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在轮下
[book_author]黑塞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3063
[book_dec]德国长篇小说。赫·黑塞作。1906年在柏林出版。1952年收入柏林、苏黎世、美茵河畔法兰克福出版的6卷《作品全集》第1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出版张佑中的中译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出版潘子立的译本。小说为作者代表作之一,具有自传色彩,作品中主人公汉斯及其好友赫尔曼逃离神学院的情节即作者1892年的亲身经历。全书11万余字。小说主人公汉斯·吉本拉特出生于黑森林某小城的商人家庭,自幼聪颖过人,勤奋好学,被校长、教师和当地的牧师视为神童,引为本城的骄傲。他被选派参加符腾堡3年一度在首府斯图加特举行的选拔考试,获得第2名,得以被送入公费的毛尔布隆神学校学习。校长和教师嘱咐他要刻苦学习,保持在校时始终第1名的荣誉,父亲希望他从此出人头地,进入上流社会,光宗耀祖。在家庭和社会的影响下,为了争取第1名的学习成绩,他在与世隔绝的学校里拼命学习神学、拉丁文和希伯来文,死记硬背,连假日也不休息,身心健康受到严重损害。他在神学校与同学赫尔曼成了密友。赫尔曼生性倔强,蔑视功名,对一切事物均有自己的见解,憎恨令人窒息的僵死教育,因而为学校所不容。校长要汉斯断绝与赫尔曼的交往,汉斯却觉得只有赫尔曼才是自己的知己。汉斯由于用功过度,身体更为衰弱,学习成绩倒退。校方把这些归罪于赫尔曼,赫尔曼被迫逃离神学校。汉斯自此在校更为孤单,不断受到老师的训斥和同学的耻笑。汉斯患了神经衰弱症,无法继续学业,不得不返回家乡,当钳工为生。社会的歧视和个人生活的失意,使他感到自己仿佛掉进了无情而庞大的“车轮下”,导致他神经失常,一次酒醉后掉入河中淹死。小说控诉了德意志帝国时代摧残人的教育制度,具有强烈的社会批判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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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内容简介
小说叙述的故事是:主人公汉斯自幼聪颖过人,勤奋好学,被大家视为神童。他被送入一个神学院学习,受大家庭和社会的影响,他功名心切,在与世隔绝的学校里拼命学习,没有半点空闲,身心健康受到损害。同学赫尔曼生性倔强,蔑视功名,为学校不容;而汉斯觉得只有赫尔曼才是知己。汉斯用功过度,身体衰弱,成绩倒退;学校把这些归罪于赫尔曼。赫尔曼被学校开除,汉斯更感孤单,不时受到老师的训斥和同学的耻笑,之后得了神经衰弱症,使他无法继续学业,只得返回家乡当钳工为生。社会的歧视和生活的失意使他觉得仿佛跌在无情而庞大的车轮下。 这是一部控诉德国旧的教育制度的小说,被认为有浓厚的自传色彩。
[book_title]译本序
赫尔曼·黑塞说过:“要叙述我的故事,得从遥远的过去说起,如果可能,我还要追溯得更远,直到我孩提时代的最初岁月,以及我远祖的生平。”1黑塞常沉湎于青少年时代的回忆中,追思往昔,用尽全力描绘消逝了的欢乐、悲切、迷惘和烦恼,以及热烈的企求和憧憬。所以他的作品(尤其是早期作品)常带有自传色彩。当然,他的回忆不仅停留在对过去的冷静观察,而是一种自我表现、自我分析,他这种探究内心自我的作品意境在德语文学中是出类拔萃的。
一八七七年七月二日赫尔曼·黑塞出生在德国施瓦本地区卡尔夫镇的一个基督教新教牧师家庭。父亲和外祖父都是虔诚的传教士,母亲的文化修养也较高。黑塞在家庭的熏陶下,从小兴趣广泛,酷爱写作绘画。一八九年他被送进哥平根的拉丁文学校学习,准备参加符腾堡州一年一度的“邦试”。一八九一年六月他顺利地通过“邦试”,进入毛尔布隆神学校学习,子承父业。但是,他立志要做个诗人,不久便辍学离校,进工厂当学徒,也曾做过书店的伙计。从一八九五年起埋头研究十八、十九世纪的文学。歌德、席勒和诺伐里斯等人的作品开阔了他的眼界,为其文学创作奠定了基础。他终于执笔作文,一九〇四年成为专业作家。是年,与玛利亚结婚,婚后移居巴登湖畔,埋首写作。他厌倦资产阶级的都市文明,一九一一年结束幽居生活后到印度旅行,了解、熟悉东方世界。回国后移居瑞士伯尔尼。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投入争取和平的运动,一九一四年十一月在《新苏黎世报》上撰文呼吁人道和理性,因而遭到诽谤,精神压抑。一九二三年加入瑞士籍,此后一直定居在瑞士南部的蒙太格诺拉村,一九六二年因脑溢血病逝,葬于罗加诺湖畔的教堂墓地。
黑塞是位多产作家。作品有小说、诗歌、杂文等,但以长篇小说为主。其作品常流露出对童年和乡土的思念,充满着对自然和人类的爱。他叙述自己的感受,抒发心灵的孤独,描述年轻人的彷徨苦闷,反映生活现实,揭露社会积弊,诸如他的自传体小说《彼得·卡门青特》、《在轮下》;以探求心灵解脱、内心自我追求为主题的《德米安》、《荒原狼》以及试图在宗教哲学思想中寻求精神上的理想世界的《玻璃球游戏》等等,都深受广大读者喜爱。他对德语文学的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在国际文坛上享有盛誉。曾获歌德文学奖,冯塔纳文学奖等多项文学奖,一九四六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根据黑塞的母亲玛利亚·贡特尔的回忆,作家的写作活动始于一八八四年,七岁的黑塞就写了一些短诗,一八八六年五六月间写过一首无题诗,一八九二年五月,当他离开毛尔布隆神学校之前写了一首回忆他因逃学而受处分的诗,题为《禁闭室》,到一八九五年秋,作家写了九十多首诗,但一首也未发表。
黑塞的成名作是一九四年发表的小说《彼得·卡门青特》。小说主人公彼得·卡门青特是农家子弟,天赋很高又耽于幻想,在神父和乡亲们劝说下,父母设法把他送进学校,他念完大学便厕身上层社会。这期间他经受种种挫折,最终认识到他一心寻求的美、爱情和友谊只不过是种徒劳。冷酷、虚伪的上层社会使他懂得“现代文明”的实质,发觉自己在这种社会中永远是个陌路人,然后心情沉重地返回久别的故土,在纯朴的人民和大自然中去寻求温暖、亲切和真正的生活。卡门青特的道路正是黑塞的艰辛历程,卡门青特也正是黑塞的身影。
《彼得·卡门青特》发表之后,一九六年《在轮下》问世。这部写于一九三——一九四年,一九六年正式成书出版的小说,更带有作家自传特色,艺术构思也是其创作初期认真探索所取得的成就。
令人回肠荡气的直抒胸臆,细腻深刻的自我剖析是黑塞作品的动人之处,但是他还另辟蹊径,努力探索在作品中更好地反映内在自我的方法。当然,作家在塑造人物时,常会把自己作为原型融入作品的人物中,而黑塞不仅把主人公和他本人的经历感受融为一体,而且还通过作品中两个亲密朋友的生动形象,分别体现出现实中的自我和理想中的自我。这种双重的自我刻画正是黑塞早期作品的鲜明特色。小说《在轮下》可说是具有这种艺术特色的力作。所以时至今日,这部作品仍以那种幽微的凄切之情,清淡的抑郁之感扣动读者心弦。
《在轮下》描述的是一对性格迥异的少年朋友,汉斯·吉本拉特和赫尔曼·海尔纳真挚动人的交往故事。也是一篇对摧残儿童身心健康的德国旧教育制度的血泪控诉。
故事从叙述主人公汉斯·吉本拉特的家庭境况展开。他出生在一个小市民家庭里。父亲吉本拉特先生是个掮客,此人“经商才能平平庸庸,对金钱还抱有一种实实在在的、出自内心的崇拜”。母亲因病早逝。自幼丧母的汉斯·吉本拉特得不到家庭温暖,更“缺乏与人接近的才能”。这种沉闷抑郁的家庭气氛养成汉斯沉默孤僻的性格,作者撷取这环境意在创造气氛,烘托人物的性格,为其悲惨的结局留下伏笔。
书中着墨甚多的,除汉斯之外,就是他的挚友赫尔曼·海尔纳。作者通过对这一对朋友的出生、外貌、举止、情趣、爱好等等的对比,进一步展示了人物的不同性格。
有“一双严肃的眼睛、聪明的前额、雅致的步态”的汉斯·吉本拉特在爱好虚荣的父亲和老师们的“关心”下被沉重的学习负担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总是带着“一张睡眠不足的脸,一双外圈发黑、疲惫不堪的眼睛,默默地像受人驱赶似地到处走动”。他虽潜心学习,但学识浅薄,生活平淡无奇。他害怕大城市的喧哗,更无法理解海尔纳关于天上的浮云、海上的船只的遐思冥想,甚至不敢想象海尔纳敢于在书本上乱涂乱写的“亵渎神明”的行为。而他的好友海尔纳出生在一个富裕家庭,是母亲的宠儿,他感情奔放、任性倔强、充满幻想。他见多识广,兴趣广泛,爱好写诗作画,对神学校那种枯燥无味的学习和令人窒息的宗教氛围极端厌恶。
作者用细腻的心理刻画,进一步揭示了这一对朋友的内心世界,使这两个人物的个性更为鲜明。“邦试”名列第二的汉斯“在凯旋之中追求功名之心抬头,力图出人头地的骄傲情绪滋长”。他埋头学习,把保持名列前茅、争取第一看作是唯一理想,因而,他能忍受神学校荒寂的艰辛生活。他“只顾走自己平静的道路”,“对于会妨碍他学习的事,一概弃而不顾”,甚至还一度感到与海尔纳的友谊成了他不堪忍受的负担而厌弃过对方。而他的好友海尔纳则把在神学校的学习看作苦役。他厌恶虚伪的追名逐利,“你就是得个第一或者第二,那又怎么样呢?我得第二十名也不见得因此就比你们这些功心名切的人笨!”他有自己的思想和言论,他生活得热切、自由,他似乎鄙视周围一切。他对神学校的清规戒律和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活的非议和抨击,使汉斯逐渐产生了摆脱经院教育和追名逐利思想的束缚的要求。
乍看起来这一对朋友“一个粗心大意,一个认真踏实;一个是诗人,一个则热衷于功名”,是最不匹配的一对,但在实际生活中,他们却是互相补充,互不可少的挚友。他俩的友谊虽曾遭到同学们的蔑视和非议,也经历过一度的波折,然而,友谊的纽带系得愈来愈紧,他们的友情也愈益深沉。
黑塞善于捕捉和运用典型细节,描写人物内心深处的那种真挚、炽烈的感情。他选取了两个朋友对同一事件所抱的态度这一细节,进一步刻画了这两个人物形象。神学校的校长作了一次笨拙的尝试,他把汉斯叫到办公室,询问他和海尔纳之间的关系,向汉斯提出了与那个“不知足、不安分的”,对他不会有好影响的海尔纳疏远的要求。不料,一贯循规蹈矩、唯命是从的汉斯却答以:“这我做不到,校长先生。”“你做不到,那是为什么?”“因为他是我的朋友……”寥寥数笔的一问一答,就勾勒出了汉斯与海尔纳之间的友情。校长被迫改变策略,下令禁止海尔纳继续陪伴汉斯一起散步。这一禁令引起了海尔纳与校长的激烈争吵。“谁也无权禁止他们交往”这句话激怒了校长,结果海尔纳受到禁闭处分。作家进一步深化海尔纳这个令人喜爱的形象。为了友谊,他要让校长看看“他的意志胜过命令和禁令”。他终于以行动予以反抗,受罚的第二天就逃出了神学校窒闷的牢笼。
这一细节揭示了汉斯和海尔纳的内心世界,深化和丰富了这两个互为补充的人物形象。
小说的结局是海尔纳因出逃之事拒绝悔过而被开除。汉斯因病辍学回家,后来在工厂当学徒,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结识了鞋匠师傅的侄女爱玛,与爱玛的爱恋为他艰辛的学徒生活增添了乐趣,不料,爱玛不久不辞而别,返回她的家乡。汉斯在羞愧和痛苦之余,投河自尽,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这里不妨让我们来对照一下作者少年时的经历,就不难看出黑塞所采用的理想中的自我和现实中的自我的双重自我刻画的艺术特色。
童年的黑塞天真活泼,聪明伶俐。父母说:“他是个不寻常的、难于驾驭的早熟孩子,有特殊的理解能力,喜欢观看天空的浮云,爱好作画,也能歌唱,他是使父母、教师烦恼和忧虑的根苗。”2一八九一年他考入神学校,学校对他虽没多大的吸引力,但他的学习成绩始终名列前茅,从表面看,似乎他力求继承父业,其实他不堪忍受神学校的僵化教育。正如他在《我的传略》中所说:“我生来像羔羊般温顺,又像肥皂泡那样易于摆布……却反对任何形式的告诫,尤其在青年时代,这种告诫总引起我的倔强反抗。”3
作者在本书中逼真地再现了他自身的经历,甚至还选取了不少令人难忘的细节。例如:汉斯与黑塞一样通过了六月份在州府举行的“邦试”后在家乡小镇度过了七个星期欢乐愉快的假期,九月份到达毛尔布隆神学校后又被安排在黑塞当年呆过的希腊室,他也像黑塞一样迷恋于荷马、拉丁文和历史,甚至连与同学角逐挨揍等细节都全然相仿。由此可见,作者尽情抒写了自己这一段饱尝辛酸的生活历程。无疑,他以毛尔布隆时期的自己为原型塑造了汉斯。汉斯·吉本拉特就是体现了他痛苦地顺应现实的一面,而赫尔曼·海尔纳则是在博尔浴场就医和进入社会受折磨,体现了在彷徨中进行反抗的黑塞的自我写照。
当然,《在轮下》既是作者经历的回顾,更是当时德国青年一代彷徨苦闷、企求解脱的精神状态的反映。作者把主人公的命运与资本主义社会腐朽的教育制度和社会现实联系起来,对汉斯所屈服的,就连黑塞本人也几乎要屈服的强权:学校、神学和权威,作了无情的揭露和控诉,其意在“把自己从不愉快的回忆中解放出来”4。
黑塞面对现实,正视人生,可是现实社会的伦理道德、习俗风尚在不断摧残着众多的美好事物,基于这种认识,他塑造的聪慧、温顺、功名心切的汉斯之必然遭受戕害也是意料中事。黑塞在苦闷中对现代文明社会产生怀疑,不断地寻找一条通向真正自我的道路,追求着更美好、更崇高的境界。因而,海尔纳只身冲破牢笼,踏上社会,探索人生道路,也正体现了作者的自我。这样,汉斯和海尔纳这一对朋友——现实中和理想中的人物——便融为一体。黑塞采用这种手法塑造人物形象,具体地说,他用一主一次,一个形象衬托另一个形象这种组合的形式使其作品更为亲切感人。他早期作品中的主人公几乎都来自于他自己的原型,书中主人公的亲密朋友几乎也都是他曾经喜爱或者期望中的理想人物。不过,《在轮下》比起《彼得·卡门青特》来更臻成熟。
《彼得·卡门青特》中的主人公被迫应时顺势,几经曲折,最终归返故里,其挚友里查德则不幸溺死在水中。它暗喻着黑塞这时的一切努力都化为泡影。《在轮下》中虽则也安排了一生一死的结局,但是幸存者海尔纳已是一个敢于违抗习俗,亵渎神明的反叛者。显然,黑塞作品里的社会批判内容有所增加,这也显示了作者力图从凄切的往事中振作精神以期待光明。
《在轮下》的艺术特色还表现在作者善于把朴实无华的、简洁通畅的口语与对生活的诗情浓郁的描述结合起来,把家乡妍丽多姿的生活画面刻画得十分动人,无论是古老的石屋、秋天酣美的果汁,还是河岸的垂钓、绮丽的夜晚,都蕴含着一种沃土的清香,产生诱人的艺术魅力。更值得一提的是黑塞以景寓情的表现手法。他没有直接说出汉斯投河自尽,而是寓意深长地点了一笔:“寒冷的淡蓝色的秋夜俯视着他那在黑暗中漂流而去的瘦弱身体。”淡淡几笔给人留下了悲凉凄切之感。
小说的结尾更表现了作者匠心独具的艺术魅力。你看:“小城上空是一片欢快的蓝天,山谷里河水在闪耀,长着枞树的群山柔和苍翠,一望无际。鞋匠悲伤地苦笑着,挽着吉本拉特先生的手臂。吉本拉特先生由于此刻的寂静,由于此刻充满奇特痛苦的思想,正犹豫地、不知所措地向着他那习以为常的生命的下坡路走去。”与欢快柔和的自然景色交相辉映的却是吉本拉特先生奇特痛苦的思想。“犹豫地”、“不知所措地”、“习以为常的生命的下坡路”,更是寓意深长耐人寻味。
所有这些给黑塞的作品以遒劲的生命力和强烈的感染力。当然,作品中所表现出的那种凄婉抑郁的情调,我们应放在他所生活的具体环境和时代去理解。
译 者一九八二年六月
1 长篇小说《德米安》自序。《黑塞全集》第五卷,西德法兰克福苏尔坎普出版社,1970年版。
2 见约瑟夫·米勒克:《赫尔曼·黑塞》一书,贝尔特斯曼出版社1979年版。
3 《黑塞全集》第十卷,西德法兰克福苏尔坎普出版社1970年版。厌恶烦琐僵化的经院教育,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活,反对强权,维护自我的意志,促使他于一八九二年三月间的某一天突然擅自离校,次日回校后受到禁闭八小时的处分。从此,他愈加孤独苦闷,精神健康均受到戕害,不得不提前离校,到博尔浴场,父亲的一位朋友那儿去治病,在治疗中因对友人的狂热眷恋未能得到应有的酬答,加之治疗方法不当,他意志颓丧,自杀未遂。这一段阅历与小说的主人公汉斯·吉本拉特所走的道路颇为相似。
4 见《黑塞全集》第十卷。
[book_title]第一章
掮客兼代理商约瑟夫·吉本拉特先生在当地同胞中间绝无特别突出或与众不同之处。他和旁人一样,身材魁梧健壮,经商才能平平庸庸,对金钱还抱有一种实实在在的、出自内心的崇拜。再就是:他有一幢花园小洋房,公墓里的一块家族坟地,一种带点自由化、已变得很空洞的宗教信念,对上帝与官厅应有的敬仰和对资产阶级礼仪铁的戒律的盲目服从。他酒喝得不少,但从未醉过。他顺带做些不是无可非议的买卖,但决不超出规定所允许的限度。他骂穷人是饿鬼,骂有钱人摆阔气。他是市民协会会员,每星期五都去“鹰社”玩九柱戏。此外,每逢烤面包的日子、试食会餐和品尝香肠汤也都少不了他。他工作时抽的是廉价雪茄烟,饭后和星期天也抽一些好的。
他的内心生活属于庸俗的。如果他有什么情操的话,那也早已蒙满了灰尘;其内容不外乎传统的、鄙俗的家庭观念,对自己儿子的自豪感以及兴致来时请穷人喝喝酒而已。他的智慧才能不超过一种天生的、界限分明的狡猾和盘算之道。他的阅读范围只限于报纸,为了满足他艺术享受的需要,观赏市民协会一年一度的业余爱好者演出,间或看一次马戏,也就足够了。
他可以和任何一位邻居调换名字和住房,也不至于引起什么变化。他的内心深处,他对于任何超群出众的力量和人物所持的永恒的怀疑态度,以及出于嫉妒而对一切不寻常的、比较自由的、比较精细的、有思想的事物所抱有的那种本能的敌意,也都和本城所有其他家长一模一样。
关于他,说得已经够多了。只有深刻的讽刺家才有能力来描绘他这平庸无奇的一生,及其未被意识到的悲剧性。但此人有一个独生子,我们要谈的是他。
汉斯·吉本拉特无疑是一个有天赋的孩子,只要观察一下他和别的孩子相处一起时显得多么温文尔雅、鹤立鸡群就够了。这个黑森林的小角落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物呢,这里从来没有产生过一位能超脱狭窄圈子而有远见、有影响的人。天知道,这孩子打哪儿来的那双严肃的眼睛、那个聪明的前额、那种雅致的步态?也许是来自母亲吧?她已经去世多年,生前除了病个没完没了和郁郁不乐之外,身上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要说是来自父亲,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这样说来,果真有一星神秘的火花从天而降,落到这个古老的偏僻角落里来了?这儿在八九个世纪里出过那么多能干的市民,可从来不曾产生过一个天才呢。
一位受过现代教育的观察家,回顾到体弱多病的母亲以及这个历史渊源的家族,会认为聪明过度现象是一种开始蜕化变质的征兆。幸亏这个城镇还不曾有过这类人,只有官吏和教员中比较年轻和机灵的人,通过杂志文章隐隐约约地晓得有这个“现代人”的存在。没有听说过萨拉图斯特拉1言论的人,在那里照样能生活,照样能算是有教养的;他们的婚姻牢靠而又常常美满幸福,整个生活保持着无法改变的老习惯。那些饱食终日的富裕市民,——近二十年来有些人从手工业者变成了工厂主——虽然对官吏恭恭敬敬,想和他们交往,私下却骂他们是穷鬼和办公事的奴才。令人奇怪的是,尽管这样,这些人所抱有的最大虚荣心却是让他们的儿子尽可能念大学,将来可以当官。可惜,这始终只是美好而无法实现的梦想。因为小辈们大多数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并且一再留级,才能勉强念完文科中学。
汉斯·吉本拉特的天赋是无可怀疑的。教师、校长、邻居、本城牧师、同学,人人都承认这小伙子聪明伶俐,是个出类拔萃的人。这样也就决定了他的前途,因为在施瓦本这个地方,对于有天赋的孩子来说,除非父母富裕,否则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走:通过邦里的考试进入神学校,从那里再进图平根神学院,毕业后不是当传教士就是当教师。年复一年,总有三四十个本地区子弟走上这条平稳的道路。这些瘦削和用功过度的刚受过坚信礼的孩子们,由国家资助修完了人文科学的各门课程,八九年后踏上他们人生道路第二个阶段,这往往也是更为漫长的阶段,在这一阶段里,他们得向国家偿还过去接受的资助。
没几个星期又要举行“邦试”了。这名称就是指一年一度献祭时,“国家”将在祭礼上挑选本邦的精华。在此期间,从乡村到城镇,许许多多家庭在关注正在进行考试的地方——本邦的首府,朝着它叹息、祈祷、祝愿。
汉斯·吉本拉特是这个小城镇准备送去参加这场激烈竞争的唯一考生。这真是莫大的荣幸,不过他决不是不花代价就能获得的。他每天上课上到四点钟,紧接着就到校长那里去上额外的希腊文课。到了六点钟本城那位牧师还热心给他复习拉丁文和宗教课。另外还有每星期两次晚饭后到数学教师那里上一小时的辅导课。在希腊文方面,除了不规则动词外,重点放在用小品词连接句子的各种各样表达方法上。而拉丁文方面则要求学会写文体简洁清晰的文章,尤其要懂得诗体之间的许多细微差别。数学课重点放在复杂的三率法上。正如教师经常强调的那样,表面上看来数学课的这些内容似乎对往后的学习和生活没有多大价值,但这仅仅是表面上看问题,其实是很重要的,甚至比有些主课还重要,因为它能培养一个人的逻辑推断能力,并且是进行任何清晰、冷静、卓有成效的思索的基础。
为了不让精神负担过重,同时避免因为智力训练而忽视或破坏个人情操,汉斯每天早晨在学校上课前一小时可以去听坚信礼课。在那里,从布伦茨2的教义问答里,通过提神的朗读和背诵那些问题和回答,有一股宗教生活的新鲜气息沁入年轻人的心灵。可惜他自己给自己破坏了这些令人神清气爽的课,剥夺了它给自己的恩赐。原来他把写有希腊文和拉丁文单词或习题的纸条偷偷藏在教义问答里,几乎整堂课都在研习这种世俗的学科。可是他的良心毕竟还不迟钝到他在这样做的时候,不会持续地有一种提心吊胆的感觉,一种轻微的恐惧。每当教区的监督走近他甚至喊他的名字时,他都胆战心惊。如果要他回答问题,他更是急得额头冒汗,心跳加剧;可是回答却是正确得无可指责,发音也准确无误,教区的监督对这点是十分看重的。
一天下来,一堂堂课积聚拢来要写的或要背诵、复习、预习的功课他可以晚上在家里柔和的灯光下来完成。这种宁静的、笼罩着和睦的家庭幸福气氛的自习,是班主任认为能起特别深刻的和促进的作用的,这种学习每周星期二和星期六通常只进行到晚上十点钟,其余日子则要到十一二点,有时甚至更晚些。父亲对于无节制地消耗灯油有点怨言,但是看到儿子这样努力学习却又感到自豪,喜在心头。剩下来的空闲时间以及星期天——这到底要占我们七分之一的生活时间呀——他们就竭力建议他读些学校里没有读过的作家的作品,复习复习语法。
“当然要有节制!要有节制!每星期去散一两次步还是必要的,而且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天气好的话,也可以带本书到野外去走走——你会觉得在户外清新的空气中学习起来是多么轻松愉快。总之,要提起精神来!”
于是汉斯就尽可能提起精神,从现在起,连散步时间也利用来学习了。他带着一张睡眠不足的脸、一双外圈发黑、疲惫不堪的眼睛,默默地像受人驱赶似地到处走动。
“你认为吉本拉特怎么样,他一定能通得过啰?”有一次班主任问校长。
“一定,一定。”校长兴奋地说,“他是个脑子很灵的人,您只要看看他就知道了,他那样子简直是神化了。”
在最后一个星期里,这种神化就更加明显了。娇嫩俊美的孩子脸上,一双深陷的、不安的眼睛闪烁着忧郁的光芒,在秀丽的额头上,细微的、流露出智慧的皱纹在抽动,本来就很瘦削细弱的胳膊和双手垂在身旁,带着一种疲惫而优雅的姿态,不由得令人想起波蒂切利3的画。
这一天终于到了。明天一早汉斯就要跟父亲到斯图加特去参加邦里的考试,表明一下自己配不配走进神学校的窄门。他刚才去跟校长辞行,“今天晚上,”这位令人生畏的学校主宰最后用异常温和的口气说,“你不可以再看书了,你要答应我!你明天到斯图加特去应试,一定得精力充沛。你现在去散一小时步,随后早点儿上床。青年人睡眠一定要充分。”汉斯没有听到多得叫人害怕的告诫,却备受关怀,对此他大为惊异,便松了口气步出校门。高大的菩提树在午后炎热的阳光下无力地闪烁,集市广场上的两个大喷泉水花飞溅,光耀夺目,他越过一排排参差不齐的屋顶可以看到附近长满蓝黑色枞树的山峦。男孩觉得仿佛这一切已有很久没有见到了,因而在他眼里,一切都显得异常美丽和诱人。虽然他有点头疼,但是今天他可用不着再学习啦。
他漫步走过集市广场,经过古老的议会厅,穿过市场小街,经过刀匠铺走向古桥。他在桥上来回逛了一会儿,最后坐在宽阔的栏杆上。几个星期,几个月来,他曾日复一日地每天四次打这里路过,可从来没有对那座哥特式的桥边小教堂瞥过一眼,也没有看一看桥下的河水、周围的捕鱼水闸、堤堰和磨坊,甚至连浴场的草地和栽满垂柳的河岸,都不曾望过一眼。岸边鞣皮场地鳞次栉比。这一带河水很深,碧绿平静宛如湖泊,弯弯细细的柳条直垂水中。
现在他又想起,他在这儿度过了多少个半天和整日啊,他过去常在这里游泳、潜水、划船和钓鱼。啊,说起钓鱼啊!现在他也几乎荒疏了,忘记了。去年,为了要准备考试家里不准他再去钓鱼,他曾经那么伤心地哭过。垂钓可真是他漫长的学生时代中最美好的活动啊!站在稀疏的柳荫下,近处磨坊水闸的流水潺潺作响,河水又深又平静。河面水光千变万化,长长的钓竿轻轻荡漾,看到鱼儿上钩,去拉钓丝时,心里多么激动啊!手里握住一条凉凉的、肥肥的、还在甩着尾巴的鱼时,那种快活是多么奇特!
他的确钓到一些活蹦乱跳的鲤鱼,钓到过白鱼和唇上生须的鲤鱼,也钓到过美味的鳙鱼和色彩漂亮的小鲦鱼。他久久地凝视着河水,在看到小河的整个翠绿角落时,不由得沉思起来。他感到悲哀,他觉得那美好的、自由的、粗犷的童年欢乐已成了遥远的过去。他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面包,掰成大大小小的碎块扔进水中,看着它们慢慢地下沉,被鱼儿吞食。最先游过来的是细小的金线鱼和鲫鱼,它们贪婪地把小的碎片吃个精光。用饥饿的嘴顶撞那些大块块,游成曲曲折折的路线把面包块推来推去。随后一条大一些的白鱼慢腾腾地,小心翼翼地游了过来,它那深色的宽脊背隐隐约约显露在水中,它从容不迫地绕着这些面包块转来转去,然后突然张开圆嘴把它们吞了下去。流动滞缓的水面上升起了一股温湿的香味,几片白云模糊地映照在绿色的水面上,磨坊里圆锯的吱吱声和两边堰闸发出冷漠而又低沉的水声交织在一起。男孩想起了不久前那个举行坚信礼的星期天,那天他发现自己在庄严感人的仪式进行当中,竟然内心默诵一个希腊文动词。最近以来他也时常出现这类思想纷乱的情况,在上课时也会不考虑眼前的学习,却老是想到以前做过的或以后要做的作业。考试时要是这样,可就麻烦了!
他心不在焉地站了起来,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上哪里去。当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肩膀、有个男人的亲切的声音在叫他时,他大吃一惊。
“你好,汉斯,愿意跟我走一阵吗?”
那是鞋匠师傅弗莱格,汉斯从前有时晚上到他那里去玩,但如今已很久不去了。汉斯一边跟他走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听这位虔诚的虔信派4教徒讲话。弗莱格谈到了考试,祝男孩运气好,并且对他说了些勉励的话,但他谈话的最终目的是要指出,考试只不过是表面的而且带有偶然性的东西。考不上并不丢脸,即使成绩最好的人也有名落孙山的可能。万一他榜上无名,就想想上帝对每个人都自有安排,会指引他们走自己的道路的。
汉斯面对着这人并不是全然问心无愧的。对于他的为人和他那稳重和感人的气质,他是很敬佩的。然而他听到别人讲过那么多关于这派教友们的笑话,自己也往往昧着良心跟着一起笑;此外,他也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因为相当一个时期以来他几乎是心惊胆战地躲着这位鞋匠,害怕他的尖锐的问题。自从他成了老师们的骄傲,而且自己也有些翘尾巴以来,弗莱格师傅便常常古怪地看着他,试图给他泼冷水。男孩的心灵对这位善意的指路人渐渐疏远了,因为汉斯正处在男孩倔强脾气最盛的时期,对于任何有损他自尊心的事都十分敏感。如今他走在这位唠叨的人身旁,却不知道这个人是如何忧心忡忡、善意亲切地在关心着他。
他们在王冠巷遇到了本城牧师,鞋匠很有分寸地、冷淡地向他打了个招呼,突然急忙走了,因为牧师是个新派人物,人人都说,他甚至连基督“复活”都是不相信的。牧师让男孩跟自己一道走。
“你好吗?”他问道,“终于到了这一天了,你大概很高兴吧。”
“是的,总算合我的意了。”
“唔,你要好好干啊!你知道我们全都对你寄予希望哪。我期望你拉丁文取得特别优异的成绩。”
“可是,假如我考不取……”汉斯羞答答地说。
“考不取?!”牧师非常惊讶地站住了。“考不取是根本不可能的。根本不可能!这真是胡思乱想!”
“我只是说,万一……”
“不会的,汉斯,不会的,这点你完全可以放心。好,代我问你爸爸好,你要有勇气啊!”
汉斯目送他走了,然后转身朝鞋匠那方向望去。他刚才说些什么来着?他说只要心地正直,敬畏上帝,拉丁文考得好坏没有什么大关系,他倒说得好。如今还有这个牧师呢!如果考不取,那就永远没脸见他了。
他颓丧地悄悄溜回家,走进倾圮的小花园。这里有一间霉烂不堪、久未使用的园中小屋。他从前在那里搭了一个小木棚,在里面养了三年兔子。去年秋天,因为要准备考试,兔子给弄走了,他没有时间再分心了。
花园这儿,他也好久没有来过了。那空荡荡的小木板房看上去早该修缮,围墙角落里的钟乳石堆已经倒塌,木制的小水车已经变形、破碎,躺在水管旁边。他想起了自己制造和雕刻这些东西的那个时刻。这些事曾使他感到快慰。那已是两年前的事了——宛如隔世啊。他拣起小水车,把它弯过来,完全折断了,就把它扔到篱笆外面去。甩掉这些破烂东西吧,反正这一切都早已完结,早已过去了。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他的同学奥古斯特。他曾经帮他做水车,修兔棚,他们常常整个下午在这儿玩,打弹皮弓,追猫,搭帐篷,吃生胡萝卜当晚点心。可是后来各奔前程,奥古斯特在一年以前离开学校当技工学徒去了。此后他只露过两次面。当然,他现在也不再有空闲的时间了。
云层的阴影匆匆掠过山谷,太阳快要下山了。有一瞬间,男孩感到自己忍不住要扑倒在地,放声大哭。但他没有那样做,而是从工具房取出一把斧头来,用纤瘦的小胳膊挥动它,把兔棚砍个粉碎,木片四溅,钉子给砸弯了,叮叮作响。一些还是去年夏天的、已经有点腐烂的兔饲料给翻了出来。他挥动胳臂,什么都砍,仿佛这样能把他对兔子、对奥古斯特、对过去童年时代的一切眷恋一扫而光似的。
“嗨,嗨,嗨,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父亲把身子探出窗口喊道:“你在那里干什么呀?”
“劈柴。”
他没有更多地回答,而是扔下斧头,穿过院子,奔向小巷,然后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去。在酿酒厂近旁露天停靠着缚住的两只木筏。从前他经常乘着它顺流而下,漂它几个小时,在夏天炎热的午后,一面听河水拍击着树干,一面在木筏上漂流,叫他既感到兴奋,又昏昏欲睡。他跃到那些松散漂浮在水上的树干上去,躺在一堆柳条枝上,竭力想象木筏正在河上漂行,时快时慢地经过草地、农田、村庄和凉爽的树林边缘,穿过桥洞和打开了的捕鱼闸门。他躺在那儿,好像一切又回复到昔日光景:在卡普夫山上割兔饲料,在河边鞣皮场的院子里钓鱼,没有头疼,没有忧虑。
他疲倦而厌烦地回家吃晚饭。父亲因为去斯图加特应试的旅行就在眼前,极度紧张不安,三番五次地问:书是不是都带上了?那套黑色西装放好了没有?途中还要不要看语法书?身体舒服不舒服?汉斯的回答简短而尖刻。他吃得很少,很快就道了晚安,打算走了。
“晚安,汉斯,尽管好好睡!明天早晨六点钟我叫你,你没有忘记‘那本’辞典吧。”
“没有,‘那本’辞典我没有忘记,晚安!”
汉斯在他的房里连灯也没点又坐了好久。为了准备考试,迄今为止给他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自己有了个小房间。他是房间的主人,在里面可以不受干扰。他曾在这里与疲倦、瞌睡和头疼搏斗过,埋头在恺撒、色诺芬5的作品、语法书、字典和数学习题里熬过长长的夜晚,坚韧不拔,执拗倔强,追求功名心切,但也常常濒于绝望。在这里他曾有过一些在他看来比所有男孩那些失去了的嬉戏更有价值的时刻,那些充满着自豪、陶醉和胜利信心的梦幻般的奇妙时刻,在这些时刻里,他在幻想和憧憬中,摆脱了学校、考试和一切,进入高级人士的圈子。在这种时刻有一种狂妄而又幸福的预感攫住了他,似乎他真的和那些脸蛋胖胖的、性情开朗的同学们不一样,比他们高明,而且有朝一日也许可以从遥远的高处傲视他们。就是此刻他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这小房间里空气更为自由、更为凉爽。他坐到床上,在梦想、希望和预感中蒙眬了几个小时。那明净的眼睑慢慢地合在用功过度的大眼珠上。眼睑再一次睁开,眨了一下,又阖上了。这张苍白的男孩脸庞侧靠在瘦削的肩上,细弱的手臂疲倦地伸展着。他和衣睡着了,瞌睡像慈母的手轻轻地平息了在他童心中汹涌的波涛,抹去了他美丽额头上细小的皱纹。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校长先生不辞早起的辛劳,亲临火车站送行。吉本拉特先生穿着黑色礼服。由于兴奋、快活和自豪,他一刻儿都站停不下来;他神经质地围着校长和汉斯跑来颠去,听着车站站长和所有铁路职员祝他们一路平安,祝他儿子考试顺利。他那只小硬皮箱一会儿提在左手,一会儿又提在右手。那把雨伞他一会儿夹在腋下,一会儿又重新夹在双膝之间,弄得它好几次掉在地上,于是,他每次都得放下箱子,去捡雨伞。人家还以为他是到美国去旅行而不是买的来回票去斯图加特哩。儿子外表看来很镇静,其实暗中却害怕得要窒息似的。
火车进站停住,旅客们上车,校长挥着手,父亲点燃一支雪茄烟,城镇和河流隐没在下面的山谷之中。这次旅行对他俩来说是件苦事。
到了斯图加特,父亲忽然活跃起来,开始变得快活、随和以及善于处世的样子,充满了小城镇人到首府来玩几天所特有的心花怒放的情绪。汉斯却变得更沉静、更胆怯,看到城市的景象使他深深感到压抑;陌生的脸孔、过于富丽堂皇的高楼大厦,漫长的、使人疲惫的道路、马车道以及街上的喧闹声都使他生畏、使他痛苦。他们在姑妈家下榻。在那儿,陌生的房间、姑妈的和蔼和健谈、毫无意思地长时间闲坐、父亲说不完的鼓励话,这一切把男孩完全压垮了。他不习惯地、不知所措地蹲在房间里。看着这不习惯的环境、看着姑妈以及她那城里人考究的打扮、大花纹地毯、台钟、墙上的图片或是窗外人声嘈杂的街道,他感到自己完全给出卖了,他觉得好像已经离开家整整一辈子了。以前努力学得的知识也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下午,他想把希腊文小品词再复习一遍,可是姑妈提议去散步,一瞬间,汉斯内心里仿佛看到了绿色的草地,听到了树林的飒飒声,因此他高兴地答应了。可是他很快就发觉,在这儿大城市里,即使是散步,也是和家乡不相同的另一种娱乐。
他一个人和姑妈出去,因为爸爸在城里作客。在楼梯上就出现了恼人的事。他们在二楼遇到一个胖胖的、样子很高傲的女人,姑妈对她行了个屈膝礼,那个女人立刻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起来,这一耽搁超过一刻钟。汉斯站在一旁,靠着楼梯的栏杆,那个女人的小狗朝他嗅来嗅去,还对着他吠了几声,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她们也谈论他,因为,那个陌生胖女人一再用夹鼻眼镜从头到脚地打量他。他们刚走到街上,姑妈就走进一家店铺,待了好一会儿才出来,汉斯则胆怯地站在街上,被过路行人挤到一旁,受街上顽童的奚落。姑妈从店里出来时,递给他一块巧克力,他有礼貌地道了谢,虽然他并不爱吃巧克力。他们在最近的路口上了公共马车。马车满载着乘客,不断地打着铃,驰过一条又一条马路,他们终于来到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和一块绿化园地。那里有个喷水池正在喷水,用栅栏围起的绚丽的花圃里鲜花盛开,金鱼在一只小小的人工砌成的养鱼池里游来游去。他们在一大群散步者中间上上下下、来来往往地转着圆圈溜达,看到许许多多张脸、漂亮的和式样不同的服装、自行车、病人轮椅和儿童车,听到嘈杂的人声,呼吸热乎乎的、尘土飞扬的空气。最后,他们挨着旁人在一条长凳上坐下。姑妈几乎整个时间都说个不停。现在她叹了一口气,亲切地向男孩笑笑,叫他现在就吃巧克力。他不想吃。
“亲爱的上帝!你该不会是不好意思吧?没关系,你只管吃好了,吃吧!”
于是他拿出那一小块巧克力,花了好一阵工夫撕开锡纸,终于咬下小小一块。他压根儿就不喜欢吃巧克力,但又不敢对姑妈讲。当他还在吮着那一小口巧克力并且强咽下去时,姑妈在人群里看到一个熟人,便奔了过去。
“你就坐在这儿,我马上回来。”
汉斯舒了口气,赶快利用这个机会把他的巧克力远远地扔在草地上,然后两条腿有节奏地摇来晃去,凝视着许许多多过往行人,觉得自己很不幸。最后他又背起变化不规则的词来了,可是叫他吓得要命的是,他几乎什么都记不得了,什么都忘了!可明天就要举行邦试了。
姑妈回来了,还带来了消息,据说今年有一百十八个考生参加邦试。只录取三十六名。汉斯听到这消息简直丧魂落魄、胆战心惊,在回家途中一言不发。到了家就头痛,又是什么东西都不愿吃,情绪那样坏,以致被父亲狠狠地训了一顿,甚至连姑妈也觉得他十分讨厌。他夜里睡得沉甸甸的,接连做着噩梦。他梦见自己和一百十七个考生坐在一起考试,主考人一会儿像家乡的牧师,一会儿又像姑妈,在他面前放了一大堆巧克力要他吃。当他眼泪汪汪吃着巧克力时,看见其余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穿过小门走了。他们都把各自的一大堆巧克力吃光了。而他的那堆却在他面前变得愈来愈大,铺满桌子和板凳,好像要把他埋在里面闷死似的。
第二天早晨,汉斯喝咖啡,眼睛一刻不离开钟,生怕迟到。这时在他的家乡小城镇里正有许多人在想念他。首先是鞋匠弗莱格,他在早餐桌前念祷文,全家人连伙计和两个学徒都围着桌子站着。在通常的晨祷里,师傅今天添加了这些话:“啊,主啊!请您也保佑保佑学生汉斯·吉本拉特吧,他今天参加考试,祈求您赐福给他,并给他以力量,让他将来真正成为一个正直勇敢的宣扬您圣名的布道者。”
牧师虽然没有为他祈祷,但在早餐时对他的妻子说:“汉斯·吉本拉特现在去考试了,他将来会出人头地的,大家一定会注意到他的。这样说来,我给他辅导过拉丁文,也没有害处呀!”
班主任在讲课前对学生们说:“嗯,现在在斯图加特开始邦试了,让我们大家祝愿汉斯·吉本拉特一切顺利吧!其实他并不需要我们为他祈祷,因为像你们这样的懒汉远远不是他的对手。”如今学生们也几乎人人都在想这位缺席的同学,尤其是那许多为他能否录取打了赌的人。
衷心的祈祷和内心的关怀往往很容易超越长距离而影响到遥远的地方。因而汉斯也感到家乡的人们在惦记着他。他由父亲陪着,心怦怦直跳地进入考场,惊恐胆怯地听从监考人的指示,像一个犯人进入刑讯室似地环顾这个坐满了脸色苍白的男孩的大考场。但在主考教师来到,要求大家肃静,并口授做拉丁文修辞练习的试题时,汉斯松了一口气。他发现题目容易得可笑。他飞快地,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起了草,然后慢慢地干干净净地誊清。他是最先交卷者之一。尽管后来他找不着回姑妈家的路,在酷热的马路上乱转了两小时,但这并没有太妨碍他业已恢复了的内心平衡。他甚至为能迟一会儿见到姑妈和父亲而感到快慰。他在陌生的、喧哗的首府街上逛着,觉得像个大胆的冒险家。当他一路打听,好不容易终于回到家后,迎面便是一连串的问题:
“考得怎么样?题目难不难?你都会做吗?”
“题目很容易,”他得意地说,“这些我在五年级时就会翻译了。”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饭。
下午没有事。父亲拖他去走访几家亲朋好友。在其中的一家,他们遇到了一个身穿黑色服装、神情腼腆的男孩,他从哥平根来,也是来参加邦试的。大人让孩子们独自待在一起,他们羞怯地互相瞧着。
“你觉得拉丁文题目怎么样?很容易,是不是?”汉斯问道。
“太容易了,可这正是讨厌的地方,容易的题目最容易做错。因为大家麻痹大意了,而这里面就埋着钉子呢。”
“你是这样看的么?”
“自然,这些先生们不会那么傻。”
汉斯有点吃惊,变得心事重重。然后他害羞地问道:“你的考题还在吗?”
那个孩子拿出本子,两人把全文一起逐字逐句看了一遍。那个哥平根孩子好像很精通拉丁文,至少他有两次使用了汉斯还从未听说过的语法名称。
“明天考什么?”
“希腊文和作文。”
随后哥平根来的孩子向汉斯打听他们学校有几个人参加考试。
“没有旁人,就我一个。”汉斯说。
“噢,我们哥平根来了十二个人,其中有三个是非常聪明的,大家都指望他们名列前茅。去年的第一名也是哥平根人。假如考不取,你准备读高中吗?”
以前还从未谈过这事呢!
“我不知道……不,我想不会去的。”
“是吗?我是无论如何要上大学的,即使这次不录取,妈妈会让我到乌尔姆去的。”
汉斯大受触动。十二个哥平根考生,而且其中有三个绝顶聪明的人,使他感到害怕,如果自己没被录取真没脸见人了。
到家后他坐下把带mi的希腊文动词又复习了一遍,拉丁文他一点也不怕,这方面他很有把握。希腊文可就不同了。他喜欢希腊文,甚至有些入迷,但只是就阅读而言。特别是色诺芬的文章写得那么优美、生动、活泼,念起来明快、铿锵有力,思路敏捷、自由,一切也都容易理解。可是一接触到语法或者要他把德语译成希腊文,他就像陷入互相对抗的语法规则和词形变化的迷宫,他就像初学这门外语时一样害怕,那时他连希腊字母都不会念。
第二天,真的是考希腊文,接下来考德语作文。希腊文考题相当长而且一点也不容易,作文题目很棘手,而且容易误解。从十点钟起,考场里变得又闷又热。汉斯没有好钢笔,等他把希腊文考卷誊清,已经写坏了两张纸。在考作文时,他感到最为难,因为坐在他旁边的一个莽撞的考生塞给他一张写了一个问题的纸,用臂肘碰碰他,催他回答。考试时和邻座交谈是严格禁止的,一经发现,就会毫不留情地被取消考试资格。汉斯吓得直哆嗦地在纸条上写着:“别打扰我。”便不再去理会那个提问的人。天气又那样闷热,连那个一刻不停地顽强地巡视考场的老师也不得不好几次拿手帕擦脸。汉斯穿着厚厚的礼服直流汗,头也疼起来了。他终于怏怏不乐地交了卷,觉得里面全是错误,这次考试恐怕是完蛋了。
吃饭时,他一声不吭,对所有向他提出的问题只是耸耸肩,脸上的表情像是犯了罪。姑妈安慰他,但父亲很着急,情绪也变坏了。饭后他把儿子带到隔壁房里想再一次问他个究竟。
“没有考好。”汉斯说。
“你为什么不留神呀?你不会思想集中一点吗?真见鬼!”
汉斯不作声,当父亲开始责骂他时,他满脸通红,说道:“你对希腊文也是一窍不通呀!”
最糟糕的是两点钟他还要去口试,这是他最害怕的。在炽热烘人的路上,他感到非常不舒服,由于烦恼、恐惧、头晕,他几乎都睁不开眼睛去看东西了。
一张绿色的大桌子后面坐着三位老师,汉斯在他们面前坐了十分钟,翻译了几个拉丁文句子,回答了提出的问题。然后又在另三位老师面前坐了十分钟,翻译了希腊文,又被考了一番。最后老师要他讲一个希腊文的不规则动词过去时态,但他回答不出来。
“您可以走了,走那儿右边的门。”
他走了,但刚到门口,就想起了这个过去时态。他站住了。
“您走吧,”老师对他说,“您走呀!怎么?难道您不舒服吗?”
“不是,而是那个过去时态我想起来了。”
他向房里喊出了这个词,看见一位老师笑了,就涨红着脸冲了出去。随后试图回想那些问题和他的回答,可是他觉得一切都搞得杂乱无章。浮现在脑海里的老是那张巨大的绿色桌面,那三位上了年纪、板着面孔、穿着礼服的先生,那本打开的书和他自己那只放在书上颤抖的手。天哪!他回答了些什么啊!
他在街上走着,觉得自己好像在这里已有几个星期了,而且再也不能离开似的。家里的花园,碧绿的枞树山,河边的钓鱼处,这些情景显得十分遥远,好像是早年发生过的事。哦,假如今天就能回家该多好啊!再待在这儿就没有意义了,考试反正是告吹了。
他买了一个奶油面包,整个下午在马路上闲荡,免得和父亲多噜苏。他终于回到住处,家里人都在为他担心,因为他显得筋疲力尽,样子很难受,他们给他喝一盆蛋汤,就叫他上床休息了。明天还要考数学和宗教,考完后就可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汉斯觉得这简直把人挖苦透了;今天他一切都很顺利,而昨天考主课却倒了楣。反正一样,现在只求快走,回家去!
“考试结束了,我们可以回家了。”他对姑妈说。
他父亲今天还想留在这儿,因为他们要去康斯塔特,到那儿的疗养公园去喝咖啡。可是汉斯苦苦哀求,父亲只好答应让他一个人先回去。他们送他上了车,交给他车票,姑妈吻了他一下,还给他带了些吃的东西。于是他便筋疲力尽、无精打采地乘着火车穿过绿色的丘陵地带向家乡驶去。直到深蓝色的枞树山峦出现时,男孩身上才出现一种喜悦和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为能看见老女仆、自己的小房间、校长、看惯了的低矮校舍和其他一切而感到高兴。幸好车站上没有遇到好奇的熟人,他可以提着小包,不引人注意地赶回家去。
“斯图加特好玩吗?”老安娜问道。
“好玩?你大概以为考试是件好玩的事吧?回到了家我才高兴呢!爸爸要明天才回来。”
他喝了一钵子新鲜牛奶,取下挂在窗前的游泳裤跑了出去,但并不是朝大伙游泳的浴场草坪跑去。
他出城很远,朝“天平”走去,那里河水很深很慢地通过两岸高大的灌木树丛流去。他在那里脱下衣服,先用手,然后用脚试探一下凉水,打了一个寒噤,便迅速一跃跳进水中。他慢慢地逆着缓慢的流水游去。感到近几日的汗水和恐惧都随着水流消逝了。当清凉的河水怀抱着他那瘦弱的身体时,他的心灵怀着新的喜悦占有了美丽的家乡。他游快一些,歇一会,又继续游,为一种舒适的凉意与疲乏所围困。他仰卧在水上又顺流往下游漂去,倾听绕圈飞行、形成金黄色堆堆的晚蝇发出的细微的嗡嗡声,仰望那不时有小小的飞快的燕子掠过、为消失在群山后面的夕阳映红了的傍晚天空。当他重新穿上衣服,梦幻般地荡回家去时,暗影已经笼罩了山谷。
他打商人萨克曼的花园旁路过。还是在很小的时候,他曾经和一些孩子们在这里偷过生李子。然后经过基希纳的木工场,那里到处堆放着白色的松树木料,从前他常在那下面找到钓鱼用的蚯蚓。他也经过督察盖斯勒的小屋,两年前他在溜冰时非常想向他的女儿爱玛献殷勤。她是本城最秀丽、最风雅的女学生,和他同年。当初有一段时间没有比能和她谈一次话或是握一次手更叫他向往的事了。但是这个愿望始终未能实现,因为他太怕难为情了。从那以后,她给送进寄宿学校,汉斯简直不知道她是什么模样了。但是现在他又想起了这些儿时的往事,好像来自遥远的地方,它们具有这么强烈的色彩,具有迄今所经历的一切所未曾有过的那样奇怪的充满遐想的气息。那时日子过得才有意思呢!那时,傍晚时分,他坐在丽瑟家门前削土豆,听故事;星期天他一大清早裤子卷得高高的,偷偷地在下堤堰那儿去摸鱼捉蟹,事后穿着湿淋淋的节日衣服挨父亲一顿打。那时有过那么多谜一样的不可思议的事物和人,这些如今他已有很久没有再去想过。弯脖子小鞋匠施特罗迈耶,大家都知道他毒死了他的老婆,还有那个传奇式的“贝克先生”手拿棍棒,背着包遨游了整个专区,人们都叫他做“先生”,因为他从前是个有钱人,曾经有过四匹马连同一辆马车。关于这些人,除了名字之外,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模糊感到他已丧失了这个偏僻狭小的凡俗世界,而又未曾得到一些生动活泼、值得体味的东西来替代它。
因为第二天他还放假,早上他一直睡到很晚,享受着他的自由。中午他去接父亲,父亲心中还充满着斯图加特之行的欢乐。
“如果你考取了,你可以向我提些要求,”他兴致勃勃地说,“你考虑考虑!”
“不,不,”汉斯叹着气说,“我肯定考不取。”
“笨东西,你怎么啦!你还是为自己提些要求吧,趁我现在还不曾反悔!”
“我想假期里再去钓钓鱼。可以吗?”
“好,考取的话你可以去。”
第二天是星期天,下了暴雨。汉斯有好几小时坐在他的小房间里一边看书,一边沉思。他再一次详详细细地回忆自己在斯图加特的考试情况,但总是得出同一结论:他倒了无可挽回的楣,他本来是可以考得好得多的。录取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了,该死的头疼病啊!他愈来愈担心起来,一种莫大的不安促使他终于走到父亲那里去了。
“爸爸!”
“你要什么?”
“想问一问。是为了提要求的事,我想还是不去钓鱼吧。”
“哎,怎么现在又变卦了?”
“因为我……噢,我是想问问,我能不能……”
“你说出来好了,别装模作样了!你说,是什么呀?”
“要是我考不取,能不能去上高中?”
吉本拉特先生不吭一声。
“什么?高中?”后来他爆发了,“你上高中?谁给你出这个主意的?”
“没有谁。我只不过这样想罢了。”
汉斯脸上表露出他内心的巨大恐惧,但是父亲没看见。
“走吧,走吧,”他不耐烦地大笑着说,“这是你过度紧张的结果。去上高中!你大概以为我是商业局长吧!”
他频频挥手表示拒绝,使得汉斯只好放弃要求,失望地走了出去。
“这个孩子!”父亲在他背后气愤地骂着,“亏他想得出!他现在都想去上高中了!你别打错主意了。”
汉斯在窗台上坐了半小时,凝视着新擦过的地板,作着种种设想:假如进神学校、进高中和大学的事真的都不成功,那会怎样。他会被送到一家干酪铺去当学徒或是到一个写字间去当办事员,这样,他就一辈子做一个他瞧不起的、绝对不愿做的庸庸碌碌的穷人。他那张俊俏聪明的学生脸扭成一副充满愤怒和痛苦的怪相。他怒气冲冲地跳了起来,用力吐了口唾沫,抓起那本放在一旁的拉丁文文选,使出全身力气朝最近的墙壁上扔去,然后跑了出去。外面正在下雨。
星期一早上他又去上学了。
“身体好吗?”校长问道,和他握了握手,“我本来以为你昨天就会来我这儿的!考试情况怎样?”
汉斯垂下了头。
“呐,怎么啦?你考得不好吗?”
“是的,我想是这样。”
“唔,要有耐心呀!”老先生安慰他说,“估计今天上午就会有从斯图加特来的消息。”
上午这段时间长得可怕,没有传来消息。吃午饭时,汉斯由于内心痛苦几乎咽不下饭菜。
下午,当他两点钟走进教室时,班主任已经在那里了。
“汉斯·吉本拉特,”他大声喊道。
汉斯走向前去。教师向他伸出手来。
“我祝贺你,吉本拉特,你以第二名录取了。”
教室里顿时一片肃静。门打开了,校长走了进来。
“我向你祝贺。好,现在你怎么说?”
男孩惊喜交集,浑身软瘫了。
“唔,你什么话都不说吗?”
“要早知道的话,”他脱口而出地说,“我也完全能考个第一名。”
“好,回家去吧!”校长说,“把消息告诉你爸爸。你现在不必再来上学了,反正一星期后也就放假了。”
男孩晕头转向地走到街上,看见挺立着的菩提树和在阳光照耀下的集市广场,一切和平时一样,然而一切都变得更美,更有意义,更为欢快了。他考取了!而且还是第二名!当最初的一阵喜悦过去后,他心里充满了一片热切的感激之情。现在可以不必再避开牧师了。现在他可以升学了!现在不必害怕干酪铺,不必害怕写字间了!
现在他可以再去钓鱼了。当他回到家时,父亲正巧站在门口。
“有什么事?”父亲不加思索地问道。
“没有什么大事,他们放我回家了。”
“什么?为什么呀?”
“因为现在我是神学校的学生了。”
“喝,老天爷!你考取了?”
汉斯点点头。
“考得好吗?”
“我是第二名。”
这点父亲压根儿没料到,他不知说什么是好,一味拍着儿子的肩膀,笑着,摇着头。然后他张开嘴想说什么,但还是什么也没说,仍然只是摇头。
“好家伙!”他终于喊道。又喊了一声:“好家伙!”
汉斯冲进屋里,径直奔上楼去,到了阁楼上用力打开了空荡荡的墙上的一个壁橱,在里面乱翻,把各式各样的盒子、线团和软木都拿了出来。这是他的钓鱼工具。现在他先得削根好钓竿。他下楼去找父亲。
“爸爸,把你的小刀借给我用用。”
“干什么!”
“我要削根竿子去钓鱼。”
爸爸把手伸入口袋。
“喏,”他面露喜色慷慨地说,“给你两马克,你自己去买一把刀吧!但是不要到汉福利去买,到那边刀铺去买。”
汉斯飞奔而去。刀铺老板问起他考试的事,听到了他的好消息,拿出一把特别好的刀给他。河的下游伯吕尔桥下长着许多又细又好的赤杨树和榛树。他在那里挑选了好久,削了一根完美无缺、坚韧而有弹性的树枝,急忙拿着跑回家去。
他兴奋得满脸通红,双目炯炯,着手做起钓具来,这种工作就同钓鱼一样叫他喜爱。整个下午和晚上都一直坐在那里干。他把白色、棕褐色和绿色的线分拣出来,细心地加以检查、修整,还把一些老结和杂乱无章的地方解了开来。试了试各种形状、各种大小的软木和羽毛管,或是重新再削一些。为了加重线的分量,把小铅块敲成重量不等的球,上面还凿了洞串在线上,以稳住钓线。然后是钓钩。这东西倒还有些存货。钓钩有些扎在四股黑色缝纫线上,有些扎在一截羊肠弦上,有些扎在马鬃绳上。将近傍晚,所有的事都做完了。这样,汉斯就有把握在漫长的七周假期中不致感到寂寞无聊了。因为他可以拿着钓竿独自一人在河边度过整天。
1 萨拉图斯特拉,波斯宗教改革家、预言家。这里显然是指德国哲学家尼采(1844-1900)借用他的名字以阐发自己的超人哲学思想的著作《萨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书。
2 布伦茨(1499-1570),德国神学家。符腾堡教派的组织者。
3 波蒂切利(1445-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作品有《维纳斯的诞生》等。
4 虔信派是十七世纪末兴起的一个基督教新教派。
5 色诺芬(约前430-约前355),古希腊雅典城邦的贵族奴隶主、军人、历史学家。苏格拉底的弟子,著有《远征记》、《希腊史》和《苏格拉底言行回忆录》。
[book_title]第二章
暑假就该是这个样子!群山上空一片龙胆草色的蓝天。几星期来,一天接着一天都是晴朗炎热的天气,只不过偶尔出现一阵猛烈的、短暂的雷雨。河水虽然流过那么多的砂岩、枞树树荫和狭窄的山谷,可还是给晒得那么热,到了晚上人们还能游泳。小城周围散发出干草和麦茬的气味,那几块狭长的庄稼地已变得一片金黄。溪边茂密地长着一人高的、开着白花、像毒人参一类的植物。它的花像把伞,上面经常爬满了细小甲虫。它的茎是空的,可以割下来做笛子和烟斗。林边,一长排一长排毛茸茸的、开着黄花的绚丽的毛蕊花光彩夺目。千屈菜和柳叶菜在它们那细长而坚韧的梗上摇摆,它们把整个山坡染成一片紫红色。枞树林中长着高大的红色毛地黄,它们有银白色毛茸茸的宽宽的根生叶,结实的茎和一串串鲜红的铃形花,样子庄严、美丽、奇特。此外还有多种多样的菌类:又红又亮的蛤蟆菌,肥肥宽宽的石菇,稀奇古怪的婆罗门参,红色多叉的珊瑚菌,还有那很古怪的、没有颜色的肥肿的小晶兰。树林和牧场之间许多杂草丛生的田埂上,盛开着像火一样的、通红坚韧的金雀花。接着是长长的一条条淡紫红的石南,然后是牧场本身,那些草地大部分准备收割第二次。草地上五光十色地长满了碎米荠、剪秋罗、柴苏、山萝卜。阔叶林中燕雀不停地在歌唱;松林里,火红的松鼠在树梢间东奔西窜;田埂上、墙边、枯沟里有绿色的蜥蜴在暖和的气温中舒适地呼吸着,身子闪闪发光。草地那边不断传来高亢震耳的没完没了的蝉鸣。
小城在这个季节具有浓厚的乡村味,道路上满是干草车,空气中飘散着干草的清香,到处可听到磨镰刀的霍霍声。要是没有那两个工厂,人们会以为自己是置身在一个小村庄里呢!
假期的第一天一清早,老安娜几乎还没起身,汉斯就在厨房里不耐烦地等喝咖啡了。他帮着生火,从盆里取来面包,用鲜牛奶掺凉了咖啡迅速灌下肚子,面包往口袋里一塞,就跑出去了。他在铁路堤坡上站住,从裤袋里掏出一只圆圆的铁皮盒子,开始勤快地捉起蝗虫来。火车从这儿开过——不是轰隆轰隆地奔驰而去,而是从从容容地向前行驶,因为那段线路很陡,列车上尽是敞开着的车窗,乘客寥寥无几,一道长长的欢乐的蒸气迷雾留在车后迎风飘荡。他目送着火车驶去,看着白色迷雾缭绕而上,不一会儿消逝在阳光灿烂、晴朗明媚的清晨天空。他已经有多久没见到这种景象了啊!他深深地呼吸着,好像要把那已经失去的美好时光加倍地夺回来,再一次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地做一个小男孩似的。
他带着装蝗虫的铁盒和新钓竿走过桥去,穿过花园,向漾潭——这条河的最深地段——走去,此时他的心充满猎人的兴致,乐滋滋地怦怦直跳。在那里垂钓,倚着柳树,舒适安静,无人干扰,再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他解开钓丝,串上一颗小铅珠,毫不留情地把一只肥硕的蝗虫穿在钓钩上,用力把钓钩一甩,朝河中心扔去。这个从前玩过的非常熟悉的游戏便开始了:小鲫鱼一群群聚集在钓饵周围,试图把饵从钓钩上撕下来。一会儿钓饵被吃掉了。于是再穿上第二只蝗虫,接着又穿上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汉斯一次比一次小心地把蝗虫穿牢在钩上,最后又多串上一粒铅珠来加重钓丝的分量。这时第一条像样的鱼游来试探钓饵了。它稍微扯了一阵,放开了,又来试一试。现在它咬住钓饵了——一个有经验的垂钓者是能从通过钓丝和钓竿传到手指上的扯动感觉到这点的!汉斯不自然地猛力一拉,接着开始小心翼翼地往上曳。鱼儿挂在钩上,看得见它时,汉斯认出那是一条斜齿鳊鱼。从这种鱼的白里带黄、亮晶晶的宽肚子,三角形的头,特别是从它那美丽的、肉红色的腹鳍,人们立刻就能识别出来。这鱼大约有多重呢?他还没有能估计出来,鱼儿就一个劲地拼命挣扎,胆怯地在水面上打了一个滚逃脱了。汉斯还看见鱼儿在水中转了三四圈,然后像一道银白色的闪电,急速潜入深水中不见了。这条鱼没有咬好钩子。
这时垂钓者情绪激动起来,开始全神贯注地进行捕捉。他的眼睛锐利地、目不转睛地盯住细细的棕色钓丝,望着它和水面接触的地方。他的两颊泛起红晕,他的动作干净利落,迅速而有把握。第二条鳊鱼上了钩,给拉上来了,接着钓上来一条小鲤鱼,这样小的鱼给钓上来几乎有点可惜。随后,接连钓了三条梭子鱼。钓到梭子鱼特别叫汉斯高兴,因为父亲喜欢吃这种鱼,这种鱼腹部肉肥、鳞小,胖胖的头上还长着可笑的白须,眼睛细小,下腹部细长。鱼的颜色介于绿色和棕色之间,一离开水上了岸,就闪烁地发出铁青色。
在这当儿,太阳已经高高升起,上堤堰旁的浮沫闪耀着雪白的亮光,暖和的空气在水面上颤动。抬头仰望,可以看到莫克山上空飘着几朵巴掌大的耀眼的云彩。天气热起来了。碧蓝的半空中宁静洁白地飘浮着几小片安详的云彩,光亮炫目,不能久望。没有比这些云朵更能表达出盛夏的炎热了。如果没有这些云朵,从蓝天和像镜面一般的河水的闪光来看,人们压根儿不会觉察天气有多热。然而,人们一见到那些像泡沫一样、鼓成一团的中午的云彩,就会突然感到阳光炙人,要想找块阴凉地方,并且不时地用手去擦额头上的汗水。
汉斯渐渐放松了对鱼钩的密切注视。他有点儿疲倦。反正中午几乎是钓不到什么鱼的。在这段时间里,白鱼,连那些最大最老的也一样,会游上水面来晒太阳。它们黑压压地成群结队,贴近水面梦幻似地逆流而上,有时会突然无缘无故地惊散,这种时候它们是不会上钩的。
汉斯让钓丝挂在柳枝上任它垂入水中,自己则坐在地上观赏绿色的河水。鱼儿慢慢地游到水面上来,一条又一条暗黑的背影出现在水面——那静悄悄地缓缓游着的、被暖气所吸引、所蛊惑的鱼群。它们在温暖的水中大概很舒适吧!汉斯脱掉靴子,把脚放进表面一层暖呼呼的河水中。他打量着钓到的鱼,它们在一只大喷水壶里游来游去,只是偶尔发出轻轻的拍击声。鱼儿是多么好看啊!它们每动一下,鱼鳞和鳍就闪闪发光。显出白的、褐色的、绿的、银灰的、淡黄的、蓝的和其他种种颜色。
这时四周一片沉寂。几乎听不到有车辆过桥的声音,连磨坊的格格响声在这儿也只是隐约可闻。只有从白色堤堰那儿不停地传来柔和的潺潺声以及河水在木筏杆旁流过发出轻微的拍击声。
一年来漫长地、无休止地学习希腊文、拉丁文、语法、修辞、数学和背诵等等,这一切痛苦的折磨在昏昏欲睡的天热时刻都静静地沉没了。汉斯有些头疼,但不像往常那样厉害。现在他到底又可以坐在河旁了,看着泡沫在堤堰旁消散,眯着眼注视钓丝,还有那钓到的鱼儿在身旁的水壶里游动。这是多么引人入胜啊!这时,他突然想到邦试已经通过,还考了个第二名,便用光脚拍打着河水,两只手插在裤袋里开始用口哨吹起个调子来。虽然真正像样的口哨他是不会吹的,这是他由来已久的一项苦闷,为这事受尽了同学们的嘲笑。他只会从牙缝里吹,只能发出轻微的声音,但是一般使用也已足够,何况现在也没有人会听见。旁人现在都在学校里上地理课,只有他一个人自由自在。他已经超过了他们,他们现在都落在他后面了。因为他除了奥古斯特之外没有别的朋友,加之他对同学们的那些嬉戏和殴斗根本不感兴趣,所以他们把他折磨得够苦的。嗬,现在他们可要羡慕他了,这些狗东西,这些笨蛋。他是那样地蔑视他们,以致一会儿停止了吹口哨,撅撅嘴做个瞧不起的表情,然后他收起了钓丝,不由得笑起来,因为鱼钩上连一丝钓饵都没有了。盒子里剩下的蝗虫给放掉了,它们昏昏沉沉无精打采地爬进了矮草丛中。附近的红色鞣皮场已在午休;现在是回去吃饭的时候了。
吃午饭时,他几乎一句话也不说。
“你钓到鱼了吗?”爸爸问。
“五条。”
“嗬,是吗?唔,你可要注意别钓老鱼,不然往后就没有鱼仔了。”
没有再接下去谈。天气那么热,可惜饭后不能立刻去游泳。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说是对身体有害!对身体有害是没有的事,汉斯知道这事比别人清楚,他过去不顾家里禁阻常常去游泳。但现在再也不去了,不能干这种淘气事了,他已经长得够大了啊。天哪,在考试时人家都用“您”称呼他呢!
不过,在园中的红松树下,躺上一小时倒也不错。那里有足够的树荫,可以看书,也可以观赏蝴蝶。就这样,他在那儿一直躺到两点钟。差一点睡着了。可是现在去游泳吧!浴场草地上只有几个小男孩,大孩子们还坐在学校里呢,汉斯想到他们颇有幸灾乐祸之感。他慢慢地脱下衣服,下了水。他懂得冷热交替地尽情享受,一会儿游泳、潜水、拍打水,一会儿又趴在岸上让很快晒干的皮肤感到太阳光在烘烤。小男孩们蹑手蹑脚地围到他身旁来,充满敬意。是啊!他是个有名人物啦。而他看起来确实与众不同。细长的被太阳晒黑了的脖子上长着一个出色的脑袋,带着一张聪明的面孔和一双有神的眼睛,显得潇洒雅致。此外他则是十分瘦弱,四肢纤细,连胸背上的肋骨都数得出来,小腿肚几乎是瘪瘪的。
他在太阳下,在水里玩了几乎整整一下午。四点过后,他班上的大部分同学匆匆忙忙、吵吵嚷嚷地跑来了。
“啊哈,吉本拉特!现在你可好啦!”
他舒坦地伸直四肢说:“还可以,唔。”
“你什么时候去神学校?”
“九月里才去,现在是放假。”
他任凭他们羡慕他。连听见背后有人说挖苦话,他都无动于衷。有一个人在唱这首歌:
假如我也能像丽莎贝,那该有多美!她白天还躺在床上混,我可没有这个福分。
他只是一笑置之。这时,男孩们脱下衣服,有一个立即跳进水中,另一个先小心地凉凉身子,有些还先在草地上躺一会儿。有一个很会潜水,受到人家赞赏。有一个胆小的被别人从背后一推,栽进水里大喊救命。他们相互追逐,跑啊,游啊,用水泼岸上身子干的人。泼水声、喊叫声响成一片,整个河面上闪烁着湿淋淋的、精赤条条的白身子。
一小时后,汉斯就走了。温暖的夜晚已经降临,这是鱼儿又会来吞饵的时候。他在桥上,一直钓到晚饭时刻,一条都没钓到,鱼儿贪婪地追逐着钓钩,鱼饵一会儿就被吃掉了,可就是没有上钩。在钩上插的是樱桃,显然太大,太软。他决定以后再试一次。
吃晚饭时,他听说已有不少人来向他道喜。人家给他看当天的周报,在“官方新闻”一栏里登了一条消息:“本城此次推荐参加初级神学校入学考试仅有一名考生,即汉斯·吉本拉特。顷欣悉该生已被录取,名列第二。”
他把报纸折起来,放进口袋,一句话也不说,但内心充满自豪和欢快,几乎要爆炸了。随后他又去钓鱼了。这次他带一些干酪片做鱼饵,这是鱼儿喜欢吃的,就在黄昏时分,它们也能看得清楚的。
他没带钓竿,只拿了非常简单的手钓工具。这是他最喜欢的一种钓鱼方法:手上不拿钓竿,也没有浮子。只拿一根钓丝,也就是说:全部钓具只是用麻丝和钓钩组成。这样垂钓比较费力,但也有趣得多,可以掌握鱼饵的每个细微的移动,感觉到鱼儿的任何试探和吞饵的动作,在拉麻丝的时候还能观察鱼的动静,仿佛它们就在自己眼前似的。当然,用这种办法钓要凭经验,手指要灵活,而且要像一个侦探那样监视着。
黄昏降临得很早。在那狭窄、深邃弯曲的河谷里,桥下河水黝黑而平静,下边磨坊里已点起了灯。桥上和巷里都有人聊天和歌唱,空气有些闷热,河里不时有暗黑色的鱼儿猛地蹿出水面,在这样的傍晚,鱼儿特别活跃。来来往往穿梭不停地曲折游动,向空中跳跃,在钓丝旁互相碰撞,盲目地扑向鱼饵。用最后一小块干酪时,汉斯已经钓到了四条较小的鲤鱼,明天他要把这些鱼带给本城牧师。
一阵和风吹过山谷。大地已经十分昏暗,但是天空还有亮光。在这整个夜幕降临的小城上方,只见教堂的塔楼和宫堡的屋顶黑黑地,清晰地耸立在明亮的天空。很远的什么地方大概在下暴雨,有时可以听到一阵隐约的遥远的雷鸣声。
汉斯十点钟上床时,他感到头脑和四肢出现了一种久已没有过的舒适困倦感觉,一长串美好的、自由自在的夏日,平静而诱人地在等待着他,这是些可以用来漫游、游泳、钓鱼、梦想的日子。只有一件事使他郁闷,就是他没有考上第一名。
一清早,汉斯来到牧师家的前廊送鱼。牧师从他的书房走出来。
“啊,汉斯·吉本拉特!你早!我向你祝贺,衷心向你祝贺!——你带什么来了呀?”
“不过是几条鱼,我昨天钓到的。”
“哎,瞧你的!非常感谢。你就进来吧!”
汉斯走进这间他熟悉的书房。它看上去实在并不像是牧师的书房。既闻不到花朵的芳香,也没有烟草味。相当可观的藏书书脊几乎都是干干净净的漆皮或是烫金的,都不像通常在牧师藏书架上看到的那些褪了色、歪歪倒倒、虫蛀起霉的书。如果更仔细地观察一下,从那些理得整整齐齐的书本的标题上可以看出一种新的精神,一种不同于垂死一代的那些老派而可敬的老爷的精神。牧师藏书中作为摆设用的珍本,例如:本格尔、厄廷格尔、施坦霍弗尔1等人的作品,连同一些正如莫里克2在《塔上的风标》里那样动听地加以歌颂的虔诚歌手们的作品等等,这里都是没有的,要有的话也是寥寥无几,湮没在大堆的现代书籍中了。总而言之,连同杂志夹、高脚桌和摊满了纸张的大写字台,全都有一副博学严肃的模样。人们有这样的印象:这儿是埋头工作的地方。而在这里,的确也做过不少事,自然,传教、教义问答以及《圣经》课等方面的事,要比进行研究工作和给学术性刊物写文章以及为自己写书籍作准备工作这些方面的事来得少。在这儿不允许存在梦幻般的神秘主义和充满预感的冥思苦想,甚至连超越科学界限的、以爱与同情迎合众人如饥似渴的心灵的那种天真的心灵神学也被排除在外。在这里,代替那些的却是对《圣经》进行热烈的评论和对“历史上的基督”进行探索。
神学与别的学问,并没有什么不同。有一种神学,那是一种艺术;而另一种神学,那才是科学或者至少是想力求成为科学。从古以来就是如此,科学的东西往往是为了找新瓶反耽误了装陈酒那样,不能两全其美3,而艺术家们则在无忧无虑地坚持着不少表面错误的同时,给人以慰藉和欢乐。这是批评与创造,科学与艺术之间久已存在的力量悬殊的斗争,在这方面批评和科学总是有理的,却未能讨好于人,而创造和艺术却不断在散播信仰、爱情、慰藉、美梦和永生感的种子,而且不断能找到肥沃的土壤。因为生比死强,信仰比怀疑有力。
汉斯第一次坐在高脚桌子和窗户之间的小皮沙发上,牧师特别客气。他像待朋友似地对汉斯谈到神学校以及那里的生活和学习情形。
牧师最后说:“你在那儿会遇到的最重要的新鲜事,就是开始学习《新约全书》的希腊文。它会给你开辟一个新的天地,充满了劳动和欢乐的天地。起初你会觉得它的语言很费劲,因为它不再是古雅的希腊文,而是一种新的、一种新精神所创造出来的语言。”
汉斯留神地听着,自豪地感到自己已接近真正的科学了。
“按照学校安排的方式带领你们进入这个新天地,”牧师继续说,“自然会使它的魅力减弱不少,而且在神学校里,希伯来文也许首先就会片面地花掉你许多精力。因此,假如你有兴趣的话,这个假期里我们就可以先开始学一点儿。那样,在神学校里你就可以把时间和精力留下来用到别的方面去,这一点你一定会高兴的。我们可以一起读几章《路加福音》,而你可以几乎像闹着玩似地附带学习这种语言。字典么,我可以借给你。每天你花上一小时,最多两小时就行了。更多当然不必要。因为你现在首先还是理所当然应该休息。自然这只是一个建议啰!——我并不想以此来破坏你美好的度假情绪。”
汉斯当然是同意的。虽然,这种《路加福音》的学习宛如一朵薄云出现在他自由的愉快的晴空,可他是不好意思拒绝的。而且,在假期里顺便学习一种新的语言,肯定比做功课要有意思。但不管怎样,想到进神学校后要学的那么多新东西,他不免有些害怕,特别是希伯来文。
他并非不满意地离开了牧师的家,穿过落叶松路向树林走去。那微微显出不快的情绪已经烟消云散,他愈想这事愈觉得这个建议是可以接受的。因为他十分明白,如果在神学校想名列前茅,非下苦功不可。而名列前茅是他坚决想做到的。究竟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三年来大家都注视着他。老师、牧师、父亲、尤其是校长,都鼓励和督促他不断努力学习。在整个一段长长的时间里,从一个年级到另一个年级,他始终是无可争议的第一名。而今他自己身上也渐渐滋长了出人头地、不容他人赶上自己的骄傲情绪。那种愚蠢的对考试的恐惧感现在已经过去了。
当然,放假实在是最美的事。树林在这样的清晨时刻重又显得异常的美丽,在这时刻除他之外,就没有旁人在林中散步!赤松像一根根柱子挺立着,搭成一个无尽头的青绿色的拱形大厅。矮树丛并不多,只是偶尔有几处可以看到茂密的覆盆子树丛。多的却是一块块长满矮小的越橘和宽阔松软像毛皮的青苔地。露水已干。挺拔的树干之间还飘散着林中特有的那种早晨闷热的空气,它是由太阳的热气、露水的蒸汽、青苔的清香以及松香、松树和菌类的气味混杂而成的。它谄媚地偎依着人们的全部感官,使人有点陶醉。汉斯在青苔上躺下,边摘边啃着长得茂密乌黑的草莓,倾听着这儿那儿有啄木鸟在叩击树干,嫉妒的杜鹃在啼鸣。在一团团黑压压的松树梢之间能瞧见碧蓝无云的晴空,远远望去成千上万棵笔直的树干筑成一堵棕褐色庄严的墙。有些地方可以看到一片黄斑阳光和煦明亮地撒落在苔藓上。
汉斯本想好好散散步,至少要一直走到吕茨勒农场或是番红花草地那么远。此刻他却躺在青苔地上,吃着草莓,懒散地仰望着天空发愣。他自己都开始感到奇怪,怎么会那么疲倦。从前,对他来说走三、四个小时根本不算回事。他决定振作起来,好好走上一段路。可是才走了几百步就又在青苔上躺下休息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躺着不起来,眨着眼睛,朝着树干、树梢和绿色的草地乱转。这种空气竟叫人疲倦得这样!
中午回到家,他又感到头疼。眼睛也疼,因为走在林间小径上,太阳太耀眼了。半个下午都待在家里好不厌烦。直到去游泳后才神清气爽。现在又该是到牧师家去的时候了。
他走在路上,给鞋匠弗莱格看到了,鞋匠正坐在店铺窗口的三脚凳上,喊他进去。
“上哪儿去,好孩子?怎么看都看不见你啦?”
“现在我得上牧师家去。”
“还要去吗?不是已经考过了吗?”
“不错,现在是学别的,学《新约全书》。因为《新约全书》是用希腊文写的呀,可完全是另一种希腊文,和我以前学的不一样。他要我现在学。”
鞋匠把帽子向后脑勺一推,皱起他那善于思索的眉头,显出深深的皱纹。他吃力地叹了一口气。
“汉斯,”他低声说道,“我要和你谈谈。因为你考试,我一直没有对你说,可现在不得不提醒你。你自然也晓得,这牧师是不信神的,他会告诉你,甚至会欺骗你,说《圣经》是假的,是骗人的东西。如果你向他学《新约全书》,那么你连自己的信仰都会丢掉,而且还不知是怎么丢的。”
“可是,弗莱格先生,这只是关系到学希腊文呀,反正到神学校我也得学的呀。”
“那是你这么说。可是跟谁学《圣经》,跟虔诚认真的老师学,还是跟一个不再信仰亲爱的上帝的人学,那完全是两码事。”
“不错,可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信上帝呀。”
“不,汉斯,可惜的是我们是知道的。”
“那我该怎么办呢?我已经和他讲定了要去的。”
“那么,你自然只好去了。不过,要是他对《圣经》说那样的事,说它是人编造出来的,是骗人的,根本不是受圣灵启示而成的,那你就到我这里来,我们再讨论讨论。你愿意吗?”
“好,弗莱格先生。可我想情况一定不会这样糟。”
“你会懂的;记住我说的话!”
牧师还没回家,汉斯不得不在书房里等他。汉斯看着那些烫金的书名时,想起了鞋匠师傅的谈话。他已经好几次听到过这一类对牧师和那些新派教士的议论。然而他现在第一次紧张而好奇地感到自己也卷入这种事里去了。他认为这事并非像鞋匠说的那样重要和可怕,相反,他感到这是探索古老的伟大奥秘的机会。在刚上学的头几年里,关于上帝的无所不在,关于灵魂不灭,关于魔鬼和地狱等一系列问题曾引起他进行过奇妙的思索,可是这一切在最近几年因忙于艰苦学习都忘怀了。他那合乎学校要求的对基督的信仰只有在和鞋匠谈话时才偶尔苏醒,成为有些个人乐趣的东西。他拿鞋匠和牧师作比较时,不由得要笑起来。鞋匠在艰苦的岁月中所形成的坚定性是这男孩所不能理解的,再说,弗莱格是个虽然聪明但思想单纯的人,因为他的偏执而受到许多人的嘲笑。在虔信派教友集会上,他俨然以一个严厉的教友、法官和一个有权威的《圣经》阐释者的面貌出现,他也到周围村子里去主持祈祷会。而平时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手艺工人,和其他人一样狭隘。相反,牧师不仅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和传教士,而且还是个勤奋、严格的学者。汉斯怀着敬畏的心情仰望着那些藏书。
不一刻,牧师回到家里。他脱下礼服换上黑色便服,把一本希腊文版的《路加福音》书递到学生的手中,要求他念。这和学校上拉丁文课完全不同。他们只读几个句子,逐字加以翻译。然后老师通过一些意想不到的例子,巧妙地、雄辩地发挥了这种语言特有的思想,谈到这本书产生的时代和方式,仅仅在一小时内给男孩灌输了一种完全是新的学习与读书的概念。汉斯刚刚领悟到,在每一行诗、每一个字里都隐藏着怎样的谜一般的奥秘和问题。自古以来成千上万的学者、思想家和研究者怎样为解答这些问题绞尽脑汁。他觉得似乎此刻自己也被吸收进这个探索真理者的圈子里了。
他借了一本字典和一本语法书,回家后继续学习了整整一个晚上。现在他意识到要踏上真正的研究之路,需要翻过多少学习和知识的高山,他愿意去闯出一条路来,决不半途而废。鞋匠的告诫此时已被忘却。
几天来这门新的功课花去了他整个的精力。他每晚都到牧师家去,每天都觉得真正的知识更美、更难、更值得努力去学。他每天清早去钓鱼,下午去游泳,除此之外很少出门。潜伏在考试的恐惧和凯旋之中的功名心重又冒头,搅得他不能平静。同时,近几个月来,他脑子里常常感到的那种独特的感觉又活动起来了——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加速了的脉搏跳动和十分激昂的力量的急于求成的欲望,一种急躁的上进心。事后自然又出现了头疼。但是,只要那种低烧不退,他的学业就能迅猛进展,他读色诺芬最难的文句,平时得花上几刻钟时间,这时却像是游戏似地轻而易举,这时他可以几乎完全不查字典,而是以敏锐的理解力,迅速欢快地一目十行读完整整几页艰深的文字。随着这种学习热情和求知欲的高涨,他心里产生了自豪感,仿佛学校、老师和求学年代统统已经过去,他已经踏上一条攀登知识顶峰的自己的道路。
这种感觉常常向他袭来,同时他睡眠不稳,常常醒过来,做的梦却特别清楚。每当晚上因头疼醒来,再也睡不着时,就会突然出现一种要求上进的急躁心情。而每当他想起,自己已远远超过所有的同学,想起老师和校长带着一种重视甚至是欣赏的态度看待他时,他会产生一种优越的自豪感。
校长启导着这种经他激发的美好的功名心,看到它在成长,内心暗自高兴。我们不能说学校的老师没有感情,是思想僵化和失去灵魂的学究。唉,不是的,看到一个长期未显露才华的孩子突然迸发出天才,看到一个男孩放弃了木剑、弹弓、弓箭和其他幼稚的游戏,看到他开始要求上进,看到一个面颊圆圆胖胖的粗野孩子通过认真学习转变成一个出色的、严肃的、几乎是苦行僧似的男孩,看到他的脸变得老练和聪明,他的目光变得更深邃、目标更明确,手变得更洁白、更安分,这时,教师就会愉快和自豪得心花怒放。他的职责和国家委托给他的任务是束缚和铲除年幼男孩的本性粗野的力量和欲望,代之以树立一种宁静的、适度的和国家认可的理想。如今的某些知足的市民和勤奋的官员,倘若没有学校这种努力,不知其中会有多少人变成放任不羁、鲁莽从事的改革家或者想入非非、一事无成的梦想家呢!这些人身上野蛮的、不守规矩的、毫无文化的东西必须预先摧毁,危险火苗必须先行扑灭。自然界所创造的人是些猜不透、看不清、危险的东西,他是一股从未知的山上倾泻下来的洪流,是一片没有道路和秩序的原始森林。正像原始森林必须加以砍伐、整理和强加限制一样,学校必须摧毁、征服和强力限制这种自然人。它的任务是按照官方批准的原则把他们教育成社会有用的一分子,唤起他身上的某些品质,这些品质的充分培养,是靠营房中的严格训练来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小吉本拉特的发展是多么顺利啊!他几乎自动放弃了闲逛和嬉戏,上课时的傻笑,很久以来从未出现,搞园艺养兔子以及钓鱼的习惯也都戒除了。
一天晚上,校长先生亲临吉本拉特家。他说了几句客气话,摆脱了受宠若惊的父亲之后,走进汉斯房内,发现他正在读《路加福音》书,便十分亲切地招呼他说:
“这很好,吉本拉特,又在用功啦!可是为什么你一次也不来啦?我每天都在等你啊。”
“我本来要来的,”汉斯抱歉地说,“可是我想给您至少捎一条漂亮的鱼去。”
“鱼?什么鱼啊?”
“哦,一条鲤鱼或者别的什么。”
“啊,原来是这样!唔,那你又去钓鱼了?”
“是的,只是稍微钓一会儿,爸爸同意的。”
“哼,原来是这样。你觉得钓鱼很有趣?”
“是的,是很有趣。”
“好,好极了,你这假期是发了狠挣来的嘛。这样你现在大概没有多少兴趣顺便再学习了吧?”
“不,校长先生,当然还是有的!”
“我可不想强迫你去做你并不感兴趣的事。”
“当然我是有兴趣的。”
校长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摸摸稀疏的胡须,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你看,汉斯,”他说,“事情是这样的。这是老经验了,考试取得优异成绩之后,往往跟随而来的是成绩突然倒退。在神学校里要增加许多新功课。那时总会有一批学生——这往往就是那些入学考试成绩不太好的学生——在假期里已经作了准备,他们到那时突然会蹿了上来,而把那些在假期中躺在桂冠上睡大觉的人抛到后头。”
他又叹了口气。
“你在这儿的学校里轻而易举地总是得第一。可是到了神学校,你就会发现另外一些同学,尽是些有天赋的,或是非常用功的人,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就赶得上他们的。你懂吗?”
“哦,是的。”
“所以我劝你在这个假期里先做些准备工作。当然是要有节制的!你现在有权利有义务好好休息。我想每天花一两个小时可能是最合适的。如果不这样做,很容易出岔子,事后得花几个星期才能再赶上去。你的意见怎样?”
“我完全愿意,校长先生,如果你肯帮助我……”
“好。除了希伯来文之外,到了神学校,尤其是荷马,会给你开辟一个新的世界。如果现在就打好牢固的基础,你阅读这部作品时就会有双倍的欣赏乐趣和理解能力。荷马的语言、古希腊爱奥尼亚的方言连同荷马韵律诗都是很有特色的,是别具一格的,如果真要欣赏这种文学,必须扎扎实实地刻苦学习才行。”
汉斯当然十分愿意也到这个新天地去闯一番,他答应尽最大的努力去做。
可是要费脑筋的事还在后面呢。校长轻轻地清了一下嗓子亲切地接着说:
“坦率地说,如果你愿意花几个小时学数学,我也是非常高兴的。你的算术能力并不坏,可是数学至今究竟还不是你的特长,在神学校里你得开始学代数和几何,先准备几课还是有好处的。”
“好的,校长先生。”
“你知道,你来,我总是欢迎的。看着你成为一个干练的人才,是我义不容辞的职责。但是关于数学的事,你得找父亲谈谈,请他同意你到教授先生那里去上个别辅导课,每星期大约三到四个钟头。”
“好的,校长先生。”
勤奋学习又盛开出最令人喜悦的花朵。每当汉斯偶尔再去钓鱼或是散步个把钟点时,总像是在做什么亏心事。汉斯平常游泳的时间给数学老师选作上课的时间了。
这种代数课,无论汉斯怎样用功都没能激发起他的兴趣。这可真是苦事:在炎热的下午,不能到浴场游泳,却要到教授的闷热的书房去,在那布满灰尘、蚊子嗡嗡叫的空气里,头脑昏昏沉沉干着嗓子念a加b和a减b。这时,空气里飘浮着一种使人慵倦和简直透不过气来的东西,在坏天气里会转变为郁郁寡欢和绝望的气氛。他学习数学的情况真是古怪。他并不是那种对数学不开窍、不能理解的学生,他有时解题解得很好,甚至很巧妙,从而得到乐趣。他喜欢数学并非出于误会,并非受骗,他不可能离题和去触及一些吓唬人的次要领域。出于同一原因,他非常喜欢拉丁文,因为这种语言清楚、准确,不模棱两可,几乎没有什么可能产生误会的地方。可是在算题目时,尽管一切答案都对,但并没有领悟出什么正确的道理来。他觉得做数学作业和上数学课犹如在平坦的大道上漫步,人不断在前进,每天都能多懂得一些昨天还不懂的东西,可永远也攀登不到能突然望见广阔远景的高峰。
在校长那里上课比较活泼生动。自然,牧师懂得处理《新约全书》里变了种的希腊文,教得比校长传授富有青春活力的荷马语言更为吸引人,更加精彩。可是最终还是荷马占了上风,最初的难点一过去,就会给人意想不到的收获和享受,就会继续产生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汉斯常常会极度焦急和紧张地坐在神秘悦耳、难以理解的诗句前面,迫不及待地要在字典里找到给他打开那幽静欢快的花园之门的钥匙。
现在他的家庭作业又是够多的了,有时晚上很迟还坐在书桌旁硬着头皮做作业。老吉本拉特看到儿子这样勤奋感到自豪。他那迟钝的脑袋里模模糊糊存在着那么多见识短浅的人所怀有的理想,希望能看到从他的树干上长出一根枝条,超过自己到达他怀着模糊的敬意所企望的高度。
在假期的最后一周里,校长和牧师突然又显得特别和善、体贴,他们要汉斯去散步,课也停了,还强调说,精力充沛、神清气爽地踏上新的征途是多么重要。
汉斯又去钓了几次鱼。他头疼得厉害,心不在焉地坐在河岸旁,如今河水映照出来的是初秋时分蔚蓝色的天空。他觉得难以解释,何以他当初那样为暑假的来到而感到欢欣。现在他倒觉得,暑假已过,要到神学校去了,那才高兴呢。在那里将开始一种迥然不同的生活和学习。由于他毫不在乎,因此他几乎再也没有钓到鱼,有一次父亲对此挖苦了一句,他就再也不去钓鱼了。他把钓丝又放进阁楼的壁橱里去了。
直到最后几天,他才突然想起已有几个星期没有到鞋匠师傅弗莱格那里去了。就是现在他也是勉强跑去找他的。这时是傍晚,鞋匠师傅坐在住房的窗口,每个膝上坐了个小孩。尽管窗户敞开着,可满屋子都是一股子皮革和鞋油味。汉斯不好意思地握了握师傅坚硬的大右手。
“喏,你好吗?”师傅问,“你跟牧师学习很用功吧?”
“是的,我每天都去他那儿,学了不少东西。”
“学些什么呢?”
“主要是希腊文,但是也有各式各样别的东西。”
“所以我这儿就不愿意来了?”
“愿意是愿意的,弗莱格先生,可就是没有时间啊。每天上牧师家一小时,在校长那边两小时,一个星期还得到数学老师那里去四次。”
“现在是放假的时候吧?这简直是胡闹!”
“我不知道,这是老师们的意思。而我觉得学习也并不困难。”
“很可能,”弗莱格说,用手去摸摸孩子的胳膊。“学习是对的,可是你瞧你这双小胳膊瘦了,脸也是那么瘦。你还头疼吗?”
“有时还疼。”
“这真是胡闹,汉斯,而且真作孽,你这种年龄需要充分的空气和活动,需要好好的休息。放假又为的是什么呢?总不能是为了蹲书房和继续学习吧。你已瘦成皮包骨啦!”
汉斯笑了。
“好吧,你一定会硬撑过去的。但是过分的事毕竟是过分。牧师那里的课上得怎样?他说了些什么?”
“说倒是说了不少,不过完全不是什么坏话,他的知识可真渊博啊。”
“他从来没有说过关于《圣经》的什么不敬的话吗?”
“没有,一次都没有。”
“那好。因为我要告诉你:宁可毁灭肉体十次,不可损害自己的灵魂!你将来要当牧师,那是个高贵而又艰巨的职务,这需要不同于你们大多数年轻人的人来承担。也许你是合适的,有朝一日能成为灵魂的拯救者和导师。我衷心祝愿这件事,并且愿意为此祈祷。”他站起身来,两只手坚定地搭在男孩的肩上说:
“再见,汉斯,保重!愿上帝祝福你,保佑你,阿门。”
那种庄严的态度,那祈祷和用标准德语讲的话叫汉斯感到压抑和难受。牧师在告别时可没有这种做法。
随着准备行李和辞行,这几天便很快地吵吵嚷嚷地过去了。一只装了被褥、服装、内衣、书籍的箱子已经托运走了。现在还得收拾旅行袋。在一个凉爽的早晨,父子俩动身到毛尔布隆去。离开故乡,离开家庭,去到一个陌生场所,心里不免感到异样和压抑。
1 本格尔、厄廷格尔、施坦霍弗尔,均是德国宗教家。
2 莫里克(1804-1875),德国诗人。
3 原文直译为:“……为了新皮袋反耽误了装陈酒。”皮袋装酒,参见《圣经·新约全书·马太福音》九章十七节。
[book_title]第三章
齐斯特齐恩教派的毛尔布隆大修道院坐落在本邦西北部,在林木茂盛的丘陵和幽静的小湖泊群之间。那些美丽古老的建筑物散布面积很广,造得坚实,保存完好,倒是些诱人的所在,因为它里里外外都很富丽堂皇,几个世纪来已经和那娴静、苍翠的周围景色高雅和谐地融合成一体了。凡是去修道院参观的人,可以穿过开在一堵高墙上的美丽如画的大门,来到一个开阔的、非常安静的广场。那儿有泉水在奔流,有古老肃穆的树木伫立其上。广场两侧是古老坚固的石屋,广场后面则是主礼拜堂的正面,它有一个晚期罗马建筑风格的前厅,人们称之为“天堂”,雅致优美无与伦比,令人神往。礼拜堂的大屋顶上耸立着一座小钟楼,像针一样尖,幽默风趣。它怎么能承载得住一口钟,令人不解。完好无损的十字架回廊,本身就是一件美丽的艺术品,中间嵌着一粒宝石,那就是一座精致的喷泉小教堂。这里有异常高雅的十字形拱顶的修士餐厅,再过去是祈祷室、会议室、居士餐厅、院长住宅和两座礼拜堂,这些建筑物大块大块地一个挨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墙壁、凸窗、门洞、小花园、一家磨坊和一些住宅,舒适愉快地围绕在这些古老雄伟的建筑物四周。门外宽阔的广场幽静、空荡,它在睡梦中同栽在它上面的树木所投下的阴影嬉戏。只有在午饭后一小时里,这儿才出现短暂的表面活力。这时会有一群青年人走出修道院,散开在这块广阔的场地上,展开一些活动、喊叫、谈笑,有时也打一场球。而一小时过后,他们便飞快地、无影无踪地消失在墙后。在这广场上,曾经有些人想到,这儿真是一块能够好好享受生活与欢乐的地方,这儿一定能够孕育出一些生动活泼、令人喜悦的东西,成熟、善良的人在这里一定能够进行他们愉快的思考,创造出美好、欢乐的作品。长期以来,人们把这座壮丽的、与世隔绝的、隐藏在丘陵和森林后面的修道院腾给新教神学校的学生们使用,好让那些敏感的年幼心灵时刻受到美和静的熏陶。同时,这些青年人在那里也能不为城市与家庭生活分心,免受世俗生活的有害影响。这样就可以促使这些年轻人在几年当中,把学习希伯来文、希腊文连同所有的副科,严肃认真地看作是他们的生活目标,将年轻心灵的整个渴望放在纯洁的和理想的学习与享受上。此外,作为一个重要的因素还有寄宿生活、强行自我教育、同学之间休戚相关的感情。负担神学校学生生活与学习费用的基金会以此来培养这些学生成为具有特殊思想的孩子,往后,随时都能看得出来——他们身上给人精心稳妥地打上了烙印。除了那些总有一天会开小差跑掉的粗野孩子外,每个施瓦本神学校学生将来整个一生当中都能叫人看得出他是从这里培养出来的。进神学校时还有母亲在场的人,毕生回忆起那些日子,都会怀有感恩和乐滋滋的激动心情。汉斯·吉本拉特不属于这种情况,他是漠然度过这一切的,可是他还是观察到了许多别人的母亲,得到了一种特别的印象。
在那些装有壁橱的大走廊里,即所谓的大寝室里,到处是箱子和篮子,由父母陪同前来的孩子们,正在忙着打开箱子,收拾他们的衣物。每人指定得到一个编了号的柜子、工作室里一个编了号的书架。孩子们和父母们跪在地上打开行李。舍监犹如爵爷似的,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有时也出些良好的主意。箱子里取出来的服装摊摊开,衬衣折折好,书籍堆起来,靴子和拖鞋排成一行行的。在主要用品方面,所有人的配备都是相同的,因为入学规定上写明至少要随身带多少件内衣,别的必需品主要该带些什么等等。一只只刻有名字的白铁脸盆取了出来,放到了盥洗室,海绵、肥皂盒、梳子和牙刷放在旁边。此外,每人还带了一盏灯,一把煤油壶和一套餐具。
孩子们全都十分忙碌、紧张。父亲们面带笑容试图帮忙,常常掏出怀表来看时间,觉得颇为无聊,企图撒手不管。整个活动的中心却是母亲们。她们把一件件服装和内衣捡出来,抹去皱纹,理好带子,仔细地试了又试,把它们尽可能整整齐齐、服服帖帖地分别放进柜子里去。同时还说些叮咛、劝告和温存的话。
“这些新衬衫你要特别爱惜,这是花三个半马克买的。”
“脏衣服每个月交火车托运回来——如果急用就邮寄。这顶黑礼帽只是给你星期天戴的。”
一个胖胖的、脾气很好的妇女坐在一只高箱子上,教她的儿子缝钮扣。
“如果你想家,”在另一处有个声音在说,“尽管写信给我,好在离圣诞节也不是那么了不得的远了。”
一位漂亮的、还相当年轻的妇女扫视了一下她那宝贝儿子的已经装满的柜子,用抚爱的手摸了一下那一叠叠衬衣、上装和裤子。做完这些动作后,她开始抚摸她的孩子——一个宽肩膀、圆脸的少年。他觉得难为情,窘迫地笑着推开她,还把双手插进裤袋,以显示自己并不多情善感。母亲显得比他更为依依不舍。
另一些孩子的情形却又相反。他们不知所措地望着忙碌的母亲,像是最好能和母亲一起回家。然而在所有孩子的头脑里都有对别离感到的恐惧和有所增长的温情脉脉、恋恋不舍的感情,在同生怕别人看见的羞愧心理和最初出现的执拗的男性自尊心进行剧烈斗争。有一些孩子恨不得号啕大哭,却强作镇静,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母亲们对此付之一笑。
除了必需品之外,几乎人人都从箱子里取出一些奢侈品,一小袋苹果啦,一根熏肠啦,一小篮糕点啦,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许多人还带了溜冰鞋。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看上去很滑头的孩子带了整整一只火腿,他也一点不想把它隐藏起来。
哪些学生是直接从家里来的,哪些在学院、寄宿学校呆过,那是很容易区分开来的。但就是在后者身上也可以看到激动和紧张的情绪。
吉本拉特先生帮着儿子打开行李,在这方面显得十分干练。他比其余大多数人结束得都早,便和汉斯在大寝室里无聊而茫然地随便站了一会儿。因为他到处看到父亲们在告诫和教导,母亲们在安慰和劝说,孩子们在腼腆地聆听,他认为也有必要送给他的汉斯几句金玉良言,让他在人生的道路上永记不忘。他考虑了好一会儿,悄悄走到不声不响的孩子身旁,然后突然说了起来,展示了一小束名人的格言集锦。汉斯敬佩地、默默地谛听着,直到看见有个站在旁边的牧师在对这番父训揶揄地微笑时为止,这时他害臊了,把这位训话人拉到一旁去。
“唔,你会给家庭争光的,会听你老师的话的,对吗?”
“那当然。”汉斯说道。
父亲不响了,放心地吸了一口气。他开始觉得厌倦。汉斯也惘然若失,一会儿带着压抑的好奇心透过窗子朝下面幽静的十字架回廊望去,它那古色古香隐士式的端庄肃穆与这儿上面喧闹的青春生活形成鲜明的对照;他一会儿又腼腆地观察着那些正在忙碌的同学,其中还一个也不认识。那个一同在斯图加特应试的朋友,尽管他那哥平根拉丁文棒得很,好像并没有考取,至少汉斯没有见他来。他没去多想,而是在打量自己未来的同学们。虽然所有孩子们的装备品种和数量都是相同的,但很容易区分出谁是城里人,谁是农家子弟,谁富裕谁贫困。有钱人家的儿子自然很少进神学校的,一方面是出于父母的高傲或是远见,另一方面也出于孩子的禀赋;然而不管怎样还是有一些教授和大官,因为回忆起自己在修道院的年月就把孩子送到毛尔布隆来。因此,可以看出这四十个学生穿的黑色礼服料子和式样有些差异。而更不相同的是这些年轻人的举止、言语和仪表,有瘦削的、笨手笨脚的黑森林人,有蓬松黄发,阔嘴巴的粗壮的山民子弟,有态度潇洒开朗、动作活泼的平原人,有讲究的斯图加特人,他们穿着尖头皮靴,操着一口走了样的,也就是说加以美化了的方言。这些毛头小伙子中将近五分之一的人戴眼镜。有一个人,那是一个瘦弱的几乎很高雅的斯图加特人的娇儿子,戴着一顶漂亮的硬毡帽,举止温文尔雅,却没有料到,那种不寻常的装饰,第一天就引起同学中那些大胆之徒心生恶念,打算以后戏弄他,向他施加暴力。一位细心的旁观者必定可以看出,这一小群从本邦青少年中选拔出来的胆怯孩子的确是挑得很不错的。除了才智中等的——一眼就可看得出他们是注入式教育的产物——之外,其中也不乏脆弱的和倔强的少年,在他们光滑的额头后面可能半睡半醒地保存着一种更为崇高的生活。也许在那些机灵和顽强的施瓦本汉子当中有这么个把人经过这段时间业已挤进上流社会了,已经使他们那些一直是有点枯燥和顽固的思想形成为新的、强大的体系的中心了。因为施瓦本不仅为本地和世界提供了修养高的科学家,而且也足以自豪地具有哲学思辨能力的传统。这传统能力已经多次培育出一些了不起的预言家,也有邪教徒。因此,这个政治上的伟大传统远远落在后面的地区,至少在神学和哲学的思想领域里,始终对世界可靠地施加着影响。此外,自古以来在人民中也还隐藏着对美的形式和梦幻般的诗歌的爱好,因而不时涌现一些并不算差的诗人和作家。
毛尔布隆神学校的陈设和规矩,外表看来,丝毫没有施瓦本的味道。相反,除了从过去修道院时代遗留下来的那些拉丁文名称以外,近来还贴上了一些古典的标签。分配给学生们的房间名称是:古罗马广场、希腊、雅典、斯巴达、卫城,而最后一间,也是最小的一间叫日耳曼。这几乎是暗示,人们有理由要尽可能地使当前的日耳曼现实变为古希腊罗马的幻境。然而这些也仅仅是表面现象而已,实际上用希伯来文名字可能更为恰当。因此也出现了有趣的偶然性:住在雅典室的并不是胸襟开阔、能说会道的人,相反,正好是一些非常没趣的人;在斯巴达室里不是住着勇士和禁欲主义者,而是一小撮贪玩放荡的学生。汉斯和其他九个同学一道被分在希腊室。
当他第一天晚上和九个同学一起踏进那间冷冷清清的寝室,躺上他那张狭窄的学生床铺时,他心里还是有很异样的感觉的。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大煤油灯,孩子们就在它发红的光线下脱衣,到十点一刻由舍监来把它熄掉。这时孩子们一个挨一个躺着,每两张床铺之间有一只放衣服的小椅子,柱子上拴着那根用来拽着敲打晨钟的绳子。有两三个男孩原是相识的,他们胆怯地轻声交谈了几句,过一会儿就不作声了。其余的都互不相识,一个个心情有点沉重,死一般寂静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已经睡着的人发出深沉的呼吸声,也有人一边睡着一边伸出手臂,弄得亚麻布被子窸窣作响;还醒着的人,都是一动也不动。汉斯很久不能入睡。他听着睡在他旁边的人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听到从隔开一张床上传来一种少有的令人害怕的响声;那里有个人躺着,用被子蒙着头在哭,那轻轻的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抽泣声奇怪地触动了汉斯。他自己并没有害思乡病,然而他想到家里自己那间安静的小房间,心里仍不免有些难受。此外,想到那些茫然不知的新事物和那许多同学,也感到有点不寒而栗。还不到午夜,寝室里就再也没有醒着的人了。那些睡着的孩子一个挨一个地躺在那里,面颊贴在条纹枕头上,脸上的表情有的悲伤、有的倔强、有的快活、有的胆怯,都同样陷入甜美、深沉的休憩与忘却之中去了。古老的尖屋顶、钟楼、凸窗、尖塔、墙垛和尖拱形长廊的上方升起半个苍白的月亮。月光映照着壁架和门槛,泻在哥特式的窗户和罗马式的门洞上,淡黄色光线在回廊喷泉的高雅的大圆盘里颤动。淡黄色月光穿过三扇窗户射进希腊室的卧室,形成几条光带、几个光斑,它们和梦境一起,给酣睡中的孩子做伴,就像从前对待修士们一样和睦。
第二天,在礼拜堂里举行隆重的开学典礼。教师们穿着礼服站在那儿,校长致词,学生们沉思地蜷缩在椅子上,不时回过头去向远远坐在后面的父母瞟上一眼。母亲们若有所思,笑眯眯地望着她们的孩子。父亲们直挺挺地坐着,恭听校长致词,神态严肃坚决。他们心中充满了自豪、崇高的感情和美好的希望,却没有一个人想到他今天是为了金钱的利益在出卖自己的儿子。典礼的最后一项是一个接一个的学生被点名叫到前面去,同校长握手,以此表示被学校接受,并承担了义务。从此,只要他好自为之,直到他生命结束,都可以由国家来照顾供养。至于获得这种待遇并非完全不花代价,这一点,谁也没有去想,正如父亲们一样。
对他们来说,同父母告别的时刻要严重得多,动人得多。家长中有一部分人步行,有一部分人乘邮车,也有一部分人搭乘在匆忙中所能找到的各种各样交通工具,他们在留下来的孩子眼前消失。手帕还久久地在九月的和风里飘拂,上路的人们终于隐没在树林中了。孩子们默默地、若有所思地回到了修道院里面。
“好了,现在家长们都走了。”舍监说道。
现在大家开始相互见面,相互介绍了,首先是同房间的同学。墨水瓶灌满墨水,灯里灌满油,书籍和练习簿放放好,大家设法熟悉一下新环境。在这同时,大家好奇地相互观望,开始交谈,互相询问家乡地点,以及来这里以前所在的学校,还回顾那次共同感到汗流浃背的邦试。一张张书桌形成了一个个交谈的小组,到处传来孩子们爽朗的笑声。到了晚上,同室同学们之间都已经比海船上旅客在航行结束时还要熟悉得多。
和汉斯住在希腊室的九个同学中,有四个是比较突出的,其余的多少属于中上一类。首先是奥托·哈特纳,他是斯图加特一位教授的儿子,很有禀赋,安详自信,品行端正。他身材魁梧,穿着讲究,由于他做事踏实能干,为全室瞩目。
其次是卡尔·哈墨尔,是高山牧场的一个小小村长的儿子。要了解他,还需要一段时间,因为他身上充满矛盾,又很少从他那外表上的冷漠中摆脱出来。一旦摆脱出来,他就变得热情、爽快、无所顾忌。但这种情况从来不能维持多久,他就又自行收敛了。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了解他究竟是个冷静的观察者呢,还只不过是个唯唯诺诺的小人。
一个虽然不太复杂、但很引人注目的人物是赫尔曼·海尔纳,他是一个优裕家庭出身的黑森林人。第一天大家就已经知道他是诗人和文学爱好者。大家传说,他邦试作文就是用六脚韵诗撰写的。他话说得多而生动,有一把漂亮的小提琴,好像把自己的气质都暴露在表面上,这种气质主要是一种由年轻人感伤和轻率组合一起的不成熟的混合物。可是他身上也具有更深刻的东西,那是别人不大能看到的。他的身心发展完全超越了他的年龄,并且已经在开始尝试着走自己的道路了。
希腊室里最特别的同学却是艾弥尔·路丘斯,他是个不露声色的、头发淡黄的男孩,坚韧勤奋,干巴巴的像个老农民。虽然体形和面貌并不成熟,他给人的印象却不像个孩子,相反地处处显出成年人的模样,好像已经不会再改变了。就在第一天,大家都感到无事可做,彼此聊天,设法适应环境的时候,他却一声不吭,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看语法,用大拇指塞住耳朵,自顾自学习,好像要把失去的年月追回来似的。
过了一段时间,大家才逐渐对这个不声不响的怪物有所了解,发现他是个非常巧妙的吝啬鬼、利己主义者,正是在这些毛病上他表现出登峰造极的能力,博得别人某种敬佩或者至少是容忍。他有一套诡计多端的节约和获利办法,一个个巧妙手法只是慢慢地才施展出来,使人惊叹不已。先从清早起身说起,路丘斯不是第一个就是最后一个进盥洗室,目的是使用别人的毛巾,可能的话也使用别人的肥皂,而把自己的节省下来。这样一来,他总能使他的毛巾维持两个或更多个星期。但是所有的毛巾都是一个星期要换一次新的,而每个星期一上午总舍监要来进行检查,因此路丘斯也在每星期一清早把一条新毛巾挂在他的编号钩子上,但是到午休时就又取了下来,把它整整齐齐地折起来,放回箱里,重新把那条小心使用的旧毛巾挂上去。他的肥皂很硬,不大擦得下来,这样就能用上几个月。可是艾弥尔·路丘斯并不因此蓬头垢面,而看上去总是整整洁洁,他仔细地梳着和分着那头稀薄的黄发,穿用内衣和服装也十分爱惜。
谈完盥洗室转过来谈早餐。早餐有一杯咖啡、一方块白糖和一只小面包。大部分人觉得这顿饭并不丰富,因为年轻人睡了八小时以后,早上通常是很饿的。路丘斯却心满意足,把每天的一方块糖从嘴上省下来,他总能找到一位主顾,拿两方块糖换一芬尼钱,或是二十五块换一本练习簿。至于晚上,他为了节约昂贵的煤油,喜欢借别人的灯光读书,那是不用说的了。然而他并不是穷人家的孩子,而是优裕环境出身。一般来说,穷苦人家的孩子倒很少懂得精打细算,实行节约,相反,总是有多少花多少,不知道积存的。
路丘斯的一套手法不仅施展在占有物质和可以捉摸的财物上,而且也企图在可能情况下扩展到精神领域中去。在这一点上他很聪明,从不会忘记,一切精神财富只有相对价值,因此他只在那些在将来的考试中能获得成果的学科上真正下工夫,而对其余的功课则马马虎虎,只求得个中等成绩便已满足。他学些什么,花多大劲,总是只拿同学们的成绩来衡量,他宁愿只学个一知半解而考个第一名,而不愿学到了双倍知识却只获得第二名。因此,在晚上,当同学们都在从事各式各样的消遣,做游戏、看小说时,却可以看到他在安安静静地坐着用功。别人的喧闹声对他一点妨碍也没有,他有时甚至还投去毫无怨言、心满意足的一瞥。因为假如别人也都在用功,那他的努力岂不是白费劲了?
没有一个人因他的这种花招而对这位一心向上爬的人见怪。可是就像一切做事过头的人和过于追求利润的人一样,不久他也迈出了荒唐的一步。因为在修道院里进修所有的课程全是免费的,所以他起了念头要充分利用这一点,争取去上小提琴课。他听课并不是他从前学过一点提琴,有一点辨音能力和天才,或是对音乐有一点兴趣,才不是呢!但是他想,学小提琴,还不是跟学拉丁文和数学一样。他听人家说,音乐在以后的生活中是有用的,它能使人获得别人的喜欢和快慰。反正又不花钱,因为神学校还可以提供学习用的提琴。
当路丘斯到音乐教师哈斯那里去要求学提琴时,哈斯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因为他在唱歌课上认识他,路丘斯的成绩虽然能逗得全体同学乐不可支,却叫他这个当老师的感到绝望。他想劝这孩子打消学提琴的念头,可是劝说在他身上全然不起作用。路丘斯只是谦逊地微微一笑,声称这是他的正当权利,解释自己对音乐的向往是不可抗拒的。这样,他便领到一把最差的练习琴,争取到每星期去上两次课,每天练半小时琴。但是练了第一次琴后,同寝室的同学就宣布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们坚决不许他再给他们制造这样可怕的呻吟声。从那以后,路丘斯带着他那提琴,心神不定地在修道院里到处乱转,想找个安静的角落练习拉琴。从他练琴那里传出叽叽嘎嘎、尖声怪叫的可怕的哀鸣,叫附近的人听了毛骨悚然。诗人海尔纳形容说,这种声音像是那把受尽折磨的旧琴给蛀虫啃咬得在绝望地哀鸣求饶。因为看不出他有什么进步,伤透脑筋的老师变得不耐烦了,态度也变得粗暴了。路丘斯越练越没有信心,在他那张迄今一直十分自满的生意人脸上增添了忧虑的皱纹。这真是一出地道的悲剧,因为教师最后宣称他完全没有学提琴的才能,并且拒绝继续给他上课。这时,这位昏了头的好学之士选学了钢琴,又以此来折磨自己,折磨了好几个月,毫无成果,直至筋疲力尽,悄悄打了退堂鼓为止。可是在后来的一些年头里,每逢谈到音乐,他就要漏出那么一句两句,说自己过去不仅学过钢琴,也学过提琴,只可惜出于某种原因才渐渐与这些美妙的艺术疏远的。
所以希腊室的同学经常能从住在同室的滑稽朋友那里获得不少乐趣,因为就连那位文学爱好者海尔纳也会演出一些可笑的场面来。卡尔·哈墨尔则扮演讥讽家和诙谐观察家的角色。他比别人大一岁,这赋予他某种优越地位,然而他并没能成为令人注意的角色。他脾气不好,大约每过一个星期就感到有需要在殴斗中检验一下自己的体力,打起架来他很野蛮,而且近乎残暴。
汉斯·吉本拉特惊讶地观察着这些,只顾走自己平静的道路,做一个良好的、安分守己的伙伴。他很用功,用功得几乎同路丘斯一样而深受同室学友的敬重,只有海尔纳是例外。他自恃天才,放荡不羁,有时还嘲笑汉斯是个向上爬的人。大体说来,所有这许多正在迅速成长的男孩还能合群,尽管晚上寝室里大声吵闹也不是罕见的事。因为他们虽然竭力使自己感到已经成人,想表现得严肃冷静、品行端正,以不辜负他们老师用“您”这个他们还不习惯的称呼同他们说话,而且他们回想起才离开不久的拉丁文学校,他们至少已经像个初进大学的学生看待高中生那样趾高气扬,深表同情,但是他们的顽童本色不时会突破矫揉造作的尊严,要求冒头。到了这种时候,宿舍里就会响起顿脚声和男孩的粗野的谩骂声了。
对这样一种学校的领导和教师来说,观察下面那些情况应该是很有启发、很有意义的:在最初几周的集体生活过去之后,孩子们就像一种正处在变化中的混合物,其中有动荡不定的云朵和雪片在凝聚,重新分解,另外组合,直至出现一定数目的固定形态为止。在克服了初期的腼腆,相互比较熟悉之后,开始了一阵到处找寻的浪潮,一个个小圈子组成了,相互要好和相互敌视的情况冒出来了。同乡之间和老同学之间很少能聚合一起。受到一种追求多样化、追求互补长短的心理的驱使,大多数都另找新交。城里人去结交农家子弟,山里人去结交平原人。这些年轻人犹豫不决地逐个试探,除了平等的意识之外,出现了希望不受外人干扰的要求。有些孩子同时第一次摆脱了稚气,萌发了自己的个性。一些无法形容的小小的钟情、倾心和争风吃醋场面出现了。它们发展成为友谊联盟和公开的、顽固的冤家对头,各有各的归宿:或是交往亲昵、相约散步,或是激烈扭打、殴斗。
汉斯表面上没有参与这种活动,卡尔·哈墨尔曾明显而热烈地向他表示要同他好,他却吃惊地退缩了。接着哈墨尔马上另找一个斯巴达室的同学做朋友,汉斯仍然是孤零零一个人。一种强烈的预感使得他的视野中幸福地出现了充满渴望色彩的友情国土,潜移默化地将他吸引过去。可是一种羞怯心理又使他畏缩不前。因为他童年过的是要求严格、没有母爱的岁月,他缺乏与人接近的才能,对于一切表面热情的东西他都感到厌恶,何况还有那种男孩子的傲气,最后是讨厌的功名心。他不像路丘斯,他确实想多学点知识。但是他又同路丘斯一样,对于会妨碍他学习的事,一概弃而不顾。因此他坚持埋头用功。但每逢看到其他人享受友谊之乐,内心不免嫉妒和羡慕。卡尔·哈墨尔不是合适的对象,可是如果另外任何一个人前来设法使劲拉拢他,他是会乐意顺从的。他像个腼腆的姑娘似地坐着,等待着,看看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来找他,一个比他更强、更有勇气,能打动他并迫使他走上幸福之路的人。
因为除了这些事情以外,功课很忙,尤其是希伯来文,所以孩子们觉得最初的一段时间过得飞快。毛尔布隆四周的许许多多小湖和池塘映照出淡蓝色的深秋天空、凋谢的梣树、桦树、橡树和漫长的夕阳余晖。冬季来临之前的狂风横扫着美丽的树林,发出叹息和欢呼的声音。这时已经下过好几次薄霜了。
感情奔放的赫尔曼·海尔纳试图物色情投意合的朋友,没有成功。如今他每天在散步时间孤独地穿过树林,特别偏爱林中湖这个地方,那是一个忧郁的褐色池塘,周围芦苇丛生,上面低垂着正在凋零的树梢。这个凄凉而又美丽的林中一角,吸引着这位如醉似狂的人。在这儿,他可以用幻想的枝条在静静的水中画圆圈,读勒瑙1的作品《芦苇之歌》,躺在矮矮的灯心草坪上思考着“死亡”与“消逝”这类秋天的题目,同时有落叶声和光秃秃的树梢萧瑟声,形成忧郁的和弦伴奏。这时他就常从衣袋里掏出一本黑色小笔记本,用铅笔在上面写上一两句诗。
十月下旬一个多云的中午,他也正在这样干时,刚好汉斯·吉本拉特独自散步来到同一地方。汉斯看到这位年轻的诗人坐在一块木板的小横档上,腿上放着小本子。若有所思地嘴里衔着一支削尖的铅笔。他身旁摊着一本打开的书。汉斯慢慢地走近他。
“你好,海尔纳,你在干什么呀!”
“读荷马,你呢?小吉本拉特?”
“我不信,我可知道你在干什么。”
“是吗?”
“当然。你在做诗。”
“你认为是这样吗?”
“自然啰。”
“坐过来吧!”
吉本拉特靠着海尔纳在木板上坐下,双脚悬在水上,瞧着一片又一片黄叶在宁静、凉爽的空气中盘旋而下,无声无息地飘落在淡褐色的水面。
“这儿真是凄凉。”汉斯说。
“是啊。”
他们两人往后一仰,这样能够看得到的周围秋天景色几乎只剩几根垂下的树梢了,取而代之的却是静静地飘浮着几块云朵的蔚蓝天空。
“多美的云啊!”汉斯愉快地仰望着说。
“不错,小吉本拉特,”海尔纳叹息说,“假如人是这样一朵云,那该多好!”
“那又怎么样呢?”
“那咱们就能在天上随风飞翔啦,飘过森林、村庄、各区、各邦,像一艘美丽的船。你从来没有见过船吧?”
“是呀,海尔纳,你呢?”
“我当然见过。可是,天哪,你对这种事是一窍不通的。你只会学习,求上进,拼死拼活。”
“这么说,你把我看作是骆驼了?”
“我可没有那么说。”
“我才不像你说的那么笨呢。不过,你还是继续讲讲关于船的事吧。”
海尔纳翻过身来,差点儿掉进水里,现在伏卧在木板上,双手托着下巴,用双肘支撑着。
“在莱茵河上,”他接下去说,“我见到过那种船,那是在假期里。有一次星期天,船上放着音乐,晚上还点着彩灯。灯光照在水面,我们听着音乐,顺流而下。人们喝着莱茵葡萄酒,姑娘们穿着白色连衣裙。”
汉斯倾听着,一言不答,但是他闭上眼睛,看见那艘船在夏夜里航行,连同音乐和红色的灯火,还有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海尔纳继续说:
“是啊,那时和现在不一样。这儿有谁知道那种事啊?这儿尽是些无聊的人,尽是些顺民!他们取消自己,折磨自己,不知天下有比希伯来文字母更高级的东西。你也并不例外呀。”
汉斯没吭声。这个海尔纳本来是个怪人嘛,一个幻想家,一个诗人。汉斯已经多次对他感到惊讶。谁都晓得,海尔纳在学习上工夫花得非常之少,可尽管如此,他知道得很多,懂得很好地回答问题,同时又很蔑视这些知识。
“咱们读荷马,”他继续挖苦着说,“好像荷马史诗《奥德赛》是本食谱。一堂课读两行,然后逐字反复咀嚼、探讨,直到叫人作呕。可是下课时每次都说:你们看,诗人写得多妙,你们在这儿窥探到了文学创作的奥秘!只不过以此来给希腊文小品词和动词过去时态涂些作料,好叫人不至于完全被它闷死而已。像这种方式,我才不愿学什么荷马呢!再说,这种古希腊的东西究竟同咱们有什么相干呢?如果咱们中间有谁想尝尝希腊式生活的味道,那他就得给撵走。而咱们房间还叫希腊室哩!简直是讽刺!为什么不把它叫做‘字纸篓’或‘奴隶笼’或‘大礼帽’?那整个古典玩艺儿全是鬼话!”
他朝空中啐了一口唾沫。
“喂,你从前写过诗吗?”汉斯问道。
“写过。”
“写的什么?”
“在这儿写的是湖和秋天。”
“拿给我看看!”
“不,还没写完呢。”
“等你写完了行吗?”
“那可以,我不在乎。”
两人站起身来,慢慢走向修道院。
“瞧,这多么美啊!你原来发现没有?”当他们从“天堂”旁走过时海尔纳问道,“大厅、拱形窗、十字架回廊、礼拜堂、哥特式和罗马式的,一切都丰富多彩,都是艺术家的心血。而这神妙杰作又是为了什么呢?就为三十来个将来要当牧师的可怜孩子。国家喜欢这样。”
汉斯整个下午都不得不在想海尔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汉斯所熟知的忧愁和愿望,在他身上是根本不存在的。他有自己的思想和言论,他生活得更热情、更自由,他有着稀奇古怪的苦恼,似乎鄙视整个周围环境。他懂得古代建筑之美。他在玩弄神秘莫测的绝技:用词句来反映自己的心灵,用幻想来建造一种独自的虚妄的生活。他动荡不定,放纵任性,一天讲的笑话比汉斯一年说的还多。他是悲观的,而且似乎在玩味自己的悲哀,把它当作是外来的、异乎寻常的、绝妙的东西。
就在当天晚上,海尔纳就让全室同学领教了一次他那怪诞的、引人注目的性格。同学中有个大言不惭、带小市民气质、名叫奥托·文格尔的人,和他发生了争吵。有一阵子,海尔纳仍保持冷静、幽默和清高,后来给惹火了,揍了奥托一记耳光。立刻两个对手就十分激奋、难解难分地扭作一团,死不退让,像只失了舵的船似地在希腊室里跌来撞去,回旋颠簸,碰在墙上,翻过椅子,滚在地上。两个人都一句话也不说,气喘吁吁,嘴里喷着白沫。同学们面带批评神情袖手旁观,看到扭打着的一团滚过来就躲让开去,缩拢腿,移开桌子和灯,避免相碰,紧张有趣地等着瞧他们怎样收场。过了几分钟,海尔纳费劲地爬起来,挣脱了身子,站着喘气。他弄得很不像样子,眼睛通红,衬衫领子撕破了,裤子膝盖上磨了个洞。他的对手还想重新朝他扑过来,他却叉着双手站在那里,不屑一顾地说:“我不来了——你要愿意,我让你打好了。”
奥托·文格尔一面骂一面走掉了。海尔纳靠在自己桌旁,转转台灯,双手插进裤袋,好像在想一件事情。突然,泪珠夺眶而出,一颗接着一颗,流个不停。这真是闻所未闻,因为哭泣对神学校学生来说,毫无疑问是最丢脸的事。而他并不想加以遮掩。他不离开房间,静静地站在那里,发白的脸朝着灯。他不去擦掉眼泪,甚至连手也不从裤袋里伸出来。其余的人围着他,好奇而幸灾乐祸地在看热闹,直到哈特纳走到他前面去,对他说:“海尔纳,你难道不害臊吗?”
那个泪流满面的人慢慢地朝四周望望,就像是一个沉睡初醒的人。
“害臊?——怕给你们看到?”然后他大声而蔑视地说,“才不呢,我的好兄弟!”
他擦了擦脸,愤然一笑,吹熄了他的灯,走出房间。
在这整个过程中,汉斯·吉本拉特没有离开自己的座位,只是惊惶失措地偷偷朝海尔纳望去。海尔纳走掉一刻钟后他才敢去追他。他看见他在漆黑冰凉的大寝室里坐在一个矮窗台上,一动不动,朝下面的回廊望。从背后看,他的肩膀和瘦削的头显得特别严肃,不像孩子的模样。汉斯向他走来,停在窗口。他没有动弹,隔了一会,他才头也不回地、嗓音沙哑地问道:
“什么事?”
“是我,”汉斯羞答答地说。
“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
“是吗?那你可以走了。”
汉斯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想真的走了。这时海尔纳却唤住了他。
“别走呀,”他用一种装出来的诙谐声调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于是他俩互相注视着对方的面孔。也许他们每人在此刻都是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观看对方的脸,并且试着去想象:在这个青春光洁的面貌后面,隐藏着一个具有特性的、不寻常的生命和一个不寻常的用自己的方式描绘出来的灵魂。
海尔纳慢慢伸出手臂,抓住汉斯的肩膀,把他拉到自己跟前,直到脸贴近脸。于是汉斯十分吃惊地突然发觉对方嘴唇接触到自己的嘴。
汉斯的心感到从未有过的压抑,怦怦直跳。在这昏暗的大寝室里相会和突如其来的一吻是一种离奇的、新鲜的、也许是危险的东西;他忽然想到,在这样做时如果被人抓住了,有多么可怕。他很有把握地意识到,在别人看来,这一吻比先前的哭泣还要可笑得多,丢脸得多。他话也说不出,血直往脑袋上猛冲。他恨不得一走了之。
如果成年人看到这个小小的场面,也许会暗中感到有趣,喜爱他们那种在羞惭地吐露友情时所显示出来的笨拙、害臊的温柔多情,喜爱那两张严肃、瘦长的男孩脸。它们都很清秀,都是大有出息的样子,一半还带有孩子气,一半已蒙上青春期的腼腆的、可爱的固执劲儿。
渐渐地孩子们能合群了。他们相互都认识了。彼此都有了一定的了解,许多人交起朋友来了。有些成对的朋友在一起学习希伯来文词汇,有些在一起绘画或散步或读席勒的作品。有些人拉丁文好而数学差,他们就和数学好而拉丁文差的搞互助,共享合作学习的成果。也有些人交朋友是以另外一种订协定和共享财物的方式为基础的。比如像那个令人十分羡慕的带火腿的学生,他就找了个从施达姆海姆来的园丁儿子做朋友,因为此人箱底装满了上好的苹果。有火腿的那位一次吃火腿时因为口渴,向有苹果的讨个苹果吃,以提供火腿作为报答。他俩坐到一起来了。从小心翼翼的交谈中透露出下面一些情况,就是:火腿吃完了立刻可以得到补充,而带苹果的人也可从父亲的苹果储备中得到接济,一直维持到明春。这样一来,两人就建立起一种牢固的关系,它比一些更理想化的、更为热烈地发展起来的友谊更经久。
只有少数人仍是独来独往,其中之一就是路丘斯。当时他对艺术所怀的贪婪还处在高潮之中呢。
也有些结成对子的学生并不相配。最不相配的一对要算是海尔纳和汉斯·吉本拉特了。一个粗心大意,一个认真踏实;一个是诗人,一个则热衷于功名。虽然大家把他们两个都归在聪明人和最有才气的人之列,但是海尔纳享有一半带有挖苦意思的“天才”称号,而另外那位却获得了模范生的名声。但是大家也不去打扰他们,因为人人都为自己的朋友占去了时间和精力,喜欢自顾自。
尽管有这种种个人的兴趣和活动,学校的功课并不因而给挤掉分毫。相反,它是个重头货。相形之下,路丘斯的音乐、海尔纳的舞文弄墨以及一切结盟、交易活动以及间或发生殴斗,凡此种种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的小小的特殊消遣而已。最花时间的是希伯来文课。耶和华的这种稀奇古老的语言,像一棵枯脆的、然而还充满神秘活力的树,在青年们眼里,它奇形怪状、满是节疤、令人困惑不解地往上长,它那奇异的分枝令人注目,它那特别的花朵令人惊讶。树枝、树洞和树根里居住着凶恶的或是和善的千年精灵:有可怕到极点的恐龙、有天真可爱的童话、有满是皱纹板着脸的、干瘪的老人头同漂亮的少年,明眸的少女或是好吵架的婆娘在一起。在路德翻译的《圣经》里显得遥远和渺茫的内容,此刻在粗野的希伯来原文中变得有血有肉,绘声绘色,获得了老态龙钟,但又坚韧、强大的生命。至少海尔纳是这样想的。他每天、每时诅咒整个摩西五经,然而他却能在其中发现并从中汲取生命和精华,比不少懂得所有单词,而且不会再读错别字的有耐心的学生收获还要多。
其次是《新约全书》。这书比较温和、明朗而亲切。尽管它的语言不那么古老、深奥和丰富,但却充满着清新和富于幻想的精神。
再就是荷马的《奥德赛》,它的诗句铿锵有力、一泻千里,宛如一只洁白圆浑的水妖胳臂,它使读者了解与领悟到一种已经逝去的、形态清晰的幸福生活。这种生活一会儿具有某种轮廓明显、粗犷有力的体态,叫人感到它是实实在在的、可以捉摸的,一会儿又仅仅像是从几句话语、几句诗文中忽隐忽现的梦境和憧憬。
与此相比,历史学家和李维2不免黯然失色,或是相形见绌,退居一旁了。
汉斯惊讶地发觉,他的朋友对一切事物的看法都与他不同。对海尔纳来说,没有哪样抽象的东西、没有哪样事物是他不能加以想象以及用幻想的色彩加以描绘的。与此无关的事他则统统不感兴趣。他觉得数学是一头装载着阴险狡猾谜语的斯芬克斯3。它那冷酷、凶恶的目光使它的牺牲者慑服。因而他远远地回避这个怪物。
他们两人的友谊是一种特殊的关系。它在海尔纳看来是一种乐趣和奢侈品,一种享受,甚或是一种随心所欲的事。但在汉斯看来,它一会儿是值得骄傲的珍宝,一会儿却又是个巨大的、不堪承受的负担。过去汉斯晚上的时间一直用来学习。如今几乎每天都出现这样的事:赫尔曼做功课做厌烦了就跑来找汉斯,把他的书拿开,要他陪他散心。尽管汉斯十分喜欢这位朋友,但是看到他天天晚上来,终于感到心惊胆战,只好在规定的学习时间里加倍努力,免得耽误功课。当海尔纳还开始在理论上向他的勤奋进行斗争时,汉斯就更苦恼了。
“这是苦役,”海尔纳是这样说的,“你本来并不喜欢、也不是自觉自愿去做这一切功课的呀,而只不过是出于对老师或是对你的父亲的畏惧。你就是得个第一或者第二,那又怎么样呢?我得第二十名也不见得因此就比你们这些功名心切的人笨!”
汉斯第一次看到海尔纳怎样对待他的教科书时,也大吃一惊。他有一次把自己的书遗忘在教室里了;因为要为下一堂的地理课作预习,他就借海尔纳的地图来用,这时他看到整页整页都被海尔纳用铅笔画得一塌糊涂,感到毛骨悚然。伊比里亚半岛的西海岸被延伸成一副奇形怪状的脸孔侧面;脸上的鼻子从波尔多一直画到里斯本;菲尼斯特雷角地区被刻画成披着卷曲的发饰;而圣维森提角被画成一簇捻得很好的须尖。就这样,一页又一页。地图的背面空白处涂了漫画,写了无聊的打油诗。墨水渍也是少不了的。汉斯习惯于把自己的书当作神圣的东西和宝物来对待,他一半觉得那种大胆举动是冒渎神明,一半觉得虽则是犯罪的,但也确是勇敢的英雄行为。
这个老实的吉本拉特很可能对他朋友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方便的玩具而已,比如说,像家里喂养的一只猫。汉斯自己有时也感觉到这点。但是,海尔纳非常喜欢他,因为他需要有个他可以信得过的人,这个人能津津有味地听他说话,能够欣赏他。他需要有一个人在他发表关于学校和人生的革命言词时能不声不响地倾听。他也需要一个能安慰他的人,一个在他感到苦闷时可以把头枕在他膝上的人。像所有这类性格的人一样,这位年轻的诗人在害一种莫明其妙的、有些撒娇的忧伤发作症,其原因一部分是由于童心悄悄离逝,一部分是精力、梦想和欲望过于旺盛,无处发泄,一部分是青春期未曾理解的模模糊糊的冲动。再就是他有一种病态的要求:要得到同情和抚爱。过去他是母亲的宠儿,如今,只要他对于异性之爱还不成熟,他就把这个千依百顺的朋友当作安慰他的人来使唤。
他晚上经常愁容满面地来找汉斯,支使他扔掉学习,要他一起外出到大寝室去。他们在那冷冰冰的大厅里或是在又高又暗的祈祷室里,并肩来回漫步,或是坐在窗台上打寒噤。然后,海尔纳吐露各种各样的苦恼,采用抒情的和阅读海涅作品的青年人的方式。他身上笼罩着一种幼稚的哀伤情绪。这种哀伤,汉斯尽管不能真正理解,但还是得到了印象,甚至有时还受到感染。这位敏感的文艺爱好者,尤其在阴沉沉的天气里容易发病,而牢骚和呻吟大都在晚上达到高潮;这时,深秋的雨云布满天空,云的后面,月亮穿过阴郁的薄层和隙缝在窥视,在沿着本身的轨道运行。这时海尔纳会沉湎在峨相4的气氛里,溶化在朦朦胧胧的忧伤之中,而这忧伤则以叹息、言语和诗句的方式倾注在天真无邪的汉斯身上。
汉斯受到这种倾诉苦衷场面的压抑和折磨,急急忙忙地把他剩余的时间都用于努力学习,然而他愈学愈感到困难。头痛的旧病复发,他并不觉得奇怪。但是他感到疲倦的时间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光是为了做必不可少的事,他就得激励自己才行,这情况却使他万分忧虑。固然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和这个怪人交朋友使得他的精力消耗殆尽,使得他的气质中至今尚未被触动过的某个部分发生病变,然而海尔纳愈是忧郁,愈是露出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汉斯就愈为他感到惋惜,同时又愈是温柔多情、愈加自豪:他意识到自己是这个朋友所不可缺少的。
此外,他清楚地体会到这种病态忧伤的本质只不过是一种多余的、不健康的冲动,实在并不是海尔纳的本性,他所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朋友的本性。每当这位朋友朗诵他的诗,或谈论他那诗人的理想,或者带着激情、做着姿势表情朗诵席勒和莎士比亚戏剧中的独白时,汉斯就觉得仿佛海尔纳是凭借着一股汉斯自己所缺乏的魔术才能在天际遨游,在神仙般的自由与烈火般的热情中运动,鞋底长了翅膀似地腾空而起,凌驾于他和他一类人之上,宛如荷马诗中的天使。过去他对诗人的世界了解得不多,而且也不觉得重要,如今他第一次无法抗拒地体会到流畅的词句、迷人的画面以及动人的韵律所起的魔幻力量。他对这新开辟的天地的崇拜和他对朋友的敬佩,两者交融成一股独一无二的感情。
这当儿已到了风暴不断、天色阴暗的十一月,在这种日子里,白天只有几个小时可以不开灯工作。黑夜,狂风驱赶着犹如巨浪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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