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噩梦巷
[book_author]格雷沙姆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68521
[book_dec]本书讲述了一个被母亲抛弃的少年斯坦进入巡回戏团表演魔术,然后通过与女伴合演通灵节目骗取钱财而最终坠入暗夜的故事。巡回戏团中那个可怜的怪人,让年轻的斯坦·卡尔里斯觉得十分憎恶和恐惧,他不明白一个人要怎样才能堕落到如此境地。他暗自发誓,这样的事绝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斯坦有头 脑,有野心,再加上一点冷血,他很快便出人头地。后来与戏团最漂亮的女孩相爱并结伴演出通灵节目,并开始专攻轻信的有钱人,在他们的豪宅里提供私人服务。斯坦的世界似乎一片光明,房子、钞票尽收囊中,但怪人的宿命却在不远的前方等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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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代序
读过这篇序言的人中,可能有不少人已经读过《噩梦巷》了。但是,我希望没读过的人也来体验一下这部杰出的小说。我非常羡慕后一类人,而且为免剧透,我也不会讲太多细节。从头读到尾,情节会越来越妙,越来越奇。不过,借用埃兹拉·庞德的一句话:“蜻蜓点水总无害处。”[1]
本书初版于1946年,成书于1938年末至1939年初,是威廉·林赛·格雷沙姆在瓦伦西亚创作的。当时西班牙内战已经结束,他志愿为之战斗的共和国一方落败,而他正在等待归国。闲来无事,他就跟一个叫约瑟夫·丹尼尔·哈利戴的人喝酒聊天,结果对方讲了一个把他吓坏了的故事:当地有一个四处游荡的酒鬼,这人很邪门,只要给他酒喝,让他把鸡头和蛇头生咬下来,他也干。格雷沙姆当时才29岁。他后来谈起这件事的时候说:“邪门酒鬼的故事纠缠着我。最后,为了摆脱它,我不得不把它写成一部小说。大概情节就是这样。它给读者带来的惊吓,似乎毫不亚于当年我听到时受到的惊吓。”
根据他的自述,从西班牙归国前夕,格雷沙姆的状态就已经不太好了。他遁入精神分析之中,而他为了摆脱内心的恶魔,还试过许多其他的方法。
在创作《噩梦巷》期间,格雷沙姆的兴趣从精神分析转向塔罗牌,从弗洛伊德转向写作期间接触到的俄国神秘主义者P.D.邬斯宾斯基(1878—1947)。
要是格雷沙姆早点知道弗洛伊德1921年9月在国际精神分析学会中央委员会大会上提交的论文,那该有多好啊!弗洛伊德在文中称:“单纯摒弃所谓的‘神秘事实’(occult facts)似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在我们已知的动物和人类心理力量之外,它们似乎是精神力量的真实存在的支柱,它们揭示了我们迄今为止还不相信的心理官能。”在那个时候,弗洛伊德与邬斯宾斯基就可能已经在格雷沙姆的“噩梦巷”中并肩而行了。
本书是用塔罗牌串联起来的。一套塔罗牌由22张王牌(其中21张有数字)和56张小牌组成(分为四种花色:权杖、圣杯、剑、金币)。塔罗牌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一直用于赌博和占卜。占卜时主要用王牌,也叫大阿卡那牌,《噩梦巷》的各章标题便来源于此。第一张王牌是不标数字的“愚者”,最后一张是“世界”。格雷沙姆开篇题为“愚者”,但之后就没有严格按照牌序进行,最后一章的题目是“倒吊人”。
《噩梦巷》中既有犀利的心理分析元素,也有许多在作者和书中角色看来无异于骗人把戏的装神弄鬼,塔罗牌则穿插其间,奇妙地给出开示和预言。
另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是,虽然在创作《噩梦巷》期间,格雷沙姆正接受心理治疗,但他却描写了一位文学史上最邪恶的心理分析学家,从名字里就能看出来:莉莉丝·李特尔[2]。
他后来说,六年的心理治疗既挽救了他,又辜负了他。“我当时状况就不太好,神经症留下了后遗症。我做了多年的心理分析和编辑工作,在小屋子里见过无数小孩子,最后还是靠酒精才把焦虑压了下去。”他说:“我发现酒不能断;我已经成为一个生理上的酒精成瘾者了。酗酒到了这个程度,弗洛伊德也无能为力。”
醉酒的人写下的东西没什么阅读的价值,但是《噩梦巷》中酒醉狂欢的痕迹真可谓无所不在。在这部小说里,酒精的存在感太强了,几乎要到书里开口说话了——就像古希腊悲剧中的命运一样。谵妄就像内心里的蛇一样,刺痛着作者,也啃噬着文字。威廉·华兹华斯有一句格言,诗歌是“宁静中拾起的情感”;而格雷沙姆则将自己的小说称为“种种恐惧”。
当然了,早在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在《金银岛》(1883)中第一次写下这种意义上的“种种恐惧”之前,这个词就在酒鬼和烟鬼的口中传开了,至今依然。
格雷沙姆的语言是出类拔萃的。冷峻,阴郁,钢铁一般的文风臻于完美,对话和内心独白中的俚语也是同样。不动声色,自然而准确。
小说面世后不久,《纽约时报》书评版里对他有过一段简介:“格雷沙姆感兴趣的是隐秘的人物,他们的诡计和隐语在作者笔下信手拈来。有一天,一位莱因哈特出版公司的高管说过,普通的守法公民读到格雷沙姆的书一定会被吓坏的。”
“怪人”(geek,词源是geck,意思是傻瓜或头脑简单的人,至少见于16世纪初至19世纪)这个词原本不常见,现在主要指的是在巡回戏团里生咬鸡头或蛇头的“野蛮人”;是因格雷沙姆的《噩梦巷》闻名才为大众所知的。1947年,流行音乐组合纳京高三人组(Nat“King”Cole Trio)推出了一张唱片,题目就叫“怪人”。
“妥妥的,跟铅管似的”(Lead-pipe cinch)是cinch这个词的“升级版”,意思是板上钉钉的事,用法可追溯至19世纪,之后一段时间也颇流行。纳尔逊·艾格林1949年的小说《金臂人》(The Man with the Golden Arm)和1949年《纽约时报》的一篇金融报告中都用到了这个词。
在《噩梦巷》中,格雷沙姆似乎还首创了一些生动的俚语。表示一种节目的geek或许是其中之一。据目前发现,最早在该意义上使用geek一词的,是在1946年8月31日Billboard巡回戏团板块的一份招聘广告上,当时《噩梦巷》已经出版了。广告上写着“不含怪人或女性演员表演”,发布方是“霍华德兄弟戏团”。(Billboard巡回戏团板块中,涉及“怪人”的招聘广告至少延续到1960年。1957年6月17日,约翰联合戏团发布了一份广告,言辞很直接:“诚聘怪人。要求懂蛇性。”)
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冷读”(cold reading)第一次见诸正规出版物是在《噩梦巷》;令人难忘的“鬼骗子”(spook racket)也是一样。(我们一见到这些俚语就能明白它是什么意思。格雷沙姆从来不会费力去专门解释。)
不久,朱利安·J.普利斯高尔就在1946年出了一本小说,题目叫《死人不会说话》(The Dead Do Not Talk),里面几乎原封不动地出现了这两个短语。《噩梦巷》出版几个月后,国会图书馆就收录了《死人不会说话》,编号排在格雷沙姆的小说后面。次年,C.L.鲍尔德自费出版了一本螺旋装订的灵修小册子,书名叫《性灵概要》(Mainly Mental),开篇就用了“冷读”这个词。而“鬼骗子”则似乎一直隐于幕后,少人问津,和词义倒也颇为相符。
“冷读”第一次出现是在第四章“世界”,其中包含着全书的一个转折点:主角斯坦在翻阅去世多年的心灵主义者彼得的一本旧笔记,从中读到了两句话:“发现恐惧之物,一切难逃掌中”和“恐惧是通往人类本性的钥匙”。
斯坦“越过纸页,看着炫目的壁纸,洞穿了世界。愚者是由恐惧造就的。他害怕清醒过来,面对可怕的事物。但是,是什么让他酗酒呢?是恐惧。发现他们在恐惧什么,然后回击他们。这就是要诀”。
在“世界”中,这就是斯坦和格雷沙姆所屈从的语言观。斯坦来到松林密布的偏僻南方,那里有一个占卜师,她做征服魔法草药(John the Conqueror Root)挣的钱,比算命结束时兜售的星座卡片还要多:
言辞让他着迷。他的耳朵捕捉到了节律,他注意到了生动的俗语,然后采撷存入自己的语言库。他发现了老艺人口中奇特的、慢吞吞的语言背后的理据。一种南方人听起来是南方话,西部人听起来是西部话的语言。它带着土腥味,慢吞吞的背后是敏捷的大脑。它是一种给人安慰的、俚俗的、乡土的语言。
这就是《噩梦巷》的语言,许多“城里人”评论家觉得它令人惊愕而野蛮。格雷沙姆带着邪气的语言是独一无二的:既是从星空俯瞰大地,也要自沟渠仰望繁星。
威廉·林赛·格雷沙姆将要把我们带进噩梦巷,那里不是道德败坏之所,因为那里没有崇高道德存在的空间。
格雷沙姆的这部小说描述了许多形象:信仰的愚蠢与玩弄信仰的狡诈;酗酒与把人毁掉的谵妄;没有缘由,突如其来便让死亡降临的无常命运。它不是一部讲述罪与罚的故事,若是这样来看便是误读。罪在《噩梦巷》中无处不在,而罚却似乎是生命之所固有。
“这是一条从头到尾都漆黑的巷子,”斯坦在《噩梦巷》中对自己说道,“从儿时起,斯坦就在做一个梦。他沿着一条暗巷跑啊跑,两侧无人的建筑阴森可怕。巷子尽头有光,但身后有什么在紧跟着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接着,他醒了,浑身颤抖,最后也没有抵达那道光。”斯坦反思了自己的印记,所有人的印记:“他们也有自己的噩梦巷。”没错,正如斯坦——也就是格雷沙姆——在其他地方所观察到的,恐惧是通往人类本性的钥匙。
斯坦和格雷沙姆实际上是同一的。惠顿学院瓦德中心收藏了一封奇怪的信。信已经很破旧了,是正走向人生终点的格雷沙姆于1959年写的。他写道:“斯坦就是作者本人。”
《噩梦巷》于1946年9月出版,为他赢得了赞扬与成功,也有人咒骂,甚至还被打成过禁书。面世三十年之间,每一版都经受了审查和删改。这里仅举一例。原文是“满身花柳的交际花,屁眼欠干的银行家”,读者看到的却是“服用药品的交际花,眼神扑朔的银行家”。
不过十年出头的光景,这本小说就被人们遗忘了。又过了十六个秋天,1962年9月,格雷沙姆的尸体被找到了。自杀,在时代广场旁边一家酒店的房间里。他几周前刚过完五十三岁生日。他身边的名片上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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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奔跑、遥不可及的光,一切都结束了——最起码,写下《噩梦巷》的人已经安息了。那么,读者呢?
尼克·托齐斯
[book_title]牌一 愚人
身穿花衣,紧闭双眼,在世界尽头的悬崖上行走
斯坦·卡尔里斯[3]站在帐篷入口外,在只有灯丝的灯泡的耀眼光芒下看着怪人(geek)。
怪人瘦极了,穿着一件染成巧克力色的长睡衣。假发是黑色的,看着跟个拖布似的。消瘦的脸上原本画着油彩,现在都被高温弄化了,脏兮兮的,嘴角周围的油彩都被擦没了。
现在,怪人倚在墙上,周围是几条可怜兮兮的蛇,它们盘成一团,忍受着炎热的夏夜和灯光的炙烤。有一条小眼镜王蛇想要顺着帷幕爬上去,结果掉了下来。
斯坦喜欢蛇,他是为蛇感到痛心,不得不跟这样子的人混在一起。外面的吆喝声正在走向高潮。一头金发的斯坦转向入口。
“……他是从哪来的?只有老天爷才知道。我们是在佛罗里达州海岸外五百英里[4]的一个无人岛上发现他的。朋友们,来帐篷里看看吧,里面是宇宙最玄妙的奥秘之一。他是人还是兽?我们将他置于原本的环境中,身边是世界上最毒的爬虫。来看看吧,毒蛇在他手中,就仿佛婴儿在母亲怀里一般。他不吃也不喝,只靠人气滋养。让激情燃烧起来吧!如此奇景自然要收点费用。不是一元,也不是五毛,只要一毛钱!快来吧,快来看呀!”
斯坦来到了帐篷支架的后面。
怪人从粗麻布袋子里翻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个软木塞。他咽了几口吐沫,又吸了一口气。
观众涌了进来。戴着草帽、穿着长袖外套的小伙子,还有一个眼睛小小的胖妇人。斯坦挺疑惑的:这种人的眼睛怎么都那么小?一个憔悴的女人。她对病恹恹的小女儿许诺说,今天想看什么都行。那个醉鬼。这里如同一个万花筒——图案总在变化,东西却始终是那一个。
克莱姆·霍特里,“一毛秀”的老板兼主持人,穿过了人群。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瓶水,喝了一口润了一下嗓子,然后吐到了地上。接着,他走上前台,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好像平常说话一样。观众似乎平静了下来。
“大家好,你们可都得记明白,今天这次展览纯粹是科学和教育的目的。你们即将看到的这个活物……”
一个女人低下头,第一次看到了那条还在奋力逃生的小眼镜王蛇。她屏住了呼吸,吓得牙齿直打战。
“……经过欧洲和美国最顶尖的科学家检验确认,他是一个人类。换句话讲,他有两条胳膊,两条腿,一个头,一个身子,跟人一样。但是,在他蓬乱的毛发底下,藏着一颗野兽的脑袋。他跟丛林爬虫在一起很自在,跟人同处一室却很不舒服。”
怪人之前已经抓起了一条黑蛇,他紧紧抓住蛇头下面,免得被咬到,他像小孩子似的抓着蛇乱晃,嘴里念念有词。
观众开始动了起来,主持人则一言不发。
“你可能会问,为什么他跟毒蛇玩耍却不受伤呢?我告诉你,朋友们。蛇毒对他是不起作用的。不过,要是他咬了我的手,那地球上任何东西都救不了我了。”
怪人低声咆哮了一声,而后呆呆地朝只有灯丝的灯泡眨着眼。斯坦注意到,他的嘴里有一颗牙是金的,还闪着光呢。
“女士们,先生们。我说他身上兽的成分比人的成分还要多,你不一定信。斯坦……”他转向长着一双明亮却无神的蓝眼睛的年轻人。“斯坦,为了亲爱的观众,咱们最后喂他一次。把篮子给我递过来。”
斯坦顿·卡尔里斯弯下身子,抓住一个购物篮的提手,篮子上面盖着布,然后从人群头顶上被一只只手递到了前台。人们身子往后仰,挤作一团。主持人克莱姆·霍特里大笑着,带着一点疲倦。“好了,篮子里面的东西你们都还没看吧。我向你们保证,你们肯定知道里面是什么。”说着他从篮子里面抓出一只半大的来亨鸡,嘴里骂骂咧咧的,然后把鸡举起来给大家看。他用一只手做手势,要求大家肃静。
观众都努力伸长脖子往下看。
怪人现在四脚着地,嘴巴大张着。
突然,主持人把鸡扔了进去,一时鸡毛乱飞。
怪人朝着鸡冲过去,头顶拖布似的黑色棉布假发摇摇晃晃。他伸手去抓,但在自保的本能下,鸡展开笨拙的翅膀,躲开了。
于是,他就爬着去追鸡。
这是他画着油彩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生气的神色。他血红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斯坦看到他的嘴唇在动,虽然没有出声,但看得出来他在说什么:“你这小鸡崽子。”
斯坦轻轻地从紧张地盯着下面的人群中走了出去。
他手插在兜里,在入口附近僵硬地来回走动着。
里面传出了一阵惊恐的咯咯声,人群屏住了呼吸。
那个酒鬼拿着脏兮兮的草帽砸着围栏。“小子,上!快上!抓鸡呀,你倒是抓呀!”
然后,一个女人尖叫起来,开始狂乱地四处蹦跳。人群中一片吵嚷声,他们把身子紧贴在周围的墙上,把四肢伸展开来。咯咯声戛然而止,接着是牙齿碰撞声,还有沉重的喘气声。
斯坦把手插得更深了。他回到了“一毛秀”的舞台,穿过舞台的闸门,站在舞台中央,看着外面的观众。他把手从裤兜里伸了出来,人们发现他的一只手里握着一枚闪闪发光的五十美分硬币。他想用另一只手去抓,它却不见了。接着,他一边轻蔑地心里窃笑,一边顺着白色法兰绒长裤摸索。在那里,硬币又出现了。
在这个夏夜,摩天轮没精打采地眨着眼,照亮了上面的莱茵石;提供驱动力的蒸汽机也似乎疲倦了下来。
“小子,好一个大热天啊。”
主持人克莱姆·霍特里站在斯坦身旁,用手绢擦掉巴拿马帽带子上的汗。“斯坦,去饮料店给我弄瓶柠檬苏打水。给你一毛钱,自己也买瓶喝。”
斯坦拿着冷饮回来,霍特里马上就对着嘴喝上了。“老天爷,我嗓子痒死了,就跟飞虫叮的老牛屁股似的。”
斯坦缓缓地喝了下去。“霍特里先生?”
“啥事?”
“你怎么弄到这个怪人的?还是说,全天下就这一个?我的意思是,他是生下来就喜欢生咬鸡头吗?”
克莱姆慢慢地闭上一只眼。“我跟你说,小子。你在这儿什么都别问。没人说真话。”
“好吧。不过,你是怎么找到这个……这个玩意儿,让他演这么一出戏的?”
克莱姆把帽子往后扶了扶。“小子,我挺喜欢你。真的。所以呢,我有好东西给你。我今天不踹烂你的屁股。偷着乐吧。”
斯坦露出牙齿笑了笑,明亮的蓝眼睛一直盯着克莱姆的脸。突然,克莱姆严肃了起来。
“好吧,咱们俩是搭档,我也不瞒你。你想知道怪人是从哪儿来的不是?听好了——怪人不是找出来的,而是造出来的。”
他停顿了一下,但是斯坦顿·卡尔里斯神色如常。“我知道了。那怎么造呢?”
霍特里揪住年轻人的衬衫,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用心听,小子。还用得着我给你弄一套什么图纸吗?随便找。当然了,他不是怪人。是个酒鬼。一天一瓶,脑子喝傻了。你就跟他说:‘我有个小活请你帮忙。就是顶一下,等我们找到真的怪人。我们要个新怪人,所以衣服穿好,妆化好,好好给我当怪人。’你跟他说:‘你什么都不用干。你只要手里藏好一个刀片,抓住鸡的时候,就给它脖子来一刀,然后装出喝鸡血的样子。耗子也一样。观众看不出来。’”
霍特里抬起眼睛,看着主干道,打量着人群。接着,他又把头转向斯坦。“好了,他来这儿干一个礼拜。你按时给他酒喝,再给他一个睡觉的窝,他就满意了。他觉得这就是天堂了。过了一个礼拜,你就跟他说:‘好了,我得找个真怪人去了。你完事了。’他肯定会吓得要死,一个酒鬼,你要是把酒给他掐了,他就完了。他会说:‘怎么回事?是我做得不够好吗?’然后你说:‘好个屁。冒牌的怪人可招不来客人。把衣服脱下来。给我滚蛋。’你这就可以走了。他会跟着你,请求你再给他一次机会。这时,你要说:‘行吧。下不为例,今晚弄完就走人。’不过,酒还是要给他的。
“哪天晚上,你就大胆去讲,敞开了吆喝。你吆喝的时候,他会自己去琢磨,自己做好决定。你吆喝就是给他想的时间。讲完了,把鸡扔进去。他会好好演的。”
怪人秀散场了,人人面色阴沉,一言不发,除了那个酒鬼。斯坦就这么看着他们,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既甜美又疏离。那是一个囚犯吃饭吃到铁丝时的微笑。
[book_title]牌二 魔术师
一手擎着火把,向上指天,一手向下指地
“观众朋友们,来,向前走,看看第一个平台。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将要目睹整个世界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力量。我看观众里有些块头大的。不过,我要告诉你,与你们将要见到的相比,打铁的也好,运动员也好,他们就仿佛是妈妈怀里的娃娃。请看!他有着希腊众神般的身躯,更有大猩猩一般的伟力!女士们,先生们。现在请出:赫拉克利奥,世界上最完美的男人。”
布鲁诺·赫兹:哪怕她朝这边看一眼,让我脱掉她的长袍,我就算马上死了也甘心。天哪(原文为德语),我愿意把我的心剖出来,装在盘子里献给她。她怎么就看不到呢?我没有勇气拉着她的手走进电影院。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为何要如此焦灼?我甚至不敢告诉芝娜我对那个女人有多么痴狂,因为她会撮合我们;真要见了面,我反而舌头打了结,我简直是个白痴(原文为德语)。莫莉,一个多么美妙的美国(原文为德语)名字。她永远不会爱上我的。我心里是明白的。她身边围着一群狼啊,要是哪一个敢伤害她,我就要把他撕成碎片。谁想试试就来吧,让莫莉看看。也许,她会猜中我的心思,对我说一句话,让我铭记一生。回到维也纳,也永远不忘。
“……这边来,朋友们。再走近一点可以吗?下面是一个寓教于乐的‘小’节目。女士们,先生们,请出蚊子少校,世界上最小的人类。20英寸高(50.8厘米),20磅重(9公斤),20岁大。人小点子可不少。演出结束后,哪位姑娘有心思,跟我说一声,保管安排好。现在,少校先生要带来独门绝技,踢踏舞演唱影视金曲《玫瑰色的美人格莱迪》(Sweet Rosie O’Grady)。少校先生,请开始你的表演!”
肯尼斯·豪斯费尔德:如果我划一根火柴,放到这头巨猿的鼻子下面,我真担心会不会把他的鼻毛点着呢。这是怎样的一只猿猴啊!我要把他绑起来,把嘴掰开,然后坐下来,抽一根雪茄,用枪一颗一颗地把他的牙都射下来。猴子。他们都是猴子。尤其是大圆脸盘的女人。我要拿锤子把她们的脑袋砸烂,就像敲碎南瓜一样。他们油腻腻的血盆大口,喉咙跟隧道似的。油腻腻的,脏兮兮的,他们全都是。
天哪,又来了,还是老把戏。一个女的在前面,一个女的在后面,前面的拉着后面的手。你别让我看见你那只手。要是还是老一套,别怪我大叫出来!不管多少个人,都是这一套把戏,都是一个拉一个,后面那个还总是大声嚼着口香糖。总有一天我要戳穿她们。我可不像童子军那么好糊弄。我迟早要爆发。早就该爆发了。他们笑吧,笑吧。我一手拿着烟蒂,一手扣动扳机,看你们还笑得出来。
乔·普拉斯基:“谢谢你,教授。女士们,先生们,我有个外号,叫杂技半身人。你也看到了,两条腿,我都有,用处嘛,可没多少。我小时候得了瘫痪,从那以后就停止生长了。所以,我下定决心,把这两个东西绑在一块,忘掉它们,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你看,我是这么上楼的。用手。多稳。跳一下,停一下,来个大的。转个身,往下走,小菜一碟。谢谢大家。
“下面,我要给大家表演一个绝活。有的时候,电车上人多,两只手站不下,那怎么办?挪,挪,嘿!一只手,站住了。多稳。一只手就能站!太谢谢大家了。
“现在,我要演的节目,你满世界找去,哪个杂技演员都没试过。单手三百六十度后空翻。准备好了吗?走着!这个节目会很好看,要是我成功的话。您几位前排的,要不要往后挪挪?哈哈,别麻烦了,逗你的。我可没失过手。你看,我一直活得好好的呢。上眼瞧。翻!回来了!谢谢,谢谢您!
“请往前走几步,我有几个小礼品要给大家。当然了,这点小生意发不了家,尽力而为吧。我这有一本小书,里面全是老歌、小诗、笑话、小花招,还有小游戏。我不收你一块钱,也不收你五毛钱,只要一枚小小的一毛钢镚。只要一毛啊,兄弟们,足够你乐呵一晚上。除了它,还有一个本次演出的特供纪念品,一个小小的纸片摇摆舞娘。在后面拿一根火柴支着:看见她的影子了吗,看见她摇曳生姿的模样了吗?
“来一个?给你,兄弟。来吧,都来。美文诗句俏皮话,全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写的啊。只要一毛啊……”
我姐姐写信给我说,两个孩子都得了百日咳。我想送他们一盒颜料,让他们安静下来。孩子都喜欢颜料。还有蜡笔。
“水手马丁,人肉美术馆。女士们,先生们,你们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早早就在海上讨生活。后来,他遭了海难,到了一个热带岛屿,上面只有一个人,一个老水手。他是从船上扔到岛上的,大半辈子都在这里。他只从船上抢救出来一套文身的工具。为了打发时间,他就教水手马丁文身。他在自己身上练,大部分图案都是他自己文上去的。来,转个身。他背上有一幅世界名画,《摇滚年代》(Rock of Ages)。胸前——你转过来——是‘缅因号’战列舰,就是在哈瓦那港被炸沉的那一艘。小伙子们,谁想在胳膊上文个船锚啊,美国国旗啊,或者你恋人的姓名缩写啊——能用三种颜色写,可漂亮了,都到台上来。娘娘腔就算了。”
弗朗西斯·泽维尔·马丁:电椅那个黑头发,深肤色的妞可真靓啊。我多想让她快乐,让她呻吟啊!只有布鲁诺愿意跟我上,他像个一吨重的野猫似的。沃特维尔那个红头发女孩,你说我还能收到她的音讯吗?天啊,我真是忘不了她。那身段——还有那眼光。不过,这个黑头发妞,莫莉,她真是美爆了。那一对奶子,又高又挺,哪个罩杯能装下?兄弟,这真是神了。
我向耶稣基督祈求,让那个德国佬布鲁诺哪天血管爆掉吧,那血管都能弯成马蹄铁了。莫莉,那姑娘的大长腿,简直跟赛马一样。我要是能骑上她,肯定惊爆全场。那可真是值了,值了。
“观众朋友们,来这边,来呀。在今天的舞台上,你会看到全世界最了不起的小女人。在她旁边,是新新惩教所的电椅的复制品……”
玛丽·玛格丽特·卡希尔:别忘了微笑;爸爸老这么说。高利,要是爸在有多好啊。要是我把头转向外边,看到他在对我微笑,一切都会好的。该上床了。爸爸,亲爱的爸爸,请看着我入睡……
莫莉小的时候,她爸爸教了她各种好玩的事情。比方说,怎么挑出两件最好的衣服,藏在外套里面,然后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从酒店里往外走。有一次,他们在洛杉矶不得不这么干过一次,莫莉把衣服全都带出来了。可惜爸爸差点被逮住,他只好施展三寸不烂之舌。爸爸可真会说。每次他被逼到角落里,莫莉心里都会窃笑,带着一种刺激的、看乐子的心情。因为她知道,就在别人觉得他已经无路可走的时候,他总能变出一条路来。爸爸最棒了。
爸爸认识不少好人。有的男的醉醺醺的,不过爸爸认识的女士们都很漂亮,大多长着一头红发。他们对莫莉都很好,她十一岁的时候他们就教她涂口红了。她第一次自己涂的时候涂多了,把爸爸逗得哈哈大笑,说她像是妓院里来的、那种专门勾引男人犯罪的未成年少女。
爸爸当时跟一个叫艾尔希的女人好。她让爸爸别说话,然后对莫莉说:“宝贝,过来。我涂给你看。先把这个扭下来,然后开始涂。要让别人看不出来你化了妆,尤其是你还这么小。现在看我做。”她打量着莫莉的脸,然后说:“现在该你了。除了嘴唇,要是有人让你把别的地方涂成红色,千万别听。你的脸有点方,所以要化妆,要让它显得柔和一点,圆一点。”她向莫莉做了示范,然后把东西都交给莫莉,让她自己做。
莫莉想要爸爸帮她,但他说这不关他的事——他更擅长卸妆,尤其是衬衫领口上的。全都要自己干,莫莉感觉糟透了,因为她害怕会搞砸。最后,她哭了,于是爸爸把她抱到大腿上,艾尔希又给她示范了一遍,这一次她总算做对了。从此以后,她总是带妆见人,只不过别人看不出来。“天哪,卡希尔先生,你家的小孩真可爱!她简直是茁壮成长的模范。这小脸蛋,多红润!”爸爸会说:“多喝牛奶早上床,这就是秘诀。”接着,爸爸会朝她眨眨眼,因为她讨厌牛奶,而且爸爸说啤酒一样对身体好。她对啤酒也不太感冒,不过凉凉的,也挺好喝,而且还有椒盐卷饼啊别的什么可以一起吃。爸爸还说,要是第二天可以晚点起,那早早睡觉浪费大好夜晚简直就是耻辱;当然了,如果第二天要上早班,那最好还是别睡觉了,干完活再补吧。
他要是上班不顺心了,就总是会喝多。等状况快控制不住的时候,他就会哄她去睡觉,因为其他人都想灌莫莉烈酒,而烈酒她从来没喜欢过。有一次,父女二人住在旅馆里,有个年轻女人喝得烂醉如泥,开始脱衣服,大家只好把她送到莫莉隔壁的房间。整晚都有无数男人来来往往。第二天,警察过来把那个女的带走了。莫莉后来听别人讲,她后来被放了,不过接着就送进了医院,因为已经喝出内伤了。从那以后,莫莉就受不了喝醉酒,因为醉酒以后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而有些事情是不能让男人对你做的,除非你们是情人关系。大家都这么说。不是情人关系还发生性关系,这种人就叫“荡妇”。莫莉知道几个女的是荡妇,她就问爸爸,她们为什么要去做荡妇呀。爸爸说:是为了东西或者钱,只要给了,谁都可以亲她们,抱她们。你不应该这么做,除非那个男的是个棒小伙,而且不会欺骗你的感情,也不会看你怀了孕就脚底抹油。爸爸说,除非你能跟一个男人共用牙刷,否则绝不能跟他做爱。他说这些规矩都是为了安全,乖乖听话就不会出错。
爸爸就可以跟她共用牙刷,这也是常事,因为他们经常把一个人的牙刷落在酒店里。有的时候,爸爸还会拿牙刷来擦白皮鞋。
莫莉以前经常会比爸爸先醒,有时会溜下床,跳上他的床。这时,爸爸就会故意大声打呼噜,跟猪叫似的,特别滑稽。然后,他会假装床上来了只土拨鼠,还会假装找来服务员骂一顿,说怎么把土拨鼠放进房间里了。接着,他会恍然大悟:原来不是土拨鼠,是莫莉呀!然后一边亲她,一边让她赶紧穿好衣服,到楼下的吸烟区给他买张马票。
一天早上,莫莉溜进爸爸的房间,发现床上还有一个女人。她很漂亮,一丝不挂,爸爸也是。莫莉知道是怎么回事:爸爸昨晚喝大了,忘了穿上睡衣,这个女孩也喝大了,爸爸怕她一个人回家太危险,就把她带到了自己和莫莉的住处。他本来是想让她跟莫莉一个床睡的,不过还没等挪窝呢,他俩就都睡着了。莫莉把床单小心翼翼地盖到他俩身上,然后就知道自己长大后会是什么样了。
莫莉穿好衣服,去楼下买了马票,回来发现他们还在沉睡,只是那个女人跟爸爸靠得更近了。莫莉静静地站在角落里,站了很久,一动不动。她想的是,他们俩醒来后会发现她,然后她就扑上去,大喝一声“哇”!吓他们一跳。女人发出了低沉的声音,有点像是呻吟。爸爸睁开一只眼,把她搂住。她也睁开眼,睡意朦胧地说道:“早安,宝贝。”接着,爸爸开始亲她,她过了一会儿也醒了,两人吻在一处。最后,爸爸爬到女人身上,开始上下摇摆。莫莉觉得这太好玩了,就笑出了声。女人尖叫了一声,说道:“快把这小孩弄走。”
爸爸最棒了。他搞怪地抬起头,对莫莉说:“莫莉,你去大堂里待半个小时好吗?顺便帮我选几匹幸运马。我还得在房间里跟奎妮做点运动。你也不想吓她一跳,害她肌腱扭伤吧?”直到莫莉走出去,爸爸都没有动。但是,她到门外的时候就能听见床又开始动了。她想知道这位女士能不能用爸爸的牙刷。她希望不要,因为那样她就再也不想用那个牙刷了。她觉得恶心。
十五岁的时候,马厩里有个打杂的男孩约她去干草垛顶上。两人一到上面,他就把莫莉抓住,开始亲她。她对他没喜欢到想亲他的程度,而且一点先兆都没有,于是就跟他扭打在一起。男孩想摸她的时候,她大喊:“爸爸!爸爸!”然后,爸爸就跳了上来,狠狠给了这小子一下。他滚下了干草垛,跟死了一样。不过,倒也没真死。爸爸把莫莉搂在怀里,问道:“你还好吗,小宝贝?”然后亲了亲她,紧紧抱住她。这样过了大概一分钟,他说:“你得照顾好自己,小心肝。世界上到处都是恶狼。这个崽子不会再来烦你了。不过还是要小心啊。”
莫莉微笑着说:“反正我不跟他用一个牙刷。”爸爸笑了笑,轻轻用拳头打了她下巴一下。莫莉暂时不害怕了,但是她从此不敢离开爸爸或其他女孩了。这种事真是太糟糕了。她在马厩周围总是感到不自在,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与杂工或骑手说话了。即使她开口,他们的眼睛也总是在她的胸脯上,这让她感觉内心里很虚很怕,哪怕他们表现得还算有礼貌。
不过,她对胸部开始发育还是挺高兴的,也逐渐习惯了男孩们的眼光。她会把睡衣的圆领往下拉,就跟成年女人的晚礼服一样。后来,爸爸还真给她买了一件晚礼服。它漂亮极了,从一个方向看是淡淡的玫瑰色,从另一个方向看是金灿灿的亮黄色。它会不自觉地往下掉,而且领口很低。它真是棒极了。可惜,那一年森特博得破产了,而爸爸在他身上押了一大笔钱。于是,两人只好把家产都变卖了,拿到一笔资助。那一年,也就是去年,他们回到了路易斯维尔。
爸爸在一个开赌场的老朋友那边找了份工作。赌场建在河流下游,爸爸负责具体经营,每天都穿着燕尾服。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爸爸一拿到份子钱,就马上给莫莉报了舞蹈学校,学杂技和踢踏舞。她过得很开心,学了新舞步就马上跳给爸爸看。爸爸虽然没上过舞蹈课,但也会跳很多舞。他说爱尔兰人天生都会跳舞。他还想叫她学器乐和声乐,不过她从来不会唱歌,这方面随她妈。有一次,学校办了一场演奏会,莫莉跳了一段夏威夷舞。她穿着一件纯正的夏威夷衫。这件衣服是别人从火奴鲁鲁带给爸爸的。她的头发垂下肩膀,如同黑色的流云。头发上戴着花,还把皮肤化得黑了点。每个人都热烈鼓掌,有些男孩子还吹起了口哨。爸爸觉得这帮小子要占便宜,所以很生气,不过莫莉很喜欢大家的反应。爸爸就在那里,只要爸爸还在,她什么都不在乎。
她十六岁的时候,身体已经完全长开了。同时,家里的情况却急转直下。有几个人从芝加哥过来,爸爸工作的赌场里也出了些乱子。有一天晚上,大概两点钟,有几个大块头来到了莫莉家门口。莫莉知道他们是警察,当时就觉得身体一阵发软,以为爸爸犯了什么事情,他们是来抓他的。她到最后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爸爸之前总是跟她讲,对付警察的办法就是:微笑,装傻,然后报上爱尔兰人的名字。
有一个人问莫莉:“你是丹妮·卡希尔的女儿吗?”莫莉说是。那人说:“孩子,我有大事要跟你讲,不是好事。关于你爸爸的。”这时,莫莉感到自己就要摔倒了,仿佛整个世界突然倾斜了,而她正站在光滑的玻璃上。她就要划向永恒的黑暗,永远滑下去,因为那里没有尽头。
她勉强站定身形:“跟我说吧。”
警察说:“你爸爸受伤了,小姑娘。很重的伤。”他现在看起来不那么像警察了,而更像是个家里也有小女儿的父亲。她害怕真的摔倒,于是向他走近了一点。
莫莉问:“爸爸死了吗?”警察点了点头,用胳膊环住她。她记不得之后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被送到了医院,迷迷糊糊的,她以为是自己受了伤,不停地要爸爸。护士让她小声点儿,睡一觉,她这才想起来:爸爸死了。于是,她开始尖叫。听起来像是大笑,只是感觉很恐怖。她停也停不下来,医院的人只好过来,在她胳膊上扎了一下,她倒下去了。如此往复多次,她总算不哭了。他们让她赶紧走,别人还等着床位呢。
莫莉的祖父叫金凯德“法官”,说愿意接她过来,跟自己和她婶婶一起住。前提是她必须读商业学校,并且在一年内找到工作。莫莉不是没试过,可不知怎么,就是搞不定,不过她对当年的马术表演倒是记忆犹新。老法官看她的样子很滑稽,有几次似乎想跟她热乎点,但一下子又板起脸了。莫莉想过跟他亲近,叫他“爷爷”,但他并不喜欢。有一次,祖父刚回到家里,她就迎了上去,用胳膊搂住老人的脖子。她只是单纯想看看祖父是什么反应。他当时大发雷霆,让她婶婶把她赶出了家门。他再也受不了自己身边有这么个小东西了。
再也没有爸爸跟她说话、教她东西了。莫莉只想跟着爸爸一块死去。最后,她拿到了舞蹈学校的奖学金,半工半读。校长拉凡尔纳小姐收留了她。拉凡尔纳小姐和男友查理起初待她不错。查理长相挺滑稽,有点发福,老是一边坐着一边看莫莉。他把手指在膝盖上张开的样子,手指朝内指向自己的样子,还有瞪着眼睛的样子,都让莫莉由不住地想起青蛙。
后来,拉凡尔纳小姐不高兴了,催莫莉找份工作。不过,莫莉一点头绪都没有。拉凡尔纳小姐最后只好说:“我给你找个活,你能不能踏踏实实干?”莫莉答应了。
这是份巡回戏团的活,里面有个舞蹈节目,名字叫库奇舞(kooch show),除了莫莉另外还有两个女孩。戏团老板兼主持人名叫阿伯纳西博士。他老是想占姑娘们的便宜,莫莉烦透他了。戏团的常驻人员有博士还有简妮特。简妮特是三名舞女之一,也是个大醋坛子。博士为了气她,经常在其他两个姑娘身边转悠。
莫莉顶喜欢吉娜,她在“一毛秀”的中央过道里算命。吉娜待她特别好,莫莉觉得除了爸爸以外,就属她最通晓人情世故了。吉娜有时会住旅馆,一般就把莫莉叫去做伴。她老公在帐篷里睡,表面上说是要看管道具,其实是因为他阳痿,不能跟吉娜做爱。吉娜和莫莉成了真正的好朋友,于是莫莉再也不想着死的事了。
后来,简妮特越来越受不了博士成天盯着莫莉了,更不相信莫莉其实并没有挑逗他。另一个女孩告诉她:“就凭你这身条,那个卡希尔小子还用你去挑逗?”但是,简妮特觉得莫莉是个浪货。有一天,博士小声跟简妮特提了一嘴莫莉,然后她就爆发了,像野兽一样痛斥莫莉,说话的时候嘴唇都贴到了牙齿上。她还狠狠扇了莫莉一巴掌,没等莫莉回过神来,就把她的鞋扒了下来,猛抽她的脸。博士赶忙冲过来,跟简妮特大打出手。她一边咒骂一边尖叫,博士则让她把嘴闭上,不然就抽烂她的奶子。莫莉夺路而逃,跑到一毛秀的大帐篷里。老板于是炒了博士的鱿鱼,库奇舞也就回了纽约。
“一万五千伏特,一万五千伏特,万钧雷霆穿身过,毫发无伤任评说。女士们,先生们,请看,法国电小姐!如同古代英雄埃阿斯,不惧闪电……”
上天保佑,导线千万别出事。我想要爸爸。主啊,我多想他在身边。微笑,我要记着去微笑……
“站过来,泰迪。抓住妈妈的手。没事的,一点事都没有。就是个电椅,跟监狱里面一样。不,她不会出事的,大概吧。看到了吗?她被绑在椅子上了。她天赋异禀,天生不导电。就跟雨水顺着大鹅脖子流下来一样。别怕,别怕,泰迪。她什么事都没有。看到她头发被电得竖起来了吗?闪电就是这样,我听人讲。看好了?她一手拿着灯泡,一手抓住电线。看见灯泡了吗?那是指示用的,有电,她没事。你爸爸要是也这样就好了。那年冬天他可是被电得……那个惨啊。他正帮吉姆·哈内斯清理路障呢,结果电线就砸下来了。来吧,泰迪。节目演完了。”
我可以起来了。水手马丁又在看我。他老叫我出去,我也不能总是拒绝吧。不过,他脑子从来都比我转得快。绝不能给他机会。我可不能做荡妇。我不想这样,第一次就……爸爸……
斯坦顿·卡尔里斯:伟大的斯坦顿站起身,微笑着扫视场下扬起的头。深呼吸。“朋友们。首先,我要给你们表演变钱术。哪位观众愿意借我一块钱?钱肯定给你——如果你跑得够快。谢谢,兄弟。上眼瞧。双手,没有。袖子,也没有。”
斯坦顿给大家看了手里没有东西,除了借来的一块钱。同时,他攥紧了袖子。左袖有个夹层,里面有一卷提前藏好的钱。“好了,一块钱——等一下,兄弟。你确定只给了我一块钱吗?确定,好。你身上就带了这点钱,是吧?我手里可是有两块,一块,两块呢。点点。变钱不错吧。快周末了,钱多没坏处。”
这么老套的把戏有几个人乐了?五分之一吧。记住了,五个人里就有一个是天生的白痴。
斯坦顿一张一张地把钱拿出来,展开成了一把“绿钱扇”。然后,他把一块钱还了回去,同时转向左边的观众,端起一个悬空的杯子。杯子是用弹力绳绑在左屁股上的。
“钱,无中生有。现在我给它卷起来。一、二、三、四、五、六。齐了,都在里面了——”他把钱放在左手里,放进“消失器”里。“我一拍手——”同时放开“消失器”,钱就轻轻地顺着屁股滑到大衣里了。“大家看好!没了!”
下面有稀稀疏疏的掌声,好像鼓掌的人自己都不太好意思了。白痴。
“钱去哪了?我跟你说,我成天站在这儿,我也纳闷去哪儿了!”这是魔术大师萨士顿讲过的笑话。我对天起誓,在这群榆木脑袋里,只要有一个人,就一个人看穿我的把戏,我就收手。可他们就是看不穿。但是,这一块钱就这么来来往往。这群穷怕了的混蛋——他们都想着自己要是也会该多好。无中生有。我的钱可不是这么赚来的。不过,这总比房地产强。我爹还有他的买卖。礼拜天在教堂里装虔诚,平日里净赚黑心钱。搞死他,这个满嘴圣经的老东西。
“好了,大家上眼看。我这里有几个钢环。每个都是实心的,互相之间不连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七八个。看到了吗?现在我拿两个。碰。连起来了!麻烦你拿一下,夫人,看看有没有开口什么的。没有?谢谢你!实心的。再来一遍,两个环。走!连!”
要赶快了,他们越来越躁动了。不过,生活就是这样嘛。每个人都在看你。他怎么做到的?那只是花招。要搞搞清楚。对他们来说,这就是魔法。这就是生活。他们看你表演,听你说话的时候,你跟他们说什么都行。他们都会信你。你就是魔法师。把实心的环穿到一起。凭空变出钱。魔法。你就是最了不起的人——只要你的嘴不停下。
“好了,兄弟们,八个环,八个互不相连的环;只要一句咒语,它们就会飞到一起,牢固地结合成一个整体。走着!谢谢大家观看!现在,我这里有一本小册子,跟黄金一样贵重。里面记录了各种魔术,一个钟头就能学会——你可以到俱乐部里,休息室里,教堂活动中,或者自家客厅里给大家表演一个钟头。表演一小时,欢乐一辈子。本书原价一美元,现在打特价,只要二十五美分。快来吧,兄弟们,我知道大家都想看吉娜夫人的表演,聆听她的妙语。不过,得先让想买这本小书的观众都把书拿到手里,然后表演马上开始。谢谢,先生。谢谢你。还有要的吗?完事。
“来呀,朋友们,不要走呀。下一场要二十分钟以后才开演。现在请看旁边的舞台。吉娜夫人——穿越时空的奇女子。你过去、现在、未来最隐秘的事情,她都能看见,她都能知道,她都能告诉你。有请吉娜夫人!”
斯坦从自己的小舞台上轻轻跳了下来,从人群中挤到了另一个遮着栗色天鹅绒的小舞台上。一名女子已经从幕布中走了出来。人群拥了过去,站着抬头看她,有些人把爆米花扔进嘴里,心不在焉地嚼着。
她身材高大,一袭拖地白袍,下摆绣着占星术的标志。耀眼的金发从肩头披下,额头上围着一条镀金皮环,环上镶着玻璃饰物。她扬起双手,宽大的衣袖向后摆下。虽然骨架大,但她那点缀着斑点的玉臂很美。她的眼睛是蓝色的,脸圆圆的,嘴巴很小,看上去像个精致的洋娃娃。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力量感。
“往前走走,乡亲们,别害臊。斯坦顿先生正在给大家传信封和卡片,大家可以把想问我的问题写在那些卡片上。别让其他人看到你写了什么,那是你的秘密。我不想瞎打听别人的事。把注意力都放在你自己身上,免得惹麻烦。问题写好以后,请附上姓名或姓名缩写,以示诚意。然后把信封装好交给斯坦顿先生。接下来就看我的吧。
“你们先写问题,我要开始了。写下来原本并非必要,只是能帮你凝聚精神,心无旁骛。就像你想要记住某个人叫什么,就把名字写下来一样。没问题吧?”
五分之一的人点了点头,动笔开始写。其他人没有动,有的眼神呆滞,但大部分人都把问题写在自己脸上了。
问题?他们全都有问题,斯坦一边传信封和卡片,一边想着。谁没有问题呢?回答了他们的问题,他们就是你的了,身体与灵魂。不过,也可能像这样:“是的,夫人,你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她。问题绝对保密。除了你自己,谁都不会知道。”
“我们来看第一位,”吉娜开口了,“有一位女士担心自己的母亲。她衷心地问我,‘我妈妈会好起来吗?’我说的对吗?是哪位女士?”
一只手怯生生地举了起来。吉娜朝那人挥了挥手。“女士,这么说吧。你母亲这一辈子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大部分都是钱的原因。但是,还有些事我看不透彻。”斯坦看着刚才举手的那个女人。一名农妇。穿着家里最好的、留着周日上教堂的衣服。至少是十年前的款式了。吉娜对付她真是小菜一碟——淳朴乡民。
“我跟你说,夫人,你母亲需要的是好好休息。注意,我没有说她要怎样获得这个休息——怎样抛开苛捐杂税、家人患病、医生账单堆积如山这些烦心事。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这也是我的问题,我们每个人的问题,直到我明白如何用星辰来统辖自己的生活。但是,我觉得要是你和你的兄弟——不对,你没有兄弟,但有两个姐妹,对吗?一个?好,如果你和你的姐妹能想出一个办法,让她歇息两个礼拜,她的身体就很快会好起来的。但是,你要坚持听医生的话。你最好带她去看医生。我觉得非处方药不会有用的。你要带她去看医生。也许方子里会开几斤土豆,或者一只小猪呢。不管怎么说,只要你有信心,她就会好起来的。表演结束后,你可以私下来找我,我可以告诉你更多内容。你要夜观星象,按照时令行事。
“我发现斯坦顿先生已经收集了不少问题,请他到台上来,我给大家念一念吧。”
斯坦穿过人群,来到舞台旁边一扇遮住的门前,走了进去。里面是几块粗糙的木板当台阶,通往舞台。黑漆漆的,有一股廉价威士忌的味儿。台阶下面有一扇方窗,爬进去是一个低矮的小隔间,位于舞台正下方。窗内那个人有一张睡眼惺忪、胡子拉碴的脸,穿着一件纤尘不染的白衬衫朝外眨着眼,把一沓信交给了斯坦。斯坦把刚才拿到的信交给他,拿着提前写好的信,一眨眼就回到了台上。吉娜把一个小桌子往前推了推,上面摆着一个金属碗和一个深色瓶子。
“请这位先生把所有问题都倒进这个碗里。有人问我,我这样做的时候是否有鬼神相助。我总是告诉他们,我唯一能控制的鬼神就在这个瓶子里——酒神[5]。我倒一点酒在你们的问题上,然后再扔一根火柴进去。你看到信在燃烧,最后只剩下灰烬。要是有人怕我发现信是谁写的,或者我要回答他自己问的问题,现在放心了吧?我碰都没碰它们。我不需要触碰,因为我很快就能产生感应。”
斯坦已经退到了舞台一角,静静地看着观众探出脖子,聚精会神地听着女预言家的话语。在地板上,就在观众眼睛几英寸以上的地方,有一个方形的洞。吉娜用一只手遮住眼睛,摇头晃脑。这时,从洞里伸出一张纸,一个脏兮兮的大拇指拿着它,上面用蜡笔歪歪扭扭地写着:“马车怎么办?J.E.吉尔斯。”
吉娜抬头望天,双臂交叉作思索状。“我有感应了——有一点模糊,但越来越清晰了。首字母,J……E……G。我想是一位男士。对吗?请首字母是JEG的男士举起手来,好吗?”
一个老农举起了一根葡萄藤般骨节突出的手指。“这里,女士。”
“哈哈,你在那里呢。谢谢你,吉尔斯先生。你叫吉尔斯,对吧?”
人群屏住了呼吸。“是吧。”
“那么,吉尔斯先生,你有一个问题,对吧?”老人郑重地摇了摇头。斯坦注意到,他晒红的脖颈上油渍很重。是个老农夫了。星期天的衣服。白衬衫,黑领带。参加葬礼用的。领带是提前扎好的,就挂在领扣上。蓝色正装,哔叽布的——希尔斯、罗依巴克,或者城里的某家衣服店做的。
“我来看一看,”吉娜继续说,手再次拿到额前摇摆。“我看见——等等。我看见了绿树,高低起伏的农田。已经犁过了。围着栅栏。”
老人嘴张得大大的,眉头紧皱,全神贯注,不想漏掉任何一个字。
“是的,绿树。大概是河边的柳树。树下有东西。是一架马车。”
斯坦看见他认真地点着头。
“一架老旧的马车,车体是蓝色的,就在树下。”
“老天爷啊,它现在真的就在那里。”
“我也觉得是。你现在脑子里有个问题。关于马车的,你要决定一些事情。来,吉尔斯先生,这是我给你的建议:不要把蓝色的旧马车卖掉。”
老人严肃地摇了摇头。“我不卖,肯定不卖。夫人,那不是我的马车啊!”
人群中发出了窃笑,有个小伙子更是笑出了声,却被吉娜的朗声大笑盖了下去。她说道:“方才只是试探。乡亲们,他是个诚实的人,我只跟诚实的人打交道。当然了,他不会卖掉不属于自己的马车,我听到了也很高兴。但是,我要再问你一个问题,吉尔斯先生。你跟那架马车有什么事?”
“座椅下面的弹簧坏了。”他皱着眉头嘟囔道。
“我感应到了。你想知道,是先把弹簧修好再把车还回去,还是假装没有这事。我说的对吗?”
“没错,没错!”老农向四周骄傲地看着。他真的服了。
“你应该遵从自己的良心,这就是我要说的。我认为,你最好先跟借给你车的人聊一聊,看是不是车在给你的时候,弹簧已经老化了。事情肯定会解决的。”
斯坦悄悄走下舞台,钻进帷幕底下的台阶,然后从舞台下面又出来了。地上是枯草,灯光透过箱子的缝隙透进来,舞台底板就在他头顶。里面很热,威士忌的臭味让空气甜腻得令人恶心。
皮特坐在舞台暗门下的牌桌上,身前放着斯坦上台前递给他的信封,他正用颤抖的双手把信封的底部剪掉。看到斯坦后,他尴尬地咧嘴笑了笑。
在两人头顶上,“读心”环节已经结束,吉娜进入推销模式:“来呀,乡亲们,如果想了解星辰如何影响你的人生,你不用花一美元,连半美元都不用花;我这里有一套占星签,适合在场的每一位观众。告诉我你的出生日期,我就能预测你的未来:人格解读、旅行建议、幸运数字、幸运日、相性相合的月相。时间有限,切勿错过。只要二十五美分,先到先得,来晚了,灵气可就弱啦。”
斯坦从闷热的箱子里出来,轻轻分开幕布,走进相对凉爽的大帐篷,悠闲地往饮料亭走。
魔法是好的,只要我像吉娜那样洞悉人性。她掌握的魔法本应助她青云直上。她能让别人相信自己,这是她的独门绝技。但是,没有人能做到像她这样。如此话术无碍需要多年历练,而她从来没有出过岔子。我要向她学习请教,脑子也机灵起来。她是个有智慧的女人。真可惜啊,她竟然跟了皮特这样的白痴,他的“大黄”都硬不起来了,大家都这么说。她挺好看的,虽然岁数有一点点大。
少安毋躁,少安毋躁。也许这就是往上爬的起点……
[book_title]牌三 女祭司
她守卫着日之柱与夜之柱之间的神坛,神的光将她荣耀
在黑暗中,挡风玻璃下的卡车前大灯射出红宝石色的光芒。雨刷器摆动的声音让人昏昏欲睡。斯坦坐在两个女人中间,想起了雨天在家里阁楼上的时光——只属于他自己,躲开一切窥测的眼光。紧闭,氤氲,亲切。
莫莉在他右边,靠着车门,把脑袋贴在车窗上。她翘起二郎腿,身上的雨衣随之扑簌抖动。吉娜在驾驶座上,身子前倾,努力从雨刷器扫过的部分看清前路,跟在装载着蛇笼、怪人秀道具、布鲁诺的健身器材、马丁的包裹和文身装备的卡车后面。怪人则拿着酒瓶,钻进了由道具和折叠起来的帆布搭成的小帐篷里。
车队在路口停下时,借着自己车的前大灯,吉娜能看见布鲁诺魁梧的身形。他穿着宽松长裤,从座舱下来,到后车厢里四处踱步,查看道具,确保健身器材都已绑好。接着,他走过来,踩到后车的脚踏板上。吉娜摇下了身旁的车窗。“嗨,阴雨天气受够了吧?”
“还行吧,”他轻声说,“你这边怎么样?皮特呢?”
“后面,在盖布底下打盹呢。你觉得这天气咱们能撑住吗?”
布鲁诺摇了摇头。他的眼神越过吉娜和斯坦,在莫莉身上神情哀伤地停留了一会儿。她连头都没转过来。
“我就是来看看。”他转身回到雨中,穿过大灯的交叉光柱,消失在了黑暗中。前面的卡车动了,吉娜跟着挂上挡。
“他是个好人,”她最后说,“莫莉,你应该给布鲁诺一次机会。”
莫莉说:“不了,谢谢。我挺好的。不用。”
“少来——你也是个大姑娘了。是开心快乐的好时光。布鲁诺会对你好的,我看得出来。我年轻的时候,有个伐木工小伙追求我——身板跟布鲁诺一个样。那个人啊!”
莫莉好像突然意识到大腿跟斯坦靠得太近了,于是又朝角落里挪了挪。“不了,谢谢。我现在就挺开心的。”
吉娜长叹一声。“慢慢来,小姑娘。也许你只是还没遇到合适的人。斯坦,你也该害害臊了。我十七岁就跟皮特结婚了。皮特那会儿比你大不了多少。你多大了,斯坦?”
“二十一。”斯坦小声说道。
靠近一处弯道时,吉娜身子绷得紧紧的。她打方向盘的时候,斯坦都能感觉到她大腿肌肉的收缩。“当年真好啊。皮特在大团里看水晶球。他那会儿可俊了,穿着晚礼服,看起来比穿平常衣服时高了两英尺。黑色的小胡子,戴着头巾。我在旅馆工作。我那会儿也是年少。我拿着浴巾走进他的房间,请他给我算命。我以前没算过命。他看着我的手,告诉我近期会发生激动人心的大事,跟一个身材高大、黑头发的人有关。我听了咯咯直笑,那完全是他的长相。我对男人不害臊的,从来不害臊,不然旅馆的活一分钟都干不下去。但是,我最多能勾搭上赌牌或者赌马的——指望他帮我登上舞台。”
突然,莫莉开口了。“我爸爸就是赌马的。他很懂马。他死的时候可没有破产。”
“好了。”吉娜说道,把眼睛从红色大灯上挪开,温暖地凝视着黑暗中的莫莉。“你知道就好。对了,混赌博的在我那会儿可都是人物。女孩能找上赌徒,说明肯定有两下子。我们十四五岁就谈上恋爱了。天啊,都过去十五年了!既像是昨天发生的事,又仿佛是一百万年前。但是,赌徒总会让人心碎。来吧,亲爱的——我打赌,你爸爸肯定很帅吧?女孩一般都随爸爸。”
“你说他长得帅?是的,他是我见过最帅的男人。我一直说,找不到爸爸那样好看——那样温柔——的男人,我绝不结婚。他是最好的人。”
“嗯……身材高大,黑头发,还长得帅。你看来要出局了,斯坦。我不是说身高。你挺高的。不过莫莉喜欢黑皮肤的。”
“我可以染发。”斯坦说。
“别,别,千万别。小伙子,你骗得了别人,还骗得了老婆吗?除非你把整个脑袋都染了。”她把头转了回去,笑着说道。斯坦也笑了,甚至莫莉也跟着笑了。
“别,”吉娜接着说,“皮特的黑头发是天然的;他可喜欢了。我后来跟他一起巡回演出,我们在第二个演出季的时候就结婚了。一开始,他让我穿着引座员的衣服,在后台给信封做手脚。后来,我们夫妻同台演出。他管台上的水晶球,我管台下的观众。我们起初用密语沟通。以前他是跟另一个女孩搭档,她在后台把问题记下来。我到台下去,在观众中间收集问题,皮特会透过水晶球看,描述这些东西的样子。刚开始演的时候,大概只有十样东西,挺简单的。不过,我有时候会穿帮,这时皮特就会扯一番话,掩饰过去。但是,我慢慢学会了。我们在基斯马戏团表演的时候,你们真该来看看。老天爷啊,我们就跟一个字一个字发电报似的,谁都拆不穿。我们演得就是那么自然。”
“你怎么不在大团里待着了?”斯坦专心地问道。突然,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最好闭上嘴。
吉娜当时专心开车,过了一会儿才回答。“皮特的脾气呗。”她转过头,看了看后面那个蜷缩着、披着雨衣睡觉的人。她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他开始忘词了,而且每次上台前都要喝几杯。酒能乱神啊。不过,我们在团里干得还不错,年底分完红就走了。我们不用挤在破旅馆里了。占星算命来钱快,每次二十五美分,一千个人,你算算多少钱。我们冬天也能歇一歇了。那段时间里,皮特酒也喝得少了。我们在佛罗里达找了个小房子住下,他喜欢那边。我干茶叶占卜。一年冬天,我在迈阿密摆了个算命帐篷。占卜在迈阿密这样的城市很吃香。”
“我喜欢迈阿密,”莫莉轻轻说道,“我和爸爸去那边看赛马。海厄利亚。热带公园。真是好地方。”
“什么地方都好,只要日子过得下去,”吉娜说,“就是这么一回事。世事无常啊。我跟你们说,我今晚不在卡车里睡觉。只要进了城,小吉娜就要找个带浴缸的房间,好好舒服舒服。你们说呢?”
“我都行,”莫莉说,“我也想洗个热水澡。”
斯坦想象着莫莉在浴缸里的样子。乳白色的肌肤和修长的四肢泡在水里,上身的三角形阴影,还有俏乳上的红豆。他俯视着她,然后弯下腰,而她则向他伸出打着肥皂的胳膊……只不过,她不会是莫莉,而他也不会是斯坦。这只是他的妄想。为什么?他从来没这样做过。要么是有事耽搁了,要么是女孩冷若冰霜,要么是女孩近在眼前,他却突然不想要了。又或者是时间不对,地方不对。还有,要想跟女孩马上结婚,得有票子、车子,一切的一切。更别说还要生孩子了……
“到了,孩子们。”吉娜说道。
雨小了,淅淅沥沥的。在车灯下,壮汉们正忙着把帆布从车上拽下来。斯坦脱了外裤,搭在肩上,走过去开卡车后门。他爬上车去,轻轻摇了摇皮特的脚脖子。“皮特,醒醒。我们到了,来搬东西。”
“让我再睡五分钟。”
“别睡了,皮特。吉娜说让你给我搭把手,搬东西。”
皮特突然扔掉身上的雨衣,颤抖着坐起来。“一分钟就好,孩子。这就跟你走。”他从卡车上僵硬地爬下来,高个,驼背,在深夜的寒冷空气中发着抖。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瓶酒给斯坦,斯坦摇了摇头。皮特来了一口,又来了一口,拧紧瓶塞。接着,他又拔出瓶塞,全部喝完,把酒瓶丢到了夜色中。“死东西。”
探照灯打开了,戏团老板把桩子插在地里,表示是中央过道。斯坦扛着拼吉娜算命节目舞台用的木板,然后又从车上搬了一捆下来。
“一毛秀”的顶棚要升起来了。斯坦拉动升降机的同时,雾蒙蒙的朝阳撒在树上。在戏团边缘的人家里,卧室的灯亮了起来,然后是厨房的灯。
颜色如薰衣草一般的阳光渐渐强了起来,戏团的场子也摆好了。小帐篷搭起来了,厨房中飘出伴着湿气的咖啡香味儿。斯坦停了下来,汗水让衬衫贴紧身体,赏心悦目地显出手臂和后背的肌肉。他老爸当初竟然想让他干房地产!
在“一毛秀”的大帐篷里,斯坦和皮特把算命节目的舞台搭了起来。帷幕挂起来,一张桥牌桌和一把椅子挪到舞台底下,占星用的道具也收好了。
吉娜回来了。空气湿漉漉的,清晨的金色阳光照亮了她的双眼,但是她却站得挺直,就像帐篷的支柱一样。“我弄了个新婚套房——两间屋,配澡盆。你们俩都过来,好好泡一泡。”
皮特胡子得刮了,棱角分明的脸庞瘦骨嶙峋。“好呀,宝贝。不过我在城里有点杂事要办。等会儿跟你会合。”
“蝗虫巷28号。钱带够了吗?”
“从小金库里给我拨付几美元呗。”
“行,宝贝。先给自己来杯咖啡。一定要吃早饭。”
皮特把钱拿去,小心地放进钱夹。“我大概会来一小杯冰镇橙汁,两个三分钟煮蛋,烘脆面包片,还有咖啡。”他说道,声音突然兴奋了起来。接着,他脸色又沉了下去,取出钱夹,往里看了看。“钱可不能出差错。”他用一种奇怪的、小孩子般的声音说道。他穿过戏团,朝着村头的一间小屋走了过去。吉娜目送他离开。
“我打赌,他肯定跟没头苍蝇似的会走错路。”她对斯坦说,“皮特寻宝的时候长着千里眼——只要这个财宝一摇就带响。好了,你回来洗一洗吧?看看你!这么多汗,衬衫都粘到身上了!”
两人一起走着。斯坦呼吸着清晨的空气。镇外的山丘雾气弥漫,路那边的山坡上隐约传来牛铃声。斯坦停下脚步,伸开双臂。
吉娜也停了下来。“一天两次可真受不了。说实话,斯坦,我听见牛哞哞叫都会想家的。”
深深的车辙里积满雨水,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发光。越过水坑时,斯坦会伸手拉她一把。他披着温暖、光滑的橡胶雨衣,靠在她柔软的双峰上。寒风吹过时,他都能感觉到她脸上的热气。
“跟你在一块真好,斯坦。你知道吗?”
他不走了。戏团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中。吉娜微笑着,大概是想着什么心事。他一只胳膊突兀地环住她,然后亲了她。这跟亲高中女生太不一样了。她的嘴唇对着他的嘴唇,温暖,亲密,让他身子软了,一阵晕眩。两人分开时,斯坦说:“哇。”
吉娜把手放在他脸上,良久才转过身。两人手拉着手,继续往前走。
“莫莉去哪了?”他过了一会儿问道。
“睡着呢。我跟旅店老板娘讲价,一间的钱开了两间房。她给老公准备午饭的时候,我瞟了一眼他们家的《圣经》,把生日全都记下来了。我直接跟她说,她是白羊座的,3月29号生的。我然后给她算了一卦,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的房间真的特别好。眼睛睁大点,总归有好处,我老这么说吧。小姑娘好好泡了个澡,然后就上床了。她正睡着呢。她是个好孩子,要是长大点就好了,别每次手里扎了倒刺就哭着喊着要爸爸。不过,我估计她会挺过来的。等着看房间有多大吧。”
客房让斯坦想起了家。林登街上的一座老房子,父母卧室的黄铜大床,床垫是下沉式的。还有妈妈枕头上的香水味,爸爸那一边的生发剂。
吉娜把雨衣扔掉,把一张报纸卷成筒,中间用线系上,然后把外衣挂在衣橱的钩子上。她又脱了鞋,双臂张开,四肢伸展地躺到床上。接着,她把发卡取下来,之前整齐地盘成两个发髻的耀眼金发披了下来,一绺一绺的。她很快把头发散开在了枕头上。
斯坦说:“我该洗个澡了。我去看看还有没有热水。”他把外衣和马甲放在椅背上,抬起头时,发现吉娜正盯着他看。她眼神迷离,一只胳膊垫在头下面,脸上挂着微笑,甜美的、迷人的微笑。
他过去坐在床边,靠在她身上。吉娜把手放在他的手上。突然间,他俯下身子,亲吻了她。他们这一次用不着停下了,他们也确实没有停下。她的手滑进斯坦的衬衫,温柔地感受着他温润的后背。
“等等,亲爱的。还没到。再亲我一会儿。”
“要是莫莉醒了怎么办?”
“不会的。她那么年轻。你叫都叫不起来。别管那些了,宝贝。放轻松,慢慢来。”
之前,斯坦为此刻想好了要做什么,要说什么。事到临头,却全都抛诸脑后。刺激,危险。他的心跳得太快了,他几乎都喘不上气了。
“衣服都脱了,宝贝,放到椅子上,好好的。”
斯坦竟然一点都不感到羞愧,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吉娜脱下丝袜,解开裙子,从头上随意地脱下。然后又脱了衬裙。
她终于躺下了,弯曲的手臂放在头下,求他到自己身边。“好了,小宝贝斯坦,你上吧。”
“有点晚了。”
“是呢。洗完澡就回来。大家都会觉得是吉娜主动勾引你。”
“本来就是啊。”
“不是才见了鬼呢。”她用手肘支起上身,任秀发从他面颊两侧披下,然后轻轻吻了他。“去吧。现在就走。”
“走不了啊。你夹着我呢。”
“往外挣脱啊。”
“办不到。太沉了。”
“试着摇一摇。”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声音不大,还怯生生的。吉娜把头发往后一甩,把手指放在正要去应门的斯坦的嘴唇上。她把床铺好,然后一只手抓住斯坦,递给他裤子、内衣和袜子,把他推进了浴室。
斯坦蹲在浴室门后,耳朵贴在门板上,心脏跳得很厉害。他听见吉娜从袋子里取出浴袍,并不着急去开门。接着,房间正门开了。是皮特的声音。
“亲爱的,抱歉把你吵醒了。只是——”他的声音比平常更粗了。“只是,买了点东西,就忘了早饭这回事了。”
手提包一开一合。
“这是一美元,亲爱的。这次可要买早饭了啊。”
“绝对没问题!”
斯坦听见吉娜光着脚走向浴室。“斯坦,”她唤了一声,“洗澡赶快。我想睡一会儿了。洗完澡把裤子穿好。”她又对皮特说,“昨晚下那么大雨,小伙子累着了。我估计他都在浴缸里睡着了。你就别等他了。”
门关上了。斯坦站起身。她对皮特撒谎说自己在洗澡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女人就是这样吧,他想着。只要有胆量,她们都会这么干。她们都爱这么干。他发现自己在发抖。他给浴缸放了热水,一言不发。
水到一半的时候,他躺了进去,闭上眼睛。他现在明白了。谋杀亲夫是怎么一回事。婚后生活又是怎么一回事。男人一走了之,女人名誉败坏。奥妙就在这里啊。我总算明白了。但是,这种感觉还挺好的。没什么。他把双手潜进去,朝胸膛泼热水。在朦胧的蒸汽中,他把手拿出来,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小心地从手背取下一根金黄色的头发,就像一根小小的、卷曲的导线。吉娜是天生的金发女郎。
几周时间就这样过去了。艾克曼-佐尔博奇妙戏团从一个城镇去往另一个城镇,天边的景象总在变化,但昂起的头颅却始终如一。
对戏团演员来说,第一个演出季既是最好的,也是最糟的。斯坦的肌肉更结实了,手法更稳了,声音也更洪亮了。他在演出中能耍好几样硬币戏法,要是放在以前,他根本不敢当众尝试。
吉娜教会他许多事情,包括魔术方面。“窍门就是误导观众,亲爱的。你用不着那些高级的箱子啊,暗门啊,桌子啊。我一贯的观点是,学好误导术,走遍天下都不怕。手伸进口袋,把东西放到帽子里,然后咋呼一番,再把东西取出来。每个人都会跌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琢磨着东西是从哪儿变出来的。”
“你变过魔术吗?”他问她。
吉娜笑了。“反正没对你变过,小可爱。女孩子干魔术的少。原因在于,女孩总是琢磨着怎么让其他人注意自己。在魔术里,她必须全部放下,学习怎么让观众看别的东西。压力太大了。小姑娘做不来的。我也做不来。我一直干读心这行。这门手艺人畜无害——到哪里都能结交朋友。大家总是疯狂地想知道自己的命运。你呢?你就鼓励他们,给他们希望,让他们有个盼头。够了。周日牧师讲道不也是一样吗?算命的,布道的,没什么区别,反正我是这么看的。凡是人,都盼望好事,害怕坏事。坏事总归多一些,不过我们还是有盼头。连盼头都没了的时候,人生就真的糟糕了。”
斯坦点了点头。“皮特还有盼头吗?”
吉娜一时陷入沉默,俏皮的蓝色眼睛亮了起来。“有时候,我觉得他是有盼头的。皮特有害怕的东西——他有过辉煌,我想他一直害怕的就是他自己。所以,他才那么擅长看水晶球——在那几年里。他真的希望自己能从水晶球里窥见未来。于是,他来到众人面前,给大家展示,他是真的相信自己。然后,他突然间明白了。魔法也好,别人也好,归根结底都是指望不上的——只有他自己。我,他的朋友们,幸运夫人,都不行。只有他自己。所以,他害怕自己会失败。”
“于是,他就真的失败了?”
“是的。”
“他以后会怎么样?”
吉娜有点生气了。“他不会怎么样。他是个好人,在心底里。只要他还在,我就要跟着他。要不是皮特,我大概早就进窑子了。我现在有一个好营生。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发愁下个月房租怎么办,这个营生就永远有需求。我总能过下去的,跟皮特一起过下去。”
在大帐对面,主持人克莱姆·霍特里已经登上蚊子少校的舞台,开始演讲。少校抬起一只小小的脚,精准无比地踢中了霍特里的小腿,害得他说话都结巴了。侏儒就像发怒的小猫一样低吼着。
“少校真是个小麻烦精。”斯坦说。
“没错。要是困在这样一具小孩子的身体里,你会是什么感受呢?观众都在朝他大呼小叫。我们跟他不一样。我们的头,我们的肩膀都在观众上方。我们比他们好,他们也知道。不过,少校的畸形是天生的。”
“水手马丁呢?他可是后天的。”
吉娜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他就是个长了副人皮囊的老二。他一开始在胳膊上文了很多船锚啊,裸女啊,就是想让女孩们知道他有多厉害,多怎么样。然后,他就在胸前文了那艘战列舰,然后就入行了。脱掉衬衫以后,他就像一幅滑稽画,他就觉得这身皮也许有点用处。他要是进过海军,我就是修道院里出生的。”
“他好像对你的电椅伙伴不太感冒啊。”
吉娜眼睛放出了光。“最好别感冒。她一定要找个对自己真正好的男人。我会看着的。要是他敢在莫莉身边瞎转悠,我就把这个恶棍打得鼻子冒泡。”
“你,还有谁?”
“我和布鲁诺。”
埃文斯堡、莫里斯顿、林克雷特、库里米尔斯、奥克塔唐尼、贝勒市、波伊提亚、桑德斯瀑布、新桥。
艾克曼-佐尔博奇妙戏团,即将上演。
协办:锡安山上的高大雪松、卡德维尔社区基金、克雷县女先锋队员、卡拉季志愿消防队、野牛骑士团。
天干物燥,雨润泥生。赌咒、蒸汽、汗水、密谋;贿赂、咆哮、欺骗,戏团一路前行。到了夜晚,戏团就如同一道火柱,为沉睡的城市带来激动和新鲜。灯火通明,嬉笑喧闹,还有机会拿到印第安毛毯、坐上摩天轮,观看一名对爬虫有着母子般挚爱的野人。接着,它又在夜色中消失了,只留下踩踏过的草地,还有爆米花盒子、生锈的锡制冰淇淋勺能证明它曾经来过。
斯坦占有过吉娜——但是,他再次占有她的机会是多么少啊。她是有智慧的女人,熟悉戏团的每一根绳索,熟悉每一个角落。她什么都知道。戏团的世界是那么小,纵然她每天十几次给斯坦暗送秋波,告诉他自己的心之所向,但她能单独来的机会也实在太少。
皮特总在附近转悠。垂头丧气,双手颤抖,一股私酒的味道,逢人便说自己当年的风光。
吉娜跟斯坦幽会时,会借口说缝皮特衬衫的扣子。斯坦理解不了,越是琢磨,就越觉得困惑和苦涩。他不断对自己说,吉娜在利用他满足自己。后来,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也许吉娜在跟他玩一场角色扮演游戏,她在他身上看到了皮特当年的影子——英俊,挺拔,留着黑色的小胡子。
就在幽会行为和私下抱怨即将变成怒吼的时候,他产生了这个想法。
有一天,克莱姆·霍特里在平台旁边等着,他刚从上一次表演中出来。“不管有什么烦心事,上台的时候最好放在一边。你要是演不了,就把东西收拾好,给我走人。一毛钱的工资就能招来两个魔术师。”
斯坦有不少戏团可以去,于是从霍特里的翻领里拿出一个半美元硬币,变到了另一只手里,然后就走开了。
但是,霍特里的那番训斥让他很难受。他这个年纪的人听不得这样的话。只有老混蛋才行,尤其是白胡子茬长得跟尸体上的真菌一样的那种。
老混蛋。
那天晚上,斯坦睡在“一毛秀”大帐里自己的小床上,幻想着文火慢烤霍特里的情景,就像宗教审判官那样。
第二天,戏团就要开门了,斯坦正要打开一盒要卖的书。这时,霍特里来到他的平台上。
“孩子,演出还需要你的半美元把戏。挺轰动的,观众们都喜欢。”
斯坦咧嘴笑道:“没错。”第一个人进来的时候,他把压箱底的东西都翻了出来。魔术手册的销量几乎翻了一番。他一整天状态都很好。但是,夜晚还是到来了。
在夜里,吉娜的肉体缠绕着他的梦境。他躺在毯子下面,筋疲力尽,睡眠不足的眼睛红红的。他一遍一遍地回想着吉娜。
后来,有一天晚场结束后,他走到吉娜演出的后台。她已经脱下白色丝绸长袍,正要把头发散开,洁白浑圆的肩膀在睡裙映衬下迷人极了。他粗暴地用双臂抱住她,然后吻她。吉娜将斯坦一把推开。“你快出去。我要换衣服。”
“好啊。你是说,咱俩再无瓜葛了?”他说。
她面色温柔起来,用手掌轻轻托着他的脸颊。“你要学会控制,亲爱的。我们不是夫妻,要小心行事。我只嫁给了一个人,那就是皮特。你是个好小伙,我也很喜欢你。也许喜欢得有点过了头。但是,我们脑子里都要有根弦。你先去吧。过两天咱们再见面,或者晚上,舒服一下,这是我的承诺,一有机会我就会来的。”
“我还真会相信呢。”
她用冰凉的胳膊缠住他的脖子,对着他的双唇给出了自己的承诺。温暖,甜美,探求着。他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今晚?”
“再说吧。”
“就今晚。”
她摇了摇头。“我要看着皮特让他写信。喝高了就写不成了。他都堆了好几封信要写了。咱们是演艺界的,不能让朋友失望。你长大以后就明白了,都是人情,不能不还。也许明天晚上吧。”
斯坦转身走了,带着叛逆和野性。他感觉之前的整个心都放错了地方。他恨吉娜,还有她的皮特。
去厨房吃晚饭的路上,他从皮特身旁经过。皮特没醉,颤颤巍巍、玩世不恭的样子。考虑到晚上要写信,吉娜肯定把他的酒瓶子藏起来了。他的眼皮已经开始跳了。
“有没有一美元闲钱,孩子?”皮特小声说。
吉娜来到了他们身后。“你们俩快过来吃晚饭,”她一边说,一边把他们往厨房推。“我得在城里找家开得晚的药店。哪个女孩子对自己的容貌不上心呢,对吧?我一会儿就回来,亲爱的,”她对着皮特说,还帮他系上一颗松开的衬衫纽扣。“咱们得赶紧写信了。”
斯坦吃得很快,皮特却一会儿吃这个,一会儿吃那个。皮特先拿手背擦嘴,然后拿餐巾纸仔仔细细地擦手。
他把餐巾纸团成一个纸球,对着厨师的后背比划,还骂骂咧咧的。
“你有五块钱闲钱吗,孩子?”
“没有。咱们回大帐里吧。你有新的告示牌要读了。吉娜留在舞台上的。”
两人无言地走了回去。
斯坦铺好床,看着“一毛秀”在夜色中沉寂下去。在占星术屋里,一盏孤灯亮着,从木板的缝隙里透着亮。屋里,皮特正坐在桌前,努力地读着告示牌,对着一段话翻来倒去地看着。
吉娜为什么不让自己陪她去药店呢?斯坦问着自己。那么,他们在路上就可能体温升高,那时候她会把皮特和写信都忘在脑后。
吉娜之前把酒藏在蚊子少校的椅子底下。斯坦从自己的平台上一跃而下,悄声穿过了大帐。少校的小床就在他头顶上,他听得见头顶急促的呼吸声,就像女高音一样。他的手摸到了酒瓶子,然后拿了出来。
瓶里的酒只有一两英寸高了。斯坦转身回去,蹑手蹑脚地爬上吉娜舞台的台阶。片刻之后,他又走下来,挤进舞台下的隔间里。现在手里拿着大半瓶酒。
“要不要喝一杯,皮特?”
“老天保佑!”酒瓶几乎是被夺过去的。皮特把瓶塞猛拉出来,几乎是不自觉地递给了斯坦。没过多久,酒就下了肚,“禁果”的威力开始发挥了。他几乎把瓶里的酒都喝光了,然后把酒递回给斯坦。“老天爷啊。老话说的,雪中送炭真朋友。我没给你留多少,斯坦。”
“没关系。我现在也不想喝。”
皮特摇了摇头,似乎想要振作精神。“你是个好小伙子,斯坦。你做得对。不要让任何东西把你耽误了。斯坦,只要你振作,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你真应该看看我们当年的风采。人山人海啊。为了看我们演出,他们要等四场,那他们也愿意。孩子,当年我们的名字写在广告牌的最顶上,每个字母有一英尺高。我都记得。不管去哪儿,价钱都是最高的。当然了,我们自己也很开心。
“但是——你,你……魔术界的大腕都是从你现在这样起来的。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孩子了。你形象好啊——你长得是真俊,我一点儿不骗你。你会说话。你会变戏法。你什么都有。总有一天,大魔术师!就是别让这个戏团……”他的双眼呆滞起来,不再说话了,突然坐得板板的。
“干吗不把灯关了,趁吉娜还没回来休息一会儿呢?”斯坦提议道。
他只是哼了一声。接着,皮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孩子,你真该看看我们在基斯马戏团的样子!”
我的天哪,这个白痴怎么还不醉倒,斯坦心里想着。在舞台下隔间的木墙外,在大帐的帆布外,他能听见有汽车引擎在发动,不知道司机是谁,只有踩油门的声音穿过夜空。打着火了。斯坦还听到了齿轮转动的声音。
“你知道,孩子——”皮特站起身来,脑袋差点撞到顶棚。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背部似乎已经僵硬了。他的下巴威严地抬了起来。“斯坦,你肯定会成为一名伟大的读心师。琢磨琢磨人性吧!”他最后又拿过酒瓶昂起头喝了一大口,把最后一点儿也解决了。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喉咙做着吞咽的动作,身子摇摇晃晃。
“起——管弦配乐,琥珀斑乐队——我登场了。开场白,讲笑话,讲神秘故事。接着,解读未来开始了。这就是我的水晶球。”他眼睛死死地盯着空的威士忌酒瓶,斯坦不安地看着他。皮特似乎来了精神,眼睛变得热烈而专注。
接着,他的声音也不一样了,富有深度和力量感。他用左手缓缓摸着酒瓶表面。“从历史的黎明开始,”他开始了,话语回荡在木箱中,“人类一直想要揭开那道现在与未来之间的帷幕。无数个时代以来,某些人凝视着光亮的水晶球,他们看到了。这是水晶本身的特性?抑或是凝视者打开了心眼?谁能说清?但是,景象出现了。变幻着形象,慢慢地,出现了……”斯坦发现自己也在看着空酒瓶,瓶底挂着一滴苍白的酒液。他不能把眼睛移开,因为另一个男人的专注有着强大的感染力。
“等等!变幻的形象开始清晰了。我看见了草地,起伏的山峦。还有一个男孩——他光着脚在草地上跑。身边有一条狗。”
斯坦不假思索地小声说道:“是啊。骗子。”
皮特双眼紧紧盯住玻璃。“当时很快乐……但没有持续多久。现在是阴云……悲伤。我看到人们在行走……一个人站了出来……邪恶……男孩恨他。死亡,他希望他去死……”
斯坦突然跳起来想夺过酒瓶瓶,结果摔到了地上。他把瓶子踢到角落里,呼吸急促。
皮特站了一会儿,盯着空空如也的手,然后放下手臂,肩膀也垂了下来。他崩溃地坐在折叠椅中,两个手肘放在牌桌上。他抬起头看着斯坦,双眼空洞,嘴巴张着。“我不是故意的,孩子。你没生我气吧?我就是闹着玩。都是万金油,无非是加一点儿修饰。”他说话都有点大舌头了,于是他低着头,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麻烦,有他们想要杀掉的人。对小男孩来说,一般要杀的是成年人。什么是童年?这一分钟开心,下一分钟就心碎。每个男孩都有一条狗,或者邻居家有狗。”
他把头向前靠在小臂上。“我不过是个老酒鬼,胡说罢了。老天啊……吉娜肯定要生气了。你可别说啊,孩子,酒是你给我的。她也会对你发火的。”他轻声哭了起来。
斯坦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没说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蒸笼似的房间。“一毛秀”大帐里虽然漆黑寂静,但空气却是凉爽的。夜晚已经过去一半了,吉娜这才回来。斯坦去迎她,说话压低了声音,以免打扰大帐里鼾声如雷的其他人。
“皮特呢?”
“喝醉了。”
“酒哪来的?”
“我——我不知道。他去怪人那边了。”
“可恶,斯坦,我让你看好他的。好了,我也累得够呛。让他睡到自然醒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吉娜。”
“怎么了,亲爱的?”
“我陪你走回去吧。”
“路不远,我可不想让你动什么心思。包租婆那张脸跟甲鱼似的,咱们可不能惹麻烦。以前因为涉赌,咱们差点被查封。我们都受够了。这是清教徒的地盘。”
他们已经走出了大帐,眼前是阴暗的中央过道,只有厨房那边还亮着灯。“我陪你走过去。”斯坦说。他胸中有一股努力想要摆脱的郁结之气。两人的手指缠绕在一起,而她也没有把手抽回来。
在场地不远处的树荫下,他们停了下来,开始亲吻。吉娜紧紧抓住斯坦。“亲爱的,我真是想死你了。我要的爱,比我以为的还要多。不过不能在房间里。那把老战斧还在徘徊呢。”
斯坦抓着她的胳膊,沿着公路走了起来。月亮已经落下,他们穿过一片略高于平地的原野,公路就夹在原野和黏土河岸之间的低洼处。“咱们上去吧。”斯坦小声说。
两人爬上河岸,把外衣摊开在草地上。
斯坦回到“一毛秀”大帐时,天正好刚要放亮,他便钻进自己的床铺躺了下来。然后,他耳朵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感觉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肩膀。他刚刚把脑袋清空,正感觉疲惫空虚,却突然听到了尖利的人声,就像小提琴的E弦一样。
“孩子,醒醒!醒醒,大懒虫!”催促声比刚才更大了。斯坦嘟哝了一声,睁开眼睛。外面已经日上三竿,阳光照得大帐里金光灿烂。肩膀上的邪恶力量来自蚊子少校,他金色的头发精心洗过,梳到了婴儿般的隆起前额上面。
“斯坦,快起来!皮特死了!”
“什么?”
斯坦从床上蹭的一下起来,伸脚去够自己的鞋。“他怎么了?”
“刚咽气——这个臭气熏天的老朗姆酒桶。他把甲醇给喝了,就是吉娜留着假问题用的那东西。全没了,最多剩一点吧。皮特现在跟死鱼似的,嘴巴张得跟猛犸象住的洞穴似的。快来看看。我踢了他肋骨十几下,一点反应都没有。快来看看他吧。”
斯坦一言不发地系上鞋带,小心翼翼、一丝不苟、痛苦万分地穿上了。他被一个念头缠绕着,他努力想摆脱,但突然间,它像雷霆一样向他劈来:他们会绞死我。他们会绞死我。他们会绞死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让他醉倒。我不知道里面是甲——他们会绞死我。我不是故意的。他们会——他从台子上跳下来,女预言家的舞台周围都是团里的人,他好不容易挤了进去。吉娜走了出来,面对众人站立着,腰杆笔直,双眼干涩。
“他到底是走了。他是个好人,好演员。我早跟他说酒伤身。我昨天晚上还藏起来了——”她突然停下,低着头穿过帷幕走了。
斯坦转身从人群中挤出去,走出了大帐,上午的阳光裹挟着他。他站在场地边缘,路边有很多杆子,上面绕着圈的电话线通往远方。
他的脚碰到了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他从熄灭已久的灰烬中捡起来,发现是一只烧坏的电灯泡。玻璃熏黑了,就像放在黑色天鹅绒上的水晶球,里面闪耀着好几种颜色。斯坦拿在手中,想找一块石头或者一根篱笆的木条。他的横膈膜似乎紧紧压在肺上,让他不能呼吸。电话杆上有一张孤零零的选举海报,上面是一名候选人憔悴的头像,一条眉毛下粘着一根湿漉漉的白头发,嘴角表现出来的工于心计和贪婪是摄影师怎么也掩盖不掉的。
“治安官竞选,请投麦金森一票!诚实——清廉——无畏。”
斯坦扬起胳膊,把灯泡扔出去好远。“去你个狗娘养的杂种!”时间似乎都随着他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而减慢了。就像慢动作一般,灯泡砸在海报那张脸上,碎了,破片高高飞向空中,落下时闪着光。
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似乎落下了。斯坦又能够呼吸了,恐惧也放下了。他再也不会因同样的痛楚而感到恐惧了。他肯定地知道,事情再糟也不过如此了吧。他的头脑如身边的空气一般清爽。他,开始思考了。
[book_title]牌四 世界
少女在花环中起舞,末日怪兽在旁窥伺
从早晨开始,斯坦的脑袋就像转轮一样,思索着各种问题的答案。他去找怪人的时候,你在哪里?在我的台子上,整理床铺。你当时在干什么?练习新的纸牌魔术。什么魔术?翻掌。他去哪儿了?舞台下面吧,我猜。你在看着他?就是让他别出去。吉娜回来时你在哪儿?门口等她……
人群渐渐散去。帐外能隐约看到星星了,树林后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十一点,霍特里把大门关了。最后一批观众也走了,“一毛秀”一众一边换衣,一边抽烟。最后,他们表情严肃地来到霍特里身边。唯有蚊子少校不为所动,欢快地吹起口哨,有人叫他别吹了。
所有人准备好后,他们就鱼贯进入车内。斯坦和霍特里、少校、布鲁诺和水手马丁坐一辆车,朝着镇中心的殡仪馆开去。
“漫漫长夜,办个葬礼就当休息了。”水手说。没有人搭话。
接着,蚊子少校尖声说道:“死啊!你得胜的权势在哪里?死啊!你的毒钩在哪里?”他吐了口吐沫。“干吗要搞这么麻烦?挖个坑,把人扔进去,等着慢慢腐烂,这有什么不好?”
“你闭嘴!”布鲁诺声音浑厚地说。“人小话多。”
“操你的橡皮鸭子去。”
“这对吉娜太不好了,”布鲁诺对其他人说,“她是个好女人。”
克莱姆·霍特里一手把着方向盘,心不在焉地说:“那个朗姆酒桶没人惦记。吉娜过一阵子也就翻篇了。不过,这对我们有启发。我记得他风光的时候。我一年多滴酒不沾了,以后也不沾。看过太多了。”
“谁跟吉娜搭档?”斯坦过了一会儿问道,“她要换节目吗?她能自己回答问题,一个人演吧?”
霍特里用空着的手挠了挠头。“现在换不好吧?用不着换节目。你在底下演好了。我到场下收集问题。电椅女孩的节目插在你和吉娜之间,你好溜到下面去做准备。”
“我没问题。”
这可是他说的,斯坦不停地想着,这不是我提的。少校和布鲁诺都听见了。他说的。
大街空无一人,殡仪馆在小路上,灯还亮着,看上去跟金三角一样。他们身后跟上来另一辆车,走下了老马吉雷,“一毛秀”的售票兼关门员,接着是莫莉,接着是乔·普拉斯基手把着车门悠了出来,来到小路对面。斯坦一看见他就想起了青蛙,感觉他是故意这么走的。
吉娜在殡仪馆门口等着大家,她穿着新的黑色丧服,那是一件长裙,上面有机绣大花。“进来吧,伙计们。我——我把皮特安顿好了。我刚给牧师打电话了,他正往这儿赶。皮特是不上教堂,不过有牧师主持总是好一点的。”
他们走了进去。乔·普拉斯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给吉娜。“小伙子们凑的份子钱,吉娜。他们知道你不要钱,就是想做点什么。我今天下午在告示板上写的。弄了个募捐箱。我就写了一句:‘演艺界同仁缅怀哀思。’”
她弯下腰,亲吻了他。“这——你们真是太好了。咱们去礼拜堂吧。牧师好像就要到了。”
他们找了折叠椅坐下。牧师是一位谦卑刻板的小老头,尚有几分睡意。斯坦觉得大概还有点尴尬吧。戏团里的人好像都是“非人”——好像他们都没穿裤子,而他只是出于礼貌才没有指出一样。
牧师戴上眼镜说道:“……我们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回归。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
斯坦坐在吉娜身旁,努力认真听牧师的发言,猜他下面要说的话。只要让他停止思考就行。他死了又不是我的错。我不是有意杀他的。他是我杀的。如此往复,一整天脑子里没有别的事情,感觉自己要迷失了。
“耶和华,求你叫我晓得我身之终,我的寿数几何,叫我知道我的生命不长——”
皮特从不晓得己身之终。他死时很快乐。我帮了他一个忙。他早就死了,他害怕活着,他想要解脱,用不着我专门去杀。我没有杀他。他是自己杀了自己。他总有机会喝到甲醇的,早晚的事。我只是帮了他一点小忙。老天啊,难道我要一辈子想着这件事吗?
斯坦慢慢转过头,看着其他人。莫莉和布鲁诺之间坐着少校。克莱姆·霍特里坐在后排,双眼紧闭。乔·普拉斯基脸上带着笑的残影,他的笑深深砌进肉里,似乎永远都不会消失。拉撒路死后复生时肯定就是这样的微笑,斯坦想着。水手马丁闭着一只眼睛。
看到水手之后,斯坦马上回复了正常。他当年无数次像马丁这样,跟爸爸坐在教堂的硬长椅上,看着妈妈身穿白色长袍和其他阿姨站在台上唱圣歌。人的眼睛里有一个盲点。如果你闭上一只眼睛,然后用睁着的眼睛直视讲道人脑袋的一边。然后,过了一会儿,他的脑袋就会消失不见,于是台上似乎就是一个无头人在讲道。
斯坦看着身边的吉娜,她的思绪已经飘到了远方。牧师这时加快了语速。
“人为妇人所生,日子苦短,多有患难。出来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能存留。我们的生命里,同样伴随着死亡……”
蚊子少校坐在他们身后,高声长叹,摇晃得椅子嘎吱嘎吱响。布鲁诺说了句:“嘘!”
该念《主祷文》了,斯坦的声音中带着慰藉。吉娜肯定听到了。如果她听到了,她就不能怀疑他参与了……斯坦压低声音,祈祷词随之溜了出来。她肯定不会想到——当初他说起皮特跟怪人厮混的时候,她就曾经严厉地看着他。她肯定不会想到。但是他不能演过头了。可恶,现在就应该转移别人的注意力了,如果有别人可以误导的话。“……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祢的,直到永远。”
“阿门。”
殡仪员手脚麻利,一言不发,搬下棺材盖,无声地放到棺体后面。吉娜以手帕遮面,转过了头。人们排成一列,依次从棺材旁经过。
克莱姆·霍特里打头,眉目紧锁,面无表情。接着是布鲁诺,双手举着蚊子少校,好让他朝下看一看。接着是莫莉,水手马丁紧跟在她后面。再然后是老马吉雷,手里攥着帽子。乔·普拉斯基蹦蹦跳跳地推着一把椅子。轮到他瞻仰遗容时,他把椅子挪到棺材跟前,然后蹦了上去。他低头看的时候,眼角还残存着笑意,嘴巴倒是平静了下来。他不假思索地画了个十字。
斯坦感到很难受。已经轮到他了,躲是躲不掉的。乔已经跳回地上,把椅子推到了墙边。斯坦双手插兜,朝棺材走去。他以前从没见过尸体,一想到这事就头皮发麻。
他收敛气息,逼着自己去看。
乍看上去,死者仿佛是一具身穿正装的蜡像。一只手放松地搁在白马甲上,另一只手放在身侧,握着一个清透的圆形玻璃球。死者面色红润——殡仪员已经把深陷的脸颊填满,还给皮肤化了妆,让死者如同蜡像般神采奕奕。但是,他身上的有些东西好像在斯坦肋骨之间狠狠打了一拳。他下巴上粘着一片栩栩如生、修剪齐整的黑胡须,和舞台上的一模一样。
“法国电小姐即将重现本·富兰克林之后再没有任何人尝试过的闪电风筝实验。她将手持两根碳丝电弧灯,让足以致命的电流穿过自己的身体……”
斯坦悄悄钻进“预言家”吉娜舞台下的隔间,里面再也没有威士忌的味道了。斯坦在地上铺了一层帆布防潮,还在小隔间四周开了几个通气口。他在上方和三面墙上安了硬纸板,这样就可以借着手电筒光打开信封,誊写问题了。
舞台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吉娜的开场白开始了。斯坦拿着一把假问题——装在小信封里的白纸——站在窗口处,等会霍特里会穿过帘子进来。
帘子向两边分开,霍特里的手出现了。斯坦一把抓住收集来的问题,把假问题放到了从上面伸下来的手中。斯坦听见头顶上方的板子上有脚步声,于是坐在椅子上,打开手电,把信封摆好,把下端剪掉。他迅速把纸片抖落出来,然后摆在桌前。
问题:“我儿子在哪?”老式的字体。大概是六十岁开外的老妇人吧,他想着。第一个就它了,签名字迹也清晰——安娜·布里格斯·夏普雷夫人。斯坦又找到了两个写全名的,其中一个是来砸场子的,放在一边。他用黑色蜡笔在板子上写道:“儿在哪?”又随手抄上名字,从吉娜脚下的洞口里伸出来。
“我感应到了首字母S,是夏普雷女士吗?”
斯坦认真听着她的话语,好像真的是启示一般。
“你现在还把儿子当小孩子,就像他小的时候跑过来,跟你要甜味面包的那样……”
吉娜这些话都是从哪来的?
她并不会心灵感应,就像小莫莉不是不怕电一样。电椅是骗人的,跟戏团里的其他节目一样。但是,吉娜——
“亲爱的夫人,你必须记住:他已经长大成人,可能自己也当了父亲。你希望他写信给你,对吗?”
吉娜只要看到别人的脸,就能编得跟真事一样,这太不可思议了。斯坦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是恐惧。在这个世界上,他最不想打交道的就是读心师。纵然内心焦虑,他却轻笑了一声。他虽然害怕吉娜会发现真相,把他打成杀人犯,但她身上对自己的吸引力要超过这种恐惧。只要看别人一眼,就能知道那么多东西,然后讲出来,这是怎么办到的?可能真的是天赋吧。
“克莱丽莎在吗?克莱丽莎,请举起手来。真是个好女孩。克莱丽莎想知道,她现在的男朋友适不适合结婚。我跟你说,克莱丽莎。我说得可能不好听,但都是真话。你也不想让我敷衍你吧。我觉得你们俩不会结婚。请注意,也许你们会终成眷属。他肯定是个特别好的男孩子,我毫不怀疑。但是,我有一种感觉,如果确实找到了对的人,你是不会来问我的,你谁都不会问——你只会马上嫁给他。”
这个问题之前出现过,吉娜的回答几乎一模一样。斯坦突然想到,这大概与天赋无关。吉娜懂人,而人往往又是相近的,八九不离十。五个人里面,总有一个人,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你问他说得对不对,他肯定会说对,因为这种观众就是不会说“不”的那种人。老天啊,吉娜简直是在白干啊!这可是套一本万利的把戏!
斯坦拿起另一张卡片,在板子上写道:“求助重要家庭步骤,艾玛。”她要是连这个也能回答,那就肯定是会读心术了。他把它从暗门里伸出去,然后静静听着。
吉娜急促地低语了一会儿,同时自己在思考。然后,她的声音大了起来,鞋跟轻轻地敲打着地板。斯坦把板子放了下来。他知道这是压轴问题,自己可以歇歇了。回答完这个问题,她就开始卖东西了。
“时间只够再回答一个问题了。这一次,我不会请提问者举手。她是一位女士,名字的首字母是E。我不会说全名,因为问题很私密。不过,我要请艾玛去想一想她试图传信给我的事情。”
斯坦关了手电筒,从舞台下的隔间爬出来,踮脚走上楼梯,躲在侧面帘子后面。他用手指扒开一条缝,眼睛贴在木板的空隙中。从他的角度看,台下的观众就是一个个白圈。但是,吉娜念到“艾玛”名字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张脸——一张苍白憔悴的女人的脸,看上去有四十岁,但可能只有三十岁。她的双唇张开,用眼睛做了回答。但只有一瞬,接着,嘴唇又紧紧地闭上了。
吉娜把声音低了下去。“艾玛,你面临着一个大问题,与你身边最亲近的人有关,或者从前最亲近的人,对吗?”斯坦看到女人不由自主地点着头。
“你再想要不要迈出那一步——离开这个人。我想他是你的丈夫。”女人咬住下唇,眼睛很快湿润了。叫人没来由地想哭,斯坦想着。可惜她没有一百万美元,只有一枚油腻腻的二十五美分硬币。
“这个问题有两条线在颤动。一个与另一个女人有关。”女人紧绷的表情消失了,代之以失望的皱眉。吉娜迅速换了词。“感应越来越强了,我能看到,以前或许跟某个女人有关,但现在却是别的问题。我看见了纸牌……纸牌甩在桌上……不对,玩牌的不是你丈夫。关键是地点……我明白了,真相大白了。在酒吧的里屋。”
女人发出了抽泣,人们把头扭来扭去,但艾玛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女预言家,完全不在意其他人。
“亲爱的朋友,你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我什么都知道,不要以为我不明白。但是,你现在的问题是复杂多面的。如果你丈夫勾搭其他的女人,不再爱你了,这是一回事。但是,我能强烈地感应到,他是爱你的——不管别的怎么样。啊,我知道他行事不端——有时还很坏,但请你扪心自问,你就没有错吗?你永远要记着一件事:男人喝酒是因为不快乐。男人不是因为喝酒才变坏。要是快乐的话,他周六晚上跟朋友出去喝酒,回来的时候,工钱还会好好地在兜里揣着。但是,男人要是有事心里苦,他就会喝酒,为了把烦心的事忘掉。一瓶不够,再来一瓶。很快,一个礼拜的工钱就没了。他回家,清醒过来,老婆骂他,他心里就比以前更苦了。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再去买醉。事情就这样越变越糟。”吉娜已经忘掉了其他主顾,忘掉了推销东西。她是在倾吐心声。观众们也知道,于是津津有味地倾听着每一个字。
“你这样做之前,”她继续说道,突然回到了演出状态,“你要确定一点:为了让他开心,你已经用尽了办法。你也许不知道是什么烦心事。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不过,你要努力去发现。就算离开了他,你也要想办法养活自己,照顾孩子们。今晚就做起来吧。要是他醉醺醺地回家,好好把他扶上床。说话要和气些。男人喝醉时就跟小孩一样。你就把他当成儿子,不要跳着脚骂他。明天早晨,你要让他知道,你懂他,对他像孩子一样。因为,如果那个人还爱你——”吉娜停顿了一下喘了口气,然后赶忙说道:“如果那个人还爱你,他赚不赚钱,喝不喝酒,这都没关系。只要你找到了真正爱你的人,你就要生死相随,苦乐同担。”她的话语有一种磁力。观众等着她说话,他们上方的空气里弥漫着沉默的味道。“坚持下去——你不会后悔的。如果真的离开他,那才会追悔莫及。好了,乡亲们,如果想了解星相如何影响你的人生,不用花五美元,一美元都不用,我这里有一套占星书,适合在场的每一位观众。告诉我你的出生日期,我就能预测你的未来:人格解读、旅行建议、幸运数字……”
长途旅行时,艾克曼-扎尔博奇妙戏团会上铁路。卡车装在平板车厢上,演员待在旧客舱里。火车在夜幕中前进,越过荒僻的小镇,旁边驶过深色的空货车,走在高架桥与桥梁上,桥下的河水在星光照耀下的乡村中蜿蜒而行。
行李车厢里堆着帆布和道具,一盏灯高挂在壁上。车厢里有一片清空的地方,中间摆着个大包装箱,箱子侧面打了眼好透气,里面不时传来刮擦声。车厢一端,怪人正躺在一堆帆布上,盖着毯子和罩衫的膝盖则顶住了下巴。
男人们在蛇箱周围抽烟,空气都弄得灰蒙蒙的。
“跟。”蚊子少校的声音带着点儿蟋蟀的味道。
水手左脸一扭,躲开自己吐出的烟雾,然后发牌。
“押。”斯坦说道。他底牌里有张J,之前最大的牌就是水手的一张10。
“我跟你。”乔·普拉斯基说道,还是不变的拉撒路式微笑。
乔身后是布鲁诺的硕大身躯,外衣下能看见坚挺的肩膀。他专注地看着,看到乔的手牌时嘴大大地张开。
“我也押。”马丁说,接着发了牌。斯坦又抓了一张J,下了三个筹码。
“加不加。”他轻松地说道。
马丁又给自己发了一张10。“我加。”
蚊子少校的小脑袋离车厢顶部很近,就偷偷看了一眼他的底牌。“可恶!”
“你们俩拼吧。”乔没精打采地说。
他身后的布鲁诺说:“是啊。他们俩分输赢吧。咱们休闲。”
马丁发牌,是两张小牌。斯坦又加了筹码。马丁跟住,又加了两个筹码。
“我要看你的牌。”
水手亮出底牌。一张10。他伸手就要去抓筹码。
斯坦微微一笑,数了数自己的筹码。这时,少校发话了,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嘿!好牌。”
“你叫什么咬了吗,大嗓门?”马丁笑着问道。
“10快给我看看!”少校这就把小手朝着蛇箱中间伸,抓起牌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牌的背面。
布鲁诺站起身,走到侏儒身后,抓起一张牌,迎着灯光看了看。
“你们俩叫什么咬了?”马丁说。
“摸牌!”蚊子少校大叫道,把烟从箱子边上拿起来,马上又按灭了。“牌被抹过,只要知道抹在哪里,就知道是什么牌。”
马丁拿过一张,检查了一下。“可恶!你说得对。”
“牌是你的。”少校继续谴责耍赖行为。
马丁厉声道:“你什么意思,我的牌?有人把牌落在厨房那边了。要是我没想到拿回来,咱们就没牌可玩了。”
斯坦把整副牌拿过来,用大拇指一张一张地过。接着又过了一遍,把牌朝下搁在桌子上。等他把牌翻过来,发现全都是大牌,10、J、Q、K。“是抹牌,没事,”他说,“咱们拿一副新牌。”
“你是玩牌高手,”马丁咄咄逼人地说,“你怎么知道的?抹牌是打牌时候对别人的牌做的手脚。”
“就是知道才不用,”斯坦轻巧地说道,“我不发牌。从来不发牌。我要是真想耍花招,也要把这些牌拿在手里,直到顶上一张能凑成我想要的对子,然后把最小的牌扣上,把花招牌放上去,洗牌,把8洗掉,把花招牌拿回来,再洗。再把最小的牌扣上——”
“换副新牌吧,”乔·普拉斯基说,“再怎么讨论给牌做记号也赢不了钱。谁还有牌?”
没人说话。铁轨的伸缩接头在他们身下咯噔一下。接着,斯坦说:“吉娜有一副算命用的牌,拿它玩吧。我去拿。”
马丁拿起做了记号的牌,走到半开的门前,撒了出去。“换副牌没准能转运,”他说,“手气一直背,就上一把不错。”
车厢在黑暗中摇晃着前行。透过开着的门,他们能看见阴暗的山丘,一轮银月在山间落下,还有稀稀疏疏的星星。
斯坦回来了,吉娜也跟了过来。她身穿丧服,唯有胸前的假栀子花还有一丝亮色;金发盘在头顶,由几个不成套的黄色发卡固定住。
“好啊,先生们。我过来没打扰你们吧?那节车厢里都闷死了。电影杂志我都翻遍了。”她打开手包,把一副牌放在了蛇箱上。“我看看你们的手。都干净吗?我可不想让你们把牌给弄脏了。现在图案已经不怎么清楚了。”
斯坦小心翼翼地把牌拿过来,展开给大家看。J、Q、K上的人头很奇怪。一张上画着一个死去的男人,后背斜插着十把剑。另一张是三个身穿古代长袍的女人,每个人拿着一个杯子。第三张牌上的人,一只手从云彩里伸出来,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棍子,棍子上长着绿叶。
“这玩意叫啥来着,吉娜?”他问道。
“塔罗牌,”她活灵活现地说道,“世界上最古老的纸牌。有人说,这牌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古埃及。很厉害的,解读因人而异,都是私密的。每当我遇事犹豫不决或者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我就会给自己算一算。我每次都能得到有意义的答案。不过呢,拿来当扑克牌玩儿也行。塔罗牌一共有四种花色:权杖就是方片,星币就是黑桃,圣杯就是红桃,宝剑就是草花。这还有一堆带图的——这叫大阿卡那,专门占卜用的。不过,大阿卡那里有一张——我找找——可以当王用。就是它。”她把这张牌拿了出来,其他的放回包里。
斯坦把王拿起来。他一开始分不清上下。牌上画着一名年轻男子,头朝下,一只脚吊在T形架上,不过架子是活的树,树上还长着嫩枝。年轻人的手绑在身后,脑袋周围有一个金色光环。斯坦把牌倒过来后发现,年轻人的表情很平和,就像死而复生的人一样。就像乔·普拉斯基的微笑一样。这张卡片的名字用老式字体印在背面:倒吊人。
“老天爷啊,要是这些玩意还转不了运,我就一辈子倒霉吧。”水手说。
吉娜从乔·普拉斯基手里拿了一堆筹码,把牌洗好,然后底牌朝下发出。她抓到手牌,皱了皱眉头。大家依次抽牌。斯坦的底牌里有一张圣杯8,弃了。除非底牌里有J或者比J大的牌,否则不要押注;桌上要是出现比J大的牌,那就别跟了。除非你有更大的。
吉娜眉头皱得更紧了。现在剩下她、水手马丁和少校三家。接着,水手弃了。少校抓到三张K,然后叫牌了。结果,吉娜是一手星币。
“你可真会耍诈,”少校凶巴巴地说,“皱着眉头,好像一手破牌,结果是个同花顺。”
吉娜摇了摇头。“我不是故意诈的。我皱眉是因为底牌——星币A,就是五角星。我给它的解读一直是:‘遭到信任的朋友伤害。’”
斯坦把盘着的腿展开,然后说:“可能跟蛇有关系。它们一直在盖子底下乱动,好像不舒服似的。”
蚊子少校吐了口痰在地上,指着一个通气口。然后又收了回来,嘴里不知嘟囔些什么。从洞里能看到一条粉色的、分叉的舌头。少校捡起还没熄灭的烟蒂,张开嘴唇,朝着洞里吹了一口。只听箱子里传来一阵狂乱的扭动和抽打声。
“天啊!”马丁说,“你怎么这么干,小变态。它们会生气的。”
少校把头收回来。“哈哈哈!下次我把目标改成你,对着‘缅因号’战列舰。”
斯坦站起身来。“我玩够了,先生们。不过也别惹我发火。”
火车晃晃荡荡,他努力保持着平衡,推开堆着的帆布往旁边客舱的平台走。他左手伸进马甲边缘底下,解下一个小小的金属盒,体积跟形状都和五分钱硬币差不多。他把手放下,盒子就掉进了两节车厢之间,只在手指上留下一道黑印。我干吗要跟这些混蛋在一块儿?我不要他们的五毛一块,我要自己挣大钱。老天啊,只有你自己的头脑,只有它才靠得住!
昏暗的灯光下,戏团的工作人员挤满在客舱里,脑袋枕在别人的肩膀上。有的人手伸到了过道里,下面垫着报纸。莫莉在一个坐席的角落里睡着,双唇微启,脑袋靠在黑色窗户的玻璃上。
看着他们睡觉的丑态,多么无助啊。人类三分之一的生命就这样在无意识中度过,像尸体一样。有些人,绝大多数人,醒着的时候也跟睡着差不多,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他们在黑漆漆的巷子里,踉跄着走向死亡。他们把触须伸向亮处,碰到的却是火焰,于是赶紧缩了回来,继续盲目地摸索。
斯坦感觉肩膀上放了一只手,便猛地回头,发现是吉娜。她双脚开立,轻轻随着火车的节奏摇晃。“斯坦,亲爱的,我不希望被过去的事情阻碍。天地良心,我对皮特真心难过。我猜你也是,大家都是。不过,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我在想……你还喜欢我,对吧,斯坦?”
“当然,我当然了,吉娜,我还以为……”
“好了,亲爱的。葬礼什么的……不过,我不能一辈子哀悼皮特啊。我妈妈,现在——她大概会伤心一年吧。但我想说的是,我们很快就会振作起来的。我们要开心一下。我跟你说,到下一站下车,我们就把其他人抛下,咱俩去玩一玩。”
斯坦抱住她,亲吻她。火车猛地震了一下,害得两人牙齿都碰在了一起。他们笑了。她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我一直思念着你,亲爱的。”然后把脸埋在了他的头胸之间。
越过她的肩膀,斯坦看着酣睡的车厢。他们的脸都变形了,失去了往日的丑恶。女孩莫莉已经醒了,正吃着一条巧克力,吃得满下巴都是。吉娜没有起疑心。
斯坦抬起左手,检查了一番。无名指的指节上有一道黑印。抹掉。他用舌头舔了舔,然后抓住吉娜的肩膀,把污迹抹在她的黑色丧服上。
两人放开对方,坐到过道里的一堆箱子上。斯坦在她耳边说:“吉娜,两人暗语是怎么用的?我是说好用的那种——你和皮特以前用的。”穿着晚礼服的观众。名字写在海报最顶上。辉煌岁月。
吉娜倚了过来,声音突然变得沙哑。“等到城里再说。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你,亲爱的。我会告诉你的,不管你想知道什么。不过,我现在只想着滚床单的事。”她捉住他的一根手指,夹了一下。
在行李车厢,蚊子少校翻开了自己的底牌。“三张宝剑明牌,底牌一张王,四张同花。哈哈哈!倒吊人!”
斯坦醒来时,天还黑着。之前艾尔百货的通电广告牌一直毫无规律地时亮时灭,现在终于消停了。脏兮兮的窗玻璃外漆黑一片。他是被弄醒的。床垫太硬了,还不平。他的后背能感受到吉娜身体的温度。
他们的床无声地震了一下,斯坦喉头一紧,是对黑暗和未知的恐惧反应。接着,又是一震。这一次,他模糊听到倒抽气的声音。吉娜在哭。
斯坦翻过身来,用胳膊搂住她,手盖在她的胸上。这个时候就得哄她。
“斯坦,亲爱的——”
“怎么了,宝贝?”
吉娜费力地翻过身来,泪湿的面颊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就是想到皮特了。”
他无言以对,只是抱得更紧了,没有说话。
“你知道吗,我今天在小锡盒子里翻东西——皮特的东西。以前的宣传册,以前的信,什么的。我找到了他以前的记事本。用我们俩的暗语写的。皮特自己发明的,只有我俩会。有人给它出价一千美元呢。买家是当时全美国最有名的水晶球预言家。但是,皮特只是付之一笑。这个旧本子好像就是皮特的一部分。他写得那么工整,当年……”
斯坦什么都没说,只是扬起她的脸,开始亲吻她。他已经完全醒了,能够感受到咽喉搏动的青筋。他不能显得太急迫。最好先抱抱她,要是自己干得出来的话,就一路往下。
他发现,自己还真干得出来。
这回轮到吉娜沉默了。最后,斯坦说道:“你的节目怎么办?”
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干脆了。“什么节目?”
“我以为,你可能要换节目来着。”
“换什么?现在卖书的钱不是比以前都多吗?你看,亲爱的,你要是觉得分成少了,别害羞——”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打断了她,“在这个烂州里,就没人会写字。我每次把纸笔递给一个观众,他就会说:‘你替我写吧。’我要是都能记住,那他们自己揣着纸算了。”
吉娜伸了个懒腰,床板吱嘎作响。“亲爱的,不用为吉娜担心。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人更轻信,我都可以跳过问答环节。上台,开场白,直接开始卖书,他们还是会买账的。”
一想到自己离不开吉娜,而吉娜却可以独立登台,斯坦便打了个激灵。“不过,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能演密语节目吗?你还会吧?”
她咯咯笑道:“听着,小坏蛋,我睡觉的时候都会。不过,要把单词表和各种技法都学会,那可得下苦功呢。再说,这次演出季已经过半了。”
“我可以学的。”
她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没问题,亲爱的。都写在皮特的本子里。不过,你可别给弄丢了,否则吉娜把你耳朵割下来。”
“在你手边?”
“稍等。火呢?我当然放在手边。你会看到的,别着急啊。”
沉默。最后,斯坦坐起身来,双脚落了地。“我还是回储藏室吧,他们在那儿给我租了间房。咱们的事可不能让那些家伙发现。”他把灯打开,准备穿衣服。在头顶刺眼的灯光下,吉娜看上去形容枯槁,像是个破旧的蜡人。她已经把床单拉到了胸前,不过还是掩不住凸起的乳房。她的头发扎成两个大辫子,辫子末端刺刺棱棱的。斯坦穿上衬衫,打好领带,又披了件夹克。
“你真逗。”
“怎么?”
“凌晨四点,穿戴整齐,穿过邋遢汉在大厅里走三十英尺。”
不知怎的,斯坦觉得这是对他勇气的称赞。他红着脸说:“该做的就得做。”
吉娜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大概吧,宝宝。上午见。对了,谢谢你陪我。”
他没有去关灯。“吉娜,那个笔记本——我能看看吗?”
她把床单拨开,起身把手提箱打开了。斯坦想,占有一个女人以后,你是不是就老能看到她裸体了呢?吉娜在包里一阵摸索,取出一个包着帆布皮的记事本,上面标着“账目”。
“宝贝,要么走,要么回来接着睡,随你。”
斯坦把册子夹在胳膊下面,关了灯。他摸到门边,小心地打开门闩。开门时,走廊里黄色的灯光照了过来,映出斑驳的壁纸。
床上传来一声低唤。“斯坦——”
“怎么啦?”
“来跟姐姐亲亲晚安吧。”
他走过去,亲了她脸颊,没再说话,轻轻带上了门,走了。
他自己房间的门开锁时跟打枪一样。
他看了看大厅四周,没有反应。
在房间里,他脱下衣服,到洗手池洗漱,然后上床,把笔记本放在空空的肚子上。
前面几页是数字和标记符号。
“伊文思港。七月二十日。入账三十三美元。人员费二到六美元。人员:杰罗姆·哈奇开斯夫人。莱昂纳德·吉利,乔赛亚·布斯。一切正常。老鬼。布斯像是执事。会演一点儿。衬套里面找戒指……”
“老鬼。”大概指的是旅行社雇的当地南方人吧。
斯坦又翻了几页。又是开销:“F.T.帕莱特队长。五十美元。”这在算命界里简直是天价了。斯坦感觉自己就是被四十大盗困在藏宝洞里的阿里巴巴。
他不耐烦地翻到了后面。最后一页的标题是:“常见问题。”下面是一张有数字的表:
“丈夫有二心吗?56、29、18、42。
“妈妈身体会好吗?18、3、7、12。
“狗谁下的毒?3、2、3、0、3。”旁边有一个批注:“小,稳。普适。冷读技巧,适用冷场。”
那么,这些数字就是同一场次收来的相似问题数。“妻子有二心吗?”的数量只有“丈夫有二心吗”的三分之一。
“蠢货,”斯坦小声说道,“要么不好意思问,要么傻到没起疑。”不过,他们都急切地想要答案,每一个人都是。好像他们都不想搞外遇一样,可恶的伪君子。他们都想要,只是别人不能要。他翻过了这页。
“问题是有规律的。每遇到一个冷门问题,就有五十个见过的问题。人性到处都是相同的。所有人的问题都是相同的。他们都会忧虑。发现恐惧之物,一切难逃掌中。问答节目就是这样。想想大多数人害怕什么,然后直击要害。健康、财富、爱情。旅行、成功。他们都害怕得病、受穷、无聊、失败。恐惧是通往人类本性的钥匙……他们害怕……”
透过这些纸页,斯坦看到了醒目的壁纸,又看透了这个世界。怪人是由恐惧造就的。他害怕清醒,清醒了就要面对可怕的生活。但是,他为什么要喝酒呢?是恐惧。发现他在怕什么,然后再讲给他。这就是钥匙。钥匙!克莱姆·霍特里告诉他怪人的来历时,他就知道了。但是,皮特在这里说的是同样的话:健康、财富、爱情、旅行、成功。“有些是家庭问题,婆媳矛盾,孩子,宠物,等等。总有个别自作聪明的,不理就是了。要点:把问答和暗语联系起来。把问题列出来,编上暗号。一开始讲得模糊些,慢慢明确。尽量看着观众的脸,中没中能看出来。”
之后几页清楚地写着问题和对应的编号。正好一百个。问题一:“丈夫有二心吗?”问题二:“最近能找到工作吗?”
艾尔百货正门外,玫红色的太阳已经要露头了。斯坦没有理会它。太阳渐渐升起,传来马车走在混凝土道路上的声音。城市已经苏醒了。十点钟,有人来敲门。斯坦身子晃了晃,问道:“谁呀?”
是吉娜的声音。“起床了,小睡包。太阳都出来了。”
他打开门,让她进来。
“你开着灯做什么?”她把灯关掉,然后看到了本子。“我的天啊,孩子,你昨晚睡觉了吗?”
斯坦揉了揉眼睛,站起来说:“说个数字,1到100。”
“55。”
“丈母娘要一直跟我们住吗?”
吉娜坐在他身边,手指抚摸着他的头发。“你知道我怎么想吗,孩子?我觉得你能干读心。”
戏团转向南行,沙土路两侧出现了松树。蝉儿在暮夏聒噪着,当地的白人也显得越发虚弱,脸上写满萧索,双唇还多有鼻烟的痕迹。
到处都是阳光,照得南方另一个种群的黑皮肤更加显眼。他们静静站着,看着戏团在氤氲的晨光中搭起来。在“一毛秀”里,他们总是站在人群边缘,一条看不见的线将他们拦在外面。有白人突然转身往外挤的时候,“让开”这两个字就像肩膀上的硬币一样砸到他们的脚下。
斯坦从没来过这么靠南的地方,空气里有些东西让他有点不安。在这片黑色与血色的土地上,斗争隐而不显,却像草地下的蚯蚓一样无穷无尽。
言辞让他着迷。他的耳朵捕捉到了节律,他注意到了生动的俗语,然后采撷入自己的语言库。他发现了老艺人口中奇特的、慢吞吞的语言背后的理据。一种南方人听起来是南方话、西部人听起来是西部话的语言。它带着土腥味,慢吞吞的背后是敏捷的大脑。它是一种给人安慰的、俚俗的、乡土的语言。
戏团这时改变了语速。外圈的人说话要更慢一些。
吉娜把占卜费减到了一毛,但搭售“征服者约翰草药”,价格一毛五。这是某种植物的根干燥以后制成的,缠绕成一坨,据说装进袋子挂到脖子上就能带来好运。吉娜是从芝加哥一家秘药店批量邮购的。
斯坦的魔术教材突然不好卖了,吉娜知道是为什么。“这边的人没见识过魔术手法,亲爱的。一半人都以为你真的会法术。你卖的时候得加点迷信元素。”
斯坦订了一批平装书,《解一千零一梦》,附赠图案为《摩西第七书》中“爱之印”的黄铜幸运币,据说有迷情惑人之效。他卖书时加了些花活。他学会了同时抛三枚幸运币。金属叮叮当当的声音似乎很受观众欢迎,解梦书也就火了。
有些人不会写字,或者不好意思开口,他也学会了用隐语来帮这个人说。
斯坦说“能否请你立即马上回答这位女士的问题”的时候,实际问题是:“我女儿还好吗?”
吉娜现在说话带上了拉长的南方腔。“好的,我感觉到这位女士在担心某个亲近的人,她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个人的消息了,我说得对吗?我感觉是一位年轻女士——是你的女儿,对不对?当然了。你想知道她好不好,过得开不开心,最近能不能见到她。这个月结束之前,你就会通过别人了解到她的一些消息……”
有一个问题出现频率太高,斯坦给它编了个无声的暗号:朝吉娜的方向猛一抬头。他第一次这么干的时候,提问者是个男的,虚胖子,英俊黝黑的面庞上长着一对明亮的眼睛。“我这辈子能出远门吗?”
吉娜接过话头。“那边有一位男士,他在想一件事,这件事会不会发生在他身上。我现在,在这里要对他说,我相信你一定能得偿所愿。我觉得跟旅行有关。你想去远方旅行。是这样吗?我看到路上会发生一些事情,一群人——一群男人,在问很多问题。但是,我看到旅程走到了终点,时间和你想的不太一样,不过你确实走了一段时间。终点有工作在等着你。工作待遇不错。在北边。我很确定。”
这么说准没错。他们都想去北边,斯坦想着。暗巷,又回来了。末端有一束亮光。斯坦从小就做这个梦。从儿时起,斯坦就在做一个梦。他沿着一条暗巷跑啊跑,两侧无人的建筑阴森可怕。巷子尽头有光,但身后有什么在紧跟着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接着,他醒了,浑身颤抖,最后也没有抵达那道光。他们也有自己的噩梦巷。北方并不是终点。灯只会在更前方。恐惧跟在他们身后。黑与白,都没有关系。怪人和他的酒瓶,只有它才能打破紧跟在身后的东西。
在炙热的正午,你的脖颈有时会感到一阵寒凉。女人的双臂能帮你抵挡噩梦的侵袭。但等她睡去之后,巷子的墙就会向你逼来,还有身后的脚步。
现在,整个乡村都弥漫着一股戾气。斯坦不无嫉妒地看着布鲁诺·赫兹雕塑般的肌肉。费时费力费腰,不值当的。一定有更简单的办法。像柔道一样,用脑力和敏捷力。从斯坦加入以来,艾克曼-佐尔博奇妙戏团还没跟当地人起过纠纷(行话叫“怎么,兄弟![6]”),但它总是像蛆虫一般困扰着他平静的思绪。真打起来怎么办?他们会怎么对他?
然后,水手马丁就差点惹了祸。
那是暮夏的一个桑拿天。女人眼神空洞,孩子在她们怀里,扯着她们的裙子;下巴突出的男人死一般得沉默。
克莱姆·霍特里已经上台了,布鲁诺却静静坐着,拿着棕榈叶扇风。“乡亲们,别急着走啊,不想看看奇人大力神吗?当今世界上最强壮的男人!”
斯坦回头看了看大帐的后侧。角落里怪人的位置上,水手马丁跟几名当地年轻人在一起耍皮带。他抓起皮带,从中间对折,缠在放钉子的桶顶上,打了个结,这样就出来两个洞:一个是真的,一拉就开;一个是假的,拉不开。他把手指插进一个洞,开了。然后跟一个观众打赌说他拉不开。观众同意了,然后赌赢了。水手就递给他一块银币。
吉娜拉开小舞台的帘子,从侧面登场了。她把挂在胸前的手帕取下,擦了擦太阳穴。“唉,今天真是烤人啊。”她随着斯坦的视线看了看大帐后侧。“水手最好悠着点。霍特里可不想在这么靠南的地方惹麻烦。这也不能怪他。太容易惹麻烦了。我说,你要是不能靠卖东西养活自己,那你就不是真正的‘一毛秀’人。我要是想做私人占卜,给人驱邪消灾之类的,早就挣大钱了。不过那只会惹来麻烦。”
她停下来,手抓了一下斯坦的胳膊。“斯坦,亲爱的,你最好去那边看看怎么样了。”
斯坦没有动。站在平台上,他是王:身下是一群无名的观众,他的声音居高临下。但是,一旦到了下面,他们的高度就一样了。挤在他们中间,他们集体的重量,让他感到喘不过气来。
突然,一名年轻人飞脚踢翻了马丁缠皮带的桶。水手把声音提高到比正常说话声音稍大的音量,冷冷地说出“怎么,兄弟”,似乎是说给那个年轻人的。
“去,斯坦。快去。别让他们打起来。”
像是背后有人用手枪顶着一样,斯坦向着大帐另一边酝酿纠纷的地方走去。他用余光看到乔·普拉斯基用手扶着,沿着台阶一瘸一拐地往下蹦,正往帐篷角落里走。至少不止他一个人。
普拉斯基先到。“你好呀,先生们。我是戏团老板。有什么事吗?”
“能有事吗?”一名观众发难道。斯坦觉得是一名年轻的农夫。“这个文身的混蛋耍赖,骗了我五美元。我以前看过他拿皮带骗人,我要把钱要回来。”
“你要是觉得戏团里拼人品的游戏不公平,我肯定这位水手先生会把你下的注如数奉还。来看表演是为了开心,先生们,别伤了和气。”
另一名观众开口了。瘦高个,一看就是庄稼汉,嘴巴老是张着,露出里面长长的黄牙。
“我以前也见识过这个把戏,先生。蒙不了我。我们这么解,那永远也解不开。有人给我演示过。纯粹是骗人的。”
乔·普拉斯基嘴咧得更大了。他把手伸进衬衫口袋,拿出一卷钱,点出五元,交给那个农夫。“这是我自己的钱。愿赌服输,没钱别赌。我给你钱是为了免伤和气,大家开心。快走人吧。”
农夫把钱揣进裤兜,跟着同伴一溜烟跑了。普拉斯基转向水手,脸上还挂着微笑,但眼睛里闪着苛责、坚毅的光芒。“你个白痴!这个镇不好惹,这整个州都不好惹。你还想着叫兄弟?你自己留点神!现在把五块钱给我。”
水手马丁从牙缝里啐了一口吐沫在扬尘中。“我堂堂正正赢的,两个南方佬我还应付得了。你这个大善人是从哪儿蹦出来的?”
普拉斯基把手指伸进嘴里,吹了一声口哨。台上的最后一名观众正在往外走,霍特里从上面下来了。乔大幅度地挥着手,霍特里表示看到了,同时让人把帐门口的帆布拉上。老马吉雷要关大门了,关得紧紧的,下次营业时间才打开。
布鲁诺从平台上轻轻跳下,大步走了过来。斯坦感觉吉娜在他身边。蚊子少校迈着小短腿也往这儿跑,听脚步声不怎么样协调。
乔·普拉斯基平静地说:“水手,这一路上你惹了多少乱子。把五块钱给我,收拾东西走人。你别干了。霍特里会支持我的。”
斯坦膝盖有点发软。吉娜的手放在他胳膊上,手指紧紧抓着。他们是在等着自己对水手动手吗?乔是个瘸子,布鲁诺是个大力士。斯坦比水手壮一些,不过他一想到打架就恶心。他觉得光凭拳头大肯定不行。他本来想拿枪,不过枪的麻烦事也多,也害怕把人打死。
马丁看着大家。布鲁诺默默站在后面。“我不跟瘸子动手,波兰佬。我也不欠你五块钱。”水手嘴唇发白,双目喷火。
别看这杂技演员身材不高,上前抓住马丁的手,把手指握住一掰,当场疼得文身男跪倒在地。“小子,你狂不狂了!”
普拉斯基双臂交叉,不再说话,面无表情。接着放开马丁的手,双拳攥住对方长袍的领子,手腕并在一起,手背压在水手的喉咙上。马丁被紧紧锁住,嘴巴张着,狂乱地抓着普拉斯基的胳膊。但是,他动得越厉害,被挤压得就越紧,他的双眼开始往外凸,头发盖在眼睛上面。
蚊子少校上蹿下跳,跟拳击手似的走位比划。“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掐死他!杀死这个大猩猩!”他冲到前面,开始用小拳头捶水手的脸。布鲁诺把不停扭动的马克提了起来,然后揪着夹克衣领放到地上。
乔开始摇晃文身艺术家,摇得越来越厉害。斯坦看着这不动声色而又不可挣脱的锁喉杀招,恐怖和狂喜的感觉同时袭上心头。
克莱姆·霍特里跑上前来。“好了,乔。他应该得到教训了。放手吧,还有事等着干呢。”
乔又露出死而复生的那种微笑,放开了水手,留他坐在地上揉喉咙,大喘气。普拉斯基伸进马丁的长袍口袋,掏出一沓钱,拿走五元,把其余的放了回去。
霍特里把水手扶起来,让他站稳。“你走吧,马丁。钱,我付你到月底。收拾好东西,随时可以离开。”
马丁再次开口时,声音又小又沙哑。“好,好。我走。我拿着文身针,随便去个理发店,挣得都比这鬼地方多。不过,你们都给我记着,有一个算一个。”
晚上九点左右,人很多。霍特里站在大帐和鲜亮条幅的外面刺耳地吆喝着。
“快来看呀!快来看呀!欢迎光临奇妙世界。奇人怪兽,奇妙享受,奇观闻名,奇奇奇!更有法国电小姐,闪电穿身过,一点儿不哆嗦!”
斯坦看着那边的莫莉·卡希尔。手里拿着两个劈啪作响的电弧灯时,她总免不了瑟缩。最近这一两天,他每次看到这情景都觉得脊背蹿上一股凉气。她现在弯下腰,把她的化妆盒放到电椅后面。弯腰的时候,裤子的金属片都紧紧贴在屁股上。
几个月来,你每天都跟一个女孩见面,但她却从来没进到你的眼里。真奇怪。斯坦这样想着,接着,事情总会发生。莫莉拿着电弧灯,火花开始飞溅,而她双唇紧闭。然后,你眼中的她就完全不同了。
斯坦把目光从女孩身上移开。大帐的另一边,布鲁诺·赫兹用力鼓起小臂,粉红色的皮肤下肌肉简直要炸裂开来,雄壮的胸膛在汗水下熠熠发光,围观的人并不多。
莫莉拘谨地坐在一把曲木椅上,旁边是一个沉重的方盒,上面缠着导线。手上的绑带也好,吓人的骷髅头标志也好,全都是假的,跟戏团里的其他东西一样。她正在聚精会神地研究一张绿色的赛马票。这时,她弯腰挠了挠一侧脚踝。斯坦脊背又蹿上一股凉气。
她还在看着马票,但眼睛里已经没有它了。莫莉神游到了自己一直钟情的梦里。
梦里有一个男人,他的脸总是在阴影中。他比她高,声音低沉浑厚,一双棕色的手富有力量。两人漫步着,喝着饮料。每一根草都反射着骄阳,每一块卵石都在夏日里闪着光。一道旧围栏,外面是一片波浪般起伏的草地,草地上雏菊朝天盛放,那天蓝得让人心痛。
他的脸依然在阴影中,手臂却攀上了她。她把双手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他却把嘴唇贴了上来。她想把头扭开,但男人的手指已经在抚摸着她的秀发,他的亲吻落在她的喉咙之上,另一只手则开始轻轻地揉捏她的乳房……
“快来呀,乡亲们,来这里。台上的这位年轻女士,她是我们当代的奇迹——法国电小姐!”
斯坦从后面走上乔·普拉斯基的舞台,坐在边上。“干得怎么样?”
乔微微一笑,继续给准备要卖的笑话书里夹上赠品。“没什么好抱怨的。今天人挺多,对吧?”
斯坦挪了挪椅子。“我担心马丁给咱们使绊子。”
乔掰着长老茧的指节走近了点说:“不好说。我估计不会。他毕竟在团里干过,胆子也小。不过,我们还是得把眼睛睁大了。我觉得他不会来找我麻烦了——他都吃过并十字绞的亏了。”
斯坦皱了皱眉。“什么亏?”
“并十字绞。日本的。十字锁喉,刚刚我在他身上用的,够他喝一壶的。”
斯坦起了疑心。“乔,这招真厉害,你使的。你到底从哪儿学的?”
“日本人做给我看的。我以前在凯霍家干的时候,那儿有个日本杂技演员。很简单的。他教了我很多柔道的技术,不过这招是最好用的。”
斯坦挪得更近了。“给我演示一下呗。”
普拉斯基走上前来,右手抓住斯坦的外衣右领,然后往上抵到斯坦喉咙。接着左臂跨过右手,抓住左领。斯坦一下子感觉到喉咙像是被三角铁扼住一样。手马上就松开了,普拉斯基把手放下,笑了笑。斯坦的膝盖还在颤抖。
“我也试试看。”他用一只手抓住普拉斯基的黑色高领毛衣。
“往上点,斯坦。你要正好抵住颈部主动脉——这儿。”他把年轻人的手提了提。“现在,两臂交叉,抓住另一边。好。手腕抬起,手背顶住我的脖子。这样血就流不进大脑了。”
斯坦感觉一股力量涌入双臂。他的牙齿已经咬紧了双唇,只是自己还没感觉到。普拉斯基迅速拍他胳膊一下,他就松开了。
“好小子,你可得小心点!要是时间稍微长一点,手下可就死人了。要练快,运用自如不简单,不过一旦顶上,对面就破不开了——除非他是日本武术的行家。”
这时,两人都抬起头,看着匆忙跑来的售票员老马吉雷。
“条,条,条……子!”他低着身子从两人身边跑过,又往霍特里那边去,霍特正站在电椅女孩的舞台上。
普拉斯基笑得更开了,每次有麻烦都是这样。“条子,孩子,警察。放松点,没事的。霍特里可有的谈了,证明他钱不白拿的时候到了。我一直就琢磨,他们总有一天会过来捣乱。”
“咱们会怎么样?”斯坦现在嘴唇发干。
“没事,孩子,大家脑子清楚点就好。别跟警察争辩,给封口费。客客气气,一直说‘是,是’,然后把封口费递上。斯坦,戏团的门道你要学的还多呢。”
入口处传来一声哨响。斯坦的头转了过去。
一名高大的白发男子站在门口,牛仔布衬衫上别着徽章,帽子后戴,双手大拇指插在松松垮垮的腰带里,腰带一侧皮套里装着一把沉重的转轮手枪。霍特里对着莫莉舞台下面的观众,咧嘴大声说道:
“乡亲们,本次表演到此结束。你们可能都有点儿口渴了吧,来杯冷饮怎么样?中央过道正对面就有个冷饮亭,苏打汽水管够。今天的节目就这些啦,请明晚再来,我们还准备了精彩特别节目——今晚看不到的哟。”
观众听话地从大帐鱼贯而出,霍特里则朝警察走去。“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吗,长官?我叫霍特里,是这家戏团的老板。您随便走,随便看,绝对配合。我们这没有色情表演,也不搞赌博。”
老人没有光彩、也不转动的小眼睛落在霍特里身上,就好像看小屋角落的蜘蛛一样。“站着别动。”
“你是老板。”
老人扫视了一番“一毛秀”的帐篷,指着怪人待的地方。“那里面是什么?”
“耍蛇的,”霍特里随意答道,“想看看?”
“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我听说,你这里有虐待动物的非法低俗表演。我今晚接到的报案。”
戏团老板拿出一包烟草和纸开始卷,左手一绕就成了。他用舌头舔着纸,又点了根火柴。“要不要赏光看看我们的全套节目,长官?我们很高兴——”
警察的大嘴合上了。“警长派我来把你这封了,还让我看情况抓人。我准备抓你,还有——”他环视了一圈演员:布鲁诺呆呆地披着蓝袍子;乔·普拉斯基微笑着准备要卖的玩意;斯坦拿着五十美分硬币,一会儿弄没,一会儿弄出来;莫莉还坐在电椅上,紧身胸衣上的金属片随着胸脯起伏而忽明忽暗。她紧张地微笑着。“我还要抓那个女的——穿着暴露。本市可都是正派女人,家里有女儿的,正长大呢。这种暴露的女人可不能抛头露面。其他人原地待命。好了,你们俩,跟我走一趟。先给那女孩披件衣服。她现在这样关起来可不成。”
斯坦注意到,警官下巴上的胡子是白的——就像死人身上的白色菌丝一样,斯坦冒出了这个疯狂的念头。莫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霍特里清了清嗓子,做了个深呼吸。“你看,长官,这个女孩没什么好指责的。这是演出服,她的节目要手持电线,普通的衣服会着火的,还有……”
警官伸出一只手,抓住霍特里的衬衫。“闭嘴。别想给我塞钱。我不是你们肮脏的北方警察,礼拜天去亲牧师的脚指头,剩下的六天尽忙着拿脏钱。我在教堂里是干助祭的,我的职责是确保一方安宁,把这些耶洗别[7]全都关起来也不怕。”
他的小眼睛盯着莫莉光着的大腿,又往上看了一眼肩膀和乳沟。老人的目光火辣辣的,松弛的嘴巴也咧到了最大。他注意到,电椅女孩舞台旁边有一个潇洒的男青年,头发是黄色的,跟女孩说了几句话。她点了点头,马上把注意力转回到警官身上。
警长拽着霍特里一块走了过去。“小姐,别跟他说了。”他又朝莫莉伸出了一只指节发红的手。斯坦正在舞台的另一边,摸索着开关。一时电光火石,噼里啪啦:莫莉的黑色头发竖立起来,就像脑袋后面生出了光环。她把手指尖碰在一起,手指之间跳跃着蓝色的火花。女孩把手伸向呆若木鸡的警官,火花一下子传了过去。他大喊一声,连连后退,放开了霍特里。静电发生器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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