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善终旅店 [book_author]梅特林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7386 [book_dec]《善终旅店》原名《比利时短篇小说集》,为比利时近代短篇小说精选集,由我国现代文坛著名诗人戴望舒先生精心选译。本书主要选译比利时的著名作家具有代表性的短篇小说,其中包括用佛兰芒语写作的皮思、德林克、都散、倍凯尔曼、曷佛尔、蒂麦尔芒、克尼思等人,以及用法文写作的特各司德、梅特林克、维尔哈仑、德穆尔特、克安司、勒穆尼、海伦思等人的作品共20篇。每篇作品都堪称经典,抑或浓挚动人,抑或苍老简括,在平淡朴素中烘托出使人流连忘返的故事。 [book_img]Z_9548.jpg [book_title]译者序 在比利时,主要语言有两种:北部弗兰特尔(Frandre)是讲与荷兰文很接近的弗兰特尔文,南部华隆尼(Wallonie)则讲法文。 一千八百三十一年比利时独立以前,在文学上,比利时也没有独立的地位。在强邻侵占之下,国事纷乱之中,文学之不振乃是一件必然之事。就是偶然有几个杰出的人才,因为比国没有一种特别的文字的关系,也不被人视为比利时作家,如福华沙(Froissart)、高米纳(Commines)、约翰·勒麦尔(John Lemaire)等只被列入法兰西文学史中,便是一个显然的例子。 比利时文学之取得独立的地位,它开始兴起它的文学运动,它渐渐地引起世界文坛的注意,只是一件很近的事。这只有短短的四五十年的历史。然而,在这个短短的时期中,比利时却产生了不少杰出的人才:西里艾·皮思、费里克思·谛麦尔芒、魏尔哈仑、梅特林克、勒穆尼等,都已经不是一国的作家,而是世界的作家了。 本集中所选译的,都是近六十年来最有名的作家的作品。其中有用弗兰特尔文写作的作家:皮思、德林克、都散诸人。也有用法文写作的作家们,其中包含浪漫派的特各司德,象征派的梅特林克及魏尔哈仑,写实派的德穆尔特,克安司,民众派的勒穆尼,近代派的海伦思等等。 但是,把比利时作家们这样地划分为两类,却并不是说比利时文学有着一个不统一的现象。它虽则是用两种不同的文字来表现,但在精神上,气质上,却依然还是整个的,有着和别国文学不同的独特性。 一九三四年八月 [book_title]孤独者 西里艾尔·皮思 西里艾尔·皮思(Cyriel Buysse)于一八五六年九月二十日生于东部弗朗特尔之奈佛莱(Nevele),是女诗人和女小说家罗莎丽·洛佛琳(Rosalie Loveling)及维吉妮·洛佛琳(Virginie Loveling)的内侄,曾和维吉妮·洛佛琳合著长篇小说《生活的教训》(Levensleer,一九一二),他是《今日与明日》(Van Nu en Straks)杂志的创办人之一,又是Groot Nederland的编者。 所著长篇及短篇小说约有四十种,最著名者为《穷人们》(Van arme menschen,一九〇二)、《小驴马》(Het Ezelken,一九一〇)、《如此如此》(Zooals het was,一九二一)、《叔母们》(Tantes)等。这篇《孤独者》,即从他的短篇集《穷人们》中译出。 濮佛尔的小屋子是孤立在莽原之中……涂着赭黄色的粉的,凸凹龟裂的四面小小的破墙;一个半坍的,在西边遮着一片幽暗的常春藤的灰色破屋顶;有青色的小扉板倒悬着的两扇小玻璃窗;一扇为青苔所蚀的苍青色的低低的门;便是我们在那凄凉而寂静的旷野中所见到的这所小屋子……在那无穷的穹窿之下,这所耸立在那起伏于天涯的树林的辽远而幽暗的曲线上的小屋子,便格外显得渺小了。它在那儿耸立着,在一种异常忧郁的孤独之中,在那刮着平原的秋天的寒冷而灰色的大风之下。 那认识他或只听别人讲起过他的几个人称他为“濮佛尔”,没有一个人记得他的真姓名。他过着一种完全的隐遁生活,离开有人烟之处有十二哩a,离最近的村子有十六哩。人们所知道的,只是他和他的父母一同住到那个地方去;那已经是很长远的事了,那时树林一直延伸到他的孤独的茅舍边。他的父亲是做一个有钱人的猎地看守人而住到那里去的。可是那有钱人因为穷了,便把一大部分的树林砍伐了变卖。只有那个不值钱的小屋子,却还留在那里。濮佛尔的父母在那小屋中一直住到死,在父母死后,他还一个人住在那儿,因为他已习惯于这一类的生活,他并没有其他欲望,他已不复能想象另一种生活了。 他有几只给他生蛋的母鸡,一头他所渐渐饲肥的小猪,一条他用来牵手车的狗,一只给他捕鼠的猫。他也有一只关在小笼中在晨曦之中快乐地唱歌的金丝雀,和一只猫头鹰——这是一位阴郁的怪客人,它整天一动也不动地躲在一个阴暗的巢里,只在黄昏的时候出来,张大了它的又大又圆的猫眼睛,满脸含怒地飞到小玻璃窗边去,等濮佛尔把它的食料放到它的爪间去,有田蛙、瓦雀、耗子。 此外,他周围便一个生物也没有了。在他亲自开垦的荒地的一角上,他种了马铃薯、麦子、蔬菜;他到很远的树林中去打柴生火。铺着干草和枯叶的四块粗板便算是他的床。他的衣衫是泥土色的。 他的身材不大也不小,微微有点佝偻,手臂异常地长。他的胡须和头发是又硬又黑,他的颧骨凸出的瘦瘦的颊儿,呈着一种鲜明的酡红色,而在他的鲜灰色的眼睛中,有着一种狰狞和不安的表情。 永远没有——或几乎永远没有一个人走到他住所的附近去;如果不意有一个到来的时候,濮佛尔便胆小地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好像怕中了别人的咒语似的。这样,他竟可以说失去了说话的习惯了,他只用几个单字唤他的牲口的名字。他的狗名叫杜克,他的猫头鹰名叫库白,他的猫名叫咪,他的金丝雀名叫芬琪。在他的心灵中,思想是稀少而模糊的,永远限制在他的孤独生活的狭窄的范围中。他想着他的母鸡,他的猪,他的马铃薯,他的麦子,他的工作,他的狗,他的猫,他的猫头鹰。在夏天的平静的晚间,他毫无思想地蹲在他门前的沙土上,眼光漠然不动地望着远处,抽着他的烟斗。在冬天,他呆看着炉火,陷入于一种完全的无思无想的状态中。他有时长久地望着那缩成一团打着鼾的猫,有时在从小窗穿进来的苍茫的夕照中坐到那猫头鹰旁边去,看它吞食着田蛙和小鸟儿。 他没有钱,他甚至连钱的颜色也没有看见过,可是每当他的猪肥胖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或是他的鸡太多了的时候(这是每隔四五个月会有一次的事),他便把它们带到一个很远的村子里去,去换各种食物。他很怕这种跋涉,因为他一到的时候,那平时很平静的村子顿时热闹起来了。 顽童们远远地看见他带着那牵着装满了东西的小车的狗到来的时候,便立刻大嚷着:“濮佛尔来了,濮佛尔来了!”于是他们便喧嚷着成群结队地跟在他后面,有的人学着他的犬吠,有的人学着他的猪叫,有的人学着他的鸡鸣。那时濮佛尔又害羞又害怕,红着脸儿,加紧了步子,眼睛斜望着别人;他跑得那么快,以致他手车的轮子碰到了他的狗的尾巴,而使它哀鸣起来。他尽可能快地穿过一排追逐着他的顽童,和一排站在门口嘲笑他的乡民,赶紧跑到猪肉杂货铺去躲避。 在那里,他躲过了残酷的嘲弄。人们称他的猪,和他论猪价,接着他便用他的猪价换了各种货物:第一是一只他可以重新饲养大来的小猪,其次是猪油和香料,内衣,或其他的东西如牛油、面粉、咖啡、烟草,一切他长期的孤独中所需要的东西。此外,杂货铺的老板和老板娘还请他喝一大杯咖啡,吃白面包饼和干酪,然后送他到门口,祝他平安(话语之间却不免也混着一点冷嘲)。接着,喜剧便又开始了:濮佛尔刚托起了他的手车的扶柄,开口赶他的狗的时候,站在路对面的那些游手好闲的人们便哄然笑起来了。有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在车轮下放了一块砖头,因此他怎样拉也不能把车拉动。他愚蠢地微笑着,摇着他的头,好像这每次都是一般无二的恶作剧,还很使他惊讶似的。接着他放下了扶柄,费劲儿搬开了砖石,然后动身上路,不久又像初到时似的跑起来,身后跟着一大群的顽童,一直到离村子很远的地方才没人跟他。 他在这样一种完全的孤独中度过了许多年单调的生活,一直到一个奇特而混乱的日子,那一向离他很远的人类生活,似乎亲自走近到他身边去。 有一天早晨,许多人在他的寒伧的茅屋附近显身出来。那是一些很忙的人,在荒地上跑来跑去,手中拿着长铁链和红漆的杆子。他们把那些杆子东也插一根,西也插一根,接着他们又很小心地远远望着那些杆子。 那惊慌失措的濮佛尔躲在他的小玻璃窗后面。他一点不懂得那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他不久看见一个穿着城里衣裳的人,后面跟着一个工人,向他的小屋子走过来。立刻,有人敲他的门。 “有人吗?”别人在外面叫。 濮佛尔先是装作不听见,不愿意去开门。 可是外面打门打得愈急了,他只得走出去。 “朋友,”那位先生很客气地说,“你可以给我们设法弄几根细木棒吗?我们现在正在测量那要从这里经过的新铁路。” “啊,可以,先生。”濮佛尔用那他自己也听不清楚的低低的嗄音回答。他到他的小屋后面去找了几根细木棒来交给那工人。 “谢谢你,”那陌生人微笑着说,“你可要抽一根雪茄烟?” “你太客气了。”濮佛尔用那同样的嗄声回答。 那陌生人拿了几枝雪茄烟给他,接着用一种胜利的声音对濮佛尔说,好像他的话会使濮佛尔很快活似的: “以后这里不会这样荒凉了,我对你说!” 那眼睛苍白,畏人而充满了不安的濮佛尔没有回答。 “我们在此地筑路。”那陌生人补说着,作为上面一句话的解释,同时向那个奇特的人斜看了一眼。 可是濮佛尔还是一句话也不说。于是,说了一声“再见,我们晚上把你的木棒拿来还你”,那陌生人便带着他的工人走了。 一条铁路!濮佛尔想着,他害怕起来。这条铁路在尚没有存在以前就深深地使他不安了。 他多么愿望那条铁路不通过来!过着隐遁生活的他,很怕那些老是嘲笑他的人们来临。然而,在他的心中却起了一种好奇的情感,这好奇的情感不久又渐渐地变成了一种热烈的愿望。他先逃到树林中,可是他的恐惧渐渐地减小下去,竟至不久去看那些人们工作,甚至和那些实在对他无害的陌生人们说起话来。 “呃,濮佛尔,”他们开着玩笑说,“路一筑成之后,这里可要变成很有味儿的了,可不是吗!那时你便会老看见那些漂亮的火车开过,车里坐着国王们,王子们,公主们。” “那么附近会有一个车站吗?”濮佛尔问。 “不,这条路只是用来缩短特别快车的路程的。可是,”他们开玩笑说,“只要你用你的手帕打一个号,火车便随时会停下来。” “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火车。”濮佛尔回答。 于是他便沉思般地回到辽远的树林那边去。 他不久看见火车来到了:那是一些小小的机关车,叫起来声音很尖锐,曳着一长列的没顶货车。人们从那里卸下一大堆一大堆的沙土,枕木和钢轨。他并不害怕;只是他一点也不懂,又十分敬佩。最使他惊异的是那些沉重的车子那么听话地沿着那两条铁轨走,而永远不翻倒。 “怎样会有这样的事!”濮佛尔想。于是他常常去看,心想那车子随时会闹出一件意外事来。 没有意外事闹出来。成着直线,穿过了荒地和树林,那条路线不久便从这一端地平线通到那一端地平线,最后竟可以通行华丽的大火车了。 行落成典礼的时候,濮佛尔也在场。 他是在铁路的路堤下面,和几个筑铁路的工人在一起。在那铁路迤逦而去的天涯,有一件像是一头喘息着的黑色小牲口似的东西在动着,又似乎异常匆忙地赶来;接着,它好像被怒气所涨大了似的一点点地大了起来,飞快地跑上前来。它不久变成了一个怪物,把火吐在地上,把烟喷到空中,像一个骚响的大水柱似的经过,带着一片蒸气和铁的震耳欲聋的声音,简直像是一个大炸弹。 濮佛尔喊了一声,腿也软下去了。他张开了他的臂膊,好像受了致命伤似的,晕倒在地上。 那些做着手势,向那经过的火车高声欢呼着的铁路工人们,嘲笑着那不幸的濮佛尔。 “什么都没有碰碎吗?你还活着吗?” 那害羞的濮佛尔一声也不响地站了起来,蹒跚地向他的小屋子走过去。 那些几个月以来在那个地方工作和生活的人们,现在都已经走了。濮佛尔又恢复了他完全的孤独,只有每天四次,早晨两次和下午两次,受着那从两面开来的国际大列车骚扰。而那不久已克制住自己的最初的恐惧的濮佛尔,常常去看它们有规则地经过。在那大怪物要出现的时候,他既不能留在荒地中,又不能留在他的茅屋中。他走到路堤上去,望着天涯,俯卧在地上,耳朵贴着铁轨。于是他便听到铁轨歌唱着。它们为他而唱着神奇的歌。它们唱着一个濮佛尔所没有到过,也永远不会插足的荒诞的世界,一个广大无穷的世界。它们永远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唱着它们的温柔而哀怨的歌;可是当火车走近来的时候,它们的歌便变成生硬而格外有力了,好像它们突然被从它们永恒的梦的温柔中赶了出来一样。它们不久便战栗起来,发出了苦痛、暴怒和复仇的尖锐的呼声。火车已在那边了。黑斑点也在天涯现出来了。那是永远像第一次一样的:一头喘息着的小小的黑色牲口,像被自己的怒气所鼓胀起似的,动着而渐渐地大起来,大到像一个巨大的怪物,像雷霆一样地滚着,用它尖锐的声音撕裂了空间,接着便隐没在一种铁器和蒸气的地狱一般的声响中。 濮佛尔退了十几步,呆望着那种光景,好像在一片闪电中似的。他瞥见了火车上的生活:人们把煤填到那怪物的大嘴中,张望着天涯的机车手和在那长长的华丽的列车中的人类的侧影、手势和姿态。抽着烟的先生们,横在红色坐垫上的身体,坐在玻璃窗前的先生们和太太们,在吃饭的夫妇们。在这群人中,男的是又红又胖,女的是又纤细又窈窕,穿着鲜艳的衫子,戴着深色的帽子,弯着身体,微笑着。 那些铁轨所歌唱的伟大生活,他所完全不知道的神奇生活,便是在那里。他只瞥见了这生活转瞬即逝的侧影,他永远不能近看他们。哦,他是多么希望仔细看他们,他是多么希望这华丽的火车停下来(就只是一次也好),去见识见识那神奇而陌生的生活中的一点东西,这个任何世界的秘密也不知道的人,这个一生在孤独中过去的人,这个从来没有见过一位美丽妇人的人,这个永远没有见过一个大城市的人,这个永远没有尝过佳肴名菜的人,他是多么希望这些啊! 他因而感到了一种怀乡病之类的心情,一种缠人的病态的欲望。他每天早晨,每天下午都在那儿,眼睛里充满了羡望,像是一个乞丐。火车中的办事人员不久认识了他,看见他老是站在同一个地方——在茅屋的附近,便真的把他当作一个乞丐了。有时人们竟从餐车里丢出一点东西给他—— 一块面包,一瓶啤酒,或是一些残肴。他老是站在那里,在白昼或黑夜,带着他什么人也不知道的那么奇异的愿望。他对于那些华丽的列车,对于那第一次向他显露出来的陌生而伟大的生活的,旷野的、急流的、怀乡病一般的愿望。 十一月的一个下午,他照常在路堤上等待着,脸儿向着那辽远的光线闪烁着,向着那火车要从开过来的南方。夜是凉爽而清朗,满天都是星辰。在天涯边,一弯细细的新月把它微微有点幻梦似的光倾泻在树林暗黑的梢头。一种平静的和谐氛围气摇荡着夜。朦胧的天空和树林幽暗的线条混在一起,不能互相分辨出来,在远处,铁路的闪光和星光交辉着。 濮佛尔蹲在地上,把他的耳朵贴着铁轨。它们正歌唱着微微有点忧郁的歌。他好像觉得这平静的和谐,是不复会被打破,而那无疑已误点的火车,是不复会再来了。 而那在平时没有时间观念的濮佛尔,心里想着:今天它那么迟还没有来!于是他感到了一种悲哀和一种苦恼,好像预感到一场灾祸一样。可是在天涯的尽头似乎有一道光在瞬动,而那突然唱得更尖锐的铁轨,又似乎在他的耳边呼着:“是的,是的,我到了,我到了……” 那便是火车。在黑暗之中,濮佛尔辨不清楚那个喘息着的黑色小牲口,可是,看见了那突然扩大起来的,好像受了一片飓风的吹打而摇荡着的光,他似乎觉得那火车跑得异乎寻常地快。在车轮的骚音之下,铁轨吼着,土地震动着。那光线变成了一把炯明的火炬,一片猛烈的炭火,四面喷射着火焰和蒸气的舌头。接着,突然发生了一种在地震中的恶梦幻象:一大堆红色和黑色的东西带着一种骇人的霹雳声倒了下来,一片钢和铁。打碎的声音,木头飞裂的声音,玻璃碎成片的声音,而在这巨大的声音之间,还夹着人类声音绝望的呼声…… 濮佛尔大喊着,像一个梦行人一般地逃到荒地那面去。接着他又像一个梦行人一般地走回来,把拳头放在鬓边,眼睛凸出着,在那机关车的震耳欲聋的汽笛声中呼喊着,啼哭着,呜咽着。那机关车躺在那里,陷在泥土中,上面压着破碎的列车,像一头快死的大牲口似的喘着气,吼着。他倒了下去,他站起来,可是接着又跌倒了,浴身在一种温暖而发黏的流质中,被尖锐的破片所刺伤。他在烟和火焰中窒息着,在奔逃的人们的呼声中呼喊着,在受伤的人们和垂死的人们的残喘中呼喊着,在机关车继续不断的怕人的汽笛声中呼喊着。 于是他飞也似的奔跑着逃到他的茅屋那里去。 “现在我看见过了,我看见过了!”他喊着。 于是他在小屋中又看见了那种情景,他又看见了那些已经被从车中抬出来的垂死的受难者们:男的和女的,躺在地上,下面垫着毛毯和垫子,都富丽地着绮罗的衣服,戴着手饰,可是身体却都偻缩着,四肢血淋淋地断折了,眼睛一点光彩也没有,脸儿发着灰色,手绞曲着,嘴唇好像在祈求快点死。隔着小玻璃窗,一片苍白的光照亮了这幕景象。在这场灾祸可怕的混杂中,濮佛尔看见火车燃烧着,好像一片地狱的火似的,红色的火焰从黑色的破片中升了起来。同时,垂死的人尖声呼喊着,机关车不断地鸣着汽笛,像一头受着酷刑的垂死的野兽一般地吼。 “哦!哦!……哦!哦!现在我看见过了!现在我看见过了!”于是濮佛尔从他的小屋子中奔跑出去,他一直穿过荒地逃过去,可是耳中却还不断地听到那可怕的骚音;他跑到了在辽远的那一方的幽暗树林中。 他呜咽着倒在青苔和干草上。他站了起来又发狂地奔跑着,跑到树林更深的地方,一直跑到那他不复听见骚声的地方为止。那是一个有树枝遮盖着的洞,是猎场看守人的破茅屋的残迹。他像一头被人追逐的野兽似的爬到那个洞里去。他在那里吓得一声不响地捱了一个整夜,蜷缩着,一动也不动,发着抖,牙齿打着战,眼睛大张着。他在破晓的时候才爬出来,采了一点桑子吃,因为他饿得很。接着他采折了一些树枝,盖在那个洞上面做屋顶,他又在那洞里用枯叶铺积了一张床。 他整天在树林中徘徊着,饿的时候便吃桑子。他直到日落很久后才回到他的茅屋那边去。 他的脚膝发着软,他在荒地上蹒跚地走着,不时地停下来摸索黑暗,准备再次奔逃。 可是这一番却什么事也没有,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死沉沉的。在那已变成漆黑的夜里,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他的茅屋边。 当他看见有一个暗黑的影子突然在他前面现出来的时候,他的心惊跳着,用一种嗄音叫道: “谁在那儿?有人吗?” 他的狗的凄惨吠声便是唯一的回答。 “杜克,你在哪里?”他喊着。他在那小屋子四周绕了一圈。那条狗便是永远系在屋后的狗窠边的。在旁边的小牲口房中,他听见那头小猪叫喊着。 他放了杜克,于是那条狗便立刻从开着的门走进屋子去。 濮佛尔站在门槛边,发着抖。他听见他的狗用鼻子发着声音来来往往地走着。他取出了一根火柴,预备划它,可是他又不敢划,生怕看见那无疑会呈到他眼前来的景象。 “还有人吗?”他终于用一种发抖的嗄声说。因为一切都很沉静,他便划煌了一根火柴,冒险向前走了一步。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一个人也没有……死沉沉的寂静。他看见煤油灯就在眼前,便战栗着把灯点煌了。苍黄色的灯光跳动着反射到那小屋子的赤裸裸的墙上。那在火炉上面的耶稣受难像,似乎在苦痛之中扭曲着腿。在泥地上,有着一大摊一大摊的暗黑而发黏的斑点,那便是血迹。在一摊斑点旁边,他的黑猫安安逸逸地在舔着……他战栗起来,那盏小煤油灯便在他的手中跳动着。他把煤油灯移到火炉那边去,照着灰色的墙,照着屋顶被烟熏黑的梁。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一切都已经消隐了……他望着那小鸟笼,那只金丝雀缩成一团在笼中睡着,头躲在羽翼中。他向桌子下面望去,那只狗在桌子下面拉着什么东西。此外还有一个声音呜呜地叫着。于是,他看见在最远的一只桌脚边,他的猫头鹰库白在那儿,黑色的眼睛含着怒,爪上攫着一个什么血淋淋的东西。 “杜克,这里来!”他拉着他的狗的尾巴喊。 可是他立刻发了一声恐怖的喊声退开去:库白的爪子抓的是一块人肉。 “来!”濮佛尔对他的狗说。他把它牵到外面,把它牵在他的手车上。他把简单的用具装在车上,于是便上路到那树林深处的荒弃的洞中去了。 他整夜搬运着他的小小产业,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他的小屋子便已经搬空了。最后一次是搬运他的牲口:他把猪放在一个钻了小孔的木箱里,把鸡装在一个篮子里,让金丝雀仍旧在它的笼子里,把猫装在一个袋子里,把猫头鹰关在一个两端用草塞住的火炉的烟囱里。 当晨曦把它螺钿色的“珍珠”洒到石南树的桃色茎上的时候,他已经和他的小屋子永别了。他现在知道了。他已看见过世人在广大的世界中的生活了! 隐遁在被人所遗忘了的深深的树林中,不看见他的同类人,濮佛尔便又变成了那往时怕见人而难驯的“狐独者”。 a 英美制长度单位,一哩等于5280英尺,合1609米。——编者注 [book_title]贝尔·洛勃的歌 艾尔芒·德林克 艾尔芒·德林克(Herman Terrlinck)于一八七九年二月二十四日生于比京勃鲁塞尔(Bruxelles),是名小说家,伊西道尔·德林克(Isidore Teirlinck)之子。卒业于勃鲁塞尔大学及刚城大学之后,他就在勃鲁塞尔行政机关办事,可是不久即从事于文学,编辑《今日与明日》(Van nu en Straks)及《弗朗特尔》(Vlaanderen)等杂志。他是弗朗特尔王家学院及莱特学院的会员,又在勃鲁塞尔大学、勃鲁塞尔男子师范学校、盎佛尔艺术学院主讲尼柔兰文学史。此外,他还是一名书籍装饰家。 所著小说、戏曲共有二十余种,均很有名。这篇小说,是从他的短篇集《贝尔·洛勃的歌》(Het Lied van Peer Loble,一九二四)中译出。 谁知道贝尔·洛勃的歌? 贝尔·洛勃是在山顶上,直立在黄昏之中。 那座山是濯濯不毛而灰色的,它新翻掘过的泥土冒着烟。在山顶上,在淡紫色的天的背景下,耸立着贝尔·洛勃的侧影。从太阳最后的火焰熄灭了的西方,飘出了一大堆灰色的云片。 那是一种从冬天的呜咽中生出来的春天的风,声音并不很大,但却是又冷又刺骨地刮着。云片一步步地爬到天的穹窿里,而把黑暗散布在田野上。它们是像它们所产生的夜一样幽暗。可是那站在圆形山上的,伟大而强有力的贝尔·洛勃的躯体,却是更幽暗。 树林横躺在山谷中。它吼鸣着。在风中,树木一边织着它们的叶子,一边摇曳呼啸。这是一座古旧而盛大的树林。它从一个山坡的脚边,很远地,几里几里远地,一直延伸过去。在对面的山坡上,村庄沉睡着。小小的灯火在屋顶下跳跃着。人们的灯火是胆小的。 树林是一片幽暗的炭火,一阵阵山野的香味从它那里升上来。树林是像暗黑的生活的火焰一样。当它使树林的强有力的生气到处涌出来升上去的时候,它在复杂的形态之下实现了生活。 在这生气勃勃的春天,贝尔·洛勃感到夕暮的神秘在他四周涌现了出来。他深长地呼吸着,想用那夜从中浮现出来的宽大的韵律鼓舞起他的身体和他的思想。他和那一切和谐的东西混合着,他不羁的灵魂整个地被暗黑包围着,像远处的天空一样。洛勃的胸膛是强有力地鼓起着,他的腿肚像一张弓似的紧张着,他的鼻孔和嘴唇颤动着。 他的眼睛,在眉毛的阴影之下,射出一道阴暗的火光…… 啊!贝尔·洛勃的歌,它多么激烈地充塞着我的心,它怎样地颤动着,像一片险浪似的,向我的理智挑着战,像一面命运的大旗似的在我低微的头顶上飘摇着。 沿着那冒烟的低低的山冈,贝尔·洛勃慢慢地向着那神秘振动着,专横地吸引着他在树林走下去。他并没有走得很远,就倚身在一棵光滑的枫树上。在这枫树中和在一切别的树木中,生气沸腾着。贝尔·洛勃也觉得在他自己的肢体中有一股气升了上来。 树林中一种蓊蓊然发声的沉寂统治着,一种模糊的喃喃声响鸣着。这好像是一个想消沉下去,却延长了而不得不无限地驻留着的,被幽牢在一个水晶的圆屋顶之下的音……黑暗掩蔽了树身,但是水却在光滑的树皮上闪着光。 人们听到一头枭鸟的呼声…… 接着,慢慢地,雪开始降下来了,明朗的雪落到山腹上,于是那座山便像披了天鹅绒似的在浓紫色的天空下面烘托了出来。树木还是暗沉沉的。空气变得更柔和,更温暖了。 贝尔·洛勃倚着这棵枫树站立了多少时候?雪已经厚厚地积了起来,而夜又像一层墙似的横在树林的上面。雪停了一会儿,接着又降落下来。它一直停了三次,这样地标记着夜的上升。山冈微微地闪着光,一部分消隐在黑暗之中。它闪着微青色的反光。 在离树林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东西动了起来。贝尔·洛勃举起他的枪放了一枪。枪声震响着,散布到山上,又在他后面,在那些被树木包围的寺院间消隐。 贝尔·洛勃小心地向被他开枪射击过的那些跳着的东西走过去。一片专心的寂静。 贝尔·洛勃,你什么也没有听见吗?难道没有一枝好意的树枝揭露出死的接近吗?不要弯身下去,不要伸出手去…… 贝尔·洛勃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似的挺直了身体。他僵硬了的腿股肉颤动着。他看见有两个人在山冈上的雪里走了出来。他退了一步,狞恶地注视着。 可是那两个人却喊着: “站住!” 站住吗?他老是向后退,慢慢地;他的踵脚寻觅着坚固的土地,寻觅着他可以扑上前去的坚硬土块。 “站住!” 贝尔·洛勃,你干什么?在你的家里,你的妻子是病倒在床上,而那卧房又是充满了深深的苦痛。你的两个儿子是并排地睡着,在摇篮的轻幕之下…… 他伸开了臂膊,在雪上面奔跳着。他想借着树林的黑暗,他的避身处便是在那里。空气震响着,一粒子弹在他的鬓边发着尖锐的声音。树林变成了一个怪物,四面八方地用那些喷火的巨口威胁着他。 贝尔·洛勃在树林中四处地奔逃着。在他后面,他听到那些越追越近的仇人们的脚步声。他们追得很近了。他知道他不能再这样地逃了。他在奔跑的时候所留下的脚印,把他的去处显露了出来。 贝尔·洛勃,你干什么啊?凭着老天说,贝尔·洛勃,你打算怎样啊?难道在你心里看不见你那忧虑的妻子和她所生的那两个孩子吗?他们是睡在那儿,并排在“未来”的门槛上…… 他很快地转身过去,托起了枪,瞄准后开了一枪。一个人颠踬在一棵榉树横生的根上。 一声呼喊。一声咒骂。 一片寂静…… 一片上帝向人类的空虚显身出来的寂静。那便是当死神举起手来的时候,灵魂的寂静。穿到贝尔·洛勃灵魂中去的便是这种寂静。 一粒子弹在他的耳边啸着。接着,死神挥着它的大镰刀,砍在他的背脊上,透进他呻吟着的肉里去…… 那首歌,贝尔·洛勃的歌,我战颤地唱着。恐怖壅塞着我的喉咙。哦!我为什么不能用一种嘹亮的声音唱它,我为什么不能用一种雄壮的声音唱它,把它高昂而慷慨地投到风中去啊!……幽灵在我的四围骚动着,世界是一个坟墓。 贝尔·洛勃蹒跚着。他开了他的枪机,把那杆枪丢得远远的;子弹从地上苔草间发了出去,这样便瞒过了他的藏身之处。他还想跑,一道热血从他的口中涌出来,他跪下去,吐出了那热的生命。在树干之间,他慢慢地,静静地爬着。他在灌木丛中爬着,他的拳头陷到了潮湿的腐蚀土中去。他一边爬,一边寻找,一边嗅着。一种微温的疲倦降落到他的前额上。 接着一切都变成平静的了。 这强有力的树林从来也没有这样平静过。它似乎在听它自己的生命。它似乎在听那满溢着生气的树干中长大起来的春天固执地上升。一个有耐心的等待鼓舞起这个卓绝的树林,可是贝尔·洛勃却感到在这个夜里那伟大的“生命”奋激着,差不多要爆裂开来。但是有时他的思想却模糊起来。 他爬着。他的躯体是沉重的。他将找到他所寻觅着的地方吗?血从他的下颏流下来,凝住了。一种针刺似的苦痛扭曲在他目光呆定的脸上。一种发痛的筋肉拘挛一直震撼到足趾。他咬着嘴唇,紧张着他的上下颚,伸出了他骨骼突出的头,爬着,爬着…… 他固执地一直爬到一个绿色的洞边……他滑进洞里去,用尽最后的力量把那些古旧的薇蕨、榛子的新枝和一枝多刺的野蔷薇遮在他的身子上面。于是他倒身下去,仰天躺着,叹着气闭上了他粗野的眼睛。 他为什么应该唱完苍凉的贝尔·洛勃的歌呢?我不义的智慧为什么一定要我完成心里的绝望呢?那使我苦痛的夜是茫茫无尽的。它缓缓地翱翔着,跟随着我……到哪里去?向哪里去?哦!永恒的“哪里”……哦,这个不会饱足的歌的永恒的“哪里”…… 贝尔·洛勃听到了神奇的声音。他张开了眼睛。瞧吧,晨曦在到处发着五彩的光! 在那个柔软的洞的上面,伸张着古旧的薇蕨、榛树的枝条和野蔷薇的枝条的幕。再上面——洛勃清楚地看见——树林在一种苍白的暗黑中伛偻着。在树林的上面,是高高的穹窿;在那里,有一片柔和的光流着,把天际染成微紫色、淡绿色和水晶般的青色。一些扬着白色帆的小云片,在那明朗的空间航行着,像海船或神奇的幽灵一样。 贝尔·洛勃看出那些满着不耐烦的生命的嫩芽在树上跳跃着。他看出一片很鲜凉的春风摇着它们,抚着它们。它们不久将开绽了,它们开绽的微声会是温柔的吗? 的确,早晨是充满了温柔的微音。鸟儿到处跳动着,树林因而摇动着,好奇似的摇摆着。两只鹊儿面对面地坐着,好像有很正经的事要谈似的。在树顶上,乌鸦拍着它们的翼翅。它们一共有三四十只。它们闲隙地,慢慢地啼着,听起来很悦耳;因为它们的啼声是从上面来的,具有一种那么活泼的无限自由的音调。不时有一只矫捷的松鼠在树干之间跳跃着…… 树林变成了一个款待贵客似的客厅。太阳像一片震响的喇叭之音似的穿进树林来。 贝尔·洛勃看见了这片景象。他看见了阳光的上升。他看见那些乌鸦现在交叉地飞起来,一起飞着,这是一片雪或是一个影子。他看见了重重叠叠的天。他突然看见两行排成人字形的雁鹅,在很高很远的空中向前飞着。 贝尔·洛勃的心张开来了。愿这些雁鹅从很远的地方来,到很远的地方去吧!愿这些云从很远的地方来,到很远的地方去吧!愿时间从很远的地方来,到很远的地方去吧!空闲啊!无限际的空闲啊…… 愿他的灵魂从很远的地方来,到很远的地方去吧! 贝尔·洛勃接触到了永恒的神秘。他感觉终于接近到一种是自由的东西。他感到锁链解落了,他变成轻飘的了,他在上升到光明中去。他不转动他的手,他不转动他的头,他不转动他的身体。 那躺在那里的他生命的一部分,这个躯体,是一件没有用处的东西,他懂得这回事,他将抛开这个躯壳…… 可是这个没有用处的东西,贝尔·洛勃,你感觉到它怎样地最后一次包容它整个的存在吗?一个金发的小孩在他父亲的屋子里嬉笑着,在沙土的路上奔跑着,在学校里笑着,玩着。一个少年在墓地的菩提树荫下和他的爱人散着步。接着他娶了他的小爱人。两个儿子生了出来…… 那两个儿子并排地睡在摇篮中,卧房里是充满了沉重的苦痛。一个女子喘着气跳下床来,把她的前额靠在玻璃窗上,向田野那边长久地,长久地望着……那时黎明正在升上来…… 那个没有用处的东西闭上了眼睛。在贝尔·洛勃看来,这个没有用处的东西变成像初生的黎明一样惨白。他是睡在一个像一片寂定的光明一样绿色的暗黑的洞里。 这就是贝尔·洛勃之死的歌。 [book_title]迟暮的牧歌 弗里·都散 弗里·都散(Fernand Toussaint)一八七五年生于比京。他在比京完成学业。曾任职于司法部。除在《今日与明日》(Van nu en Straks)、《弗朗特尔》(Vlaanderen)等杂志做撰稿,又为《少年弗朗特尔》(Jong Vlaanderen)之创办人,《作品》(Arbeid)之编辑人,后复选入弗朗特尔王家学院为会员。 作品以小说为主,兼写批评。主要作品有《乡村恋爱》(an de lijk minnespel)、《花的等待》(De bloseiende Verva chting)及《银篮》(De Zilveren vruchtenschaal)。本篇即为《银篮》中之一篇。 一 在一个小山的东坡上,建立着波厄[波厄(Boer),意为农夫]希安的田庄;在对面小山的西坡上,安托着波厄耶恩的家园。两田庄,各有一条羊肠小径,通到流在两山之间的一条平静的溪水。一架小桥搁在这不大宽的间峪上,衔接了两岸的小径。此外,一条足够通过一辆羊角车的较阔的路,从桥边出发,沿水走,一直接上远处的大路。这条道,伸躺在波厄耶恩的田地上。那是一个老旧的地役。 二 波厄希安有一女儿,叫华娜,而波厄耶恩是她的寄父。波厄耶恩有一儿子,名弗朗昔,而波厄希安主持了他的洗礼。当华娜洗礼宴席正告终时,波厄希安问波厄耶恩,请他对于界路与小桥的维持费,参加一点小小的份儿。 波厄耶恩,当时饱尝了丰盛的肴馔,豪爽地答允了下来。次日,他大大懊悔。 当弗朗昔轮到受洗时,各人照例填满了腹子,波厄耶恩亲昵地拍着波厄希安的肩说: “邻翁,你说让我们来将界路与小桥拆大一点好不好?” “我不反对,”波厄希安答,“可是我早就将这事搁在一边了。” 他在鸭舌帽下险诈地一笑。以后他就没有别的回答。波厄耶恩的悔意更其增加。 三 早上,当华娜去学校时,她总在小桥头候弗朗昔,他正好不容易地在那儿起床。她坐在桥板上,两腿挂在水面,鲜艳的脸子笑开着。她蔚蓝的眼睛,在照满着阳光的金发之下,向前直望。 下午,弗朗昔上学校去,老迟延在小桥边,一直等华娜,帮人洗了碗盏出来。他将堤岸上的木板移来移去,想将堤筑实一点,拿石子追击小鱼,同时头不住地望着波厄希安的田庄,看华娜到底来了没有。 接着,他们就一起走。他们先并着肩走,不说话,一到了大路上,他们放开脚步跑了:忙着要去会合他们的同伴。回来时无非是逍遥地散步。他们的眼睛扫着丛林、树木。两对眼睛注视一群蚂蚁,或一只甲虫,在小路的黄沙上来去。他们知道水边有多少麻雀或金丝鸟的窠,知道老鴳的窠中有多少卵,小雏儿们什么时候孵出来。他们一同追逐蝴蝶,或用木屐摧毁鼹鼠的神秘土宫。有时在星期四下午,他们站在桥上,钓几个钟点的鱼,钓竿是弗朗昔制备的:一根鞭子,一条线,和一支敲弯的别针。他们时常脱了袜子,卷短裙或袴子,跑到水里用一个白铁小盒子捉鱼,或者干脆就在阳光底下打架玩儿。 四 弗朗昔与华娜第一次接近圣室的典礼到了,两位母亲商量筹备一场两家合在一起庆祝的宴会,这是为了孩子们的幸福起见。 波厄希安满意了,而波厄耶恩也不反对:那庆宴因此更奢侈了。 两家遥遥相对的绿野连接起来了,在溪边,他们用板与支架搭成一座大桥,盖在间峪以及斜坡上。两棵年青的苹果树只露出了开满花的梢头,它们生长在席帐的两边,仿佛两个巨大的花束,散发着无比好闻的清香。在席帐周遭稍远处,两家的绿野正在繁茂期中。 他们宰了一头肥牛,三头大猪,十一头小猪,四十三只兔子,五十七只鸡,一百一十二只鸽子。吃完四十七盘米饭后,又庄严地上了一百六十五块蒸饼与糕点。每个男子,桌上放着五瓶红酒,每一女人,白酒两瓶。巨大的啤酒桶牌坊似的堆积在席帐的一角,三个幼童穿梭地来往着,替席上的空杯斟酒。 在荣誉席上,坐着华娜与弗朗昔,前面供着一只制成标本的羔羊,上有涂漆的木质大十字架为饰。华娜异乎寻常地穿着一袭全白的长袍。她又穿着白色的袜子与鞋子,可是她含羞地将脚隐在袍子底下了。一个金质的十字架悬在胸前。在她金黄色的头发上,戴着一顶橙花的冠。她不住地望前面和雪一般洁白的羔羊。弗朗昔亦有很好的气色。他穿一件崭新的黑色上衣,脚踩着黑袜,黑漆小皮靴,在他的颈边辉映着一条白领,一个白结,在上衣左角的小口袋里,微微地露出一角花边的手帕。他的头发是卷卷的,一直披到颈窝上。他是美丽的,其实他倒愿意在溪边追逐小鱼玩儿,可是他又不敢。他直呆看前面的羔羊或者呆看他的菜碟。 两位母亲对于这隆重的仪式和十分美好的孩子们,十分感动。这一天天气也特别好:太阳照在蔚蓝的天空。附近的一切树木,繁开红花白花,巴旦杏的芬芳,飘在熏风里。华娜与弗朗昔,何等巧合的小配偶! 两位爸爸,十分满意:脸上晕闪着舒适的光辉。如果他们的财产连成一片共有的资财,弗兰特全境不会有一家更富裕的农家。那样的话,就得预备一次更繁盛的宴会,那今天的宴会只能说是儿戏了吧!波厄耶恩忘记了预先打算想对波厄希安声明,他不该再参加小路的维持费用。波厄希安也忘记他预备在这一次逼波厄耶恩拓宽公路与小桥。到次日,他们的悔意更加深了,而他们互相保存下了沉重的芥蒂。 五 当波厄希安先看见他对面的邻居走近来时,他总说一声:“日安,邻翁耶恩。”如果耶恩先看见他的邻居,他叫:“日安,邻翁希安。”接着两人恭敬地行礼。可是此外,波厄希安独自一人去赴大弥撒,而波厄耶恩也一样做。仪式完毕,波厄耶恩上“梅楼”去。波厄希安到“商业咖啡店”去喝他的酒。两人皆保守着老旧习惯,一听钟打十一点半就起身回家。可是“梅楼”比“商业咖啡店”更接近礼拜堂,因此波厄耶恩一路走,看见前面的波厄希安却不去招呼他;而波厄希安也明明听到波厄耶恩走在后边,却不回头去理睬他,让他在后面固执跟随着。晚上波厄希安在“王冠居”玩纸牌,波厄耶恩到“小扶栏”去会合他的友人们。这样,他们永远不会碰头,即使在村子里,或在界路上。 星期日,到九点欠二十分,华娜和她母亲从居宅中出来;同时,弗朗昔和他母亲也出现在自家的门口,他们正好在小桥头会齐。四人一块儿到礼拜堂去。下午他们一同去拜会熟人。他们一同回来:华娜依着她母亲,弗朗昔排在另一边。 到如今,他们已经过了第一次领圣典礼,已经到了懂事的年龄,故开始在农作上帮忙。弗朗昔锄地,他喜欢在岸边锄,在小桥的尽头。波厄耶恩对于他儿子很信任。因他不久即看出他的儿子一边掘地,一边让土泥滚下间峪,侵占到溪水中去,借此将他们的领土扩充。波厄希安不久也看出来了。他知道这样会难于疏浚溪水从而使自己受到损失,故对于这狡猾如猴子的弗朗昔,满怀恶感。 华娜已经担任看守一头母牛。她顶愿意牵牛到水边,附近小桥的地方去。她老是走那条羊肠小径,波厄希安暗暗高兴。因他立刻看出,那路上的乱草,若不割除去,这可是再供他养一头牛的食料。故他一任好草恶草自由滋长,同时那头母牛得以从容选择它的供养。波厄耶恩不久就知道他付一部分维护费的那条路,已经无人修理了,而波厄希安反而利用他的损失养活一头牛。他的憎恨直燃烧到狂暴的程度,“我一个子儿都不给这条道了。”他愤愤地结论说。 六 高杜儿,波厄希安的女人,去世于某一夏季。隆重的丧仪,举行了一个在十一点钟的弥撒。礼拜堂上挂满黑绒帏幔,镶着银色的条子,像眼泪。五十支大蜡烛,照耀在大祭台,以及两侧的小祭台上;七个穿丧礼服的大僧主持弥撒。下葬之后,波厄希安在宅中为众人备斋。因波厄希安无论如何不愿意别人说他没有波厄耶恩富有,他延聘了村中最高明的女厨师,筵席比上次领圣典礼时更丰美。肉、鱼、野味,整车地消耗。二十七盆米饭,吃得干干净净,九十块蒸饼及糕点都津津有味地被吞了下去。五大桶啤酒,叠在园里,四个童子不停地穿行着,灌满那些酒壶与酒瓶。大路的那边,村中的穷人们眼睁睁望着他忙碌地穿行与欢笑作乐。 波厄耶恩没有被邀请。可是那边大张筵席时,他在这边时常闪现在自家门口,露了衬衫,胸前衬着一方洁白耀眼的食巾。他的面孔十分红润,发光。他不时用大声打开一瓶酒,瓶子夹在两膝间,接着将瓶子擎到空中,用舌头括着瓶口作大声,同时用识货者的眼色狡黠地看。有时,他用洁白耀眼的食巾的一角,擦着满流大汗的脸,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放松他的袴带,沉重地倚在门框上,艰难地呼吸着:他仿佛吃得太多受不了啦。可是弗朗昔却成天没有露面。 七 高杜儿去世后三个月,雅波丽娜,波厄耶恩的女人,也断送在积久的劳瘵病里了。她的尸体还没有全冷,波厄耶恩已经去找了二十个工人,筑起一条新的道路,从他家通到溪边。他从各处搜寻了碎石与细灰,在新道上盖了一层细石。你可以说这是大厦的通衢。波厄耶恩不愿意人家相信他不肯牺牲一块田地而使自己能自由独立。雅波丽娜的葬仪在早上开始,十一点钟举行弥撒。村中教士用隆重的仪仗来参加葬礼。葬礼上还有四个扛火炬的人。当葬仪行列出了波厄耶恩的门,在羊肠小道上向溪边走,有一辆载秽物的塌车利落地发着大声从波厄希安的门口出来。车轮发疯一般地震响着,表示出他们的冷嘲。大车从斜坡上慢慢地下来,走向小桥,转到旧的界路上去。它正和溪水那边的葬仪行列并排前进,与跟着灵柩的波厄耶恩与弗朗昔并行着走。波厄希安这时出现在居宅门口,他穿着工衣,两只脚臃肿不堪地套在塞满干草的木屐中。他红涨的脸,覆着一顶灰色的鸭舌帽,鸭舌斜覆在耳朵上。他若无其事地靠在门框上,望望丧事的场面,一边卸着一支长的烟斗,喷着一阵阵的浓烟。可是别人仍没有见到华娜。 八 到后来,波厄耶恩再不能没有女人在田作上帮忙。他雇了一个年轻的女仆,她在地方上素来有马一般能劳作的名誉,可是品行很轻佻。弗朗昔不能忍受。而老主人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得使田作顺利进行,如车轮一样,这也就是新来的女仆所最努力的地方。 现在波厄耶恩在田作上有了进步,因为有那条讲究的路。他还制备了一辆轻马车,和一匹挽车的马,故他能节省时间。他成天出入皆坐马车。他故意将鞭子抽得震天价响,每当他进出时:他坐在马车上,腰挺直,像一根蜡烛,手执缰绳,神气像个男爵。波厄希安可以随意看他或窥探他;这是没有什么可说、没有什么可计较的。可是每当波厄耶恩上道的时候,老是碰不见波厄希安和那个狡丫头华娜。至于弗朗昔,他永远不愿意坐马车。他老是一个人出去……有一天弗朗昔出去抽签【抽签征兵法,中者应役,否则免之】,他到正午才回来,显出沉着而失望的样子。波厄希安一见他这副神气,就缓缓地走到门口,很快意地冷笑着。可是弗朗昔刚跨进家门,那边波厄耶恩已走下高坡来,兴高采烈地吆喝着。他背后,女仆旋转短裙跳踊着。波厄希安知道他弄错了:弗朗昔抽了一个很好的号码。在这点上弗朗昔仿佛是吉星高照的。可惜他是波厄耶恩的儿子。要不然,多么奇妙的事情:两家的田庄合并起来! 当下他设法讲和。他忽然看见华娜光艳的脸了,虽然那会儿她正在哭。同时他听到波厄耶恩和他的女仆在小桥边——他们的美丽的路上,高谈阔论,而且呼啸着。那女的高扬着一张纸片!波厄希安不觉大怒。 “为什么你这样快活,华娜?因为弗朗昔的缘故么?你不知道波厄耶恩与弗朗昔两人与女仆皆有关系的么?” “呵,爸爸!” “那么难道只有你偏偏不知道这件事?他们三个,是混在一块儿的?” “呵,爸爸……” “你愿意嫁给这种人!等我死了以后……” “呵,爸爸……” “等我死了以后……这正是你所希望的。可别干这种事,跟这样的一个无赖,这成精的猴子,要不然的话我会咒你。” 他站在光线很暗的餐室中,拳头向着波厄耶恩的田庄,他相信他的话是对的。他自己很清楚,以为他是一个好父亲,好像在亚不拉汉【古希伯来族长,见《圣经》】的时代。华娜隐忍着痛苦,兀然坐在桌前,向前痴望,两手叉在膝上。波厄希安自己也冷静下来了:不该对他的独生孩子这样严厉;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事既然如此了…… 九 几年后,波厄耶恩去世了。丧仪是合身份的,可不怎么辉煌;并没有隆盛的酒席。丧事的次日,女仆离别了田庄。“人家赶我走,”她对那些愿意听她的人叫,“我在那边过了最美的青春,我和负重的牲口似的替他们卖力!”不久,一个老虔婆被安顿到弗朗昔家中,于是生活重新在常轨上前进了。 在波厄耶恩去世后三个月,轮到了波厄希安离开这个世界到另一世界去。他的下葬并没有什么铺张,十分简单。有一农夫,因自家事业不顺手,自荐给华娜替她管理田地,于是季节重新在单调中轮转着,用着他们互助的劳力。 一个星期日,华娜在小桥边遇弗朗昔。他们一同去赴弥撒。弗朗昔用潮湿的眼睛注视华娜一直赶路而低着的脑袋。华娜在外表上渐渐地完全变成虔诚信教的人物。老穿着黑衣,金黄色的头发梳在后边,盖着一条深棕色的小手巾,好像戴着一顶不能动的同色的风兜。可是她也只有星期日才忠诚地上礼拜堂。 别的日子,她尽做活,好像一家全仗她支持似的。田地倒是很兴旺,虽然家中能担任重大工作的,只有那个老钝的仆人。在播种的季节,一个庄严的侧影来往在田间。黄昏到了,人还在外边耕地撒籽。接着,跟着万物的循环,八月又来到了:在月亮和星星的银辉之下,人家还听到镰刀的响声,割下麦草的神圣讴歌,满载着金黄麦穗的手挽车的声音,或者耞子在空气中打着节拍。在平时,整个田庄该已经在安息中了。 天一拂晓,弗朗昔的田庄——坐落另一座小山的西坡的,首先从夜的见光而遁的阴影中出来。白色的墙垣反照出强烈的侧光;屋顶反映出深红色,人家可以说它是新漆过的。可是门户窗牖皆紧闭着,仿佛庄中人们正在开始安息。华娜每天早上从她家还被暗影包围着的门口,一直注视对面。她发一种柔和深刻的感情,好像一个天真的孩子。可是她的心,常常立刻就关闭下来。她记起从前波厄希安正站在同一处所,穿着塞草的大木屐,便帽斜覆耳上;口卸烟斗,火车头似的喷着烟,故意要引动波厄耶恩的愤怒,在行丧礼的时候。她相信这是一种罪恶,迟早要得到报应的,于是她起了个寒噤。 他死去的父亲,阻挠了她的志愿…… 可是弗朗昔的事务,不见兴旺。波厄耶恩所筑的那条漂亮的路,以前老是小心维护着,现在已经让荒草淹没而不留痕迹了。可是路尽头的那架小桥却完全和从前一样整齐。 什么都没有改变:没有加过一根新梁,一枚新钉。也没有一块蛀腐的板。无论在什么时节大家还可以应用它。 每天一等黄昏临近,弗朗昔出现在已经被阴影包围了的,他自家的门口。华娜的田庄还辉耀着,孤立在夕阳的反射之下,白色的墙垣焕发在强烈的侧光里,红色的屋顶好像开放着一朵香味温柔的奇花。弗朗昔看到华娜的庄园里,季节也无可避免地循序流逝着,旋又立刻消逝在岁月的坚定的轮转中。他知道他的劳作,有规则的日常劳作:他只好愁惨地和老年的女仆一同去完成。他也知道华娜的园地上所必须实施的工作。而这工作,只有他能够愉快地胜任。有一天,他想要对华娜开口了,她尽赶着道儿头也不抬。 以前有一天,在一个处所,波厄耶恩残酷地跑来,仿佛故意开玩笑似的流着汗,舔着嘴唇吹气,要引起波厄希安的愤恨。已经做的事,无可挽回。 十 华娜死了。她将所有的财产遗赠给弗朗昔,用来完成义务的感情。村中有人谈论着,说波厄希安与波厄耶恩的心愿,终于算是实现了!此后,别人不再谈到他们了。弗朗昔对于这部遗产十分漠然,反正此刻华娜已经不在人间了。他独自住在自己的庄园里。年月继续着过去,他的衰弱也增加,他觉得这无变化的工作,渐渐缩小了范围。荒草到处滋生,挺着坚韧的茎,蔓遍了田间、院落和路上。两岸绿野上的树木,无人修剪,繁密地野蛮生长着,可是永远有正味的果子,先后成熟着,一个个坠落到荒草上,白让太阳晒焦。可是每晚,弗朗昔仍出来坐在荒芜庄院的门口。他深长地呼吸着,感到一种忧郁的幸福,荒芜带着亲切的空气,散播在他周围。他望望坐落在对面的,华娜的空虚的庄院:庄院在他眼里,也一天天破败下去了。到他更老时,他仿佛看到华娜出现在对面的山腰上,在门前向他遥遥致敬,有时向他挥手招呼。可是他永远不会觉得被引诱。 走向小桥的羊肠小路已经分辨不出来了,盖满了车前子与野麝香,就是小桥也变成无用,现在华娜已经死了。只剩下一根霉腐的柱子,盖满苔藓。只有小溪的水,日夜清澈地流着,絮语着永恒的歌曲。 [book_title]溺死的姑娘 加雷尔·房·丹·曷佛尔 加雷尔·房·丹·曷佛尔(Karel van den Oever)于一八七九年十一月十九日生于盎佛尔(Anvers),殁于一九二六年十月六日,是画家龚斯当·房·丹·曷佛尔(Constant van den Oever)的弟弟。他的教育是在盎佛尔的圣诺尔贝学院和圣约翰倍尔希曼学校受的。文学生涯则是从《在弗朗特尔》(Vlaanderen)和《永远在前》(Alvoorder)开始的,以后创办了《弗朗特尔的作品》(Vlaamsche Arbeid)杂志。 他是一位诗人,诗集有《在早晨的苍茫的远方》(In Schemergloed der Morgenverte,一九〇一)、《卑微的东西》(Van Stille Dingen,一九〇四)、《盎佛尔颂歌》(Lof van Antwerpen,一九二一)、《银的火炬》(De zilveren Flambouw,一九一八)、《战时诗歌》(Verzen uit oorlogstijd,一九一九)、《开着的窗》(Het open Luik,一九二二)、《翼影》(Nchaduw der Vleugelen,一九二三)、《圣山》(De heilige Berg,一九二五)、《亭子》(Paviljoen,一九二七)等。 他的短篇、长篇小说一共只有五册:《冈比尼短篇集》(Kempische Vertelsels,一九〇五)、《浪人之城》(De Geuzenstad,一九一一)、《旧盎佛尔短篇集》(Oud Antwerpsche Vertellingen,一九二〇)、《赤马》(Her rood Poard,一九二二)、《保罗的内心生活》(Het inwendig leven van Paul,一九二三)。这篇《溺死的姑娘》,便是从他的第一部短篇集中译出来的。 从前,当我幼小的时候,我和我家人住在北勃拉邦省一个名叫“古尔登霍夫”的荒凉而满蔽着野生的树林的地方。在那片广大的荒地中央,有一个幽暗的公园。那公园中的树木,是从来也没有人去伐过的;那里有成千成万棵树木,那数不清的灌木和荆莽是更不用说了。 我们精致的小屋子是坐落在一条穿过这片荒地的路上。从那里,许多条小路蜿蜒地穿到公园中去,一直通到公园的尽头;在那里,有一个澄清的池塘像一块被太阳所映照着的大玻璃似的在闪耀着。 在那池塘的中央,一道鲜明的喷泉像瀑布似的飞跃着,然后重新化成一片白色的细尘,落到了池面上。池水在这落下来的水珠之下咕噜咕噜地响着,水面上起着软软的圆形的波纹,一直推移到岸边的纤细的芦草边。 这个池塘常常是我的快乐源泉。在我少年时代空闲的日子里能整天在那里找到那么繁复的快乐,竟至乐而忘返,装着听不见那叫我回去吃晚饭的声音。那地方的引诱力是那么地大,特别是当天空在那里整个地映成青色,鲜明的青色,间杂着芦苇、树木和花草的灰色影子的时候,或是当太阳把它全部金色的火光,那么辉煌地倾注到那里,放着鲜明的彩色的时候,这使池水像一片金鳞似的闪动着,使那高高的扇形似的喷射着的喷泉,也像着了火。那时天气多么好!被喷泉老是很平均的霰一般的声音所摇荡着,我在水边游戏,快乐地拍着那散成珠粒的水,欢呼着。我把麦草和芦苇的茎丢到水里去,看它们受着我的手的推动,慢慢地飘荡到喷泉边去。在那边,它们像淋到了雨似的受到了水珠的飞溅,战颤着,旋转着,被卷到旋涡中去,慢慢地沉下去。我发狂似的感到有趣味,什么别的东西也不能使我抛开这种游戏。可是……可是有一天我竟碰到了这件事…… 那一天天气热得异乎寻常。一片压人的又热又沉重的空气,在那被薄暮最初的影子所染成幽暗的公园上面浮动着。我似乎觉得在那边,在远方,在辉煌的西方,人们不停地在烧燎火,我似乎觉得那散布在我们的屋子上和公园上的,便是那燎火的酷热气焰。真的,天是那么地红,树胶一般地红,好像松树和沙土都已烧过一样,以致我竟想不出一个别的解释来。 在整天之中,那固执的头痛抓紧了我的两鬓,酷暑使我疲倦而乏力,一直使我浑身都软绵绵的。因此,在这一天白天,我一次也没有到那池塘边去。我只散步到公园的头几行树边,在那里,那从太阳坠下来的猛火一般的暑气,强迫我立刻回到家里比较凉快一点的树荫下去。 现在,当薄暮降下来的时候,我像一个可怜的梦想者似的凝对着那个边屋上的牛眼窗;因为我的头已慢慢地不痛了,便欣然地望着那些树木还微微染着光彩的,老是像那慢慢地熄灭的炭火似的辉煌着的树顶。它们金碧重叠地堆积着,像轻浮的波浪似的飘开去,消隐在淡青色的远方。当一片淡雾在那几千棵灿烂的树木间升起来的时候,当那些荒凉的小径充满了一片香篆的轻云,好像夕暮向我们的好天主耶稣点起它的香炉的时候,树木之间已经飘浮着灰暗的暗影了。 我身处在一种很奇怪的心境之中。我觉得那漫长的大暑天在我心头勾起了各种奇怪的思想和幻觉,以至我终于觉得夜的氛围气是神奇的了。 一棵充满了暗影的大树在我们暗灰色的屋顶上伸出了它密叶丛生的头,不断地静静地凝看着我。我相信我们一点也没有要互相说话的意思,它平静的梢头是充满了那和鼓舞起我的头脑的梦一样清爽的梦;而夕暮呢,它也是完全的平静,几乎是太平静了。当我想着这些事的时候,突然惊惴起来,我张大了我栗色的眼睛仔细地看,像一弯新月似的俯身在窗口,俯瞰着那夜的空虚。在黄昏轻描淡写的微青色的渊深之中,我那只五个手指活动着的右手,好像一心在像蝴蝶似的绕着一个黑暗而看不清楚的摇动的圈子飞舞着。可是我两只小手的确没有离开我的手臂。后来,我才懂得那是怎么一回事:一只像泥土一般灰色的蝙蝠,差不多没有声音地在我下面飞舞着,很活跃地在捕夜间的小虫吃。 这件事本身是一点也不重要的。我还是一个很爱动物的人,可是这只蝙蝠所引起的恐怖,却比它所给予我的魅力更大。我决意不再去想它,决意关上窗子到那幽暗的树木丛生的公园中去散步。 那里是沉静得像我们村子里的教堂一样。幸而我很熟识那些通到池塘去的,在可怕的大树之间的小径;这正是一个增强信心的理由,因为我不必在树木之间摸索着,又不必数着树木才找得到回来的路。 我一点也不懊悔这个散步,因为在整个公园中浮着一种有点沉重、有点奇怪的温暖的空气,好像是在那有许多黄色蔷薇开了很长久的深闭的大房间一样:在这公园中我突然有了这种残花印象,便又欣然把这种印象联到我以前所感受过的别的香味的感觉去。 现在,夕暮已经完全降下来了。在举眼从密密的枝叶间望上去的时候,我一颗星也没有看见。在五片波动着的小叶子的空隙之间,我微微地看见了那在一片灰黄色的雾气之中的圆圆的月亮,它好像是一片从香炉里飘出来的棉絮般的小烟云。 在作了这个比较之后,我觉得这晚有许多诗意要向我袭来。在那些狭窄的路上,那些榉树沉睡着,它们一点也不注意我,一丝风也不搅动它们垂倒着的头,因为在这疲倦的一天之后,大自然自己也感到疲倦了。 我应该承认,这次散步很使我快乐。在到了一条比较宽阔的路上的时候,我感觉到我的颊儿上更鲜凉起来。我猜出在左面一定伸展着那野草丛生的,蔓布着金黄色的大黄的湿草地,池塘以及它庄严的喷泉准也不远了。 我又穿过了一条横在荫着池沼的小蒴藋林之间的小径,我立刻听到了那老是喷成一道孤独的泉,散落成了银露珠雾的喷泉的潺湲之声。我走上了那条穿过草地的小径,从那里,我可以看见那道喷泉。它的声音已变成格外清楚,格外单调的了。 在那湿草地上,一时有一片轻微的战栗爬上我的背脊来。我感到那些濡湿的草拍着我的穿着薄薄的袜子的脚,而起了一种很不痛快的感觉。在整个公园中,这地方也是在晚间最黑暗而最悄静的,它是沉浸在一种墓地的沉静之中。再过去一点,池塘的黑色水面在暗影中闪烁着,而每当喷泉所喷出来的宽弛而呈乳色的水太弯向岸边的芦苇的时候,那些磷光般的反光便在水面上闪成长长的波纹。 因此,我不期而然地寒战起来,这件事是毫不足怪的。当我向周围望着,而看出全片草地的周围是围着榉树和垂杨,而这些榉树和垂杨又好像是暴风雨时的沉重而层叠的云的时候,我感到有点不舒服。那像鸽子一般白色的泉水,就在这个背景上笔直地升上去,形成了一条单独的细曲线。它喷到了顶端,踌躇地分开了,接着便散落下去,好像是把灰色的珠子洒在一件红色天鹅绒的大衣上一样。 我终于走到了那芦苇默默静立着的池畔。因为那不肯放松的疲倦把我的腿弄软了,我便小心地坐在湿草上面。我濡湿的手抱着我的膝,而从那些细细的暗黑的芦苇间,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那在嘶嘶作声的喷泉。 在这一点微风也不飘动那些芦苇和湿草的时刻,一种平静包围着我。只有那喷泉有规则的声音依着一种单调的节奏在夕暮的沉静中流动着。因为我不断地凝看着那道迷人的喷泉,眼睛有些发痛,可是我总不能把我的眼睛移开那纯洁而宁谧的喷泉。 这样,在我的鬓边,不久便起了一种奇怪的空虚和一种隐然的神往。我几乎已不复感到差不多是冰冷的手,以及我紧抱着膝盖的那个动作了。那在最后一层的树林,已变得那么黑,以使我看去竟好像是一描画在黑色的背景上的墨炭画。至少在一种还是潜伏的不安占据我的时候,我看出是这样的。我的眼睛是张得很大,而蒙着一层寒冷的厚水气。在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能凝视我的目光,那么他一定会责备我,说我不应该那么长久地凝视着这太微妙的那么纯灰色的,那么理想地飞跃的喷泉。为了要移开我对于这种景象的注意,他或许会吻着我的冷冰冰的颊儿。 可是我却老是坐在那儿,一动也没有动;在几天之后,我对自己说,当时在这个奇异的夜里,颇有点像一个神而难测的小斯芬克斯。 这是一件真实的事情呢,还是我的花迷了的眼睛的幻觉?当我这样坐着凝望的时候,那道喷泉轻轻地慢慢地变成了更宽大的轮廓和折纹,好像是一件坠满花水晶的衫子。同时,那条射到顶上落下去的水,慢慢地开成了一朵花的样子,像一位金发女子温柔地微笑着的忧郁脸儿似的转动着。 在那个时候,池塘中的水、芦苇以及树林,都忽然显得被这个梦一般美丽的幽灵女子的缥缈的圆光所散出来的温柔的淡黄色的光所映亮了。当那成千成万颗的鲜露珠散落在那些芦苇和野草之上的时候,它们的光彩便愈来愈明亮了。 我的心应该是会猛烈地跳起来的。可是我却一点也没有什么。那占据在我心头的微微有点使人难受的迟缓的恐惧,已平静了下去,一直到和缓地遗忘了这种不安:这种不安虽则还固执不去,但却已不是艰难的了。我的咽喉已不复膨胀着,像喝了一口太凶的莱茵酒了。渐渐地,当那如此苍白,但却如此明亮的光浴着我的眼睛的时候,我便忘记了自己的不安了。我不停地望着那奇迹从喷泉中涌出来的,既不说话,又一点也不动的梦中的女子。我不敢移开我的目光,也不敢瞬动我的睫毛,因为我天真地害怕她看见我在那里,我是无论如何不要让她看见我的;在我身子下面的凝着露水的草,是已经足够凉爽了,在我眼睛旁边的冰冷的手,是已经足够僵硬了,我小小的胆子哪里还会去惹起别的不快之事,哪里还会去创出别的烦恼呢? 一片幽灵似的,棉絮般的涡旋着的微光,闪烁着散布在她整个身子上和她的衣衫上,而在那轮廓和边端终结而隐然混合到夜气中的地方,一圈紫色的烟雾般的边,像酒精微弱而紫色的火焰似的在四周燃烧着。 然而,当我终于敢微微地转动我的眼睛的时候,我总能在这片炫目的光之间,辨别出她衣裳的颜色、式样,以及优美的线条。 在她细细的腰肢周围,一条鲜红色的腰带娇媚地束着她桃色的长衫子外;那有宽大的裥折的衫子的长裾漂浮在水面上,像一种形如极大的酒盅的水生植物的叶子一般;她的脚一定是隐在那些裥折之中,因为它们并没有露出在衫子的边上;那衫子似乎和池水是连成一片的,有的地方是黑色的,有的地方却微微地闪着光。她金红色的头发是卷成厚厚的辫发分披在她的鬓边。她陷在一种迷梦般的固执的沉思中的那双如此奇异的鲜明的眼神,是在水面上溜动着,在寻觅一种就是我幼年的明炯的眼睛也分辨不出来的东西。 我特别惊赏她娇媚地倾向池面的,象牙般白的、杏仁般圆的美丽的脸儿;天鹅绒一般的眉毛用它们的两条乌黑而庄严的线条荫蔽着她的眼睛;她那像覆盆子一般红的富于肉感的静默而明朗的嘴唇,表现着一种宁静和一种很特别的内心的满足。那在我觉得是严重而紧要的事,便是我发现她的袖子在下膊的地方是比上面更宽大更空虚,它们微微地遮住她纤细的手。在她手上,我却并没有看见一枚指环。 我终于因为想知道她要做什么而不耐烦起来了。这种不耐烦在我心头增长起来,扩大起来,像那先是很细小地从烟囱间升起来,飞到天上,而终于布满了天空的烟一样。 最后,我好像觉得她在动了,这当然是动得很轻很奇特的。我从翻动的裥折上,从她衫子的可爱的波动上,从那飘起的下垂的袖子的优美的挥动上,我看见她是在动着;可是她的头却还是一动也不动,老是垂倒在褐色的水面上,着了魔似的用眼睛在寻觅着。 踏着一种异常慢的步子,她走到对岸的芦苇边去。她衫子的波动着的边裾,甚至拂着芦苇的茎。芦苇倾倒下去,摇摆着它们的梢头,接着又立刻竖立了起来。 突然,那个女子站住了。一只手稍稍地提起了她的衫子,她低低地向水面弯身下去,伸出了她的另一只手。她的手是那么地接近水面,以使袖口也浸到水里去,而惹起了一圈小小的波纹。 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她的手指间拿着一朵小小的野白菊花,一朵简单的花,好像是一个金心的白而圆的小太阳。她眼中显露出一种那么多情的目光,嘴上露着一种那么快乐的微笑看着那朵花,使我不禁想起了我那常常这样凝看我的母亲。 可是在还没有作着这种比较之前,我不禁想到,看见这个美丽的女幽灵,在这虽则生长着蝴蝶花、百合花、小睡莲和其他的花,却从未看见有小野白菊花的池塘,采着那些小野白菊花,那是多么地奇怪。就是现在,当我把或许有点昏花的炯明的眼睛大张着的时候,我也看不见在那暗暗的水面上有什么小野白菊花。 可是,那个陌生的女子却依然还是默默地不停地弯身到水面上去,小心地采着那些可爱的乳白色的花。当她纤细的手微微地碰到了水面的时候,便有一朵小野白菊花从玉指间开了出来。同时,我便听到了一种细小的爆裂声,正像当我无聊时在公园的潮湿的小树林中折断一枝小树枝的时候所听到的那种声音一样。 这天晚上,我已经听到了许多次这种折断花茎的声音了。而每当听到一次这种声音的时候,我便看见她老是很优雅地站了起来,将一朵新采的花放在她的柔软的臂弯里。那里已积成一大束的花了,脱了皮的茎和濡湿的叶子露出在她宽大的袖子外面;小野白菊花的白色的星形在她臂上跳动着。 我暗自庆幸她没有看见我。她是在池塘左边的尽头,而隔着那我蹲在后面的细细的芦苇,看出去,我觉得她是像青春女神海佩一样地年轻可爱,像太阳一样地美丽,具有一位希腊女神的美。 她把那一束小野白菊花抱在软软地弯着的臂间,她老是梦沉沉地站在那里,好像是在水面上找到了别的美丽的花似的;接着,她继续走上前去,于是我清楚地看见她摇曳的长裾是如何在水面上划着起旋涡的波纹。这些波纹慢慢地飘到芦苇间而消隐了:我们竟可以说这是在一条平静的河上的小船的航迹,这种景象在我的心头引起了一种深深的不可言喻的快乐。 正如我会在一千张脸儿之间辨认出我母亲的脸儿一样,接着便想起了那突然像闪电一般猛烈地占住了我的心头的悲哀和不安。 一枝美丽的野白菊花从她的臂膊上坠了下来,可是还没有落下去,却靠着一片尖尖的小叶子,钩在她的袖口的边缘上,那朵小小的花悬挂在那儿摇摇欲坠,使人看了担心。她急忙伸出她空着的手去抓那朵花茎,可是在匆忙之中她触到了那片小叶子,于是那朵小野白菊花便旋转着坠落了下去。 可怜的她啊!她一边小心地挟紧了她的臂膊,抱住了她的花儿,一边慢慢地弯身下去拾那朵小花。那时,她的一绺头发便到了她的额上。她的手已经碰到水面了,可是她想重新提起她的手,并稍稍竖起她的上身来,去把那像一朵新的五月之花似的开着的她的披下来的头发,向后抚上去。 现在,她的身体完全倾斜着了,她好像是悬挂着似的。天啊!她突然发出了一阵凄惨而绝望的呼声,一阵充满了死的恐怖和战栗的呼声。这呼声在公园暗黑而寂定的树木间化成了一千声回音,使我害怕得脸儿都发青。她似乎颠踬着而倒了下去……在一瞬之间,我看见了她因恐惧和可怕的不安而张大了的眼睛,她变成完全青色的,麻痹地张开来的可爱的嘴;她的颊儿是像月光一般地苍白,她的头是向后仰着,好似想逃避一个可怕的危险。 那一大捧小野白菊花四散在她周围,散成了一片乱雨;而她呢,她绝望地张开了她的臂膊,于是她便……天啊,是的,于是她便倒落了下去…… 她像一束麦草似的倒下去,她倒落在水里。一片闪烁的水花,在她四周飞溅起来。 我已在野草间站了起来,害怕得发抖;我已不复感到僵木和身体上的寒冷了,我已不复看见那搅动着在沉睡中的睡莲和百合,并把一片喧嚣的水波驱赶到芦苇间飞溅的波浪里了。 在尽可能近地走下岸边的时候,我恰巧还能看见她显着死和绝望的苦痛的,濡湿而十分苍白的脸,她颊儿上遮着水,发着亮。在朦胧之中,她的头发是贴在肉上,纷披在她差不多已沉下去的焦急的脸儿上。 她还能发出短短的被闷住了的尖呼声,可是这呼声立刻就变成了一种临终的喘气声,而被那堵住嘴的水所掩住了。她的手还在水面上绞扭了一次,她金色的头发像蔓草似的散披在她沉下去的身体四周,在一时之间,我还看见她衫子的白边浮到水面上来。 那时池塘中起了一片唼唼作声的轻微的波浪,巨大的水泡一个个地爆裂开来,而那些被抛弃了的小野白菊花呢,它们一任那暗淡的波浪慢慢地推移过去。 我是害怕得异常,抓住了一根在我面前的芦草,捏着它,拉着它,竟至把它折成一段段的。我发了野性,又拔了一根芦草,我把它使劲地绞在我的手上,以致在第二天我手上还留下那青色的发痛的印痕。 我不能相信会有一件这样凄惨的事,突然不自觉地闭了酸痛的眼睛,接着又张开了它们,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我竟会承认我是在梦中看见这些事的,因为那池塘已恢复了它原来的平静,澄清地铺在我前面那道明洁的喷泉平静地喷着,射着它单调而喧响的水。在那刚才从一片乳白色的云里露出苍白而疲倦的脸儿来,并在树林间和草地上燃起了一片微温而不强烈的火光的踌躇的月亮下,这喷泉映着微微发绿色的水晶般的反光。 可是我却并没有做梦。因为那些小野白菊花静默而寂定地浮在池面上,纷乱而破碎,一点也不美丽;完全被一种暗黑而沉重的水所溅湿,好像是一种奇特而不经见的植物。 我不知道我在这池塘前凝看了多少时候:我的眼睛发了定,惊愕地大开着,含着那从我忍住了哀痛的深处涌出来的热泪。我只听见那喷泉的喷涌之声和坠落到平滑的水面上的声音。在夜的沉静之间,那树木丛生的公园是全部浸沉在最沉重的安息中。 慢慢地,我在水中看见了几颗还呈着苍白色的星的破碎的反光。一种幸福的宁谥,开始把它慰人的芬芳散播在我的心头。 接着,我也看到了那明亮地在一棵大榉树的错乱的瘦枝上面停留着圆圆的月亮。我因而知道时候已经很迟,应该回家去了。我勉强装着一脸镇静,好像什么特别的事也没有出过似的。 然而,在离开那幻影奇异而动人的地方的时候,我却也有点艰难。我敬仰地画了一个“十”字,又慢慢地背了一遍主祷文,祈求上帝不要使那如此爱花又美丽可爱的女子的灵魂受永久的苦难。 我慢慢地离开了那草地,可是却还不时回过头去看那平静的池塘和庄严的喷泉,一直到走到一条穿过蒴藋的小树林的小径的拐角的时候才不回头去望。我继续走着路,穿过整个公园,不停地沉淀在我的默想中;同时,那泉水的悲哀,差不多是动人的潺湲声,远远地伴着我,差不多一直伴我到我的路梢,又在我的耳边像一个凄凉而哀叹的歌似的响着。 只是在几年之后的一个夏天的酷热的下午,我才从一家乡下客店中玩着纸牌的几个乡下人口中得知“古尔登霍夫”那地方往时曾住过一位名叫琚杜儿的可爱姑娘。她和她的父母住在一起,有一天晚间正要下阵头雨的时候,她走到公园里去采那些最美丽最鲜艳的小野白菊花,人们从此就没有看见她回来。在寻找了一整夜之后,第二天人们找到了她那块挑花的地方:她浮在池塘的水面上,四周围着一大摊偶然落下来的小野白菊花。 这可怜的女孩子因为在黑暗之中采花而溺死了。据那些玩纸牌的人们所神秘地讲给我听的话说来,“从那个时候起,在炎热的晚间,人们可以看见那女子的身体——柔和的幽灵,在寂静的池塘上徘徊着,重新悲哀地采着那些可爱的花。” 在夏天的晚间,在我们那地方的穷家小户中,人们还继续在替那可怜的溺死的姑娘念许多主祷文。小孩子们甚至还学会了一首很淳朴的歌,歌中说:邸宅中的那个青年的贵妇,有一天晚上独自到她的花园中去散步,她采了许多很美丽的花,她坠在花园的池塘中而溺死了…… [book_title]圣诞节的晚上 洛德·倍凯尔曼 洛德·倍凯尔曼(Lode Backelmans)于一八七九年一月二十六日生于盎佛尔(Anvers),是当地民众图书馆的司库,盎佛尔师范学校的尼柔兰文学教授,莱特学校的会员。他创办了《永远在前》(Alvoorder)杂志,又是《时间》(De Tijd)的主编。 所著长短篇小说共有二十余种,闻名于世者有《“开花的野蔷薇”的老板》(De Waard uit den“Bloeienden Eglantin”,一九〇三)、《狼狈的腔儿》(Dwaze Tronies,一九〇七)等,这篇《圣诞节的晚上》是从他的短篇集《人们》(Menschen,一九一七)中译出。 他也写戏曲和批评,戏曲有《欧罗巴旅馆》(Europa Hotel,一九二一)、《小耶稣摇他的羽床》(Deezeken schudt zijn beddeken uit,一九二一)等,批评文著名的有《三个弗朗特尔的写实主义者》 (一九一八)、《古诗人》(一九二〇)等。 雪已停止了。那些皑皑白色的街路,在一片星月交辉的清朗的天空下闪烁着。 一片苛烈的风逐着那闪光的尘土,在电线间呼啸,刮过光亮的屋顶。在这奇异的晚间,任何别的声音也不存在。 两个人孤寂地徘徊着。那位芬兰的水手和那位青年的诗人,是在一家客店里碰到的。那位芬兰人——壮健的大汉,在那矫捷而关心奇遇的金发少年的旁边,踏着水手整齐的步子走着。他们的结识,是只要在这圣诞节碰着杯子喝几杯酒,并互相说几句航海用的英文就够了。两个人在港口区散步,而所说的话又少又不完全,这实在可算得是一件乐事。 在圣保罗路上,他们在一家酒店的门口站住了。在窗玻璃上,他们看见这个店号上写着:“特罗加代洛宫”,在钟塔上,钟声报了十一下。 “我们进去吗?”那芬兰人问。 “里面有漂亮的娘儿们呢。”那诗人回答。 这个“特罗加代洛宫”和那真正的广大的特罗加代罗宫一点也没有相似之处。这所建筑在路角上的没有出路的屋子,是靠着警察局后面的。这酒店却有像一方手帕那么大小:一个柜台,两张桌子和八张椅子,在店里挤得紧紧的,几乎使客人没有活动的余地。火炉呼呼地响着,煤气灯快乐地发着光。那诗人把一枝合欢草和一束紫罗兰放在白色大理石的桌子上。这些花是他在傍晚的时候从一个生着温柔的眼睛的卖花女那儿买来的。那芬兰人点煌了一支深褐色的雪茄烟,向那穿着红色胸衣的蓬头女侍者叫了两杯黑啤酒…… 那个棕发的伊妲很机警地站在柜台后面,说着一些无意义的动听的话。她说着一种混杂着勃鲁塞尔的胡调话的英文。 “一个那么好的圣诞节的晚上,”她说,“一只猫也看不见……生意不行啊。” “外面天气好极了,”那诗人说,“这是一个完全白色的好圣诞节夜,全城静悄悄的,堆满了白色和银光。” “是啊……”那芬兰人虽则一句话也不懂(因为那诗人说的是弗兰特尔话),却也点头称是。 “这和你一起散步的家伙是谁?”伊妲问。 “一个芬兰湖畔的诗人,一个北方的伟人!” “算了吧!诗人是没有钱的。”伊妲蔑视地说。 “好人儿,不要侮辱我们。” “丑角儿!” “Sailor(水手)吗?” “Yes,miss Ida!(是的,伊妲小姐!)” 她替自己斟了一小杯酒,不客气地坐到那水手旁边去,好像理应正当似的。 “你出过远门吗?” “Yes。(是的。)” “你刚刚离开军队吗?” “Yes。” “你叫什么名字?Darling。(爱人。)” “梅尔旭。” “你们是怎样碰到的?” “我在一家客店里碰到这位朋友……接着我们一起散步。” “祝你康健!” “祝你也康健!” 那位诗人痴迷地凝望着那些挂在壁上的中国扇子;接着他看见那未驯的同伴拙劣地勾引着那个活泼的少女。 巴尔达沙,那个亚尔美尼亚的地毯贩子叽咕着走了进来。他漫不经心地把他的包裹丢在地上,叫了一杯柠檬水,一边把他所坐着的椅子移到火炉旁边去。他在冬天穿的沉重的大衣里面发着抖,他把土耳其小帽移下去,用手搔着他黑玉一般的头发。 在他多骨的被太阳晒黑的脸上,黑色的眼睛发着光。 “天气真坏,”他叹了一口气说,“No people,no business。(没有人就没有生意。)” 他连称赞地毯的精神也没有。那些有着奇怪的图案,织着金线的地毯,是丢在他的脚边,横在灰色的地上。他的手畏寒地抚着那露出在东方式的短袴外面的,用青色的破布裹着的腿股肉。 “天很冷啊。”那芬兰人说。 “天气真坏极了,”那亚尔美尼亚人同意说,“没有生意。” 伊妲哼着一首很迷人的法国小曲子。 在那个时候,那个金发的胖老板娘,从后面一间小房间的那几级阶梯上走下来。 “晚安,朋友们。”她站在那小小的阶梯上喊着。 “晚安,保拉!” “啊,加斯巴尔在这里,这位诗人!天老爷,那么之前你到底在哪里?……巴尔达沙多么地安适自在……” “No business!” “没有生意……天还在下雪吗?” “不下了,保拉,可是路上处女一样地洁白。” “嘿,处女?” “我介绍我的朋友梅尔旭给你,这是一位芬兰的大诗人,我是在一个很有价值的社交中认识他的,在今天八点二十五分钟光景的煤炭运河!” “胡诌!” “可尊的保拉,那就是因为诗人们总是……我们到那小厅里去喝一杯好喝的甜酒,好吗?” “甜酒,yes!甜酒。”那芬兰人立刻附议着说。 “今天可办不到。”保拉断然地说。 “不,不要在小厅里。”伊妲在一边也说。 “那里很舒服。”那诗人固执地说。 “办不到。” “为什么办不到?” “一个孩子刚生了出来,”保拉说,“一个小天使般的孩子……” “那边,在房里吗?”那芬兰人问。 “是的!” “一个孩子,”那诗人踌躇着说,“一个孩子吗?这孩子是谁的?” “我妹妹玛丽亚的,她睡在榻上,摇篮就在她旁边。” “那是一个很结实的孩子,”伊妲微笑着说,“什么都是保拉和我一手料理的,也没有请医生,也没有请收生婆婆。” “他们母子两人现在都睡着,”保拉宽大而慈爱地说,“我可怜的小妹妹……那么年轻,可是已经有一身忧虑了……这个孩子,如果是我生的话……” “或者是我生的,”伊妲打断了她的话说,“可是她,她自己也差不多是一个孩子啊。” “在她写信给我的时候,她不知道向那一个圣人承认才好么!我们的父母一点也不能知道,他们是那么地规矩,那么地严厉,他们不知道我在这儿开了一家酒店,他们以为我在这里替别人管家……我写信叫我的妹妹来看我……在玛丽亚一到了这里的时候,我便写信给我的母亲,说因为我刚才大病复原,须得调养休息,要我的妹妹留在这里替代我……玛丽亚的未婚夫是在军队里……一等他有了自由的时候,他们立刻就会结婚,那时他们便可以什么都老实说出来了……这孩子将留在此地,可是我的妹妹却不久就要回去……我要把孩子送到乡下去养。” “真是一部小说。”那感动了的诗人说。 “这不是一部小说,”保拉回答,“却是日常的生活。” “玛丽亚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呢。”伊妲天真地说。 “那是一个男孩子,”保拉说下去,“如果从他父亲的照片上看来,他很像他的父亲。” “我们可以看看那孩子吗?”那芬兰人怯生生地说。 “为什么要看?” 那诗人也说:“是呀,保拉,把孩子抱出来让我们看一看啊……” “可是他们现在睡着啊!” “我们不要惊噪他们的……我们只在那里站一会儿看一眼就是了。”那诗人不放松地说。 “好吧,你们来!”保拉回答,“可是不要忘记一个孩子刚生了出来……” 他们向后面的小房间走过去,走上了阶梯,保拉和伊妲走在前面,高大的芬兰人和瘦长的诗人走在后面。 有盏灯在纸灯罩下面发着光,可是四隅还是暗沉沉的。那年轻的母亲躺在一张榻上,脸色是苍白的,金色的头发披散着。在她的旁边放着一个柳条编的摇篮,那新生的孩子便躺在那里;他们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看着那母亲和孩子。 在桌子上,一朵蔷薇花在一只杯子里开放着。日里哥城的蔷薇花,那诗人默想着。 那芬兰人拙笨而踌躇地站着,在袋中摸索着。那两个女人的脸色是严重而很温和的,不知道有什么神奇的东西映亮了她们的瞳子。诗人觉得自己被一种深切的情绪所感动了;在生命的神圣的奇迹前面,任何外部的表情都消失了。 他把那枝合欢草和那束紫罗兰放在摇篮上,然后退了几步,躲在暗阴中。那个芬兰人也胆小地走上前去,把一个灿烂的金镑丢在花旁边。那被太阳晒黑的亚尔美尼亚人怯生生地站在房门口,接着轻轻地一直溜到摇篮边,送了一方像手帕那么大小的布:一件色彩鲜艳的小礼物。他们一时都寂定地站立着,不知道做什么说什么才是……一句话也没有从他们的嘴唇里发出来;他们三个人都各自用着他们自己的态度在他们的心头感到一种很特别的高贵的感情。 那新生婴孩的小小的红色的拳头和脸儿,那个睡着的母亲,都使他们看得出神。于是他们都蹑足静悄悄地退了出去:那地毯贩子亚尔美尼亚人巴尔达沙,那芬兰的水手梅尔旭,那青年诗人加斯巴尔,那港口的酒店的肥胖的女店主,和那小侍女勃鲁塞尔人伊妲。 他们重新各趋其本位:那亚尔美尼亚人坐到火炉前面,那三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坐着,那老板娘坐在柜台前面。他们都缄默着。那芬兰人吸着他的雪茄烟,那诗人抽着他的烟斗,那亚尔美尼亚人抽着他的纸烟,伊妲喝着她的酒,保拉用她的粉扑拍着她圆圆的脸儿。 突然,港口中开始唱起来了。汽笛鸣着,啸着,一片互相击撞着金属物,口琴和人声的奇异的交响乐,在静夜中鸣响着。 “Happy christmas!(快乐的圣诞节!)” 保拉开了一瓶酒,把一种汽酒斟在酒杯里。 “祝孩子康健!”那芬兰人举起了他的杯子说。 “祝那母亲康健!”那亚尔美尼亚人接着说。 他们都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现在,上路吧!”那诗人最后说。 巴尔达沙扣上了他大衣上的扣子,收拾了他的地毯,梅尔旭又点了一支雪茄烟,而诗人却已经把门开了。 在说了一声简单的Good Bye(再见)之后,各人便都上自己的路了。在雪里,在烈风中,在那有稀稀的光从繁星的天上降下来的月亮下,他们都分散了。 那诗人开始在那一望无际的闪烁的微青的白色之间,慢慢地徘徊着。他既不感到严寒,也不感到烈风,他看见的一切都是美丽、纯洁、皎白,而被一片银色的微光烘托出来。他想着那在酒店后房中的新生婴儿,想着那天真的母亲,想着那两个女子的发光的眼睛,想着那两个异乡人,又想着他们献给生命的虔心的礼物。 [book_title]住持的酒窖 费里克思·谛麦尔芒 费里克思·谛麦尔芒(Felix Timmermans)于一八八六年七月五日生于里爱尔(Iierre)。他只在那里受了中等教育。之后继续住在这个小城中。他的文学生涯是在《弗朗特尔的作品》(Vlaamsche Arbeid)及《果树园》(De Boomgaard)等杂志上开始的。除了小说家以外,他还是一位画家;他的著作,大都是他自己插画的。他是弗朗特尔王家学院和莱特学院的会员。 他的长篇及短篇集有《死的微光》(Schemeringen van de Dood,一九一〇)、《巴里爱特》(Pallieter,一九一六)、《安娜玛丽》(Anne Marie,一九二〇)、《开花的葡萄的住持》(De pastoor uit den Bloeinden Wijngaard,一九二二)、《灯笼的蜡烛》(Het Keerseken in den Lanteern,一九二四)、《橙树开花的地方》(Naar waar de appelsienen,一九二六)、《美丽的常春藤》(Schoon Lier,一九二七)等。这些小说,大都已有世界各国的译本,为世人所传诵。这篇《住持的酒窖》,便是从他的《开花的葡萄的住持》一集中选译的。 他还写了四五种战曲,最有名的是《星星停止的地方》(En waar de Ster bleef stille staan,一九二五)。 那是耶稣复活节的前夜。在十一点钟的时候,钟在黄色的钟楼顶上猛烈地把它们欢乐的呼声送到空气中。严厉的四旬斋已经完了! 人们已经隐隐地看见了复活节,正如从一条虚掩着的门缝里隐隐地看见了一座阳光灿烂百花盛放的花园一样。 那女仆莎菲在煮四十天以来的第一块肉。在住持的住宅中,氤氲着一片会使你馋涎欲滴的香味,可是那住持却满不在意!复活节一到,他立刻就手里拿着蜡烛,急忙走到那清凉的酒窖里去。 在整个四旬斋中,这位住持既没有喝酒,也没有走到他亲密的酒窖里去。 因为,虽则他的牙齿是因为抽烟而熏成又黄又黑了,他却宁可不抽他的好烟斗,而不能不去探望他的美酒。那倒并不是因为他可以在那里偷偷地喝个畅快,却是为了他可以在那里面对着那些酒,面对着它们的展开着的富饶,欣赏着它们的神秘的意义;正如一位学者有时凝对着他那些闭着的,但是读过的书籍,看见它们在那儿而感到一种极大的愉快一样。因为,在那住持看来,葡萄酒便是耶稣基督的血的象征。 重新看见了那些幽暗而沉睡着的宝藏的时候,他感情冲动地微笑着。他在那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木屑,免得酒瓶落下来的时候被打碎,他无声地走在柔软的地上。 那酒窖是一个地道的遗址,一个古修道院的最后的残迹;它有一个穹窿顶,上面雕刻着榉树的叶子。在长廊的尽头,从一个通气窗射进了一片苍白的光。这片光只照到两米多远,其余的地方还是沉浸在黑暗之中。那住持所拿在手里的蜡烛,照亮了左右两边的满积尘埃的瓶底。那些酒瓶按照牌号排列在那些小石穴仓中,像是大冢窖里的墓穴。 在每一个xiao穴仓的上面,标记着酒的名称,在他手里所拿着的一本小册子上,他可以知道那些还横卧着的酒瓶的数目,知道它们的来历和在世上的名字。因为,当那些葡萄酒从法国、德国、葡萄牙、土耳其装在小桶里到来,而被装入瓶里的时候,正像那些入教的人一样,它们抛弃了原来的名字,而从住持那儿得到了充满基督教的象征,又唤醒神圣的思想和情感的另一个名字。 不,如果这些葡萄酒还有着“保麦洛尔”“葡萄的收获”“夜”“宫邸”“鲍尔多”“维尔莫特”“莫赛尔”这等俗气的名字,他是决不能津津有味地去喝它们的。根据那些酒的味道,香味,颜色,成分,或它们的产地,他给它们换了名字。这样地,那些黑沉沉无光的酒瓶,在酒窖里静寂地神秘地排列着,像是一些有神秘名称的,宝贵的魔书和沉睡着的神道一般。它们标着那些最复杂的名字: “落尔丹的小支流”,这是一种微微有点琥珀色的白葡萄酒,香味清幽,像春天的紫罗兰花。 “基督的血脉”,呈着近于黑色的暗红色,柔和如天鹅绒,其味长留颚上,如礼拜堂中之篆烟。 “圣处女的微笑”,颜色金黄而鲜明,灿烂有如太阳;这是一种使你清凉神往,有如闻大风琴的高韵的葡萄酒。 “天国之雾”,颜色正黄,发着庄严的光彩,如司教佩在手套上面的黄玉,发着一缕奇花的香味。但闻其香,你也会心醉神往。 “福地的彩虹”,一种因年月久长而呈红色的,因贮在瓶中许多年而变成淡红色的发光的美酒。当人们打开瓶塞来的时候,人们准会以为闻到了几车的果子一样,可是却说不出是什么果子,只觉得是一切真正的和理想的果子。这酒有一种无上的美味,又沉重地在我们的血脉里流着;它使你心软,又使你起了一种灵魂所渴望着的对于不知道什么辽远的地方的怀乡病。 “神仙镜”,莱茵河畔的白葡萄的鲜明的汁,有着那春风飘舞着的春日的草原的僻野的光彩;它也给人以一种清凉的感觉;当你用舌尖儿舔它一下的时候,冷冷的味儿会给你一个寒噤,一直到你干渴的心。 “复活节的泉”是一种最上品的葡萄酒。它有那后面曳着十一月霜天的太阳的绛红之色,像那在夜间发光的紫水晶一般地堂皇。它的柔和而难以形容的香味是有点庄严性的,而它微微有点沁澈的,像一大片仁慈一般地降到你心头去的味道,以及它的回味,都是有一种动人的性质的。 “阿西士的热情”是那一种从意大利来的秋天色的棕色葡萄酒,喝了这酒的时候,你会快乐地闭上眼睛,而在心头会产生一种把冷油涂在炙人的伤痕上的良效。 “加囊的残屑”,这是一种活泼的葡萄酒,它欢乐地闪着一片小小的红焰,又好像被那些散在葡萄田中的采葡萄者的快乐和歌声所充满了生命似的。 “轻流的小乐园”是一种充满了高贵风度的酒,它立刻会使你坚信它是葡萄的神明的精华。它的香味比天香更好,它的味道像一个祝福似的在你的血脉中徘徊着,又用一种美妙的音乐抚着你的神经。它的颜色使人想起一个浴着日光的盛服的主教,像埃及一样的神秘,一朵魔法的神秘的花,凡是尝过这酒的人,必须向大卫王本人去借古琴来,才能适当地歌颂它的佳妙。 其次我们还看见“通到上帝处去的梯子”“至福者的圣宠”“三王的第四件礼物”“虔信的灵魂的河”以及其他。 这些酒都是精选而珍贵,因藏得陈而格外醇了。那住持真的出了神。他动情地望着,觉得能主有这些酒,运用想象和小心去使他的酒格外宝藏醇良,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 他终于下了一个决心。他从这边谨慎地拿起一瓶酒来,把酒瓶凑在烛光边照着,看那酒在瓶中闪着赤色或银色的幽暗的闪光。他虔诚地低声念着酒名,想着它的味道,它的香味和它的回味。他随心漫想着,想起了天使的音乐划着彩虹的天堂;接着,像一个刚翻阅过一本美丽的诗集的人一样满意,他又把那瓶酒异常细心地放在它暗黑的原位上。他继续从这一个穴仓走到那一个穴仓,把酒瓶凑到火光前映照,喃喃地说话,漫想。 那肥胖的女仆在唤他吃饭,可是这住持却只漫应着,继续探望着他的藏酒库。 那女仆再唤着,弄到后来,她威胁地走到酒窖中去,手里还拿着一盆菜。“在这里!”她怒气冲冲地说,“你既然不愿意到上面去吃,你就在这里吃吧!你难道又要搬酒瓶,洗酒瓶,弄脏我的走廊吗?让这么贵的小牛肉冷了,真是一件可羞的事!” 住持平静地从女仆手中接过那盆菜来,说道: “莎菲,你真体贴人,可是你忘记拿一把刀了!等着,不用劳驾,我自己去找一把吧。”他带着那盆菜上去,在那张圆桌子前面坐了下来就吃。那女仆大怒起来,从门口伸进她像甜瓜一般的头去,她暴怒着,因为住持满不在意。 [book_title]乌朗司毕该尔 查理·特各司德 查理·特各司德(Charles Decoster)一八二七年生于明尼处(Munich),一八七九年殁于比京。主要作品有《弗朗特尔的传说集》(Lé gendes Flamandes,一八五八)、《巴彭松小说集》(Conter Brabancons,一八六一)及《底尔·乌朗司毕该尔与拉默·戈特柴克的传说》(La Lé gende de Thye Uylanspiegel et de Lamme Gocdzak,一八六七)。 查理·特各司德被认为是当代比利时文学真正的先驱者。职业是某政治机关里的一个小职员,他的生活,完全贡献给文学工作。他对于文学,对于民族文学有一种信仰。用了一个民间传说的人物,那无赖的乌朗司毕该尔做轮廓,他将弗拉芒民族的骄傲、独立,永远与统治的外族反抗的精神,加以不朽的塑造。荷兰人民反对斐力伯第二的大暴动的史迹,被他写成一部真正的民族诗史。以下所译的虽然只是那部大作的片段,亦足以见他的风格之一斑。 在佛兰特的但默地方,当五月在山楂树上开了它的花朵,乌朗司毕该尔,格拉安斯的儿子,降生了。 一个饶舌的收生婆,名叫迦太林娜的,用暖的布裹了他,注视着他的脑袋,指出一块皮肤。 “戴着顶子呢,是吉利的星宿照临着降生的!”她高兴地说。 可是不久以后,指着孩子肩上一粒黑点,她悲切地说道: “唉!”她哭着,“这是魔鬼手指的黑印。” “撒旦先生!”格拉安斯接下去说,“那么他是大清早就起床的,所以他有时间来点我的儿子?” “他就没有睡过,”迦太林娜说,“这儿只有相特克莱惊动的那些母鸡。” 于是她出去了,将孩子交在格拉安斯手里。 这时破晓的光线已穿过黑暗的云层,燕子们一边叫一边掠过草地,太阳在嫣红的地平线上露出耀闪的脸子。 格拉安斯开了窗,对乌朗司毕该尔说: “戴顶的儿子,那边太阳老爷出来了,它出来对佛兰特的土地行敬礼。瞧着它,如果你能够看见;将来你如果有什么疑难,不知道该怎么样做才对,你请教它得了:它是光明温暖的。你应当亲切得像它的光明,你应当善良得像它的温热一样。” “格拉安斯,我的男人,”瑞得更说,“你在对聋子说教;快来吃奶,我的儿子。” 于是母亲将她美丽的天然奶瓶供献给新生的婴孩。 在但默地方,人家叫乌朗司毕该尔的父亲为Kooldraeger或烧炭人格拉安斯;格拉安斯的毛发是黑色的,眼睛发光,皮肤的颜色正像他的货物。他是短小、立方、强健而有快乐面孔的人。 有时,白昼结束,黄昏降临了,他跑到某一处酒家去,在勃吕奇路上,想用Cuyte酒洗一洗他被木炭熏黑的嗓子,一路上那些站在门口吸取夜的凉爽的妇人们亲切地对他叫: “晚上好,烧炭人。” “晚安。”格拉安斯回答。 从田野间回来的一群群的小女孩子,围在他跟前,好像不让他走,说:“你拿什么来做买路钱?璀璨的缎带,或是金镯、绒鞋,还是布施用的钱币呢?” 可是格拉安斯拦腰抱了一个过来,在她的颊上或脖子上吻着,看他的嘴接近她清新的皮肤的那一部分;接着他说: “小乖乖,别的一切都去向你的爱人要求吧。” 于是她们咯咯大笑着扬长而去了。 孩子们从他粗大的嗓音,以及靴子的声响上认出他来了。边向他奔过去,边说: “晚安,烧炭人。” “上帝给你们一切,我的小天使们,”格拉安斯说,“可是别靠近我,要不然,我叫你们全变成小黑人儿。” 那些孩子,不怕他,逞着性儿跑近他。他执住衣襟拖了一个过来,用他的黑手摸摸孩子清新的嘴脸,就这样将他推开,因见别人全十分乐,他也笑笑。 瑞得更,格拉安斯的妻子,是一个善良的长舌妇,像旭日般强壮,像蚂蚁一般勤勉。 她和格拉安斯两人一同耕地,两头牛似的拖着犁。拖犁是艰苦的事,而更苦的却是锄地,因为他们要艰难地操作着农具的木齿去咬坚硬的土地。然而他们还是照样干,满心快活地,一边哼几支小调儿。 泥土虽然坚硬也枉然;太阳虽然用最猛的光线射在他们身上也无用。他们拖着锄,屈膝弯腰,即使用尽最后的力而停下来,也不要紧,因为只要瑞得更向格拉安斯转过她温柔的脸来,格拉安斯在那脸上吻一下,他们就忘却了大大的困倦。 前一天晚上,有人到市政府通知,皇后娘娘,查理大帝的夫人,身怀六甲,将近临盆,叫大家为她祈祷。 迦太林娜浑身颤抖地跑到格拉安斯家中。 “你出了什么乱子?长舌妇人。”那男子问。 “嘿!”她断断续续地说,“今天晚上,魔鬼将要刈草一般出来斫人。” “小姑娘们给活埋!她们的身上刽子手来跳舞。流了九个月血的石块,今晚要碎了。” “可怜下我们呀!”瑞得更呻吟着,“可怜下吧,上帝老爷;这是佛兰特地方的不吉之兆。” “这一切你亲眼见的,还是梦中见的?”格拉安斯问。 “亲眼见的。”迦太林娜说。 迦太林娜,惨白着饮泣,接下去说道: “两个小孩子出世,一个在西班牙,是婴孩斐力伯,另一个在佛兰特地方,是格拉安斯的儿子,他以后将被人唤作乌朗司毕该尔。斐力伯将来变成刽子手,蹂躏我国的凶手查理第五所生的。乌朗司毕该尔会变成会开玩笑的智者,可是他将有好的心眼儿,对于他父亲格拉安斯,则将成为勇敢的助手,通晓一切当行的事,诚实和气,谋生过活。查理大帝,斐力伯王,戎马一生,南战北讨,暴敛横征,以及用其他罪恶,贻祸地方。格拉安斯每星期全做工,依照着正理与法律生活着,用笑来代替哭泣,借以对付他的辛苦的劳作,他可以说是佛兰特地的模范劳动家。乌朗司毕该尔,永远年轻,他不会死的,他会在世界上到处跑,永远不会驻足在一处,他将成为浪子,高贵的人,画家,雕刻家……就这样地在世界上浪游,颂赞着那些美好的东西,对于愚劣的事物则不惜破口大骂。佛兰特的高贵的民族,格拉安斯是你的胆;瑞得更是你的勇健的母亲;乌朗司毕该尔是你的精神;一个波俏温妙的姑娘,乌朗司毕该尔的伴侣,而且和他一样不朽的,是你的心;一个大腹子的人,叫作兰姆·高安特沙克,将是你的胃。于是在上则有民族的吞噬者,在下,是一些牺牲者;在上,是盗窃的黄蜂,在下,是勤劳的工蜂,而在天上,基督的创痕流着血。” 说了这些话以后,那善良的巫婆迦太林娜就入睡了。 乌朗司毕该尔,断了乳以后,像小白杨树一般慢慢地长大了。 自此以后格拉安斯不大去亲他了,而用了一种生气的样子爱惜他,使他不至于太狎昵。 如果乌朗司毕该尔从外边回来,诉说着在外与人争闹吃了亏,格拉安斯就打他,因他不能战胜别人,他就这样地被教育着。乌朗司毕该尔变成小狮子一般勇悍了。 有时格拉安斯不在家,乌朗司毕该尔向瑞得更要一个里亚a去玩儿。瑞得更生了气,说:“你怎么老想玩儿?给我在这儿捆干柴。” 看她的样子是什么也不会给了,乌朗司毕该尔像鹰似的喊叫起来,可是瑞得更故意把木桶中洗的铁锅与碟子,弄得震天价响,表示她全不理睬他。乌朗司毕该尔于是哭了,而那温爱的母亲取消了强装的严厉,跑到他身旁,抚慰他并且说:“给你一个特尼叶b够么?呵,你知道一个特尼叶值到六个里亚呢。” 因为她过于宠爱他了,只要格拉安斯不在家,乌朗司毕该尔就是家里的君王。 这一年的五六月,是真正的花之月。从来人家没有在佛兰特见到过这样芳香的山楂花,在花园里从来没有这么多玫瑰、茉莉与耐冬花。每逢风从英吉利吹来,将这众香国的芬芳向东方推送过去,每个人,尤其是在昂韦,欣欣然仰起了鼻子,说: “你闻到从佛兰特吹来的好风么?” 那些勤勉的蜜蜂采取花上的蜜,酿蜡,在不足够容纳它们的蜂房里产卵。 这是何等的劳动音乐,在盖覆这灿烂丰饶的大地的蓝天之下! 人们用芦草、麦草、柳条、干草等,编成蜂桶。簸箕匠、篓匠、箍桶匠,都用毕了他们的工具。至于箱匠们,早就不够应付了。每一蜂群有三万蜜蜂,两千七百土蜂。蜜糕有这样美妙,甚至但默地方的主教,向查理大帝进贡了十一块,感谢他因他的命令使宗教裁判能够严厉地执行了。吃那些蜜糕的是斐力伯吃掉的,可是他吃了下去一点益处也没有。 流浪人、乞丐、无赖子等一切游手好闲的不正当的人们,成天在道上懒散地跑来跑去的人,宁可被吊死而不愿意做工的人,全被这好吃的蜂蜜引诱了来,他们也想有一份儿。他们每天晚上一群群地逡巡着。 格拉安斯预备许多蜂桶,以便招诱蜂群;有几桶已经满了,别的却还空着,等候蜜蜂到来。格拉安斯每夜看守着这珍贵财产。当他疲倦时,他叫乌朗司毕该尔代替他。后者正满心愿意。 呵,有一天晚上,乌朗司毕该尔因为要取暖,避在一只空桶里,身体蜷缩着。因桶上有两个开口,眼可以从孔中向外望。 他正快要入寐,忽听到篱笆旁的小树上有声响,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他当他们是贼。他从一个桶孔里望出来,看到他们两人各有长发与长须;虽然长须是贵族的标识。 他们从这个桶边走到那个桶边,接着跑到他所在的桶边,用手提了一下,两人说: “我们拿这个,这是最重的一桶。” 于是两人穿上杠子,将桶抬了就走。 乌朗司毕该尔可真不高兴坐这种木桶轿子。夜色清明,两个贼人奔着路一言不发。他们走一程停一程,上下气喘不过来,休息了一会儿,又上路了。前面的那一个愤愤地怨责着捡了这么沉重的一桶来,后边的那人悲苦地呻吟着。因为在这世界上有两种无能的怯汉,有一种一见劳作就生气的,还有一种人到不能操劳的时候就怨叹不绝的。 乌朗司毕该尔,既然没有什么事可做,一只手用力拉走在前面的贼人的长发,另一手拉着后边贼人的长须,以致两人皆受不下去了,怒汉对愁汉说: “不要再拉我的头发,要不然我给你一拳,让你的脑袋一直丢进胸膛里边去;你从肋骨里边向外望,好像一个贼在牢中隔着铁栏望外边一样。” “我岂敢,老哥,”那愁汉说,“你却拉着我的须。” 怒汉说: “我决不会到癞皮狗毛丛里去捉跳蚤的。” “先生,”愁汉说,“别让蜂桶跳得那么重;我可怜的手抓不住了。” “干脆让我来叫它们分了家吧。”怒汉说。 于是他放下了木桶,脱了衣服,扑到他同伴身上去。两人扭成一团,一个咒骂着,另一个直叫着求饶。 乌朗司毕该尔一听拳头雨一般地下着,就跳出桶来,将桶拖到邻近的树林,预备回头来找它,这就回家去了。 在一切争执里,阴谋的人物常常得利。 渐渐成长了,他养成了到处流浪赶市集,会节的脾气。遇到有玩弄牧笛、风笛或三弦琴的,他出一点小钱,请别人教给他玩法。他尤其擅长于玩“洛美尔波”(Rommelpot),这是一种用一个罐头、一个膀胱以及一枝硬的麦草做成的乐器。做法如下:他将浸湿的膀胱张在罐上,用一根线将膀胱的中央拴住在麦草端的结上,麦草另一端一直通到罐底,再将膀胱的周围绷在罐上,绷得很紧,直到快要裂破似的。第二天,膀胱干了,发出鼓的声音,如果抽动麦草,它就发出比七弦琴更妙的声音。于是乌朗司毕该尔用了他鼓胀的罐子,发着狗叫似的声音,和一群孩子,挨门沿户去唱圣诞歌。孩子中的一人,每逢“众王节日”,会手执彩纸做的星星。 有时,某画师到但默来给什么职业团体的伙友们跪在布上,画全体肖像,乌朗司毕该尔想要看他究竟是怎样画的,自荐给他研颜料,只要求一块面包,半升麦酒,三枚里亚,作为报酬。 他一边研颜料,一边考察画师作画的情形。遇到后者不在的时候,他试着自己来画,可是他喜欢到处都用朱砂。他试着替格拉安斯、瑞得更、迦太林娜、妮尔画像。格拉安斯见他的成绩,预言道,他将来会挣到成把的金钱,如果他勇往地做下去的话,然后会到“司比尔华共”(SpeelWagen)上去注册,那是一种游行在佛兰特,西兰岛的一种卖艺人的车子。 他又从一个泥水匠处学得雕琢木石的工夫,当此人到地方圣母寺来,替祭坛上建筑一些活动座椅,使年老的祭司长,能够安坐着而望去好似站着一样。 这是乌朗司毕该尔,他是第一个发明在刀柄上镂花,如今西兰岛的人们习用着的人。他将刀柄镂成笼形。在笼里边,有一颗活动的骷髅,上面,一条偃卧的犬。这象征的用意是说“忠心到死的刀”。 因此,乌朗司毕该尔渐渐证实了迦太林娜的预言,他做画家,雕刻家,无赖子,高贵人…… 可是乌朗司毕该尔不能在任何行业上安定下来,于是格拉安斯对他说,如果这种把戏再继续下去,他会将他逐出茅舍。 在这些天,是清新的春日,大地满怀着爱情,瑞得更在打开着的窗边缝纫。格拉安斯哼着几支调,而乌朗司毕该尔正替底都司·皮布吕司·雪奴飞于司戴一顶法官的帽子。那狗舞动着脚爪仿佛想要下令捉一个人似的,实际上它要除了那顶帽子。 忽然间,乌朗司毕该尔开了窗门,在房间里奔来奔去,跳到桌上椅上,向天花板张着手臂。瑞得更与格拉安斯见他这样胡闹着,无非想捉住一只小鸟儿,一只很小很可爱的鸟儿,被吓得颤着翼子直叫,缩在天花板角上的一根椽子间。 乌朗司毕该尔正待捉住它,只听到格拉安斯生气地用力说: “你干什么这样跳来跳去?” “想捉住它,”乌朗司毕该尔说,“将它关在笼子里,给它一点米吃,叫它给我唱歌。” 这时鸟悲苦地叫着,在房间里穿飞着,脑袋时常碰在窗子的玻璃上。 乌朗司毕该尔不停地跳,格拉安斯将手沉重地按在他肩上。 “捉住它,放它到笼子里,叫它给你唱歌,可是,我也一样,想将你关到一个铁栅的笼子里,我也要请你唱歌。你喜欢到处跑,以后可做不到了:当你觉得冷时,你将被放到阴暗地方;当你觉得热的时候,被放到太阳底下去。以后,碰到一个星期日,我们出去了,忘记了给你搁食物,然后直到星期四才回来,于是我们将发现底尔已经饿死僵硬了。”c 瑞得更哭了。乌朗司毕该尔向前扑过去: “你干什么?”格拉安斯问。 “我替鸟撩开窗子。”他答。 真的,那鸟儿,是一只小金莺,立刻就从窗口出去了,同时很快地叫了一声,好像一支箭似的冲到空中,接着,停到一棵邻近的苹果树上,用嘴甲理着翼翅,摇摇羽毛,并且生了气,用它的鸟语向乌朗司毕该尔投掷千万句咒骂。 格拉安斯于是向他说道: “儿子,绝对不要夺去人或畜类的自由,自由是人间的至宝。该让各人到太阳下去,当他感觉寒冷时,到暗凉处去,当他觉得太暖时。所以上帝将要裁判神圣的陛下,因他将佛兰特地方的自由信仰加了锁链,将尊贵的冈城放到奴隶的囚牢里。” 乌朗司毕该尔与妮尔真情相爱着。 那时候已经是四月末,各种树木全开了花,各种植木饱胀着汁水,等待五月来到大地上。树间有一只孔雀,美丽到像一束花,同时使夜莺们在林间哦吟。 乌朗司毕该尔与妮尔两人常常在路上漫游。妮尔依偎在乌朗司毕该尔的两臂中,身体支撑在他的手中。乌朗司毕该尔对于这个举动很感兴趣,时常将手臂搂抱妮尔的腰,他说这样可以抱得紧一些。而她是很欣慰的,可是她一句话也不说。 风软软地在大道上吹动着草原的芳香;海在远处,低语在日光底下,懒洋洋的。乌朗司毕该尔好像一个年青的魔鬼,趾高气扬地,而妮尔则像一个天堂上的小圣女,满含着羞赧享受她的快乐。 她将头靠在乌朗司毕该尔的肩上,他执住了她的双手,一边走,一边吻她的额、颊,以至小巧的嘴。可是她什么也不说。 过了一会儿,他们觉得很热,口也渴了,在乡下人家要了牛乳喝,可是他们并不觉得凉爽。 于是他们坐到一条溪水边,在草地上,妮尔脸灰白着,低头沉思,乌朗司毕该尔怯怯地注视她。 “你发愁么?”她说。 “是。”他说。 “为什么呢?”她说。 “我不知道,”他说,“可是这些开满花的苹果树、樱桃树,这个仿佛充满着电火的温湿的空气,这些开放在草原上的鲜红的野菊,以及我们身边的篱笆上的山楂花,雪似的白……这些替我解释,为什么我老觉得要想睡觉,要想死?而我的心跳得这样厉害。当我听到林中的鸟儿们活跃着,当我看到燕子回来了,于是我愿意走到比太阳与月亮更远的地方去。有时我觉得热,有时又不觉得热。呵!妮尔!我不愿意在这个窄狭的人世了,要不然就将我全身都交给我所爱的那人。” 可是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很舒适地微笑着注视乌朗司毕该尔。 十一月已经降临了但默以及别处,可是冬季还延迟着。没有一点雪,没有一点雨,也没有寒冷;太阳从清早照到晚,一点不惨白。小孩们滚在大路小道的尘灰里。到了晚饭以后,休息的时候,开店的、做首饰的、造车的以及做粗工的,出来站在门槛上,望望老是晴碧的天空,不落叶的树木。鹳鹤们站在屋脊上,燕子还没有动身。玫瑰花已经开过三次了,第四次也已经结了蓓蕾,夜是温湿的,夜莺们不停地歌着。 但默的居民说: “冬季死了,我们来烧了它!” 他们做了一个巨大的假人,嘴脸像熊的样子,用刨花做长长的胡须,把苎麻做头发。他们给它穿起白色的衣服,在隆重的仪式中焚烧了它。 格拉安斯在忧郁中不安着,他毫不祝福这永远晴碧的天空,也不祝福那些不愿动身的燕子。因为在但默再没有人需要燃炭了,除非在厨房里用,所以每人全已足够了,不再到格拉安斯那儿去买炭了,而他却耗尽了钱财支持着他的存货。 因此,有时他站在自家门口,只要他鼻尖一感到吹来一阵凉爽的微酸风: “呵!”他说,“我的面包来了!” 可是微酸的风不肯继续刮,天空仍然澄碧,树木也仍然丝毫不肯落叶。格拉安斯拒绝了用半价将他冬天存货售给守财奴格力伯司都依韦,渔业的总管。于是不久以后茅舍就缺乏面包了。 这时候又到了四月,空气先是温和的,不久忽然冰冻起来了,天色像死了一样地灰沉。乌朗司毕该尔被放逐以来很快地已过了三年,妮尔天天盼望着她的好友:“唉!”她说,“雪快要下在梨树上,下在茉莉花上,下在一切可怜的植物上,它们对于微微的温和有了信任而开放着。小片的雪已经开始落在道路上。在我的可怜的心上,也下着雪呢。” “它们到哪儿去了呢?那些光明的日光,它们曾经照耀过欢乐的容颜,照耀过反映成红色的屋顶,照耀过闪出灿烂的光华的玻璃窗。它们到哪儿去了呢?温暖过天空、大地、鸟类与昆虫。唉!现在,日日夜夜,我被忧愁与长远的期待冷落着。你在哪儿呀?我的朋友乌朗司毕该尔。” 到十一月,风雪兴威的月份,戴守(Taiseux,即沉默的威廉Guilaume le Taciturne,奥仑其Orange的君主)将乌朗司毕该尔提出来审问。那君主微微咬着网眼衬衫的绠端,说: “听好,听明白了。” 乌朗司毕该尔回答: “我的耳朵是牢监的门;人家很容易进去,出来可不大容易。” 戴守说: “去吧,经过纳密、佛兰特、海奴特、南勃拉邦、昂韦、北勃拉邦、甘尔特、何韦里舍尔、北荷兰,你到处去宣称,倘使命运在这地上欺骗了我们神圣的基督教的主,战斗将继续在海上,反对一切不公道的暴力。上帝好好歹歹保佑这件大事。到亚姆斯得尔坦,关于你的一切事项与行动,你去通报我的忠仆——保尔·倍司。这儿是三张通行证。也许在路上你会遇到几个同伴,你一定很得意。他们是很好的,一听到云雀的歌声,就用雄鸡的战角(云雀是罗马战士的标志,雄鸡是高卢战士的标志)对答过去。这儿是五十块金币。你必须勇敢忠心。” “我父亲的尸灰打在我心上。”乌朗司毕该尔回答。 于是他走了。 乌朗司毕该尔一点也没有苏醒过来,两宵一天已经过去了,妮尔看守着她的朋友,悲痛到发烧。 第二天早上,妮尔听到一声铃响,见一乡人负着铲子走来。在他后面,跟着一个村长,手执烛台,两个邑吏,一个司大夫——尼斯的教士——有一个仆役替他执着遮阳伞。 他们去,他们自己说,施行甲各勃生的葬礼,这人虽一时被逼成了暴徒,可终于成为罗马教徒而死。 不久以后他们走到哭泣着的妮尔跟前,并见到乌朗司毕该尔的身体摊在草地上,覆着衣服。妮尔下跪了。 “小姑娘,”村长说,“你在这个死人身边干什么?” 她眼也不敢抬,说道: “我在这儿替我的朋友祷告,他倒在这儿仿佛被天雷打了似的;我现在是孤独了,我也愿意死去。” 那教士于是高兴到了不得: “暴徒乌朗司毕该尔死了,”他说,“谢谢上帝!乡人,你赶快挖一个地坑;在埋葬他之前,剥了他的衣裳。” “不,”妮尔站起来说,“不许剥他的衣服,他在地下会受凉的。” “挖地坑。”教士对拿铲子的乡人说。 “我也愿意,”妮尔说,“在菜地里是没有虫子的,他将不腐而且仍然美丽,我的爱人。” 完全狂乱着,妮尔俯伏到乌朗司毕该尔的身上,带了眼泪与呜咽吻他。 村长、邑吏、乡人,见这样全悯怜起来了,而教士兴高采烈地连声说:“大暴徒死了,谢谢上帝!” 乡人挖好土坑,将乌朗司毕该尔放了进去,盖上沙土。 教士在坑边念着死人的祷词,众人都跪在周围。忽然在沙土底下起了一个很大的动作,乌朗司毕该尔出来了,打着喷嚏,用头摇开沙土,一把扼住了教士的喉。 “暴虐的人!”他说,“你在我睡觉的时候活埋我。妮尔哪里去了?你将她也埋了么?你是谁?” 教士叫道: “大暴徒复活了。上帝老爷!保佑我的魂!” 于是他像见了猎犬的小鹿似的奔逃而去。 妮尔跑到乌朗司毕该尔身边。 “吻我,小乖乖。”他说。 他向周围看,两个乡人也和教士一样奔逃了,为跑得轻便起见,将铲子、椅子、伞,全掷在地上;村长与邑吏,吓得双手掩耳,倒在草地呻吟。 乌朗司毕该尔跑到他们身边,摇摇他们: “是不是你们能够埋葬乌朗司毕该尔,是因为佛兰特的精神?佛兰特的心?她也一样,也许要睡觉,至于死,可不!来,妮尔。” 于是他和妮尔一同去了,一边唱着第六首歌曲,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在何处唱最后的歌。 a Liard:最小单位之辅币。——译者注 b denier:钱币名。——译者注 c 底尔是乌朗司毕该尔的小名。——译者注 [book_title]法布尔·德格朗丁之歌 保尔·克尼思 保尔·克尼思(Paul Kenis)于一八八五年七月十一日生于鲍孝尔特(Bocholt)。学于冈城大学。文学生涯是在杂志《新生活》(Nieuw Leven)上开始的,后加入《果树园》(Boomgaard)杂志撰稿。他还是一位新闻记者。 所著小说有《巴黎的一个失权》(Een ondergang te Parijs)、《西艾思·施拉麦的奇遇》(De wonderlijke avonturen van cies slameur)、《美丽的赛里才特小姐》(De kleine Mademoiselle Cerisette)、《华筵》(Fetes galantes)、《列文·德·米特拿尔的日记录》(Uit het Dagboek van Lieven de Myttenaere)、《云雀镜》(De lokkende Wereld)、《新朝代的使徒》(De Apostels van het nieuwe Rijk),等等。这篇《法布尔·德格朗丁之歌》,是从短篇集《华筵》中译出的。 他的清朗如人们在开着野蔷薇花的小径中所听到的五旬节的钟声一样的名字,现在在卢森堡监狱的宽走廊中震响着。木屐中垫着稻草,头上戴着一顶红便帽,白色的布带交叉着系在胸前,一个昂里奥将军的长袴党的兵,用他的枪柄推开了那他刚才移开了门闩的门。 那因为久病而微微有点佝偻的法布尔的弯长的躯体,还在那由但东有力的首领所统治着的他的朋友们的集团之间站了一会儿。 在他的旁边,我们看见了那框在披到肩头的褐色长卷发之间的加米易·德穆兰的讽刺家的伶俐的脸儿,以及艾洛尔·德·赛式尔的有点消瘦的高高的身体。在再远一点的地方,我们可以瞥见全部的但东党:拉阔、斐里波、维德曼。 在那些走廊中,起了许多复杂的声音:兵士们的脚步声,兵器的击碰声,枪柄碰地的沉重的声音,拉门闩的声音,使劲地开门和关门的声音。路上飘进了一片模糊的声音:那从公判厅一直跟随那些被告们到此地来的群众的骚音。 法布尔离开了他的朋友们,和他们一个个地握手。明天,他们将在革命法庭中相见,当着那全身穿橄榄绿色的常礼服的严厉而铁面无情的洛贝比尔;当着那面如处女,穿着天青色的衣服的无情使徒;当着那非得坐在圈椅上被抬到法庭中来不可的,半风瘫的古东——但是他的心却是像他的同伴们一样地冷若冰霜。那刚直无情的检察官富季爱丹维尔,将用他们大家的名义发言。 沉重的门在法布尔·德格朗丁后面关上了,人们又立刻把门上了闩。在走廊中,声音减低了,人们只不时地听见关门的声音和门的铰链的轧响声:朋友们都已经回到他们的监房中去了。他的监房是很小的一间,墙上涂着石灰,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椅子和一张桌子。在桌子上面的墙上,是一扇加铁栅的小窗;在桌子上,乱摊着书籍和纸页,一个铅制的沉重的墨水瓶和几杆新削过的鹅毛管笔。 这囚人踌躇了一会儿:他可要继续他的工作吗?他写着辩词的那些纸页上,是一行行工楷的字,他曾经把那辩词仔细地涂改过。这是没有用处的。他知道富季爱丹维尔的决议已经定下了。人们甚至将不准他辩护,他们都已经预先被定好罪了。再则,他是害着病,他感到软弱而疲倦,没有勇气去继续这徒然的工作;然而他却一点遗憾也没有。 最近,自从季龙德党失败以来,已经有许多人先他而毫无畏缩地上了断头台,而他对于死也司空见惯了。他曾经活了那么久,心中有那么多的思想纷扰着,因此他已把死的观念置之度外了。先是那些季龙德党:勃里梭、让索奈、维尔钮,其次是西尔文·巴易、罗兰夫人、斐里泊·平等。在几天之前,另一些朋友们也离开了这个卢森堡监狱,因为编那有名的《笔战报》的杜式纳老爹而被人称为杜式纳老爹的艾贝尔,他的信徒凡山、洪散和穆莫罗,那杰出的“人类的雄辩家”阿纳沙尔西·克洛兹,以及他的同伴民众公社的一分子博爱主义者修麦特。 法布尔·德格朗丁在他狭窄的监房中来来往往地踱着。一点迟迟的阳光从高高的小窗间坠落下来;在外面,那青年的春天正在开着花,卢森堡公园中升起了一片发芽的碧草的香味。他在这个闷人的四壁间已捱度了多少时候了?还不到三个月。可是在这几个星期之中,什么事没有发生过!在甲可班社中告发他的那些对敌艾贝尔党人们已经倒了,他们也被关到这一个监狱中来,而且将在他以前上断头台。接着又轮到了他的朋友们,但东及其党人。在几天之前,当他卧病在床上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叩他的墙。他认出了那是加米易·德穆兰,德穆兰也被关到了监狱中来,做了他的邻人,把最近的一切事变,特别是但东及其忠友们的下场,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 现在公诉已经开始了:他们一起地被告发;但东有力的声音,加米易刻毒的谈吐,艾洛尔·德·赛式尔辛辣的冷嘲,甚至法布尔自己的取笑之辞,对于洛贝比尔的怨恨都一点影响也没有。何苦去想辩护?明天或后天,总也是太晚了。纸页是在那里,写满了他的字迹。然而,每当他的目光落到了那些纸页上的时候,他总不自禁地想把他的文字写得更清楚简洁一点。他把牢房中唯一的椅子放在桌子面前,然后把鹅毛管的笔插到墨水瓶中去,他沉思着。 可是,突然有一种奇特的情绪侵占了他全身,他忘记了现在,忘记了他的入狱,忘记了他的敌人们,忘记了人们告发他谋叛和渎职。他放下了笔,用手托着腮谛听着。在下面,从监狱的园子中,升上了一片由一个少女的清鲜而热烈的声音唱出来的简单的歌声。那忧郁的调子,由初春温软的空气所载着,盘旋着一直升到他的耳边: 下雨了,下雨了,牧羊的姑娘, 把你的洁白的绵羊, 快赶到那边茅屋下去, 牧羊的姑娘,我们快点去。 我听见在树叶上, 雨珠儿沙沙地响。 阵头雨来了! 闪电尽在那儿照! 这是他自己的歌,是当他做默默无闻的伶人遍历南北的时候所编的那许多恋爱歌曲中最有名的一个。他还记得当时在一张过时的琴上第一次把这个歌奏给他的年轻的妻子听。那是在麦斯脱里特城。那江湖戏班在阳光绚烂的南方走了一遭之后,继续地经过了阿维农、巴黎、斯特拉斯堡,而终于来到了这个荷兰的小城。 他的妻子呢?他是一年之前在一个小城中认识她的。在那个山城中,她在一个短歌剧中演恋女的角色;那短歌剧便是法布尔编的。她爱上了这位漂亮的诗人,便在他的流浪的生活中追随着他。 在下面,歌声响着: 晚安,晚安,妈妈, 晚安,我的妹妹安娜! 我把这位牧羊的姑娘, 今晚带到你们身旁。 去烘一烘干,我的天仙, 在我们的炉火边。 妹妹,你陪伴着她; 小羊儿们,进来吧。 在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俳优,只是在演剧上略有微名而已。他只想着向那些很快地迷上了他的漂亮的妇女们求爱。在他曾经放荡的青春之中,认识的女子是多得不可胜数!他简直不大记得起那些金发或黑头的脸儿,娇滴滴的微笑,抹粉的脸儿上的憔悴的眼睛。自从在一间客店的房中,对着一张租来的琴即兴吟成下面这首歌的时候到现在为止,那些少年的轻佻的行径已多么远远地离开了他,年来岁往已不知有多少时候了: 哦,我的妈妈,我们得当心, 她的那么美丽的羊群! 给她的那只小羔, 多给点铺地的稻草。 从那个时候起,他常常听见别人唱这首歌,人人都唱着它,许多醉人的嘴儿都唱过这牧人的动人的歌。可是现在,在这个凄暗的时候,在这个艰难的时候,这首曲子在他听来有了一种忧郁的音调,那音调有了一种更动人的意义。往日的歌现在已怎样了?这几个月来的斗争和扰乱使他已几乎完全忘记了它们。这位流浪的俳优已变成了一位有力的政治家:他加入了甲可班社,他是民众公社的一分子,国民协会的会员——在那里,他和但东一起投票决定处死国王——又是那如此可畏的“公安委员会”的会员。他曾是洛贝比尔的朋友,他和洛贝比尔一同促成季龙德党的倾覆;他和但东和德穆兰一起列席于军政部;他曾委任他的兄弟带兵去打平房代的起兵。可是在这位暴烈的共和党心头,总有着往时多情的诗人气。共和年的月日的那些美丽的名称,便是这位诗人取的:芽月、花月、收获月,等等,差不多都像他往时所作的情诗一般地和谐: 呃!这儿是你的卧床, 睡在这里一直到天亮。 让我贴着你的嘴唇, 亲一个甜蜜的吻。 听着这首歌的时候,他的整个青春,往日的生活,都在他的眼前涌现出来了。他忘记了那危险的时间,忘记了那可怕的未来。他现在又变成了那单单一个姓名就散发着新春芬芳的优雅诗人法布尔·德格朗丁了。他很想见一见(就是一瞬间也好)刚使他勾起许多记忆的那个女子:那女子无疑也是一个像他一般地被关在卢森堡宫中的囚人。他可能会看见她,因为在散步的时候,在狱中相遇是不难的事;再则,那些囚犯都是很自由的,他所残余的一些时日,已足够和那女子结识,允许他和她缔结这最后的友谊。他刚想到这件事,便立刻推开了他所坐的椅子,跳到窗边去,踮起了脚,从那加铁栅的窗口向院子中望下去。那是一座砌在黑色的高墙里面的小花园:一条铺满了大小不等的石子的小径,在那一小方一小方的草地间蜿蜒着,绕着一株因为在高墙的荫下难以发叶的菩提树。 在几分钟之前唱着那首小曲子的人到底是谁啊?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在从那喷落到一个小池中的小园中央的喷泉中,用两个水瓮取水。这并不是一个女囚徒,却是狱卒的女儿。她的跣露的脚上套着一双粗大的木屐;在她红色的帽子下面,露出了一片金色的头发;在她短短的裙子上面,她穿着一件圆圆的短衫子,露出了洁白的脖子。 法布尔小心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他认识那个少女,他曾在走廊中或院子中遇见过好几次,可是他觉得她从来也没有像今天那么地可爱。他以前以为她是不值得受他的注意的,可是他今天却觉得她是像一片新阳一样,来替他扫开了最灰暗的烟雾。不一会儿那两个水瓮都已经装满了,她又哼着那首歌走了开去,消隐在阶梯的暗影中。 法布尔不断地望着她,一直到什么也看不见才离开了窗口。他在监房之中来来往往地踱着。那从屋顶上射过来穿窗而入的薄弱的阳光,现在也消隐了下去,让位给那还渺茫的春天的黄昏的冷光。法布尔想利用这最后的光线:他整理了一下桌子,然后,把鹅毛管笔蘸了墨水,又选了一张漂亮的大纸页。可是他之所以这样迟地工作,却并不是去做对于福季爱丹维尔辩诉状。他的自从生病以来变成很瘦细的手,在那白色的纸上写着有时长有时短的一行行的字,他纤细的手指踌躇地叩着桌子,好像在一架琴上捉摸一个很柔和的音韵似的。不久之后,他轻轻地唱着他的新歌,那首可能是他最后的歌。 几分钟之后,人们来开了他的监房,带他去作晚间的散步。人们之所以答应他有这几分钟的自由,是因为他害着病。他的朋友但东、裴里波、德穆兰等,在案子没有弄清楚之前都必须个别地关着,他只能在明天革命法庭的被告席上看见他们。反之,他将在监狱的院子中看见艾洛尔·德·赛式尔。赛式尔是关得比别人更长久,他所受的待遇和别人不同,就是和他的朋友那把自由思想传播到法兰西来的美洲人多马·巴泊也不同。 可是,他今天所想着的并不是他亲密的朋友们,他的不幸中的伴侣们。他不安地跟随着那个看守人,经过了那几条他曾经瞥见过那少女的走廊。他稍稍迟延一点,满心希望看见她,接着便继续向前走。今天他的运气不好。他陡然不住地望着那通到狱卒们的住所去的门,并没有一个守卒手里拿着一串钥匙来开那沉重的铁栅门,让那美丽而敏捷的汲水的女子进来。经过了一番长久而徒然的等待之后,别人匆匆地来带他到监牢里去了。 他一整夜没有合眼:烦长而沉重的一个不眠之夜。他是沮丧而害着病,身体比几天之前那关在他旁边的德穆兰发现他的时候更坏。一片模糊的微光在长廊的尽头闪动着;在全个监狱中,一片厚密的寂静统治着,只是偶然有一点声息从监房里传出来。在附近的监房中,他听出了那正在高声读《杨的夜思》的加米易的声音,当不读书的时候,他的邻人便想他的老高德力党或是想他的妻子吕西儿。法布尔认识那个少妇,他看见她在卢森堡公园中徘徊着,眼睛哭得红红的。然而他的心思却只为那个美丽的唱歌的女子所动——那个在昨天打断了他凄暗的沉思的,戴红色的帽子和穿短衫的少女。 明天,他的机会会更多一点。在他散步的时候,他已经打听过别的囚徒们,他已经探问过那些比较和善的狱卒们。他知道了那少女每天几次来汲水的时间点。 他不很困难地设法提早了他出去散步的时间。现在,他坐在那单调地流着的喷泉后面的石凳上等待着。法布尔只能离开监房几分钟,可是在这短短的时期,他将重新变成多情的诗人,变成懂得用自己的歌使多少的妇女心醉的伶人。他重新演着塞代纳的一出歌剧中的情郎的角色,他唱着倍尔危思和索离曷的歌曲。为了这个幸福的日子,他打扮得像往日一样地漂亮,他已不像近来社会上所流行的不修边幅了,他已差不多打扮得像以前格鲁士用柔软的女性的画笔替他画肖像的时候那样:穿着一件很合身的高领的黑色上衣,一件鲜棕色的背心,仔细同时又随便打的领结,成着优美的褶纹垂在背心上面。 当那个美丽的汲水女郎来盛满她的水瓮的时候,她准会猜想他是一个在喷泉边怅惜往日的王党。因此,当法布尔向她说话的时候,她一点也不惊奇,因为囚徒求她到外面去传递消息是常有的事。 可是谈话却取了另外一种态度。即汲水的女郎需要比平常更多的时间去汲满她的水瓮。人们总是喜欢听一个漂亮的阿谀者的温柔的话的,特别是一位诗人,一位因不幸而变成格外动人的名人。那水瓮老是空着放在那泉边。法布尔·德格朗丁一边微笑着对她轻声说恭维的话,一边好像用眼睛在荒芜的小园中找一朵可以献给那少女的花。不幸时节还是早春,尚没有到开花的时候;而在那些高墙之间的园子,也长久没有花木荣繁的时节。因此,为了没有什么更好的东西可以献给她,他便拿出了他昨天所写的那首诗来。用着他从前在舞台上把情书传递给黛蜜儿或翡兰德的那种敏捷,他很快地把这首情诗偷偷地塞在那少女的手里,不使看守人瞥见。 当然,这少女并不是什么也不用怕的,可是法布尔的整个态度,已明白地向她表示出,这并不是关于一件秘密传递消息的事。为这漂亮的男子和他迷人的语言所动,她便把那张折叠好的纸,尽可能快地藏在她的衫子下面。 她接过了那张纸之后,却也并没有立刻离开他。他诗意的谈吐,在她耳里听来是那么地温柔竟至舍不得和他告别了。这样,一直到别人来催他走的时候才分手;再到法庭去受审判的时候已经到了。 谁说诗歌不永远具有感动妇女的心的能力了?从那一天起,当长袴党的兵带他到裁判所去或带他回监狱来的时候,每当他得到在小园中散步一小时的时候,他总遇见那个头发像麦子一般金黄色的,美丽的黑眼睛女郎。而当前途越来越黑暗的时候,当福季爱丹维尔,爱尔芒和伐提爱不断地施计陷害他的时候,当诉状越积越多,而辩护越来越没有把握的时候,每次他在竭力辩白之后回到监狱中去,他知道在走廊中那一双怜悯的眼睛总是在那里,在寻找着他的目光。 可是这场恋爱只是短短的:他们以后只相遇过一次,在一个下午,在那呜咽着的泉水边,在看守人、贵族和王党的注意之下。她已经比第一次和他相见的时候不羞怯一点了,她对他说她多么地观得那首诗的美丽。他们只在刚刚发芽的菩提树下散步了一会儿和约定了明天相会的时间。可是在第二天的早晨——芽月十五日——人们突然把但东党换监而从卢森堡移到法庭旁的死罪犯的大牢里去。 这便完了:那里只有一条可走的路,便是通到革命广场去的路;在革命广场上,路易十五世的雕像已被毁去,雕像的座上竖起了断头台。可是现在已没有一个人怕死了。当那些囚人从公代路和其他的路,被带到塞纳河边的新住处去的时候,法布尔并不大想着那等待着他的命运,却不断地想着那从此难再相见的美丽的汲水女郎。 从前是卢森堡相当宽敞而很通空气的监房,现在却是死囚大牢的在厚厚的墙和双重的铁门后面的监房了。从前是囚徒们可以自由地相见纵谈的小园,现在却是那些时时刻刻使你想起失去的自由的由沉重的铁栅栏组成的暗黑的走廊了。从前是老守门人勃诺阿的恳挚,现在却是那些以使你格外感到幽囚的苦痛为乐的守卒的粗暴了。 案子不久定了谳,判决书已经发表了。那些同情的群众越来越有力地反对也没有用,但东以及他的朋友们都被判处了死刑。昂里奥将军的兵士出场来阻止他们说话,来用鼓声掩住了但东的洪大的声音,来保护革命法庭,防备激怒的民众去救他们所爱好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