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国盗物语
[book_author]司马辽太郎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628396
[book_dec]本书是日本著名作家司马辽太郎于20世纪60年代在周刊《星期天每日》(サンデー毎日)上连载的长篇小说。其内容取材自日本战国时代至安土桃山时代前期的真实历史,布局也相应地分为2部分,即斋藤道三篇及织田信长篇,分别以这两人为主人公,其间穿插另一悲剧人物明智光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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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斋藤道三
[book_title]开运之夜
四周寂静无声。
永正十四年六月二十日。一名乞丐坐在皇宫紫宸殿前破旧的土堆上,仰头望向星空,感受着夜晚的清凉。
风习习吹过。
所谓的皇宫,只不过是一堆废墟。凉风吹拂过弘徽殿、北廊、仁寿殿脱落的房顶,穿过古朽的柱子拍打在土堆上坐着的乞丐的脸上。
时逢战国初期。
“我要当国主。”乞丐喃喃自语。
任谁听到,都会以为他是个疯子。然而,乞丐是认真的。事实上,这个夜晚的呓语,必将成为日本历史上永久的回忆。
“不同的草种可生成菊花,也可长成杂草。而人只有一种。没有办不到的。”
那个乞丐——
严格地说他并不是乞丐。
他出生于京都的西郊西冈——曾被称作妙觉寺本山“最聪明的法莲房[1]”的年轻人。
岂止是最聪明,据说此人“学识缜密究其奥,巧舌不逊富娄那(释迦牟尼的弟子、古代印度的雄辩家)”。
他还擅长舞蹈音律。击鼓吹笛样样精通,刀枪弓矢也无师自通,本领高强。
他现在的名字叫做松波庄九郎。
怀揣某种考虑,他离开了衣棚押小路的妙觉寺大本山,还俗成了凡人。
头发倒是蓄起来了,京都却因为应仁以来的战乱而荒芜,诸国皆支离散乱,连生计都没有指望。
战国——
即便是年轻的松波庄九郎,也就是日后令各国大名闻风丧胆的斋藤道三,在那个由家门决定前途的时代,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仅凭庄九郎这一无氏之卒,没有哪位大名会立刻将其招致麾下。
当然,当一名足轻也可以谋生。
然而,像他这样自恃清高的年轻人,是宁死也不肯的。
结果,他沦落成了乞丐。
“我并不想当皇帝,”庄九郎回头望了望身后的宫殿。他决不会成为乞丐。
身后亮着一盏灯。
里面住着这个国家的天子。他的境遇并不见得比庄九郎好,下人们每天都拎着被称作“关白袋”的口袋穿梭于京城,只为向各处求得一把大米,皇宫每日的炊烟才得以升起。
先帝(后土御门帝)驾崩已经十七年,却仍未举行大葬。而当今圣上后柏原帝继位已十七年,却国库空虚,连即位的支出都不够。
“我不愿当皇帝,就算不当将军,最少也要当个大名吧。”
“做梦吧。”脚底下的男人笑了起来。
破旧的土堆下,有个男人像狗一样蹲坐着打盹。庄九郎离开妙觉寺大本山时,在寺院打杂的赤兵卫央求他收留自己作家仆,便一路跟随着他。人虽机灵,却是个让妙觉寺头疼的小恶棍,坑蒙拐骗,无恶不作。
虽然衣着褴褛,腰间只系了一根绳子,一柄野太刀却是小心翼翼地背在右肩上。
庄九郎也是如此。
“怎么是做梦呢?”庄九郎对着星空壮志满怀。
“嗤,”赤兵卫嘲笑道,“还说不是做梦。我跟了你,最后倒成了叫花子。”
“以后会有荣华富贵的。”
“以后?我现在只想要一碗冷饭。”
“小叫花子。”庄九郎笑道。
“真新鲜。你不也是个叫花子?”
“讨饭是为了将来的希望。为了区区一碗饭就丢掉希望的人,才是叫花子。”
声音听起来很温和。
相貌也不同于常人。
这个男人的画像如今被收藏于岐阜市本町的日莲宗常在寺,是该寺的镇寺之宝。
住持是当地中学的教导主任,笔者去采访时,特意拿出了四百年前的这幅绢画。
年代久远,岩彩已经褪色脱落。
然而,倘若仔细端详,不难辨认出画中人物的风骨相貌。
身材高大而健硕。
长脸加上饱满的前额,凸显智慧。下颚略微前突,眼放异彩,显得机敏过人。
其实,早在妙觉寺的孩童时代,他就有“粉雕玉琢般”的美誉。
长大后日渐清秀,棱角更加分明。还是僧人时,周围人就认定他身上透出的男人味足以迷倒阅历丰富的女人们。
“哎——”赤兵卫站起身来。
“好像有一群人过来了。这个时间,也不点火把,估计是贼吧。”
“哦,贼吗?”庄九郎的肚子咕咕响了一声。一听到有贼,想必就有食物吧。
说话间,人影绰现。
明晃晃地闪着光的,应该是长柄的刀锋吧。
不知何时,月亮已悄悄爬上了东山的峰顶。
“赤兵卫,动手吗?”
“好吧。”
两人在土堆后会心地点了点头。
黑乎乎的人群中不时夹杂着高亢的笑声,眼看愈来愈近。
他们过了紫宸殿南侧的十八级台阶后,开始斜着横穿皇宫。
“赤兵卫,跟着他们。”
“好嘞。”赤兵卫立刻追了过去。
庄九郎则留在后面。
心中开始默念“谨奉劝请,本门寿量本尊”。这一习惯来自幼时,凡遇大事必定如此。
——佛祖。快来吧。
祈祷为己牟利。当然,这仅仅是习惯而已,对极其自负的庄九郎而言,根本不相信佛祖会解救自己。
“南无三大秘法事一念三千之妙法莲华经”
“南无久远实成大恩教主释迦牟尼佛”
“南无证明法华多宝如来”
天界的佛祖,皆为我所用,这是庄九郎独创的自力圣道大法。当时,不仅是庄九郎,很多人都相信佛法是为了个人利益而存在的。日莲宗教徒是如此,就连净土门的真宗也不例外。
只要相信自己具备《法华经》的功力,那么——
杀戮也是正义,
偷盗也是正义。
心境如此。——实际上,笔者认为,这是当时战国时期一部分《法华经》信徒的风气,如今的太平盛世,宗教学问也有很大发展,却再也没有此种《法华经》的信法。
生逢乱世。
背诵着“南无,妙法莲华经”的庄九郎,用自己独创的罪孽消除法,取代了那些信仰。
“庄九郎君。”
赤兵卫回来了。
强盗们似乎聚集在皇宫宣阳门附近被废弃的“左兵卫督寓所”中。
“有多少金银和吃的?”
“不,有个血淋淋的人头。”赤兵卫回答道。
“赤兵卫,你看上去像有什么好事。那个人头很值钱吧。”
“真不愧是最聪明的庄九郎君。”他不禁笑了起来。
赤兵卫口才亦不错,开始娓娓道来。
京都东洞院二条。——
那里的奈良屋又兵卫是畿内[2]屈指可数的油商。
“油商,那可是了不得的财主。富比小国主。”庄九郎不禁低声道。
去年,当家的死了,现在由年轻的寡妇万阿掌管。
“这人很厉害吗?”
“哪里。此女一向老实,好歹也是继承家业的女儿,丈夫死后下人们都很驯服,家业倒还算顺利。”
“接班人理应如此。——奈良屋怎么了?”
“这次要从备前运送紫苏。”
“哦,这倒是笔大买卖。”
紫苏是灯油的原料。
不知何故,这种植物在京都地区很少见,中国地区[3]的备前(冈山县)是最大的产地。
另外,东部的尾张、美浓,西部四国的讚岐、伊予等地也有部分种植。
不过,灯油消费较大的地区,仍是京都、奈良、堺以及山崎一带的神社佛阁或是居家较多的城市。
城里虽有奈良屋这种自家店里配有榨油机的大商铺,然而原料却需要从远处买进。
运送很是麻烦。
只因时值乱世。
中途不仅会遭遇强盗、山里的土匪,沿路的大小地主也会借口通关不畅,不时强抢钱财,中饱私囊。
于是出现了武装队。
油商聘请护卫队,队长用聘金召集浪人[4]们,一路跟随护送。
通常,商家加上浪人在内的护卫队,人数多时可达到七八百人。
“奇怪——”
就连庄九郎的智商都不得其解。
“紫苏和人头,有什么关系?”
“人头嘛——你看,”赤兵卫竖起一根手指,“就是那个春夏恶右卫门呀。”
“哦?”名字很陌生,反正也不是真名实姓。
庄九郎也略有耳闻。
原本是山名家的下等武士,据称力大无比,沦为浪人后召集失业的武士们聚众赌博,有仗打时则借兵营捞钱,还时不时受雇于商家兼做保镖,在洛中[5]算得上出名,传闻最近又当上了奈良屋的护镖头(护卫队队长)。
“那个恶右卫门掉脑袋了?”
“正是。”
“被那帮家伙干掉了?”庄九郎顿时洞悉了一切。
奈良屋的镖头算得上是商家的家兵总领,收入要好过一些小大名的武师头目。
估计是洛中其他的没落武士们垂涎恶右卫门的地位,袭击了他,还砍下了他的人头。
“这些人什么来头?”
“俗称青乌帽子的源八。”
“这样啊。”
源八和被砍下脑袋的恶右卫门,是洛中对峙的两大浪人头目。
“看来我要走好运了。”庄九郎伸直了腿站了起来。风吹乱了他的鬓角。
他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星星。
“从今晚开始,我的人生将时来运转。”他说道。
我智力如是、慧光照无量、寿命无数劫、久修业所得……庄九郎开始吟诵起自我偈[6]来,这个在佛门时养成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
他在祈祷(给予他力量)。
之后便要开杀戒了。
不管是饿鬼,或是歪门邪道、跌入地狱的罪人,只要是对己有利,都要统统杀光——庄九郎似乎全身涌上了鲜活的力量。
“庄九郎君。您是看上了奈良屋镖头的位置?”
“正是。看我的。”庄九郎朗声大笑。
笑声清亮。听到的人甚至会怀疑它是否真的发自庸俗的人体。也许这正是庄九郎认定自己的行为充满正义的证据吧。
“赤兵卫。”
“在。”
“你看得还太浅。我从北斗七星看到了更远的将来。《佛母大孔雀明王经》里说,星相能辨凶吉。”
“您的将来会怎样?”
“名列英雄史册,流芳千年。”
吹牛呢。
庄九郎心里暗自发笑,眼睛却透过稀疏的星光盯着恶棍赤兵卫。
赤兵卫身体簌簌发抖。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出于无与伦比的感动。
(我跟了如此了不起的大人物。我也要走运了。)
自然,赤兵卫的这种感动尽悉落在庄九郎的眼里。
“赤兵卫,该动手了。怕死就该背运了。”
“遵命。”
“赤兵卫,查查刀扣[7]——”庄九郎敲了敲刀柄,说道。
赤兵卫“噗”地向刀扣啐了一口吐沫。
两人走在皇宫里。
说是皇宫,其实不过是废弃的府邸。左侧的樱花木和右侧柑橘树周围长满了杂草,足以淹没人的小腿肚。
两人穿过已经塌陷的日花门,踩着宣耀殿残存的基石,不久就潜入到那帮人栖身处的左兵卫督废弃的老屋外,踮起脚尖从窗外向里张望。
屋内点着三盏油灯,火烧得很旺,不断冒出油烟。
土间的炉子上架着一口大锅,正煮着肉。五个大汉围坐着吃喝。其中一人戴着一顶怪异的帽子,一眼就能看出此人就是俗称青乌帽子的头目源八。
“就是他啊?”
庄九郎盯着他,想找出他的弱点。
眼神略嫌迟钝。
灯下只见此人肌肉劲鼓,胸毛浓密,确实是个彪形大汉。
庄九郎却面不改色,低声道:
“赤兵卫,你到北廊出口埋伏着,我自己去宰了青乌帽子。”
“为何埋伏?”赤兵卫尚未明白过来。
“还不懂吗?我一宰了青乌帽子,你就到北廊出口一边敲打,一边嚷嚷,让人觉得来了十多个人。这可是松波庄九郎的开运之战,你可不能怕死。”
“知道了。”赤兵卫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庄九郎缓缓地拔出刀来。这把二尺八寸长的刀是从妙觉寺的阁楼中偷来的,三条小锻治宗近[8]的宝刀,显然与他的身份不甚相称。
宝刀出鞘,做工独特的乱刃[9]在月光下反射出凛冽的光芒。
庄九郎跃身而入。
他先一脚踢翻了大锅,顿时烟灰扬得到处都是。
“青乌帽子,”庄九郎嘴下喊着,脚步已移至烟灰对面晃动的身影,一刀砍下。
只听“哧”一声,血灰弥漫。
“什么人?”
青乌帽子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
虽然右肩被刺,他还是反刀刺了过来。庄九郎竟毫不躲闪,口里念道:“南无罗刹。”
也许是心诚感动了鬼神,庄九郎的话音刚落,青乌帽子已经被迎面劈中,身首异处。
青乌帽子的手下们都吓得魂飞魄散。
“安静!”庄九郎若无其事道,“今后,我就是奈良屋的镖头了。”
众人无不磕头跪拜。
* * *
[1] 法然上人的后继人,奠定了净土宗的基础。这里用作和尚的法号。(本书注全为译者注)
[2] 靠近京都的各国。分别为山城、大和、河内、和泉和摄津。
[3] 指本州西南部地区,特别是山阳道一带。
[4] 也写作“牢人”,多指中世·近世离开主公或失去栖身之地的武士。
[5] 指京都市内。
[6] 指《妙法莲华经》的第十六章,由于开头一句是“自我得佛来”,故被称作“自我偈”。
[7] 刀柄上的锁扣。为防止刀滑落,在刀柄和刀身上的小孔中插上插销。
[8] 传说是一条天皇下旨,三条的小锻治宗近铸造的名剑。
[9] 日本刀的种类之一。最前端的刀刃分为乱刃和直刃。
[book_title]奈良屋的万阿
次日,京都晴空万里。
炎热难当。
虽然炎热,战国的百年间据说不像今日湿气那么重。人也好,气候也好,都干干爽爽。
奈良屋的万阿在通风良好的里屋舒适地伸展着身体,从午睡中醒来。
“谁呀?——有客人吗?”
“是。”门帘后,管家杉丸小声地答应道,“有位客人要见您。”
“还困着呢。”万阿说着,缓手把中式的团扇伸到裙角驱赶蚊子。团扇上贴着槟榔叶,镶着金边,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仅此一物,就不难猜出奈良屋家产的殷实。
“没见过的人吗?”
“正是。”
“没见过的人有些别扭。”她盯着自己白净的手指。
自从守寡后,似乎有些发福。手指根处长出了五个小酒窝。
“杉丸,我看上去很瞌睡吗?”
“隔着门帘看不见啊。”
“掀起来看看。”
“是。”杉丸掀起帘子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探进来。
在杉丸眼里,这个女人就像吉祥仙女般美丽。
“真美啊。”
“是吗?”万阿从碟子里捏起一粒花生豆,放入口中。
“来人什么样?”
“虽说是武士,其实是浪人。对了,是这么回事——”
杉丸把昨天夜里发生在左兵卫督弃屋的事情描述了一番。
“什么?”万阿惊得坐起身来,“镖头恶右卫门被杀了?谁干的?”
“最近市井上横行霸道的青乌帽子源八。”
“然后呢?”
“然后干掉源八的,就是外面要见您的浪人。”
“什么样的人?年纪大不大?”
“很年轻。”
“让他进来吧!”
万阿匆匆地下床,开始梳洗打扮。
“真不小。”
松波庄九郎穿过走廊,感受着四周的宽敞。
(虽说是商人,奈良屋可以称得上是府邸了。)
他被领进一间屋子里。
中式的风格,摆着桌椅。墙上挂着波斯地毯。应该是边境那边过来的货吧。
“杉丸。”庄九郎叫道。他不仅记住了这个名字,而且,一大早他就开始打探奈良屋的底细了。
有二十名下人。
其中,这个叫杉丸的年轻男人,深得寡妇万阿的信任。
(反正要夺到奈良屋的家产。不能有半点含糊。)
“你是在西冈出生的吧?”
“您怎么知道?”杉丸年轻的脸上显出惊奇。
“我也是西冈人啊。”
西冈位于京都的西郊。即如今的向日町通往山崎一带。直到今日,由于出产山城竹笋而扬名四方。
“那么,松波庄九郎——您可是松波家的人?”杉丸忽然瞪大了双眼。
“正是本族。”
“天啊——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太失礼了。”杉丸说完急忙下跪。
“起来吧,”庄九郎仍端坐着说道,“虽说本族历史悠久,都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如今,提起松波,估计也只有你会吃惊吧。”
松波左近将监[1]。
庄九郎自称这是松波家世袭的官名。
左近将监乃皇宫北面的武士,随着皇宫的衰退,在西冈买了一小块田地世世代代住了下来。
但是,毕竟人地生疏,不出三代就没落了。
松波血统的稀少家族,散布在西冈至山崎一带。(想必庄九郎此人就是这种出身吧。)
虽说是战国时代,那时人们对血统的崇拜,要远远超出我们现代人的想象。
杉丸的态度便是如此。
“松波大人,请稍候片刻。”说完即匆匆退出房间去了。
(一定是去向寡妇报信了。)庄九郎脸上露出了苦笑。
全部都是骗人的。
庄九郎是西冈出身的母亲和当地男人私通后生下的。庄九郎甚至不知道父亲姓甚名谁。
(幸亏不知道。父亲是哪里的谁根本无所谓。家族姓氏,自己可以决定。)
然而,家族姓氏往往很重要。正因为考虑到这一点,庄九郎从妙觉寺本山还俗后就寻访了松波家族,并拿出若干钱财,在族谱的角落里添上了“左近将监本宗庶子庄九郎”一文。而此时,在奈良屋派上了用场。
(什么啊。)
庄九郎的心底并不觉得可耻。
(汉高祖不就是无名无姓、不学无术的百姓出身吗。年轻时在老家沛县还是人人避之而唯恐不及的地痞无赖呢!)
而这个无名无姓的无赖,建立了汉朝。和高祖刘邦相比,庄九郎通晓内外(佛典、汉学)、精通兵法、武艺出神入化、音律舞蹈样样精通,连公卿都望尘莫及。试问具有此等才华能力,岂有夺不了天下的道理。
(不过一步难以登天。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首先要瞄准奈良屋的庞大家产。)
庄九郎心里揣摩着,却仍稳稳端坐着。
这时,奈良屋的墙外站了一名化缘的老僧人。
他拄着竹杖,抬起斗笠,表情怪异地挨个端详了奈良屋的门、墙和仓库,良久后留下一句“有红气冲天”,便扬长而去。
就是说,奈良屋的屋顶上有红气升天。
店小二忙赶上去问个究竟。
老僧从压得低低的网纹斗笠下眼也不抬地说:“你是看不见的。”
“请问是吉兆,还是凶兆?”
“吉兆。”说完老僧就离开了。
店小二回去后就报告了杉丸,杉丸又汇报给了女当家万阿。
“红气?”
万阿无动于衷。毕竟这个女子,年纪轻轻就掌握了奈良屋的家业。
“那小子是晚上做梦了罢。要不就是天热得中了邪。”
她往脸上抹着脂粉,语气淡淡的。随后又问道:
“早上没什么特别的事吧。”
看来,她还是有一点在意的。
“没有。出货、分给卖油郎,永乐通宝[2]的入库,一切正常,和昨日、前日没什么两样。”
说着,杉丸好像想起了什么,“啊”了一声。
“要说有什么奇怪,不就是那位浪人吗?他是西冈有名的松波家的……”
“刚才听说了。杉丸,你太年轻,容易相信别人。”
“这,可是……”
杉丸听到那个人的血统,又看过他不同常人的容貌后,便认定了“此人是贵人”。眼光锐利,却又面带柔和的笑意。骨骼似玉般让人感觉到光泽。(此人竟斩杀了洛中人见人怕的青乌帽子源八?)
他带来的见面礼是两个人头。
一个是奈良屋镖头恶右卫门的脑袋,还有一个是青乌帽子的。
(吉兆莫非就是他?)
在这一点上,万阿和常人一样。
(红气发自他身上?或是他的到来给奈良屋带来了吉运?)
红气成为庄九郎,即后来的斋藤道三的传说之一。
确实是庄九郎。抑或是他雇了化缘的老僧,演的一出戏也说不定。
万阿走到客室。
“在下是庄九郎。”客人微笑着站起来。
一见钟情。
万阿被他的笑容吸引住,仿佛在哪里遇到过。
“我是这里的当家万阿。”她先谢过了庄九郎替她报了镖头被杀之仇。
“您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只是来送恶右卫门和青乌帽子的人头。请当家的给他们超度吧。”
说完站起身就要走。
万阿反而有些着急了。她原以为这人不过是来讨赏钱的。
“那个……”
“先走一步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杉丸,杉丸,”万阿急急唤道,“快去追,那位客人已经走了。”
(就知道会这样。)
杉丸拔腿追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万阿一人,尚未缓过神来。
(善人指的就是这种人吧。)
长相不俗,举止文雅,走后尚留有余香。
杉丸追了一会儿,到了路口,已然不见踪影。
(都怪当家的。心高气傲,生性多疑。这么好的吉兆之人,竟让他走掉了。)
最后还是没找到。
“接着找。”
万阿命令所有的下人。
不过,有一条线索。
念珠。
客人忘了带走。
(真是好东西!)
念珠工艺精美,一百零八粒玉石选自上好的帝释青[3]。
万阿吩咐下人跑遍了各大宗派的本山,颇费周折,折腾了好些天却一无所获。
(京都的寺庙太多了!)
由此更感到惊讶。
“这是日莲宗本山妙觉寺的僧人之物。”
得到这个消息,已是十天后了。
“谢天谢地!”
此时,万阿对庄九郎的思慕已经极度膨胀。但此时的思慕,还称不上是爱恋。
应该说是敬慕之情吧。然而,对女人而言,敬慕与爱恋的界线,本来就是模糊不清的。
(这人真是有意思。)
万阿想。然而转念一想:弄不好不是凡人,而是神仙佛祖的化身显灵了。
竟有些想得痴了。红气之事不就恰恰证明了这一点吗。
杉丸叩响了妙觉寺本山的大门。
如今的妙觉寺,位于乌丸鞍马口的西侧,占地仅一万五千坪[4],塔头子院[5]也几乎全都没有了,而当年杉丸踏入的大山门位于衣棚押小路,寺内环绕的宝塔不下百座,气势不亚于一座城池。
“请问,松波庄九郎是在贵院吗?”
杉丸沿着寺内百余座的塔头子院,挨家挨户地询问。
一直到第二十三家的龙华院。
这里的住持是庄九郎的同门师兄。
“你说的是法莲房吧。”
用的是庄九郎的旧法号。
“有什么事吗?”
当时的本山塔头住持,和如今可不一样。如果放在今天,其社会地位不在原帝国大学的教授之下。
杉丸把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
“这样啊。他在里面,俗名叫作松波庄九郎。”
“太谢谢了。”
杉丸被领到客室。
庄九郎出现在面前。
(总算是找到了。)
杉丸激动得要哭出声来。而实际上,杉丸叫了一声“松波庄九郎大人”,便垂下眼睛,身体一直在发抖。
细想也真是奇怪。在奈良屋的大管家眼里,不过区区一介浪人而已。怎么会如此地感激涕零呢。
“好久不见啊。”
“我找您找得好苦啊。庄九郎大人为何对奈良屋如此无情?”
“此话怎讲?”庄九郎反笑。
“总之,松波庄九郎大人,请随小人前往奈良屋一趟如何?当家的想当面言谢。”
“这可不妥。”仍是面带微笑。
杉丸猛然醒悟过来。奈良屋当家的,应该亲自上龙华院登门拜访才对。
“我……我懂了。”
“杉丸,”茶水送了上来,“听说最近要到备前去运紫苏吧。”
“正是,现在店里正犯愁呢。车夫、马夫、店里的下人加上保镖的浪人们虽有八百多人,率领他们的大将恶右卫门却——”
“死了。”
“对啊。要运一大笔钱物经过山城、摄津、播磨、备前四国,途中难免遭遇土匪强盗。如果没有得力的将领的话……”
“杉丸,”庄九郎抿了一口茶说道,“其实,我正想前去见识见识播磨、备前,打算上路。就让我来保护货队的人马吧。”
“啊——”
不吃惊才怪。
松波庄九郎这般大人物,竟然愿意屈就奈良屋的运货队镖头?
“这,这是真的吗?”
杉丸不自觉地膝行向前靠近了一步,其实仔细想想不过是一文不名的浪人而已——杉丸却没这么想。
“是啊,”万阿听到报告后也颇为吃惊,“真的吗?”
“绝无半句假话。松波庄九郎大人真的愿意带队。奈良屋的货物可是日本第一啊。”
万阿嘱咐杉丸带上好些金银绸缎,立刻赶往龙华院。
在龙华院的里屋等待时,她的心怦怦直跳。
就像是要和情人相会。
* * *
[1] 左近卫将监,左近卫府的三等官。
[2] 永乐帝时代的货币。铸有“永乐通宝”字样。
[3] 念珠的材质之一。
[4] 日本常用的计量单位。一坪相当于3.3平方米。
[5] 塔头原本是高僧死后弟子为表示纪念而建盖的塔或小院。后来,寺庙里高僧引退后住的地方也被称作子院。
[book_title]命运
(真正的恶人,他的庄严胜过九天的佛祖菩萨们。)
松波庄九郎对此深信不疑。
(我也想变成这样的恶人。)
万阿在龙华院的里间焦躁不安时,庄九郎却在大殿睡大觉。
大殿的须弥坛正前方的金碧辉煌的释迦牟尼佛像,正俯视着庄九郎。
“本尊啊。”
庄九郎对着金像开口道,
“你认识我吧。我从小在寺里长大。小沙弥时唤作峰丸。那可是光彩照人的美少年哦。长大剃度后起名为法莲房。本尊啊,我为你奉花、献阏伽(古印度语,水)、诵读《法华经》,可出了不少力。你要是感恩的话就报答我吧。给我力量。”
“首先,”庄九郎开始祈祷,“要把奈良屋的女人弄到手。她脑子不笨,应该不太容易。要想办法弄到奈良屋的家产。——释迦牟尼佛祖啊,”庄九郎将手臂枕在脑后抬起眼睛,“这可不是一己私欲。就算是私欲,我也绝不会只满足于奈良屋的家产。我要的是整个国家整个天下。不是说,凡持有《法华经》者,就能成就心愿吗?倘若如此,那么释迦牟尼佛祖啊,你来当我的左膀右臂吧。”
庄九郎未施叩拜便离开了大殿。
他的衣裳不再像那天晚上寒酸的乞丐装扮了。
只见他棉麻质地的素袄上印着大朵的天竺牡丹花,佩戴着腰刀显得落落大方,手持金梨地鞘的大刀,头戴一顶乌帽。
这些,其实都是借来的。
它们来自妙觉寺里一位关系亲密的房官[1],期限仅有半天。就像佛像镀了金后更显得庄严一般,他觉得恶人也需要穿着打扮。
他穿过走廊。来到里间门口,呼啦一下拉开了门。
“久等了。”庄九郎说道。
(啊。)
万阿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好清爽的男子。)
庄九郎在席间坐了下来。
万阿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些哆嗦。”
“用用这个吧。”庄九郎从怀中掏出一个金丝编织的小袋。
(这是从中国过来的——)
万阿再次感到惊愕。金丝的绸缎仅来自中国进入边境的贸易船,日本还没有生产。身为商铺女当家的万阿,当然知道它的价值有多么昂贵。
不用说,这也是庄九郎借来的。
他从袋中的小瓶中取出了一粒药丸。
“服下就神清气爽了。”看着万阿服下了。
药丸虽是庄九郎自己的,却不值什么钱。只是将橘皮和树皮煮干后做成的,要说功效也只是利尿而已。
不过,庄九郎亲口说“有用”,万阿顿时觉出了神效,服下后不久就觉得胸口似有凉风吹过,很是舒服。
“感觉好多了。”
“那就好。
庄九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刚才的药,只是为了试试自己的魅力而已。
还不仅如此。他还想试探京都名媛中聪慧过人的万阿的脾性。
(似乎很容易对某种东西着迷。)
不过,万阿真的很美。
肤色似白瓷般洁白,乌黑温润的一双美瞳,与肤色甚是相称。脸部五官中只有嘴唇略嫌偏厚,却增添了别种风情。
万阿心里却是忐忑不安。
最初,她只把他看作京都四处流浪的无名浪人,而实际上,无论是穿戴,还是持有的物品或人品风度,万阿甚至从没见过这么出众的人物。
(礼品太寒碜了。)
羞死人了。
何止是寒碜,虽然带了白绸缎的窄袖和服及些许金银,对让人刮目相看的庄九郎而言,却是太不值一提了。
“那个,杉丸。”
万阿向管家杉丸使了个眼色。
杉丸恭恭敬敬地捧出两尊白木质地的三方[2],放在庄九郎的面前。
“松波大人,多亏前些天替恶右卫门报了仇,这是一点儿心意。”
“哦。”
庄九郎微微颔首。
“那就不好推辞了。只是我乃佛门中人,妙觉寺也是日莲宗本山之一,这些就布施给寺里吧。”
“布施?”
“将自己的财物分给他人,佛法上叫做布施,是六波罗蜜之一,能够广积功德。”
他唤来寺里的和尚和房官,悉数散发。其实对庄九郎而言,只是充当衣裳和房间的租金而已。
“天啊。”
万阿已经是第三次感到诧异了。这个男人难道是菩萨再世?可以如此无私无欲?在如今这个民不聊生、骨肉相残、兵荒马乱的时代,实在是太稀罕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庄九郎心里想着,泰然自若地将视线移向院子里。
“天气真热啊。”
“请问,庄九郎君愿意为奈良屋去一趟备前,是真的吗?”
万阿禁不住问道。
率领八百人护镖之事。
“太可惜了,奈良屋会遭报应的。松波庄九郎可不是为一介商铺守镖之人。当保卫国主的大将才合适……”
“没关系,我愿意。”
庄九郎似乎有些不耐烦,皱起眉头打断了这个话题。
松波庄九郎率领的奈良屋的护镖队伍八百人一行离开京都时,正值永乐十四年(1517)的夏末。
庄九郎端坐于马上。
他身穿铠甲,外加一件阵羽织。是万阿赠送的。
出了京都,第一晚宿在山城的山崎。
坐落在此的山崎八幡宫,虽然领地不大,却垄断了油的专卖。没有八幡宫的允许,既不能卖油,也不能从产地运送紫苏原料。
远近的油商都向八幡宫进贡银两,来换取榨油和销售权。而且仅有一年的期限,满期后又要重新进贡。
因此,山崎八幡宫的富饶堪比大名,据说都能听见境内收藏无数的金银财物发出的呻吟声。
神社还养了数百名武装神人(相当于寺庙的僧兵),如果有人随便卖油,即使远在异乡也要追赶过去把店铺给砸了。
顺便插一句题外话——
如今的山崎八幡宫仍坐落于东海道线京都和大阪之间的“山崎站”的西面靠里处。背靠天王山,面向淀川,领地却大为缩小,几乎无人参拜,变为一座镇守村庄的普通神社。神官从庄九郎的时代开始世代都是津田氏的沿袭,如今的第四十六代神官名为津田定房。
当然,这里拥有紫苏专卖权仅在战国时代之前,如今丝毫找不到当年昌盛的痕迹。不过有意思的是,今天的东京批发油市场、吉原制油、味之素和昭和产业等全国性的食用油企业或协会,都仍是八幡宫的信徒。
庄九郎从山崎八幡宫领取了替代许可证的“八幡大菩萨”旗帜一幅和通过关所时所需的通行证等,翌日清晨便出发了。
他们顺着西国街道向西前进。
沿途投宿于摄津郡山、西宫、兵库和播州明石。
这天,马队穿越过播州平原,来到备前边境的山岳地带。身为庄九郎心腹的赤兵卫纵马靠近道:“庄九郎大人,有要事报告。”
“何事?”
庄九郎眯缝着眼睛。骑着马摇晃,再加上山坡上吹过来的凉风,让人舒服得想睡觉。
“刚才探子来报,前方是有年峰。”
“哦,有年峰啊。”
他们本打算在那里露营。
“山寨驻扎的小名[3]叫有年备中守,瞄上了我们镖队的金银钱财,不断有人出没。”
“是吗?”
庄九郎立刻止住了脚步。
斜阳照在山里,眼看就要日落西山了。
按照旧历,今晚日落后不久会出现满月。夜里行动应该不需要火把照明。
“赤兵卫,你带着运货队照旧上有年峰吧。”
“不带保镖的浪人吗?”
“不用,你来当诱饵。”
“庄九郎大人呢?”
“我自有安排。”
庄九郎从运货队中挑选出百余名浪人,手持弓箭、长柄大刀和长枪,自己也弃马步行。
“您要做什么?”
赤兵卫不安地问。
“油商要当一回贼了。”
“我怎么办?”
“当诱饵。”
庄九郎抓住附近的猎人,打听到山谷一带的地形。
若狭野、真殿、黑铁山相连处有樵夫走的小道,直通有年山寨的内门。
庄九郎下令所有人披上事先准备好的白布作为晚上的信号,大声道:
“听好了,逃跑者斩。”
“咣当”一声,刀已经出鞘。
庄九郎所持的“日莲上人护卫长刀”,据说是出自青江恒次[4]之手的数珠丸宝刀[5],长二尺七寸,常人无法使用。
无疑是把假刀。
(日莲上人持的数珠丸恒次原本是身延山久远寺的镇寺之宝,后来几经辗转,现作为旧国宝被供奉在兵库县尼崎市的本兴寺。庄九郎手持的宝刀确实是出自同一刀匠青江恒次之手,然而是不是数珠丸却很让人怀疑。)
此刀刀身泛青、刀刃锋利,与庄九郎倒是十分相称。
“看到了吗?即使不中刀,刀风能伤人于三寸[6]开外。”
说着,庄九郎一下收刀回鞘,趁众人注意力转移之际又拔刀出鞘,“嗤”的一声凌空斩去。
虽是斩向空中,身旁一颗枝叶茂密的十年橡树,却徐徐倒了下来。
(……)
众人脸色都吓白了。与其说是恐怖所致,不如说是折服于松波庄九郎超出常人的力气。
(这人靠得住。)
众人心想。
而庄九郎要想从一文不名的浪人变身为众人的首领,需要这种伎俩。
众人对庄九郎开始刮目相看。
“跟着我一定会赢。山寨里有不少珠宝。我保证分文不取,都给你们。”
很快,庄九郎率领队伍消失在山丛中。
有年峰一带的领主有年氏的俸禄虽只有千石,却是播磨一国赤松大名家族的分支。
赤松氏曾是足利幕府的大名,如今却被家臣们蚕食而没落,同族的别所氏占据了东播州,小寺氏则支配了西侧的姬路一带,剩下的大小乡村被地方土豪们割据而不时发生纠纷。有年氏也是土豪之一。
寨主是有年备中守。
“其实就是土匪。”
庄九郎早在京都时,就尽悉调查过山阳道土豪们的底细。
奈良屋的马队,曾数次受到此人的洗劫。
奈良屋的万阿也曾叮嘱道:
“庄九郎君,过有年峰的时候一定要当心。”
(倒过来抢劫他吧。)
庄九郎出京时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不久,庄九郎一行人马就登上了黑铁山,借着月色从尾根道朝北而行,来到有年山寨的后崖上。
“大家看。”
众人一同探出头去。
只见眼前仅两丈开外的山腰上,坐落着一座山寨,四周围着栅栏。
“看见没有?”
“看见了。”众人一致点头。
“再看看山寨的对面。”
隔了一座悬崖,山阳道从其中穿过。路上可以看见人群中点着篝火、松明和燃得正旺的火堆。
“那是赤兵卫的运货队。大概要扎营露宿了吧。”
“下去看看吗?”
一名浪人小声试探道。
“这座山寨好像没人留守,怎么回事?”
“里面是空的。”
“什么?”
“人都出去了。他们从那边的山崖下到街道上,打算袭击奈良屋的马队。我算准了才来的。”
庄九郎命令众人下去。
百余人像长虫蠕动般攀下山崖。
途中有人抓住的草根松动了,结果坠下悬崖。
他们的身体和颈项戳进崖下搭成鹿角状的尖竹,没发出任何声音就一命呜呼了。
庄九郎下到地面,小心翼翼地穿梭过竹阵,来到栅栏前。
翻过栅栏,庄九郎又习惯性地念诵起来:
“南无妙法莲华经……”
庄九郎对有年山寨不存任何的野心。只是想打一场仗。
去年还是妙觉寺本山一名学徒的庄九郎,自然没有过打仗的经验。
然而他相信,“自己定有用兵的天赋”。
他想试试自己的本事。更确切地说,是想赌一把自己的命运。
(如果失败,就回去当和尚。如果成功,自己的一生就能交上好运。)
月亮爬上了刚才攀登过的崖顶。
月光下庄九郎的身影,竟显得十分鬼魅。
* * *
[1] 寺庙里的俗僧,负责事务。虽剃发身着袈裟,却允许娶妻饮酒和佩戴刀剑。
[2] 多用桧树等素木制成,放置供品的小供台,三个侧面多开有小洞,故称三方。寺庙中也称为三宝。
[3] 封地较小的领主。
[4] 平安时代的著名刀匠。
[5] 被誉为天下五剑之一,被指定为日本国家重点保护文物。
[6] 1寸为3.03厘米,三寸即9.09厘米。
[book_title]小宰相
风势很猛。
有利于放火,松波庄九郎暗想。
皓月当空。
庄九郎踏着自己的身影,腋下挟着一柄长枪,悠然地跨进了有年备中守的山寨。
(还真是意外。)
建筑并不起眼。
木板搭成的简陋的屋顶,在看惯了京都楼台庙宇的庄九郎眼里,不免显得土气寒酸。
(没人吗?)
有的话就将他捅死。可得试一下我的武艺。
(南无妙法莲华经……)
不久之前还是法华和尚的法莲房,庄九郎压根就没想过要杀人。然而此时此刻,需要证明自己的实力。
(有人吗?)
他猛地推开门。
里面还有一扇雕金画银的拉门,门上画着苍翠的青松。
“呼啦”一下拉开后,只见房间铺着黑地板,角落里挂着绸缎做成的帷帐。
(里面有人。——)
庄九郎用长枪挑起帷帐,里面空无一人,只有睡袍尚留有余温。似有女人的气息。
(怎么是女人?)
这时,屋里到处都响起了嘈杂声。庄九郎的手下们开始抢夺财物,他们或奔跑于走廊间,或捣坏了杉木做的镜板,甚至还夹杂着嘶叫声。
(在搞女人吧。)
庄九郎却无动于衷。他的哲学中,女人生来就是为了被侵犯的。
突然,地板的一端似乎有些动静。
“谁?”
庄九郎握低了长枪径直走了过去。
“啊!”
有个身影正要站起来,却被庄九郎从后面反拧着胳膊抱住。
房间里很黑。
(小厮吧。)
庄九郎想着,一边将手伸进身影的大腿间确认。是个女人。从小腹向下的柔软地带,像要将手掌融化了一般,尚未长春草而光滑如丝。年纪也就十五六岁吧。
“备中守的夫人吗?”
庄九郎问道。指尖开始感到潮湿。
“还是偏房?”
“……”
女人身子在发抖。
其实,在寺院长大的庄九郎,有生以来第一次触摸女人的si处。
对男色则有过经验。还是小沙弥的时候便被和尚们睡过,修行时也睡过眉清目秀的童子。无论是恋爱或是技巧,都收敛自如。或者可以说,松波庄九郎深谙此道。妙觉寺本山的五十童子,无不以与法莲房庄九郎同寝而骄傲,甚至有人为他折腾得死去活来。
(无论是技巧或是感情,无论对方是男是女,这方面并无区别。手段、痛苦或是怨恨,男女无一例外。)
然而,庄九郎从没碰触过女人。
虽然庄九郎立下壮志要俘获奈良屋女当家万阿的身心并夺取巨富,触摸女人的si处却是头一次。庄九郎完美无瑕,在这方面却仍有漏洞。
(手感很奇妙啊。)
庄九郎所知道的男人的玩意儿,无论前后都是生涩僵硬的。而女人的si处,手到之处都是柔软的黏膜。
(原来女人长这样啊。)
庄九郎心下叹道。
或者说,如果连这个都不知道,又拿什么去魅惑奈良屋的女当家呢?
庄九郎暗想,原来自己对女人的了解仅限于脑中的知识而已。
“求求你了。”
女人痛苦地扭曲着身体。
“喂,很难受吗?”
和尚出身的庄九郎尚未反应过来。
“哪儿难受?”
一定要问个究竟。
“快说!”
若非个性倔强,恐怕女人早就喊叫了。庄九郎长长的手指径直游入si处的花心处。
女人紧咬着唇。嘴唇开始渗出血丝。不肯说,还是?——庄九郎仍然不明所以。
“说,想怎样?”
“不想怎么样,放手吧。”
女人终于开了口。
眼里全是怨恨。
“哦。”
庄九郎放开了她。
女人挪动着洁白的小腿向后退,嘴里冷冷骂道:
“臭男人,不许碰我。”
她看出庄九郎似乎对自己有意,瞬间恢复了自信和冷静。
然而她的心思,尽在庄九郎掌握之中。
“啪,”女人的脸上挨了一掌。
女人摔倒在地,脑袋还重重地磕在地板上。
“别自以为是。”
庄九郎说着,却温柔地抱起了女人。温柔似水。不过一瞬间的转变,女人竟怔怔地呆住了。
“喂”,庄九郎开口道,“我胸有大志。一般女人求我抱我都不要。你竟敢出言不逊,该打。也不看看我是谁。再敢这样,定不轻饶。”
“啊”,女人发出惊呼。她觉得庄九郎一定是个贵人。其实仔细想想,贵人不可能率领强盗来打劫,可惜女人的头脑,天生就是没有逻辑的。
“请问大名?”
“松波庄九郎是也。”
“——?”
从未听说过。
“哈哈,你一定觉得奇怪。现在虽然无名,以后却会名扬天下。”庄九郎向前迈了几步,好像想起什么,又回头道,“喂,谢谢你。”
他指的是刚才的事情。和尚出身的庄九郎,第一次见识了女人的si处。
(和小沙弥不一样啊。)
天经地义。不过,亲眼亲手证明了这一天经地义。
庄九郎觉得又长了一门学问。京洛一带大名鼎鼎的学府妙觉寺本山,也不曾教过这些。
此刻,庄九郎尚不知道,这个女人是有年备中守的侍妾,人唤“小宰相”。父亲绫小路中纳言原是公卿,没落后从京都投奔到姬路的小寺家族,最近被卖给有年备中守为妾。
公卿卖了女儿,得以苟活。
庄九郎走向高高的栅栏。
抓住栏杆上的横木向下望去,底下是万丈悬崖。
险恶陡峭的悬崖到了山腰有所缓和,山脚则堆了很多石块,一直延伸到街道。
那里,赤兵卫正在替代庄九郎指挥马队扎营歇息。
押送货物的马队。
按照庄九郎的部署,是用来诱敌上钩的。
(有年肯定会来抢的。)
只需等待。
当然不是干等,庄九郎眼看众人抢得差不多了,便命令他们往里扛稻草。
都堆在了屋里。
(来了。)
庄九郎叩响了栏杆。开始热血沸腾。他的战斗人生将在此瞬间拉开序幕。
街道的东西两侧。
传来“冲啊”的叫喊声,有年的人马从运货马队的两面包抄了过来。
还有人骑着马。
长柄的刀刃映着火光,就像苇草散乱的穗芒一样星星点点。
(赤兵卫,快逃。)
庄九郎在心中喊道。而路上的赤兵卫,不愧深得庄九郎的真传。
有人号召车夫直奔山上,有人穿过敌军而逃,一副挣脱了蜘蛛网后散乱逃窜般的光景。
有年备中守的人马,目的并不是杀人。
奈良屋的货品才是他们的目标。车上堆着的麻袋里,装满了永乐通宝。
“注意了!”庄九郎回头喊道,“放火烧了寨子吧!”
“是。”
手下的人领命而去。
众人在山寨里奔走,火攻的要害之处,都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焰直冲屋顶。
很快,火焰吞噬了木板搭成的屋顶,顺着山风的风势,轰的一声响彻了山谷。
“正合我意。”
庄九郎向崖下望去。
正在抢劫的有年一行,被山里的大火吓呆了。
已经顾不上打劫了。
(忍者?还是夜袭?)
这一带地处播州和备前的交界,小土豪之间的争斗络绎不绝。
有年之众舍弃路上的马队向东而驰,从右卫门坡上山直奔山寨而来。
(正如所料。)
庄九郎翻身一跃,穿过火堆。
中途想起先前铺着木板地的小屋。
熊熊大火中无法看到里面。
(不在。——)
来到院里。
跨过栅栏,攀上了后门的悬崖。
按照原先的计划,众人们先爬上崖顶,等待着庄九郎。
庄九郎抓住树根、草根和岩石的一角,一尺一尺地向上挪动。
来到半山腰时,突然身体一沉。差点摔下去。有人抓住了他的腿。
“放开!”
庄九郎的左手握着长枪。只要向空中一挥,就能把对方笔直地捅落下去。
“等等!”
原来是小宰相。逃到了这里。
(是她啊)。
庄九郎停下了手里的长枪。
然而,此时庄九郎右手抓住的,是一颗绿色的小树。树根尚不结实。而目前正承受着两个人的体重。
一旦断裂,就会坠崖而死。女人也就算了,可是胸怀天下的松波庄九郎的性命,将随着野心被一同埋葬。
“喂,放手!”庄九郎道,“放手去死吧。我会为你念诵《法华经》,安心去吧。《法华经》的功力能让你立地成佛,从此生于寂光净土。”
“不要!”
小宰相却是孤注一掷。
“松波庄九郎大人,如果你见死不救,一定会下地狱的。”
“地狱?”
“我心中有《妙法莲华经》(《即法华经》),不会下地狱的。日莲[1]和尚这么说过。——不过,”庄九郎抬头看了看星星,接着道,“我比日莲厉害,下不下地狱我根本不在乎。”
“坚决不放!”
小宰相抓得更紧了。
庄九郎闭口不语。无论如何,和这个女人也有先前的“缘分”。若没有“缘分”,仅仅是个陌生人,庄九郎早就念诵《法华经》一枪捅下去,早早送她去佛土投胎了。
可是,和这个女人有“缘分”。
庄九郎滋生了怜悯之情。
(不要和无关的女人纠缠。像奈良屋女当家这种有利可图的女人还可以,紧要关头,用不着毫无用处的缘分。)
庄九郎又长了一智。
“那好吧,我答应救你。本来我是不情愿救你的。要不要救?”
“求你了!”
女人抬起脸,她的表情此刻像个女鬼。
“不想去佛土投胎吗?”
“不想。”
庄九郎停顿了片刻,一扬手把左手的长枪扔了。
与此同时,左手飞快地抓住岩石的一角,右手仍紧紧抓着树根,以惊人的臂力,向上撑起两人的体重。
“喂,抓紧了。”
“好。”
“你叫什么名字?”
“小宰相。”
女人使出全身气力抓住壮九郎的右腿,身子一寸一寸地向上挪动。而眼底,已是烈焰火海。
“小宰相,刚才没看清你的脸,长得美不美?”
庄九郎吐气均匀,攀爬中还不忘聊天。
“姬路和有年,无人不夸我美丽。”
“不幸啊!”
庄九郎断定道。他喜欢下结论。
“怎么说?”
“如果你相貌平平,就不会嫁给有年作妾,也不会遇上火灾,更不会被逼上悬崖。你简直就是在地狱。爬上去以后,也会因为你的美貌而招惹是非。我本要用《法华经》的功力为你佛门超度,你却不听。”
“……”
“小宰相,你错过了好机会。”
庄九郎高声笑起来。
这人倒也不似坏人。
小宰相心下暗自忖道。
不久两人攀上了山崖。
庄九郎站起身后,瞬间变得冷酷无情,“小宰相,滚吧。”抬腿就要踢去。
“能带我一块走吗?”
“不要得寸进尺。”
庄九郎背转身大步走去。他在想,只是摸了一下女人那里,就这么麻烦。女人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女人是邪道。)
当和尚时,寺里是这么教的。然而,走了不到十步,庄九郎就把小宰相的事抛到脑后了。
“打仗了!”
庄九郎简短地一声令下,众人从四周纷纷聚拢过来。
“敌人从右卫门坡攻上来了。要从上面击垮他们。为了迷惑敌人,不许出声。不许点火把。”
庄九郎拔腿出发了。
他的背影显得异常高大。其实他并不算太高,但此刻映在众人的眼里,俨然如同巨人一般。
* * *
[1] 日莲和尚(1222-1282年),镰仓时代的僧人。日莲宗的开祖。
[book_title]返京
“冲啊!”
松波庄九郎大喊一声,一马当先抢在众人前面,从山上冲了下去。
他告诫众人,
“夜袭不许发出声音。”
“不取头颅。刺倒就行。”
他还让众人手持长枪。这是战国时期时兴的集体格斗法,也是松波庄九郎即后来的斋藤道三发明的。
长枪用来击打对方。对方自然要抬手来挡,便可瞄准空隙而刺。
这是和尚出身的庄九郎新研究的武功。还不知道效果如何。
就在右卫门坡牛刀小试吧。
(一定能行。)
道三,也就是此时的庄九郎,一生都在发明各种东西。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的这些发明而已。
庄九郎率领的众人握着长枪,集体开始下山。
有年的兵马正在上山。每三人持一束火把,庄九郎正好可以将目标看得一清二楚。
庄九郎看着那些火把,心中不禁鄙视道:
“真是愚蠢至极!”
有年氏本是南北朝以来武家的名门赤松一族的分支。应该说是打仗的内行,可眼前的幼稚程度,让门外汉的庄九郎都嗤之以鼻。
(不过如此。)
其实,并不仅仅是有年氏。各国的武将基本都是这种做法。一味地沿袭旧习,而不思改革。
有句话说得好。
有个西方的军人说过,“历史表明了军人们不愿意转变战术。”职业军人,无论古今东西,都是顽固的传统分子,是无可救药的经验主义者。太平洋战争时日军的头目,战败后还不断重复错误的战略,让美军苦笑不已。说的就是这个吧。军人随后又说,“然而,同时,历史表明果断改变战术的军人必将胜利。”
这是题外话。——
此时的庄九郎,正全力向山下冲去。
“南无妙法莲华经、南无妙法莲华经。……”
口中念念不休。
第一仗,还是很紧张的。
这时,有年的人马终于觉察到从山上如波涛般涌现出一片黑黑的人影。
“敌人来了!”
人群开始骚动。
有人慌忙点上更多的火把,有人匆匆套上盔甲,这些还算沉住气的。
还有人逃跑。甚至有人愣在原地,迈不开步。
却也有勇敢的。
“何人?吃我一枪。”
嘴里呐喊着冲了上来。那时候打仗,有人带头先持枪冲入敌阵,后面的人再随后跟上。
庄九郎猛地将长枪向来人的脑袋上劈下。这一招明显出乎来人的意料,吃惊道,“这是什么”,便慌忙抬手抵挡,顿时露出两侧腋下。趁着这一空隙,庄九郎的长枪已经“扑”一声穿心而过。
(干得好。——)
这一仗中干掉的第一个人。
(比想象的容易啊。)
这么想着,却也很狼狈。收回长枪比刺更要紧,枪尖上拖着沉重的尸体,庄九郎站立不稳,向坡下滑了三四步。
有人趁此机会从侧面举刀砍来。
庄九郎立即甩掉了长枪和尸体。
拔刀出鞘,直直向敌人头盔砍去。
当然砍不断。
可是,臂力大得惊人。对方被施加在盔甲上的力道所震,当场气绝身亡。
旁边,庄九郎率领的队伍,已经举起长枪与敌军交战。
“嘿”,众人一道举起长枪挥去。
只听见挥动长枪的声音。就像竹林遭遇了狂风一般来势凶猛。敌人从没见过这种架式,顿时方寸大乱,更谈不上稳住阵脚。
先挡。
抬起长枪。
自然腰就悬空。
背向后弯曲。
庄九郎的手下众人便瞄准这一空档,立即放低长枪,噗哧、噗哧地刺将下去。
(打仗不过如此嘛。)
庄九郎觉得容易得索然无趣。
众人们一路刺杀着下了山。
其间,庄九郎自己也挥枪刺死了数人。
他并未察觉,自己一直高声念诵着“自我偈”。本性是改不了的。
我此土安稳 天人常充满 园林诸堂阁
种种宝庄严 宝树多华果 众生所游乐
诸天擎天鼓 常作众伎乐 雨曼陀罗华
散佛及大众 我净土不毁 而众见烧尽
经文中写道,“诸天擎天鼓”。庄九郎此刻杀敌的心情,就像擎天鼓的诸天一般,耳边弥漫着音律。
(我真棒!)
庄九郎心底涌出了自信。
诵经的声音,越发地高亢起来。
赤兵卫候在路边。
“赤兵卫,押的货没事吧?”
庄九郎在崖下的清泉旁冲刷着长枪上的血迹,问道。
“没事。刚才跑散的车夫,也都聚齐了。不过……”
“什么?”
庄九郎抬头望向赤兵卫,“不过什么?”
“哦,那个,”赤兵卫又惊又怕,脸孔扭曲得变了形,“庄九郎君,您的战术真高!”
“不是个普通的小和尚吧!”
“赤兵卫从未像今天这样,觉得跟了您真好。幸亏在妙觉寺本山的庙里打杂时积了德,每晚听《法华经》的功力,开始在身上显灵了!”
“愚蠢,”庄九郎甩了甩手上的水滴站了起来,“为我这种坏人做事也是《法华经》的功力吗?”
“正是。《法华经》说的就是现世之利。”
“啊哈哈。南无妙法莲华经。”
这主仆二人还真是有佛缘。
很快,运货队的人马聚齐,护卫的浪人们也都归队,一行八百人,浩浩荡荡地下了有年峰。
“有年的人马会不会追上来?”
“不会。”
庄九郎胸有成竹。
敌军当中,确有貌似有年备中守装束之人,率先向山谷中逃去了。就算要追,也没有领头的统帅。
到了备前。
此地叫做“福冈”的地方,有最繁盛的集市。
现在的福冈村,位于冈山市沿着二号国道行驶二十千米左右的南侧,是个默默无名的小村庄,而当时在备前,却是屈指可数的大商业地带。现在的冈山市当时毫不起眼。
邻村是以铸剑闻名的“长船村”。
从庄九郎的时代开始,就以锻造闻名遐迩,各国纷纷前来买剑。这些人大多会投宿在“福冈”。
这里插上一句。比庄九郎稍晚登场的黑田官兵卫如水的先祖,就曾居住在备前福冈的集市里。后来黑田家族被封为筑前的领主,在博多的西部建城时,就取了先祖的故居备前福冈作为地名,将城下领地称为福冈。也就是今天的福冈市。
庄九郎一行在福冈附近安顿下来,开始忙着收购紫苏。
庄九郎投宿的旅店归控制了这一带的当地武士福冈肥前介所有。肥前介自是好生招待。
毫不奇怪。
庄九郎一行按照当时油商的习惯,打着“大山崎八幡宫神人”的旗号而来。只要有这个旗号,各国的关口二话不说就会让道,各国的大名、豪族们需要保证他们旅途的安全。
前面已经提过,大山崎八幡宫卖油的特权是足利幕府给予的。已经没落的足利将军一家承认此特权,估计是得到了八幡宫的供奉。奈良屋等油商每年向八幡宫交钱,以换取为期一年的“神人”资格。而庄九郎等人在备前购买原料期间受到隆重的接待,与其说是幕府的影响,倒不如说是向当地的武士和百姓大把散钱的缘故。
庄九郎住在福冈的旅店时,调查了备前的局势。
他本就心思缜密。
他的如意算盘是篡夺奈良屋后,用它的巨富换取一国的大名之位。
这里需要条件。
最好此国的守护大名或豪族家政混乱,鹬蚌相争。
而且没有杰出的英才。
(那么我就可以成为兴国的英雄。)
正因如此,如果当地有阻碍自己野心的好汉,反而于己不利。
旅店主人福冈肥前介,是个无可救药的老好人,背地里把庄九郎尊称为“永乐通宝大人”。因为庄九郎把奈良屋运来的永乐通宝,毫不吝啬地分给自己。
“备前已经不成样子了。”
肥前介诉苦道。
备前有实力的人物要数浦上氏,此人原本是赤松家的总管。在如今水泥工业发达的“三石”建城,势力波及美作地区。
浦上氏与播州的旧东家赤松家族分支的各豪族之间纷争不断,而浦上氏的家臣宇喜多氏最近也颇显势力,给东家敲响了警钟。
情况复杂,以前受到播州赤松家庇护的福冈家一方面需要和播州的赤松各豪族交好,由于表面上隶属浦上氏,每逢交战时便要出兵,还要讨好浦上氏的家臣宇喜多氏,可以说是苦不堪言。
“不容易啊!”
“我们这些小领主很辛苦。相比之下,还是你们商人让人羡慕。”
“哪里哪里!”
庄九郎随声附和着,一边打听备前的各种人物。
用的是插话的方式。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来揣摩备前的各种人物的分量。
他着实感到,还是有一些大人物的。
足利幕府册封的备前守护大名势力已经衰退,连续地以下犯上,导致新势力不断崛起,领土局势动荡。
乱世出英雄。即便是下等士卒,也有成为大名的机会。
(备前不行啊。)
庄九郎心想。被后来称作“蝮蛇道三”的庄九郎放弃,可以说是备前的运气。
收购到紫苏后,庄九郎一行回到京都。
奈良屋的管家杉丸,到伏见来迎接他。
“路上辛苦了!”
杉丸早从庄九郎的信中得知了所有的事情,包括有年峰的争斗以及在福冈庄的收购情况。
“杉丸,万阿小姐可安好?”
“很好。小姐每天都念叨庄九郎大人的安危呢!”
“真会说话。万阿小姐惦记的不是我,而是我护卫的钱财吧。”
“不是不是。”
杉丸慌忙摇头辩解,其实庄九郎说得没错。
年纪轻轻就当了奈良屋的大当家,万阿可不是每天围着男人转的小姑娘。
比起庄九郎,当然是那些货物更重要。雇镖头只要出钱,肯定有人肯干。
出了伏见约十二千米,便是京都。
此时的京都,虽说追求高雅的公卿文化已经衰退,因其人口众多仍是天下第一的殷实首府,战国中期来日本的耶稣传教士在日本通信天文十八年十一月五日[1]发出的报告中也写道:
“京都住户达九万余户,来过这里的葡萄牙人都说比里斯本市还要大。”
奈良屋便是京都最大的商铺之一。
一大早,万阿做了精心的打扮。
不久,奈良屋的店门口传来运货队的声音,万阿直奔到宽敞的大堂。
“庄九郎呢?”万阿问杉丸。
“这……”
杉丸支支吾吾。
“到底怎么了?”
“到东寺时,庄九郎大人说前面就是京都的街道,不需要护卫了,告辞走了。”
“告辞?”
“一摆手就走了,不知道上哪儿了。”
“杉丸!”
万阿的指尖,缓缓地抚上杉丸消瘦的脸颊。
“啊,当家的饶命!”
杉丸痛得直叫。
脸部痉挛起来。杉丸疼得踮起了脚尖。万阿死命地掐着他的脸。
“怎么不挽留呢?我不会轻饶你。”
“我猜想……”
“什么?”
“庄九郎大人无欲无求,大概不愿意回到奈良屋领赏吧。”
“千里迢迢到备前护镖,当然应该领取赏钱。”
“但是,庄九郎大人不这样想。他不是为了生计才护镖的。而是为了解闷。如果拿了赏钱,松波庄九郎会被人看作一介商人的镖头。”
万阿放了手。
竟自呆住了。
“竟有这种人。”
浪人松波庄九郎,终于在万阿的心中拥有了神秘的一面。
“毫无所求……”
世上恐怕再没有这种不图名利的人了。
* * *
[1] 指公元1549年。
[book_title]淫乐
偷不着的反而香,奈良屋的万阿,此刻就是这种心情。
“杉丸,给我找。”
——她指的是松波庄九郎。
“好一个潇洒的男人。”
护送镖队,打仗,返京后,不取分文的报酬便销声匿迹了。
估计真正的潇洒,也就是这样了。
不过还没到迷恋上的地步。
(不能对男人着迷。)
女当家态度坚决。
万阿生性活脱,不拘小节,甚至在下人面前也能若无其事地更换内衣,却让京洛一带的风流男人只能望洋兴叹。
(奈良屋的万阿太检点。如能看上其他男人,丹波[1]的黑石也能融化。)
其实,万阿并不视贞节如命。
首先,万阿无意守寡。那个时代,京都城里的寡妇活得并不像江户时代那么拘谨。寡妇可以随便和中意的男人睡觉,也可以结交新欢。
那么,万阿对死去的丈夫还有留恋吗?
没有。
万阿是招婿入赘的。丈夫是死去的父母选中的二掌柜,生性内向,唯一热衷于一遍[2]宗。从早到晚,他都在念诵南无阿弥陀佛。
丈夫死时,
(总算从南无阿弥陀佛解放了。)
万阿反而感到安心。一遍宗适用于乱世,宣传一辈子只要唱一遍南无阿弥陀佛就能去极乐世界,丈夫一定是升天了。
(也就没必要上香追悼了)
——已经去极乐世界享福了。
万阿很是想得开。
但是,
既不想守寡,也不思念亡夫的万阿,却有财产。
奈良屋的万贯家财。
对万阿来说,它们就代表着四书五经、佛法阿弥陀经、无边法海中的现世利益,也可以说是贞操。
(被蠢男人纠缠上,不仅被人睡,还要搭上奈良屋的钱。)
万阿这样想。
那个时代,只要自我保护的意识薄弱,就会赔上身家性命。
也难怪万阿会这么想。
——不过松波庄九郎,让人感兴趣。
杉丸、二掌柜、下人们、养着的家丁们都打听遍了。
还是找不着。
日莲宗妙觉寺本山也不见踪影,向庙里的庄九郎的同门打听,都说:
“他那么有本事,一定投奔哪个大名门下了。”
秋意渐浓。
京都城里的屋前屋后开始听见秋虫呢哝,却仍旧没有庄九郎的消息。
冬天来了。
转眼就到了新年。这一年,是永正十五年。
正月底的一天,杉丸沿着京都的高仓大道向北行走时,在花园左大臣的废邸的路口意外地遇到了赤兵卫。
他一把抓住赤兵卫:
“赤兵卫大人,一直在找你啊。松波庄九郎大人在哪里?”
“我以为是谁呢,杉丸你啊。”赤兵卫却是面不改色。
赤兵卫在破旧的土围墙上坐下来,脚底还沾着刚才下的雪。
“找谁?”
“松、松波庄九郎大人。”
“谁要找庄九郎大人呢?”
赤兵卫的脸酷似貉子,皮肤就像腌过的柿子皮。堆满了肥肉,反而看不清表情。
他的笑容里暗藏了正中下怀的得意之色,杉丸却丝毫未能觉察到。
赤兵卫奉了庄九郎之命,接连几日都在京都城里行走,伺机遇到奈良屋的人。
“奈良屋的当家啊。自从庄九郎大人离开京都后,每天都责骂下人,我们都愁得变瘦了。”
“真是可怜。”
赤兵卫从挂在腰上的脏兮兮的麻袋中取出一撮干肉放入口中。
(也不知道是什么肉。)
杉丸有点恶心。
赤兵卫却吃得很香。
“你也来一块?”
说着,撕下一块递了过来。杉丸接了过来,比起这块不明不白的肉,他更厌恶碰到赤兵卫的脏手。
“谢、谢谢!”
拿在手心,也不吃。
“吃吧!”
“哎。不过松波大人……”
“在什么地方对吧。庄九郎大人现在不在京城。”
“那在哪里?”
“出门游玩去了。”
确实如此。庄九郎周游了丹波、但马、若狭、因幡、伯耆等诸国,目的自然是为了寻找被白蚁蚕食的老大名家族。
“不过”,赤兵卫又往嘴里塞了一块肉,“他现在在有马的温泉休养。”
“那就好办了。”
距离京城不远。
估计三天能到。
“我马上动身。”
“哈哈,你去?见不到的。庄九郎大人整日苦读兵法、佛经,忙得很呢。”
赤兵卫故作夸张。
“那,好吧!”杉丸像是下了决心,“让我们女当家去。虽然一步不曾跨出过京城,杉丸一定会说服她。哪一家旅店?”
“有马温泉寺的旅店,叫奥之坊。”
一路劳顿来到山上。
有马的温泉位于摄津有马郡。旧书中记载道,“山峰环绕,东南流水”,坐落在北摄群山的溪谷中。
畿内境内别无温泉,仅有有马一处。自然很早就受京城的达官贵人青睐,人皇[3]三十六代孝德天皇曾率领左右大臣、众卿和士大夫们在此逗留了八十二天。甚至让人觉得似乎把国都迁到了这座溪谷中。
泉水的颜色红得吓人。
还有股味道。就连居住在火山地带的关东、奥羽、九州的当地人也会嫌弃,而京畿地区甚至上代的天子,都将它视若珍宝。
“有马的温泉?”
万阿一听就来了兴趣。
(去看看也无妨。)
“杉丸,温泉是什么东西?”
“谷里流出的水是热的。”
“真的是热的?”
“是啊。到了冬天热气腾腾,连眼前的树枝都看不清。”
“骗人。”
万阿津津有味地追问。
“热水怎么可能自己流出来?”
“您去看了就知道。”
“杉丸,你见过温泉吗?”
“没去过有马。不过早些年去备前买紫苏时,泡过美作的温泉。”
“万阿也想泡泡。”
“一定要一定要。”
杉丸连声应道。
“去过有马的温泉,一辈子都会记得。”
“我去。”
一旦下定决心,万阿的速度极快。
立刻召集护卫队。途中的西国街道还好,可是有马街道山路较多,据说还有土匪窝。
除了家中养的浪人,还从东寺借来寺里的侍卫,凑齐了三十人。到了后便打发他们回去,过些天再来接。
万阿上了路。
二月。
京都的雪已经融化了。然而进入摄津的深山后仍有厚厚的积雪,京城长大的万阿反而觉得新鲜。
到了有马的山里。
这里的温泉得到飞速发展是在太阁秀吉带领诸将领和妃嫔们到有马疗养之后,比万阿的年代还要晚七十年。而此时的有马在万阿看来,(这种山里)却荒凉得没有任何情致。
来泡温泉的普通客人,多投宿在樵夫的家中。
稍有钱的或是有身份的人,则住在温泉寺的旅店中。奥之坊、二层坊、御所坊等等。或是兰若院、阿弥陀房、清凉院等塔头房。
这些旅店大都分布在溪流的沿岸。
“能修行的。”
杉丸说过好几次。那时的温泉泡浴,一半带有宗教的意味。
上古时期,很多温泉都是由僧侣开发的。他们通过中国的医书得知温泉具有药效。他们在温泉建寺庙、盖旅店,大肆宣传。比起讲经念佛,他们更热衷于诉说温泉的疗效,然后又证实说“果然奏效了”。有马的温泉最早是由奈良时期的行基和尚发现的,温泉寺的修建也出自行基菩萨之手。
万阿一行人分别投宿在御所坊和兰若院。
溪谷很狭小。
抬眼就能望见松波庄九郎住的奥之坊的桧树皮屋顶。
“杉丸,去打听一下。”
万阿命令道。
其实根本无需打听。
就连山里的樵夫,都在议论:
“从京城来了位武士贵人,每晚都在奥之坊挑灯夜读。”
(那一定是庄九郎君。——)
万阿心怦怦跳了起来。怎么回事,好像恋爱了。
“让杉丸带着您去吧。”
万阿却拒绝了。
“我自己去,一定能把一本正经的庄九郎吓一跳。”
她的声音透着一股兴奋。
(……?)
杉丸看了有些担心。
(万阿主子不会在单相思吧?)
到达后的第二天,天色尚早,万阿就踏上了通往奥之坊的长满了苔藓的石阶。
里面有客房。
白木搭建、格子门窗的古典风格,只有一角是时下流行的书院。华葱窗的亮光后有个人影。
(准是庄九郎君。)
心下雀跃来到门前,给出来的小僧塞了一把赏钱。
“请问施主有何要求?”
小僧赔着小心问道。
“不用去传话了。我直接去找松波庄九郎君。”
“那边的书院便是。”
小僧似乎觉察到什么,马上悄悄地退了下去。
“庄九郎君。”
万阿在门口轻轻唤道。
(终于来了。——)
庄九郎一喜,眼光落在涂了朱漆的案几上。
(怎么下手呢?)
有点伤脑筋。万阿可不是个好对付的女人。
庄九郎虽早有打算,然而除了他与生俱来的强烈自信外,他其实对女人一无所知。
虽然对小沙弥之道堪称老练,但是女人的身子太不一样了。
在有年峰摸了小宰相,才恍然大悟。
(原来女人是这样的。)
无知得可笑。然而,成长于戒律森严的妙觉寺,倒也无可厚非。
(我是为了得到鼎鼎大名的奈良屋的万阿,才去有年峰一战的。)
万阿能大老远地赶到有马的温泉来,说明庄九郎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哪位?”
庄九郎低声问道。
“奈良屋。”
万阿答道。
“奈良屋?”
“我是万阿。”
“骗人。”
庄九郎眼不离书。
“怎么说?”
“想诓我?我可是精通《法华经》奥妙大义的松波庄九郎。”
“——?”
万阿更糊涂了。
“前天晚上,万阿来过这里。”
(什么?)
难道见了鬼?
“我一眼就看穿你了。结果你死性不改,又来了。……竟然在大白天。”
“……”
“你是住在后山的狐狸吧!”
“不,不是的。”
万阿渐渐明白了。应该怎么解释呢。
“门后的女人。”
“是,在。”
“我知道你是狐狸变的。知道我喜欢奈良屋的万阿,故意变成她的样子是吧?”
万阿不由大吃一惊。总算知道庄九郎的真心了。表面若无其事,心里却想着自己。甚至独自躲藏起来,多高贵的人啊!
(真高兴。)
这就是女人。知道对方喜欢自己时,没有不动心的。
“狐狸。——”
庄九郎朗声道。
“既然你一定要扮成奈良屋的万阿……”
“怎么样?”
“进来吧。解了腰带,脱下衣服,让我验明你的正身吧。”
“这……”
万阿为难了。
干脆做一次狐狸,让庄九郎亲手将自己脱光吧。
* * *
[1] 旧国名之一。位于今天的京都市中部和兵库县东部。
[2] 一遍乃镰仓时代中期的僧侣,时宗的开祖。
[3] 指神武天皇以后的天皇。之前是崇拜神。
[book_title]有马的狐狸
门外的万阿想,
“干脆就当一次狐狸吧。”
那就不是人类,不是万阿,也不是奈良屋的女当家了。绑在万阿身上的人类的束缚,就都不存在了。
奇妙。
真是奇妙啊。
(这样,就能在庄九郎君的膝上尽情欢愉,过后,只要说自己不是万阿,只是有马奥之坊里的一只狐狸,不就行了。)
全身开始燥热起来。人们都以为自己保守,还是万阿最了解自己。
(我喜欢男人。)
但是比起男人,奈良屋的财产更为重要。
(对。当一次狐狸吧。)
只当是狐狸作乐,和庄九郎在此地纠缠,也与他人无关吧。
(狐狸的妖术而已。——)
就可推卸一切。
门后的万阿心潮起伏不已。
此刻,房里的庄九郎。
早就洞穿了万阿的心思。“狐狸”正是庄九郎的计策。这么一来,视家产如命的万阿就能抛开“奈良屋当家的”枷锁。
(只要能享乐,就该脱光躺在我怀里放纵了。)
一眼看穿到底。
“奥之坊的狐狸。”
庄九郎叫道。眼光仍停留在经书上。
院里开满了白色的冷山茶花。
“在。”
门后的万阿低声应道。她还在揣摩狐狸的动作。
“狐狸。你可知我是修炼《法华经》的行者?”
(该怎么回答呢?)
万阿正在犹豫,庄九郎却又朗声道:
“《玄中记》的书上说,狐狸五十年修道,一百年可化作美女、神巫。或变作男子与女子交合,可知晓千里之事。”
“是的,”
万阿禁不住欢喜地答道,
“您还挺有学问的。”
“……”
这回庄九郎沉默了。
“糟糕!”
万阿后悔了。
(应该更妩媚才对。)
“进来吧。”
庄九郎叫道。
来了,门后的万阿口中应着,把裙裾高高地撩了起来。雪白的腿露了出来。那是一双极美的腿,就连万阿自己都想抚摸。
(那好,我现在是狐狸了。)
万阿没有马上进到庄九郎的房间,而是踮着脚尖出了走廊。轻滑过走廊后,来到厚重的杉木门前。
(真沉啊!)
稍微抬起一点,静静地打开门。外面是院子。
下到院里,赤脚走在杉苔上。每走一步,脚趾都深陷进去。
很快又回到书院的屋檐下。
庄九郎正在看书。
前额饱满、剑眉星目,让人过目不忘。
他看到了万阿。
“果然是狐狸,从院里跑过来的啊。”
“是的。”
此时的万阿已化身为狐。下面就看庄九郎的了。
“我是附近的荼吉尼天。”
佛语,意为狐。
“哦,现原形了吧。”
“松波庄九郎君好有眼力。您到有马后,妾身倾慕已久。”
“和男人睡过吗?”庄九郎问道。
语气虽高高在上,其实他自己除了在备前的边境摸过小宰相的si处外,还没摸过女人的身体呢。
“睡过。”
万阿大胆地回答。做姑娘时曾和公卿的子弟、真宗的和尚两三人私通过,然后就是当过二掌柜的丈夫。寥寥数人。
“睡过几个?”
“这……”
万阿哽住了。自己虽睡过三四人,不过狐狸应该不止吧。
“荼吉尼天可是狐精。佛典中说它法力无边,可提前半年预测死亡。专在临死前吸食人的心脏。你吃过几个男人的心脏?”
(啊!)
万阿吃了一惊。仔细想想,做姑娘时私通的公卿子弟、真宗的和尚,还有前夫,都死光了。自己也觉得男人的运气太差了,难不成自己真是“狐精”变的?
打消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万阿若无其事地含笑而立道:
“我想吃庄九郎君的心。”
“啊哈哈。”
庄九郎扔了手中的书躺了下来。
“过来吃吧!”
“这就来。”
万阿光着脚来到屋檐下。庄九郎却站起身,扬长而去了。
“我要下山。”
只留下一句话。
万阿愣在屋里。
“笨蛋。——”
万阿在心底咒骂自己。好歹也是奈良屋的万阿,怎么这么丢脸呢。
(不过一介浪人而已。……)
简直想抽自己一嘴巴才解恨。在京城,只要走在大街小巷里,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那就是奈良屋的女当家。
美得艳光四射。京城的男子都说,只要能碰到奈良屋万阿的一根脚趾头,都死而无憾。
(而这般高贵的万阿)
却被松波庄九郎冷落致此。
一天过去了。
翌日,庄九郎也早早起来晨读,中午独自烤了山鸡充饥。当时还没有吃午饭的习惯,庄九郎就连这一点也与众不同。
下午接着看书。
一到时间就下山去。每天就像模子刻的一般规律。
昨天丢下万阿下山,虽说是“计策”,倒也确实是他的习惯。
他身上带着长枪。
溪流中布满了大小岩石。
庄九郎。
站在溪中的岩石上。腋下夹着长枪。
万阿正好能从自己住的御所坊的院子里望见他。
(他要干什么呢?)
庄九郎应该不知道有人在看自己吧。
他从怀中掏出一叠酒樽底[1]大小的纸片,数出十张掷向空中。
纸片飞舞着落下。
庄九郎踩着岩石,去刺那些纸片。磨得亮亮的枪尖在空中飞舞,随着庄九郎的跳跃,纸片纷纷被刺穿而落。
虽然未被刺穿而掉落溪流的纸片也不少,庄九郎的足技却让人惊叹。眼睛明明盯着空中的纸片,腿上竟也像长了眼睛一般,不曾从岩石上踩空。始终保持着低腰的姿势,身形稳定。
“太神奇了。”
杉丸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
“这是要干什么呢?”
杉丸也觉得匪夷所思。
“嗯……”
万阿应声道。学过舞蹈的她似乎有些明白。恐怕刺穿那些空中的纸片不是目的,而是在练习保持低腰的姿势。
不过,那把长枪真是少见。
“简直就像天狗[2]。”
(……什么呀!)
万阿毫不动心。
“那人是个疯子!”
万阿肯定地说道。虽然不是真心这么想,此刻的万阿心里恨不得把口水啐到庄九郎的脸上。
“您说什么呢?”
杉丸已完全被松波庄九郎折服。
“他在妙觉寺本山的时候,就算不是百般武艺,也是人人夸赞的才智过人的法莲房。一定是佛祖下凡。”
“杉丸喜欢他吗?”
“喜欢。”
“万阿不喜欢。”
“这……”
杉丸顿时发窘了。
“不能这么说啊。松波庄九郎大人可是奈良屋的恩人。还不收报酬,太高尚了。”
“是吗?”
万阿凝视着崖下的庄九郎,心中波涛暗涌,却不同意杉丸的说法。
相学里说,心怀大欲之人反呈无欲之相。
(庄九郎莫非正是如此?)
那个男人透着一股强烈的邪气。杉丸虽然觉察不出,万阿却凭着女人的直觉感觉到了。冲着这股邪气,怎么可能无欲恬淡呢。
不过——
万阿并不觉得反感。她也知道自己喜欢这种邪劲儿。
(邪得玄乎!)
万阿觉得。现在隐藏的这种邪气,没准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让人害怕。)
越是这么想,就越想靠近。
正因如此,才来到有马这种偏僻的山里。
晚霞满天。
晚霞从上面的童子山上溢出,一直流淌到溪谷。
“杉丸,我要去泡池。”
“让婢女陪着吧。”
“不用了。”
万阿走下岩石凿成的石阶。
暮色更重了。
庄九郎泡在岩石间的泉水中,无心地撕扯着羊齿叶。
水是红色的。
旁边是溪流。岩石间红色的泉水碰到溪流,激起小水花后融入溪流而去。
“我是个诗人就好了。”
这样就能吟诗抒怀了。全能的松波庄九郎,唯独不会作诗。
考虑问题缺乏诗意。可以说很无趣。而这种无趣,甚至到了一板一眼的地步。庄九郎深知自己的脾性。这种脾性是否对自己的生平有利,不试也不知道。
(寺里的生活无聊死了。)
但也不是毫无益处。在那里学到了《法华经》。内容虽是经文,却强烈地显示出《法华经》的独特之处。给所有的事物下结论。非常极端。也许是翻译印度文的唐代中国人的性格或是写文章的嗜好吧。
原因不明。
却为庄九郎的性格增添了棱角。至少增添了万阿感到的“邪气”。《法华经》的宗旨原本就宣传人有善有恶。
善人恶人都性格鲜明,滋生出他们的,似乎正是《法华经》这块神奇的土壤。
听听他们的吟诵就知道了。
他们连声大呼:
“南无、妙、法莲华、经”。
随着节奏,人的精神也自然阔步向前迈进。而且经文中现世利益的色彩浓郁,只要心中有它,佛祖就会帮着实现心中的各种欲望。可以说是充满攻击性的教义。
如果,庄九郎从小被送到净土教(净土宗、一遍宗、净土真宗)的本山,恐怕就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由法然、亲鸾兴起的净土教,都对现世持否定态度。
只求来生。自然,人就变得消极内向,崇尚哲学。
他们念诵的是,“南无阿弥陀佛”。
缺少“南无妙法莲华经”的那种积极感,而且这种节奏越念越让人的意念陷入消沉。最终,变成无欲无求的信徒。
这两大教义所代表的精神,是庄九郎所处的战国初期并驾齐驱的两大巨峰。
但是这二者,究竟是不是释迦的“佛教”呢?笔者自然无从知晓。恐怕古今中外的大学问家们,也不能下断言吧。
——暂且不论这些。
庄九郎泡在红色的温泉中,脑后枕着岩石。
(能把万阿弄到手吗?)
念头一转,心里又情不自禁地念诵起万事遂愿的《法华经》了。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正念得起劲,眼前忽地一亮。
隔着三四块岩石的不远处,有个一丝不挂的人影。
夜色将近。
* * *
[1] 计量单位,一樽为1升的十分之一。
[2] 传说中住在深山里的妖怪。背部长有翅膀,可自由飞行。
[book_title]兵法者
山谷的上空逐渐转变成黛青色,狭小的一块天空已经看得见星星。
“那边的女子,可是昨天的有马狐狸?”
庄九郎泡在泉里问道。
“哼。”
万阿心里暗笑,却沉默不语。好像回到儿时藏猫猫的时光。
“狐狸也泡澡吗?”
“当然。”
“狐狸”,庄九郎抬头望着星空道,“上我这儿来。让我摸摸。”
声音清澈。
“不要!”
“那就算了。”
庄九郎望向天空。
星星一闪一闪地,像在预示庄九郎的未来。
庄九郎在妙觉寺时学过天文学,这几年的金星会在日落后高悬西天,比太阳要晚四个小时下山。
庄九郎出生的那年也恰好是这一周期。母亲——山城西岗一个无名无姓的平民女子,曾说:
“这孩子是明星下凡。”
庄九郎也深信不疑。明星自放光芒,不与群星为伍。凭借庄九郎自己发出的光芒,总有照亮天际的一天。
(今年也恰好是周期。)
这一年说不定会走运。不过只凭赤手空拳,恐怕也不容易。
万事皆有序。
就像爬楼梯。
开运,首先要开启万阿的身体。
“有马狐,你看那颗星星。”
“那是什么?”
“是我。”
庄九郎毫不迟疑地说。
随后庄九郎讲起了宿曜经,这是来自中国的星相学。
万阿隔着冉冉上升的热气倾听着。
庄九郎的声音生来就好听,而且富有底气。具有说服力,使人陶醉。
“那我是哪颗星?”
“我怎么知道。”
“真小气。”
万阿此刻像个风尘女子。
“我是明星就行了。有马的狐狸,你知道就好。”
万阿的身体浮出水面。
离开岩石角,身体向庄九郎方向挪动过来。
“喂,万阿的星星呢?”
她撒着娇。
“有马的狐狸。”
庄九郎嘴里道,手却在水中将万阿的腰揽了过来。
“好滑的皮肤。”
后山的千年杉树浓密的枝叶遮住了天空。周围已经暗了下来。
庄九郎吻住了万阿的唇。
(好甜。)
说不出的甜腻。庄九郎还是头一次和女人亲吻。
庄九郎伸出右手摸向万阿丰满的大腿根处。即使在水池中,仍能感觉到异样的湿润。
“万阿,这是什么?”
庄九郎在万阿耳边轻问道。
“万阿的宝贝[1]。”
“我还没去过宝贝的里面,是不是很开心的地方?”
“不知道。庄九郎大人一定见过不少女人的宝贝吧。”
“我以前被唤作法莲房,”庄九郎静静地凝视着后山的千年杉树说,“恪守清规戒律。其实去年摸过一次女人的那里,却没看见里面,自然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庄九郎扑通一下从水中探出半个身子,抱住了万阿。
旁边是岩壁。
恰好很平,上面长满了厚厚的苔藓。
“让我看看,别动。”
“不要!”
说话间万阿的身子已经被放平。山谷中已完全暗了下来,万阿洁白的身体却泛着光泽。高耸的双峰下面平坦的小腹,略微起伏后形成小巧的丘陵。
丘陵上秀丽的草丛,遮住了羞处。
“这就是宝贝吧。”
“放开我。”
虽这么说,其实庄九郎连一根指头都没有碰触到万阿。万阿就像中了魔咒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宝贝原来如此。”
庄九郎视线始终不曾离开,似乎尚未看够。
“放开我吧。把我放进水里。”
“冷了吗?”
“是害臊。”
“你不是狐狸吗?如果真是奈良屋的当家万阿,松波庄九郎决不会这样。”
“求你了!”
“我还想求你呢。庄九郎出身佛门。佛门里的长老、同门、众僧虽可亵小沙弥,却唯独缺少女人。如何才能踏入女人的宝贝,你告诉我好吗?”
“不行!”
万阿仍旧平躺着,她眯缝着眼望着身体那头的松波庄九郎。
他的眼神出乎意料的清澈冷静。丝毫没有要扑上来吞噬万阿的迹象。
(这种人还真少见。)
亦非好色之徒。
万阿的诧异很单纯,仅仅因为一个新的发现。
(是个好人。)
这么想着,庄九郎却伸出胳膊将万阿横空抱了起来。
(要怎么样?)
万阿有所期待。
庄九郎却只是将万阿放入了水中。
“会感冒的”,
庄九郎淡淡道。
第二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万阿的随从里,有个来自细川管领[2]家的浪人,曾跟随关东香取明神的神官学习刀法。
那时,被叫作“兵法”。
兵法原本在汉语中是战术的意思,由于那个时代对文字尚不熟悉,民间便把剑术说成是兵法。
虽说不是初创,不过这种新颖的技术还是合理的,然而当时的武士社会对此不屑一顾,庄九郎之后的甲州武田信玄麾下的名将高坂弹正就曾对信玄说过:
“战国的武士不会武术也一样做事。用木刀之类的练功是因为太平盛世没有要斩杀的敌人,只好舞姿弄态。一上战场时就知道要拼杀,自然就能练功了。”
那时候也就是这种程度。而且,前线的战场上都穿盔戴甲,刀枪不入。
然而学刀术的人仍然渐渐增加,或叫刀客,或叫艺人。
他们多来自浪人,世人也常常把他们看作流浪的艺人。
其中有的刀客受到各国大名的礼待,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刀术。不仅是刀客,修行僧、化缘的僧人、艺人等如在城中逗留数日,都会受到一定程度的礼待。他们熟知各国的风土人情、人文地理,各国的领主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一些信息。
奈良屋的浪人曾是香取明神的仙人饭篠长威斋创办的“神道流”的门下,在京都赫赫有名。
万阿到了有马的第二天,他们受杉丸的指示前来保护女当家。未曾想却在去泡池的那天清晨,被发现已暴毙在中之濑的悬崖边上,天灵盖都被击碎了。
凶手马上就曝光了。
他是自己到万阿家里自报家门的。无怨无悔。
“这是比武。”
理由冠冕堂皇。这也是艺人社会的特殊习俗。这些武功艺人,大多是从应仁之乱时兴起的步兵阶级的浪人,普通人家的次子或三子。本来四处流浪的人就很多,相互比试后,胜者则到处宣扬扩大自己的名气。
“我继承了刀法中条流的流派,风餐露宿,在野地山谷苦练了一身神技。我乃常州小田人猪谷天庵是也。”
一身修行僧人的装束。那个时代的刀客基本上都是这身打扮。
“我想留在奈良屋”。刀客说。
杀了奈良屋雇佣的浪人还能如此泰然自若,其实刀客的圈子和侍奉主子的武士作法有所不同,不涉入其他阶层的圈子。虽然情况大不相同,除了时代的区别,倒和如今社会对待黑势力的态度有相似之处。
“我家有个人,这事应该和他商量。”
杉丸回答说。
“女当家吗?”
还挺熟悉情况的。
“不是。”
“管家大人好像怀疑我的武功。那你叫手下的浪人出来和我比试比试就知道了。”
“不是这样。奈良屋有个镖头,就像大名手下的大将。要和他商量。”
“姓甚名谁?”
“松波庄九郎大人。”
“刀客吗?”
庄九郎饶有兴趣地问道。
奥之坊的书院里,庄九郎正在欣赏院子前高野黑松枝上的积雪,瞬间有了主意。
他很好奇。还从未见过所谓的刀客。
(反正我迟早会成为一国之主。见识一下刀术倒也无妨)
他没说“见”,而是说:
“比试比试。”
“这?”
对方是刀法家。虽说庄九郎精通战术、马上的枪术或是指挥士兵,却完全不是一码事。
“对方身份低贱,怕脏了您的手。”
“我想见见。”
庄九郎抑制不住好奇心。
“长什么样子?长相、举动、习惯、说话什么的,详细道来。”
身高五尺七寸。
虽说是修行僧的打扮,却不念经。年方二十四五,低鼻梁、颧骨奇高、眼睛细小。整个人看上去很下作,唯有眼睛如同猛兽。据说杀过的人已达二十八人之多。
“就像饿虎下山。”
杉丸道。这家伙大概嗜血如命吧。
“马上让他去下面的河滩上等着。”
猪谷天庵候在河滩上。
晴空万里。
阳光照射着狭小的河滩,给岸边的鹅卵石投下了黑黑的影子。
不久,有一个人影从对面道路的岩壁上飞跃而下。
来者正是松波庄九郎。
(看看此人如何,能不能收作家丁。)
庄九郎心下盘算着。武将应该有忠心耿耿、技高过人的手下。
“天庵,过来!”
庄九郎招手唤道。
他观察着对方的举动。任何人只要落在他眼里,就连肠子都能被看穿。
对方靠近过来。
天庵下颚高高翘起。一副叛臣之相。
“下巴就不合格。”
庄九郎的视线越来越清晰。贪婪的嘴唇。与脸部极不协调。
“一定手脚不干净。”
庄九郎心下判断。
猪谷天庵手持一把四尺长的枇杷木刀。木头的刀身,微弱地反射着阳光。
“出刀吧!”
眼角斜吊,一看就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太逞强,很难在集体中生存。
(当不了家丁!)
庄九郎一心观察着此人的长相和品性,早就忘光了要和他比武一事。
丝毫没考虑对方武艺的高低,也许自己一不小心就会丧命。
少见的脾性。大胆一词都无法形容。
“出刀啊!”
“喂,”庄九郎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岩石,“坐下!”
“别磨蹭,赶紧动手!”
“猪谷天庵,”庄九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扔在石头上。沉甸甸的,装满了钱,“这是定金。”
“——?”
满脸的诧异。
“当我的家丁吧。坐石头上想清楚。”
“喂,松波。”
“叫大人。知道我是谁吗?”
透出一股威严。
天庵已经输了。人之间的关系,一瞬间的意气就能决定。
“是谁?”
“好好看着,自己想。”
“哪一派的?”
“下作,”庄九郎露齿道,“我可是要得到天下的人。还学这种三脚猫的功夫。”
“但是奈良屋的管家说,大人想要比武。”
“我不是刀客。说比武,自有其他用意。我来是看你的人品。”
“人品?”
“中用不中用。”
“中用?”
天庵一脸糊涂。
“那我中用吗?”
“一文不值。”
“不值?”
“天生的品性。凭你根本做不了我手下的大将,顶多是个走卒。”
“放屁!”
天庵火冒三丈,亮出木刀。
扑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咔嚓一声异响,天庵的头颅已被一分为二。
庄九郎的右手提着那把青江恒次——他自称为日莲上人的护身宝刀,冷冷的泛着光。
(这就是刀客呀。)
庄九郎更自信了,代价是猪谷天庵的性命。
庄九郎在河边洗刀。
世上传闻的青江宝刀的弹性和刃上的乱纹,倒映在水中。
不远处,一条青鱼正跃出水面。
想必是受了水中锋利的刀光惊吓了吧。
翌日凌晨,庄九郎悄悄地离开了有马。
* * *
[1] 儿语,指佛祖、菩萨。
[2] 管领,官职之一。室町幕府时期是将军之下的最高官职。
[book_title]万阿的烦恼
当天清晨的御所坊,杉丸跪在万阿面前,迟迟不敢抬头。
“当、当家的……”
隔着一道门槛,万阿正趴在里间的床上。两只胳膊撑着下巴。
“您生气了?”
杉丸嗫声道。
“嗯。”
万阿茫然地望着院里的高野黑松。
“真、真对不住您。杉丸没有盯紧,根本不知道庄九郎大人走了。”
“杉丸。”
万阿喃喃道。
“在。”
“庄九郎看不上万阿哩。”
(不是不是。)
杉丸急得快要哭了。
(万阿坠入情网了。)
“是不是?”
万阿浑身无力。
“怎么会呢。您可是京都最迷人的女子。在杉丸眼里,就像太阳一样发光。”
“哪呀?”
万阿目光呆滞:
“没用的。庄九郎不觉得万阿迷人。”
“怎么会?”
虽这么说,杉丸心里也不得不怀疑。松波庄九郎这个习武之人,难道是木石做的吗?
还是因为骨子里还是个和尚,对女人不动心呢?
杉丸六岁就被从西冈送到奈良屋,早就把奈良屋当作自己唯一的家。
说到唯一,对这家的女儿万阿也是一样。她就像是吉祥仙女下凡。
只要万阿下令,估计杉丸连她的尿都会喝。在武士家族眼里,杉丸就是侍从。
被养大的。
对万阿自然不敢痴心妄想。也不该想。一旦起了邪念,恐怕杉丸自己就会在院里上吊自尽。
反过来,为了万阿幸福,什么都可以做。
而且,这次的对象松波庄九郎,简直就像不食人间烟火。不像是冲着奈良屋家产来的。
要说的话,就像活菩萨。和家里的吉祥仙女相好,再合适不过了。
“杉丸,我,”
万阿的语气就像仙女一般天真无邪:
“我给他看我的那里了。”
“那里?”
“对,就是那里……”
万阿的眼神空洞无助。
杉丸的悲剧——不如说是万阿和杉丸的喜剧,在于万阿并没有把杉丸当作男人来看,而是就像小时候店铺的院子里种的花草一样。她能在杉丸面前旁若无人地换衣服,也能不加掩饰地说:
“给他看我那里了。”
杉丸只好屏住呼吸,强忍悸动。
“主子,是您自己给他看的吗?”
“不是。”
万阿伤心地摇着头。
“庄九郎君说想看。”
“这……”
出乎杉丸的意料。
“庄九郎大人说了如此荒淫的话吗?”
难以置信。
“庄九郎君说在有年峰摸过一个女人的那里,但是太黑没看清楚,于是让我给他看。”
“然后呢?”
“只好照办了。”
“那,庄九郎大人看了后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
“看完就走了。庄九郎在寺院里看惯了小沙弥,说不定不喜欢女人呢。”
“怎么可能?”
杉丸语气急促起来。凡是男人,怎么会不喜欢女人?
各国的武将确有喜欢男子的。原因是无法带女人出征上战场。他们在府邸时,尽情享用女人也证明了这一点。杉丸觉得,小沙弥后面的“菊花”(当时的隐喻),只不过是女人那里的代用品而已。
“杉丸,”万阿纹丝不动,仅用眼睛瞟了过来,“我受不了了。心口难受。你也许不明白,所以才不当一回事。”
“哪有啊。”
“别说了,”万阿坐起身来,“我喜欢上他了。我长这么大从没这么烦心过——杉丸。”
“是,我在。”
“收拾东西吧。”
万阿站了起来。
(姿态太优美了。)
杉丸又心酸又落寞地望着万阿。
“回京城吧。让吉田(洛北)的算命先生算算庄九郎君去哪儿了。”
庄九郎正在回京的路上。
(我还真下工夫。)
庄九郎心想,一定可以征服万阿。
他有十分把握。
然而,光得到万阿的肉体是不够的。
还要奈良屋的家产。
在有马的温泉看过万阿的女体,却放置不顾,可以说是庄九郎的手腕。
那时候,可以抱紧万阿。而万阿,也会心甘情愿地委身于他。
但是,庄九郎想,那样也只是得到了万阿而已。
要让万阿不顾一切地投入自己的怀抱。要让她心烦意乱,最终舍弃比性命还重要的奈良屋的财产。
因此,最重要的是忍耐。
庄九郎昂首挺胸地迈着步子。每一步踩在地上,都无比坚实。
庄九郎对崭新的自己有了信心。或者说对自己有了新的发现。
(像我这样的人世上太少见了。)
庄九郎抬头朝北摄[1]的天空望去。
万阿被誉为京城第一美女。既然是京城最美的女人,当然也就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老天爷,奖赏我吧!)
松波庄九郎将她脱光,还上下看了个遍,却克制住了自己。
在那种场合还能坐怀不乱的,恐怕除了唐三藏就只有松波庄九郎了。
(那是因为有野心。)
庄九郎心想。男人之所以是男人,就是因为有野心。庄九郎的自我满足,在于自己的野心能够打退女色的诱惑。
(眼下的庄九郎,第一次发现自己是非同一般的男人。想必整个天下,也是志在必得。)
老鹰在上空盘旋。
庄九郎眺望着北摄的山峡,向京城坚定地走去。
(到了京城后)
要得到万阿。饱受煎熬的万阿。
(可是怎么做呢?)
虽说是博古通今的法莲房,松波庄九郎在天地万物的事理中,唯独一无所知的是如何和女人做爱。
(也不全是。男女合欢是自然规律,大可无师自通,但是要让万阿神魂颠倒,一定需要技巧。对,技巧。)
技巧——这是庄九郎的作风。每一步都讲究技巧,才能循序渐进。
庄九郎。
回京前,为了研磨技巧,特意绕道前往著名的江口之里。
这里从王朝时代就妓院云集,京城的公卿贵人都划船顺着淀川前来寻欢作乐。
自然,不少妓女都精通诗文,诗人西行法师就曾在此停留,与叫做妙的妓女相互赠送诗歌,至今仍被收录在御选的《新古今和歌集》中。
而身处此地的松波庄九郎则毫无疑问,没有与妓女调情作乐的雅趣。
要怎么和女人做爱呢?
不仅仅是做。要掌握如何才能让对方神魂颠倒的技法。
岸边,建筑宏伟的妓院鳞次栉比。寝殿的屋檐上铺着桧树皮,其优雅风格毫不逊色于公卿的宅邸。
(要找精通此道的女人才行。)
庄九郎心想,然而,却也不能一家一家叩门去问。
(有那样的妓女吗?)
不愧是机灵稳重的男人。
他买了一根鱼竿,背对着妓院的大街开始垂钓。
投宿的地方也早就定下了,一座叫做寂光寺的寺庙。虽另有意图,但只通报了一句:
“我曾在京都妙觉寺本山出家。”
就顺利地住下了。
好几天都在钓鱼。
一条也没上钩。也不可能上钩。虽放了钓线,却没装上钓钩。
很快就在街上传开了。
“这人真是奇怪。从服装、相貌来看是个有来头的人,不知道想干什么?”
街坊里爱凑热闹的人则上来搭话。
庄九郎想要的就是这些。手持一把只有钓线的钓竿,人们就会放下戒备,而扯一些家常话。
“这一带,哪个女人最厉害?”
庄九郎佯装无意地问道。
渔民、船夫、妓院的下人等形形色色,大概询问了二三十人吧。
其中有三个名字出现得最多。
白根
月御前
桔梗
但是,最后的一个老渔民说道:
“如今已削发为尼,从前唤作白妙,出家后法号为妙善的女人,才是最厉害的。”
“多大年纪了?”
“四十二三吧。”
“好极了。你把这封信交给她,说我有事要问。”
庄九郎写得一手好文章。
特别是汉文。然而这次的文章用流利的日文书写,并插上了时下流行的白话文等诙谐的句子,解释自己原是和尚因此不懂女人,而今却想知道并想学习最厉害的技巧,等等。
老渔民不识字。
他把信转交给了妙善尼姑,她隐居在江口西部泪池池畔松林深处的尼姑庵。
回来后,他带来对方的口信:
“说让您去呢。”
“知道了。”
庄九郎起身,钓竿随着水流向西漂去。
泪池池畔的尼姑庵。庵外种了一圈山茶树,正好用作栅栏。
山茶树的树叶制成茶会有清香,女人把它装进小袋戴在身上用作香袋。这种温婉似乎隐喻着主人的前身。
眼前是雪白的纸门。
身后的夕阳将庄九郎的身影温柔地投射在纸门上。
纸门紧闭着。
里面传来清脆的声音:
“请进。”
庄九郎脱去皮袜,在流向泪池的小河边洗了脚,道了声,“打扰”,便拉开了门。
屋子里点着香。并不见人影。
放了一张坐垫。
是为客人准备的。
庄九郎放下青江恒次的宝刀,坐了下来。
眼前是一盏青瓷香炉,对面插着一支梅花。
屋里再无旁物。
坐了约有一个时辰,太阳逐渐西沉,天色转暗。
庄九郎端坐在黑暗中。
门悄悄地开了,有股香气逐渐靠近。
眼前一片漆黑。
一股女人身体的幽香。
“我来教你。”
带着香气的影子开口了。
庄九郎的手被握住,就像翩然起舞一般,站立起来。
“这边来。”
到了隔壁的房间。
地上铺着榻榻米。靠墙似乎放着一张屏风,不习惯黑暗的庄九郎自是看不到。
影子跪下脱去庄九郎的外衣,然后是内衣。
然而在这些简单的动作间,纤细而柔软的手指有意无意不时划过肌肤,庄九郎似乎感觉到肌肤上有音符在跳跃。
“再过一会儿,”影子开口道,嗓音温润,“再过一会儿,月亮就出来了。不用点蜡烛了。”
庄九郎躺了下来。
随后,影子依偎着躺下了。
庄九郎刚要伸手去搂,影子却轻轻地把他的手推开,含笑呢喃道:
“还有些早。”
却张开樱唇咬住了庄九郎的耳垂。
“啊!”
庄九郎不禁叫了出来,从未尝过女人味道的男根,已是擎天一柱。
“真了不起!”
影子触到庄九郎男性的雄伟,颇受震动。
“庄九郎君,刚才一直观察你的一举一动,你是不是会跳舞?”
“乱舞[2]、曲舞[3]、倒是都学过。”
“一定跳得不错。”影子继续说道,“其实这方面和舞蹈没什么不同。您会吹笛子吗?”
“嗯,会。”
“那就更容易了。音乐舞蹈和男女之道,原理是一样的。”
话毕,影子轻轻地捉住庄九郎的左手,慢慢地抚上自己的身体。指尖游走之处,湿润滑腻。
“庄九郎君。”
随着低声轻唤,影子不再是影子,而是真实圆润的女体。庄九郎顿时觉得咽喉发紧,热血上冲。手指却未能停下。
女人的妖娆。
“这就是女人啊!”
月光淡淡地照在枕边。
庄九郎在女人的领引下,开始上演了所谓的舞技。优雅从容。
也夹杂着激情似火。
(此事乃为国为天下而为。)
庄九郎就连情事,也不乏庄严。
* * *
[1] 地名。现在的大阪府的北部,兵库县的东南部。
[2] 没有固定的舞步或舞曲,跟随歌曲或音乐自由舞动。
[3] 从南北朝时代至室町时代期间流行的中式日本舞蹈之一。
[book_title]初更之钟
奈良屋的万阿,回到京都已经两个月了。
东山的浮云已有夏意。
这天上午,万阿从清水进香回来,杉丸急急地跑到门口道:
“那位庄九郎大人……”
却停顿不语。万阿却等待不及,自从松波庄九郎离开后,已经找寻了两个月,仍不见下落。
“庄九郎君怎么了?”
“他,亲自上门来了。正在里面等您呢。”
“啊!”
万阿一惊,手中的蒲扇掉落下去。
“里面,是里屋吗?”
“对。说是从有马又去别的地方了。”
其实也不是谎话。庄九郎从有马出了江口之里,又一路察看了摄津、河内、大和的情形,才从山城回到京都。
“别的地方?”
万阿喃喃自语。
“——对,别的地方。”
“庄九郎君四处游历,想要什么呢?”
“不知道。您亲自问问庄九郎大人吧!”
杉丸故意献着殷勤。他以自己的方式嘲讽着女主人。
“杉丸,想找死吗?”
万阿拉长了脸进了店里。
杉丸的鼻子里尚有余香。
万阿穿过几道走廊,利落地踩着长板到了中庭,想了想后向右拐去。
庄九郎等候的房间在左边。
(让他等着吧。)
就当是上次的惩罚。
万阿回到自己的房间,让婢女帮着换了衣服,重新化了妆。
“叫杉丸过来。”
万阿吩咐道,同时在唇上抹上胭脂。
很快,杉丸就到了,跪下问:
“有什么吩咐?”
“给我擦脚。”
万阿盯着镜子,心无旁贷。
从幼时起,杉丸就一直给万阿擦脚,已经成了习惯。
杉丸立刻端来涂着黑漆的脸盆,放入毛巾中把水拧干了。
万阿伸出玉足。杉丸小心地擦拭。一切再自然不过。只是杉丸就像捧着珠宝一般,擦遍了脚趾上下。
“有劳了。”
万阿站起身来。
客房里的庄九郎望着院里种着的菖蒲。他今天的打扮很是清爽。
饱满突出的前额,下巴略嫌外突却很坚毅,锐利的眼神,长相虽不同于常人,却也清秀俊逸。
“万阿小姐。”
庄九郎面不改色,只是将视线从院里的菖蒲上收了回来。
这个男人虽然傲慢,礼数却很到位,不愧是寺院的出身。
两人寒暄一番后,“京城里没有住处,”庄九郎说道,“今晚想留宿在此。”
“您请便。”
万阿也俨然一幅奈良屋主人的形象,端庄持重。有马的汤池中化身为狐的媚态,已荡然无存。
“我在京城或许要逗留几日。”
“没关系。”
“谢过了。”
庄九郎向下微微地拉了一下侍乌帽[1]表示感谢。帽子的带扣是红色的。
“其实,我在有马见到了扮成您的狐狸。”
庄九郎才不会说这种庸俗的话题。而是正襟危坐。
一言不发。
阳光从中庭照射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他始终盘腿端坐着。
“……”
万阿有些紧张。和这个男人对面而坐总觉得心里发慌。
不自觉地,万阿开始寻找话题。这也许正是松波庄九郎想要的。
“您在京城有什么事吗?”
“有一件事。”
庄九郎目光炯炯地盯着万阿的眼睛道:
“为了抱抱你。”
万阿顿感狼狈,庄九郎又接着道:
“在有马时曾想抱一只狐狸。不过狐狸不能代替你。我想在你的闺房里好好地抱抱你。”
(什么啊。)
万阿甚至无法想象此刻自己的表情。然而,庄九郎的目光已望穿她的身体。瞬间她的全身似乎被一股电流击中。
“晚上在房里等我。”
“那,那么,”万阿急忙补充道,“就不是停留几日了。”
此时的万阿,意志已不受自己控制。
“几个月吗?”
“不。”
“几年吗?”
“不,庄九郎君如果一辈子都能呆在奈良屋,万阿今晚就在阁里等你。”
“你是说,奈良屋要养着将来可能是一国之主的松波庄九郎吗?”
“不,不是。是万阿。”
“万阿?”
“庄九郎君要养着万阿。不光这辈子,来生也要。”
“意思是要我入赘?”
庄九郎苦笑道。
他又接着说:
“我游历各国总算明白了,我庄九郎,如今虽是个平凡人,将来有一天,会改写这个国家的历史的。能当奈良屋的女婿吗?”
“猛虎养惯了也会变成猫的。”
万阿答道。
“我饿了。”
庄九郎似乎已厌倦了这一话题,将目光转向了院里的菖蒲花。
“有没有泡饭?”
月上枝头。
庄九郎在自己的房间里,给青江恒次的宝刀上了光粉。
月光透过华葱窗射在刀背上,发出幽幽的蓝光。确实是把好刀。
已经有好几个人丧命在这把刀上。
(只是,光凭无名之辈的一把刀,能夺得天下吗?)
如果会算卦,庄九郎真想算算自己的未来。赤手空拳的他,能打出天下吗?
庄九郎顺着刀背上的月光望向窗外,只见华顶山上凛凛悬挂着一轮明月。
这时,净菩提寺的钟声响起来,已是初更天。
(对了,万阿。)
庄九郎收好刀,站了起来。
“一觉睡下。”
庄九郎哼着时下流行的小调,轻快地迈步出了门。
一觉睡下
破晓时分
鸣钟声声
转眼已上了走廊。
今宵入眠
心向何处
(女人果真有那么好吗?)
江口的女尼虽传授了技法,却也由于过度集中于技法,并未尝尽天伦。
庄九郎拉开了万阿的闺门,任月光洒入后又反手关上。
屋里弥漫着香气。
“我来了。”
说话间,钟声戛然而止。
庄九郎把刀放在桌台上,麻利地解开了衣服。
万阿紧紧地盯着进来的身影。还来不及闭上眼睛,身体忽的一轻。庄九郎粗壮的手臂已拦腰抱起了万阿。不如说,抱起了奈良屋。
“万阿,行不行?”
“为什么这么小心呢?”
(当家的身段)
庄九郎自是小心翼翼。
庄九郎的手指抚上了万阿腰间的衣带。京城的男子无不垂涎三尺的奈良屋女当家,眼下正一丝不挂。
“那我就进来了。”
庄九郎掰开了万阿的双腿。
“宝贝在这里呢。”
他喃喃念道。初入茅庐的生涩,却是掩饰不了的。
“啊啊!”
万阿在叫唤声中,身体已被庄九郎淹没。
万阿的身体似乎着了火。爱恋瞬间转为狂热。狂热的男根长驱直入,所到之处,似乎连万阿的五脏六腑也要一同搅碎。
“万阿。”
庄九郎在耳边唤道。
“嗯。”
万阿似乎还浮在半空中。
“我今天第一次睡了女人。”
“骗人。”
过了半晌,万阿才出声。她刚达到了高潮。
“你骗我。”
“没有,其实,”庄九郎把有年峰上的事情和江口的学艺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后,说道,“做这些都是为了你。为了今晚。”
这些话若换了旁人,简直是荒唐不堪。可从庄九郎的口中说出,万阿却深受感动。
“不过,”还是有可疑之处,“那庄九郎君为何以前疏远奈良屋呢?”
“万阿喜欢那样的男人吗?”
“哪样的男人?”
“沉迷于你的美色,每天从早到晚在奈良屋前晃悠的那种吗?”
“不要。”
那种男人,确实曾有过数人。
“我庄九郎疼爱万阿,倒也不是只想着万阿一个人。”
“还有谁?”
“不是女人,我有野心。”
“想到朝廷当官吗?”
万阿怀着几分戏谑,抚弄着庄九郎宽阔的胸脯。正所谓木已成舟,反而安下心来。无名之辈,能有什么成就?
“万阿,你在笑我。不过在我之前,有个叫做伊势新九郎的人就是这样。”
“又如何?”
“他就是现在在东都小田原建都,称霸关东一带的北条早云。你以为我庄九郎做不到吗?”
“哦?”
万阿这方面的知识并不丰富。不过,提到关东的北条,她也知道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强势大名。
“庄九郎君,和万阿在一起后丢掉那些怪梦吧。”
“要我守着奈良屋的家产?”
“是。”
这一点上,万阿毫不含糊。
“这是当然。奈良屋会通报大山崎八幡宫庄九郎入赘一事,还要广告天下,把婚礼办得热热闹闹。”
“嗯。”
庄九郎缄默了。此时辩论这件事毫无意义。要夺天下的美梦,尚且遥不可及。而眼前,奈良屋的巨富才是伸手可触的。光这一点就足以让世间的野心家们羡慕不已了。
“好吧。”
庄九郎不禁答应道。就算做梦,缺少运气的话也只是白日梦。
“做商人吧。”
“万阿真够固执的。”
“那可不,我可是奈良屋庄九郎君的妻子。”
“奈良屋庄九郎?”
“商人,”万阿接着说,“你一定能成为日本最厉害的商人。快把刀也扔了吧。虽然你从妙觉寺本山一名博学的和尚还俗当了武士,这回要变成商人。松波庄九郎君,你可真忙。”
“真服了你。”
万阿笑靥如花,庄九郎只好认输。
“被你驯成猫了。”
“太高兴了!”
万阿把脸埋在庄九郎的胸前。
(赢了。)
万阿暗自得意。
“生意让下人去打理便是。庄九郎君照旧吟诗弄舞就好了。”
“不行,”庄九郎一本正经地说,“既然要当奈良屋的庄九郎,起码要提高三倍收成。”
“三倍?”
万阿高兴的不是收成的三倍,而是庄九郎的这份心意。
“庄九郎君,万阿可要一辈子靠你了。”
“不过说不准会变回老虎的。”
“那万阿要看好你。”
万阿说着,忽地扬起下巴,郑重其事地问道:
“万阿可爱不可爱?”
光顾着谈话,都把这件事给忘了。
“可爱得很!”
这确实是庄九郎的真心话。万阿,或者说女人是如此可爱的尤物,庄九郎今晚第一次领悟到。
“万阿,下面奈良屋庄九郎要抱老婆了。”
“太好了!”
万阿张开身体迎合着庄九郎。
* * *
[1] 乌帽的一种,多用于武士。
[book_title]奈良屋的主人
庄九郎的出众之处,在于他在成为奈良屋女婿的同时,就已经变成了一名商人。就连从小生在商家的万阿都啧啧称赞。
(简直就像是天生的商人。)
现在的奈良屋庄九郎身上,丝毫找不到法莲房和尚和浪人松波庄九郎的踪影。
“所谓商人,不管客人有钱没钱,都要同等对待。”
庄九郎如此教育下人们。
庄九郎本人亦是如此。
当时的油商,即便是奈良屋这样的大商铺,也兼做零售。
分为店铺和沿途叫卖的货郎。货郎们在麻布素袄上套上连身的裙裤,扁担两头挑着油桶,嘴里喊着:
“卖大油喽,卖大油喽!”
在市内和郊外的村镇行走叫卖。之所以要在“油”前加上大这一敬称,是由于当时油的专卖权归大山崎八幡宫所有,对油商来说不是普通的油,而是“神油”。
而庄九郎身为奈良屋的主人,却时常混在店员中,甚至出门沿途叫卖。
“卖大油喽,卖大油喽!”
与货郎并无二异。
自然十分辛苦。这可不是凭虚荣或一时兴起就能干的活。
当时的油商行业中,京城里的批发商反而是旁系,洛南的“山崎”才是日本油商的宗主。
也有货郎从山崎前来京城叫卖。
这时,奈良屋等京城的油商则关了店门,让山崎的货郎从门前经过。可见京城的油商,对山崎来的人都要毕恭毕敬。
当时京城有小曲这样形容山崎卖油郎的辛勤。
每晚进京的油贩哦,
夜深才能望见山崎的月亮。
就像俳句里的风景画。然而,当时的货郎却是十分辛劳。
庄九郎也不例外。
“没必要那么辛苦吧。”
万阿虽然很欣慰,却也心疼庄九郎。
庄九郎却回答说:
“经商要先学会叫卖。不走这一步,成不了大气候。”
事实的确如此。庄九郎在沿途叫卖中,发现了货郎们的恶习。
货郎们通常用斗来称油,然后倒入客人的油壶里。聪明的货郎会巧妙地在斗中留下最后一滴。如此反复,中饱私囊。一天下来,也能攒下不少油。
“这可不行。”
庄九郎对此严格禁止。凡卖给客人的油,一滴都不许剩。
“奈良屋绝不能骗人。让客人亲自用斗倒到壶里。客人一定会赞许奈良屋的做法的。”
这件事看似小事,却在京城内外获得了人们的好评。
同时,庄九郎也保护了货郎们的利益。由店里补给他们留在斗中的相同数量的油。
这样一来,货郎们更卖力了。往往到了中午就卖光,回到店里再挑上半担,接着卖到太阳落山。
店里的生意愈发红火起来。
庄九郎向来喜欢钻研新鲜的玩意。
(光卖多没意思。要有表演就好了。)
之后数日,他一直在仓库中苦思冥想。终于有一天,他让杉丸把店员和货郎们都叫到院里。
“你们大家看看。”
他取出一文永乐通宝。
正中有一个正方形的小孔。
庄九郎先在斗里灌满了油,装作要向壶里倒的样子,忽然诡秘地冲着众人一笑:
“看好了!”
他一手捏着永乐通宝,一手举着斗从上面开始倒油。通宝下面放着油壶。
“哇!”
众人不禁哗然。斗中倒出的油变成一根细线,穿过永乐通宝正中的小孔,滴入下面的壶中。
通宝则固定在庄九郎的两指之间。
“各位乡亲,都来看啊!”
庄九郎依次转身演示给店员和货郎们。让人惊奇的是,庄九郎的双眼一直盯着“乡亲们”,而无暇顾及手中的斗和永乐通宝。斗里流出的油却放着七色异彩,准确无误地流进通宝的小孔中。
堪称绝技。
“天竺须弥山为斗,补陀落那智之瀑为油,滴滴答答、滴滴答答,从佛天降落人间,钻过永乐善智之孔,化为光明,照亮黑暗的人世间。”
庄九郎开始朗声吟唱起来,歌词和音律充满了节奏感。
众人一时都听得痴了,只听见“滴答”一声,最后一滴油流进了壶里。
“怎么样?”
庄九郎重新注视着众人,
“这样就能吸引人了。不用每家都去,在路口叫卖就行了。客人自然会过来。当然事先要声明一点,”庄九郎继续道,“只要洒了一滴油就免费赠送。这样客人肯定更来劲了。”
大家都愣住了。
“都明白了吧。今晚打烊后都一起练习吧。把挨家挨户叫卖变成路口叫卖就好。”
然而,这个主意很快就碰壁了。
众人都纷纷练习,然而他们都把油洒在了钱币上,做不到庄九郎的程度。
“当家的,就到此为止吧。”
杉丸哭丧着脸哀求道。演艺不精的话,油都要白白送给客人。
“唉!”
庄九郎也只能苦笑作罢。
总而言之,庄九郎不断地尝试新的方法,奈良屋的家业也日渐庞大起来。
万阿也十分欣慰。
奈良屋的上门女婿曾在妙觉寺本山出家,还精通各种武艺,原本就可以引以为傲。那时的妙觉寺学徒,其稀奇程度不亚于今天的博士吧。
即使庄九郎什么也不做,也是奈良屋至高无上的摆设。何况他简直就像西宫的戎神[1]一样发挥出生意上的才能。
(太幸运了。)
万阿芳心大悦。而且,庄九郎给了她作为女人的巨大满足。
“万阿,女人真让人疼啊!”
夜晚的庄九郎极尽温存。
“我在寺里的时候,从小就听说女人罪孽深重,僧人是万万碰不得的。所以只能和小沙弥接触。现在才知道女人如此美味。一定是释迦佛祖生怕女人会妨碍修行,才下令禁止的。”
“庄九郎君。”
万阿忍不住有了醋意。
“美味的,也只有万阿一个人。”
从万阿身上开了荤,再到处去尝别的女人的话,万阿岂不就成了实验品?
“骗人。”
庄九郎不禁笑了出来,
“我虽然不懂,不过世上肯定有更美味的女人。女人会嫉妒,说明女人也有品位高低之分。男人之所以花心,是为了寻找更好的女人。从这些道理上来看,即使像我这种对女人一无所知的人,也知道世上的女人各种各样。”
庄九郎忽然变得滔滔不绝。原本在自己的知识情感中,女色是一片混沌,眼前突然出现了曙光。
“庄九郎君,刚才的是真心话吗?”
“当然。”
“讨厌。”
万阿顿时烦恼起来。自己亲自教给这个和尚的东西,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您不会离开万阿的吧?”
“江口的尼姑告诉我,床上的私房话越是真话就越能骗人。谎话才是维持男女之道。不过万阿,”庄九郎忽又说道,“这些谎话,每晚都从床上晃晃悠悠地升到星空,最后被埋在西天的某个角落。”
他表情严肃,接着说:
“如果我有法力能够升上九天,最先要去看埋这些谎话的坟地。一定有个叫什么名字的菩萨,神圣地守在那儿吧。”
说完竟自呵呵地笑了。这个想象力丰富的男人,眼前似乎出现了那个场面,甚至包括菩萨的长相。
“去了那儿,庄九郎君会怎么样呢?”
万阿还是上钩了。
“我会让菩萨给我开门。如果他同意,我就会待在里面把古今中外的房事中的记录都通读一遍,肯定比读万卷书还要受益。”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想听你说真话。”
“生生世世,我都不离开万阿。”
嗖的一声,似乎有什么晃悠着升上了天空。
不过,庄九郎经商的手腕还真是厉害,奈良屋的生意红火得不得了。
终于有一天,来自大山崎的三百名神人涌入了奈良屋。
“奈良屋的当家在不在?不回答就砸店了!”
神人的代表威胁说。
神人是当时的下层百姓,在八幡宫旗下为山崎油座贩油。反过来,这些人就像八幡宫里养的僧兵,为了利益甚至远渡他国打斗。
奈良屋的油太畅销了。而拥有专卖权的山崎神人的油,在京都却是屡屡滞销。
“他们说要砸了店。”
杉丸吓得脸色发白,急忙向庄九郎报告。
“哦。”
庄九郎也无可奈何。
打着大山崎八幡宫的旗号、掌握商权的神人们,肯定是斗不过的。要想解释为何连庄九郎都束手无策的原因,就不得不解释还未到自由商业时代的中世的“座”。不过读者可能会觉得索然无味。总之,那时候,几乎所有的工商业都不能自由地经营。必须要得到各地指定的神社或寺庙的批准。而中世的神社寺庙与其说是宗教性质的存在,倒不如说是拥有领地的武装国家。它们拥有神圣权和土地支配权,并以此获得工商业的占有权。奈良的兴福寺大乘院等仅一座寺院,就拥有盐、漆、曲霉、帘子、茭白等十五种物品的工商权,收入相当可观。之后的庄九郎(斋藤道三)的女婿织田信长废除这一不合理的制度后,出现了乐市·乐座(自由经济)。信长不仅是个武将,也是个革命家。而教导信长需要改革经济制度的,正是道三。
道三自己也率先打破了这一制度,然而此时的庄九郎,尚不具备这种能力。总之,紫苏油的专卖权属于大山崎八幡宫。
直属神人负责卖油。就算是京都的奈良屋,也只是从八幡宫购买了“神人”的权力而已。虽说是富商,在山崎的神人面前也要礼让三分。他们虽是货郎,又是下层百姓,但在“神社直属”这一点上却比庄九郎还要位高一等,可以成群结队前来闹事。
“杉丸,给点钱打发他们走吧。”
“可是……”
他们不肯。奈良屋生意日渐红火,威胁到他们的生存。
“神人的头目是谁?”
“长得凶神恶煞的就是。赤兵卫正在对付他。”
庄九郎进了奈良屋后,马上把流落街头的赤兵卫招来当了手下。
“赤兵卫也对付不了吗?”
“他们好像下定决心要砸了奈良屋呢。”
“有多少人?”
“越来越多,大概三百多人吧。还有人拿着刀、长矛、弓箭呢。”
“真糟糕!”
庄九郎缩紧了肩膀。
倘若换作武士,立刻会召集浪人们把他们杀光。
(不能那样做。)
“万阿,我当商人是不是错了?”
“是因为你尽做些破坏老规矩的事。”
“不是赚钱了吗?”
“最后还不是这样,连老本都要搭进去。”
“做生意这么不自由。”
庄九郎双目炯炯。
(还是要当武将。夺得天下,没收寺院的这种特权,开设乐市·乐座,世间就该繁荣昌盛了。)
“先不管他们。”
“不过,马上就要天黑了。”
天已经黑了。
神人们在奈良屋的四周点起了篝火,每人手里都举着火把。
“要放火了啊!”
有人喊道。绝不是恐吓。有几家富商就被神人们放火打劫了。他们手里有制裁权。
“那我出去一趟。”
庄九郎刀也没带就出了土墙。
言语谦虚:
“我就是奈良屋庄九郎。哪一位是首领?”
“是俺!”
只见一名凶神恶煞的大汉,手里拄着一根长矛。
“您是?”
“山崎的神人,名叫宿河原。”
“好,如您所愿,奈良屋从今晚关门。”
“什么?”
神人反而大吃一惊。
庄九郎却命令赤兵卫牵了马过来。
回过神来时,庄九郎已经策马而去。
* * *
[1] 西宫神社供奉的福神。传说可保佑生意兴隆。
[book_title]奈良屋的消失
月亮刚好出来了。
街道泛着白光。
庄九郎左手举着火把,独自向南疾驰。
一边喊着“闪开,闪开”,一边纵马向前。
——转眼经过了红梅殿的废墟、时下正流行的一向宗道场以及院厅的废墟等,上了竹田街道。在八条的十字路口上撞死了一条狗,出了九条,快到东寺的山门口时,眼看就要撞上躺在路边的一群乞丐们,庄九郎大喊:
“别动,不然撞上了。”
同时挥动手里的缰绳跨马飞跃过去,对面是罗生门的旧址。
“那是什么东西?”
乞丐们望着那股飓风一般的马上的身影,尚未回过神来,庄九郎已经出了西国街道。
“一定是见鬼了!”
“吓死人了!”
乞丐们议论不休。
庄九郎仍向前疾驰。
不久,前方的天空下,天王山的轮廓在月色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山脚下亮灯的地方就是山崎的街道。
左边是淀川的潺潺流水。
(还挺热闹的。)
庄九郎出生在附近,比起虚荣的帝都京城,更喜欢山崎这样的商业城市。
住家大概有三千户左右。
虽是深夜,从难波北上的船只正在装卸货物,四处点着篝火,人们举着火把前后走动,好似战场一般。
(不愧是山崎。)
庄九郎在路口处翻身下了马。深夜的街道上仍有商人、搬运工行走交织,无法骑马通过。
(这就是全日本最热闹的地方吧。)
庄九郎心想。
山崎的繁华从中世末期一直持续到战国中期。庄九郎的时代正赶上全盛时期的尾声。后来发明了菜籽油后,紫苏油的繁盛地区便日渐萧条,到了21世纪的今天,已化作了一望无际的竹林。
当时山崎市的中心山崎八幡宫所在地,如今由于国铁东海道线的建设而被分成几块,估计当时的占地面积大概在一万坪左右吧。
山门的两侧,分布了一百三十家神官[1]的住宅。街道的尽头则是大大小小的妓院。
庄九郎叩响了神官津田大炊家的大门。
“我是京都奈良屋的人。有急事相告。”
声音响彻了整条街道。门卫从窗户伸出头喊道:
“已经夜深了。明早再说。”
庄九郎立即掏出一个钱袋扔进窗内。果然,立马就见效了。
“什么事?”
小门开了一条缝。
“松永多左卫门事务官大人在吗?”
庄九郎闪身进了门,门卫擦着惺忪的睡眼说:
“早睡了。什么事明天再说。”
“求你了!”
庄九郎低声下气道。
“蠢货,现在去叫醒他要挨骂的。”
“去叫醒他!”
“不行!”
“守门的!”
庄九郎忽然严词厉色起来,一把抓住门卫的胳膊拧到身后。
“呜——”,门卫疼得叫唤起来。
“拿了钱还不听话。看我不折断你的胳膊。”
“别别!”
“去不去?”
庄九郎涨红了脸,眼睛像要喷出火来。
“守门的,你去打听一下,我是一般的商人吗?”
“你要干什么?”
门卫痛苦地挣扎着。
“你好像不怕嘛!”
庄九郎脸上浮起冷笑,门卫不禁感到恐惧,慌忙道:
“马上,这就去通报。”
“这就对了。”
庄九郎又扔给他一些赏钱。
很快,庄九郎就被领到事务官(杂掌)松永多左卫门的面前。
“什么事?”
多左卫门很不高兴地问道。由于一向收受庄九郎丰厚的贿赂,也不好随便打发他。
“实在是有急事相求。”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您先收下这个。”
庄九郎取出一个装满了沙金的小袋,放在多左卫门的膝盖上。
“请收下,这样您就不会不高兴了吧?”
“嗯。”
多左卫门把小袋放入怀中,问道:
“你找宫司大人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
庄九郎又从怀中掏出一个更大的装着沙金的皮袋,献上前去。
“我想献上这个。”
“哦?”
多左卫门露出贪婪的目光。
“亏你总想着。不过今天太晚了,等到明早吧!”
“再等奈良屋就要完了。”
“完了?”
“如果您觉得完了也没关系,那我等到什么时候都行。多左卫门大人,怎么样?”
“怎么回事?”
多左卫门只好妥协了。庄九郎的眼光实在吓人。
“详细情况要等到参见了宫司大人再说。您帮我通报便可。”
“你不告诉我详情,我没办法通报。”
“那多左卫门大人私自扣下我要进贡给宫司大人的钱,如果让宫司大人知道了,您可受不了啊!”
“你,你敢威胁我?”
“不敢。庄九郎找宫司大人的确有急事。等到明天早上,奈良屋可能就要关门了。”
“那你快告诉我,为什么要关门?”
“参见了宫司大人才能说。”
庄九郎不为所动。
(也不知道京城的店里怎么样了。)
平安无事吗?
不可能吧。
(来了那么多神人闹事。估计不是放火,就是砸了铺子了。)
庄九郎期盼着奈良屋被砸。
(奈良屋最好今晚就关门。)
庄九郎在心里祈祷。
实际上,庄九郎心里盼着神人们砸了奈良屋的铺子,并为了拖延时间,故意和多左卫门进行无用的对话。
“不如这样吧,多左卫门大人。”
庄九郎心生一计:
“就听您的,今晚就不勉强觐见了。等明天宫司大人醒了再说。条件是您要把这袋沙金交给大人。”
“这还差不多。”
有黄金到手,就算半夜叫醒津田大炊,应该也不会生气吧。人之常情嘛。
“庄九郎君,你听好了。我现在就拿着它去见大人。”
多左卫门站起身来。
包围了京都奈良屋的神人们一看主人庄九郎溜了,便“哗”地一下闯入店里。
也算是一种司法行为吧。
前面已经数次提到,大山崎八幡宫拥有油的专卖权。同时,八幡宫也拥有保护这一专卖权的司法权,而挤在店里的这些神人们,则有权行使这一司法权。正如叡山延历寺和奈良兴福寺等寺院,养了不少僧兵来保护寺院的领地和宗教权一样。
因此,神人们堂而皇之地作为“警察军”冲向奈良屋,无论是打砸,还是放火,都是正当的警察行为。
身逢乱世。
“大家等等,姑爷马上就回来了。”
赤兵卫拼命地抵挡,却被刀柄绊住腿摔倒在地。
里面的杉丸急忙护着万阿逃进土窖中,盖上床板,藏在地下室里不敢出声。
“杉丸,姑爷去哪儿了?”
“您放心吧,姑爷骑马去了大山崎八幡宫,求宫司大人阻止神人们的暴动。”
确实如此。
庄九郎打着“请求”的旗号,在事务官的家中平静地等待天亮。他一直保持着端坐的姿势。
同时,神人们闯进奈良屋砸坏了油桶,抢走了值钱的器具,很快又从神坛上取下盖有八幡宫印章的证书,扔到院里的火堆里。
“噗哧”一声,瞬间化为了灰烬。
由此,奈良屋从大山崎八幡宫获得的紫苏油专卖权也灰飞烟灭了。
奈良屋已经不再是油商了。
“就到这里吧。”
神人们准备动身回山崎时,已过了丑时。
第一声鸡鸣时,身在八幡宫的庄九郎正在漱口,第二声鸡鸣时,赤兵卫慌慌张张地赶到了杂掌家里。
“不得了了,庄九郎大人。”
脸色苍白的赤兵卫正要汇报,却被庄九郎用扇子轻轻地制止了。
“奈良屋关门了是吗?”
“是,是啊!”
“慢慢说。等等,说给我一个人听,不如在多左卫门大人面前说。”
庄九郎叫来了多左卫门。
赤兵卫刚从现场赶来,话语里带着真实的兴奋感和恐惧。
讲完一遍后,庄九郎缓缓地抬眼望向多左卫门:
“您都听到了吧,昨天您要是去通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奈良屋被这里的神人们砸了,都是您的责任。您打算怎么办?不会不承认吧?”
“这,这……”
多左卫门大惊失色,他做梦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庄九郎,你说该怎么办?”
“我正想问您呢。神人的暴行就像天灾,我们商人是没办法的。只有宫司大人能管住他们。但您不去通报,所以到了这个地步。等于您把奈良屋毁了。”
“庄九郎——”
多左卫门早已吓得面无人色。
庄九郎朗声笑道:
“杂掌大人,不要随便叫人的名字。奈良屋庄九郎现在虽是个不带刀的商人,以前可是个武士。耍刀弄枪的本事比数钱还厉害。要不我现在就报仇给您看?”
说着拔出刀来,多左卫门吓得脸色煞白。
“别,别冲动,我们可是特殊的关系。”
“是吗,给了您不少钱呢!”
“真倒霉。”多左卫门像打了霜的茄子,
“怎么办才好?”
“重新发一张许可证。”
“但,但是……”
这绝对不行。神人们的身份固然再卑微,神社已经给予了他们警察权,奈良屋的“经营权”已经被剥夺,神社也不能擅自将其恢复。
“多左卫门大人。”
庄九郎笑得诡异。
“您动动脑筋。奈良屋虽没了,庄九郎还活着呢!”
“什么意思?”
“从现在开始,奈良屋的店名作废,用我老家山崎的地名,改名为山崎屋庄九郎。给山崎屋庄九郎盖印章,八幡宫不会不愿意吧。”
“就是就是。”
多左卫门恍然大悟。
“我马上就禀告宫司大人,并说服神社里的其他官员。需要几天时间,您先回京城等着好消息吧。”
“那不行,我不能走,今天之内一定要拿到许可证。”
“那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您从我的角度想想。我是奈良屋的上门女婿,女婿把店开砸了,有什么脸面回到媳妇身边?多左卫门大人还是不肯吗?”
“不,不是。”
“多左卫门大人。奈良屋还有一些钱,可以帮您打点。百十来户的官员和神人的头目那里,我会多给钱的。”
“这样可能有希望。我马上去参见大人,你就在此等候。”
“好!”
庄九郎毫不客气。
当天果然取得了经营权。庄九郎却在山崎逗留了三天。
最高兴的要数奈良屋的管家杉丸了,他由于担心一直在八幡宫里等候。
“姑爷,奈良屋的店铺就不用关门了。当家的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你赶紧回去报信吧。”
“知道了。”
杉丸立刻出了街道直奔京城。
庄九郎又停留了几日,重金酬谢了宫司、官员和神人的头目们,在一个晴朗的早晨,骑马回京了。
右边是男山。左边是天王山。中间是一望无际的芦苇,淀川的水流淌而下。
(山崎屋庄九郎)
奈良屋消失了,庄九郎得以自立了。
(我不再是入赘的女婿了)
庄九郎的自尊心,已无法忍耐入赘这一现实。
终于解脱了。
(由此可见)
寥寥数日里庄九郎的智慧,为日后“斋藤道三”盗国打下了基础。
庄九郎骑在马上春风得意。
* * *
[1] 神社里的神职人员。当时是世袭制。
[book_title]欢喜天
先换个话题。
前些天,笔者为了调查庄九郎,也就是斋藤道三,去了一趟他的故地美浓。
美浓所在地的岐阜,有座历史悠久的古刹叫常在寺。
这座寺庙和庄九郎颇有渊源,其缘故留到以后再讲。现在的住持叫北川英进,兼任着岐阜市立长森中学的校长助理。他称赞道:
“道三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他坚持每天早晚两次为道三供奉。说来不幸,道三的灵位并未供奉在常在寺。北川英进也是世上唯一早晚两次供奉庄九郎的人。
“英雄”的定义,笔者尚不明确。随着小说的展开,想和读者们一同来思考。然而,如果说为实现强烈的欲望而活的男人是英雄的话,那么道三当之无愧。
“只是,江户时代的儒教道德把道三这种类型看作坏人,听说在静冈县的某个地方还有他的后代,却在江户时代更名改姓了。”
寺里至今还保存着斋藤道三的画像,被指定为重要保护文物,另外还有道三曾经用过的一枚印章。
印章非常方正。如果道三经常使用的话,可以推断出庄九郎道三怀抱巨大的野心,却脚踏实地、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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