点像现代监狱。你们两人可好?” “生理上非常健康。”佩辛斯说,“可是心理上不太健康——目前如此。可是你近来如何呢?雷恩先生。上次……” “上次,亲爱的……”老绅士严肃地说,“我差点儿进了坟墓。今天……你们看,我觉得好多年不会这样了。” 巡官奉承地说:“看见你坐在这里,我可是觉得好的不得了。” 雷恩说话时眼睛从佩辛斯的嘴唇移到萨姆的嘴唇,他流畅的眼神从不停滞:“巡官,说实话,是你的信让我精神大振。一件案子!尤其是牵连了我那单调的小不列颠,好像不太可能是真的。” “这就是你和爸爸之间的区别。”佩辛斯笑了出来,“神秘的事情惹恼他,却刺激你。” “亲爱的,那对你有什么作用呢?” 她耸耸肩:“我就以不变应万变,保持冷静。” “不列颠。”雷恩喃喃说,“佩辛斯,你见过高登·罗威那个年轻人了吗?” 她立刻面红耳赤,愤怒的泪水涌上眼眶。巡官痛苦地自言自语。老绅士微笑地看着他们。 “喔——我见过他了。”佩辛斯说。 “我也这么想。”雷恩淡淡地说,“聪明的年轻人,对吗?” “不错,不错。” 巡官有些烦躁:“雷恩,事实上我们手上的事情很疯狂。这是你听过最疯狂的事了,为了老交情,我一定得做点事。” “不值得羡慕的情况。”老绅士忍不住低声笑起来,“我看我们最好立刻去博物馆。巡官,萨森室里,你形容的玻璃破掉的那个柜子,里面有些东西,我非常想要检查一下。” “喔!”佩辛斯叫出来,“我没看见里面的东西吗?” “纯属猜测。”雷恩先生沉思说,“我敢说一定没什么。我们走吧?德罗米欧在楼下车里等着呢。” 他们发现阿隆若·乔特博士在办公室里和一位长手、长腿,身着奇怪外国服装的人相谈甚欢。这个人有英国人典型瘦削的尖脸,眼睛也很锐利,右眼棕色的眉毛下塞着一个无边的单片眼镜,眼镜系着一条黑色细丝带,丝带绕着脖子挂着。他的脸骨架突出,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叫人不禁联想起文艺复兴时代的学者。他说话的语气沉着自信,迷人的腔调表示是受过教育的英国人。他可能有五十岁。乔特博士介绍他时称他为汉涅·赛得拉博士,未来的馆长,他乘英国来的船今天早上才进港。 他轻呼:“雷恩先生!这真是万分荣幸。自从二十年前看你演出《伦敦之沼》我就想认识你。后来,你所写的莎士比亚学术文章在《采风》……” “你真是太客气了。”老人赶快说,“我对文学不过是半瓶醋。我想乔特博士告诉过你,在你到达之前这里发生的神秘插曲吧?” 赛得拉博士看起来毫不知情:“对不起,什么事?” “喔,芝麻小事。”乔特博士不情愿地说。他手指摸摸山羊胡子,“雷恩先生,我真惊讶你把这件事看得这么严重。” “事实表现了相当古怪浮浅的外表,博士。”雷恩喃喃说。他晶亮的眼睛从乔特身上扫到赛得拉身上,又扫回来,“赛得拉博士,星期一——两天前,显然有人伪装混入博物馆,明显地侵犯这里新房间的柜子。” “真的?”赛得拉博士问。 “没什么事情。”馆长不耐烦地说,“他没有拿走任何东西,那才是最重要的。” “我想也是如此。”英国人微笑表示同意。 “我能不能打断这个学术争议。”老绅士说,“我可以建议再检查一次证据本身吗?还是你们各位宁愿……” 乔特博士点点头,可是英国人说:“我相信我和乔特博士已经相当熟了。目前我还没有比看看这个破了的柜子更要紧的事。”他咯咯一笑,“毕竟如果我是不列颠博物馆未来的馆长,我想我应该学学你们美国艺术雅贼的方法。博士,哦?” “哦,是是。”馆长皱起眉毛,“你既然要看,当然随你。” 他们穿过普通阅览室,室内无人。佩辛斯观察后有些微微的失望:高登·罗威在哪里呢?于是,众人走进萨森室。柜子上昨天打破的玻璃已经换过修好了,和柜子上下其他的地方一样光洁明亮。 “玻璃工人昨天就修好了。”乔特博士俨然挑衅地对巡官说,“我向你保证他一刻钟也不会单独一个人呆着。我自己站在他旁边,一直到他完成工作为止。” 巡官哼了一声。 雷恩先生和赛得拉博士质疑地看着玻璃内,两人的眼睛都激发出赞叹的神来。 “贾格的。”赛得拉博士非常温柔地说,“雷恩先生,太辉煌了。乔特博士,你是说这个房间是新的,这些收藏都是新近捐赠所得的?” “是的。这间房的收藏品都是收藏家山缪·萨森立了遗嘱留给不列颠的。等博物馆重新开幕,这些当然都会展览出来。” “喔,当然。我相信维斯先生一个月前在伦敦向我提过这件事情。我常常想,不知道你们美国的萨森先生的图书馆里有些什么东西?神秘兮兮的人,不是吗?这些贾格——太美妙了!” 雷恩先生眼睛一动也不动地仔细看着玻璃内的收藏物后淡淡地说:“乔特博士,你有这个柜子的钥匙吗?” “当然有了。” “请你打开柜子好吗?” 馆长瞪着眼,有一会儿看起来不太舒服,后来还是顺从了对方的要求。老绅士打开玻璃盖,把盖子放妥,大家都集拢过来。三卷老书赤裸裸地暴露在柔软的黑色天鹅绒上面。在柜子顶端强烈的灯光照射下,残褪的颜色变得鲜活有力,撩拨着眼睛。雷恩小心地轮流举起每一本牛皮精装的籍册,非常仔细地检查书皮装订,打开书前书后的空白页……有一会儿,他花时间检查内容。他把三本书放回原位时,站直身子,佩辛斯一直在注意观察他,他宛若雕塑的五官此时忽然缩紧了。 他喃喃说:“奇怪。我不相信。”他又仔细看着打开的柜子。 “怎么回事?”乔特博士低着嗓子问。 “这事情啊,亲爱的乔特。”老绅士冷静地说,“原来放在这里的书,其中有一册被偷走了!” “被偷!”他们都同时叫出声。乔特博士往前踏出一步,又停了下来。 “那不可能!”他严厉地说,“罗威发现柜子打破时,我亲自检查这些贾格的。” “你检查内部了吗?”雷恩低声问。 馆长脸色苍白:“我没看见……没有。但是当时最粗劣的检查……” “恐怕欺骗了你训练有素的眼睛,博士。我说过这是我的经验里最古怪的事。”他银丝般的白眉毛往中心拉挤。 “看这!”他瘦长的手指指着一个摺成三角的卡片,卡片放在三本书中间那本的后面,书是蓝色的牛皮精装本。卡片上面写着: 热情的朝圣客 威廉·莎士比亚著 (贾格,1599) 这是来自山缪·萨森图书馆珍贵的独特的收藏。第一版书有三本善本书仅存于世,这是其中一本,1599年由伊丽莎白时代的印刷商人威廉·贾格出版。当时声名狼藉的贾格诈骗说是献给莎士比亚的,可是二十首诗里只有五首是莎士比亚的,其余都是理察·邦菲德、巴梭罗缪·葛福林和其他同期诗人的作品。 “怎么样?”乔特博士安静地问。赛得拉的眼睛透过单片眼镜闪烁地看着中间的那册书,但他好像没有看到后面的卡片。 “这是……这是伪造的,是假的吗?”佩辛斯喘不过气似地问。 “不是,亲爱的佩辛斯。我不敢自称是专家,可是我可以大胆地说,你在这里看见的这一本是货真价实的贾格版《热情的朝圣客》。” 乔特博士生气了:“我看不出……”他拿起蓝皮精装书,翻到空白页。他的下巴荒谬地往下掉,赛得拉博士惊讶地在他背后注意看,他也露出万分震惊的表情。 雷恩大步在柜子后面踱来踱去,低下头。 “嗯,但是——”巡官不知如何开口。然后他甩甩双手,嘴里叽哩咕噜一顿咒骂。 佩辛斯说:“如果是真的贾格,怎么……” “完完全全、绝对的不可能,不可能。”乔特博士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说。 “真是疯了。”英国人口气敬畏。 两人一起弯腰探看那书,急切地翻阅扉页。他们彼此看了一眼,尊敬地点点头。然后注意力回到书本的第一页。 佩辛斯也在他们背后窥探,上面写着: 热情的朝圣客,又名维纳斯和阿多尼斯之间的爱情十四行诗 莎士比亚著 第二版,威廉·贾格印刷,1606年。 “我懂了。”佩辛斯缓缓说,“这不是1599年的贾格,那是第一版,而是1606年的贾格,或称为第二版。显然价值比较低……” “我亲爱的萨姆小姐……”乔特博士头也不回地厉声说,“你大错特错了。” 巡官沉睡一时的兴致开始复苏了。雷恩继续在地板上踱方步,陷入沉思之中。 没有人回答,佩辛斯红着脸退到了一边。 “佩辛斯!”老绅士忽然叫她。她感激地走过去,他长长的手臂挽着她的肩膀,“我亲爱的佩辛斯,你知道是什么使得这件事如此惊天动地吗?” “先生,我怎么也料想不到。” 雷恩温柔地捏一下她的肩膀:“威廉·贾格是个有心的艺术支持者。当莎士比亚、约翰逊、弗来契尔、马隆,还有其他人日进斗金的时代,他也躬逢其盛。出版商之间可能也是竞争激烈。威廉·贾格就去找名人,就像我们今天有些戏剧制作人和书籍出版商找人一样。所以他变成像海盗之类的人物。他印了《热情的朝圣客》,他在书里收集两首莎士比亚没有出版的十四行诗和三首出自已经出版的戏《空爱一场》,其余的都是蒙混垫底的。他胆大包天,把所有的诗都献给莎士比亚。我不怀疑它们很畅销。至于莎士比亚自己呢,身为剧作家,他对出版的事情冷淡得出奇。”雷恩叹了口气,“我告诉你这些,好让你对当时的背景有些了解。我相信那本书卖得很好,因为1599年第一次出版后,1606年他出了第二版,1612年出了第三版。现在使得整个情况这么惊人,是因为:1599年贾格版尚存的只有三本,1612年贾格版只有两本;可是刚才,以前整个藏书界以为1606年的贾格版,已经没有半本流传下来了!” “那么这本书是无价之宝了?” “无价之宝?”乔特博士茫然地回应。 “我是说……”老人的声音悦耳,“这是很奇特的案子。巡官,我一点儿都不怪你糊涂,你还没有弄清楚整个谜题的来龙去脉。亲爱的小佩辛斯,情况变得有些疯狂了。显然你们那位蓝帽人经历了极大的麻烦,冒了极大的危险,渗透到一个闭塞的团体,擅自闯进不列颠博物馆。然后趁着乔特博士忙着炫耀他的博物馆的光荣时,溜进萨森室,打破贾格柜子的玻璃……整个过程,这位奇特的窃贼冒着天大的危险,可能因为盗窃、破坏他人财产被捕下狱——到底为了什么呢?”雷恩的声音变得犀利起来,“为了行窃一本稀有宝贵的书,然后留下一本比原来更宝贵的书!” [book_title]第八章 善心的贼 “怎么这么热闹?”随着一个愉快的发问,年轻的高登·罗威从走廊徐徐走进萨森室。他朝佩辛斯笑笑,立刻走到她身边,好像铁片被磁铁吸引。 “啊,罗威。”馆长很快说,“正是我们要找的人。发生了最离奇的事情!” “我们好像魔术表演,不断吸引稀奇古怪的事。”罗威说着话,不忘对佩辛斯眨眨眼,“雷恩先生,真高兴见到你。天啊,这真是盛大的聚会!乔特博士,我看到你已经开始为赛得拉博士介绍我们家务事的小困难了。你好,巡官。博士,有什么麻烦呢?” 乔特博士一言不发地摇摇手上的蓝皮书。 罗威的笑容立刻消失:“不是……”他环顾四周,每个人的脸都很严肃。然后他从馆长手中拿过书,慢慢地翻开来,脸上泛起惊讶万分的表情。他又一次环顾四周,脸上一片迷惑。 “这不是……这是1606年的贾格啊!”他的声音很大,“我以为没有半本留下……” “显然是有。”老绅士淡淡地说,“高登,消息若传出去,街上会有人尖叫。” “我知道。”罗威张口结舌地说,“可是,老天爷,这是从哪里来的?不是你从伦敦带来的吧?赛得拉博士。” “不是。”英国人慢吞吞地说。 “你一定不会相信。”乔特博士无奈地耸耸肩,“我们星期一真的有小偷。罗威,有人把这书留在贾格的柜子里,拿走1599年的那一本。” “哦——”年轻人说,“我……”他把头往后一仰,哈哈大笑起来,“天啊,这太精彩了。”他喘着气,擦擦眼睛,“等丽迪雅听到这个消息吧!还有克拉伯……喔,这真是太过分了!”他拼命控制自己,“对不起,我觉得这实在太好笑了……善本书被偷,然后又得了一本更珍贵的,真是萨森太太的福气。疯了,简直是疯了!” “我想——”馆长紧张地摸摸胡子,“你最好请萨森太太立刻过来。罗威,毕竟……” “当然了。”年轻人温柔地抚摸1606年的贾格,然后把书还给乔特博士,轻捏佩辛斯的手臂,洋洋得意地离开了房间。 “真是浮躁的年轻人。”赛得拉博士批评说,“恐怕我无法和他一样轻轻浮。我们不能接受这,这样光凭表面就接受这东西的价值,乔特博士。这得要再更仔细检查,也许要确定它的真实性很困难。” 乔特博士的眼睛闪着猎人的眼光:“没错,没错。”他搓搓手,好像很满意被偷的书仍然在窃贼手里,只希望小偷不要还书,别来要求把留在柜子里独一无二的这本要回去。 “我建议我们立刻着手。赛得拉,我们得谨慎进行,可不要泄漏任何口风出去!我们可以找大都会博物馆的卡斯帕利,要他绝对保密。” 赛得拉脸色出奇地苍白,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被劫的柜子,好像被催眠似的。 他咕噜地说:“或者佛杰的康尼希教授。” 佩辛斯叹息说:“我们好像都认定1599年的贾格是被蓝帽人偷走,可是没有证据呀!为什么小偷不是巴士上的第二个陌生人,或十七个老师中的一个呢?” 巡官双手一抛,哼了一声,显然整件事对他来说都太离谱了。 “我不这么认为,佩辛斯。”雷恩喃喃说,“巴士上共有十九个人,显然都进了博物馆。十八人参观后回到巴士总站,第十八个就是你所称呼的第二个神秘的陌生人。换句话说,我们的朋友蓝帽人就从博物馆里消失了。唐纳修也消失了。这个关连太大,不可能是碰巧发生的。我想,极可能是那个蓝帽人偷走1599年的贾格,留下1606年的这一本在这里,唐纳修因为跟踪他而消失了。” “好,好。”馆长轻快地说,“我相信时间可以解释一切。现在,赛得拉博士,我要失陪一下。我叫人立刻搜查整个博物馆。” “为什么?”巡官痛苦地说。 “可能还有一丝机会,1599年的贾格没有被带出这栋建筑。” “随便你说。”萨姆没好气地说。 “博士,好想法。”赛得拉热烈地说,“我,我还是留在这儿吧!但是萨森太太来时……”显然赛得拉听说过萨森太太的人品,有些担心害怕。 “我一会儿就好。”乔特博士语气愉快,他把蓝皮书小心地放进柜子,快步离开房间。 英国人环绕着柜子,好像母鸟照顾它的鸟巢:“可惜。”他喃喃念着,“可惜,我真想看看那本1599年版。” 雷恩盯着他看,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他用青筋暴露的白手遮着眼睛。 佩辛斯说:“赛得拉博士,你听起来非常失望啊!” 他惊醒过来:“呃?对不起……是,是啊,很失望。” “为什么呢?你没见过1599版吗?我以为善本书在藏书家之间是平常的事。” “应该如此,”英国人阴沉地笑笑,“可是这本书不是如此。这本属于山缪·萨森,所以很难一睹为快。” “我想罗威先生和乔特先生的确说过,萨森先生是……是很鬼祟。” 赛得拉博士变得兴奋起来,单片眼镜颤抖地掉了下来,挂在胸前的细绳上。 “鬼祟!”他大叫出声,“这个人是爱书成狂。他老年花了多半的时间在英国的拍卖会上,几乎买走我们所有宝贵的东西……对不起!可是有些东西不是众所周知的,天知道他从哪里捡来的。这本1599年贾格的《热情的朝圣客》就是没人知晓的。一直到了不久之前,才知道这版本只有两本传世。然后萨森不知从哪里挖出第三本,可是他从来不准学者瞄一眼。他把书藏在图书馆里,好象秣草藏在谷仓。” “听起来真悲哀。”巡官不以为然地说。 “喔,是嘛!”英国人慢吞吞地说,“我向你保证的确悲哀。我真心期待要看看……维斯先生告诉我萨森捐书的项目……” “他提到1599年的贾格也包括在捐献里吗?”雷恩喃喃说。 “是啊!”赛得拉叹了口气,又弯腰去看柜子。他重新戴上单片眼镜,“真美,真美。我等不及……这是什么?”他薄薄的嘴唇因为兴奋而开张,他抓着柜子里第三本书,正在研究书前书后的空白页。 “又怎么了?”雷恩站起来,快步走到柜子边。 赛得拉博士长长叹了一口气:“好一会儿我以为我错了。萨森买下之前几年,我在伦敦研究过的这本《亨利四世》。上面的日期是1608年。这证明贾格故意把日子推前,他当时为文具商人汤玛斯·帕维尔印刷的;其实可能是在1619年印的。可是我记得书皮是比较深的猩红色,显然在萨森温柔的管理下,稍微褪了点色。” “原来如此。”老绅士说,“你吓了我一跳,博士。那么《约翰·旧堡爵士》呢?” 未来的馆长慈爱地抚摩柜子里第一本书,严肃地说:“这相当好。我上次在索斯比1913年的拍卖会上看见……当时的封面很漂亮,到现在颜色都没变,还是一样的金棕色!其实,我不是责怪萨森恶意偷窃,请你们了解……” 乔特博士很快回来:“恐怕我错了。”他精神奕奕地说,“没找到失窃的贾格。当然,我们会继续搜查。” 丽迪雅·萨森太太冲进房间,仿佛一头愤怒的母象令人无法阻挡。她的体态庞大,濡湿的绿眼睛发射野兽的怒光,叫这些学者、馆长和整个不快乐的赞助族群惊心动魄。她后面跟着的高登·罗威满脸笑容,还有一个干瘪的老头儿穿着灰扑扑的燕尾服侧身挨着她。这老头有种上古纸草的气质——皮肤宛如皮革,走路时骨头咯拉作响,还有兼具意大利乡绅、西班牙海盗、古玩商人苍白形象的五官。这位老绅士正是萨森图书馆严厉的图书管理员克拉伯。他无视其他人的存在,直冲贾格柜子前面,伸出五指抓住窃贼留下的奇怪礼物,非常精明贪婪地打量着。 “乔特博士!”萨森太太以非常刺耳的女高音尖声叫道,“这个小偷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在胡闹些什么?” “呃——萨森太太。”馆长不安地低声说,“是这样子的,非常不幸的。可是运气又非常叫人惊异……” “废话!罗威先生把另一本书的事都告诉我了。我告诉你,我一点儿都不感激。事实是我丈夫最最珍贵的赠品,竟然在你的鼻子底下被偷走。我要……” “在我们讨论令人气馁的细节之前……”乔特博士急忙说,“让我介绍佩辛斯·萨姆小姐,汉涅·赛得拉博士——他是我们将来的新馆长。哲瑞·雷恩先生……” “啊!”萨森太太把湿绿的眼睛转到老绅士身上,“雷恩先生,你好,雷恩先生!还有你说这是新馆长?”她一点儿也不好奇地看着英国人僵硬的样子,像大肥猪似地嗅了嗅鼻子。 “这是萨姆巡官……” “警察局的?巡官,我要你立刻找到小偷!” “当然啦!”巡官说,“你要我怎么办?从我背心口袋里把他拉出来吗?” 她气呼呼的,脸色变得像烂樱桃:“什么,我从来没有……” 克拉伯叹息着把蓝皮书放下,拍拍她的手臂,微笑着低声说:“你的血压,亲爱的萨森太太。”然后他伸直弯曲的老身体,眼光锐利地环顾周围的人,“真奇怪,这个小偷真奇怪。”他的语气里有些挑衅的气味,引得乔特博士骄傲地抬头挺胸,“我觉得——”克拉伯忽然住嘴,惹来一阵惊讶。 他骨碌碌的小眼睛看得赛得拉博士的脸都燃烧起来,然后移到别处,再跳回来时好像触电了似的:“这人是谁?”他尖声问,颤抖地用拇指指着英国人。 “失礼了。”赛得拉博士冷冷地说。 “赛得拉博士,我们的新馆长。”年轻的罗威插嘴,“得了,克拉伯,别粗鲁!博士,这是克拉伯先生,萨森图书馆的管理员。” “赛得拉?嘿!”克拉伯咕哝地说,“赛得拉,嘿?好,好。”他竖起瘦削的脑袋瓜子,有些不怀好意地笑着看英国人。赛得拉博士也回看他,有些受辱又不明就里的感觉,然后耸耸肩。 “萨森太太,可不可以听我解释?”他装出一副迷人的笑容,往前踏了一步,“这是最……”他们走到一边去,赛得拉博士低声快语地说。萨森太太的表情,好像事前已经替犯人定罪的法官,漠不关心又充满敌意。 哲瑞·雷恩静静地走回房间角落的椅子坐下。他闭上眼睛,伸展修长的腿。佩辛斯叹息,回头看看高登·罗威,罗威把她拉到一旁,精力充沛地在她耳边叽叽咕咕。 克拉伯和乔特博士为1606年版贾格安静的书展开生冷但诚恳的讨论。萨姆巡官像迷失的鬼魂在特别的炼狱里游走般无聊地呻吟。他偶尔听到藏书家的只言片语。 “空白页上印的字……” “哈力威……菲利普斯说……” “包括剽窃的十四行诗……” “可是……是四开本还是八开本?” “那包里安版本……” “……确实显示贾格从海伍的《英伦颂》偷了两首非莎士比亚的诗,放在1612的……” “形式完全依照……” “1608年之前,贾格只是个出版商。一直等他买下詹姆斯·罗勃在巴比根的印刷所。” “那样应该是1606……” 巡官又唉声叹气,把自己投入燃烧的无名火,在房间里打转。 乔特博士和怪异的克拉伯抬起头,暂时休兵。 “各位女士、先生。”馆长提高嗓门,摸摸胡子,“我和克拉伯先生一致同意,这本1606年的贾格是真的!” “听听这话。”巡官忧郁地说。 “你确定?”赛得拉博士从萨森太太那儿转头问。 “我不管!”萨森太太尖叫,“我还是认为,用这种非比寻常的方式回报萨森先生的慷慨……” “早就告诉过你们,她是个讨人厌的女人。”年轻的罗威口音字字清楚。 “闭嘴!你这冲动的小白痴!”佩辛斯很凶地低声说,“蛇头女怪会听到你的话!” 年轻人笑笑:“让她听吧!她是头霸道的老鲸鱼。” “我真的不认为那是赝本。”哲瑞·雷恩从角落里静静地发话。 长着蒜头鼻的门房踱入房间,穿梭到乔特博士身边。 “这是什么?柏棋。”馆长漠不关心地说,“我想那可以等……” “我无所谓。”柏棋面无表情地说,掉头就要离开。 “等一下。”哲瑞·雷恩说。他已经站起来,用心地盯着柏棋手里的包,他清晰的五官泛起一片智慧的光芒,“乔特博士,如果我是你,我就察看一下那个包。既然这桩事情已经那么疯狂,什么事情也都可能发生……”他们都不解地看着他的脸和门房的手。 “你认为……”乔特博士舔舔都是胡须的嘴唇,“很好,柏棋,东西交给我们。” 赛得拉博士和克拉伯两人像忠实的警卫,机警地站在馆长的两侧。 这是一个包装平整的包,用普通的牛皮纸包着,绑着一条便宜的红绳子。包装纸上粘着一张标签,上面写着乔特博士的姓名和博物馆的地址,字是用蓝色墨水写的,小小的正楷字体很清楚。 “柏棋,这是谁送来的?”乔特博士慢吞吞地问。 “一个年轻傲慢的信差。”柏棋脾气不太好。 “喔。”乔特博士开始拆绳子。 “我来,你这笨蛋!”巡官忽然怒吼,冲过来,匆匆抓过包,可是非常谨慎,“这里发生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事……可能是炸弹!” 所有的人脸色发青,萨森太太尖叫失声,胸脯起伏宛如海涛汹涌。雷恩感伤地看着萨姆。 巡官把他的大耳朵靠在牛皮纸上,注意倾听。然后他把包翻过来,听另一面。还不满意,他轻轻地把包摇了一摇,真的很轻地摇。 “好,我想没关系了。”他咕哝着,把包裹塞回馆长受惊的手里,“最好由你打开它。” 乔特博士仍在发抖。 “博士,我相信一定没事了。”老绅士安慰地笑着说。 然后,馆长的手指还是老大不情愿地拆开红绳,慢慢地,非常慢地打开牛皮纸。萨森太太溜到门边,罗威用力把佩辛斯拉到他的背后。 纸打开了。 什么事也没有。 可是如果包裹里装了炸弹,如果炸弹忽然在他手里爆炸,乔特博士也不可能表现出更难意料的惊讶之色。他的眼睛看见露出的东西,下巴往下一沉,手指胡乱碰触,寻找某件事物。 “啊——老天爷!”他哽咽地叫出来,“这是星期一被偷走的1599年的贾格啊!” [book_title]第九章 学者的故事 大家都屏息无语一刻钟,彼此面面相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奇怪的小偷竟然把战利品送了回来! “想想整件事情发展到目前疯狂的地步……”哲瑞·雷恩站起身走过来,“我曾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他那似雕凿过的脸写满好奇的神色,“我们面对的是一位智慧又幽默的对手。奇怪,真奇怪!乔特博士,你确定这就是被偷走的那本?” “毫无疑问。”馆长回答,仍然不敢相信,“这是萨森的贾格。各位,请你们过目检查一下。” 他把蓝皮书就着包装纸,放在贾格的柜子上。克拉伯敏捷专心地检查。 佩辛斯紧靠着年轻的罗威,忽然看见赛得拉博士看着克拉伯的表情,差点惊讶得大叫。这个人一直戴着礼貌的面具,现在面具掉了。他的表情反映出一种奇怪的愤怒,几乎失望的愤怒;他的脸非常野蛮,野蛮的神色因为右眼冰冷直瞪的眼镜而显得更加明显。一瞬间,面具又套回去,他又小心翼翼地表示兴趣。佩辛斯侧过头,看着高登·罗威的眼睛,他也看到那个不可思议的表情,从此两人目不转睛地监看赛得拉博士。 “这是萨森的贾格。”克拉伯简洁地说。 “天啊,我真是笨蛋!”萨姆巡官忽然大叫,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他不由分说地就冲出萨森室,在走廊上急急离去。 “萨姆小姐,你父亲——”赛得拉博士冷笑着说,“好像是非常急躁的绅士。” 佩辛斯反驳说:“赛得拉博士,我父亲有时候是个非常敏锐的绅士。他想的是实际的事情。我相信他是去追赶信差了,我们却没有人想到去做这件事。” 萨森太太瞪大眼睛看着佩辛斯,好像这辈子第一次看见年轻女子生气。年轻的罗威扑哧一笑。 “没错,佩辛斯。”哲瑞·雷恩先生温和地说,“我们并不怀疑萨姆巡官的敏锐,可我敢说,这次他是白费力气了。各位,重要的是,你们的1599年的贾格没有原样归还。请查看书的背后。” 他锐利的眼睛已经注意到有些不对劲。乔特博士把书从包装纸上拿起翻过来。他们立刻看见怎么回事。刀子曾插入背面下方的边缘,牛皮和支撑整本书面的薄纸板被割开,下方边缘的书皮都这样被割开。开口处突出一张新纸的边缘。 乔特博士小心地把新纸抽出,是一张百元新钞。钞票上面用一支小针别着一小张包书用的牛皮纸。相同的蓝墨水,相同的正楷字体写着几个字: 弥补修缮成本之用 纸上没有签名。 “可恶的家伙!”萨森太太怒声说,“破坏我的书,还……” 萨姆巡官跑回来,胡乱地擦眉毛,气冲冲地说:“太迟了,信差已经走远了……这是什么?”他察看留在书背上的租金,惊讶地读着字条。然后他摇摇头,好像说,“这太过分了!”他把注意力转移到包装纸和绳子上,“便宜的牛皮纸,普通的红绳子。没有线索。哈,该死!我快被这桩事搞烦了。” 克拉伯玩弄着百元大钞,咯咯地笑:“乔特,这可是个好贼。偷了书,还回开销,又丢给你一个无价之宝!”然后他打住调皮话,满脸思绪。 “打电话给报社。”巡官疲倦地说,“告诉他们这件事,这会给小偷回来的借口。” “爸爸,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佩蒂。不管坏蛋多么发痴,还是坏蛋。他留下这个烂1606,或随便你们怎么称呼的这玩意,不是吗?他会回来要的。” 雷恩微笑说:“我看不会的,巡官。他没那么狡猾的。尤其是他已经找到……” 原来对1599年的贾格作品失而复得而显然很满意的萨森太太,此时发出惊慌的尖叫,好像警告渡轮的汽笛声。 “克拉伯!这真的很奇怪,我刚刚才想到。你知道吗?雷恩先生,我们不久前才有过相同的经验。” “怎么回事?萨森太太。”老绅士突然发问,“什么样的经验?” 她的三层下巴兴奋得动荡起来:“有人从我的图书馆偷走一本书,雷恩先生,然后又送回来!” 克拉伯丢给她一个奇怪的眼色:“我也记得。”他的口气严峻,无端地斜眼看着赛得拉博士,“非常奇怪。” “克拉伯!”罗威也大声说,“天啊,我们真是白痴啊!当然了,一定是同一个人。” 哲瑞·雷恩先生抓住萨森图书馆的管理员,他痛得往后退:“好,告诉我怎么回事,立刻说!这可能是天大重要的事。” 克拉伯顽皮地看看四周:“一兴奋我就忘了……大约六个星期前的一个晚上,我在图书馆里工作到很晚;当然是在萨森太太的萨森图书馆。当时因为馆里有些书捐给了不列颠,我重新在整理目录。我听到某个房间传来奇怪的声音,我就去察看。很惊讶地看见一个人正在乱翻一个书架。” 巡官说:“现在我们开始有些头绪了。他长得什么样子?” 克拉伯摊开皮包骨的手,好像在取暖:“谁知道?天很黑,他又戴着面具,裹着一件大衣。我不过才看他一眼。他听到我来,冲出落地窗就逃跑了。” “当时真可怕。”萨森太太不悦地说,“我才不会忘记我们当时多么沮丧。”然后她又扑哧一笑,“克拉伯先生像无头公鸡一样乱跳。” “哼!”克拉伯先生反唇相讥,“我记得萨森太太穿着一身大红睡袍……” 两人怒目相视。佩辛斯脑中想象那具如山的女性肉体少了束胸,松松垮垮地乱荡摇摆,不得不勇敢地咬咬嘴唇。 “反正,我大声叫喊,这位年轻人罗威先生也跑了来,穿着他的……他,他……他的BVD.” “才不是。”罗威赶忙辩白,“克拉伯!” “跟平常一样,罗威先生还是扮演光芒四射的武士,奋勇追赶小偷,可是这个小偷却溜得很利落。” “我穿的是亚麻睡衣。”罗威先生庄严地说,“何况我追赶那家伙时,也没看见他。” 哲瑞·雷恩缓缓地问:“你说他偷了一本书?” 克拉伯狡猾地眨了一下眼:“你们不会相信的。” “怎么了?” “他偷了一本1599年的贾格!” 赛得拉博士的眼睛盯着克拉伯。乔特博士一脸迷惑。 巡官绝望地轻呼。 “皇天在上!”他叫道,“那本书到底有几本?” “你是说……”雷恩皱起眉头,“小偷偷走的是1599年的贾格,在交给不列颠之前……然后又还给你们?克拉伯先生,这全无道理嘛。” “不是。”克拉伯一笑,牙齿全无,“他偷走的是1599年的贾格的赝品。” “赝品?”赛得拉博士吐出一句,“我不知道……” “那是萨森先生二十年前捡回来的小玩意儿。”图书馆员的笑容依旧不怀好意,“是个巧妙的赝品,我们留下来作为玩物。小偷从书架偷走的就是那本。” “奇怪。”哲瑞·雷恩喃喃低语,“这是到目前为止最奇怪的事。我怎么也弄不懂,你的图书馆当时仍然有这本真正的版本吗?克拉伯先生。你刚才说当时书还没有交给博物馆,对吗?” “对,雷恩先生,真正的贾格仍然在我们的手上。可是锁在家里的保险库里。”克拉伯又咯咯地笑,“就这样,和其他最稀有的善本书一起。赝品其实毫无价值,只是收藏家的玩物,我们不在意。后来,就如我所说的,两天后赝品就被寄回来了,没有解释。” “啊!”雷恩叫道,“赝品也被割开吗?像这本真品一样?” “没有,毫发无伤。” “什么样的包装纸和绳子?”巡官问。 “和这些差不多。” 雷恩一脸沉思地看看贾格的柜子。然后他拿起刚才信差送回来的1599年版贾格,非常仔细地检查被割开的书皮。至少封底内部的一半——最末页和内纸板的上页——稍微从封底弯曲翘起。 “这里很奇怪。”老绅士边想边说,然后掀开小偷割开的封页,他轻轻地掀开到底。下面有一个长方形的凹槽,显然有人在封页下挖凿另一层纸板的厚度。这个浅浅的凹槽最多不过三英寸宽五英寸长。 “他连那也割吗?”乔特博士不敢相信地问。 “我想没有。亲爱的佩辛斯,你的眼睛比较厉害。你说这奇怪的长方形,是不是从纸板挖出来的?” 佩辛斯乖乖地走上前去。过了一会儿说:“很久很久以前割的,割除的边缘因为时间久远有些发亮。依我看非常古老。” “我想那回答了你的问题,乔特博士。”雷恩微笑说,“孩子,你说为什么要挖这个长方形呢?” 佩辛斯朝他一笑。“显然是用来藏东西的。” “藏东西!”馆长叫出来,“太荒谬了。” “博士,博士。”老演员伤心地喃喃说,“你们这些蛀书虫,为什么要嘲笑逻辑的正确性呢?萨姆小姐没有说错。这东西非常薄、非常轻——薄,因为凹槽非常浅;轻,因为太重会被几世纪以来的专家发现——这个东西一直藏在威廉·贾格先生所制造海盗版的书后面。姑且说这是一张纸吧?” [book_title]第十章 莎士比亚登场 不列颠博物馆内没有其他可做的事情了。巡官尤其是不耐烦到了极点,恨不得赶快离开,于是大家道别离去。 高登·罗威和他们走到大门口。他手指关节轻敲莎士比亚的铜胡子:“老家伙真的在笑哩!这也难怪,佩蒂,几世纪以来,终于有件具有人性的事情发生在一家博物馆里。” 佩辛斯凶巴巴地说:“捉弄人的事!先生,放开我的手!我有个嫉妒心非常重的父亲,他的头后面长着眼睛。再见,高登。” “啊,好极了。”年轻人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我再想想看。”佩辛斯一本正经地说完,转身跟随巡官和雷恩。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佩蒂,让我现在就和你见面吧!” “现在?” “我到你父亲的办公室去见你。你要去那里,不是吗?” “是……是啊!” “我可以跟去吗?” “天啊,你真是个不死心的年轻人!”佩辛斯说着,脸又红了第十二次,这时她真是恨死自己了,“好吧——如果爸爸让你去的话。” “喔,他会让我去的。”罗威愉快地说,砰地一声把后面的门关上。他挽着佩辛斯的手,和她轻快地走到对面的人行道和其他人会合。雷恩的红发司机德罗米欧微笑着站在街边光鲜的黑色林肯大轿车旁。 “巡官。”年轻人焦急地开口,“你介意我跟着去吗?好极了,你不介意。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来。” 萨姆冷峻地看着他:“你——” 哲瑞·雷恩先生轻笑了一声:“好了,巡官,我想这是个绝佳的好主意。我看你们就让我送你们到下城吧!我的车子就在这里,我也想休息一下,不能一直想身旁这些烦恼的事。这情形已经到了需要开战略会议的时候,高登又是个聪明的年轻人。巡官,我们应该讨论看看,还是你太忙了,懒得理我们呢?” 罗威说:“这可是个朋友。” 巡官闷闷不乐地说:“看近来生意的情况,我可以休一个月的假,我那个笨秘书也不会知道我人不见了。”他狠狠地看了一眼年轻人,然后看看佩辛斯。佩辛斯假装若无其事地哼着紧张的小调,“好吧!小子。佩蒂,上车,这趟可是免费的。” 在萨姆的办公室,老演员叹口气坐进老旧的皮沙发椅里。佩辛斯乖乖地坐下,罗威眼睛发亮地挤靠在她身边,说:“巡官,显然你牢记着第一百二十二首诗篇的忠告:”你的城垣内有平安‘。这儿真好。“ “是啊,但不是‘堡垒中有富贵’。”佩辛斯笑着说,把时髦的小帽子丢到房间对面的保险箱上,“如果生意继续坏下去,恐怕我得去找一份工作了。” 罗威热烈地说:“女人永远都不该工作!” “佩蒂,闭嘴!”巡官火大了。 “如果我可以帮任何的忙……”老绅士开口说。 “你真好,可是我们真的不需要。佩蒂,等我打你屁股。好了,雷恩,你有什么想法?” 一伙人都看着他,等他说话。雷恩交叉起一双老腿:“巡官,有时候我的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