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嘉莉妹妹 [book_author]德莱塞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99273 [book_dec]美国作家德莱塞的长篇小说。女主人公嘉莉是个朴实的农村姑娘,来到芝加哥当女工。为了摆脱贫困的生活,她终日辛勤劳动,却连自己的衣食都维持不下去。当她走投无路,找不到工作时,终于违背自己的良心,当了推销员杜洛埃的情妇。后来嘉莉又受到酒店经理赫斯渥的诱骗,成了他的情妇。嘉莉和赫斯渥出身完全不同,走的是截然相反的生活道路,但结局几乎是相同的。赫斯渥有钱有势,是芝加哥红极一时的人物,可是后来却从资产阶级上流社会里跌落下来,失去金钱和地位,沦为乞丐,最后自杀身死。嘉莉凭着自己的姿色和演戏才能,终于挤进上流社会,享受着豪华的物质生活,但却发觉自己的精神生活空虚得可怕。她并没有找到幸福,从充当情妇到成为名噪一时的演员,始终都不过是有钱人的消遣品而已。小说不仅直接而尖锐地暴露了美国资本主义社会贫与富的对立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赤裸裸的社会不平等现象,而且通过嘉莉和赫斯渥各自走向堕落的悲剧命运,深刻反映出资本主义社会毁灭人的尊严和摧残人的心灵的丑恶本质。 [book_img]Z_9551.jpg [book_title]第一章 磁性相吸:各种力的摆布 当嘉洛林.米贝登上下午开往芝加哥的火车时,她的全部行装包括一个小箱子,一个廉价的仿鳄鱼皮挎包,一小纸盒午餐和一个黄皮弹簧钱包,里面装着她的车票,一张写有她姐姐在凡.布仑街地址的小纸条,还有四块现钱.那是1889年8月.她才18岁,聪明,胆怯,由于无知和年轻,充满着种种幻想.尽管她在离家时依依不舍,家乡可没有什么好处让她难以割舍.母亲和她吻别时,她不禁热泪盈眶;火车喀嚓喀嚓驶过她父亲上白班的面粉厂,她喉头又一阵哽咽;而当她熟悉的绿色村庄在车窗外向后退去时,她发出了一声叹息.不过,那些把她和故乡和少女时代联系在一起缕缕细丝却是永久地割断了. 当然了,前面总有站头,只要她想回家,随时可以下车往回走.芝加哥就在前面,眼下她乘坐的火车每天往返,把芝加哥和她家乡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她家乡哥伦比亚城离得不算远.她甚至还去过一趟芝加哥.真的,几小时的火车,几百里路,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她看着上面有她姐姐地址的小纸片,心里问着自己.她把目光转向窗外,看着绿色的田野飞快地向后退去.随后她的思路变得活跃了一些,开始模模糊糊地想象芝加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一个18岁的女孩离家出走,结局不外两种.也许她会遇到好人相助,变得更好;也许她会很快接受大都市的道德标准,而变坏了二者必具其一.在这种情况下,要想不好不坏,保持中不溜的状态,是根本做不到的.大城市具有自身种种诱人的花招,并不亚于那些教人学坏的男男女女,当然人比社会微小得多,也更富于人情味.社会具有巨大的影响力,能像最老于世故的人才可能想到的甜言蜜语一样乱人情怀.都市的万点灯火比起情人脉脉含情的迷人眼神来,那魅力是不差分毫的呢.可以说,有一半涉世未深的纯朴心灵是被非人为的影响力带坏的.城市里喧闹的人声和热闹的生活,加上鳞次栉比的楼房建筑,在令人惊愕的同时,又令人怦然心动,教给人们模棱两可的生活意义.这种时候,如果没有人在她们身边轻声告诫和解说,又有什么谎言和谬误不会灌入这些不加提防的耳朵里去呢?头脑简单的年轻人看不清生活中的那些虚假外表,而为它们的美所倾倒,就像音乐一样,它们先令人陶醉松弛,继而令人意志薄弱,最后诱人走上歧路. 嘉洛林在家时,家里人带着几分疼爱叫她嘉莉妹妹.她已具有初步的观察力和分析能力.她有利己心,不过不很强烈,这是她的主要特点.她充满着年轻人的热烈幻想.虽然漂亮,她还只是一个正在发育阶段的美人胎子.不过从她的身段已经可以看出将来发育成熟时的美妙体态了.她的眼睛里透着天生的聪明.她是一个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少女她们家已是移民的第三代了.她对书本不感兴趣,书本知识和她无缘.她还不太懂如何举手投足,显示本能的优雅举止.她扬起头的姿态还不够优美.她的手也几乎没有用.她的脚虽然长得小巧,却只会平平地放在地上.然而她对于自己的魅力已极感兴趣,对生活的更强烈的乐趣感知很快,并渴望获得种种物质的享受.她还只是一个装备不全的小骑士,正冒险出发去侦察神秘的大城市,梦想着某个遥远的将来她将征服这新世界,让那大城市俯首称臣,诚惶诚恐,跪倒在她的脚下. “瞧“,有人在她耳边说,“那就是威斯康辛州最美的度假胜地之一.“ “是吗?“她惴惴不安地回答. 火车才开出华克夏.不过她已有好一会儿感到背后有个男人.她感觉得到那人在打量她的浓密的头发.他一直在那里坐立不安,因此凭着女性的直觉,她感到背后那人对她越来越感兴趣.少女的矜持和在此种情况下传统的礼仪都告诉她不能答腔,不能允许男人这样随便接近她.不过那个男人是个情场老手,他的大胆和磁性般的魅力占了上风,所以她竟然答了腔.他往前倾着身子,把他的胳膊搭在她的椅背上,开始讨人喜欢地聊了起来. “真的,那是芝加哥人最喜欢的度假地.那里的旅馆可棒了.这地方你不熟悉吧?“ “哎,不对,这一带我很熟的.“嘉莉回答.“你知道,我就住在哥伦比亚城.不过这里我倒从来没有来过.“ “这么说,你是第一次到芝加哥去了.“他猜测说. 他们这么交谈着时,她从眼角隐隐瞥见了一些那人的相貌:红润生动的脸,淡淡的一抹小胡子,一顶灰色的软呢帽.现在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脑子里自卫的意识和女性调情的本能乱哄哄地混杂在一起. “我没有这么说,“她回答. “噢,我以为你是这个意思呢,“他讨人喜欢地装着认错说. 这人是为生产厂家推销产品的旅行推销员,当时刚刚流行把这类人称作“皮包客.“不过他还可以用一个1880年开始在美国流行的新词来形容:“小白脸.“这种人从穿着打扮到一举一动都旨在博取年轻心软的姑娘好感.这人穿着一套条纹格子的棕色毛料西装,这种西装当时很新潮,不过现在已经成了人们熟悉的商人服装.西装背心的低领里露出浆得笔挺的白底粉红条纹衬衫的前胸.外套的袖口露出同一布料的衬衫袖口,上面的扣子是一粒大大的镀金扣,嵌着称为“猫儿眼“的普通黄色玛瑙.他手指上戴着好几个戒指,其中有一枚是沉甸甸的图章戒指,这枚戒指是始终不离身的.从他的西装背心上垂下一条精致的金表链,表链那一头垂挂着兄弟会的秘密徽章.整套服装裁剪合度,再配上一双擦得发光的厚跟漆皮鞋和灰色软呢帽,他的装束就齐备了.就他所代表的那类人而言,他很有吸引力.嘉莉第一眼看他,已经把他所有的优点都看在眼里,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我要记下一些这类人成功的举止和方法中最显著的特点,以防他们永久消失了.当然,服饰漂亮是第一要素,要是没有了服饰这类东西,他就算不得什么人物了.第二要素是身强力壮,性欲旺盛.他天性无忧无虑,既不费心去考虑任何问题,也不去管世间的种种势力或影响,支配他的生活动力不是对财富的贪婪,而是对声色之乐的贪得无厌.他的方法一贯很简单,主要是胆大,当然是出于对异性的渴望和仰慕.年轻姑娘只要让他见上一面,他就会用一种温和熟识的态度去套热乎,语气中带有几分恳求,结果那些姑娘往往宽容接纳了他.如果那女子露出点卖弄风情的脾性,他就会上前去帮她理理领带.如果她“吃“他那一套献殷勤的手段,他马上开始用小名称呼她了.他上百货大楼时,总喜欢靠在柜台上和女店员像老熟人一样聊聊,问些套近乎的问题.如果是在人少的场合,譬如在火车上或者候车室,他追人的速度要放慢一些.如果他发现一个看来可以下手的对象,他就使出浑身的解数来打招呼问好,带路去客厅车厢,帮助拎手提箱.如果拎不成箱子,那就在她旁边找个位子坐下来,满心希望在到达目的地以前可以向她献献殷勤:拿枕头啦,送书啦,摆脚凳啦,放遮帘啦.他能做的主要就是这一些.如果她到了目的地,他却没有下车帮她照看行李,那是因为照他估计他的追求显然失败了. 女人有一天该写出一本完整的衣服经.不管多年轻,这种事她是完全懂的.男人服饰中有那么一种难以言传的微妙界线,她凭这条界线可以区别哪些男人值得看一眼,哪些男人不值得一顾.一个男人一旦属于这条界线之下,他别指望获得女人的青睐.男人衣服中还有一条界线,会令女人转而注意起自己的服装来.现在嘉莉从身旁这个男人身上就看到了这条界线,于是不禁感到相形见绌.她感到自己身上穿的那套镶黑边的朴素蓝衣裙太寒酸了,脚上的鞋子也太旧了. “你知道,“他在继续往下说,“你们城里我认识不少人呢.有服装店老板摩根洛,还有绸缎庄老板吉勃生.“ “喔,真的?“想到那些曾令她留连忘返的橱窗,她不禁感兴趣地插了一句. 这一下终于让他发现了她的兴趣所在,于是他熟练地继续谈这个话题.几分钟后,他已经过来,坐在她的身边.他谈衣服的销售,谈他的旅行,谈芝加哥和芝加哥的各种娱乐. “你到了那里,会玩得很痛快的.你有那里有亲戚吗?“ “我是去看我姐姐,“她解释说. “你一定要逛逛林肯公园,“他说.“还要去密歇根大道看看.他们正在那里兴建高楼大厦.这是又一个纽约,真了不起.有那么多可以看的东西戏院,人流,漂亮的房子真的,你会喜欢这一切的.“ 她想象着他所描绘的一切,心里不禁有些刺痛.都市是如此壮观伟大,而她却如此渺小,这不能不使她产生出感慨.她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不会是由一连串的欢乐构成的.不过从他描绘的物质世界里,她还是看到了希望之光.有这么一个衣着体面的人向她献殷勤,总是令人惬意的.他说她长得像某个女明星,她听了不禁嫣然一笑.她并不蠢,但这一类的吹捧总有点作用的. “你会在芝加哥住一段日子吧.“在轻松随便地聊了一阵以后,他转了话题问道. “我不知道,“嘉莉没有把握地回答,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万一找不到工作的念头. “不管怎样,总要住几周吧.“他这么说时,目光久久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现在他们已经不是单纯地用语言交流感情了.他在她身上看到了那些构成美丽和魅力的难以描绘的气质.而她看出这男人对自己感兴趣,这种兴趣使一个女子又喜又怕.她很单纯,还没学会女人用以掩饰情感的那些小小的装腔作势.在有些事情上,她确实显得大胆了点.她需要有一个聪明的同伴提醒她,女人是不可以这么久久地注视男人的眼睛的. “你为什么要问这问题?“她问道. “你知道,我将在芝加哥逗留几星期.我要去我们商号看看货色,弄些新样品.也许我可以带你到处看看.“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这么做.我的意思是说我不知道我自己能不能.我得住在我姐姐家,而且“ “嗯,如果她不许的话,我们可以想些办法对付的.“他掏出一支铅笔和一个小笔记本,好像一切都已说定了.“你的地址是哪里?“ 她摸索着装有地址的钱包. 他伸手到后面的裤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皮夹,里面装着些单据,旅行里程记录本和一卷钞票.这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前向她献殷勤的男人中没有一个掏得出这么一个皮夹.真的,她还从来没有和一个跑过大码头,见过大世面,见多识广性格活跃的人打过交道.他的皮夹子,发光的皮鞋,漂亮的新西装,和他行事那种气派,这一切为她隐隐约约地描绘出一个以他为中心的花花世界.她不由得对他想做的一切抱着好感. 他拿出一张精美的名片,上面印着“巴莱.卡留公司“,左下角印着“查利.赫.杜洛埃.“ 他把名片放在她手上,然后指着上面的名字说:“这是我的名字.这字要念成杜埃.我们家从我父亲那面说是法国人.“ 他把皮夹收起来时,她的目光还盯着手上的名片.然后他从外套口袋掏出一札信,从中抽出一封来.“这是那家我为他们推销货物的商号,“他一边说一边指着信封上的图片.“在斯台特街和湖滨大道的转弯处.“他的声音里流露出自豪.他感到跟这样一个地方有联系是很了不起的,他让她也有了这种感觉. “你的地址呢?“他又问道,手里拿着笔准备记下来. 她瞧着他的手. “嘉莉.米贝,“她一字一字地说道,“西凡布仑街三百五十四号,S.C.汉生转.“ 他仔细记下来,然后又掏出了皮夹.“如果我星期一晚上来看你,你会在家吗?“他问道. “我想会的.“她回答. 话语只是我们内心情感的一个影子,这话真是不假.它们只是一些可以为人听见的小小链子,把大量听不见的情感和意图串联起来.眼前这两个人就是如此.他们只是短短地交谈了几句,掏了一下皮夹,看了一下名片.双方都没意识到他们的真实感情是多么难以表达,双方都不够聪明,瞧不透对方的心思.他吃不准他的调情成功了没有.而她一直没意识到自己在让人牵着鼻子走.一直到他从她口里掏出了她的地址,才明白过来自己已经输了一着,而他却赢了一局.他们已经感觉到他们之间有了某种联系.他现在在谈话中占了主导地位,因此轻松地随便聊着,她的拘束也消失了. 他们快到芝加哥了.前面就是芝加哥的迹象到处可见.这些迹象在窗外一掠而过.火车驶过开阔平坦的大草原,他们看见一排排的电线杆穿过田野通向芝加哥.隔了老远就可以看到芝加哥城郊那些高耸入云的大烟囱. 开阔的田野中间不时耸立起两层楼的木造房屋,孤零零的,既没篱笆也没树木遮蔽,好像是即将到来的房屋大军派出的前哨. 对于孩子,对于想象力丰富的人,或者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人来说,第一次接近一个大城市真是奇妙的经历.特别是在傍晚,光明与夜色交替的神秘时刻,生活正从一种境界或状态向另一种境界过渡.啊,那即将来临的夜色,给予劳累一天的人们多少希望和允诺!一切旧的希望总是日复一日在这个时刻复苏.那些辛劳一天的人们在对自己说:“总算可以歇口气了.我可以好好地乐一乐了.街道和灯火,大放光明的饭堂和摆放齐整的晚餐,这一切都在等着我.还有戏院,舞厅,聚会,各种休息场所和娱乐手段,在夜里统统属于我了.“虽然身子还被关在车间和店铺,一种激动的气氛早已冲到外面,弥漫在空气中.即使那些最迟钝的人也会有所感觉,尽管他们不善表达或描述.这是一种重担终于卸肩时的感觉. 嘉莉妹妹凝视着窗外,她的同伴感染到了她的惊奇.一切事物都具有传染力,所以他不禁对这城市重新发生了兴趣,向嘉莉指点着芝加哥的种种名胜和景观. “这是芝加哥西北区,“杜洛埃说道.“那是芝加哥河.“他指着一条浑浊的小河,河里充塞着来自远方的帆船.这些船桅杆耸立,船头碰擦着竖有黑色木杆的河岸.火车喷发出一股浓烟,切嚓切嚓,铁轨发出一声撞击声,那小河就被抛在后面了.“芝加哥会是个大都市,“他继续说着.“真是个奇迹.你会发现有许多东西值得一看.“ 她并没有专心听他说话.她的心里有一种担心在困扰着她.想到自己孤身一人,远离家乡,闯进这一片生活和奋斗的海洋,情绪不能不受影响.她不禁感到气透不过来.有一点不舒服因为她的心跳得太快了.她半闭上眼睛,竭力告诉自己这算不得什么,老家哥伦比亚城离这里并不远. “芝加哥到了!“司闸喊道,呼一声打开了车门.火车正驶入一个拥挤的车场,站台上响彻着生活的嘈杂和热闹.她开始收拾自己可怜的小提箱,手里紧紧捏着钱包.杜洛埃站起身来,踢了踢腿,弄直裤子,然后抓起了他的干净的黄提箱. “你家里有人会来接你吧,“他说,“让我帮你拎箱子.“ “别,“她回答,“我不想让你提.我和姐姐见面时不想让她看见你和我在一起.“ “好吧,“他和和气气地说,“不过我会在附近的.万一她不来接你,我可以护送你安全回家的.“ “你真好,“嘉莉说道.身处目前这种陌生的场合,她倍感这种关心的可贵. “芝加哥!“司闸拖长声音喊道.他们现在到了一个巨大的车棚底下,昏暗的车棚里已点起灯火.到处都是客车.火车像蜗牛一般缓缓移动.车厢里的人都站了起来,拥向门口. “嘿,我们到了.“杜洛埃说着领先向门口走去.“再见,星期一见.“ “再见,“她答道,握住了他伸出的手. “记住,我会在旁边看着,一直到你找到你姐姐.“ 她对他的目光报以微笑. 他们鱼贯而下,他假装不注意她.站台上一个脸颊瘦削,模样普通的妇女认出嘉莉,急忙迎上前来. “喂,嘉莉妹妹!“她喊道.随后是例行的拥抱,表示欢迎. 嘉莉立刻感觉到气氛的变化.眼前虽然仍是一片纷乱喧闹和新奇的世界,她感觉到冰冷的现实抓住了她的手.她的世界里并没有光明和欢乐,没有一个接着一个的娱乐和消遣.她姐姐身上还带着艰辛操劳的痕迹. “家里人还好吗?“她姐姐开始问道,“爸妈怎么样?“ 嘉莉一一作了回答,目光却在看别处.在过道那头,杜洛埃正站在通向候车室和大街的门边,回头朝嘉莉那边看.当他看到她看见了他,看到她已平安地和姐姐团聚,他朝她留下一个笑影,便转身离去.只有嘉莉看到了他的微笑.他走了,嘉莉感到怅然若失.等他完全消失不见了,她充分感到了他的离去给她带来的孤独.和她姐姐在一起,她感到自己就像无情的汹涌大海里的一叶孤舟,孤苦无依. [book_title]第二章 贫穷的威胁:商号巍然耸立 嘉莉的姐姐敏妮住的是公寓,那是当时对占据一个楼面的套房的称呼.公寓在西凡布仑街,是个工人和职员的居民区.这些人来自外地,现在还不断有人搬来.芝加哥的人口以每年五万人的速度骤增.她的房间在三楼.前屋的窗子临街.一到夜里,杂货店里大放光明,孩子们在街上玩.马车驶过时,车上的铃铛叮当叮当地响起,直到渐渐消失在远处.对于嘉莉来说,这铃声不仅新奇而且令人愉快.敏妮带她走进前屋后,她的目光便投向了窗外灯火通明的马路,对于大城市的各种声音,各种活动和向方圆几英里弥漫的嗡嗡声不由感到新奇惊讶. 在刚见面的寒暄过后,嘉莉的姐姐汉生太太把婴儿交给嘉莉,就动手去烧晚饭了.她的丈夫问了几句话,就坐下来看晚报.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美国出生,父亲是瑞典人,他本人是畜牧场冷藏车的清洁工.对他来说,小姨子来不来,与他无关.她的来到既不使他高兴也不让他恼火.他和嘉莉说的唯一正经话题是在芝加哥打工的机会问题. “这里是大地方.“他说,“几天内就能在哪里找个活干,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他们事先已达成默契,嘉莉得找份工作,付伙食费.他为人正直,生活节俭,在很远的芝加哥西区用分期付款的办法定购了两块地皮,已经付了几个月了.他的野心是有朝一日在那地皮上盖起一栋房子. 趁她姐姐烧饭的空隙,嘉莉打量了公寓.她有那么几分观察的天赋和女性特有的直觉. 她意识到他们的日子很艰难.房间的墙是拼凑的纸糊的,颜色很不协调.地板上铺的是草席,只有起居间铺了一块薄薄的破地毯.看得出家俱是仓促间凑合起来的,是那种分期付款商店卖的质量很差的货色. 她手里抱着孩子坐在厨房里,和敏妮在一起,直到孩子哭了.于是她站了起来,来回走动着,嘴里哼着歌哄孩子.汉生被孩子的哭声吵得看不成报了,就走了过来,接过孩子.这里显出了他性格中可喜的一面:他很有耐心.看得出他很喜爱自己的孩子. “好了好了,别哭了.“他一边走动一边对婴儿说话,他的声音里带有一点瑞典口音. “你一定想先在城里看看,是不是?“吃饭时敏妮说道.“这样吧,我们星期天上林肯公园去.“ 嘉莉注意到汉生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他似乎在想别的事. “不过我想明天先四处看看,“她说.“我还有星期五和星期六两天空闲.这不会有什么麻烦的.商业区在哪里?“ 敏妮开始解释.但是她丈夫把这个话题包揽了过去. “在那边,“他指着东边说道,“在东面.“于是他开始了嘉莉来后他的第一篇长篇大论,是关于芝加哥的城市布局的.“你最好到河那边,沿富兰克林街看看那些工厂.“结束时他说,“许多女孩在那里工作.而且从那里回家方便,离这里不远.“ 嘉莉点点头,又向她姐姐打听附近的情况.她姐姐把自己所知道的那些情况低声地告诉她.这其间,汉生只顾自己逗孩子.最后他跳了起来,把孩子递给他妻子. “我明天早上要起早,我得去睡了.“说着他就消失在起居间隔壁的卧室,上床去了. “他在离这里很远的畜牧场上班,“敏妮解释说,“所以他5点半就要起床.“ “那你什么时候起来准备早饭呢?“嘉莉问. “5点差20分左右.“ 她们一起把当天的事情做完.嘉莉洗碗,敏妮给孩子脱衣服,放他到床上去.敏妮的一举一动都显出她惯于吃苦耐劳.嘉莉看得出,姐姐的日子就是整天手不停地干活. 她开始意识到,她必须放弃和杜洛埃的交往.不能让他上这里来.她从汉生的态度和敏妮压抑的神气看出,事实上,从这个公寓的整个气氛看出,这里的生活态度保守,一年到头除了干活,别的一切都是和他们格格不入的.汉生的日子就是每晚在前屋看报,9点上床,敏妮晚一点上床.他们对她的期待会是什么呢?她意识到她必须先找份工作,好有钱付食宿,安顿下来,然后才可以想到交朋友之类的事.她和杜洛埃的那一段小小的调情现在看来似乎出格了. “不,“她心里思忖道,“他不能来这里.“ 她向敏妮要墨水和信纸,那些东西就在吃饭间的壁炉架上.等她姐姐10点上床,她就掏出杜洛埃的名片开始写信. “我不能让你到这里来看我.等我下次写信再说.我姐姐家地方很窄.“ 她寻思着再写点什么,想提一提他们在火车上的那段交情,又不好意思.于是她只笼统地谢谢他在火车上的关心作为结束语.接着她又为如何写署名前的敬语费了一番心思.最后她决定用一本正经的口气写上“此致敬礼“,可是随后她又决定改为比较亲切的“祝好.“她封好信,写了地址,就走进前屋.前屋凹进去的地方摆着她的小床.她把那把唯一的小摇椅拖到开着的窗前,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和街道,心里默默地惊叹.最后她想累了,坐在椅子里感到睡意向她袭来,该上床了.于是她换上睡衣就睡了.第二天8点钟她醒来时,汉生已去上班了.她姐姐正在那间吃饭间兼起居间的屋里忙着缝衣服.她穿上衣服,就给自己弄了点早饭,然后她问敏妮该去哪里看看.自从上次分手以后,敏妮变化很大.她现在是个27岁的妇女,虽然还硬朗,却已憔悴消瘦.她的人生观受了她丈夫的影响,所以她现在对娱乐和责任的看法比当初在小地方做少女时还要来得狭隘.她邀请嘉莉来,并不是因为想念她,而是因为嘉莉不满意在老家的生活.嘉莉在这里也许可以找份工作,自食其力.见到妹妹她当然也有几分高兴,但是在嘉莉找工作的问题上,她和她丈夫的看法一致.干什么工作是无所谓的,只要有工资就行,譬如说,一开头每周挣5块钱.他们事先认为她可以做个女店员.她可以进某个大店,在那里好好干,直到怎么说呢?直到有那么一天喜从天降.他们并不确切知道会有什么喜事,他们并不指望她有提升的机会,也并不完全把希望寄托在结婚上.不过他们朦朦胧胧地感到事情总会有转机,于是嘉莉会得到酬报,不至于白白地到城里来辛苦一场.那天早上,嘉莉就是抱着这种美好的愿望出门去找工作的. 在我们跟着嘉莉到处转悠找工作之前,让我们先来瞧瞧她寄予希望的这个世界.1889年芝加哥有着得天独厚的发展条件,甚至连年轻姑娘也会不畏风险地到这里来碰运气.它的大量经商机会远近闻名,使它成了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有的满怀希望,有的出于无可奈何.有的是来发财的,还有的则是在别的地方碰壁破产以后来的.这个人口五十多万的城市,具有一个成为百万人口大都市的野心,气魄和事业.街道和房屋分布在七十五平方英里的大面积上.它的人口激增,不是由于传统的商业,而是由于各种工业.这些工业还在准备容纳更多新来的人.到处可以听到建造新楼的铁锤敲击声.大工业正在迁来.那些大铁路公司看出这个地方的前途,所以早就占下大片土地,用于发展交通运输业务.电车的路轨已铺到周围的旷野,因为已预见到那里会迅速发展.在那些只有零星房子分布的地区,城市也修起了一条一条长长的马路和下水道这些都是未来繁华闹市的先驱.有些开阔地区还没有房子遮风挡雨.然而一到夜里,一长排一长排煤气街灯就亮了起来,灯光在风里摇曳.窄窄的木板人行道向前伸展,这里经过一座房子,隔了老远,又在那里经过一个店铺,最后一直通到开阔的草原. 市中心是一个大商业中心,还经营批发业务.消息不灵通的人们经常到那里去找工作.每个大一点的商号都单独占据了一座楼,这是当时芝加哥不同于其他城市的地方.它们能这么做,是因为地方有的是.这一来,大多数批发商行看上去气势宏伟.写字间设在一楼,可以清楚地看到街上.大橱窗玻璃现在已很普通,当时刚被广泛采用,给一楼的写字间增添了富丽堂皇的风采.闲逛的人经过这些成套锃亮的办公设施时,可以看到许多毛玻璃,埋头工作的职员,还可以看到穿着笔挺西装干净衬衫的商人们散坐着,或者聚在一起.方石砌成的门口挂着闪光的铜牌或镍牌,上面用简洁谨慎的措辞标明商号的名称和性质.整个都市中心显出一种财大气粗,高不可攀的气势,为的是让那些普通的求职者望而生畏,不敢问津,也为的是让贫富之间的鸿沟显得又宽又深. 嘉莉怯生生地走进这个重要的商业区.她沿着凡布伦街朝东走,穿过一个不太豪华的地段,继续往前走,房子变得越来越一般,渐渐出现了简陋小屋和煤场,最后到了河边.求职的愿望促使她继续勇敢地往前走,展现在面前的有趣事物又不时使她停住脚步.面对着这些她无法理解的赫赫财势和力量,她不由感到孤独无靠.这些高楼大厦是干什么的?这些陌生的行业和大公司做些什么生意?她能理解哥伦比亚城那个小采石场的性质,它是把大理石切割成小块出售给私人.但是当她看到巨大的石料公司的采石场,看到里面纵横交错的铁路专线和平板车,穿入石场的河边码头,和头顶上方的木制钢制大吊车,她就莫明其妙了.她没有见过世面,当然不明白这些东西的性质. 那些巨大的火车站调车场,她在河边看到的那些密密排列的船只,还有对岸沿河的那些大工厂,同样让她摸不着头脑.通过开着的窗子她可以看见穿着工作围腰的男男女女在那里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街上那些高墙耸立的商号对她来说又是一些不可捉摸的谜.那些大写字间就像一些神秘莫测的迷宫,另一头通向远方的大人物.关于那些商界人物,她只能想到他们点钞票,穿华服,和坐马车.至于他们做的是什么买卖,他们如何做买卖,他们的买卖有些什么结果,对这些问题她只有一些最模糊的概念.看到这一切如此了不起,如此宏伟,如此高不可攀,她不禁感到气馁.一想到要走进这么气派的商号找工作,找个她能做的工作不管是什么工作,她就吓得心怦怦乱跳了. [book_title]第三章 初试命运:周薪四块半 一过了河,进入商业区,她就开始东张西望,不知该到哪个商号去找工作把握大些.当她这么打量着那些宽宽的玻璃窗和气派的招牌时,她意识到有人在看她,也意识到人家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一个求职者.她以前从未找过工作,所以胆子很小.被人看穿她在找活干,让她感到一阵无以名状的羞愧,因此她赶紧加快步子,装出一副有事在身的那种人常有的漫不经心的神气.就这样她走过了好些工厂和批发商号,一眼也没有往里看.最后,走过几条马路以后,她想这样不行,于是她又开始东张西望,不过这一次她没有放慢脚步.走了不远,她看见一个店门,不知为什么这个店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大门口有一块小铜招牌,看来这里是一幢六七层楼大厦的入口.“也许,“她心里猜测着,“也许他们需要人手.“她这么想着就过了马路,打算进去.走到离大门口还有近两丈的光景,透过窗子她看见一个穿灰格子西装的年轻人.她并不知道这个人与那家商号是否有关系,但是这人正巧朝她的方向看,她被一种羞愧压倒了,立刻心虚地打退堂鼓,急急忙忙走开了.马路对面有一座高大的六层楼建筑,招牌上写的是“风雷皇家公司“.她打量着这家公司,希望又复苏了.这是一家绸缎批发公司,因此雇佣女店员.她可以看见女工们在楼上不时走动.无论如何,她决定进这家公司去碰碰运气.她穿过马路,径直向大门走去.但是就在这时,有两个男人走了出来,在门口停了下来.一个穿蓝制服的信差来送电报,跑过她身旁,冲上那几级台阶,就消失在门里.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有好几个人走过她身旁,于是嘉莉又迟疑地停住了脚步.她孤立无援地朝周围看看.看到有人在打量她,她又退却了.这事情太让人为难了,她无法当着这些人的面走进去. 这么严重的失败使她非常垂头丧气.她的脚带着她机械地往前移动,每前进一步都因为逃离远了一点,心里轻松一点.就这样她走过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每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她就在街灯路牌上看看街名:麦迪生大街,门罗大街,拉沙勒大街,克拉克大街,地邦大街,斯台特大街但是她继续往前走,她的脚走在宽阔的石板路上开始酸了.街道明亮干净,这使她有几分欣喜.上午的阳光投射在路上,热度在持续上升,这使马路背阴的那面更让人感到凉爽宜人.她看看头上的蓝天,感到蓝天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明媚可爱. 对自己的怯场,她现在感到有些懊恼了.她转过身往回走,决心回到风雷皇家公司去试试.路上她走过一家很大的鞋子批发公司.透过大玻璃窗,她看见里面有一个用毛玻璃隔开的经理室.就在玻璃隔板的外面,靠街面的大门旁边,有一个头发灰白的先生坐在一张小桌子旁,面前摊着一本大账本.她在这个公司门前徘徊犹豫了好一会儿,但是发现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就迟迟疑疑地走进了纱门,自感低卑地站在那里等候. “喂,小姐,“那位老先生开口问她,目光相当温和,“你有什么事吗?“ “我我是,你们我的意思是,你们这里要帮手吗?“她结结巴巴地问道. “目前不要,“他微笑着回答.“下周什么时候你可以来看看.有的时候我们要雇些人的.“ 她默默地听了这个答复,又狼狈地退了出去.这样和气的接待使她大感意外.她原来以为事情要困难得多,她以为人家会对她说些冷酷粗暴的话她也不知道会说些什么.可现在她并没有遭到羞辱,并没有人让她感到自己处境不幸,这一点给她印象深刻. 这经历使她得到些鼓舞,于是她试探着走进另一家大公司.这是家服装公司.她看见更多的人,这些人衣冠楚楚,四十开外,坐在用铜栏杆围起来的办公桌旁. 一个仆役向她走来. “你想见谁?“他问道. “我想见你们的经理.“她回答. 他跑过去,对三个正聚在一起商量事情的人说了些什么,其中有一个就朝她走来. “什么事?“他冷冷地问.这种招呼立刻使她丧失了勇气. “你们要帮手吗?“她结结巴巴地问. “不要,“他粗鲁地一口回绝,转身走了. 她尴尬地走了出去,仆役恭敬地给她打开门.她混入人群中,心里感到好受了一些.这次打击使她刚才还兴冲冲的情绪受到严重挫伤. 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左看右瞧,看见一个大公司接着一个大公司,就是没有勇气进去提出那个简单的问题.已到中午了,她的肚子也饿了.她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小饭店,就走了进去.但是她不安地发现那里的价钱高得吓人,不是她的钱包可以付得起的.她只买得起一碗汤.很快地喝完以后,她就走了出来.她的力气略微有所恢复,所以她继续找工作的胆子也大了一点. 她走过几条马路,一路上想找个合适的公司试试.就在这时,她来到了风雷皇家公司的门口.这次她鼓起勇气走了进去.有几位先生就在旁边商量着什么,但是没人注意到她.她一个人站在那里,眼睛局促不安地朝下垂着.就在她窘迫得难以忍受时,旁边的栏杆圈里,坐在办公桌旁的先生中有一位向她打了个招呼. “你想找哪位?“他问道. “嗯,随便哪一位.是这样的,“她回答,“我想找个活干.“ “那么,你该见见麦克曼纳斯先生,“他回答.“你坐下吧.“他指指旁边靠墙的一把椅子,又继续慢悠悠地写起来.过了一会儿,一个矮矮胖胖的先生从街上走了进来. “麦克曼纳斯先生,“写字台边的那位先生喊道,“这位小姐要见你.“ 那矮个子绅士朝嘉莉转过身来.她就站起来迎上前去. “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吗?“他问道,好奇地打量着她. “我想问问这里能不能给我一点事做,“她说. “什么样的事呢?“他问. “随便什么事都行,“她吞吞吐吐地说. “你在绸缎批发行业干过吗?“他追问. “没有,先生,“她回答. “你会速记或者打字吗?“ “不会,先生.“ “那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活可以给你,“他说.“我们只雇佣有经验的.“ 她开始朝门口退去,这时她脸上忧伤的神色感动了他. “你以前在哪里干过吗?“他问道. “没有,先生.“她说. “那么,你想在这一类批发行找到事情做,几乎是不可能的.你到百货公司试过吗?“ 她承认还没去过. “嗯,如果我是你的话,“他温和地看着她说,“我会到百货公司试试.他们经常雇些年轻姑娘做店员.“ “谢谢你,“她说.这一点友好的关切使她心里好受了许多. “没错,“当她朝门口走时,他又说,“你一定要去百货公司试试,“说着他就走开了. 当时百货公司刚刚兴起,为数不多.美国最早的三家百货公司都在芝加哥,是大约1884年创办的.嘉莉从《每日新闻》的广告得知了这几家百货公司的名字,现在她就出发去找它们.麦克曼纳斯先生的话多少使她恢复了业已低落的勇气,她开始萌生了一线希望,也许这条新路子会给她带来点什么.她在街上瞎转悠了一会儿,幻想着能碰巧找到那些百货公司.这种想法是人们在面临那些大感为难却又非做不可的事情时的一般心态.做出一副找工作的样子而实际上并没有真的在找,可以自欺欺人,让人心安理得一些.不过最终她还是向一个警察问了路.警察告诉她,过去两条马路就是“大商场.“ 百货公司是些庞大的百货零售系统,即使它们有朝一日永久地消失了,也将在我国的商业史上留下有趣的一页.在此之前,世界上从来没见过像零售这样不起眼的行业竟会发展成如此大规模的大买卖.这些店依据最有效的零售组织的原则组建,一个店综合了几百家铺子的买卖.商场的设计和布局既富丽堂皇又经济实用.这些百货商场气派热闹,生意兴隆,雇佣了大批店员,顾客络绎不绝.嘉莉走在热闹的货架之间,被陈列的各种漂亮的首饰.衣服.文具和珠宝吸引住了.各个柜台展出的东西都光彩夺目,令人眼花缭乱,留连难舍,她不由感到每件饰物和珠宝都在向她招手,但是她没有停住脚步.这里没有一样商品是她用不上的,没有一件东西是她不想拥有的:那些精美的舞鞋和长统袜,饰有漂亮绉边的裙子和衬裙,还有花边.缎带.梳子.钱包,这一切的一切都激起了她的种种欲望,但她痛苦地认识到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她买得起的.她是个求职者,一个无业游民,店员们差不多一眼就可看出她,一文不名,急需就业. 你不要以为,有人会把她错当成一个神经过敏.多愁善感.容易激动的人,不幸被抛入了一个冷漠无情精于算计缺乏诗意的社会.她肯定不是这种人.不过妇女对于服饰一类的东西特别在意罢了. 嘉莉不仅对于一切新颖漂亮的妇女服装羡慕不已,而且伤心地注意到那些穿着华丽的夫人小姐们擦身而过,对她视而不见,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似的.她们推推搡搡,急于去看商场里吸引了她们目光的各种商品.嘉莉不熟悉城市妇女中那些幸运儿们的穿着打扮,她也不知道女店员们的模样和气质.现在和她们相比,她觉得自己被比下去了.她们大多数长得不错,有些甚至算得上漂亮,带着一种独立不羁,满不在乎的神气,这给其中的那些幸运儿们平添了几分魅力.她们衣着整齐,许多人服装华丽.每当她和哪个女店员目光相接,她可以看出对方在用尖刻的目光打量她的境遇她衣着上的缺点和她举止上的那一点儿土气她认为这点儿土气在她全身都透露出来,人家一眼就能看穿她是个什么人,到此干什么来的,她不由得妒火直冒.她隐隐约约地认识到了城里所拥有的东西财富.时髦.安逸妇女企盼的各种各样服饰,于是她一心渴望起那些衣服和所有美丽的玩意来. 经理办公室在二楼.经人指点,她朝那里走去.在经理室,已有别的女孩比她先来了.她们也是找工作的,但是身上有一股自信和独立的神气,这是因为她们已有城市生活的经验.这些女孩子仔细地打量她,令她浑身不自在.等了大约有3刻钟,轮到她进去了. “说吧,你在别的店里干过吗?“一个干脆利索的犹太人问道.他坐在靠窗的翻盖写字桌旁边. “没有,先生,“嘉莉回答. “噢,你没有,“他说着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她. “没有,先生,“她答道. “是这样,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有经验的年轻姑娘.我想我们不能用你.“ 嘉莉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不知道这会见是否算结束了. “别磨蹭了!“他吼道,“我们这里很忙.“ 嘉莉慌忙朝门口走. “等一下,“他又把她叫了回来,“把你的名字和地址留下.我们有时也用女孩的.“ 等她终于安然地来到外面大街上,她几乎克制不住眼泪往下掉.这倒不单单因为她刚刚受到这番断然回绝,而是因为这一整天奔波的结果太令人失望了.她又累又乏,心里忐忑不安.她不打算到别的百货公司去求职了,现在只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混在街上的人群中,心里感到一阵安全和轻松. 就在她心不在焉的闲逛中,她转弯拐进了离河不远的杰克生大街.她沿着这条庄严漂亮的大街南侧往前走着,这时一张钉在门上的招贴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张用包装纸写的启示,上面用不褪色墨水写道:“招聘女工包装工和缝纫工.“她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这家斯贝杰海姆公司是专门制造男孩帽子的,占据了这幢建筑物的一个楼面,五十英尺宽,八十英尺长.这地方光线很暗,最暗的地方亮着电灯.到处都是机器和工作台.工作台旁许多姑娘和一些男工正在干活.那些姑娘看上去邋邋遢遢,脸上沾着机油和灰尘,穿着单薄难看的布衣,脚上的鞋子不同程度地磨损了.许多人挽着袖子,露出胳膊;有的人嫌热,衣服领口大敞着.她们属于接近最下层的女工阶层满不在乎,不修边幅,因为整天关在车间里脸色有点苍白.她们可不是腼腆胆小之辈.这是些胆大好奇,说话粗野的泼辣女子. 嘉莉朝四周打量了一下,感到心烦意乱,不喜欢到这种地方来工作.有人在用眼角打量她,让她感到不自在,但是没有人搭理她.她就这么等着,直到全车间的人都注意到她.于是有人给工头传话,那个工头就朝她走来.这人穿着衬衫,系着围腰,袖子一直卷到肩上. “你是找我吗?“他问. “你们需要人手吗?“嘉莉已学会了直截了当. “你知道怎么缝帽子吗?“他反问道. “不会,先生,“她回答. “你对这类工作有点经验吗?“他询问道. 她回答说没有. “这“工头沉思地搔了搔耳朵.“我们确实需要一个缝纫工.不过我们想雇有经验的女工.我们没有什么时间教新手.“他停了下来,目光移向窗外.“不过我们也许可以让你做做扫尾工作.“他思索着结束了他的话. “每星期的工钱是多少?“嘉莉试探着问.那人的态度温和,说话朴实,使她胆子大了起来. “3块半,“他回答. “噢,“她听了简直要惊叫起来,不过她忍住了,没有把自己的想法流露出来. “我们并不非常需要人,“他含含糊糊地继续说,就像打量一个包裹一样,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不过你星期一可以来上班.“他补充说,“我会给你安排活的.“ “谢谢,“嘉莉无精打采地说. “来的话,带一条围腰.“他又加了一句. 他走开了,撇下她一个人站在电梯旁,甚至连她的名字也没有问一下. 尽管这车间的外表和每周的薪水对嘉莉的期望不啻是当头一棒,但是在转了一大圈找工作却处处碰壁以后,能找到一份工作总是令人欣慰的.不过,她并不打算做这份工.尽管她的期望很低,她可过不惯这种日子.她以往的日子比这要强得多.她从没做过女工,乡村自由自在的户外生活使她对车间的闭塞和局限不禁反感.她还从来没有在肮脏的环境里生活过.她姐姐家的房子也是干干净净的.可这地方低矮肮脏,女工们一个个吊儿郎当,一副老油子的样子.她猜想他们一定思想人品都很坏.不过总算有人向她提供了一份工作.既然她在第一天就能找到一份活,芝加哥看来还是不错的.她也许还可以在别的地方找到一份好一些的工作. 可是她接下来的经历可不令人乐观.在所有那些环境较好较为体面的企业,人家都用冷冰冰的客气话把她打发走了.在另外一些她去求职的地方,人家只雇熟练工人.她到处遭到回绝,让她痛苦不已.最尴尬的一次是在一家服装厂.她来到四楼这家厂去求职. “不要,不要,“工头回答.那是个粗暴肥胖的家伙,管着一个光线昏暗的车间.“我们谁也不要,走开!“ 她的希望.勇气和力气随着下午的逝去也在渐渐消失.她这天一直表现出惊人的毅力和顽强,像她这么努力找工作,照理该有个更好的结果.可每次碰壁以后,在她精疲力尽之余,这个大商业区显得越发的高不可攀,冷漠无情了.看起来她已被摒弃在外,无门可入了.这样的苦苦挣扎实在太艰难,她看来一筹莫展了.熙熙攘攘的人流,有男有女,从她身边匆匆走过.她感到这不断的人流,像生活的滚滚波涛,在奋斗在逐利.她尽管并没完全意识到自己像浮在生活大潮上的一棵小草,却充分体会到自己的孤苦无依,无可奈何.她徒劳地四处求职,但却找不到一个她敢迈进去的大门.每次情况总是老样子:她低三下四地请求,人家三言两语把她打发走.她感到身心交瘁,便转身朝西,向敏妮家的方向走.她姐姐家的地址她是熟记在心的.她现在这模样,就和别的求职未得,傍晚回家的失意人一样,步履沉重,无精打采.在经过第五大街,向南朝凡布伦街走,去搭电车时,她走过一家大的鞋子批发行的大门,透过厚板玻璃窗,她看见一位中年绅士坐在一张小写字桌的旁边.在一连串的失意以后,一阵绝望的冲动突然攫住了她.这是人在连受挫折,思想一片混乱时萌生的最后一个念头.她坚决地走进大门,一直走到那个先生面前.那人看着她疲惫的脸,不禁产生了几分兴趣. “你有什么事?“他问. “你能给我一份活干吗?“嘉莉说. “我不太清楚,“他和气地说,“你想要找什么样的事做?你不是打字员吧?“ “不是,“嘉莉说. “是这样,我们这里只雇佣会计师和打字员.你可以绕到侧门到楼上问问.楼上前两天还需要人手的.你去找布朗先生.“ 她急忙绕到侧门,乘电梯到了四楼. “去叫一下布朗先生,威利.“开电梯的工人对旁边一个小伙子说. 威利去了一会儿回来,告诉她布朗先生要她坐会儿,他马上就到. 这地方是货房的一部分,看不出是哪一行的.嘉莉想不出他们做些什么买卖. “这么说你想找个工作.“布朗先生在询问了她的来意以后说,“你以前在鞋厂干过吗?“ “没有,先生,“嘉莉说.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嘉莉告诉他以后,他又说,“唔,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活给你.一周4块半工钱你肯做吗?“ 嘉莉屡经挫折早已灰心丧气.听了这话不能不感到极大的宽慰.虽然她没想到他出的工钱会低于6块钱,她还是默许了.他就记下她的名字和地址. “好吧,“他最后说,“你星期一早上8点到这里报到.我想我还是能给你安排点活做的.“ 他走开时,她相信自己总算找到了一份差事,于是各种希望又在心里复苏了.热血立刻悄悄地流遍全身,使她的紧张心情松弛下来.她走到外面热闹的街上,感到街上的气氛与刚才大不一样.瞧,行人们一个个步履轻快.她还注意到男男女女都在微笑,断断续续的话语声笑声飘进她的耳朵.周围的气氛是轻快的.人们已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从那些大楼里拥出来.她看得出他们心情愉快.想到姐姐家,想到等着她的晚餐,她不由加快了脚步.她急急忙忙地走着,虽然疲倦,脚步却不再沉甸甸的了.敏妮知道了,一定会兴奋得滔滔不绝.啊,长长的一整个冬天都留在乏加哥灯光,人群,种种娱乐!这毕竟是个令人振奋的大都市.雇佣她的那家公司看上去漂亮气派,窗子都是用巨大的厚板玻璃做的.她很有希望在那里干出些名堂.于是她又想到了杜洛埃,想到杜洛埃告诉她的那些东西,感到生活变得美好,轻松,活泼.她兴高采烈地登上电车,感到血液在全身欢快地流动.她心里不断在对自己说,她将住在芝加哥,她将过一种比以往更好的生活她将会幸福. [book_title]第四章 想入非非:事实的嘲笑 接下来的两天,嘉莉沉浸在想入非非中. 她幻想着种种特权和享乐.要是她出身高贵人家,这些想法还切实际一些.在她的想象中,她那可怜巴巴的周薪4块半大洋已经大方潇洒地花了出去,为她买来了种种她想要的东西,种种她一眼看中的东西.真的,那几天夜里临上床前,当她坐在摇椅里愉快地看着下面灯火通明的大街时,这些还没到手的钱似乎已为未来的主人获取种种欢乐和种种女人想要的小玩意开辟了道路.“我会非常开心的,“她想道. 虽然嘉莉把一切可以买到的欢乐都想遍了,她姐姐敏妮一点也不知道她的这些想入非非.她忙着擦洗厨房里的木器和门窗,计算着星期天80美分的开销可以买些什么.那天嘉莉兴冲冲地回到家,因为初次成功而容光焕发.虽然很累,她很想聊聊那些现在感到很有趣的求职经过.可是敏妮只赞许地微微一笑,问她是不是在车费上要花掉一点钱.这是嘉莉没有想到的,不过这一点并没有长久地影响她的情绪.在她当时的心境下,当她模模糊糊算这笔钱的用途时,抽出一笔钱用在别的事情上,一点不让她感到总数有什么减少.她太高兴了. 汉生7点钟回到家时,脾气不太好吃晚饭前他通常是这样的.他并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但是当他在房间走动时,他板着一张脸,一言不发,他的神气流露出他的恶劣情绪.他有一双心爱的黄色拖鞋.一到家,他就脱下那双结实的皮鞋,换上拖鞋.换鞋和洗脸是他晚饭前的唯一准备工作.他用普通的洗衣皂洗脸,一直洗到脸发出红光才罢手.然后他就拿起晚报,一声不响地看起来. 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这实在是一种不正常的性格.这使嘉莉的情绪也受到影响.其实他还影响了整个屋子的气氛.这种事往往都是这样的.在这种气氛里,他的妻子性格变得谨小慎微,处事圆活,竭力避免自讨没趣.嘉莉宣布找到了工作,才使他心情开朗了一点. “这么说,你没有浪费一点时间,是吗?“他说着,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当然没有,“嘉莉用自豪的口气回答. 他又问了她一两个问题,就转过身去逗宝宝,直到在饭桌上敏妮提起来,他们才继续这个话题. 对工作的看法和将来的前途,嘉莉当然不会把她的想法降格到她姐姐.姐夫那些凡夫俗子的见解. “那看起来是个大公司,“她在谈论中说道,“窗子用的是大块厚板玻璃,里面有许多职员.我见的那人说,他们一直雇这么多人.“ “只要人家看你顺眼,“汉生插进来说,“现在要找份工作不是很难的.“ 敏妮受了嘉莉好兴致的影响,加上她丈夫今天居然也健谈起来,开始告诉嘉莉那些值得一看的景点都是不用花钱就可以大饱眼福的东西. “你一定要去看看密歇根大街.那里有许多豪华住宅,真是条漂亮的马路.“ “约各戏院在哪里?“嘉莉插嘴问道.她问的是一家专演通俗闹剧的戏院,那家戏院当时叫“约各“. “嗯,离这里不远,“敏妮回答.“在霍尔斯台街,就在附近.“ “我很想去那里看看.我今天走过霍尔斯台街了,是吗?“ 谈话到了这里略有停顿,没人立即回答她.思想真是一种会蔓延的奇怪东西.一听到她说起戏院,先是汉生的脑子里对这种花钱的玩意大不以为然,于是敏妮的脑子里也产生了同样的想法.感情的这种无声的微妙变化影响了饭桌上的气氛.敏妮回答了一声“是的“,但是嘉莉可以感觉到看戏这想法在这个家中是不受欢迎的.这话题就暂时撇下不谈了.直到汉生吃完晚饭,拿上报纸去前屋,她们才重新提起看戏的事. 她们俩单独在一起,谈话就随便了点.姐妹俩边洗碗碟,边聊着,嘉莉还不时哼两句小曲. “如果不太远的话,我想到霍尔斯台街去看看,“嘉莉过了一会儿说,“我们何不今晚去看场戏呢?“ “我看史文今晚不会肯去的,“敏妮回答.“他早上要早起.“ “他不会反对的他会喜欢看戏的,“嘉莉说. “不会的,他不常看戏.“敏妮又说. “嗯,可我实在想去,“嘉莉回答.“我们两个去吧.“ 敏妮想了会儿,不是想去不去,因为她想不去这点是不必斟酌的.她要费心思索的是如何将她妹妹的思路引到别的事上去. “我们以后再说吧.“找不出什么推托的理由,她只好这么回答. 嘉莉马上看出了她反对的原因何在. “我还有些钱,“她说,“你和我一起去吧.“ 敏妮摇了摇头. “他也可以一起去的,“嘉莉说. “不,“敏妮轻轻说道.她故意把碗碟弄出声响来掩盖她们的谈话声.“他不会去的.“ 敏妮已有好几年没有见到嘉莉了.这几年嘉莉的性格有了一些发展.她天性胆小,加上她们家没钱没势,所以在个人进取方面,她毫不起劲.可她对欢乐的追求却变得非常强烈,这一点成了她性格中的主要特点.她不想谈别的事,只想谈娱乐. “你去问问他嘛,“她轻声恳求道. 敏妮想的却是嘉莉在他们家搭伙,可以增加些家里的收入.这点钱可以付房租,在和她丈夫谈家庭开销时也要容易些.可是如果嘉莉一开始就想着到处去玩,事情就有点不妙了.如果嘉莉不肯吃苦耐劳,埋头干活,只想着玩乐,那么她到城里来,对他们家又有什么好处呢?她这么想并非出自天性冷漠.她是一个任劳任怨,勤勤恳恳,竭力顺应环境维持生计的人.这些想法是处在这种境遇里的人认真思索的结果. 她最后作了让步,去征求汉生的意见.她这么做时,满心不情愿,所以很勉强. “嘉莉要请我们去看戏,“她进去对她丈夫道.汉生从报上抬起头来,他们交换了一个温和的目光.两人的意思在这一眼中表示得明明白白:“这一点是我们原先没料到的.“ “我不想去,“他回答道.“她想去看什么?“ “约各剧院的戏,“敏妮说. 他低下头看报纸,不赞成地摇了摇头. 嘉莉看到他们对她的提议反应冷淡,心里对他们的生活方式有了一个更清楚的认识,这使得她感到压抑,不过她并没有明白表示反对意见. “我想下楼去,在楼梯脚站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她说. 敏妮对此没有反对,所以嘉莉就戴上帽子下楼去了. “嘉莉上哪里去了?“听到关门声,汉生回到吃饭间问道. “她说她想到下面楼梯口去,“敏妮说,“我猜想她只是想在外面看看.“ “她不该现在就开始想着花钱看戏,你说呢?“他说. “我看她只是有点好奇,“敏妮大着胆子说道.“这里的一切对她说来太新奇了.“ “我可拿不准是不是,“汉生微微皱起眉头说,然后转身去看宝宝. 他心里想着年轻姑娘的种种虚荣和奢侈,可是无法理解嘉莉这么一贫如洗怎么也会想到这种事上去. 星期六嘉莉一个人出去先朝她感兴趣的河边走去,然后沿杰克生大街回来.大街两侧是漂亮的住宅和草坪,所以这条街后来改成了林荫大道.这些象征财富的房子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尽管这街上没有一家财产在十万以上.离开公寓到外面走走,使她心情舒畅,因为她已经感到那个家狭隘单调,毫无趣味和欢乐可言.她的思想自由自在地飘浮,当中还不时想到杜洛埃身上,猜测着他现在会在哪里.她不能肯定他星期一晚上是否会来.她一方面担心他会来,一方面又有点盼他来. 星期一她早早起来,准备去上班.她穿上了一件蓝点子细平布旧上衣,一条褪了色的淡咖啡哔叽裙子,和一顶她在哥伦比亚城戴了一夏天的小草帽.她的鞋子也是旧的,领带已经又皱又扁.除了相貌以外,她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女工.她比一般姑娘来得美貌.给人一种可爱甜美,端庄动人的印象. 嘉莉平时在家时往往睡到七八点钟才起床,所以现在要起早可不容易.清早6点时,她从自己睡觉的地方睡眼惺忪地瞥见汉生在外面吃饭间闷声不响地吃早饭,她开始有点理解汉生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了.等她穿好衣服,他已经走了,只剩她和敏妮加宝宝在一起吃早饭.宝宝已经会坐在一个高椅上用勺子摆弄碟子.现在事到临头,马上要去从事一件陌生的工作,她的情绪低落了.她的种种美好的幻想如今只剩下一些灰烬尽管灰烬底下还埋着几颗尚未燃尽的希望的余火.她心情压抑,胆怯不安,默默地吃着饭,想象着那个鞋厂的光景,工作的情况和老板的态度.她模模糊糊地认为她会和那些大厂主有些接触,那些态度严肃穿着体面的先生们有时会到她干活的地方转转. “好,祝你好运,“她准备动身的时候,敏妮对她说.她们已商量好,还是步行去,至少第一天要步行去,试试能不能每天走去上班一星期60美分的车票在目前的形势下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今晚我会告诉你那里的情形,“嘉莉说. 一走到阳光明媚的街上,嘉莉的信心足了一些.马路上来来往往都是上班的人,公共马车上挤满了到大批发行上班的小职员和仆役,乘客一直挤到了车上的栏杆旁.男男女女已出门在外面走动.走在广阔的蓝天下,沐浴着早上的阳光,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除了绝望无路的人,什么害怕担心有立足之地呢.在夜里,或者白天在阴暗的房间里,强烈的恐惧和疑虑也许会袭上心头.但是一旦到了阳光下,一时间恐怕连死亡的恐惧也会忘记的. 嘉莉一直往前走,直到过了河,然后转弯拐进第五大街.这里的大街就像是一条深深的峡谷,两旁矗立着棕色的石墙和深红色的砖墙.大玻璃窗看上去明亮干净,大量的货车隆隆驶过.到处是男男女女,其中有少男少女.她见到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她们打量着她,似乎对她的畏缩神气有些瞧不起.她对这里生活的宏伟气势大感惊叹,也吃惊地想到一个人该需要多少知识和本领才可能在这里干些名堂出来.于是一种唯恐自己干不好的担心悄悄爬上心头.她担心自己学不会,又担心自己手脚慢.其他那些回绝她的单位不就是因为她这不会那不懂吗?他们会说她,骂她,解雇她,让她丢尽脸面的. 她来到亚当路和第五大街转弯处的鞋业公司,走进电梯,心情紧张得膝盖发软,有点透不过气来.她在四楼出电梯时,看不到一个人影,只见成堆摞到房顶的盒子,中间留出一条条走道来.她心情惶恐地站在那里等待. 不一会,布朗先生来了.他似乎不认识她了. “你有什么事?“他问. 嘉莉的心直往下沉. “你让我今早来上工“ “噢,“他打断了她,“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嘉莉.米贝.“ “不错,“他说,“你跟我来.“ 他走在头里,穿过盒子堆中间的昏暗过道,过道里弥漫着新鞋子的气味,最后来到一个铁门前,铁门里就是车间了.那是个天棚很低的大房间,里面排列着发出隆隆声响的机器.机器旁,穿着白衬衫蓝围腰的工人正在工作.她怯生生地跟在后面,走过隆隆的机器,眼睛直视着前方,脸上微微有些发红.他们穿过整个车间,到了车间的另一头,然后坐电梯到了六楼.在一排排的机器和工作台中间,布朗先生招呼一个工头过来. “就是这女孩,“他说,又转身对嘉莉说,“你跟他去.“他转身往回走,嘉莉就跟着新上司到了角落里的一张小桌旁,这小桌是他办公的地方. “你以前没有到这种厂里干过,是吗?“他口气严厉地问道. “没有,先生,“她答道. 他似乎因为得跟这种帮工打交道很不高兴,但还是记下了她的名字,然后带她来到一排咔嚓咔嚓响着的机器前,那里一长排女工正坐在机器前的凳子上干活.他把手搭在一个正用机器在鞋帮上打眼的姑娘肩上. “喂,“他说,“把你正干的活教给这个姑娘.等你教会了她,就到我这里来.“ 那女孩听了这吩咐,马上站起来,把自己的位子让给嘉莉. “这不难做的,“她弯下腰说道,“你这样拿着这个,用这个夹子把它夹住,然后开动机器.“ 她一边说着一边示范,用可以调节的小夹子夹住了那块皮,那皮是用来做男鞋右半面鞋帮的,然后推动机器旁的小操纵杆,机器就跳动着开始打洞,发出尖锐的噼啪噼啪声,在鞋帮边上切下小小的圆皮圈,在鞋帮上留下穿鞋带的小孔.女工在旁边看她做了几次以后,就让她独立操作,看到她活儿干得不赖时,就走了. 那些皮子是操作她右边机器的女工传过来的,经过她这里,然后传到她左边的女工那里.嘉莉立刻看出她必须跟上她们的速度,不然活儿就会在她这里积压下来,而下面工序的人就会停工待料.她没有时间四面打量,埋头紧张地干着她那份活.在她左右两边的女工明白她的处境和心情,竭力想帮助她,所以大着胆子偷偷地放慢了干活的速度. 她这么手脚不停地干了一会儿.在机器的单调刻板运动中,她的心情松弛了一点,不再提心吊胆,紧张不安了.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她开始觉得车间里光线不够亮,空气中有浓重的新皮革气味,不过她并不在乎.她感到别的工人在看她,所以唯恐自己手脚不够快. 有一次,因为有块皮子没有放正,所以她正摸索着重新摆弄小夹子.就在这时,一只大手伸到她面前,替她把皮子夹紧.那是工头.她的心怦怦直跳,几乎无法继续干了去. “开动机器,“他喊,“开动机器.不要让人家等你.“ 这话使她头脑清醒过来,于是她又手忙脚乱地继续干下去,紧张得几乎气也不敢喘一口.直到背后的人影移开了,她才深深地透了一口气. 上午,随着时间的推移,车间里越来越热.她很想吸一口新鲜空气,喝一口水,但是不敢动一动.她坐的凳子既没有椅背也没有踏脚,她开始感到很不舒服.又过了一会儿,她的背开始疼起来.她扭动着身子,微微地从一个姿势换到另一个姿势,但是好不了多久.她开始吃不消了. “你为什么不站一会儿呢?“在她右边的女工不用人介绍认识,就和她搭话说,“他们不管的.“ 嘉莉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是的,我是想站一会儿.“ 她从凳子上站起来,站着干了一会儿.但站着干更累人,她得弯着腰,于是她的头颈和肩膀都疼了起来. 这地方的环境给她粗鲁的感觉.她并不敢朝四周东张西望,但在机器的咔嚓声中,她偶尔听到了一些人们的谈话声,从眼角梢她也注意到一两件小事. “你昨晚看见哈里了吗?“她左边的女工对旁边一个人说. “没有.“ “你真该瞧瞧他系的那条领带.哎呀,人人都嘲笑他.“ “嘘“另一个女工发出一声警告,仍埋头做着她的事.第一个女工马上闭上嘴,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工头慢慢地走过来,打量着每个工人.他一走,谈话又继续下去. “嘿,“她左边的女工先开口,“你猜他说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 “他说他昨晚看见我们和艾迪.哈里斯一起在马丁酒家.“ “去他的.“她们两个咯咯笑了起来. 一个蓬着一头褐色乱发的小伙子左臂下贴着肚子挟着一箩筐制皮工具,顺着机器间的过道,拽着脚步走了过来.走到嘉莉附近时,他伸出右手拧住了一个女工的手臂. “呸,松手!“她愤怒地叫了起来,“你这个笨蛋.“ 他咧嘴一笑,作为回答. “操你的!“她还在看着他的背影时,他回头回敬了一句,一点绅士风度也没有. 嘉莉终于在凳子上坐不住了.她的腿开始疼了,她想站起来,直一直腰.怎么还不到中午?她觉得仿佛已经干了整整一天了.她一点也不饿,可是已经精疲力尽了.眼睛一直盯着打鞋孔的地方,也累得发酸.右边的女孩注意到她坐不安稳的样子,心里为她难过:她思想太集中了,其实她不必这么紧张这么卖劲的.但是她一点忙也帮不上.鞋帮不断地传到嘉莉那里,越积越多.她的手腕开始酸痛,接着手指也痛了,后来全身都麻木酸痛了.她这样姿势不变地重复做着这简单机械的动作,这些动作变得越来越叫人讨厌,到最后,简直让人恶心.她正在想这种苦工怎么没完没了时,从电梯通道那里传来了一阵沉闷的铃声,总算熬到头了.立刻传来嗡嗡的说话声和走动声,所有的女工立刻从凳子上站起来,匆匆走到隔壁房间.不知哪部门的男工从右边的门里走了进来,又穿过车间.转动的机轮声渐渐低下去,最后终于在低低的嗡嗡声中完全消失了.车间变得异样的寂静,简直可以用耳朵听到这寂静,而人的声音听上去反而怪怪的. 嘉莉站起来去拿她的饭盒.她感到全身都僵硬了,头晕乎乎的,口渴得厉害.她向用木板隔开的小房间走去,那里是专门放衣包和午饭的.路上碰到了工头,他瞪眼打量着她. “怎么样,“他问,“还能做得来吗?“ “还行,“她毕恭毕敬地回答. “嗯.“他没有什么话好说,就走开了. 在条件好一些的情况下,这种工作其实并不太累.但是当时的工厂还没有采纳新福利制度,为工人提供舒适的劳动环境. 这地方弥漫着机油和新皮革的混合气味,再加上楼里污浊陈腐的气味,即使在冷天空气也很难闻.地上虽然每天傍晚都扫一次,仍然杂乱不堪.厂里一丝一毫也不为工人的劳动条件着想.他们只盼福利越少越好,工作越重越好,要能不出钱最好,这样厂里才能赚大钱.我们现在所知道的那些脚踏,旋背椅,女工餐厅,厂方发给的干净工作围腰和卷发器,以及像样的衣帽间,这些东西当时连想也没有想到.洗手间即使不算肮脏,也是粗陋不堪,空气污秽恶劣. 嘉莉打量着四周.从角落的桶里舀了一铁罐水喝了以后,她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吃饭.姑娘们已在窗台上或者男工们离开的工作台上坐下来,每个可以坐的地方都挤着两三个姑娘.她太害羞腼腆,不好意思和她们一起去挤,所以就走到她的机器旁,在凳子上坐下来,把午饭盒放在膝盖上.她坐在那,听周围人们的聊天谈论.那些话大部分愚蠢无聊,夹杂着流行的市井喱语.房间里有几个男工隔着老远,在和女工们斗嘴. “喂,吉蒂,“有一个对正在窗子旁的几尺空间练习华尔兹舞步的姑娘喊,“跟我去跳舞好吗?“ “当心,吉蒂,“另一个喊,“他会把你后面的头发弄乱,让你好看的.“ “去你的吧,操蛋.“她只这么回了一句. 当嘉莉听到男女工人这样随便放肆地打趣揶揄时,她本能地和他们拉开了距离.她不习惯这一类谈话,感到这里有些残忍粗俗的成份在内.她害怕这些小伙子也会对她说下流话除了杜洛埃,小伙子们个个粗鲁可笑.她照一般女性的目光,用衣着把人分成两类:穿西装礼服的是有身价,有美德,有名望的人;穿工装短衫的是有恶习劣质的人,不值一顾. 她很高兴短短的半小时过去了,机轮又转动了起来.干活尽管累,她可以避免自己的惹人注目.可这想法马上被证明是错误的.一个青工从过道走来,无所谓地用大拇指戳了一下她的肋部.她气得眼睛冒火,转过身来.但是那青工已走远了,只回过头来一笑.她气得想哭. 旁边的女工注意到了她的情绪.“别放在心上,“她说,“这小子太放肆了.“ 嘉莉什么也没说,低头开始工作.她感到她几乎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她原来想象的工作和这一切天差地远.整个长长的下午,她想到外面的城市,那壮观的市容和人群,那些漂亮的大楼.她又想到了哥伦比亚城,想到老家的好处.3点钟时,她肯定已是6点了.到了4点,她怀疑他们忘了看钟,让大家在加班加点了.工头成了一个魔鬼,不断在旁边巡睃,使她一动不敢动,钉在她那个倒霉的活上.她听到周围人们的谈话,这些话只让她肯定她不想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交朋友.6点钟到了,她急忙回家.她的胳膊酸痛,四肢因为坐的姿势不变已经僵硬. 当她拿着帽子顺大厅出来时,一个年轻的机床工人被她的姿色所吸引,大胆地和她说笑起来. “喂,姑娘,“他喊道,“等一下,我和你一起走.“ 那话是直冲她的方向说的,所以她清楚这是对谁而发,但是她连头也没回. 在拥挤的电梯里,另一个满身尘土和机油的青工朝她色迷迷地看着,想和她拉关系. 外面人行道上,一个小伙子正在等人,看见她走过,朝她露齿一笑,“不跟我一起走吗?“他开玩笑地喊. 嘉莉情绪低落地朝西走.转过街角,她透过大而明亮的玻璃窗又看到了那张小办公桌,她当初就是在那里申请工作的.路上到处是嘈杂的人流,他们急急走着,步履中照旧透出充沛的精力和热情.她感到稍稍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逃离了那地待遇,所以心里很不平. [book_title]第五章 不夜城的明珠:名气的作用 杜洛埃那天晚上没有去找嘉莉.收到嘉莉那封信后,他就暂时把关于嘉莉的念头丢到脑后.他在城里到处闲逛,照他自己看来,过得很开心.那天晚上,他在雷克脱饭店吃了晚饭.那是一家在当地很有点名气的饭店,占据了克拉克街和门罗街转角处的那幢大楼的底层.然后他又到亚当街的费莫酒家去,那酒家在宏伟的联邦大厦对面.在那里,他斜靠在豪华的柜台上,喝了一杯清威士忌,买了两根雪茄烟,其中的一支他当场点着了.这一些是他心目中的上流社会高雅生活的缩影所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这就算领略了上流社会的生活了. 杜洛埃不是嗜酒如命的人,也不是富人.他只是按照他的理解,追求着高雅生活.目前这些享受在他看来就算得上高级了.他认为雷克脱饭店是功成名就的人应该光顾的地方,因为那里不仅有光滑的大理石墙壁和地坪,有无数灯火和值得炫耀的瓷器和银器,更重要的是,有名演员和企业家光顾的名声:他喜欢美食华服,也喜欢和名人要人结识为伍.吃饭时,如果他听说约瑟夫.杰佛生也常到这家饭店吃饭,或者听说当时正走红的演员亨利.易.狄克西就在旁边的餐桌,和他相隔没有几张桌子,这会给他带来极大的满足.在雷克脱饭店,他经常可以得到这类的满足,因为人们可以见到政界要人.经纪人,演员之类和城里那些年轻有钱的花花公子们在那里吃喝,聊天,说些通常的热门话题. “那是某某,就在那里.“这些先生们相互之间也经常这么评论,特别是那些渴望有朝一日达到人生的巅峰,可以到这里花天酒地的人们爱这么说. “真的?“对方就会这么回答. “当然是真的.你还不知道?他是大歌剧院经理.“ 当这些话落到杜洛埃的耳朵里,他的腰板就挺得更直了,吃得心花怒放.如果说他有虚荣心,这些话就增加了他的虚荣心;如果他有点野心,这些话便使他的野心激发起来:会有那么一天,他也能亮出满把满把的钞票.真的,他要在这些要人名流现在吃饭的地方吃饭. 他喜欢光顾亚当街上的费莫酒家,也是出于同一个原因.以芝加哥的水平看,这实在是一家豪华大酒家.像雷克脱饭店一样,店堂里一盏盏美丽的枝形大吊灯大放光明,把酒家点缀得艳丽典雅.地上铺的是色彩鲜艳的瓷砖,墙壁则是用彩色涂料和贵重的深色木料镶嵌而成,涂了清漆的木料在灯光反射下熠熠生辉,彩色涂料则显得豪华富丽.一排电灯照在抛光的长酒柜台上,上面陈列着彩色雕花的玻璃器皿和许多形状奇特的酒瓶.这真是第一流的酒家,具有昂贵的帘幕,珍奇的名酒,和在全国堪称一绝的酒柜器皿. 在雷克脱饭店,杜洛埃结识了费莫酒家的经理乔.威.赫斯渥.有人在背后说他是个成功人物,很有名气,交际很广.赫斯渥看上去也像个春风得意的人物.他四十不到,体格健壮,举止活跃,一副殷实富有的气派.这种气派部分是由于他服装考究,衬衫干净,身上珠光宝气,不过最重要的是由于他自知身价.杜洛埃马上意识到这是个值得结识的人物.他不仅很高兴认识他,而且从那以后,每当他想来杯酒,或者来根雪茄时,他一定光顾亚当街的这家酒吧. 可以说,赫斯渥天生是个十分有趣的人物.在许多小事上,他精明干练,能够给人留下好印象.他的经理职位是相当重要的总管一切,发号施令,不过没有经济实权.他是靠坚持不懈,勤勤恳恳起家的.从一个普通酒店的酒保,经过多年的努力,升到他目前的职位.在这个酒家,他有一个小办公室,是用抛光的樱桃木和花格架隔出的小间.里面有一张翻盖写字桌,保存着酒店的简单账目,不外乎是已订购或还需订购的食物和杂品.主要的行政和财务职责是两个店主费茨杰拉德和莫埃加上一个管收钱的现金出纳负责的. 大部分时间里,他在店里悠闲地走动,身上穿的是用进口衣料精工制作的高级服装,戴着单粒钻石戒指,领带上别着一颗漂亮的蓝钻石,引人注目的新潮西装背心,一条足金表链,表链上挂着个造型精巧的小饰物和一个最新款式的挂表.他认识成百上千演员.商人.政界人物和一般吃得开的成功人物,叫得出他们的名字,并能用“喂,老兄“和他们亲热地寒暄,这是他获得成功的部分原因.他待人接物,严格掌握亲热随便的分寸.对于那些周薪15元左右,经常光顾他的酒家因而知道他在店里的地位的小职员和跟班,他用“你好“来打招呼;对于那些认识他并愿意和他交往的名人和有钱人,他用“怎么样,老兄,还好吧“来打招呼.不过对那些太有钱,太有名,或者太成功之辈,他不敢用亲密随便的口气称呼.跟这些人打交道,他使出职业上的圆活手段,用一种庄重和尊严的态度,对他们表示敬意.这种敬意既可赢得他们的好感,又不损他自己的举止和自尊.最后,有那么几个好主顾,既不穷又不富,有名气,又不太成功.和这些人他用的是一种老朋友的友好态度,和他们长时间的恳切交谈.他喜欢隔些天就出去散散心去赛马场,剧院,参加某些俱乐部的娱乐活动.他养着一匹马,还有一辆轻便马车.他已婚,有了两个孩子,住在靠近林肯公园的北区一幢精美的房子里.总的来说,是我们美国上流社会中一个不讨人厌的人物,比豪富略逊一筹. 赫斯渥喜欢杜洛埃.杜洛埃为人和气,衣着讲究,这些都很合他的意.他知道杜洛埃只是个旅行推销员而且干那一行的时间不长但是巴加公司是一家生意兴隆的大公司,而且杜洛埃在公司里和老板的关系很好.赫斯渥和巴加公司的老板之一加里欧很熟,不时和他以及别的人在一块儿喝一杯,聊聊天.杜洛埃有几分幽默,这对他干的那行大有帮助.在必要的场合,他会说个有趣的故事.和赫斯渥在一起时,他聊赛马,聊些自己的趣事和风流艳遇,聊他到过的那些城的生意情况.可以说,他几乎总是很讨人喜欢.今晚他特别讨人喜欢.他给公司的报告得到了好评,新选的样品他很满意,接下来的六周旅行推销行程也已安排好了. “喂,你好啊,查理老弟.“当杜洛埃那天晚上8点来到酒馆时,赫斯渥和他打招呼.“情况怎么样啊?“酒店里高朋满座. 杜洛埃和他握手,露出宽厚和气的笑容.他们一起朝卖酒的柜台踱去. “还不错.“ “我有六个星期没见到你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星期五回来的,“杜洛埃说,“这趟旅行收获不小.“ “真为你高兴,“赫斯渥的黑眼睛带着温暖关切的善意,一改平日那种冷漠和客气的眼神.“今天想喝点什么?“他加了一句.身着白色西装和领带的酒保从柜台后面向他们倾过身来. “陈胡椒威士忌,“杜洛埃说. “我也来一点,“赫斯渥接口说. “这一次能在城里住多久?“他问道. “只能住到星期三.我马上要到圣保罗去.“ “乔治.伊文思星期六还在这里.他说上星期在密瓦珙城看见你了.“ “是啊,我见到乔治了,“杜洛埃回答.“他人真不错,对不对?在密瓦珙我们一起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回.“ 酒保在他们面前摆上了玻璃杯和酒瓶.他们俩一边聊一边斟上了酒.杜洛埃给自己的酒杯只斟了七八分满,他认为这样举止得体.赫斯渥只是象征性地倒了一点威士忌,又搀了不少矿泉水. “加里埃最近怎么样?“赫斯渥问道.“他有两星期没到这里来了.“ “正卧床呢,“杜洛埃叫了起来.“他们都说这位老先生在闹痛风呢.“ “不过他当年发了不少财,是吗?“ “没错,赚了一大把呢,“杜洛埃回答.“不过他的日子不多了,现在难得到公司写字间转一下.“ “他只有一个儿子,是不是?“赫斯渥问道. “是啊,而且是个浪荡子.“杜洛埃说着笑了起来. “不过,有其他的股东在,我看生意不会受多少影响.“ “不会,我想一点也不会受影响的.“ 赫斯渥站在那里,外套敞开着,大拇指插在背心口袋里,钻石饰物和戒指在灯光的照耀下发出悦目的光采.一眼可以看出,他生活舒适进究. 对一个不爱喝酒,天性严肃的人来说,这么一个喧闹沸腾.人声嘈杂.灯火通明的地方是一种反常事物,违背了自然和生活的一般常规,就好像一大群飞蛾,成群结队地飞到火光中来取暖.在这里能听到的谈话不会增加人的知识,所以在这方面,这地方一无可取之处.显然,阴谋家会选个比这僻静的地方去策划他们的阴谋.政界人物除了交际应酬,不会在这里聚集商量要事,因为隔座有耳.酒瘾这个理由也几乎不能解释人们为什么聚集此处,因为光顾那些豪华酒店的大多数人并不贪杯.但是事实是人们聚到了这里:他们喜欢在这里聊天,还喜欢在人丛中走动,和别人摩肩擦臂而过.这么做总有一些道理的.一定有种种古怪的嗜好和莫名的欲望,产生了酒店这种奇怪的社交场所.不然的话,酒店这种玩意儿就不会存在了. 拿杜洛埃来说,他来这里,不单纯是为了寻欢作乐,也是为了能跻身在境遇比他强的人们中间摆摆阔.他在这里遇到的许多朋友也许自己也没有下意识地分析过,他们来这里是渴望这里的社交,灯光和气氛.毕竟,人们可以把到这里来看作是领略上流社会生活.他们到这里来,追求的虽然是感官的满足,毕竟算不得邪恶.期望到一间装饰豪华的房子来玩玩,不会产生多少坏处.这类事最大的坏影响也许是在物质欲强烈的人身上激起一种过同样奢华生活的野心.归根到底,这也怪不得豪华布置的本身,要怪得怪人的天性.这种场合诱使衣着一般的人眼红衣着阔气的人,于是他们也想穿阔气衣服,不过这怪不得旁的,只能怪那些受了影响的人不该有这些不实际的野心.把酒这个遭人非议和怪罪的因素去掉,那么没有人会否认酒店具有华丽和热情两大品质.我们现代时髦的大饭店以其赏心悦目而大得青睐,就是明证. 然而,这些明亮的店堂,穿着华丽的贪婪人群,浅薄自私的聊天,和这一切反映的混乱迷茫和喱徨的精神状态,都是出于对灯光,排场和华服美饰的爱慕.对一个置身于永恒宁静的星光下的局外人来说,这一切一定显得光怪陆离.在星光下,酒店就像一朵灯光构成的鲜花,在夜风里盛开,一种只在夜间开放的奇异璀璨的花朵,一朵散发着芬芳,招引着昆虫,又被昆虫侵害的欢乐玫瑰. “你看到那边刚进来的人吗?“赫斯渥朝那个刚进来的人瞥了一眼.那人戴着礼帽,穿着双排扣长礼服,他的鼓鼓的胖脸由于生活优裕而显得红光满面. “没看见.在哪里?“杜洛埃问. “就在那里,“赫斯渥说着用眼光扫了一下那个方向,“那个戴绸礼帽的.“ “喔,不错,“杜洛埃说,他现在装着没朝那里看,“他是谁?“ “他叫朱尔斯.华莱士,是个招魂专家.“ 杜洛埃用眼光看着那人的背影,大感兴趣. “他看上去不像是个和鬼魂打交道的人呀,你说呢?“杜洛埃说道. “这个我也不懂,“赫斯渥答道,“不过他赚了大钱,这点可不假.“他说着对杜洛埃眨了一下眼睛. “我对这种事不太相信,你呢?“杜洛埃问. “这种事你没法说,“赫斯渥答道,“也许有一定的道理.不过我自己是不会操这个心的.顺便问问,“他又加了一句,“今晚你要上哪里去吗?“ “我要去看《地洞》,“杜洛埃说道.他指的是当时正上演的一个通俗闹剧. “那你该走了,已经8点半了,“他掏出了挂表说. 酒店的顾客已稀落了:有些去剧场,有些去俱乐部,有些去找女人各种娱乐中最有吸引力的,至少是对于酒店顾客这一类人来说是如此. “是啊,我要走了,“杜洛埃说. “看完戏再过来坐坐,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看,“赫斯渥说. “一定来,“杜洛埃高兴地说. “你今天夜里没有什么约会吧,“赫斯渥又问了一句. “没有.“ “那就一定来啊.“ “星期五回来的火车上我结识了一个小美人,“杜洛埃在分手时说道,“天哪,真是可爱.我走之前,一定要去看看她.“ “喂,别去想她了,“赫斯渥说道. “真的,她真是漂亮,不骗你,“杜洛埃推心置腹地说道,竭力想给他的朋友留下深刻印象. “12点来吧,“赫斯渥说道. “一定,“杜洛埃答应着走了. 嘉莉的名字就这样在这寻欢作乐的轻浮场所被人提起.与此同时,这小女工正在悲叹自己苦命.在她正在展开的人生初期,这种悲叹将几乎如影附身地伴随着她. [book_title]第六章 机器和少女:现代骑士 那天晚上回到家时,嘉莉感到公寓里的气氛与往日不同.其实一切都没变,只是她的情绪变了,这使得她对这个家有了新认识.敏妮受了当初嘉莉找到工作时兴奋情绪影响,现在正等着听好消息,而汉生则认为嘉莉有了工作该知足了. “怎么样?“当他穿着工作服走进门厅时,他隔着门问嘉莉,她正在隔壁的吃饭间,“今天干得怎么样?“ “不好,“嘉莉说道,“这个活太累了,我不喜欢.“ 她身上流露出的神气比任何话语更明白地表示她又累又失望. “干的是什么活?“在转身进洗澡间之前他停留了一会儿,问道. “开一台机器,“嘉莉回答. 显然,他关心的只是嘉莉的工资会增加家庭收入这一点,至于别的他并不关心.他有点恼怒,因为嘉莉那么幸运地找到了工作,却竟然不满意这个活. 敏妮烧饭时已经不像嘉莉回来前那样兴致勃勃了,煎肉的咝咝声也不像刚才那样听上去令人愉快了:嘉莉已经表示她对工作不满.至于嘉莉,在辛劳一天以后唯一渴望得到的安慰是一个欢乐的家,一个满怀同情接待她的家,能够开开心心地吃一顿晚饭,听到有人对她说上句:“这样吧,再坚持一段时间,你会找到个更好一点的工作.“可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泡影.她看出他们对她的抱怨不以为然,他们只希望她不出怨言地继续干下去.她知道她要为食宿付4块钱.她感到和这些人住在一起,生活太枯燥无味了. 敏妮实在不是她妹妹的好伴侣她的年纪太大了.她的思想已经定形,安于一板一眼地顺应现实.至于汉生,如果他有什么愉快的想法或者快乐的情绪,至少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他的思想感情从来不流露出来,他安静得就像一间没人住的房间.而嘉莉呢,她的身上奔流着青春的血液,脑子里充满着幻想.她还没有恋爱,谈情说爱对她来说还是个神秘的谜.她耽于想象,想象她想做的事,她想穿的衣服,她想逛的地方.她脑子里整天想的就是这些事.可是在这里,没有人提起她感兴趣的事,她的情感也得不到共鸣响应,这使她感到事事不顺心. 她一心只想着白天的遭遇,又要向她姐姐姐夫解释自己的工作,所以把杜洛埃可能来访的事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在看出他们夫妻俩不爱应酬待客的脾气,她希望他还是别来.她不知道万一杜洛埃来的话她该怎么办,怎么向他解释.吃过晚饭,她换了衣服.她穿戴齐整时,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长着大大的眼睛忧伤的嘴,她脸上流露出期望.不满和郁郁寡欢的复杂表情.碗碟收拾起来以后,她在屋里转悠了一会儿,和敏妮聊了几句,就决定到楼下去,在楼梯脚站一会儿.如果杜洛埃来了,她可以在那里碰到他.她戴上帽子下去,脸上露出了几分高兴的神色. “嘉莉好像不喜欢她的工作.“汉生手里拿着报纸到吃饭间来坐几分钟,敏妮于是告诉她丈夫. “无论如何,她应该干一段时间再说,“汉生说道.“她下楼去了吗?“ “是啊,“她答道. “我是你的话,我会劝她做下去.不然的话,也许会好几个星期找不到活干呢.“ 敏妮答应和嘉莉说说.于是汉生继续看他的报纸. “我是你的话,“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说,“我不会让她到楼下去站在门口.姑娘家站在外面不成体统.“ “我会对她说的,“敏妮说. 街上人来人往,嘉莉感兴趣地久久看着.她不断猜想着那些坐在车上的人要到哪里去,他们有些什么消遣娱乐.她想象的面很窄,不外乎是在跟金钱.打扮.衣服.娱乐有关的事上打转转.她有时也想到遥远的哥伦比亚城,或者懊恼地想到她那天的经历.不过总的来说,她周围马路这小小的世界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汉生家的公寓在三楼,一楼是个面包店.嘉莉正站在那里,汉生下楼来买面包.直到他走到她身旁,她才注意到他. “我是来买面包的,“走到嘉莉身边时,他这么说了一句. 思想有传染性,这一点现在又显示了出来.尽管汉生确实是下来买面包的,他脑子里却想到,这下他可以瞧瞧嘉莉究竟在干什么了.他怀着这个念头刚走近她,她马上意识到了他的心思.当然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怎么会想到这一点的,可是她开始打心眼里讨厌他.她明白了她不喜欢他,因为这人疑心病太重. 思想会影响人对周围事物的观感.嘉莉的思绪被打断了,所以汉生上楼不久,她也上了楼.时间已经过去几刻钟了,她明白杜洛埃不会来了.不知为什么她对杜洛埃有些不满,就好像她受人嫌弃不值得眷顾似的.她上了楼.楼上静悄悄,敏妮正坐在桌旁就着灯光缝衣服,汉生已上床睡了.疲劳和失望使她没有心情多说话,她只说了一声她想上床睡了. “是啊,你最好去睡吧,“敏妮答道.“你明天还要早起.“ 第二天早上嘉莉的心情并没有好起来.她从自己睡的房间出来时,汉生正要出门.吃早饭时,敏妮想跟她聊聊,可是她们之间共同感兴趣的事情并不多.像前一天一样,嘉莉步行去上班.她已经认识到,她的4块半大洋在付了食宿以后,剩下的钱连车费也不够.这样的安排也许会令人伤心,但是早上的阳光驱走了当天最初的疑云愁雾:朝阳总是这样的. 在鞋厂,她熬过了长长的一天,不像前一天那么累,但是新鲜感也大大地不如前一天.工头在车间巡视时,在她的机器旁停了下来. “你从哪里来的?“他问道. “布朗先生雇来的,“她回答. “哦,是他雇的.“然后他又加了一句,“你要跟上趟,别让人等你.“ 那些女工给她的印象比昨天还差.她们看来安于命运,只是些庸人之辈.嘉莉比她们多一些想象力,她也不习惯讲粗话.在穿着打扮上,她的眼力和趣味天生高人一筹.她不喜欢听旁边那女工说话,那人可以说是个老油子了. “我不打算在这里做了,“那人正在对身旁的女工说,“这里的工资这么低,每天还要干到这么晚,我可吃不消.“ 她们和车间的男工,不管老少,都很随便,用粗野的话互相斗嘴打趣.那些粗话一开始着实吓了她一跳.她看出她们把她当做同类看待,因此和她说话时用的是同一种口气. “喂,“中午休息时一个胳膊粗壮的做鞋底男工对她说:“你真是个小美人.“他以为她会像别的女工那样回敬他:“去,滚你的!“可是嘉莉一声不响地走开了,他讨了个没趣,尴尬地咧着嘴笑着走掉了. 那天晚上在姐姐家的公寓里,她感到更孤单了这种枯燥无味的生活越来越难以忍受.她看得出汉生一家很少有客人来访,也许根本就没有客人上门.站在临街的大门口朝外看,她大着胆子往外走了一点儿.她的悠闲的步子和无所事事的神气引起了旁人的注意.这种注意虽然令人生气,其实也平常得很.她正走着,一个30来岁衣冠楚楚的男人走过她身边,看了看她,放慢了脚步,然后又折转回来对她搭腔说: “今晚出来散散步,是吗?“ 嘉莉对这种主动搭腔微微吃了一惊.她诧异地看着他,惊慌之余回了一句:“喂,我不认识你.“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却. “噢,那没关系的,“那人和气地回答. 她不敢再说什么,慌忙退却,逃到自己家门口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那人的眼神中有一种让她害怕的东西. 那一星期剩下几天的情况大同小异.有一两个晚上下班时,她实在累得走不动了,只好花钱搭车回家.她身体不壮实,整天坐在那里干活使她腰酸背痛.有一天晚上,她甚至比汉生早上床去睡觉. 花儿移栽往往并不成功,少女们换了环境也是如此.移栽要想成活,必须有更肥沃的土壤和更良好的生长环境.如果嘉莉不是那么急剧地改变生活方式,而是逐渐地适应新的水土,事情也许会好些.要是她没有这么快找到工作,而有时间多看看她很想了解的城市,她会感到更适应一些.第一个下雨天的早上,她发现自己需要一把伞.敏妮借了一把给她,是一把褪了颜色的旧伞.嘉莉思想上有虚荣心,因此对这旧伞很烦恼.她到一家大百货公司去买了一把新伞,从她小小的积蓄中花掉了1元2角5分. “你买这个干什么呀,嘉莉?“敏妮看到新伞就说道. “嗯,我要用,“嘉莉说. “你呀,真是个傻丫头.“ 嘉莉对敏妮的责备很不以为然,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想,她可不想做一普通的女工,她们别把她看错了.第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嘉莉付了4块钱的伙食费.敏妮接过钱时,良心很不安.但是她不敢少收钱,因为那样的话,她没法向汉生交代.那位可敬的先生乐孜孜地少拿出4块钱用于家庭开销,心里想着要增加投资买地皮.至于嘉莉,她在考虑如何用剩下的这5角钱解决买衣和娱乐的问题.她左思右想,想不出个办法,最后她烦恼得不愿再想下去了. “我到街上去走走,“吃过晚饭她说. “你不是一个人去吧?“汉生问. “是我一个人去,“嘉莉回答. “要是我的话,我不会一个人出去,“敏妮说. “我想去外面看看,“嘉莉答道.她说最后那几个字的口气使他们第一次意识到她不喜欢他们. “她怎么啦?“当她到前屋去取帽子时,汉生问道. “我也不知道,“敏妮说. “她该懂点事了,不能一个人在外面跑.“ 不过嘉莉最终并没有走远.她折回来站在门口,第二天他们到加菲尔公园去玩,但是嘉莉玩得并不开心.她看上去气色不好.第二天在车间里,她听到女工们在添油加醋地谈论她们那些微不足道的消遣.她们星期天玩得很开心.接着一连下了几天雨,嘉莉把车钱用完了.有一天晚上下班时,她去凡布伦街坐电车,全身都淋湿了.整个晚上,她一个人坐在前屋看着外面的街道出神,湿漉漉的路面上反映出灯光.她越想心情越感到忧郁.第二个星期六,她又付了4块钱.当她把剩下的5毛钱揣进口袋时,心里感到绝望.她和车间里的有些女工现在已结识,能一块儿说上几句.从她们的谈话中,她得知她们从工资中留下自己花的钱比她多,她们还有小伙子带她们出去玩.不过那些小伙子都属于嘉莉自认识杜洛埃以后不屑理睬的那类人.她讨厌车间里那些轻浮的青工,他们中没有一个举止文雅.当然她所看到的只是他们平常干活时的这一面. 终于有一天,预示严冬即将来临的第一阵寒流侵袭了城市.寒风使白云在天上疾驰,高烟囱里冒出的烟让风刮得成了一条条薄薄的横幅,一直飘出去很远很远.狂风在街头拐角肆虐,横冲直撞.嘉莉现在面临着冬衣的问题.她该怎么办呢?她没有冬天穿的外套.帽子.鞋子.这事很难对敏妮开口,但她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 “我不知道我的冬衣怎么办,“一天傍晚她们俩在一起时,她开口说道,“我需要一顶帽子.“ 敏妮脸色很严肃. “那你何不留下一点钱买一顶呢?“她提议说,但是心里很发愁,嘉莉少付了钱以后该怎么办.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这一两个星期我想少付一点钱,“嘉莉试探着说. “你能付2块钱吗?“ 嘉莉赶忙点头答应了.她很高兴,总算摆脱了这个为难的问题.因为冬衣有了着落心里松了一口气,立刻兴致勃勃地开始核计.她首先需要买一顶帽子.至于敏妮是如何向汉生解释的,她从没问过.他没有说什么,不过从屋里的气氛可以看出他很不高兴. 要不是疾病打岔,这新安排本来是可行的.一天下午雨后起了寒风,当时嘉莉还没有外套.6点钟从暖和的车间出来,冷风一吹,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第二天早上她开始打喷嚏,到城里去上班使病情加重了.那一天她骨头疼了起来,人感到头重脚轻的.到了傍晚,她感到病得很重了.回到家时,她一点胃口也没有.敏妮注意到她萎靡不振的样子,就问她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嘉莉说,“我感到人很难受.“ 她蜷缩在炉子旁,冷得打颤.上床去的时候,病已不轻了.第二天早上,她发起了高烧. 敏妮为这事很忧愁,不过态度一直很温和.汉生说,也许她该回去住些日子.三天后她能起床时,她的工作当然已经丢了.冬天已在眼前,她还没有冬衣,现在她又失了业. “我不知道怎么办,“嘉莉说,“星期一我去看看能不能找个活儿干.“ 她这次找工作,如果说和上次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结果更糟.她的衣服根本不适合秋天穿,最后那点钱已经用来买了一顶帽子.整整三天,她在街上转悠,灰溜溜的.敏妮家的气氛很快变得难以忍受,每天傍晚她都怕回到那里去.汉生神情非常冷淡.她知道,目前这局面不能维持多长时间了,很快她就得一切作罢,卷铺盖回家.第四天,她整天在商业区奔波,从敏妮那里借了一毛钱在街上吃午饭.她到那些最低贱的地方去申请工作,仍然毫无结果.她甚至到一个小饭店应征当女招待,可是人家不要没有经验的姑娘.她在大群陌生人中走着,彻底地心灰意冷了.突然有人拉住了她的胳膊,使她转过身来. “喂,喂,“有人在叫她.她一眼看到这是杜洛埃.他不仅气色很好,而且容光焕发,简直是阳光和欢乐的化身.“嘿,你怎么样,嘉莉?“他说,“你真是个小美人.你上哪里去了?“ 他的亲切友好像一股不可抗拒的暖流,嘉莉不禁微笑了. “我出来走走.“她说. “你瞧,“他说,“我看到你在马路对面,我就猜是你.我出来正想上你那儿去.不管怎么说,你好吗?“ “我还好,“嘉莉微笑着说. 杜洛埃上下打量着她,看出嘉莉有些变化. “嗯,“他说,“我想和你聊聊.你没有要上哪里去吧?“ “眼下没有,“嘉莉说. “那我们上那里去吃点东西.天哪,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和兴致勃勃的杜洛埃在一起,嘉莉感到心里轻松了,感到有人在关心她,照顾她,所以她高高兴兴地同意了他的提议,尽管还稍稍带点矜持的神气. “来吧,“他说着挽起了她的手臂.他说这话时情意拳拳,使她心里感到很温暖. 他们穿过门罗街,来到老温莎餐馆.那家餐馆当时是家很舒适的大饭店,烹调手艺高超,服务热情周到.杜洛埃选了一个靠窗子的桌子,从那里可以看到街上喧闹的景象.他喜欢不断变化的街景,边吃着饭,边看着行人,同时也让行人看到自己. “好了,“他等嘉莉和自己舒舒服服坐定以后,开口说道,“你想吃些什么?“ 嘉莉看着招待递给她的大菜单,并没想去点什么菜.她很饿,菜单上的东西更激起了她的食欲,但是她注意到那上面的价格很昂贵.“嫩烤仔鸡7角5分;嫩牛排配蘑菇1美元2角5分.“她曾模模糊糊听人说起过这些东西,可要从菜单上点这些菜,有些不可思议. “我来点吧,“杜洛埃叫了起来.“喂,招待.“ 那招待是个胸脯宽阔的圆脸黑人.他走近桌子,侧耳听候吩咐. “嫩牛排配蘑菇,“杜洛埃说道,“西红柿塞肉.“ “是,“黑人点头应道. “土豆肉酱.“ “是.“ “芦笋.“ “是.“ “再来一壶咖啡.“ 杜洛埃转身对嘉莉说:“吃了早饭到现在,我还没有吃过什么东西呢.我刚从洛克岛回来.我正要去吃午饭就看到了你.“ 嘉莉开心地笑了又笑. “你这一向在做些什么?“他继续说,“跟我说说你的情况.你姐姐怎么样?“ “她很好,“嘉莉说.她只回答了他后面那个问题. 他仔细地打量着她. “我说,“他又问,“你生病了,是吗?“ 嘉莉点点头. “哎呀,这太糟糕了,是不是?你看上去气色不好.我刚才就觉得你脸色有点苍白.你在做些什么?“ “在上班,“嘉莉说. “真的!在哪里?“ 她告诉了他. “罗.摩斯公司那家商号我知道.在第五大街那里,是不是?那是家很抠门的商号,你干吗上那里干活?“ “我找不到别的工作,“嘉莉坦白相告. “这太不像话了,“杜洛埃说,“你不该给这种人干活的.他们的厂就在高店后面,是吗?“ “是的,“嘉莉说. “那家商号不好,“杜洛埃说.“无论如何,你不应该在那种地方干活.“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问问这个,讲讲那个,一会儿谈谈自己的情况,一会儿又告诉她这家饭店有多棒,一直讲到招待托着大托盘回来,里面装着刚才点的美味佳肴,还冒着热气.杜洛埃在布菜招待上很拿手.他坐在铺着白桌布摆着银餐盘的桌子后面,舒展着手臂,举刀拿叉,显得潇洒大方.用餐刀切肉时,他手上好几个戒指熠熠生辉,引人注目.他伸手去拿盘子,撕面包,或者倒咖啡,他身上的新衣服就发出哮紊.他给嘉莉挟了满满一大盘菜,态度又那么热情,让嘉莉感到温暖,使她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确实是人们通常认为的那种漂亮角色,所以把嘉莉完全迷住了. 这个追求幸福的小骑士,毫无愧色地接受了这新的好运.她稍稍感到有些不自在,但是这大餐厅使她宽心,看看窗外那些服装华丽的人流,也似乎令人振奋.啊,没有钱是多么让人苦恼!能有钱到这里来吃饭多么开心!杜洛埃一定是幸运儿.他有机会坐火车旅行,穿得起这么漂亮的衣服,又身强力壮,能在这么漂亮的地方吃饭.他看上去真是个堂堂男子汉,这么一个人物竟然向她表示友谊和关怀,使她不胜诧异. “这么说,你因为生病,所以丢了工作,是吗?“他说,“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到处找工作啊,“她回答.一想到谋生的必要,像个紧追不舍的饿狗,等在这豪华大餐厅的外面,她的眼中掠过一丝忧愁. “噢,不!“杜洛埃说,“那怎么行.你找了多久了?“ “四天了,“她回答. “想想看!“他说,讲话的神气像是在对某个有疑问的人演讲,“你不该做这种事情的.这些姑娘们,“他手一挥,把所有的女店员和女工都包括了进去,“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你总不能靠此生活吧,对不对?“ 他的态度,像个哥哥.当他驳够了做苦工的念头以后,他的思想转到了别的上面.嘉莉真是漂亮,即使眼下穿着简朴的衣服,她仍显得身材不凡,她的眼睛大而温柔.杜洛埃注视着她,眉目传情.她感觉到了他的倾慕.他的倾慕,加上他的慷慨大方,愉快和气,使她认为自己喜欢上了他她会一直这么喜欢他的.她的心里还有一股比喜欢更深厚的感情暗流.他们的目光不时相接,交流和沟通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你留在市中心和我一起去看戏,好吗?“他说着,把他的椅子挪近了一些,那桌子本来就不大. “嗯,我不能,“她说. “你今晚有什么事吗?“ “没事,“她情绪忧郁地说. “你不喜欢你现在住的地方,是吗?“ “我也不知道.“ “如果找不到工作,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猜想,得回老家去.“ 她这么说时,声音几乎没有颤抖.不知怎么,他对她的影响会有这么大.他们不用说话,就互相了解了他理解她的处境,而她明白他理解这个事实. “不,“他说,“你不能回去.“一时间他心里充满了真正的同情.“让我帮助你,我给你钱.“ “噢,那不行!“她说着,向后一靠. “那你怎么办呢?“他问. 她坐在那里沉思,只是摇了一下头. 他非常温柔地看着她,就他天性而言,实在是温柔之极了.在他的西装背心口袋里有些零碎票子绿颜色的美钞.它们软绵绵的没有沙沙声.他的手指握住了这些钞票,把它们捏在手心. “来,“他说,“我来帮你渡过难关.给你自己买些衣服.“ 这是他第一次提到衣服的问题,这使她想起自己寒酸的衣服.他用自己直来直去的方式一下子说到了点子上.她的嘴唇禁不住微微颤抖. 她的手放在桌子上.他们俩坐的角落里没有旁人.他把自己大而温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 “来吧,嘉莉,“他说,“你一个人能有什么办法呢?让我来帮助你吧.“ 他温柔地握着她的手,她想把手抽出来,可是他握得更紧了.于是她不再抗拒,他把手上的钞票塞进她手心里.当她想要推辞时,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算我借给你的那没关系的.算我借给你的.“ 他强迫她收了下来.她现在感到一种感情的纽带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他们从饭馆出来,他一路说着话,陪她一直朝南边的波克街走去. “你不想和那些人住在一起吧?“走在路上时,他边想心事边问道.嘉莉听见了他的问话,不过没有太注意. “明天到市中心来见我,好吗?“他说,“我们一起去看下午场的戏.“ 嘉莉开始推托了一会,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你什么也别做.给自己买一双漂亮的鞋子和一件外套.“ 她几乎没去考虑自己的尴尬处境.直到分手以后这个问题才开始困扰她.和他在一起,她和他一样乐观,认为一切都好解决. “不要为那些人烦恼,“分手时他说,“我会帮你的.“ 嘉莉离开他时,感到似乎有一个强有力的胳膊向她伸来,帮她把一切麻烦赶跑.她接受的是两张软软的,漂亮的10元绿色钞票. [book_title]第七章 物质的引诱:美的魅力 关于金钱的真正意义,还有待人们的解释和理解.金钱不是代表掠夺来的特权,而只代表一个人应得的报酬,即诚实劳动的回报.只有在这种场合才可以接受金钱.如果人人都能认识到这些,我们许多社会问题,宗教问题和政治问题就会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至于嘉莉,她对金钱的道德意义的理解和一般人一样肤浅,并没有更高明一点的见解.“金钱是某种别人已经有了我也必须有的东西,“这个古老的定义可以充分表达她对这个问题的全部看法.现在她手里拿着的就是一些金钱两张软乎乎的10元绿色钞票.这两张票子让她感到自己的境遇好多了,这东西本身就是一种权力.有她这种想法的人,只要能得到一大捆钞票,就是被抛在荒岛也会甘心情愿的.只有长时间的挨饿以后,她才会明白,在某种情况下,金钱可能一点用处也没有.即使在那时候,她也不会明白价值的相对性.毫无疑问,她会感到很遗憾,拥有了巨大的购买能力却用不上. 这可怜的女孩在和杜洛埃分手时非常地激动.她有点羞愧,因为她没有勇气拒绝而接受了他的钱.可是因为她的需要实在太迫切了,所以她又很高兴自己收了钱.现在她可以买一件漂亮的新外套了!她还要买一双漂亮的带暗扣的鞋子,还要买长统袜子,买裙子,买就像当初核计如何花她没到手的薪水一样,她现在想要的东西超出了这些钱的购买力的2倍还不止. 她对杜洛埃的长处有了充分的评价.像人们普遍的看法一样,她认为他是个热心肠的好人.他没有一点恶意,他给她钱是出于好心,出于理解她急需用钱.当然对一个穷小子,他出手不会这么大方的.但是我们不能忘记,照常理,一个穷小子当然不会像一个穷丫头那样能够打动他的心.女性这个因素影响了他的情感,他的性欲是天生的.然而任何一个叫化子只要让他看见了,只要那人说声:“天哪,先生,我饿坏了.“他一定会很乐意地掏出适当的钱来打发他,然后把这事忘在脑后.他不会再去推论,再去作哲理的探究.他的思维活动也不配用推论和哲理这两个字眼,当他衣冠楚楚,身体壮实时,他是个欢乐的无忧无虑的人.就像飞蛾扑灯一样追逐着声色享乐.但是如果他一旦失去了工作,再受些捉弄人的社会势力和命运的摆布和打击,他会像嘉莉一样束手无策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像她一样孤苦无靠,无可奈何,一样的可怜巴巴. 至于他喜欢追女人这一点,其实他并不想伤害她们,他并不认为他想和她们建立的那种关系会伤害她们.他喜欢追女人,喜欢她们拜倒在他的魅力之下,这并不是因为他是个怜酷无情,心地阴暗,诡计多端的恶棍,而是因为他天生的欲望驱使着他这么做,这是他的主要乐趣.他爱虚荣,爱吹嘘,像个傻丫头一样迷恋漂亮衣服.就像他能轻易讨得一个女店员的欢心一样,一个真正老谋深算的恶棍会同样轻易地把他骗了.作为一个推销员,他的成功要归于他的对人和气恳切以及他服务的那家公司的声誉.他在人群中活跃地走动,像一盆火一样热情,不过他并没有可以称得上智慧的才华,没有一种可以称得上高尚的思想,也没有一种永恒持久的感情.古希腊女诗人萨福夫人会叫他一头猪,莎士比亚则会叫他:“我的贪玩的孩子.“他的酒鬼老板加里欧老爹认为他是个聪明成功的商人.简言之,他照自己的理解是个好人. 他胸襟坦荡,具有值得称道的优点,这可以从嘉莉拿了他的钱这一点看出.没有一个老奸巨滑,心怀叵测的家伙能够在友谊的幌子下让她收下一毛钱.天生愚笨的人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容易上当受骗.造物主赋予野外的走兽以本能,一遇到突如其来的危险威胁就逃之夭夭.花栗鼠愚蠢的小脑袋里却有天生的对于毒药的恐惧.“上帝保全他所创造的万物,“这并不是只就野兽而言.嘉莉不聪明,因此就像一头愚蠢的绵羊一样,情感强烈.自我保护的本能在这种人身上通常是很强烈的.但是杜洛埃的接近如果说激起了一点自卫本能的话,那也是微乎其微的. 嘉莉走后,他庆幸自己获得了她的好感.老天啊,让年纪轻轻的姑娘这样饱受折磨,太不像话了.冬天要来了,还没有御寒的衣服,太惨了.他要到费莫酒家来根雪茄.他想到她,脚步也变得轻飘飘了. 嘉莉兴高采烈地回到家.她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高兴.不过这笔钱又带来了一些为难的问题.敏妮既然知道她没有钱,她怎么能去买衣服呢?一回到公寓,这个问题就明朗了.没办法的,她无法向敏妮解释的. “今天有什么结果?“敏妮问道,她指的是白天找工作的事. 那种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的骗人花招,嘉莉一点也不会.所以即使掩饰搪塞,她也得找个和她心情一致的借口.现在她的心情既然那么好,她不能假装抱怨,所以她就说: “有点眉目了.“ “在哪里?“ “在汉斯顿商店.“ “真的有希望吗?“敏妮追问道. “叫我明天去听消息,“嘉莉说.她不喜欢把谎言拖长到不必要的地步. 敏妮能感觉到嘉莉的欢乐情绪,她想眼下是个适当时机,可以向嘉莉解释汉生关于她的芝加哥之行的看法. “如果你找不到工作的话“她停了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如果我不能马上找到工作的话,我想得回家了.“ 敏妮赶快不失时机地说: “史文觉得冬天还是回去的好.“ 嘉莉立即明白了她的处境.她失了业,他们不愿意再留她住了.她不怪敏妮,也不很怪汉生.现在,当她坐在那里惦量着这些话时,她庆幸自己拿了杜洛埃的钱. “是的.“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早有这个打算了.“ 不过她没有告诉敏妮,回家这件事引起了她本能的强烈反感.哥伦比亚城,那地方有什么适合她的事呢?那种单调狭隘的生活她早就烂熟了.芝加哥这个伟大神秘的城市仍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她,她所看到的那一小部分揭示了它的无限机遇和前景.一想到要离开这个大城市,回哥伦比亚过以前那种乏味可怜的生活,她厌恶得几乎要叫了出来. 这天她回来得早,就走到前屋去想心事.她该怎么办呢?她无法买了新鞋子在这里穿.这20元钱中她还得留下一点当回家的路费,因为她不想问敏妮借路费.但是她怎么向敏妮解释钱是从哪里来的呢?但愿她能挣到足够的钱摆脱这个困境就好了. 她反复想着她的为难的处境.明早,杜洛埃会期望她穿上新外套,可这是做不到的.汉生一家想叫她回老家,她想离开他们,却不想回老家.她没有找到工作却有了钱,他们会如何看她呢?她现在感到拿了杜洛埃的钱好像是件很可怕的事,于是她开始羞愧.她的处境让她沮丧不快.和杜洛埃在一起时,一切都那么简单.而现在一切都纠结在一起,理不出一个头绪事情比原来还要糟糕,因为她尽管有了一笔可以解决生活问题的钱,却没法用这笔钱. 她的情绪非常低落,所以吃晚饭时敏妮猜想她这一天又是白跑了.嘉莉最后决定要把钱退回去.拿钱是不对的,明早她要去市里找工作.到中午时,她将按他们的约定去见杜洛埃,把一切都告诉他.一想到这个决定,她的心就往下沉,最后她又成了原先那个痛苦忧伤的嘉莉. 说来奇怪,当她把钱握在手里时,却感到一点安慰.虽然她已经做了那个让她伤心的决定,可以不用再去想这件事,这20元钱似乎仍是个奇妙可喜的东西.啊,钱啊钱,有了钱是多么好啊.只要有了大把的钱,一切烦恼就会消失了. 第二天清早,她起早出了门.她找工作的决心不算小,但是口袋里这笔伤脑筋的钱并没有使找工作的事情轻松些.她走进批发行商业区,但是每当她走到一个商号,打算进去申请工作时,她的勇气就消失了.她心里骂自己是胆小鬼,不过她已经申请了这么多次,结果还不是一样.所以她继续往前走,走了又走,最后终于走进了一家商号.结果还是老样子.她出来时感到命运在和她作对,因此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 没有怎么考虑,她就信步到了第邦街.大商场就在这里,门口散放着运货的小车,还有长长的一列橱窗和成群的顾客.这些立刻使她改变了思路,她不再去想那些让她厌烦的问题.她原先就是打算到这里来买新衣服的.现在为了解愁,她决定进去瞧瞧.她很想看看那些外套. 有时一个人手头尽管有钱,又受欲望的驱使想买一样东西,可是他也许受了良心的阻止,或者心里拿不定主意,所以在心里不断掂量权衡,并不急于去买.世界上再没有比这种要买没买的中间状态更令人愉快了.嘉莉在店里那些漂亮的陈列品中间转悠,她的心情就是这样.她上次来这里时,这地方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现在,她在那些漂亮的东西面前不再匆匆走过.她在每样东西面前停留,女性的心热烈地企盼着得到它们.要是穿上这件的话,她会显得多可爱啊.啊,那一件又会使她多迷人啊!她来到女胸衣柜台,看到那些做工精美,颜色缤纷,有花边装饰的胸衣时,停下了脚步,陷入丰富的遐想.只要她能拿定主意,她现在就可以买上一件.在珠宝柜台,她又久久逗留,欣赏着那些耳环,手镯,饰针和金链条.要是能够拥有这一切,又有什么代价她会舍不得付出呢.只要她也戴上几件这类首饰,她同样会看上去雍容华丽. 最吸引她的是那些外套.她刚走进店里,就一眼看中了一件黄褐色的小外套,上面缀着大大的珠母钮扣.这种款式这年秋天很新潮.不过她仍打算多看看,瞧瞧有没有比这件更好的.她在陈列衣服的玻璃橱和货架中间走来走去,满意地认为她看中的那件确实是最合适的.她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一会儿想使自己相信,只要她愿意,她马上可以把那件衣服买下来,一会儿又想起了自己的实际处境.快到中午了,她还是什么也没买.现在她该去见杜洛埃,把钱还给他. 她到那里时,杜洛埃正站在街上转弯的地方. “哈,“他说,“咦,你买的外套呢?“他又朝下看着她的脚,“还有鞋子呢?“ 嘉莉本想转弯抹角地将话题引到她的退钱的决定去,可是杜洛埃这么一问,把她原先想好的那一套全打乱了. “我是来告诉你,我我不能拿那些钱.“ “嗯,是这么回事啊.“他回答.“这样吧,你跟我来,我们一起上帕特里奇公司去.“ 嘉莉和他一起走着,不觉把种种疑虑和无奈都忘得精光.和他在一起,她就无法去考虑那些严肃问题,那些她想向他解释明白的事情. “你吃过午饭了吗?肯定没吃过.来,我们进这里面去.“说着杜洛埃转身走进门罗街上靠近斯台特路的一家布置漂亮的餐馆. “我不能拿这笔钱.“他们在一个舒适的角落坐下来,杜洛埃点了午饭以后,嘉莉说道,“我在我姐姐家没法把那些东西穿出来.他们我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微笑了,“不穿衣服过冬吗?“ “我想我得回老家去,“她没精打采地说. “来,别想了,“他说.“这事情你已经想得太多了.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你说你在那里没法穿这些衣服.你为什么不租一间带家俱的房间,把衣服在那里先放一个星期呢?“ 嘉莉摇了摇头.嘉莉像别的妇女一样,对这种提议持有异议,所以她还需要有人说服她.而他则必须竭力消除她的疑虑,为她扫清前进的道路. “你为什么要回去呢?“他问. “你瞧,我在这里什么活也找不到.“ “他们不肯留你住了吗?“他直觉地问道. “他们留不起,“嘉莉说道. “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他说,“你跟我来,由我来照顾你.“ 嘉莉听着他说,没有提出反对.在她目前的特殊境况下,杜洛埃的话像是替她打开了一扇门,因此她觉得很中听.杜洛埃的性情和爱好,看来和她挺投合.他干净.漂亮.衣着考究.富有同情心,对她说话像一个老朋友. “你回到哥伦比亚城,又能干些什么呢?“他继续说道.他的话使嘉莉脑海里浮现出家乡那小地方枯燥单调的生活场景.“那里什么也没有.芝加哥才是大有可为的地方.你在这里可以找个好房间住下来,买点衣服,然后可以找个事做做.“ 嘉莉看着窗外繁华的马路.外面就是令人惊叹的大城市,只要你有钱,一切是多么美好.一辆华丽的马车从窗前经过,由两匹精神抖擞的棕红大马欢快地拉着,马车里面的座垫上坐着一位年轻的小姐. “你回去的话,有什么好处呢?“杜洛埃问道.他的话里并没有什么隐晦的暗示.在他看来,她一旦回去,就没有机会得到那些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 嘉莉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窗外.她在想她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姐姐他们是希望她这星期回去的. 杜洛埃把话题一转,开始谈她想买的衣服. “为什么不给你自己买一件漂亮的小外套呢?这是少不掉的.钱算是我借给你的,你不用担心拿了我的钱.你可以给自己找间漂亮的房间,我不会伤害你的.“ 嘉莉明白杜洛埃指的是什么,可是没法表达自己的想法.她感到再没有比眼下的处境更为难的了. “要是我能找个什么事做就好了,“她说. “你如果留下来,“杜洛埃继续说道,“你也许会的.可是你如果走了,那就找不到事了.他们既然不让你再住下去,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找个好房间呢?我不会打扰你的你不用害怕.然后等你安顿下来,你也许会找到个活的.“ 他看着她秀丽的脸蛋,思路变得活跃敏捷起来.在他看来,她真是一个可爱的小人儿这一点是不庸置疑的.她的一举一动都透出一种魔力.她和那些普通女工不一样,她没有傻气. 其实,嘉莉的想象力比他更丰富.趣味也更高雅.她情感细腻,所以落落寡欢,感到凄凉孤独.她的衣服虽然普通却很齐整,她的头不自觉地微微扬起,显出天然的风韵. “你认为我能找到事做吗?“她问. “当然.“他说着伸手给她的杯子倒上茶,“我会帮助你的.“ 她看着他,他朝她安抚地笑笑. “现在你听我说怎么办.我们到这里的帕特里奇公司去挑选你要的衣服.然后我们一起去替你找间房子.你可以把你的东西留在那里.今晚我们去看戏.“ 嘉莉摇了摇头. “然后你回你姐姐家的公寓去好了.你不用住在租的房间里,只是租着放你的东西.“ 但她还是犹豫不决,一直到吃完饭. “现在我们去看看衣服吧,“他说. 他们于是一起前往.店里琳琅满目,沙沙作响的新衣服立即把嘉莉迷住了.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又加上杜洛埃兴致勃勃的陪伴,使她开始感到他的提议似乎还可行.她在店里转悠了一圈以后,挑了一件和她在大商场看中的那件很相像的外套.这衣服拿在手上看时,显得更漂亮了.女店员帮她穿上这衣服,恰巧非常合身.杜洛埃看到嘉莉穿上这衣服更增风采,不禁欣然微笑:她看上去真是俏丽. “就是这件好,“他说. 嘉莉在镜子前转着身子.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也不禁心喜,一抹喜悦的红晕悄悄爬上两颊. “就买这件吧,“杜洛埃说,“付钱吧.“ “要9块钱呢,“嘉莉说. “没关系,买下来吧,“杜洛埃说. 她把手伸进钱包,掏出一张钞票.女店员问她是不是要穿着走,然后就离开了.几分钟以后她又回来:衣服买好了. 从帕特里奇商店出来,他们去了一家鞋店.嘉莉试鞋子时,杜洛埃就站在旁边看.当他看到鞋子穿在嘉莉脚上很漂亮时,就说,“就穿这双吧.“但是嘉莉摇了摇头,她在回想姐姐家的事.他给她买了一个钱包,又买了一双手套,然后让她买长统袜子. “等明天,“他说,“你到这里来买条裙子.“ 嘉莉在买这买那的时候,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她在这感情的纠葛中陷得越深,越自欺欺人地想象,只要她不做那些她尚未做的事就没有关系.既然她没有做那些事,她还有抽身的机会. 杜洛埃知道华拔士路有个地方出租房间.他领着嘉莉到了那座房子外面就说:“现在你算我的妹妹.“在挑选房间时,他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嘴里发表着看法,轻松地把租房的事办妥了.“她的箱子一两天就运来,“他这么对房东太太说.房东太太听了很高兴. 他们俩单独在一起时,杜洛埃的态度一点没有变.他像一个普通朋友那样交谈着,仍像在街上众目睽睽之下一样.嘉莉把东西留在了那里. “听我说,“杜洛埃说,“你今晚就搬来住不好吗?“ “嗯,那不行,“嘉莉回答. “为什么不行?“ “我不愿意这样离开他们.“ 他们在林荫大道走时,他又提起了这个话题.那是个温暖的下午,风歇了,太阳出来了.他从嘉莉的谈话中,对她姐姐家的气氛有了一个详细正确的了解. “搬出来吧,“他说,“他们不会在意的.我来帮你的忙.“ 她听着听着,渐渐地她的疑虑消失了.他会带着她到处看看,然后帮她找个工作.他确实相信他会这么做的.他出门去推销货物时,她可以去上班. “来,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他说.“你回到那里,拿上你的东西,然后就离开那里.“ 她对这个提议想了很久,最后同意了.他将走到庇里亚街,在那里等她.他们说好8点半会合.5点半她回到了家.到了6点,她的决心坚定了. “这么说,你没有得到那份工作?“敏妮说,她指的是嘉莉前一天编造的波斯顿公司的工作. 嘉莉用眼角看了她一眼.“没有,“她回答. “我看今年秋天你不用再找了,“敏妮说. 嘉莉没有回答. 汉生回到家里,脸上仍是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他一声不响地洗了澡,就走到一边去看报了.吃晚饭时,嘉莉有些心神不定,出走计划给她带来了沉重的思想压力,同时她深切地感到自己在这里不受欢迎. “还没找到工作吗?“汉生问. “没有,“ 他转过脸去继续吃饭,脑子里想着留她住在这里是个负担.她得回家去,就是这么回事.这次走了,明年开春她就不会再来了. 对于自己即将做的事,嘉莉心里感到害怕.但是想到这里的生活要结束了,她心里又一阵轻松.他们不会在意她的,尤其汉生对她的离开会感到高兴.他才不会管她发生什么事呢. 吃过晚饭,她走进洗澡间写条子,在那里他们不会打扰她的. “再见,敏妮.“她在条子里写道,“我不回家.我还要在芝加哥住一段时间找工作.别担心.我会很好的.“ 在前屋,汉生正在看报.嘉莉像往常一样帮助敏妮洗了碗,收拾了房间.然后她说: “我想到楼下大门口站一会儿.“她说这话时,声音不禁有些颤抖. 敏妮想起了汉生的告诫. “史文觉得女孩子站在楼下有点不雅观,“她说. “是吗?“嘉莉说,“以后我不会再去了.“ 她戴上帽子,在小卧室的桌子旁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把条子塞到哪里合适.最后她把条子放在敏妮的头发刷子底下. 她走出房间,关上了外面门厅的大门,不禁停住脚步,猜想他们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她自己出格的举动也使她情绪波动.慢慢地她走下楼梯.在大门口,她又回身朝上看着灯光下的楼梯.随后她装着在马路上遛达的样子慢慢往前走.到了马路拐弯的地方,她加快了脚步. 在她匆匆离去时,汉生又回到了他妻子身边. “嘉莉又到楼下大门口去了吗?“他问. “是啊,“敏妮说,“她答应以后不这样了.“ 他走到宝宝跟前,宝宝正在地板上玩.于是他伸出手指去逗宝宝玩. 杜洛埃正在马路转弯处等候,心情很兴奋. “喂,嘉莉,“看到一个女孩的倩影活泼地向他走来,他喊了起来,“平安无事,对不对?来,我们叫一辆车.“ [book_title]第八章 冬天的暗示:特使受召 在主宰和支配万物的宇宙各种势力面前,一个没有经验的人简直就像风中的弱草.人类的文明仍处于中间状态,几乎已经摆脱了兽性.因为它已经不完全受本能的支配,可还算不上人性,因为它还没有完全受理性的指导.老虎对自己的行为是不负任何责任的,它天生受原始生命力的支配,受原始生命力的抚育和保护,因为它没有思想.而人类已经远离森林中的巢穴.人类由于获得了几乎完全自由的意志,他天生的本能变得麻木了.但是他的自由意志还没有发展到足以代替本能,为他提供完善指导的地步.他太聪明了,所以不会总是听从本能和欲望的摆布;但是他又不够坚强,不能总是战胜本能和欲望.当他还是动物时,他和生命力保持一致,受生命力的支配.但是当他成为人时,他还没有完全学会如何使自己与生命力相一致,使自己适应和控制生命力.他在这种中间阶段摇摆不定既不是靠本能被动地与自然力保持一致,又不够聪明,不能靠自由意志主动地与自然力保持一致,取得和谐.他只是风中的弱草摇摆不定,受各种情感的影响.一会儿按意志行动,一会又按本能行事.如果他靠意志行动错了,他就靠本能来解救;如果他靠本能行动失败了,他就靠意志再站起来总之,他是一种反复无常,无法预测的生物.我们唯一的欣慰是我们知道人类会不断地进化,而理想永远是可靠的灯塔,人类不会永远在善与恶之间徘徊.当自由意志和本能的矛盾得到调整,当充分的理性使自由意志具有完全代替本能的力量,人类就不会继续摇摆不定.理智的磁针将永远指向远处真理的磁极. 在嘉莉身上其实世俗中人又有几个不是如此呢?本能和理性,欲望和认识在不断交战,争取主导.迄今她被她的欲望牵着跑,被动的时候多于主动的时候. 那一晚,敏妮对嘉莉的失踪既困惑不解,又焦虑不安,不过这种焦虑并不是出于思念.悲伤或友爱.第二天一早发现了那张条子时,她叫了起来,“天哪,这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啦?“汉生问. “嘉莉妹妹搬出去,住到别处去了.“ 汉生以从未有过的敏捷从床上一跃而起,来看那张纸条.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只用舌头咂了一下嘴,表示他对这事的看法,就像人们催马前进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你猜她会到哪里去呢?“敏妮情绪激动地问. “我不知道,“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讥嘲,“她终于还是做出了这种事.“ 敏妮困惑地摇了摇头. “唉,“她说,“她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事.“ “算了,“过了一会儿,汉生把手一摊说道,“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女人的天性使敏妮不能就此丢开不管,她猜测着这种情况下的种种可能. “唉,“她最后说,“可怜的嘉莉妹妹!“ 上述对话,发生在清晨5点.与此同时,这个到城里冒险的小兵正独自睡在新房间里,睡得很不踏实. 如果说嘉莉的新境遇有什么特点的话,那就是她从中看到了各种可能性.她并不是一个肉欲主义者,渴望沉迷在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里.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为自己的大胆而不安,又为从旧的生活中解脱出来高兴.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找到工作,又猜测着杜洛埃会做些什么.无疑,这位可敬的先生将做的事,造物主早就安排好了.对于他自己的行为,他实在是身不由己.他的理性还未明理到阻止他.他受本能欲望的摆布,扮演一个追求异性的老角色.他对嘉莉的需求正如他对丰盛早餐的需求一样.也许他对自己做的事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良心不安,那么就是在这一点儿上他是邪恶有罪的.不过你可以肯定,不管他为什么良心不安,这种不安都是微乎其微的.第二天他来看嘉莉,她在自己的房间和他见面.他仍然是那么欢乐,令人开心. “哎呀,“他说,“你为什么这么闷闷不乐?走,我们吃早点去.你今天还要去买别的衣服呢.“ 嘉莉看着他,大眼睛里透出她的矛盾犹豫心理. “但愿我能找到工作,“她说. “你会找到工作的,“杜洛埃说.“现在担心有什么用呢?先安定下来,在城里看看.我不会害你的.“ “我知道你不会,“她说,不过口气不那么肯定. “穿上新鞋子了吗?把脚伸出来,让我瞧瞧.天哪,漂亮极了.现在穿上你的外套吧.“ 嘉莉照办了. “嘿,我说,这衣服合身极了,像定做的一样,对不对?“他说着,摸了摸腰部的大小,又退后几步打量着这衣服,感到由衷的高兴.“你现在只缺一条新裙子了.现在我们去吃早饭吧.“ 嘉莉戴上帽子. “手套呢?“他问. “在这里.“她说着从五斗橱的抽屉里拿出手套. “好,走吧,“他说. 就这样,嘉莉最初的疑虑被一扫而光. 每次见面都是这样.杜洛埃不来看她的时候很少.她有时候一个人单独逛逛,但是大多数时候他带着她到处观光.在卡生街的比尔公司,他给她买了条漂亮的裙子和一件宽松式上衣.她又用他的钱买了一些基本化妆品.到最后,她简直像换了一个人.镜子向她证实了她对自己的一向看法:她真是美,是的,美丽绝伦!帽子戴在她头上多俏丽,她的眼睛不也很美吗?她用牙齿咬咬自己的小红嘴唇,第一次为自己的魅力而吃惊兴奋.杜洛埃这人真好. 一天傍晚,他们一起去看“日本天皇“,这是一出当时很流行的歌剧.去看戏之前,他们先去温莎餐厅.那家餐馆在第邦街,离嘉莉的住处有一大段路.外面刮起了寒风,从她的窗子看出去,可以看到西边的天空上还残留着一抹淡红的晚霞,而在头顶上方,天空现出湛蓝的颜色,最后和暮色交融在一起.一长抹粉红色的薄云浮在半空,就像海上遥远的仙岛.路对面,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曳.这景色让她想起了老家.12月份时从她们家的前窗看到的也是这种熟悉的景色. 她停了下来,痛苦地扭动着她的小手. “怎么了?“杜洛埃问. “嗯,我也不知道,“她回答,她的嘴唇在颤动. 他觉察到她有心事,于是用手臂搂住她的肩膀,拍了拍她的手臂. “走吧,“他温柔地说,“你没事.“ 她转身穿上外套. “今晚最好围上你的皮围脖.“ 他们沿华拔士街往北朝亚当街走去,然后转弯朝西走.商店里的灯火在街上泻下一片金色的光辉.弧光灯在头顶上方闪烁.更高处,写字楼的窗子里透出光明.一阵阵寒风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行人.那些6点钟刚下班的人们拥挤着往家走.薄大衣的领子都竖了起来,盖住耳朵,帽子也拉得低低的.年轻的女店员三三两两蹦蹦跳跳从身边走过,一边走一边说笑着.都是些洋溢着青春热血的人们. 突然一双眼睛和嘉莉的目光相遇,认出了她.这眼光来自一群衣衫褴褛的姑娘.她们的衣服已经褪了颜色,松松垮垮的不合身,外套也是旧的,全身装束看去很寒伧. 嘉莉认出了这目光和这姑娘.她是鞋厂里操作机器的女工之一.那女工看见了她,不敢肯定是她,于是又回过头来看.嘉莉感到似乎有一片巨浪在他们之间滚滚流过.不久前穿着旧衣烂衫在机器旁干活的日子又出现在眼前.她真的一阵心惊.杜洛埃开始没注意到,一直到嘉莉撞到了一个行人身上,他才发现嘉莉神色的变化. “你一定在想心事,“他说. 他们一起吃了饭,然后去戏院.嘉莉很喜欢这出戏.五光十色动作优美的戏剧场面看得她神驰目眩,她不禁向往起地位和权力,想象着异国风光和那些举止轩昂的人物.戏结束时,得得的马车声和大群衣着华丽的夫人小姐们让她看得目瞪口呆. “等一下,“杜洛埃说.在戏院的门厅里,他拉她停住了脚步.夫人们和先生们正在那里走动着,相互应酬着,裙子发出沙沙的声响,戴着花边帽的头在频频点着,张开的嘴里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们先瞧一会儿.“ “六十七号车,“替人叫车的那人正扬声用悦耳的声音喊道,“六十七!“ “真漂亮,对不对?“嘉莉说. “漂亮极了!“杜洛埃说.他和她一样,为眼前华丽欢乐的场面所感染,热烈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臂.一次她抬起目光,微笑的嘴唇里,匀称齐整的贝齿在闪闪发光,眼睛也在闪闪发光.他们朝外走时,他俯下身子在她耳朵边说,“你看上去可爱极了.“他们走到外面时,叫马车的服务员正打开车门,请两位小姐上车. “你紧跟着我,我们也去叫辆车,“杜洛埃笑着说. 嘉莉几乎没听到他的话.这旋风般的生活画面充满了她的头脑. 马车在一家餐馆门口停下来,他们进去吃宵夜.时间不早了,这个念头在嘉莉头脑里只是模糊地一闪而过,反正她现在已经不受家规的约束了.假如她以前曾有时间形成一定的习惯的话,在这种场合习惯会起作用.习惯真是样怪东西,它能驱使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从床上爬起来做祷告,这种祷告完全是习惯使然,而非宗教热忱.受习惯支配的人,一旦忽略了平常做惯的事情,他的心里会产生某种不安,一种脱离日常轨道带来的烦恼和不快,于是他想象这是良心在责备他,想象他听到了良心的声音在轻轻地督促他走上正轨.如果他过份地偏离了常轨,习惯的力量会强大到使这不动脑筋只凭习惯行事的人又回到老习惯来,因循守例行事.“好了,老天保佑,“这种人会这么说,“我总算尽了责任,做了我该做的事.“而实际上,他不过又一次照根深蒂固的老习惯做事而已. 嘉莉在家时并没有受到多少家教,没有树立起良好的生活原则.如果那样的话,她现在一定要饱受良心的责备而痛苦不堪了.他们这顿宵夜吃得热乎乎的.走马灯般变幻的场景,杜洛埃身上无形的美好东西,以及佳肴美味,豪华饭店在这种种因素的作用下,嘉莉的警觉放松了,她放心地听着和看着.城市催眠般的魅力又一次让她上当受骗. “好了,“杜洛埃终于说,“我们该走了.“ 吃饭时,他们一直在慢慢地消磨时间.他们的目光不时相接.嘉莉不觉感到他的目光中带有让她心跳的力量.他说话时喜欢用手碰碰她的手,好像要加深她的印象似的.现在当他说走时,他又碰了碰她的手. 他们站起来,走到外面街上.闹市区的行人已经寥寥无几,只有几个吹着口哨的闲逛者,几辆夜间行驶的街车,还有几家娱乐场仍开着门,亮着灯光.他们慢慢走着,出了华拔士街,杜洛埃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趣事逸闻,他挽着嘉莉的手臂,说话时紧紧地握着.每隔一小会儿,说了什么俏皮话以后,他就低下头,和她目光相交.终于他们到了台阶边.嘉莉站在一级台阶上,她的头于是和他的头一样高了.他抓住她的手,温柔地握着,他久久地凝视着她,而她沉思地四下看看,心里一片温暖. 就在这大约同一时刻,经过长长一晚上的忧思,敏妮正在酣睡.她侧身睡着,胳膊肘很不舒服地压在身子下.受了压迫的肌肉刺激了神经,使得睡意正浓的脑海里浮现出一片模模糊糊的景象.她梦见她和嘉莉不知站在哪个旧矿井的旁边.她可以看到高高的滑槽和一堆堆挖出的泥土和煤.她们俩伸长脖子朝一个很深的竖井往下看.她们可以看到下面很深的地方,有些潮湿的怪石.那个地方的井壁已经看不清,只留下一些暗影.井口有一个用来载人上下的旧筐子,用一根已磨损的旧绳子吊在那里. “我们下去看看吧,“嘉莉说. “不,别下去,“敏妮说. “来,下吧,“嘉莉说. 她开始拉筐,把筐拽了过来,不顾敏妮的反对,她跨进筐里,已经往下去了. “嘉莉!“她喊,“嘉莉,回来!“但是嘉莉已经下去很深了,暗影完全把她吞没了. 她摇着手臂. 现在,这神秘的幻影很奇怪地消失了.她发现来到了一片她从来没有去过的水边.她们正站在突出到水里去的某样东西上,那也许是一块木板,也许是伸入水中的陆地,也许是别的什么.嘉莉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