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四十五卫士 [book_author]大仲马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490690 [book_dec]《四十五卫士》讲述的是十六世纪德国的宗教改革运动在法国引起了巨大反响。延续三十多年的胡格诺教派与天主教派的内战,正是席卷欧洲的宗教改革运动与法国内部政治纷争交相错杂的结果。本书中主人公三亨利以及安茹公爵之间愈演愈烈的矛盾、斗争:亨利三世忧心忡忡,招募四十五名悍勇的加斯科尼人充当贴身卫士;德·吉兹公爵兄妹翻云覆雨,纠集巴黎的天主教联盟势力密谋刺杀亨利三世;亨利·德·纳瓦拉韬光养晦,终于一举攻占要地卡奥尔城;安茹公爵骄纵淫逸,企图占领弗朗德勒自己称王,结果却落得死于非命。 [book_img]Z_9554.jpg [book_title]一 圣安托万门 Etiamsi omnes!(我行我素) 一五八五年十月六日,圣安托万门的栅栏门一反常态,直到早上十点半还关着. 到了十点三刻,一支由二十名瑞士兵组成的卫队,从莫尔泰勒利街走出,直向圣安托万门而来.从军服上可以认出他们是乡村州的瑞士兵,也就是说,是当今国王亨利三世的亲信.城门在他们前面打开,又在他们背后关上.城门外大路两旁,一片片分散的园子都有树篱围着.这些瑞士兵出了城门,沿着树篱排开.许多农民和小镇居民一看见瑞士兵,就纷纷往后退.他们是从蒙特勒依、万森和圣穆尔(蒙持勒依、万森和圣穆尔:当时巴黎东郊和东南郊的三个小镇。)来的,想赶在中午以前进城。但我们刚说过,城门关着;他们没进得了城。 俗话说人多自然要出事。倘使这句话说得不错,我们就可以设想,邢警总监之所以派出这支部队,是想预防在圣安托万门可能发生的骚乱。 聚在城门外的人确实很多。时时刻刻都有郊区修道院的修士、侧身坐在驴鞍上的妇女,赶着大车的农夫,从三条交汇的大路赶来,使得由于城门不寻常地关闭而逗留在栅栏外的人群越聚越多。每个人都不免有点焦急,彼此探问着,形成一种嘈杂而持续的低声部。不时又在这个主调中爆出几声咒骂或抱怨的叫喊,构成一个高八度。 除了这一大批来到城门口想进城的人以外,我们还注意到有几堆像是从城里出来的人。他们不打栅栏门的缝隙朝巴黎城里张望,却一股劲儿瞧着被雅各宾修道院,万森隐修院和福班圣十字教堂遮蔽的远处,像是急切的盼望什么人出现在三条排成扇形的大路上似的。 这几小堆人挺像塞纳河河心隆起的那些安静的小岛,周围的河水达着旋,追逐嬉戏着,有时带走一片草皮,有时带走一段枯柳树树干,它们在涡流里盘旋一阵,又往前流去。 这几小堆人之所以被我们一再提到,是因为他们确实有值得我们注意的地方。他们中大部分是巴黎市民,紧身长裤和紧身短袄把身子裹得严严实实;我们忘记说,这一天天气寒冷,彤云密布,刺骨的冷风席卷而来,似乎想把几片残留在树梢瑟瑟抖着的枯叶卷走。 三个这般的市民正在一块儿聊天,或者说,两个在聊天,一个在听。更准确些,应该说,第三个甚至没在听,他直勾勾地朝着万森的方向望着。 就先打这一位说起吧。他要是站直了,个子准定很高。眼下,他盘腿坐着,一双长腿全无用武之地。看上去他仿佛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才好。两条长胳膊正好跟这长腿般配,交叉着搁在胸前。他坐在树篱前,背靠着有弹性的枝条,一只大手固执地捂住脸膛,只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留出一条缝隙,刚够一道炯炯有神的目光闪射出来;这股固执的劲儿,像是出于不想给人认出的谨慎用心。 在这位与众不同的人物旁边,有个小个子刚爬上一个土墩,冲着一个胖子在说话。胖子边爬边打滑,每滑一下,就伸手去抓小个子前襟的纽扣。 小个子,胖子,加上席地而坐的那位,就凑成前面有一段我们提到过的“三”这个具有神秘意义的数字。 “对,米通师傅,”小个子对胖子说,“我是这么说啦,我还要说一遍,看萨尔赛特上行刑台的准有一万人;少说也有一万!看着吧,这还不算已经在河滩广场上的,或者从巴黎各个市区到那儿去的。您瞧瞧这儿,多少人哪,还只是一个城门口哩。您想,总共有十六座城门呢!” “一万,真不少呀,弗里耶尔老弟,”胖子回答说,“可这许多人信不信由您,都会学我的样,不去看倒霉的萨尔赛特给马撕成几块的,他们担心会出意外;看来他们是有头脑的。” “嚄,当心啊,米通师傅,”小个子说,“您这口气像个政治家。绝不会出事的,我向您保证。” 看见对方疑惑地摇头,他就转过身对长胳膊长腿汉子继续说:“您说呢,先生?” 长胳膊长腿汉子刚把目光从万森那边收回,手照旧捂在脸上,不过把上身,我们不妨这么说,对准栅栏门望着。 “什么?”他问,好像方才只听见招呼他“先生”这两个字,没有听见“先生”前面的话。 “我说河滩广场上今儿个准不会出事。” “我看错了,有萨尔赛特的磔刑呢,”长胳膊汉子平静地回答说。 “当然;可我是说刑场上闹不起来。” “鞭子抽马的声音够闹的。” “您没懂我的意思。我说闹,是说起哄闹事,依我说,河滩广场上闹不起来:要是会闹事,国王就不会让人在市政厅装饰一个包厢,亲自和太后、王后以及一批廷臣来看行刑了。” “有哪个国王料到过闹事?”长胳膊长腿汉子耸耸肩膀,露出鄙夷不屑的神色。 “喔唷!”米通师傅俯身凑到小个子耳边说,“这家伙说话的口气有点怪。您认识他吗,老弟?” “不认识,”小个子回答。 “那您干嘛跟他说话?” “我想跟他说话,就跟他说话了。” “您错了,您看得出来,他这个人可不好随便聊天呐。” “可我觉得,”弗里耶尔老弟说得很响,好让长胳膊长腿汉子也能听见,“跟别人交换自己的思想,也是人生的一种快乐。” “要是跟认识的人,的确如此;”米通师傅回答说,“要是跟不认识的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是四海之内皆兄弟吗?圣·勒的本堂神父就这么说过。”弗里耶尔老弟振振有辞地说。 “那是说当初这样;可在我们这年头,兄弟情分早没有喽,弗里耶尔老弟。得了,要是您非得找谁聊聊天,就跟我聊,让这个陌生人想他的心事去吧。” “可我正像您刚才说的那样,跟您太熟了,您回答我的每句话,我都能料到,而这个陌生人,说不定会对我说些新鲜事儿。” “嘘!他在听!” “要是他在听咱们说话,那敢情更好,说不定他会跟我答腔呢。这么说,先生,”弗里耶尔老弟转过身去,对着陌生人说,:“您认为河滩广场上会闹事吗?” “我,我可从没有这么说过。” “我没说您说过啊,”弗里耶尔接下去说,把嗓门收得细细的,“我只不过是说您这么想。” “有什么根据?您是巫师吗,弗里耶尔先生?” “瞧!他认识我!”这个市民大吃一惊地叫起来,“他怎么会认识我的?” “我不是喊过您两三回吗,老弟?”米通耸耸肩膀,似乎是在外人面前为自己朋友的浅陋感到难为情。 “喔!这倒是真的,”费里耶尔说。他费了一番功夫要弄弄明白,现在居然给他弄明白了;“好嘞,一点也不错!行,既然他认识我,他会跟我聊聊的。好吧,先生,”他又转向陌生人,继续说下去,“我想您认为河滩广场会闹事儿,因为,假如您没这么设想,您就会去那儿了,可现在,您却在这儿……呃!” 这声“呃!”表明,费里耶尔老弟的这番推论,已经把他的逻辑和智力发挥到了极致。 “您,弗里耶尔先生,既然您的想法跟您所认为的我的想法完全相反,”陌生人回答,抓住对方刚说过的话,着重地重复一遍,“为什么您不去河滩广场呢?我倒是觉得那个场面相当的有趣。值得国王的朋友们去看看。您听了也许会回答我说,您不是国王的朋友,而是德·吉兹先生的朋友,你们是在这儿等着那些,可以这么说吧,入侵巴黎来搭救萨尔赛特先生的洛林人(亭利三世即位后,法国形成三股主要的政治力量:以亨利·德·瓦罗亚为代表的中央政权,以亨利·德·吉兹为代表的天主教派势力和以亨利·德·纳瓦拉为代表的胡格诺教派势力。洛林省当时是德·吉兹的家族的封地。)。” “不,先生,”小个子急忙回答,显然给那个人的推测吓坏了;“不,先生,我在等我的太太,尼科尔·弗里耶尔小姐,她到雅各宾修道院去送洗好的二十四块桌布,因为他有幸包揽了这个修道院的院长莫德斯特·戈郎弗洛长老的洗洗烫烫的活儿。不过,还是来说米通老兄所谓的意外吧,我觉得不会发生,您也这样想,至少照您说的……” “老弟!老弟!”米通叫了起来,“快看怎么回事。” 弗里耶尔师傅顺着同伴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栅栏门依然关着不说——这已经够叫人担心的了——城门现在也关上了。 城门刚关上,瑞士兵中的一部分就过来在护城沟前站了岗。 “怎么!怎么!”弗里耶尔脸色发白地喊到,“关了栅栏门还不够,现在他们还要关城门。” “可不,我怎么对您说的?”米通的脸也刷的一下变白了。 “真有趣,不是吗?”陌生人笑着说。 他一笑起来,上下唇的髭须当中,就露出两排雪白而锐利的牙齿。看来,把这副牙齿磨得这么锐利,非得养成习惯,每天至少使用它四次才行。 一看见采取这新的预防措施,堵塞在栅栏门外周围的密集人群中,就响起了一片长时间的惊讶的低语和几声恐怖的喊叫。 “把他们往外推!”一个军官厉声喊道。 命令即刻执行了,但是并不是没有遇到困难。骑马和驾车的人被迫往后退,不是马蹄踩了这人的脚,就是车轮碾了那人的腿,人群中左右两边都有人给撞疼了肋骨。 女人喊着,男人骂着;能逃出去的夺路而逃,一路上撞翻了好些人。 “洛林人!洛林人!“这片骚乱中,有个声音在叫喊。 即使再可怕的叫喊,也不会比“洛林人!!!”这声叫喊产生的效果更迅速,更显著。 “哎,您听见吗?您听见吗?”米通浑身哆嗦地喊着,“洛林人。洛林人,快逃!” “可往哪儿逃呀?”弗里耶尔问。 “逃到这个园子里去,”米通一边喊,一边抓住树篱的荆棘条,手上划出了好几道口子;那个陌生人还是背靠着这片树篱,悠闲地坐着。 “逃到这个园子里,”弗里耶尔说,“说说容易做起来难,米通老兄。我看不到有一个窟窿好钻进去,而您,总不见得想爬过这片比我人还高些的树篱吧。” “我得试试,”米通说,“我得试试!” 他又作了一番努力。 “喂!眼睛看着点哪,我的好嫂子!”弗里耶尔嚷道:这种苦恼的声调表明一个人已经开始失去理智了,“您的骡子踩到我的脚跟了。喔唷!骑士先生,当心点,您的马要尥蹶了。该死的!赶车的先生,您的车辕戳到我的肋骨里去了。“ 正当米通师傅死命抓住荆条想翻过去,而弗里耶尔老弟枉费心机地在找洞钻的时候,陌生人站起身来,只不过把两条长腿一分开,轻巧地做了一个像骑手翻身上马的动作,就跨过了树篱,一根枝条也没有擦着他的短裤。 米通师傅学着他的样,结果短裤给撕了三道口子;可弗里耶尔老弟情况不妙,他从上面从下面都过不去,越来越受到被人群踩成齑粉的威胁。他正发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陌生人伸出一条长胳膊,一把抓住他的皱领和紧身短袄的领子,往上一提,就像提一个孩子那样轻而易举地把他拎到了树篱的另一边。 “哦!哦!哦!”米通师傅看到这一幕,高兴得直嚷嚷,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的朋友弗里耶尔师傅被提起来,又放下去,“您这模样就像大押沙龙旅馆的招牌(注:押沙龙《圣经》故事中的人物,大卫的第三个儿子。他反叛大卫失败,骑马逃跑时从大橡树底下经过,头发被大橡树的密枝缠住,给吊在那里。) “喔唷!”弗里耶尔脚一着地就松了一口气,“随您说我是什么模样都行。我总算到这边了,多亏这位先生哪。” 说着,他站直了身子,望着陌生人,就这样他还能够得到那人的胸膛。 “啊!先生,”他接着说,“真是大恩大德啊!先生,您真正是个大力士,我凭让·弗里耶尔的名义起誓!请问您的名字,我的救星的名字,我的……朋友的名字!” 这个实心眼的市民说“朋友“这两个字,确实是打心底里流露出感激之情的。 “我叫布里凯,先生,”陌生人回答,“罗贝尔?布里凯,愿为您效劳。” “您已经大大地为我效了劳,罗贝尔?布里凯先生,我斗胆地这么说。噢!我太太也将对您感激不尽。啊,慢着,我可怜的太太啊!老天爷!她会被这么多人挤得透不过气来的。啊!该死的瑞士兵,他们只知道把人家赶得踩来踩去!” 弗里耶尔还没来得及骂完,就感到一只石头一般沉重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 这是一个瑞士兵的手。 “林(您)想挨揍吗?平(朋)友?”健壮的瑞士兵说。 “啊!我们给包围啦!”弗里耶尔喊道。 “各自逃命吧!”米通跟着喊。 他们幸亏越过了树篱,而前面已无阻拦,就都一溜烟地逃走了;长胳膊长腿汉子暗笑着,用讥讽的眼光目送着他们,直到看不见了,才走近那个刚派到这儿站岗的瑞士人。 “怎么样,伙计,”他说,“看来还顺当吧?” “就说(是),先生,不错,不错。” “那就好了,因为这很紧要,特别是,要是真像人们嚷嚷的,洛林人来的话。” “他们不会奶(来)。” “不会?” “吉(绝)对不会。” “那干嘛把大门关上呢?我不懂。” “林(您)不必冬(懂)。”瑞士人回答说,被自己的俏皮话引得开怀大笑。” “说得有泥(理),恼(老)兄,非常有泥(理),”罗贝尔?布里凯说,“谢谢。” 说着,他丢下瑞士人,向另一群人走去。而那个神气十足的海尔维第(古代高卢的一部分,大致相当于现在的瑞士。)就收起了笑容,喃喃自语地说:“BeiLove, Gott!...Ich glaube er spottet meiner.Was ist das für ein mann,der sich erlaubt einer schweizer seiner koniglichen majestaet auszlachen?” 这些话译成法语,意思就是: “他妈的!……我看他是在取笑我。这个家伙是谁,胆敢取笑国王陛下的瑞士兵?” [book_title]二 圣安托万门外发生的事 在这一群群人中间,有一群是城里人,人数很多,他们是由于城门意外的关闭而被困在城外的。这些城里人围在四五个雄赳赳的骑士周围,这些骑士看上去给城门的关闭弄得非常恼火,因为他们正在尽力叫喊: “开门!开门!” 这喊声被所有在场的人以重新爆发出来的狂怒重复着,一时之间变成了一片喧嚣。 罗贝尔·布里凯走近这群人,以压倒众人的嗓子随声喊道: “开门!开门!” 这副大嗓门倒把一个骑士逗乐了。他转过脸来,躬一下身,对布里凯说: “真不害臊,是吗?先生,大白天的把城门关着,倒像西班牙人或者英国人包围了巴黎似的。” 罗贝尔·布里凯打量了一下对他发话的人,这是一个四十到四十五岁的汉子。 这个汉子,看上去像是围在他身边的三四个骑士的头领。 这一打量,罗贝尔,布里凯显然觉得这个人可以信得过,于是他马上躬身答礼,回答说: “哦!先生,您说得有理,一百个有理,不过,”他接下去说,“如果您不觉得我过于冒昧,恕我请教一下,据您看来,这么做动机何在?” “那还用说!”旁边有人说,“怕别人吃掉他们的萨尔赛特呗。” “他妈的!”一个声音说,“咬着都牙碜!” 听口音,罗贝尔·布里凯判断是个地道的加斯科尼(法国西南部古地区名。)人,就循声转过身去。那是一个二十到二十五岁的年轻人,一只手按在他觉得是首领的那个人坐骑的臀部。 那年轻人光着头,他的帽子准是在殴斗时丢掉了. 布里凯师傅看来是个察言观色的好手,不过,一般说来,他的观察为时甚短。他很快就把目光从加斯科尼人移回到那骑士身上:显然,他认为加斯科尼人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 “不过,”他说,“既然人家说这个萨尔赛特是德·吉兹先生手下的人,这就已经不是一道很坏的炖肉了。” “晤!人家这么说?”感到好奇的加斯科尼人竖起了耳朵。 “对,确实有人这么说,”那个骑士耸耸肩膀回答说,“可是眼下的人说了多少废话啊!” “啊!照这么说,”布里凯带着探询的眼光和狡黠的笑容,大胆地问了一句,“照这么说,先生,在您看来萨尔赛特不是德·吉兹的人啰?” “不是看来,而是肯定,”骑士回答说。 接着,因为看到罗贝尔·布里凯把身子凑近来,做了个动作,意思是说:“唔!您这么说有什么根据呢?”他就继续说: “事情明摆着:要是萨尔赛特是公爵的人,公爵不会眼看他给抓起来,至少不会眼看着他这样手脚捆绑地从布鲁塞尔给押到巴黎,甚至都没拦路劫救。” “拦路劫救,”布里凯接口说,“冒的风险太大了,因为到头来成也好,败也好,既然是德·吉兹先生的人动的手,德,吉兹先生就等于招认密谋反对德·安茹公爵(安茹是巴黎西南的古省,也是法国王室的封地。德·安茹公爵实际上指领有安茹封地的王室成员。查理九世去世后,其大弟(原德·安茹公爵)即位为亨利三世,其二弟德·阿郎松公爵成为德·安茹公爵。)了.” ‘德·吉兹先生,”那骑士冷冷地说,“跟这不沾边,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何况,他既不为萨尔赛特说情,又不为他辩护,那就是说,萨尔赛特不是他的人。” “可是对不起,我还要坚持,”布里凯接着说的,“这不是我发明的,似乎萨尔赛特本人就真的这么说过。” “在哪儿?在法庭上吗?” “不,不是在法庭,先生,是在刑房。可那不是一样的吗?’罗贝尔·布里凯师傅这么问的时候,想装出一副天真的神态,但不怎么成功. “当然不一样,差得远呢。再说,他们说他招认了,就算是这样吧,可他们从没说过他到底招认些什么.” “再一次对不起,先生,” 罗贝尔·布里凯说,“他们说了,而且还说得很多,” “他招认些什么?您讲讲看!”那骑士不耐烦地问,“说吧,既然您消息这么灵通。” “我不敢说我消息灵通,先生,事实正相反,我还想从您这儿打听些消息呢,”布里凯回答。 “说吧,我们听着,”骑士烦躁地说,“您说他们说过萨尔赛特招供了些什么,他的招供呢?讲!” “先生,我无法回答萨尔赛特招供了些什么。”罗贝尔,布里凯说,他似乎正在为了把骑士激怒而暗自得意。 ‘好吧,那么,他们说他招供了些什么呢?,, “他们说他招认了密谋支持德·吉兹先生.” “反对法兰西国王,是吗?还是那老一套。” “不,不是反对法兰西国王陛下,而是反对德·安茹公爵殿下,” “要是他供认了这个,那…” “怎么?”罗贝尔·布里凯问。 “嗯!他是个胆小鬼!”骑士皱着眉头说。 “对,”罗贝尔·布里凯轻轻地对自己说;“不过要是他做了他供认的事,他就是个勇敢的人。哎,先生,夹棍、吊柱和滚水壶会叫清白的人也开口招认的。” “唉!给您说对了,先生,”那骑士平静下来,叹了口气说。 “得啦!”那加斯科尼人插嘴说,刚才他把头不停地伸向每一个说话的人,把话听得一清二楚,“得啦!夹棍、吊柱、泼水壶又怎么样?要是这个萨尔赛特招认了,他就是个孬种,他的主子也是一路货。” “哦!哦!”那骑士禁不住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您别唱高调了,加斯科尼人先生。” “我?” “对,您.” “我爱唱多高就多高,他妈的,谁不爱听算他倒霉。” 那骑土做了个发怒的动作。 “安静些!”一个温和的同时又带着命令的声音说。罗贝尔'布里凯循着声音寻去,却找不到声音的主人。 骑士看上去克制了一下,可是没有能够完全把自己克制住. “您认识您讲的那几个人吗,先生?”他问加斯科尼人. ‘问我认不认得萨尔赛特?” “对。” “完全不认识。” “德·吉兹公爵呢?’ “也不认识。” “德·阿朗松公爵呢?” “更不认识了。” “您可知道萨尔赛特先生是位勇敢的人?” “那更好了,他可以勇敢地去死喽。” “您可知道,德·吉兹先生要是谋反的话,就会亲自动手?” “他妈的!这干我什么事?” “您可知道,德·安茹公爵先生,就是从前的德·阿朗松先生,凡是对他感兴趣的人,拉莫尔、柯柯纳、比西(三个死在德·朗松手中的人物,前两人出现在本书著者的小说《玛戈王后》中,后一人出现在著者的另一部小说《蒙梭罗夫人》中。),还有其他的人,他都下命令去杀死或者听任给杀死?” “我可不在乎。” “怎么?您不在乎?” “梅纳维尔!梅纳维尔!”刚才那个声音又轻轻地传来。 “我确实不在乎。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他妈的今天早上在巴黎有事,就为这个疯子萨尔赛特,吃了个闭门羹。他妈的!这个萨尔赛特是个无赖,还有所有那些跟他一块儿弄得城门不是开着,反倒关了起来的家伙,也全是无赖。” “嘿嘿,好一个鲁莽的加斯科尼人,”罗贝尔·布里凯低声说,“准有场好戏看了。” 可是这个市民等着看的好戏没有一点儿要开场的迹象。骑士听到最后那句斥骂,脸涨得通虹,低下头来一声不吭,强自把怒火往下压。 “好啦,您说得有理,”他说,“所有那些不让我们进巴黎的家伙,都让他们见鬼去吧!” “嘿嘿!”罗贝尔·布里凯把骑土脸上细微的变化和叫他耐下性子来的两声招呼,都看在眼里,听入耳中,心里想,“哈哈!看样子有一场比我等着看的还要有趣的好戏可看了。” 他正在这般寻思的时候,响起了一阵号角声,几乎就是这同时,瑞士兵放下他们的长戟,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路,他们就像切一块巨大的肥云雀馅饼似的,把这一群群的人分成麋集的两大块,沿着边上拦齐,中间一溜儿空出一条通道。 在中间的这条通道上,我们前面说到的,那个仿佛系城门安危于一身的军官,骑着马跑了个来回,接着,在俨若挑衅地审视片刻过后,他命令卫队吹号。 命令即刻执行了。整个人群中,在方才那阵骚乱和吵嚷之后,居然出现了简直叫人不能相信的一片肃静。 这时,身穿绣着百合花徽的制服,胸前佩戴饰有巴黎城徽的盾形纹章的宣读官,手里拿着一张纸,走上前来,用宣读官特有的那种发齉的声音念道: “承国王陛下旨意,巴黎市长先生通令宣喻巴黎城郊臣民周知,所有城门自即刻起至午后一时止全部关闭,各色人等在此时以内不得入城。” 宣读官停了一下,以便换口气。在场的群众马上趁这个间隙用一片长时间的嘘骂声来表示他们的惊诧,发泄他们的不满.这位宣读官,应该给他说句公道话,笑骂由人笑骂,依然神气自若. 军官做了个命令的手势,全场顿时重又鸦雀无声。 宣读官当即不慌不忙地继续往下念,仿佛习惯已经给他披上了一副铠甲来抵御他现在成为目标的这种群众感情的宣泄. “凡持有证明文件或确有正式邀请信函者,不在此例。巴黎市政厅尹奉国王陛下特旨,于基督纪元一五八五年十月二十六日,此谕。“ 宣读官话音刚落,被挡在瑞士兵和士兵们的人篱后面的人群中间,起了一阵波动,犹如一条巨蛇的身子在膨胀着,扭曲着. 这是什么意思?”最安静的那堆人里,有人自语似地问:“准是又在捣什么鬼!” “嘿嘿!这番安排是为了阻拦我们进巴黎,准是这么回事,”方才以那么奇怪的忍耐功夫对加斯科尼人的无礼.逆来顺受的骑士,压低声音对同伴说,“这些瑞土兵,这个宣读官,这些路障,这些号角,全是冲咱们来的:凭良心说,我为此感到骄傲。” “让开!让开!你们那边几个!”带队的军官喊。“真是活见鬼!你们不看见你们把那些有权叫开城门的人的路都挡住了吗?” “他妈的!我知道咱们中间有一个进了城,这儿所有的市民还都得撂在他跟栅栏门中间呢。”那加斯科尼人一边说,一边用胳膊肘推开人群往外挤,他的粗鲁的反驳,曾经引起过罗贝尔·布里凯师傅对他的赞赏。 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一转眼就已经到了瑞士兵用两堵人墙筑成的通道上了。 您可以想象得到,那一双双眼睛当时是怎样急切而又好奇地投向一个原来被命令待在外面,现在却倍受优待地跑到里面去的人。 可是加斯科尼人对所有这些羡慕的眼光都无动于衷,他傲慢地挺立着,浑身肌肉隔着瘦小的绿色紧身短袄全都鼓了起来,活像一股股绳子被里面一个摇手柄绷紧着。枯瘪的手腕,瘦骨嶙峋,足足有三寸露在磨得发毛的袖口外,目光清澈,一头黄色的鬈发,也许是天生的,也许是偶然的,因为这颜色里足有十分之一是尘土的颜色。他的脚大而灵活,有着像麂子一样的踝子骨,动作矫健有力.他的一只手上,仅仅这一只手上,戴着一只绣花皮手套,当初他看到自己居然要来保护这比自己的皮肤还要粗糙的皮子,不免也曾感到十分惊奇。另一只手摆弄着一根榛木棒,他四下里看了一眼,随后认定我们前面说过的那位军官是这队人中最重要的人物,就径直向他走去。 军官先对他端详了一会儿,才开口对他说话。 加斯科尼人丝毫也没有感到局促不安,也照他的样端详着他. “您好像把帽子给掉了?”军官对加斯科尼人说。 “对,先生。” “掉在人堆里了?” “不,我刚才收到我的情妇一封信,我正在离这儿四分之一法里(法国古代长度单位,约合四公里。)的河边看信,他妈的!突然间一阵风吹走了我的信和帽子.我跑去追信,尽管我的帽子上那个钮饰是颗钻石。我抓住了信,可当我再去追帽子的时候,风把它带到了河面上,河水又把它带到巴黎!…它会让哪个穷鬼发财的,那真是太好了!” “这么着,您就光头了?” “难道巴黎买不到帽子吗?他妈的,我想买顶更漂亮点儿的,还要安上一颗比前一颗大一倍的钻石。” 军官令人难以觉察地耸了耸肩膀,可是,这一动作尽管难以觉察,也没逃过加斯科尼人的眼睛. “怎么啦?’他问。 “您有通行证吗?”军官问。 “当然有一张,不止一张,是两张。” “有一张合格的就够了.” ‘可我没看错吧,”加斯科尼人圆睁一双大眼,继续说,‘啊! 不,他妈的!我没看错,我是荣幸地在跟德,卢瓦涅克先生说话. “可能是吧,先生,”军官冷冷地回答,显而易见对方认出他并不叫他感到高兴。 “是德,卢瓦涅克先生,我的同乡!” “我没说不是.” “我的表兄!” “行啦!您的通行证?” “在这儿.” 加斯科尼人从手套里抽出半张很巧妙地剪下的卡片。 “请跟我来,”卢瓦涅克说,并没有看证明,“您和您的同伴,如果您有同伴的话,我们耍检验一下通行证。” 他走向城门旁的哨卡。 光着头的加斯科尼人跟在后面。 另外五个人又跟在光头的加斯科尼人后面。 第一个穿着一副华丽的护胸甲,做工极其精美,简直叫人会相信这是本弗尼托·切利尼亲手制作的。不过,因为这副护胸甲的式样有点过时了,这种华丽赢得的不是赞美而是讪笑。 穿着这副护胸甲的人,他浑身上下的打扮,确实再没有一处地方能跟这件招眼的胸甲的几乎是皇家气派的华美相称的了。 紧跟在后的第二个人,带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胖墩墩的跟班。主人又瘦又黑,活像是堂·吉诃德的先驱,而跟班也可以说是桑科的先驱。 第三个过来的,怀里抱着一个十个月的婴儿,后面跟着一个女人,两手紧紧拽住他的腰带,另外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四岁,一个五岁,紧紧拉着那女人的裙子。 第四个,一瘸一拐地走了上来,腰间挂着一柄长剑。 未了一个殿后的是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骑着一匹黑马,身上满是尘土,但看得出是匹名种马。 跟其他的人一比,他就像个君王。 这个年轻人为了不超过同伴们,只得执辔缓行,而且,说不定他心底里也并不乐意离他们太近,所以在老百姓筑成的人墙尽头逗留了片刻。 就在这一刻,感到有人拉他的剑鞘,他身子朝后倾侧了一下。 拉他剑鞘来引起他注意的是个黑头发的年轻人,目光炯炯有神,个子不高,身材纤细优雅,双手戴着手套。 “有何贵干,先生?”我们的骑士问. “先生,请您帮个忙。”, “请说吧,不过,请快点说。您看到的,他们在等我呢。’ “我要进城,先生,需要马上进城,您懂吗?…您呢,只有一个人,需要一个跟您的风采相称的年轻侍从。” “嗯?” “嗯!咱俩有来有往,您帮我进城,我给您当侍从。’ “谢谢,”骑士说,“可是我并不想要任何人来侍候我。” “连我也不要?”年轻人问,脸上的笑容是那么奇怪,骑士觉得他原想用来把自己的心包起来的那层冰融化了。 “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能力让人侍候我。” “是的,我知道您并不阔绰,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先生。”年轻的侍从说。- 骑士哆嗦了一下,不过,那小伙子没去注意这一下哆嗦,继续说下去: “因而我们不谈工资,相反地,如果您同意我的要求,接受报酬的将是您,酬金要比您为我做的事高出一百倍,所以,您就让我侍候您吧,我请求您,要知道,这请求您的人有时是发号施令的。” 年轻人握了一下他的手,对一个侍从来说这是个过分亲昵的表示,随后他转过身来,面对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过的那队骑士, “我要进城,”他说,“这是最要紧的,至于您,梅纳维尔,不管用什么办法,您也得进城。” “您就是过去了,事情也不算成功,”绅士回答说,“还得他看见您。” “哦!您放心,既然我能过这道城门,他就会看见我.” “别忘了约定的记号。” “两个手指按在嘴唇上,对不对?’ “对,现在让天主保佑您吧!” “好吧!”黑马的主人说,“侍从先生,我们算定下来了吗?” “我来了,主人,”年轻人回答。 说着,他轻捷地纵身上马,他的伙伴等他在身后坐定,就策马向前去,跟另外五个会合,他们正忙着出示通行证,证实他们进城的权利。 “他妈的!”罗贝尔·布里凯说,他的眼睛方才一直没有离开过他们,“来了一窝加斯科尼人,要不是这样的话,让鬼把我逮了去!“ [book_title]三 检查 我们看见,从老百姓的行列中出来,向城门走去的六个享有特权的人,过关的检查为时不算长,手续也不算繁。 所谓接受检查,就是从口袋里掏出半张硬卡纸,交给那个军官,军官把这半张硬卡跟另外半张放在一起,要是这两个半张正好接榫,并成完整的一张,那末持有这半张的人就有权过关。 光头的加斯科尼人第一个走上前去。因此,检查就从他开始。 “您的名字?”那军官问。 “我的名字吗,军官先生?它写在通行证上,那上面您还可以看到别的。“ “这我不管!您的名字?’军官不耐烦地又问一遍,“您不知道自己的名宁吗?” “这哪能呢?我知道。他妈的!我倒真该忘掉它,好让您来告诉我,既然咱们既是同乡,又是表兄弟。” “您的名字?真见鬼!难道您以为我有闲工夫来跟您认乡亲吗?” “好吧。我叫佩迪卡.德·潘科内。” “佩迪卡·德·潘科内?”德·卢瓦涅克先生重复了一遍,我们以后就用他的老乡用来招呼他的这个名字来叫他。 接着,他的眼睛转到通行证上: “佩迪卡·德·潘科内,一五八五年十月二十六日,正午。” “圣安托万城门,”加斯科尼人添上一句,一面把一根又干又黑的手指戳到通行证上。 “很好!符合手续,请进去,”德·卢瓦涅克先生说,免得跟这位同乡作任何进一步的交谈。“现在轮到您了,”他向第二个人说. 穿护胸甲的人走上前来。 “您的通行证?”卢瓦涅克问。 “怎么!德·卢瓦涅克先生,”这人大声说,“您不认识童年时代老朋友的儿子了?您曾经把他放在膝上颠过二十次呢。” “不认识。” “我是佩蒂纳克斯.德·蒙克拉博,”年轻人惊讶地说,“您不认识我了吗?” “我公务在身的时候,是谁也不认识的,先生。您的通行证?” 穿护胸甲的年轻人把通行证通过去。 “佩蒂纳克斯·德·蒙克拉博,十月二十六日,正午,圣安托万城门。请过去吧。” 年轻人过去了,他被方才这番接待弄得有点晕头转向,走过去站在等着开城门的佩迪卡旁边。 第三个加斯科尼人走上前来,这是那个携带着老婆和孩子们的加斯科尼人。 “您的通行证?”卢瓦涅克问他。 他立刻顺从地把手伸进挂在右腰的羊皮钱包里去. 可是不行,抱在怀里的婴儿碍手碍脚,他没法找到跟他要的那张纸。 “见鬼!您抱着这个孩子想干什么,先生?您不看见他碍您的事吗?” “他是我的儿子,德·卢瓦涅克先生。” “好吧,把您的儿子放在地上。” 加斯科尼人照着办了;孩子开始大喊大叫, “啊!这么说您已经结过婚了?”卢瓦涅克问。 “对,军官先生。’ “二十岁就结婚?” “您很清楚,咱们那个地方结婚结得早,德·卢瓦涅克先生,您自己就是十八岁结的婚。” “好,”卢瓦涅克说,“又是一个认识我的。” 这当儿那女人走上前来,两个孩子牵住她的衣裙跟在后面。 “他干嘛不结婚呀?”她挺直身子,把头发撩开,这绺黑发被路上的尘土沾在额头上;“难道巴黎不时行结婚了?不错,先生,他结了婚,这儿还有两个叫他爸爸的孩子呢。” “是的,不过他们只是我妻子的儿子,德·卢瓦涅克先生,呆在后边的那个大孩子也一样,米利托尔,上来见过德·卢瓦涅克先生,咱们是同乡.” 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长得既结实,又机灵,他的圆眼睛和鹰钩鼻,使他看上去像是一头隼。他两手插在腰间的水牛皮带上,走上前来. 他穿的是一件漂亮的毛线外套,肌肉发达的腿上套着羚羊皮短裤,一抹刚长出的胡髭遮住他那既傲慢又好色的嘴唇。 “这是米利托尔,我名下的儿子,德·卢瓦涅克先生,我妻子的大儿子,夏旺特拉家的,跟卢瓦涅克家是亲戚,夏旺特拉·德·米利托尔愿为您效劳。米利托尔,行礼呀。” 说完,他向那个满地打滚又哭又叫的孩子低下身去。 “别吵,西皮翁,别吵,乖乖,”他一边说,一边在浑身上下的衣袋里找着。 这当儿,米利托尔为了听从父亲的命令,略微躬了躬身,两只手仍旧叉在腰带上。 “看在老天爷份上!先生,您的通行证!”卢瓦涅克烦躁地嚷道。 “过来帮帮我,拉迪尔,”加斯科尼人满脸涨得通红,对他妻子说. 拉迪尔把抓住她裙于的两只小手一只只地掰开,也在丈夫的钱包和衣袋里翻寻起来。 “得!”她说,“咱们准是把它给丢了。” “那么,我就把你们扣起来,”卢瓦涅克说。 加斯科尼人脸色发白了. “我叫厄斯塔施·德·米拉杜,”他说,“我是去投靠我的亲戚德·圣马利纳先生的。” “啊!您是圣马利纳的亲戚?”卢瓦涅克口气缓和了些。“一点不假,要是你听这些人说的话,他们跟每个人都是亲戚!好吧,再找找,可得好好地找。” “拉迪尔,看看孩子们的衣服里有没有,”厄斯塔施说。他又气又急,浑身直打哆嗦。 拉迪尔跪在地上,一边嘴里嘟哝着,一边把一个放零星衣物的小包裹兜底翻出来。 小西比翁还在声嘶力竭地哭喊。说也难怪,两个同母异父的哥哥,看见没人管他们,正往他嘴里塞砂子取乐呢。 米利托尔站着不动,他一家人所遭遇到的倒霉事儿,尽管在他周围发生,简直就像跟他完全不相干似的。 “哎!”突然间卢瓦涅克说,“那是什么,在这个傻小子的袖子上,用皮子包着的?” “对,对,就是它!”厄斯塔施满脸得意地说,“那是拉迪尔的主意,我现在想起来了;她把通行证缝在米利托尔的袖子上了.” “好让他也捎带点东西,”卢瓦涅克挖苦说。“呸!这个小牛崽子!他连自己的胳膊都怕捎带,连摆动都不肯摆动一下呢.” 米利托尔气得嘴唇发白,而脸上鼻子,下颌和眼圈,却一块块地红了起来. “ 牛崽子是没有胳膊的,”他嘴里咕哝着,眼里满含恶意,“它只有爪子,就像有些我认识的人。” “别作声!”厄斯塔施说,“你看得出来,米利托尔,德·卢瓦涅克先生赏脸在跟我们开玩笑呢.” “不,不!我不是开玩笑,”卢瓦涅克反驳说,“正相反,我希望这个傻大个儿就照我说的那样听进去。要是他是我的叫名儿子,我就把他妈妈,弟弟和包裹全让他背着,该死的!我还要骑在上面,哪怕把他耳朵拉长一截,我也要向他证明,他只不过是一头蠢驴。” 米利托尔完全慌了神,厄斯塔施看上去很担心,可是在这种担心背后,又流露出由于他的叫名儿子受辱面引起的不知哪门子的高兴。 拉迪尔为了扭转局面,把大儿子从德·卢瓦涅克先生的冷嘲热讽中解救出来,就取出用皮子包着的通行证递给军官。 德·卢瓦涅克先生接过去,念道, “厄斯塔施·德·米拉杜,十二月二十六日,正午,圣安托万城门。走吧,”他说,”看看清楚,别把哪个孩子给忘了,不管他是傻娃儿还是丑八怪。” 厄斯塔施·德·米拉杜重新抱起小西比翁,拉迪尔又拉住他的腰带,两个孩子仍旧抓紧母亲的衣裙,这一大串后面还跟着默不作声的米利托尔,都走过去排在已经通过检查而等在那儿的几个人旁边, “该死的!”卢瓦涅克一边望着厄斯塔施·德·米拉杜和他那一家子走过去,一边喃喃低语,“德·艾佩农招这么些该死的兵。” 接着,他转过身来,说: “来吧,轮到您了!” 这是对第四个要过关的人说的。 他孤身一人,腰板挺得笔直,正在把大拇指和中指并拢来掸掉铁灰色紧身短袄上的灰尘:他的唇髭像是用猫的胡须粘上去的,绿眼睛炯炯发光,眉毛在两块高颧颊的上方弯成凸小的半圆形,嘴唇很薄很薄,整个面相透露出他生性多疑,而又精明持重,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这个人是把他的钱袋跟他的心一样藏得非常稳当的。 “夏拉勃尔,十月二十六日,正午,圣安托万门。好,请走吧!”卢瓦涅克说。 “我想,一路上得发路费的吧,”这加斯科尼人轻声地提醒说。 “我不是财务官,先生,”卢瓦涅克冷冷地说,“我只管城门。过去吧。” 夏拉勃尔过去了。 夏拉勃尔之后来了一个金黄头发的年轻骑士,他掏出通行证的时候,从口袋里掉下一粒骰子和几张塔罗纸牌。 他自称是圣·卡波泰尔,通行证上写的也确实是这个名字,证件合乎手续,他跟在夏拉勃尔后面走了。 还剩下第六个,他按照临时充当年轻侍从的那个人的吩咐,下了马,把一张通行证递给德·卢瓦涅克先生,上面写着: “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十月二十六日,正午,圣安托万城门。” 德·卢瓦涅克先生这么读着的时候,那个也下了马的年轻侍从,忙着系马衔索来遮住他的脸,其实他的冒牌主人的坐骑嘴里的马衔索系得好好的。 “这个年轻侍从是您的吗,先生?”德·卢瓦涅克指着那年轻人,问埃尔诺通说。 “您看见了,队长先生,”埃尔诺通既不愿说谎,也不愿出卖朋友,他说,“您看见的,他正在给我的马套笼头呢。” “过去吧,”卢瓦涅克说,一面仔细打量德·卡曼日先生,这位先生的脸和身材看来比其他几位要让他觉得顺眼些。“至少,这一个还算过得去,”他低声说。 埃尔诺通跨上马,那侍从态度很自然而又毫不迟缓地跑在他前面,现在已经到了先前过去的那几个人中间. “开城门,”卢瓦涅克说,“让这六个人和他们随带的人过去.” “快,咱们快走,我的主人,”那年轻侍从在马上说,“跑啊。” 埃尔诺通又一次对那位奇怪人物唯命是从,城门一开,他就用马刺狠狠地刺马,冲上前去,由年轻侍从带路,直奔圣安托万区中心。 等这六个幸运儿顺利地进了城,卢瓦涅克就命令把城门关上。这下子人们又忿忿然了,他们准备好证明,满心以为要轮到他们通过了,现在都眼看着希望落了空,就高声责骂起来。 米通师傅在田野间一阵狂奔以后,慢慢地又恢复了勇气,蹑手蹑脚地终于又回到原先的地方。他壮壮胆子,也对大兵仍然阻拦交通的专横做法抱怨了几声。 弗里耶尔老弟找到了太太,在太太的保护下,他好像什么都不怕了,他把当天的新闻讲给他这位威严的太太听,还添油加醋地搀进一些评论。 至于那两个骑士,其中一个就是被他的年轻侍从叫作梅纳维尔的,他们在商议,是不是应该绕着城墙走过去,因为他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城墙的哪一段上可能找到一个缺口,从这个缺口进巴黎,就省得在圣安托万城门或任何别的城门等上许多时间了。 罗贝尔,布里凯既是勤于分析的哲学家,又是善于归纳的学者。我们要说的是,他看出我们方才叙述的那场戏的结局将完全在城门边展开,而这些骑士、市民和农夫们的个别谈话已经没有什么可听的了。 于是他尽可能地走近一个小木棚,这木棚是用来作为城门的警卫室的,里面有两扇窗,一扇面对巴黎,一扇面对乡村。 他刚在这新位置上站定,一个人从巴黎城里跃马飞奔而来,翻身下马,走进警卫室,出现在窗口里。 “啊!啊!”卢瓦涅克说。 “是我,德·卢瓦涅克先生,”这人说. “好啊:您从哪儿来?” “从圣维克多城门。” “你们那儿的人数?” “五个。” “通行证呢?,” “全在这儿。”,. 卢瓦涅克拿起通行证,审查了一遍,在一块石板上写上“5”这个数字,这块石板看上去是事先准备好派这个用场的。 传令兵走了. 不到五分钟工夫,又来了两个传令兵。 卢瓦涅克逐个问过他们。仍然是隔着窗口问的。 一个从布代尔城门来,带来数字4。 另一个从圣殿城门来,报出的数字是6. 卢瓦涅克在他的石板上仔仔细细地写下这两个数字。 这两个传令兵跟第一个一样走了,马上又一个跟着一个地来了四个: 第一个,来自圣德尼城门,数字是5。 第二个,来自圣雅克城门,数字是3。 第三个,来自圣奥诺雷城门,数字是8。 第四个,来自蒙马特尔城门,数字是4。 最后又来了一个,他是从比西城门来的,带来数字4。 这时,卢瓦涅克在石板下方很专心地把地点和数字排齐如下: 圣维克多城门…………………………………5 布代尔城门……………………………………4 圣殿城门………………………………………6 圣德尼城门……………………………………5 圣雅克城门……………………………………3 圣奥诺雷城门…………………………………8 蒙马特尔城门…………………………………4 比西城门………………………………………4 再加上圣安托万城门……………………………6 共计四十五名45 “好。现在,”卢瓦涅克高声喊道,“开城门,愿意进去的都可以进去。” 城门打开了. 马匹,骡子,女人,小孩和大车顿时涌进巴黎,挤过两根吊桥柱之间的狭窄的口子时,真有透不过气来的危险。 足足有一刻钟,从早晨起就滞留在那临时性堤坝周围的人流,就在这条叫做圣安托万街的宽阔通衢上,源源不断地流淌着。 喧哗声渐渐远去。 德·卢瓦捏克先生上了马,带着队伍去了。罗贝尔·布里凯,当初是在最前面的,此刻留在最后,他冷漠地跨过吊桥的铁索,说: “这些人都想着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即使自己身历其境也是枉然,我呢,什么也不想着,结果倒是看到什么的唯一的人。真够意思,往下看吧,不过往下看又有什么用呢?见鬼!我已经知道得够多的了。难道去看德·萨尔赛特先生给撕成四块对我有什么好处吗?不,见鬼!何况我早就不问政治了。去吃饭吧,要是有太阳,该看得出是晌午了,是吃饭的时候了。” 他说着,带着他那安详而又狡黠的笑容回到巴黎去了。 [book_title]四 河滩广场上亨利三世国王陛下的包厢 要是现在我们沿着圣安托万区的这条挤满了人的大街,一直朝河滩广场走去,我们会在人群中间找到许多老相识。不过,在这些没有罗贝尔·布里凯那么明智的可怜市民摩肩接踵、推推搡搡往前挤的时候,我们还是宁愿利用我们历史学家的翅膀给我们的特权,一下子飞到这个广场上。而且在把整个场面巡视一眼以后,稍微回顾一下过去,以期在看到结果以后能够深入地研究原因。 弗里耶尔师傅估计,挤在河滩广场上和广场附近等着一饱眼福的观众不下十万人,他这个估计可以说是很有道理的。全巴黎的人在市政厅约会,而巴黎人是非常守约的;他们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节日;面当一个人能够激起那么多的热情,以致在他执行死刑时有人咒骂他,有人赞扬他,绝大多数人可怜他,那他的执行死刑就是一个节日,一个特别隆重的节日。 不论是从河沿街圣母像酒店旁边挤进广场的观众,还是从博杜瓦耶广场的门廊挤进广场的观众,他们首先在河滩广场中间看到的是短袍刑事长官唐雄手下的弓箭手,以及许多瑞士兵和轻骑兵,他们围在一个小小的离地约有四尺高的行刑台四周。 这个行刑台太低了些,只有围在四周的人,或者运气好立在某个窗口上的人才看得见。行刑台在等侯从清晨起就由几个教士一直守着的犯人;他的那几匹马,照老百姓生动的说法,也在等着给他作一次长途旅行呢。 事实上,在广场那一头,穆通街后面第一幢房子的披檐下,就有四匹鬃毛雪白、蹄口上披着毛的健壮的佩尔什(法国北部旧地区名。以产马出名。)马,正在不耐烦地踏着石头铺砌的地面,嘶鸣者,相咬着,吓得那些女人心惊胆颤。她们有的是自己选中这个地方,有的是被人挤到这儿来的。 这几匹马是没见过世面的,只是偶尔有几次,在家乡长满青草的原野上,太阳下山了.农民从田里回家晚了,它们宽阔的脊背上才驮过脸蛋胖墩墩的农家孩子。 不过,除了空荡荡的行刑台,除了嘶叫着的马匹,始终吸引着人们视线的,要算是市政厅正中的窗口了,那儿装饰着红色和金色的天鹅绒帷幔,阳台上悬着天鹅绒挂毯,上面绣着王室的盾形纹章。 这个窗口确实是国王的包厢。 河滩广场圣约翰教堂的钟敲一点半时,这个如同一幅油画框子的窗子里,出现了几个人。 首先是国王亨利三世,脸色苍白,虽然当时他才三十四五岁,头发却几乎秃光了;眼睛深深地陷在茶褐色的眼眶里,嘴唇由于神经质的痉挛而不停地颤抖着。 他进来时,神色阴郁,目光呆滞,在威严的同时又显得虚弱,衣着古怪,步态也古怪,与其说是活人还不如说是影子,与其说是国王还不如说是幽灵,对他的臣民来说,他从来都是不可理解的,也从来不曾被他们理解过,看到他出场时,他们永远弄不清,到底是应该喊“国王万岁!”还是应该为他的灵魂祈祷。 亨利穿着一件黑底镶黑边的紧身短袄;没佩勋章,也不戴宝石;仅有一粒金刚钻在无檐小帽上闪烁着,扣着三根卷曲的短羽毛。他左手抱着一条小黑狗,那是他嫂子玛丽·斯图亚特(玛丽·斯图亚特(1542—1587):苏格兰女王,后嫁亨利三世的长兄弗朗索瓦二世,成为法国王后,曾被英国女王伊而莎白一世囚禁十九年后处死。)从狱中给他送来的。他那雪花石膏般又细又白的手指,衬着柔软光滑的狗毛,闪闪发亮。 跟在他后面进来的是卡特琳·德·美第奇。上了年纪,腰弯背驼,这位太后当时可能已有六十六七岁了。可是她仍然坚定地昂着头,在习惯性地皱着的双眉下面,射出两道锋利的目光。不过除了这两道目光以外,她整个人包在一年到头都穿着的丧服里面,像一具蜡像一样,永远都是没有光泽的,冷冰冰的。 在同一排里出现了路易丝·德·洛林王后忧郁而温柔的面容。这位王后,亨利三世的妻子,在她充满纷争的不幸的一生中,外表上看来是他无足轻重的配偶,骨子里却是他忠实不渝的伴侣。 卡特琳·德·美第奇王太后在走向一次胜利。 路易丝王后来看一场酷刑。 亨利国王却把这看成一桩公事。 这三个人的前额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三种不同的表情:王太后的傲岸,王后的顺从,国王的阴郁和厌倦。 在这些受众人仰慕的显赫人物后面,来了两个英俊的年轻人,脸色苍白,缄口不语;一个还不到二十岁,另一个至多也只有二十五岁。 他们相互挽着胳膊,尽管按照礼仪,在国王面前,犹如教堂里在上帝面前一样,是不许对任何东西显得有所爱慕的。 他们在微笑: 年轻的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哀愁,年长的带着一种动人的优雅。他们是一对兄弟,高大而英俊。 年轻的叫亨利·德·儒瓦约兹,就是德·布夏日伯爵,另一位是安纳·德·儒瓦约兹公爵。后者不久前还仅仅以德·阿尔克这个名字为人所知;可是亨利国王对他宠爱有加,在这一年里把儒瓦约兹子爵领地晋升为公爵,使他成了法兰西重臣。 对国王的这个宠臣,老百姓并不像以前对莫吉隆、盖昌和戎贝尔格那般仇恨,那种仇恨,由德·埃佩农一个人承袭了下来。 因此,老百姓用审慎而恭顺的欢呼迎接国王和这两兄弟。 亨利不露一丝笑容,板着脸向人群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去吻小狗的额头。 接着,他向两个年轻人转过身去。 “在壁毯上靠一下吧,安纳,”他对年长的一个说,“这么站着您不累吗?也许时间很长呢。” “但愿长些,”卡特琳插话,“越长越好,陛下。” “那末您以为萨尔赛特会说吗,我的母亲?”亨利问。 “但愿上帝叫咱们的敌人们感到羞愧。我说咱们的敌人们,因为他们也是您的敌人,我的女儿,”她添上这一句时,把头转向王后。王后脸色发自,低下了温顺的目光。 国王摇摇头,表示怀疑。 随后,他又一次向儒瓦约兹转过头去,看见他依然站着,并没听他的话。 “瞧,安纳,”他说,“听我的话;在墙上靠一会儿,要不就把臂肘靠在我的扶手椅上。” “陛下真是太好了,”年轻的公爵说,“等我真的感到累了的时候,再领陛下的恩宠吧。” “我们等不着您真会有累的时候,是不是,我的哥哥?”亨利声音很轻地说。 “放心吧,”安纳与其说是用嘴回答,还不如说是用眼睛去回答。 “我的儿子,”卡特琳说,“我怎么看见沿河街拐角那儿乱哄哄的?” “多尖的眼睛!我的母亲,是的,确实如此,我相信您说得不错。哦!我的眼晴多糟啊,可我还并不老呢!” “陛下,”儒瓦约兹很随便地插嘴说,“那儿乱哄哄是因为弓箭手在把广场上面的老百姓往后推。一定是犯人押来了。” “看到给一个血管里有着一滴王族的血的人处磔刑,”卡特琳说,“这对一些国王王后们说来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哟!”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目光始终落在路易丝身上。 “啊!夫人,请原谅我,宽恕我,”年轻的王后带着她企图掩饰而又掩饰不住的绝望神情说,“不,这个坏人不是我家的人,您的意思也不是说他是我家的人吧?” “当然不是,”国王说,“我可以肯定地说,母亲没这个意思。” “啊!不过,”卡特琳尖刻地说,“他跟洛林家族有关系,而洛林家族就是您的家族啊,夫人;至少我是这样想的。所以这个萨尔赛特是您的亲戚,甚至还是近亲。” “那只不过说明,”儒瓦约兹带着一种光明磊落的愤慨打断了她的话,这种态度是他性格的特点,而且在任何场合下都会对激怒他的对方,也不管他是什么人,表现出来的;“那只不过说明,他也许是德·吉兹先生的亲戚,但绝不是法兰西王后的亲戚。” “哎哟!您在这儿呢,德·儒瓦约兹先生?”卡特琳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傲慢说,这是以侮辱来而报对方的愤懑;“哎哟!您在这儿?我都没瞧见您呢。” “我在这儿,不但是王上俯允的,而且还是王上命令的,夫人,”儒瓦约兹回答,一面用目光探问地看着亨利。“看一个人受磔刑并不是什么开心事儿.要不是非来不可,我才不会来看呢。” “儒瓦约兹说得不错,夫人,”亨利说,“这既不关洛林家族的事,也不关德·吉兹的事,更不关王后的事;现在要看的是德·萨尔赛特先生,也就是一个想杀死我兄弟的凶手,怎么给撕成四块。” “今天我运气不好,“卡特琳马上收场,这是她最常用的手法。“我把我的女儿给惹哭了,而且,上帝宽恕我!我相信我把德·儒瓦约兹先生引笑了。” “喔!夫人,”路易丝紧紧抓住卡特琳的双手喊道,“陛下怎么可能这样误解我的痛苦!” “还有我的由衷的敬意,”安纳·德·儒瓦约兹补上一句,向国王坐椅的扶手那边鞠了一躬。 “对,对,”卡特琳迅速地抛出话来,向她媳妇的心坎上射出最后的一箭;“我应该想到,您看到您洛林家的那些姻亲阴谋被揭穿,我亲爱的孩子,您会有多难受;虽说您是没法子,可有这门子亲戚总是够让您受罪的。” “啊!要这么说,我的母亲,也有点道理,”国王说,他想把事情摆摆平,“因为说起来,这回我们总算对德·吉兹先生们参与这个阴谋心中有数了。” “可是,陛下,“路易丝·德·洛林比前几回都大胆地打断了他的话说,“陛下您是知道的,我成了法兰西王后以后,一直是对王室忠心耿耿,不跟我的亲戚来往的。” “哦!”安纳·德·儒瓦约兹喊道,“您看,我没说错吧,陛下,犯人押到广场上来了。该死!相貌多丑啊!” “他害怕了,”卡特琳说,“他会说的。” “要是他说得动的话,”国王说,“您看呀,母亲,他的头像死人那样晃来晃去。” “我还想说一遍,陛下,”儒瓦约兹说,“他真难看。” “一个思想那么丑恶的人怎能好看呢?安纳,我不是照希波克拉底和盖仑所理解和解释的那样,对您解释过向体和精神的神秘联系吗?” “我不否认,陛下;可是我不是一个能和您相比的好学生,而且我曾经见过一些长得很丑的人,却是很勇敢的士兵。对不对,亨利?” 儒瓦约兹向他弟弟转过脸去,像是征求他弟弟的同意和支持,可是亨利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陷入沉思之中,结果,答话的是国王。 “嗨!天哪!我亲爱的安纳,”他叫道,“谁对您说过他不是个勇敢的人呀?他当然是的!像一头熊,像一只狼,像一条蛇。您忘了他是怎么干的吗?他在家里活活烧死过一个诺曼底(法兰西北部半岛)贵族,他的仇敌。他决斗过十次,杀死过三个对手;他造伪币被当场抓获,判过死刑。” “后来,”卡特琳·德·美第奇说,“还是您的表兄——我的女儿——德·吉兹公爵说的情,他才得到赦免。” 这一回,路易丝已经没有一点儿支撑的力量了,她只得叹了一口气。 “哎呀!”儒瓦约兹说,“瞧,好端端的一个人,待会儿一下子就完结了。” “我倒希望,德·儒瓦约兹先生,”卡特琳说,“他完结得越慢越好。” “夫人,”儒瓦约兹插着头说,“我瞧见那边披檐下面有几匹很强壮的马,看来它们待在那儿干等着,早就不耐烦了,我就不信德·萨尔赛特先生的肌肉、筋腱和软骨坚持得了很久。” “不错,要是事先不对这种可能加以防范的话;不过我的儿子是仁慈的,”王太后作出一个不属于她所有的笑容,添上一句,“他会叫人慢慢地拉的。” “不过,夫人,”王后畏畏缩缩地提出异议,“今天早晨我听见您对德·梅克尔夫人说,至少我好像是这么听到的,这个卑鄙的家伙,只要对他拉两下子就完蛋了。” ‘当然喽,如果他知趣的话,”卡特琳说,“那么,也可以很快地报销。不过既然您对他挺感兴趣,您当然愿意,而我也愿意,我的女儿,您能让人通知他,让他表现得好一些,这与他大有关系。” “您知道,夫人,”王后说。“天主没有把赐予您的力量也赐予我,我没有勇气看着别人受苫。” “好吧,到时候您就别看吧,我的女儿。” 路易丝不作声了。 国王什么也没听见。他聚精会神地在看,因为犯人正从囚车里被押下来,安置在小行刑台上。 这时候执戟的步兵、弓箭手和瑞士兵把围观的人往后推,在行刑台四周圈出相当大的一片空地,使所有的人都能看清萨尔赛特,尽管他站在上面的那个为他送终的行刑台离地面很低。 萨尔赛特看上去有三十四五岁年纪,强壮有力,苍白的脸上挂着汗珠和血滴,当他带着一种混杂着希望和焦虑的难以形容的表情环顾四周的时候,脸上又有了生气。 他先朝王室的包厢看去。可是他就像意识到了那儿给予他的不是拯救而是死亡,他的目光没有停留,立刻就掉开了。 他把目光投向人群。他用那双闪闪发光的眼腈,他那颗跳到唇边的心,在这片汹涌激荡的大海深处搜索着。 人群静默了下来。 萨尔赛特不是普通的杀人犯:首先,他出身名门,对家谱既很熟悉而又似乎很蔑视的卡特琳·德·美第奇,发现他的血管里有那么一清王族的血;其次。他曾经是一个颇有名声的统帅。这双被羞辱的绳索缚住的手,曾经英武地握过剑;这颗而无血色的头颅,此刻显露出对死的恐惧——“若不是因为希望在心里占去了太多的位置,囚犯一定会把恐惧深深地埋藏在心里——,而当初这颗面无血色的头颅却曾经隐藏过多少雄心勃勃的计划。 由于我们上面所说的情况,对许多观众来说,萨尔赛特是个英雄;对许多别的观众,他是个牺牲者;也有少数人却认定他就是杀人犯,但他们出于蔑视,是很难把过些在历史书籍和审判纪录上同时都有记载的大谋杀案的主犯跟普通的罪犯相提并论的。 因此人群里有人在说,萨尔赛特是将门之子,他父亲曾经勇猛地跟德·洛林红衣主教作过战,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成为圣巴托罗缪之夜(一五七二年八月,胡格诺派的领袖纳瓦拉国王亨利和查理九世的妹妹玛格丽特结婚,卡特琳·德·美第奇太后和德·吉兹公爵阴谋策划,在八月二十四日夜间,大肆屠杀毫无准备的胡格诺派教徒。八月二十四日是圣巴托罗缪节,所以这次惨案在历史上称为“圣巴托罗缪之夜”。)罹难者中光荣的一员;可是后来儿子忘掉了杀父之仇,或者说为了某种老百姓通常总会寄予几分同情的野心而牺牲了他的仇恨;这个儿子,我们就这么说吧,勾结了西班牙人和吉兹家族,企图推翻法国人深恶痛绝的德·安茹公爵在弗朗德勒(北海沿岸平原地区名称,包括法国、比利时北部一些重要港口在内。)刚建立的王权。 有人提到他跟巴扎和巴卢安的关系,一般都认为这两个人就是那次几乎断送亨利三世的兄长弗朗索瓦公爵性命的阴谋的主犯;有人提到萨尔赛特在这次预审中怎么凭他的机智逃过了刑轮、绞架和活活烧死犯人的柴堆,在这些刑具和柴堆的上方,还飘散着他的同谋犯的血腥气;洛林人说,唯有他一个人,费尽心机招了假供,骗过法官,以至德·安茹公爵为了追根究底,暂时赦免了他,把他押解回国,没将他在安特卫普或布鲁塞尔就地处决。当然,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但在他用假供换来的这次押解途中,他曾经指望他的同党会来劫救;对他来说,不幸的是他没料到负责押解他这名重犯的竟是德·贝利埃弗尔先生,一路防范得如此严密,西班牙人也好,洛林人也好,天主教联盟(即德·吉兹公爵在一五七六年组成的神圣联盟。它表面上是为了反对新教徒,保卫天主教,真实目的是企图推翻法国国王亨利三世,由德·吉兹家族登上王位。)的人也好,到了一法里以外,就准也没法再接近了。 在监狱里,萨尔赛特抱着希望;在拷问时,他抱着希望;上了囚车。他还是抱着希望;到了行刑台上,他仍然抱着希望。这并不是说,他缺乏勇气或者缺乏忍受的力量。他是那种生命力非常旺盛的人,为了保卫自己,会以惊人的顽强和毅力,抵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这种顽强和毅力,是中等资质的人光靠人力所无法企及的。 萨尔赛特的这个一直纠缠在脑海里的想法:国王并不比老百姓知道得少些。 至于卡特琳,她焦虑不安地盯着那不幸的年轻人,看着他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但她毕竟离得太远,看不清他的视线朝着哪个方向。也看不清他的目光在不停地转动。 犯人一到,人群中就像施过魔法似的一层高一层地出现了许多层由男人、妇女和小孩组成的人墙;每当流动的人墙中闪过一张新的脸,萨尔赛特的眼睛就会把它攫住,在一秒钟内,他已经把跟这张脸有关的一切想了一遍;一秒钟,对这个神经高度兴奋的人就好比一小时,时间对他是那么珍贵,他的任何一点失误都将付出十倍乃至百倍的代价。 在多少个匆匆一瞥以后,在他闪亮的目光一次次射向那些陌生的脸以后,萨尔赛特又变得沮丧起来,不再去看人群了。 这当儿,刽子手开始抓住他,把他的腰部捆在行刑台的中央。 担任执刑官的短袍刑事长官唐雄已经做了个手势,两个弓箭手立即穿过人群去牵马。 倘若换一个场合,或者倘若这两个弓箭手不是去牵马,那末他们休想在这密密麻麻的人堆里挪动一步;可是人们知道这两个弓箭手是去干什么的,大家都拼命挤,让出一条通道来,就像在拥挤的戏院里,观众总还是能给扮主要角色的演员让出一点空档来一样。 在这时候.王室包厢的门口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声音,掌门官掀起挂毯,通报国王陛下。布里松庭长和四位推事求见,其中一位是本案的首席推事,他们希望能荣幸地就处刑事宜面陈国王。 “好极了,”国王说。 随后他向卡特琳转过身来,继续说: “嗯,我的母亲,您要感到满意了吧?” 卡特琳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传这几位先生进来,”国王说。 “陛下,请您开恩,”儒瓦约兹请求说。 “说吧,儒瓦约兹,”国王说,“只要不是给犯人说情……” “您放心,陛下。” “我听着。” “陛下,有一样东西对我们兄弟俩,尤其是对我特别刺眼,看了十分难受,这就是红袍和黑袍;所以,请陛下开恩让我们走吧。” “怎么,您对我的事儿这样不感兴趣,儒瓦约兹先生,您在这个时候想走!”亨利叫起来。 “哪儿的话,陛下,凡是跟您有关的事,我都是深感兴趣的;可我是个不中用的人,碰到这种事,连最软弱的女人也比我刚强。我看一回行刑,总得难受七八天。我弟弟,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经常愁眉苦脸;打这以后,宫廷里差不多就只剩下我一个人的笑声。您想,这可怜的卢佛宫里已经这么阴沉,要是我再给它添上几分凄凉,会变成个什么样儿哪。因此,您就开个恩吧,陛下……” “你要离开我,安纳?”亨利带着一副难以形容的愁容说。 “哟,陛下!您要得太多了;河滩广场上行刑,那是报复加表演,多精采的表演!您跟我正好相反,对过些最感兴趣;可您觉得复仇和表演还不能让您满足,还要拿您朋友的懦弱来取乐。” “留下吧,儒瓦约兹,留下吧;你会看到这是很有趣的。” “我并不怀疑这一点;我倒是担心,正如我对陛下说的,兴味太浓会叫我受不了;那么,您俯允了,是吧,陛下?” 儒瓦约兹抽身要向门口走去。 “好吧,”亨利三世叹口气说,“那就随你的便吧,我是命里注定孤独的。” 国王转过身来,皱着眉头,看看他的母亲,生怕她听到刚才他跟他宠臣的这场对话。 卡特琳的听觉跟她的视觉同样敏锐,可是当她不愿意听见的时候,她的耳朵却是再迟钝不过的。 这当口,儒瓦约兹正凑到兄弟的耳边对他说: “留神点儿,德·布夏日!等那几个法官进来的时候,你溜到他们的长袍后面去,咱们一块儿溜走;国王现在答应了,五分钟以后他又会反悔的。” “谢谢,谢谢,我的哥哥,”年轻人回答,“我跟您一样,早就想走了。” “咱们走吧,乌鸦上场了,温柔的夜莺该下场啦。” 果然,我们看到这两个年轻人在法官先生们的背后,像两个影子似的迅速地溜了过去。 垂着沉甸甸的流苏的挂毯在他们身后重又落下。 国王转过身来的时候,他们已经阒无踪影. 亨利叹了口气,低下头去吻他的小狗。 [book_title]五 行刑 法官们静静地站在国王包厢的后部,等着国王对他们发话。 国王让他们等了一会儿,然后向他们转过身去。 “好吧,先生们,又有什么事啊?”他问。“您好,布里松庭长先生。” “陛下,”庭长回答,态度庄重而又从容大方,这种态度在宫廷里被称为是他的胡格诺派(即新教派。一五六二—一五九八年在法国发生胡格诺教派和天主教派之间的长期内战。一五七零年一度休战。一五七一年圣巴托罗缪之夜惨案发生后,战事益烈。)的风雅,“我们来恳求陛下,而且德·图先生也希望陛下,宽容罪犯的生命。他肯定还有供可招;免他一死,我们就能得到这些供词。” “可是,”国王说,“我们还不曾得到这些供词吗,庭长先生?” “得是得到的,陛下,但是只是一部分;陛下认为已经够了吗?” “我怎么认为,这您就不必问了,阁下。” “这么说,陛下对西班牙参与这件事也已有所闻吗?’ “西班牙?是的,庭长先生。我知道还有几个别的国家。” “查明这些国家的参与至关重要,陛下。” “所以,”卡特琳插进来说,“庭长先生,如果罪犯在一份跟审判官审问时的口供内容相同的供词上签了字的话,国王是打算缓刑的。” 布里松用眼神和手势询问着国王。 “我是有这个打算,”亨利说,“而且很快就要宣布的。您只要让您的短袍刑事长官去叫犯人开口,布里松先生,您就会对此确信无疑了。” “陛下没有别的吩咐了吗?” “没有。不过,两份供词不能有出入,否则我就收回我的话。供词是要公开的,不能有任何漏洞。” “是,陛下。有牵连的人,名字得写上吗?” “得写上,所有的名字都得写上!” “即使犯人供出的名字牵涉到叛国谋反罪?” “即使这些名字是我最近的亲属的名字!”国王说。 “一切遵照陛下的旨意办理。” “我解释一下,布里松先生,您可得听清楚。先把纸笔交给犯人。他得写供词,公开地表明他祈求我们宽容,听凭我们发落。接下去怎样,那就瞧着办吧。” “我可以告诉罪犯他能得到宽容吗?” “可以!全都可以对他讲。” “走吧,先生们,”庭长打发推事们告退。 他向国王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尾随在他们之后退出。 “他会说的,陛下,”路易丝·德·洛林浑身颤抖地说,“他会说的,陛下会开恩的。瞧他嘴角吐出多少白沫呀。” “不,不,他在找,”卡特琳说,“他只不过是在找什么罢了。他找的是什么呢?” “那还用问!”亨利三世说,“这并不难猜;他在找德·巴马公爵先生、德·吉兹公爵先生;他在找我的兄弟,那位‘极其虔诚的天主教徒国王’( 西班牙国王的称号。)。好,找吧!找吧!等吧!你以为在河滩广场打伏击比在弗朗特勒的大路上容易吗?一个贝利埃弗尔就把你押到了行刑台上,你以为我在这儿没有上百个贝利埃弗尔可以阻止你从行刑台上下来吗?” 萨尔赛特已经看见弓箭手去牵马;他瞥见庭长和推事们站在国王包厢里,后来又看见他们不在了;他知道国王刚刚下达了行刑的命令。 就是在这时候,他惨白的嘴唇边吐出了王后注意到的带血的白沫。这个不幸的人被难以忍受的焦急心情煎熬着,把嘴唇都咬出了血。 “没有人来!没有人来!”他喃喃地低声说,“答应过救我的那些人,一个都不见!这些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 唐雄刑事长官走近行刑台,对刽子手说: “准备吧,师傅。” 刽子手朝着广场另一头做了个手势,只见几匹马从人丛里挤过来,后面留下一条印迹,它像大海上的波涛汹涌的航迹一样.很快又合拢了。 这条航迹是那些在马迅速跑过时被撞得前仰后翻的观众形成的;可是刚被破坏的人墙霎时间重又修复;有时原先是在前排的人变成了后排,后排的变成了前排,这是因为气力大的人趁机强占了空档。 我们可以看到,那几匹马经过时,瓦纳利街拐角有一位我们认识的英俊的年轻人,从他站在上面的界石上跳了了下来,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孩子在推他,仿佛急于想看这个怕人的场面。 他们就是那个神秘的年轻侍从和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子爵。 “嗳,快,”年轻侍从在同伴的耳边说,“快从这人缝里挤进去。一秒钟都不能耽搁了。” “可我们会给挤死的,”埃尔诺通回答说,“您疯了吗,我的小朋友?” “我要看,要挨近些看,”年轻侍从说,语气是命令式的,一听之下不难想到,发出这声命令的嘴是一张习惯于发号施令的嘴。 埃尔诺通服从了。 “紧挨着马,紧接着马,”年轻侍从说,“一步也别拉下,要不我们到不了台边。” “可是到了台边,您就挤成肉酱啦。” “别管我,往前去!往前去!” “马要尥噘子了!” “抓住最后一匹的尾巴,给这么抓住的马从不尥蹶子。” 埃尔诺通不由自主地受到了这孩子奇特的影响,听从他的话,抓住马尾巴。年轻侍从则紧紧拉住埃尔诺通的腰带。 在这一片像大海一样波涛起伏,又像荆棘丛一样带刺的人群中间,这两个人这儿留下一块披风的下摆,那儿留下一块紧身短袄的碎片,再远些留下衬衫的皱领,就这么他们跟几匹马同时挤到了离行刑台三尺远的地方停下来。行刑台上,萨尔赛特蜷着身子,绝望地抽搐着。 “咱们到了吗?”憋得透不过气来的小伙子感觉到埃尔诺通停住了,就轻声问。 “对,”子爵回答,“幸亏到了;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我看不见。” “到我前面来。” “不,不,现在还不要……他们在干什么?” “在几根绳子头上打活结。” “他呢,他干什么?” “哪个他?” “犯人。” “他的眼睛四下里转着.就像猎食的苍鹰。” 四匹马离行刑台很近很近,刽子手的副手们把系在马颈圈上的绳子捆在萨尔赛特的两只脚和两只手上。 当脚上的活结收紧时,萨尔赛特感到粗糙的绳索勒在踝骨周围,不禁大喊一声。 这时,他用临终前的那种无法形容的目光,向整个开阔的广场看了一眼,这一眼扫遍了他目力所及范围内的上万观众。 “先生,”唐雄刑事长官彬彬有礼地对他说,“您愿意在行刑前向民众讲话吗?” 随后他凑近犯人耳边,低声地补充说: “都招出来吧……您可以活命。” 萨尔赛特对他看着,仿佛要看到他的心灵深处。 这道目光是如此富于表情,好像把真话从唐雄的心里钩出来,一直往上钩到眼睛里再闪射出来。 萨尔赛特看准了;他明白刑事长官是诚恳的,说话是会兑现的。 “您看见了,”唐雄继续说,“他们把您给甩了;除了我的建议,您在这世界上再没别的希望了。” “好吧,”萨尔赛特声音嘶哑地长叹一声,“让他们安静,我准备讲。” “国王要的是亲笔写的和签字的供词。” “那就松开我的手,给我笔,我写。” “写供状?” “好吧,就写供状。” 唐雄喜不自胜,马上做了个手势;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个弓箭手拿来预先准备好的用具;他把墨水瓶、羽毛笔和一张纸交给唐雄,唐雄把它们放在行刑台的木板上。 同时,他手下人把套在萨尔赛特右手腕上的绳索放松三尺光景,扶他在台上坐起来,让他好写字。 萨尔赛特终于坐了起来,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用手揩了揩嘴唇,把搭在膝头的汗涔涔的长发撩了上去。 “好啦,好啦,”唐雄说,“坐坐舒服。全都写出来。” “啊!别怕。”萨尔赛特把手伸向羽毛笔,回答说,“您放心,我,我忘不了那些把我忘了的人。” 说着,他投出了最后一瞥。 毫无疑同,对那个年轻侍从说来,露面的时候到了。只见他抓住埃尔诺通的手,说: “先生,行个好,把我抱起来,举高些;前面的人挡住我,我看不见。” “哎呀!您可真是得寸进尺,小伙子。” “再帮这一次忙吧,先生。” “您太过分了。” “我得看到那犯人,您听到了吗?我得看到他。” 接着,因为埃尔诺通没有立刻答理他,他又说: “发发慈悲,先生,行个好吧!我求您啦!” 这个年轻人不再是一个任性的暴君,而是一个叫人不忍拒绝的哀告者了。 埃尔诺通把他举起来,对抱在手里的这个身体的苗条却不由得有点暗自吃惊。 年轻侍从的头凌驾于其他的人头之上了。 这时萨尔赛特刚好在环视全场,抓起笔。 他看见了这个年轻人的脸,顿时愣住了。 这时候,年轻侍从举起两个手指按在嘴唇上。一种无法形容的喜悦顿时在犯人的脸上显露出来,简直就像拉撒路(《圣经》故事中的人物,是个乞丐,满身是疮。他是耶稣的朋友和学生。 拉撒路和财主的故事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十本章。)往为富不仁的财主干燥的舌头上滴下一滴水时财主高兴得如醉如痴一样。 他刚看到了他等得望眼欲穿的暗号。这个暗号给他带来得救的信息。 萨尔赛特凝神望了几秒钟以后,才接住由于看到他的犹豫而感到不安的唐雄递给他的那张纸,以狂热的神情写起来。 “他写了!他写了!”人群中滚过一阵低语声。 “他写了!”太后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应声说。 “他写了!”国王说。“真见鬼!我得赦免他了。” 忽然萨尔赛特停住笔,抬头又对年轻人看了一眼。 年轻人重复做了一次暗号,萨尔赛特又接着写下去。 随后,过了间隔更短的一会儿,他又停笔抬眼望去。 这回年轻侍从不光用手指做暗号,还点了点头。 “您写完了吗?”唐雄问,两眼不离那张供纸。 “写完了。”萨尔赛特机械地应声说。 “那就签个字。” 萨尔赛特签了字,眼睛却没有朝纸上看,他的耳光一直停留在那年轻人脸上。 唐雄伸手去拿供词. “给国王,只给国王一个人!”萨尔赛特说。他把纸交给短袍刑事长官,不过狁犹豫豫,就像一十打败了的士兵在缴出最后一件武器。 “如果您把一切都招了,”刑事长官说,“您会得到赦免的,德·萨尔赛特先生。” 犯人的嘴角露出半是揶揄半是担忧的笑容,好像是在焦急地询问他那个神秘的对话者。 最后,埃尔诺通累丁,想撂下沉甸甸的负担;他一松手,年轻侍从就滑落到地上。 支撑着犯人的那个影象也随之而消失。 萨尔赛特看不见它了;他用眼搜寻着;接着,就像发了疯似地叫喊起来: “喂!喂!” 没有回答。 “喂!快,快呀,赶快呀!”他说,“国王拿起那张纸了,他要看了!” 没有一点动静。 国王敏捷地打开供状。 “啊!见鬼!”萨尔赛特喊道,“奠非有谁戏弄我?可我看得清清楚楚,是她,那是她!” 国王还没看完第一行,就怒不可遏。 他脸色变白,嚷叫起来: “啊!混帐东西……啊!坏蛋!” “怎么回事,我的儿子?”卡特琳问。 “怎么回事!他翻供了,我的母亲;他说他什么都没有承认过。” “还有呢?” “还有,他声称德·吉兹先生父子全都清白无辜,对一切阴谋毫不知情。” “要说这个,”卡特琳含糊其词地说,“如果真是这样呢?” “他说谎!”同王嚷道,“他像异教徒一样说谎!” “您怎么知道他说谎呢,我的儿子?德·吉兹先生父子也许是被人恶意中伤的昵……法官们也许是热心有余,夸大其词地曲解了证词呢。” “哎!夫人,”亨利情不自禁地喊道,“我全都听见啦。” “您,我的儿子?” “对,我。” “什么时候?请告诉我。” “囚犯受刑的时候……我就在帷幕后面,他的每句话我都听见了,就像钉子一样敲进了我的脑子。” “那么,让酷刑使他开口吧。他也是活该。命令拉马。” 狂怒之下,亨利举起了手。 唐雄刑事长官重复这一手势。 绳索早又套紧犯人的手脚:四个汉子跃上马背;四下甩鞭声同时响起,四匹马向不同的方向冲去。 刑台上传来骨节脱离的可怕响声,伴着一声凄厉的嚎叫。只见可怜的萨尔赛特四肢发青,拉长了,充着血,他的脸完全不像人脸,成了一副魔鬼的面具。 “啊!我给出卖了!我给出卖了!”他吼叫。“好吧,我说,我愿招,我愿意把一切全招出来!啊!该诅咒的公爵夫人……” 他的吼声盖过了马的嘶鸣声和人群的嘈杂声.可是又一下子止住了。 “停!停!”卡特琳叫着。 已经太晚了。萨尔赛特的脑袋,刚才还由于疼痛和狂怒僵直地伸着,突然间耷拉下来,垂落在行刑台的木板上。 “让他讲,”太后气冲冲地叫道。“停下,马上停下!” 萨尔赛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眸子一动不动,执拗地面对着刚才人群中出现过年轻侍从的方向。唐雄机敏地顺着这个方向望去。 可是萨尔赛特不能再说话了,他死了。 唐雄对几个弓箭手轻轻地吩咐了几句,他们马上循着萨尔赛特检举的目光所指出的方向到人群中去搜索。 “我被发现了,”年轻侍从凑在埃尔诺通耳边说,“行行好,帮我一把,救救我,先生,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您还要干什么?” “逃走,您没看出他们要找的就是我吗?” “您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女人……救救我!保护我!” 埃尔诺通脸色发白;但跟惊愕和惧怕相比之下,侠义心肠毕竟占了上风。 他把被保护人置于胸前,奋力用短剑柄为她开道,直到把她送到穆通街的路口,一扇敞开的大门前面。 年轻侍从一冲进门就不见了,这扇门仿佛是专为等待她而开着,她一进去就立刻关上了。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问一下她的名字,也没问以后到哪儿找她。 不过,年轻侍从在进门前的一刹那,就好像猜到他的心思似的,向他做了个叫人充满希望的手势。 埃尔诺通现在自由了,他转过头来面对广场中央,很快地向行刑台和王室包厢瞥了一眼。 萨尔赛特脸色灰白,直挺挺地躺在行刑台上。 卡特琳脸色惨白,浑身哆嗦地站在包箱里…… “我的儿子,”她终于开口说,一边揩着前额的汗珠,“我的儿子,您一定得撤换这个刽于手,他是天主教联盟的人!” “您从哪儿看出来的,母亲?”亨利问。 “您瞧,您瞧!” “好吧,我瞧。” “萨尔赛特没吃多少苦头,给拉一下就完了。” “因为他太怕痛,熬不住。” “不是!不是!”卡特琳带着一丝不屑的微笑说,她瞧不起儿子愚钝的观察力,“那是因为正当他要揭发那些听任他送死的人的时候,行刑台下面的一根细绳勒死了他。派个高明的医生去验尸。我相信,您一定会发现他颈部上有一圈绳子留下的印痕。” “您说得对,”亨利说,目光闪了一下,“我表弟德·吉兹用的人比我得力。” “嘘!嘘!我的儿子,”卡特琳说,“别嚷嚷,人家要笑话我们了;因为这盘棋我们又下输了。” “儒瓦约兹到别处去作乐,敢情做对了,”国王说,“进世界真乏味,连杀头也没趣儿。走吧,夫人们,走吧。” [book_title]六 儒瓦约兹兄弟 两位德·儒瓦约兹先生,正像我们刚才看到的,一开头就回避了这场面;他俩扔下牵着马匹等侯他们的仆从,让他们去跟国王的车马随从作伴,从市政厅的后门出去,肩并肩地走在街上。这个往日熙熙攘攮的街区,今天杳无人迹,因为所有的人都到河滩广场去当观众了。 一旦到了外面,他俩就挽着胳膊并行,但谁也不开口。 亨利,不久以前还是那么兴高采烈的,现在却心事重重,神情阴郁。 安纳似乎有点不安,好像弟弟的缄默叫他有点担心。 不过还是他打破了沉默。 “我说,亨利,”他问,“你要领我去哪儿?” “我没领您,哥哥,我只是朝着前面走,”亨利回答,好像刚从幻梦中惊醒过来。“您要到什么地方去吗,哥哥?” “你呢?” 亨利苦笑一下。 “哦!我,”他说,“去哪儿全都一样。” “可你每晚都到一个地方去,”安纳说,“因为你每晚都在同一时间出去,很晚才回家,有时甚至不回家。” “您是审问我吗,哥哥?”亨利问,他的动人的温和口气里掺合着几分对兄长的敬重。 “我,审问你?”安纳说。“天主不允许我这样做!秘密是属于那些保守秘密的人的。” “只要您想知道,哥哥,”亨利回答,“我对您是没有秘密的,您也了解这一点。” “你对我没有秘密,亨利?” “永远没有,哥哥;您是我的兄长,又是我的朋友,不是吗?” “见鬼!我一直认为你有什么事对我这个凡夫俗子保密呢;我一直认为你心里只有我们那位博学的兄弟,神学的砥柱,宗教的烟火,宫廷中良心殿堂的高明建筑师,有朝一日的红衣主教。我一直认为你对他才会倾诉一切,而他听你忏悔,给你赦罪,给你——谁知道还有什么呢?……许还给你忠告;因为我们家的人,”安纳笑着补充说,“你也知道,是样样在行的;我们亲爱的爸爸就是一个证明。” 亨利·德·布夏日拉住哥哥的手,一往情深地紧紧握着。 “您对于我胜过神父,胜过忏悔师,也胜过父亲,我亲爱的安纳,”他说,“我再说一遍,您是我的朋友。” “那末,我的朋友,你过去是那样快活,为什么我看到你现在一天比一天忧伤?白天出门的你,又为什么现在不到晚上不再去呢?” “哥哥,我并不忧伤,”亨利微笑着回答。 “哪你怎么啦?” “我恋爱了。” “噢!你心事重重……?” “是因为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我心上的人儿。” “可你说这话时却在叹气?”。 “是啊。” “你在叹气,你,亨利,德·布夏日伯爵;你,德·儒瓦约兹的弟弟,被饶舌的家伙们称作法兰西第三个国王的人……你知道,德·吉兹是第二个,如果算不得第一个的话……你富有、漂亮,你会像我一样成为法兰西最显赫的人,会像我一样成为公爵;只要我一有机会,就会让你成功的。你在恋爱,在思念,在叹气,可你曾经把Hilarlter(快快活活)作为纹章上的铭言。” “亲爱的安纳,过去我已得到的和将来我会得到的,这一切的一切,都不会给我带来幸福。我一无所求。” “应该说你现在不再追求了。” “至少我不会去追求您刚说的这些。” “此刻也许是吧;可是以后你还是会去追求的。” “决不会,哥哥。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想要。” “你错了,我的弟弟。一个人叫儒瓦约兹,那就是说他的名字在法国是一个最响亮的名字;一个人的哥哥是国王的宠臣,这个人就会要一切,想要一切,也能得到一切。” 亨利把长满金发的脑袋低下,并且摇了摇。 “瞧,”安纳说,“这儿只有咱们俩,走迷了路。见鬼!咱们已经过了河,现在是在图奈尔桥上,不知不觉就到了这儿。我看这么偏僻的河潍上,刮着料峭的寒风,靠近这发绿的河水,决不会有人来听咱们说话的。你有什么正经事跟我说吗,亨利?” “没有,没有,就只一句话:我在恋爱,这您已经知道了,我刚才全对您坦白了。” “见鬼!这算什么正经话!”安纳跺着脚说。“我也一样,天晓得,我也在恋爱。” “您跟我不一样,哥哥。” “一样的,我有时也想念我的情人。” “不错,但不是每时每刻。” “我也有烦恼,甚至也有忧伤。” “不错,可您也有欢乐,因为人家爱您。” “哦!我也有很大的障碍;人家要求我绝对保守秘密。” “人家要求?您是说人家要求,哥哥?要是您的情妇在要求您,她就是属于您的了。” “她当然是属于我的,换句话说,她是属于我和德·马延(亨利·德·吉兹公爵的弟弟和忠实追随者)先生的;因为,亨利.我的情妇正是德·马延这个淫棍的情妇。这个姑娘发狂地爱上了我,要不是她害怕马廷会杀了她,她早就离开他了。你也知道,杀女人是他干惯了的拿手好戏。再说,我恨这些吉兹家的人,能够捉弄他们中间的一个,我感到很高兴。好吧,我对你说过,我现在对你再说一遍,我有时也会有烦恼,也会吵架,但我并没有变得愁眉不展,像个查特勒修会的修士;我没有哭肿过跟腈。我照旧笑着,即使不是欢笑终日,至少也是笑口常开。听我说,告诉我你爱的是谁,亨利。你的情妇至少长得很美吧?” “唉!哥哥,她不是我的情妇。” “她美吗?” “太美了!” “她的名字?” “我不知道。” “得啦吧!” “我发誓。” “我的朋友,我现在开始认为事情比我想的还要危险了。这不是什么忧郁,天晓得!这是在发疯。” “她只跟我说过一次话,其实还只是在我面前说过一次话。从那以后,我连她的声音都不曾听到过。” “你不去打听打听?” “向谁去打听?” “怎么?向谁打听?向她的邻居呀。” “她独个儿住在一所房子里,谁也不认识她。” “喔!莫非她是个鬼魂?” “她是个个儿高大的女人,美丽得像水中仙女,严肃得像天使加百列(《圣经》故事中的大天使之一,曾向马利亚预言耶稣的诞生。?)。” “你怎么认识她的?是在哪儿碰到她的?” “有一天我在吉普西安街的街口跟上了一个姑娘;我走进和教堂相连的那个小花园,在一片树丛下有一条长凳。您从没去过这花园吗,哥哥?” “没有;别管这个,讲下去,树丛下有一条长凳,后来呢?” “暮色变得浓厚起来;我看不见那个姑娘了,我找呀找呀,来到了这条长凳附近。” “说下去,说下去,我听着呢。” “我刚才隐隐约约看见这边有一件女人的衣裳,我伸开双臂。‘对不起,先生,’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先前我不曾看到他,‘对不起。’这男人用手轻轻地但是坚决地把我挡开。” “他敢碰你,儒瓦约兹?” “听下去:这男人的脸藏在一种头巾里,我当时以为他是一个修道士。后来,他的警告,那充满深情而又彬彬有礼的声调引起了我的敬畏,因为在他说话的同时,他用手指着十步以外的一个女人,我就是被这个女人的白衣裳引到这边来的。她刚刚在这条石长凳前面跪下,就像这条石凳是祭坛似的。 “我站住了,哥哥。这桩奇遇发生在九月初的一天;那天天气和暖,教徒们种在花园墓地上的紫罗兰和玫瑰迎风送来阵阵幽雅的清香,月亮从教堂钟楼背后一片乳白色的云朵里钻了出来,彩绘玻璃窗的顶端沐浴着一片银辉,而底部却被点着的蜡烛的反光染成了金黄色。我的朋友,要不是因为气氛的肃穆,就是因为她神态的庄严,我觉得这个跪着的女人犹如一尊大理石雕像在昏暗中发着亮光,而且,仿佛她真的就是大理石似的。看着她,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敬畏,收紧的心一阵发冷。 “我贪婪地注视着她。” “她躬身跪着,伸出臂膀扑在石凳上,用嘴唇吻着石头。一会儿,只见她双肩起伏,在叹息、抽泣;您决不会听到过这样的哭声,哥哥;就是最锋利的钢刀剌在心口,也没有这么痛苦: “她一边哭,一边发狂似的吻着石凳。我简直如醉如痴;她的眼泪叫我感动,她的吻使我只想发疯。” “天晓得!发疯的是她,”儒瓦约兹说。“有谁会这样狂吻石头,有谁会这样莫名其妙地哭哭啼啼?” “啊!她哭是因为有巨大的悲痛,她吻石头是因为有深沉的爱,可是,她爱的是谁呢?她在为谁哭呢?她在为谁祈祷呢?我都不知道。” “那男人呢,你没有问他?。 “问了。” “他怎么回答?” “说她的丈夫死了。” “有谁会为丈夫哭得这么伤心的?”儒瓦约兹说,“噢,当然喽!这真是个绝妙的回答。你听了满意吗?” “我又能怎么样呢?既然他只肯这么说。” “那么,那个男人是什么人?” “是她家里用人之类的人。” “他的名字?” “他不肯告诉我。” “年轻的还是年老的?” “大概二十八九岁……” “好吧,后来呢?……她不见得整夜待在那儿祈祷、啼哭吧?” “没有;当她止住哭,也就是说,当她的泪水已经流尽。嘴唇已经在石凳上磨破了以后,她站了起来,哥哥;在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忧郁的神秘气息,我非但不敢像我对待任何别的女人那样迎上前去,反而往后退;而她却向我走来,或者不如说,向着我的方向走来,因为,我站在那儿,她根本就没看到。这时一道月光照到她的脸上,我仿佛觉得这张脸灿烂地发着光,她又恢复了忧郁、庄重的神态,不再有一点痉挛,不再有一丝颤栗,也不再有一滴眼泪;只是脸颊上还留着泪痕。她的眼睛还晶莹地闪着亮光,她的嘴唇微微张着,把一度似乎要飘逸而去的生命重新吸了进去。她轻柔地款款而行,恍如是在梦中行走,那男人跑过去,领着她往前走,因为她仿佛并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地面上走着。哦!哥哥,那是多么摄人心魄的美丽;多么超凡入圣的魅力!在人世间我还从来不曾见过;只有在梦里梦见天门开了,从天上降下的幻象,才能和这现实相比。” “后来呢,亨利,后来呢?”安纳问。一开始他听着这个故事直想发笑,可现在不由得很有兴味了。 “啊!这一切很快就结束了,哥哥;那个用人悄悄地对地说了几句什么话,她就放下了面纱。他一定是告诉她我在那儿,可是她连看也不向我这边看一眼;她放下了面纱,我就看不见她的脸了,哥哥。我只觉得天空一下子变得阴暗了,她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而是一个从这些坟墓里走出来的幽灵,在草丛间悄悄地从我面前飘然而逝。 “她走出花园;我跟在后面。 “那男人不时回过头来;他看得见我,因为我失魂落魄似的,根本想不到躲闪隐蔽:有什么法子呢?我身上还保留着从前那种庸俗的习惯,旧日的酵母在心里发酵。” “你这是什么意思,亨利?”安纳问,“我不懂。” 弟弟笑了笑。 “我是说,哥哥,”他说,“我的青年时期曾经是喧闹的,我曾经相信自己经常在恋爱;所有的女人.直到那一刻为止,对我来说,都是可以把我的爱情奉献给她们的人。” “哟!那么这个女人呢?”儒瓦约兹说。也想把多少遭到他弟弟这番知心话破坏的愉快心情重新恢复过来。“当心呵,亨利,你在瞎说;难道这女人不是有血有肉的吗?” 亨利一把抓住儒瓦约兹的手,紧紧把它握住。“哥哥,”他说,声音低得他哥哥几乎听不见。“你说得太对了,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人间的生灵。” “天晓得!”儒瓦约兹说,“你叫我有些害怕了,如果说一个儒瓦约兹家的人也会害怕的话。” 随后他还是想把愉快的心情恢复起来: “好了,”他说.“她就老是这么走啊,哭啊,吻个没完啊;你不是这么说嘛?照我看,这是个好兆头.亲爱的朋友。可故事还没完呢,让我听下去吧,后来呢,后来怎么样?” “后来就没多少可说的了。我一直跟着她,她没想避开我,没有走岔路或者绕道儿,她好像根本就没想到这些。” “那么,她住哪儿?” “巴士底狱旁边,莱迪基埃尔街上;到了门口,她的同伴转过身来看见了我。” “你没跟他做手势,让他明白你想跟他说话吗?” “我没敢;说也可笑,这位仆人几乎跟他的主人一样使我感到敬畏。” “别管这些吧,你进屋了?” “没有,哥哥。” “说真的,亨利,我恨不得取消你姓儒瓦约兹的资格,那么,第二天你总又去了吧?” “去了,可是扑了个空:到了吉普西安街,也到了莱迪基埃尔街,都扑了空。” “她失踪了?” “就像影子似的飞走了。” ‘你总该问个讯吧?’ “那条街上住家寥寥无几,问了几次都不得要领,我守候着那个男人,想问个明白,可他也像女主人一样再也没有出现,不过,到了晚上,我看见有灯光从帘子里漏出来,使我感到一些安慰,因为它告诉我她还在那儿。我试过上百种办法,想进这所房子:写信,留条子,送花,送礼物,全都没用。一天晚上,连那灯光也熄灭了,以后就再没亮过,那位夫人一定是给我追得很不耐烦了,离开了莱迪基埃尔街;谁也不知道她搬到哪儿去了。” “可你还是找到了这位漂亮的女隐士?” “那是碰巧;我说错了,哥哥,那是天可怜我,不让我苦捱日子。您听着:事情确实很离奇。半个月前一天,半夜十二点钟,我走进比西街;您也知道,哥哥,灯火管制条令的执行是很严格的;好!我不仅看见一所房子的窗口有火光,而且还看见三层楼上真的发生了火灾。我猛力敲门,一个男人从窗口探出身来。‘您家着火了!’我冲着他喊。‘别喊,行行好!’他对我说,‘别喊,我正在救火。’‘要我去叫巡逻队吗?’‘不,不,看在老天爷份上,谁也别去叫!’‘那我总可以帮你一把吧?’‘您愿意?那您就来吧,您帮了我这个忙,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我怎么进屋呢?’‘这是大门钥匙,’说着,他从窗口把钥匙扔了下来。我三脚两步奔上楼,跑进引起火灾的那个房间。楼板烧着了,这是在一个化学家的实验室里,做什么实验的时候,一种易燃液体泼翻在地上,于是酿成了火灾,我进去时,也已经控制住火势,因此我可以看他了,他二十八九岁,至少我这么觉得,一道怕人的疤痕占去了半边面颊,另一道疤痕直伸到头顶心,脸上的其余部分遮在浓密的胡子里。‘谢谢您,先生;不过您也看见,现在事情过去了。如果您像外貌看上去那样是个高尚的人,就请您赏脸回去吧,因为我的女主人马上就要回来了。要让她看见这时候有个陌生人在我家里,或者应该说在她家里,她会生气的。’这声音使我惊骇得一下子呆住了。我张嘴冲他喊道,‘您就是吉普西安街和莱迪基埃尔街的那个人,跟着那位不知姓名的夫人的那个人!’您总还记得,当初他蒙着头巾,我不曾见到他的脸相,只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我对他讲了这些,又问他,求他;正在这当口,房门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怎么回事,雷米?’她仪态端庄地停在门口,‘为什么这么吵?’哦!哥哥,这是她,在余烬的火光下,她比我在月光下见到时更美丽!这是她,这就是对她无穷无尽的思念啃啮着我的心的人儿,我喊了一声,引得那仆人更聚精会神地看着我。‘谢谢您,先生,’他再次对我说,‘谢谢您;不过您也看见,火已经灭了。走吧,我求您,走吧。。‘朋友,’我对他说,‘您撵我可撵得凶啊。’‘夫人,’那仆人说,‘这就是他。’‘谁?’她问。‘我们在吉普西安街心花园碰到过的那位青年骑士,他在莱迪基埃尔街一直跟着我们。’这时,她凝视着我,那目光使我明白,她这是第一次看见我。‘先生,请您离开这儿吧!’我在迟疑,想开口请求;可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我像哑巴似的呆立着,一个劲几看着她。‘当心哪,先生,’那仆人说,语气与其说严厉,还不如说是忧伤。‘当心哪,您又要逼得夫人搬家了。’‘哦!千万别这样!’我躬身说;‘不过,夫人,我丝毫没有伤害您的意思。’她没回答我。她是那么无动于衷,那么沉默和冷漠,就像没听到我的话似的。她转过身去,我眼看着她在楼梯上拾级而下,脚步比幽灵还轻,渐渐消失在阴影中。” “你讲完了?”儒瓦约兹问。 “完了。后来那仆人把我送到门口,对我说,‘忘掉吧,先生,我以耶稣和圣母马利亚的名义求您忘掉吧!’我神志恍惚,精神迷乱,呆愣愣地两手紧抱着头走出门来,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真的发疯。打那以后,我每晚都到那条街去,这就是为什么咱们从市政厅出来以后,我双足自然而然地把我带到这一带来;每天晚上,我刚才说了,我到那条街去,躲在那座房子对面的一幢房子的墙角边,全身隐匿在一个小阳台下面的阴影里;大概十次里有一次,我瞧见她的房间开着灯:那儿有我的生命,有我的幸福。” “——怎么样的幸福啊!’儒瓦约兹叫道。 “哎!我会毁掉这个幸福,如果我想得到别的幸福的话。” “如果你这样听人摆布,连自己都会毁掉了呢?” “哥哥,”亨利苦笑一下,回答说,“您要我怎么办呢?我觉得这样很幸福。” “这不可能。” “我有什么法子呢?幸福是相对的:我知道她在那儿,在那儿生活着,呼吸着;我透过墙壁见到她,或者说好像觉得看见了她;要是她离开了那座房子,要是我还得经历当初失去她时所度过的两星期,哥哥,那么我不是发疯就是进修道院。’ “得了吧,见鬼!咱们家有了一个疯子,一个修士,这就已经很够了;咱们别再折腾了,我亲爱的朋友。” “别骂我,安纳,也别笑话我;骂没用,笑也不顶事。” “谁骂你笑你啦?” “那好。不过……” “让我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话?” “你就初初出茅庐的新手一样给人牵住了。” “我不使手段,也不去算计,我不是给人牵住,而是在比我更强的什么东西面前屈服了。一股水流要冲走您,最好是随波逐流,不要挣扎。” “要是它将你冲向深渊呢?” “就让它吞没吧,哥哥。” “你这么想吗?” “是的。” “可我不这么想,倘若我是你……” “您会怎么干呢,安纳?” “我肯定会做好多事,去弄清楚她的姓名、年龄;我要是你……” “安纳,安纳,您不知道她。” “不知道,可我知道你。怎么?亨利,国王在他的圣名瞻礼日送我的十万埃居①,我不是给了你五万?……” “这些钱都还在我的箱子里,安纳,一个埃居也投花掉。” “天晓得,真糟糕!要是这些钱不在箱子里,那女人就在你的床上了。” “哦!哥哥。” “不用喊‘哦!哥哥’;一个普通仆人卖十个埃居,一个好仆人值一百,一个出色的仆人值一千,一个顶儿尖儿的仆人值三千。好,现在看看那位举世无双的仆人吧;咱们给忠诚的化身开个大价钱,两万埃居,见鬼!他就归你了。这样,你还剩十三万利弗尔(法国古代的记帐货币,相当于—古斤银的价格。)?去付给被那位举世无双的仆人出卖的举世无双的女主人。亨利,我的朋友,你真是个傻瓜。” “安纳,”亨利叹口气说,“有些人是不出卖的;有些人的心即使以国王的富有也买不起。” 儒瓦约兹沉默了一会儿。 “好吧,我承认,”他说,“可是也有些心是会主动给人的。” “那可太好啦。” “我说,为了这位冷漠的美人儿的心能自己交给你,你做了些什么?” “我相信,安纳,我能做的全都做了。” “得了,德·布夏日伯爵,您是在发疯!您看见一个女人忧郁,孤独,唉声叹气,您就比她更忧郁,更孤寂,整天唉声叹气;这就是说,您比她更叫人受不了!说实话,您说的爱情是再俗气不过的,您像区警官一样平庸。她孤独,您就该陪着她;她忧郁,您就该高高兴兴的;她哀悼亡人,您就该安慰地,顶替她心上人的位置。” “那不可能,哥哥。” “你试过吗?” “为什么要试?” “那还用问?就是为了试试嘛。你看上了她,是吗?” “我找不到语言来表达我心中的爱。” “那好,半个月以后,你会得到你的情妇。” “哥哥!” “我凭儒瓦约兹这个姓氏起誓。我想,你还没有绝望吧?” “没有,因为我从来没有希望过。” “你几点钟看到她?” “我几点钟看到她?” “就是。” “我告诉过您,我没有看到她,哥哥。” “一次都投有?” “一次都没有。” “在她窗口也没见过?” “我可以告诉您,连影子也没见过。”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好,她有情人吗?” “我从没见过有男人进她那所房子,除了我对您说过的那个雷米以外。” “那所房子是怎么样的?” “三层楼,台阶上去有一扇小门。第二扇窗子上面有平台。” “不能从这片平台上爬进去吗?” “旁边没有相邻的房子。” “对面呢,有些什么?” “一所模样差不多的房子,不过好像还要高些。” “房子里住的是什么人?” “一个市民模样的人。” “脾气好不好?” “挺好的,因为有时我听见他独自在笑。” “把他的房子买下来。” “谁跟你说这房子是出卖的?’ “给他两倍的价钱。” “要是那位夫人看见我在那儿呢?” “怎么啦?” “她又会搬家的;而我悄悄地躲着,倒还有希望在哪一天能再看到她。” “你今晚就能看到她。” “我?” “八点钟,你去堂而皇之地站在那个阳台下面。” “我每天晚上都去的,再去也还是一样,肯定不会比平时更有希望些。” “顺便问一句,确切的地址在哪儿?” “在比西城门和圣德尼旅馆之间,差不多就在奥古斯丁街的拐角上,离一家门面很大的客栈不过二十来步路,那客栈门口有块招牌,上面写着‘骄傲骑士之剑’。” “好极了。今天晚上,八点。” “您要做什么?” “你会看到,也会听到的。暂时你先回去,穿上你最漂亮的衣服.戴上你最贵重的钻戒,头发上洒上你最雅致的香水;今晚你就进去。” “上帝听着您说话呐,哥哥!” “亨利,上帝听不见的时候,魔鬼听得见。我走了,我的情妇在等我;啊不,我的意思是说德·马延先生的情妇在等我。天晓得:这个女人可不装假正经。” “哥哥!” “对不起!凭我的爱情发誓:请你相信我,我决不是在拿你的那位来比,虽然照你对我说的看来,我宁可喜欢我的这一位,或者说我和马延先生的这一位。她在等我,我可不想让她久等。再见,亨利,晚上见。” “晚上见,安纳。” 兄弟俩紧紧地握了一下手就分别了。 其中一个,走了二百步开外,就在坐落于巴黎圣母院广场边上的一所哥特式的豪华住宅前停住,肆无忌惮地拉起叩门环重重地碰门。 另一个却无声无息地隐没在一条弯弯曲曲通向王宫的街道里。 [book_title]七 “骄傲骑士之剑”何以胜过“爱情的玫瑰” 我们上面交代的那场谈话正在进行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薄雾像湿漉漉的外套,笼罩了两个钟头前还是那么喧闹的城市。 再说,萨尔赛特死了。观众想起该回家了,街上只剩下零零落落的一簇一簇的人群,代替了白天由看热闹的人组成朝同一个地点涌去的络绎不绝的人流。 当振荡中心长时间振动之后,即使在近离河滩广场的街区也还有些余波,这是很容易理解的。 譬如说,比西城门那边就是如此。这会儿我们得上那儿去看看故事开头出场的那几位人物现在怎么样了,另外还得去结识几位新人物。在这一头有一所带点粉红色的用蓝白两色染得很显眼的房子,名叫“骄傲骑士之剑旅馆”,其实只是一所门面很大的客栈,最近才迁到这个新市区来的。我们可以这么说,这时候这所房子像太阳落山时的蜂箱一样,发出一片嗡嗡声。 那时候的巴黎,家家好客栈都有一个响亮的招牌,“骄傲骑士之剑”就是博采各种口味、迎合各种心理的五光十色的招牌中间的一个。 在大门上方的墙上,画着一个大天使或是圣徒跟巨龙搏斗的场面,那条龙就像希波吕托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雅典王忒修斯的儿子。忒修斯的第二个妻子淮德拉勾引他不成,向忒修斯诬陷他要强奸她。忒修斯诅咒了他。在他驾车来到海滨时,波塞冬推来的巨兽将马和车掀翻,他被轧死。)的巨兽似的喷射着火焰和浓烟。画家同时受到英雄主义和宗教信仰这两种感情的支配,在全副武装的骄傲骑士的手里放的不是一柄剑,而是一个巨大的十字架。这个十字架比磨快的剑刃还锋利,把那条倒霉的龙拦腰斩成两段,鲜血淋淋地落在地上。 这块招牌,或者说这幅图画——因为这块招牌确实称得上是一幅图画——的背景上,可以看见一大群人举手向天,天上有天使们正在把月桂枝和棕榈叶撒在骄傲骑士的头盔上。 最后,在近景上,这位艺术家有心想露一手,表明他样样都会画,所以画上一大堆南瓜、葡萄、金龟子、蜥蜴和一只爬在玫瑰上的蜗牛;最后还有两只兔子,一只是白兔,一只是黑兔,尽管颜色不同——那应该是表示意见的分歧——却都在搔鼻子,大概都在为骄傲骑士战胜那个成抛物线状的、其实就是撒旦②的巨龙这一值得纪念的胜利而欢欣鼓舞。 显而易见,主人要不是一个太爱挑剔的人,他一定会对画家的良心感到满意,因为他的这位艺术家确实把墙上画得密密麻麻,即使说应该再加上一个柠檬,也实在找不到空隙了。 现在我们得承认一个事实,虽然承认出来不无痛苦,可是我们历史学家的良心却感到不得不如此;这样漂亮的招牌并没使这家小酒店像旧日那样顾客盈门;正相反,由于我们下面马上就要解释而且希望公众能加以体谅的原因,在“骄傲骑士”客栈里,客人几乎总是——我们甚至不说有时候——寥寥无几的。 照我们时下的说法,这客栈又宽敞又舒适,方形的建筑,地基打得很宽,招牌的顶上高高地耸立着四个墙角塔,每个墙角塔里面是一个八角形的房间;所有的墙架都是木头的,这没错,可是像任何一家想使人们中意,特别是使女人们中意的旅馆一样,既显得精心布置而又气氛神秘。可是,问题也正出在这里。 谁也没法使所有的人全都中意。 可“骄傲骑士”的老板娘富尔尼雄太太的看法并非如此。由于她的那种自信,她怂恿丈夫把他们在圣奥诺雷街上那家生意清淡的浴室盘了出去,搬到这儿来转动烤肉铁扦,开大桶葡萄酒,来赚比西大街十字路口一带甚至巴黎其它市区的恋人们的钱。遗憾的是富尔尼雄太太没料准,她的客栈有点太靠近教士草场,邻近这宝贝地方,再加上“骄傲骑士之剑”这么一块招牌,招引来那么多对准备决斗的人,而另外那些对不像他们那么好斗的恋人,就像逃避瘟疫似的对这家客栈避而远之,既怕吵闹,又怕挨剑。情人们都是些爱清静的人,不喜欢有人打扰他们;结果,如此幽雅的小塔楼,却只好租给粗野的大兵,房里的护墙板上,原本由画外面招牌的那位艺术家画着的小爱神,全都给房客们用炭条添上了胡子和别的许多比较起来更有分寸或者更没有分寸的附件。。 于是,富尔尼雄太太声称——说句公道话,直到那时节为止,她那么说也不无道理——是招牌带来了坏运气,她断言,当初要是听了她的经验之谈,在大门口上方不要画那些把所有的人都吓跑的骄傲的骑士和丑恶难看的龙,而是换上点雅致的东西,比如说“爱情的攻瑰”,画一些燃烧着的心来代替玫瑰花,那些温柔多情的人就会选这家客栈住宿了。 很遗憾,富尔尼雄老板对自己的主意,以及这个主意在招牌上所产生的影响,并不认错,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对老婆的数落,他只当耳边风,耸耸肩膀回答说,他从前在维尔先生麾下当过穿棉布村甲衣的士兵,找的主顾当然是武夫,他还补充说,大兵满脑子只想着酒,一个大兵灌下的酒抵得上六个恋人喝的,就算他赖一半账,也还是合算,因为最慷慨的恋人也付不到三个大兵的酒钱。 另外,他末了说,酒比爱情合乎道德。 听着这些话,富尔尼雄太太耸耸她那对相当肥胖丰满的肩膀,使人会从坏的方西去理解她关于道德的想法。 在富尔尼雄夫妇之间情况就是这样,意见上产生了分歧,两口子正像从前在圣奥诺雷街上一样,在比西街的十字路口寒伧地混日子,没想到突然发生了一个意外的情况,使事情完全改观。富尔尼雄老板的意见大获全胜,使那块自然界各个领域都有代表的招牌得到了最大的荣誉。 萨尔赛持执刑前一个月,在教士草场举行的军事操练刚结束,富尔尼雄太太和她的丈夫,照老规矩,一人一间,待在自己家中的八角形墙角塔里,穷极无聊,尽做白日梦,又冷得要命;因为,“骄傲骑士”客枝所有的桌子和房间都是空荡荡的。 这一天,“爱情的玫瑰”没有开出玫瑰。 这一天,“骄傲骑士之剑”劈到了水里。 两口子闷闷不乐她望着草场上,一队由队长指挥着正在操练的士兵在奈斯尔塔那儿登上渡船,回卢佛官去,他俩一边望着他们,一边抱怨军队里的专制,逼使这批一定非常口渴的士兵返回营房;这时,他俩看见那个队长把马赶得快步小跑,只带着一个马弁朝比西街方向而去。 这位军官帽子上装饰着羽毛,神气骄傲地骑在一匹白马上,镀金剑鞘的佩剑挑起一角华丽的弗朗德勒呢披风。十分钟后,他到了这家客栈前面。 不过这位队长并不是来找这家客栈的,所以又走了过去,而且看上去忧心忡忡,甚至对客栈的招牌也没有赞美的表示。这时富尔尼雄老板想起一天来还没开张,心里实在难熬,就从墙角塔里探身出去,说: “我的太太,你瞧呀,多漂亮的马啊!” 这话头正好让富尔尼雄太太接住,抛出一句殷勤的老板娘的台词: “还有那英俊的骑士呢!” 队长对这个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对他的赞美,看上去似乎倒并不是无动于衷,他仿佛蓦地惊醒似的抬起头来,看见了老扳,老板娘和这家客栈;他停住马,喊他的马弁。 随后,他仍然骑在马上,仔仔细细地观察这家旅店和这个市区。 富尔尼雄三脚两步地冲下楼梯,站在店门口,两手摆弄着他的那顶圆便帽。 队长考虑了一会儿,下了马。 “这儿没人住吗?”他问。 “暂时没有,先生,”受了屈辱的老板回答说。 他还想再添上一句:“不过平时可不是这样的。”可是富尔尼雄太走就跟几乎所有的女人一样,比丈夫善于察言观色,她急忙在顶楼的窗口喊道: “要是先生想图个清静,这儿真是再好不过的了。” 骑士抬起头来,在听到她这句和气的回答以后又看到她这张和气的脸,就接口说: “目前是这样;我正想图个清静,我的好太太。” 富尔尼雄太太急忙下楼来接待客人,一边跑一边说: “这一回可是‘爱情的玫瑰’开门大吉,‘骄傲骑士之剑’不顶用喽。” 队长过时引起了富尔尼雄夫妇的注意,同时,他也值得引起读者的注意,这位队长三十到三十五岁年纪,但因保养得好,看上去只有二十八九岁。身材高大匀称,相貌富于表情,而且很清秀,如果仔细观察的话,或许可以在他的那种气派里发现一些做作的成分;可是做作也罢,不做作也罢,他是很有气派的。 他把马缰绳甩给马弁;那匹骏马正用一只蹄子踏着地面。他对马弁说: “你留在这儿遛遛马,等着我。” 马弁双手接住缰绳,照他的吩咐去做。 一走进客栈的大厅,他就停住脚步,神色满意地环顾四周。 “啊!啊!”他说,“这么大的大厅,没有一个人喝酒!好得很!” 富尔尼雄老板惊愕地望着他,而富尔尼雄太太却很聪明地对他微笑。 “不过,”队长接着说,“照这么看来,一定是你们的品行不检,或者你们的店有问题,把酒客都吓跑了,是吗?” “都不是,先生,感谢天主!”富尔尼雄太太回答;“只因为这儿是新区,再说顾客嘛,咱们也得挑选挑选。” “啊!太好了,”队长说。 在这段时间里,富尔尼雄老板一直点头表示赞同老婆的答话。 “举个例子来说吧,”她一边接着说.一边眨眨眼睛,这就泄漏了她在心里盘算着的“爱情的玫瑰”计划,“举例来说,有像您老爷这样的一位客人。我们就宁可放走一打别的客人。” “您这么说太客气了,漂亮的老板娘,谢谢。” “先生要喝点葡萄酒吗?”富尔尼雄尽量使声音不那么沙哑地问。 “先生要看看房间吗?”富尔尼雄太太用她最柔和的嗓音问。 “劳驾,两样都要,”队长回答。 富尔尼雄到贮藏室去取酒,他的妻子则把通往墙角塔的楼梯指给她的客人看,并且撩起别有风致的衬裙,走在客人前面,每上一级楼梯都把一双真正的巴黎女鞋踩得叽嘎叽嘎地响。 “您这儿能住多少人?”队长走到二层楼的时候问. “三十个,十位老爷外加跟班。” “这不够啊,漂亮的老板娘,”队长同答。 “怎么回事,先生?” “我原来有个打算,现在不用再提了。” “啊!先生,您肯定哪儿也找不到比‘爱情的玫瑰’更好的客栈了。” “怎么!‘爱情的玫瑰’?” “我是说‘骄傲的骑士’。除了卢佛宫和它的那些附属建筑……” 陌生人用奇异的目光看她一眼。 ‘您说得不错,”他说,“除了卢佛宫……” 随后他又自言自语地继续说; “干吗不住在这儿呢?又方便又便宜……那末您是说,好的,好太太,”他提高声音说,“您这儿可以住三十个人?” “是的,一点不错。”· “要是只住一天呢?” “哦! 只住一天,那就四十个,甚至四十五个人。” “四十五个人!好家伙!我想的正好是这个数。” “真的吗!您瞧,有多巧。” “店里住这么些人,外面不会生什么是非吧?” “星期天有时候咱们这儿有八十来个兵。” “店门口人不多吧?邻居里有没有密探?” “哦!老天爷,没有;我们的男邻居只有一位正正经经的先生,他从来不管别人闲事,女邻居是一位整天守在家里的太太,她搬到这个区里来都三星期了,我还没跟她照过面呢,其他的人就不值一提了。” “这样对我就太合适了。” “哦!太好了,”富尔尼雄太太说。 “从今天起,再过一个月,”队长接着说.“记住,从今天起再过一个月……” “那是十月二十六?” “正是,十月二十六。” “嗯?” “嗯,十月二十六,我租您的客栈。” “全部包下?” “全部包下。我想让几个同乡出乎意外地吃一惊,他们是军官,至少大部分是军人,到巴黎来寻出路;从今天起,他们就会接到住到您店里的通知。” “既然您要让他们出乎意外地吃一惊,怎么又能通知他们呢?”富尔尼雄太太冒失地问。 “啊!”队长回答,显然对她问的这句话有点生气,“啊!要是您非常好奇或者嘴巴不紧,好家伙!” “不,不,先生。”吓了一跳的富尔尼雄太太赶紧说。 富尔尼雄一直在听着;听到“军官”或者“军人”这几个字,不禁心花怒放。 他跑上来,喊道: “先生,您就是这儿的主人,这个店对您唯命是从,而且没问题,我的老天!您的每一位朋友都是最受欢迎的客人。” “我没说过他们是我的朋友,老弟,”队长傲慢地说;“我只说过是我的同乡。” “对,对,老爷的同乡;是我弄错了。” 富尔尼雄太太愠怒地车转身去,爱情的玫瑰花一下子变成了由戟组成的荆棘丛。 “你们招呼他们吃饭,”队长接着说。 “好。” “如果我没给他们另外安排住宿,有需要的话,你们就招呼他们住在这儿。” “好极了。” “一句话,你们一切听他们吩咐,什么也别问。” “准定。” “这儿是三十利弗尔定金。” “这事讲定了,大人;您的同乡会受到像国王一样的招待,要是您愿意亲自尝一点葡萄酒……” “我从来不喝酒,谢谢。” 队长走到窗口,喊了一声牵着马的马弁。 这当儿,富尔尼雄老板想到一件事。 “大人,”他说(从接过如此慷慨地预付的三个皮斯托尔(法国古代货币名,相当于十个利弗尔。)以后,富尔尼雄老板就称呼那陌生人为大人了),“大人,我怎么认出这些先生呢?” “真的,好家伙!我忘了;请给我蜡块、纸张和一盏灯。” 富尔尼雄太太把这些东西拿来。 队长把戴在左手手指上的一只戒指的宝石按在融化了的蜡块上。 “瞧,”他说,“你们看到这图画吗?” “一个美丽的女人,很清楚。” “对,这是克娄巴特拉(克娄巴特拉(前69—前30):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末代女王,以美貌著称。),是这样,我的每个同乡都会给您看一个同样的印记,你们就招待有这种印记的人;就这么一言为定。好吗?” “他们待多久?” “我还不知道;这一点,你们以后还会接到我的命令的。” “我们等候您的命令。” 英俊的队长走下楼去,骑上马,随即纵马奔去。 等他离去后,富尔尼雄夫妇收好那三十利弗尔的定金,老板满心欢喜,不住嘴地念叨: “军人!好喽,招牌明摆着没错儿,给咱带来好运的还是剑。” 他开始把所有的锅都擦亮,准备迎接那非同小可的十月二十六日。 [book_title]八 加斯科尼人剪影 要说富尔尼雄太太完全像那陌生人吩咐过的那样守口如瓶,我们可不敢这么说。况且,她准是认为,既然那陌生人让富尔尼雄老板的“骄傲骑士之剑”占了上风,他的吩咐就约束不到她的头上,但是由于听到的很少,还有不少情况要靠自己猜测,她就开始打听那位如此慷慨作东邀请同乡的不知姓名的骑士究竟是谁,好让自己的猜测建立在一个牢靠的基础上。因此,她看见头一个路过的士兵,就决不放过机会向他打听那个检阅军队的队长是谁。 那个士兵大概生性比老板娘嘴紧,答话之前先问她,问这个问题目的何在。 “因为他来过这儿,”富尔尼雄太太回答,“他跟我们聊过天’一个人当然很高兴知道自己是跟谁说话的。” 那个士兵笑了起来。 “那位指挥检阅的队长决不会到‘骄傲骑士之剑’来的,富尔尼雄太太,”他说。 “为什么?”老板娘问,“难道这位老爷就那么尊贵?” “也许。” “好吧,如果我告诉您,他到‘骄傲骑士’客栈来,不是为了自己呢?” “那为了谁?” “为了他的朋友。” “我可以打包票,指挥检阅的那位从长不会让他的朋友住在‘骄做骑士之剑’的。” “哟!瞧您说的,我的兵老爷:那位如此尊贵、竟然不让他的朋友们住巴黎最好的旅馆的老爷到底是谁呀?” “您是想说指挥检阅的那位老爷,是不是?” “一点不错。” “嗯,我的好太太,指挥检阅的不是别人,就是诺加雷·德·拉·瓦莱特·德·艾佩农公爵先生,法兰西重臣,国王的步兵统领,权势比国王陛下本人还大呢。好啦,对这位先生,您还有什么说的?” “要是那会儿来的真是他,我可太荣幸了。” “您听见他说‘好家伙’了吗?” ‘啊!啊!”富尔尼雄太太说,她一生中见过好些不寻常的事,“好家伙”这几个字对她来说并非完全陌生。 现在我们就可以来判断一下,十月二十六日是不是会叫人等得不耐烦了。 二十五日晚上,一个男人走进来,带着沉甸甸的一只口袋。他把口袋放在富尔尼雄的柜台上。 “这是明天的饭钱,”他说。 “每人吃多少钱?”两口子异口同声地问。 “六个利弗尔。” “那位队长的同乡们在这儿只吃一顿饭?” “只吃一顿。” “他已经给他们找好住宿的地方了?” “好像是吧。” 不管“玫瑰”和“剑”怎样发问,这位使者再也不想回答任何问题,掉头走了。 盼望中的这一天的黎明,终于降临在“骄傲的骑士”的厨房上方。 中午,奥古斯丁教堂的钟刚敲过十二点半,一群骑士就在客栈门口停住,下马进店。 他们从比西门来,到得最早并不奇怪,首先因为他们有马可骑,其次因为“骑士之剑”客栈离比西门不过百步之遥。 他们中间有一个看上去是首领,从他红润的面色和华贵的衣着都可看出这一点。随他而来的是两个服饰齐整的仆人。 他们每个人都出示了有克娄巴特拉肖像的印记,富尔尼雄夫妇对他们,特别是对带两个仆人的那个年轻人,招待得极其殷勤。 可是,除了最后这位年轻人,新来的这批人全都怕难为情似地呆着,显得有些不安的样子;尤其当他们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袋里时,可以看出有一件什么重大的事情在使他们感到担忧。 有几个去休息了;有几个在晚餐前到城里去兜一圈;带两个仆人的年轻人打听巴黎有没有新鲜的东西可以去看看。 “当然有,”富尔尼雄太太对这位骑士的红润面色很有好感,说,“要是您不怕人挤,也不怕一口气站上四个钟头,您很可以去看看德·萨尔赛特先生的磔刑,散散心。他是个西班牙人。要想谋反。” “啊,年轻人说.“这倒是真的,我听说过这回事。我当然去!” 说着,他带着两个仆人出去了。 将近两点钟,三五成群地来了十二个新客人。 其中也有几个是单独来的。 甚至还有一个,跟往邻居家串门似的,没戴帽子,手里拿着一根手杖。他在咒骂巴黎,说巴黎的小偷实在太放肆,竟然在河滩广场近旁抢走了他的帽子,穿过人群后就逃之夭夭,手脚利落得使他根本没看见是谁千的。 可是说到底,还是他自己的不是:这顶帽子的别针那么值钱,他不该戴着它进巴黎的。 将近四点钟,已经有四十位队长的同乡聚集在富尔尼雄的客栈里。 “你说奇怪不奇怪,”老板对妻子说。“他们全是加斯科尼人。”“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太太回答,“队长不是说过他招待的都是他的同乡吗?” “嗯?” “既然他自己是加斯科尼人,他的同乡当然也是加斯科尼人喽。” “啊!这是真的!”老板说。 “德·艾佩农先生不是图卢兹人吗?” “对,对,看来你一直认为他是艾佩农先生哪?” “他不是三次漏出过有名的‘好家伙’?” “他漏出过有名的好家伙?”富尔尼雄不安地问,“那是什么玩意儿呀?” “傻瓜!那是他的口头禅。” “啊!对啦。” “有一件事你倒不觉得奇怪吗?应孩有四十五个加斯科尼人到这儿来,可现在只有四十个。” 可是,将近五点钟时,还有五个加斯科尼人也来了,“骑士之剑”真是宾客盈门。 在这些加斯科尼人的脸上还从来不曾流露出过如此惊喜的表情:足足有一个钟头,“见鬼”、“该死”和“他妈的”不绝于耳;到了最后,欢乐的叫声闹成一片,富尔尼雄夫妇只觉得全圣通日(圣通日以及下文的普瓦图、奥尼斯和朗格多克,都在法国西南部古地区加斯科尼境内。)的人,全普瓦图的人,全奥尼斯的人,再加上全朗格多克的人,都涌进他们的餐厅来了。 有些人彼此相识:厄斯塔施·德·米拉杜走进来拥抱带两个仆人的骑士,并把拉迪尔米利托尔和西皮翁介绍给他。 “哪阵风把你吹到巴黎来的?”带仆人的骑士问。 “你呢,我亲爱的圣马利纳?” “我在军队里有桩差使,你呢?” “我吗?我有笔遗产要来接受。” “啊!啊!你一直还拖着那位拉迪尔老大姐啊?” “她要跟着我嘛。” “你就不能偷偷地动身,别叫她裙子后面牵着的那一大帮给弄得绊手磕脚的?” “没法儿。代理人的信是她拆的。” “噢!你这笔遗产的事是看了信才知道的吗?”圣马利纳问。 “是的,”米拉杜回答。 接着他赶快掉开话题,说: “你说希奇不希奇,这家客栈坐得满满的,全是同乡。” “不,这并不希奇;客栈的招牌对重视荣誉的人很有吸引力,”我们的老相识佩迪卡·德·潘科内加入了这番谈话,插嘴说。 “啊!啊!是您啊,老伙计!”圣马和纳说,“在去河滩广场的路上,咱俩给一大群人冲散的时候,您正要跟我解释,可还一直没跟我解释呢。” “我要跟您解释什么?”潘科内有些脸红地问。 “怎么回事?在昂古莱姆到昂热的大路上,我遇见您的时候,您也像今天一样,不骑马,手里拿根手杖,也不戴帽子。” “这引起您的关心了,先生?” “确实如此!”圣马利纳说,“从普瓦提埃到这儿已经够远的了,可您来的地方比普瓦提埃还远呢。” “我从圣安德烈·德·居勃萨克来。” “你们瞧,就这样,不戴帽子?” “这很简单。” “我可并不觉得。” “啊,您听了就会明白的,我父亲有两匹非常好的马,他珍爱极了,在我遭到不幸以后,他很可能会取消我的继承权。” “您遭到什么不幸了?” “我骑着一匹马出去溜达,是两匹中漂亮的一匹,突然在十步外响起一下火枪声;我的马受了惊,一路向着多尔多涅河狂奔而去。” “它冲到了河里?” “正是。” “您也落了水?” “没有;幸亏我还来得及滑到地上;要不,我就跟它一块儿淹死了。” “啊!啊!可怜的牲口给淹死了?” “妈的!您知道多尔多涅河,河面有半法里宽呐。” “后来呢?” “后来,我决定不回家,躲开大发雷霆的父亲越远越好。” “那么您的帽子呢?” “等一等,见鬼!我的帽子掉下去了。” “跟您一样?” “我?我没掉下去,我是滑到地上去的;一个潘科内是不会从马背上掉下去的;潘科内家的人在襁褓里就会骑马。” “这我知道,”圣马利纳说,“可您的帽子呢?” “噢!有啦;我的帽子吗?” “是啊。” “我的帽子掉下去了;我就开始找,因为我出门没带钱,它是我唯一的经济米源。” “您的帽子怎么会成为经济来源呢?”圣马利纳仍然往下问,决心把潘科内逼到底。 “妈的!还是好大一笔来源呐!我跟您说啊,这顶帽子扣羽毛的钻石别针,是查理五世(查理五世(1500-1558):即西班牙国王查理一世(1516-1556期间),他又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1519一1556期间),称查理五世。)皇帝陛下当年从西班牙到弗朗德勒去,在我家城堡逗留的时候送给先祖父的。” “啊!啊!您把别针和帽子一块儿都卖了?那么,我亲爱的朋友,在座所有的人当中就数您最有钱喽,那您就该用卖别针的钱再去买一只手套嘛;您的两只手配不拢对啊:一只白得像女人的手,一只黑得像黑人的手。” “等一等:我转过身去找帽子的当口,瞅见一只巨大的乌鸦一下子扑在上面。” “扑在您的帽子上面?” “还不如说扑在我的钻石上面;您知道,这种鸟看见发亮的东西就要抢;它一下子扑在钻石上,把它抢了过去。” “您的钻石?” “对,先生。我先是盯着它看;随后,我一边跑一边喊:“抓住它!抓住它!抓贼啊!’见鬼!五分钟以后它就飞得无影无踪了,后来我也再没听人说起过它。” “就此给这双重的损失弄得……” “我不敢回父亲的家去,就决定到巴黎来碰碰运气。” “好!”另外一个人说,“风变成乌鸦了?我好像听到您对德·卢瓦涅克先生说过,您正读着您情妇的一封信,一阵风吹走了信和帽子,而您作为真正的阿马迪斯(十六世纪欧洲广泛流传的骑士小说《阿马迪斯·德·高拉》的主人公,是忠贞、恭敬的情人的典型。),奔着去追信,任凭那顶帽子给吹跑了?” “先生,”圣马利纳说,“我有幸认识德·奥比涅(德·奥比涅(1552-1630):法国作家。)先生,他虽然是一位非常勇敢的军人.却也是一个妙笔生花的好手,下回你们碰到的时候,请把您的帽子的故事讲给他听,他会写成一篇迷人的故事的。” 响起了几声忍不住的轻轻的笑声。 “嗨!嗨!先生们,”这位好动气的加斯科尼人说,“各位居然是在笑我吗?” 每个人都转过身去,好让自己笑得畅快些。 佩迪卡用查询的眼光四下里扫了一遍,看见一个年轻人坐在壁炉旁,两手捧着头;他心想,这家伙的姿势是想把脸藏起来不给他看到。 他朝那年轻人走去。 “嗨!先生,”他说,“要是您在笑,至少也得向着人家,让人好看见您的脸呀。” 说着他在年轻人肩头上拍了一下。年轻人抬起头来,那是一张严肃庄重的脸。 这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朋友埃尔诺通·德·卡曼日,他在河滩广场上经历了那场奇遇后,这时候还完全陷在惊诧之中。 “请您别来打扰我,先生,”他说,“尤其是如果您再要碰我的话,请您只用戴手套的那只手来碰我;您看得很清楚,我根本不关心您的事。” “那好吧!”潘科内咕哝说;“要是您不关心我的事,我也就没什么说的。” “啊!先生,”厄斯塔施·德·米拉杜满心想当和事佬,对卡曼日说,“您对咱们的同乡可不大客气啊。” “您插进来见什么鬼,先生?”埃尔诺通火气越来越大,回答说。 “您说得对,先生,”米拉杜躬一下身说,‘这不管我我的事。” 他转过身,想到坐在大壁炉边上的拉迪尔跟前去;可是有个人挡住了去路。 那是米利托尔,两手插在腰带上,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容。 “喂,继父?”这无赖说。 “怎么啦?” “您怎么说,” “说什么?” “就让这位绅士这么堵住您的嘴?” “嗯!” “他把您骂得好厉害。” “噢!您注意到了吗?”厄斯塔施说,想绕开米利托尔走过去。 可是他没成功,米利托尔往左边站过来一点,仍然站在他前面。 “不光是我,”米利托尔接着说,“大家都注意到了;您瞧,咱们周围人人都在笑。” 事实上确是人人都在笑,不过他们笑的已经不是这件事而是别的事了。 厄斯塔施脸红得像块烧红的炭。 “哎呀,哎呀,继父,这事不能就这么了啦,”米利托尔说。 厄斯塔施摆出盛气凌人的架势,向卡曼日走去。 “有人说,先生,”他对日曼日说,“您是想侮辱我。” “什么时候?” “刚才。” “对您?” “对我。” “谁这么说?” “那位先生,”厄斯塔施指着米利托尔说。 “那么这位先生,”卡曼日回答,揶揄地把“先生”这两个字说得很重,“这位先生是个呆头鸟。” “哦!哦!”米利托尔狂怒地喊道。 “我奉劝他,”卡曼日接着说,“别把嘴冲过来管我的事,要不然,我可还记得德·卢瓦涅克先生的警告。” “德·卢瓦涅克先生没说我是呆头鸟,先生。” “他没说,他说您是一头蠢驴:您喜欢这个?那对我无所谓;您是驴子,我就抽您;您是呆头鸟,我就拔您的毛。” “先生,”厄斯塔施说,“他是我的养子,请看在我的面上,对他客气点。” “啊!继父,您就这么来保护我呀,”怒不可遏的米利托尔喊道;“这样的话,我宁可自个儿干还好些呢。” “上学去,孩子们,”埃尔诺通说,“上学去!” “上学去!”米利托尔一边喊一边举着拳头逼近德·卡曼日先生;“我十七岁了,您听见吗,先生?” “我呢,我二十五岁了,”埃尔诺通说,“所以瞧着您这德行,我是得教训教训您啦。” 说着,他抓住米利托尔的领子和腰带,像拎个包裹似的把他拎了起来,从底楼的窗口摔到街上,这当口拉迪尔哇哇直叫,声音响得把墙壁都可以震坍。 “现在,”埃尔诺通安静地补上一句,“继父,继母,养子,你们全家老小都听着,要是再来惹我,我就把你们全都剁成肉酱。” “可不是,”米拉杜说,“我看他说得在理,我说:干吗要去惹这位绅士发火呢?” “啊!胆小鬼!胆小鬼!看人家打儿子也不回手!”拉迪尔摇晃着散乱的头发,向厄斯塔施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