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地下雷普利 [book_author]海史密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78098 [book_dec]主人公雷普利不务正业,生性多疑,习惯性说谎骗人,还有不可预测的暴力倾向,他的所作所为,本该令人不齿,然而,作者并没有把他塑造成传统意义上十恶不赦的坏人,其对犯罪心理的描摹别有一工。全书带给读者的是另类、难解的阅读体验,该系列的成功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 《地下雷普利》是”雷普利全集“系列的第二部。已经在法国过着上流生活的雷普利,与其团伙策划了一起假画欺诈案。当受害者找上门来,当同伙产生动摇时,为了自保,为了继续他的上流生活,雷普利采取了一系列行动,甚至于杀人,移尸!整个故事在充满画面感的紧张氛围中展开…… [book_img]Z_9580.jpg [book_title]一 电话铃声响起时,汤姆正在花园里。他让管家安奈特太太去接电话,然后继续刮长在石阶两侧的潮湿的苔藓。正值十月,天很潮湿。 “汤米先生!”传来了安奈特太太女高音一般的嗓音,“是从伦敦来的电话。” “来了。”汤姆喊道。他扔下铲子,走上台阶。 楼下的电话在客厅里。汤姆没有坐在黄色缎面沙发上,因为他穿着李维斯牛仔裤。 “你好,汤姆,我是杰夫·康斯坦。你……”咔啦。 “你能说大声点吗?信号不好。” “好点了吗?我听得很清楚。” 伦敦的人总能听得清楚。“好一点了。” “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没有。”汤姆说。 “噢,我们有麻烦了。我想提醒你,有一个……” 出现了噼啪声,嗡嗡声和令人感到沉闷的嘀嗒声,信号断了。 “该死。”汤姆轻声说。提醒他?是画廊出什么事了吗?是和德瓦特有限公司有关吗?提醒他?汤姆基本上没参与。他确实想出一个编造德瓦特有限公司的主意,而且从中挣了点钱,但是——汤姆瞟了一眼电话,期待着它随时再次响起。还是应该打电话给杰夫?不,他不知道杰夫是在工作室还是在画廊。杰夫·康斯坦是一名摄影师。 汤姆走向通往后花园的落地长窗。他打算再刮一点苔藓。汤姆若无其事地打理花园,他喜欢每天花一个小时用手推割草机割草,把树枝耙到一起烧掉,除草。就权当锻炼了,还可以胡思乱想。他还没拿起铲子,电话又响了。 安奈特太太拿着掸子走进卧室。她大约六十岁,又矮又敦实,性格开朗,不会说一句英语,看起来也学不会了,甚至连一句“早上好”都不会,这正满足了汤姆的需要。 “我来吧,太太。”汤姆说,然后拿起电话。 “喂,”传来了杰夫的声音,“听着,汤姆,我琢磨着你能不能来一趟,来伦敦,我……” “你说什么?”信号又不好了,但是没有刚才那么差。 “我说——我在信里解释过了。在电话里不方便讲。但是,这件事很重要,汤姆。” “是有人犯错了吗?——伯纳德吗?” “算是吧。有人会从伦敦来,可能明天吧。” “谁?” “我在信里解释过了。你知道德瓦特画展在周二开幕。在那之前,我会拖住他。艾德和我到时候都走不开,”杰夫听起来很焦虑,“你有空吗,汤姆?” “嗯——有。”但是汤姆不想去伦敦。 “尽量不要告诉海洛伊丝你要来伦敦这件事。” “海洛伊丝在希腊。” “哦,那太好了。”杰夫的语气中头一次显露出宽慰。 杰夫的信在当天下午五点到了,特快加挂号。 寄自:西北8区查尔斯街104号 亲爱的汤姆: 德瓦特的新画展将在15号周二开幕,这是两年来的第一次。伯纳德有十九幅新油画,其他绘画作品会被借出去。下面是坏消息。 一个叫托马斯·莫奇森的美国人,他不是画商,是收藏家,已经退休了,特别有钱。三年前,他从我们这买了一幅德瓦特的画。他把它和在美国见过的一幅德瓦特早期的画作了对比,他现在说自己手上的是一幅赝品。当然,因为那是伯纳德画的。他向巴克马斯特画廊(也就是给我)写信说他认为他手上的不是真迹,因为那幅画上的技法和用色都是德瓦特作品五六年前的风格。我明显感觉莫奇森要把这件事搞大。这该怎么办?你向来都有好主意,汤姆。 你能过来一趟和我们谈谈吗?巴克马斯特画廊支付所有的费用怎么样?我们现在最需要你过来给我们信心。我认为伯纳德的画没有问题。但是现在伯纳德惴惴不安,我们甚至不想让他出现在开幕式上,尤其是开幕式。 如果可以的话,请尽快赶来。 谨此致意。 杰夫 附言:莫奇森的书信谦逊有礼,但是假如他坚持去墨西哥找德瓦特证实之类的,怎么办? 汤姆认为最后一句话才是关键,因为德瓦特根本就不存在。巴克马斯特画廊和德瓦特几个忠实的朋友放出的风(汤姆编的)是德瓦特去了墨西哥的一个小村庄生活,他不见任何人,那里没有电话,也不允许画廊把他的地址给别人。如果莫奇森去了墨西哥调查,他可得一顿好找,足够他找一辈子了。 汤姆预计莫奇森极有可能带着德瓦特的画和其他画商聊,然后捅给媒体。那可能会引起怀疑,德瓦特事件或许会化为乌有。那伙人会不会把他牵扯进去?(汤姆习惯称画廊那些人和德瓦特的老朋友为“那伙人”,虽然每次想起这个词就很反感)汤姆认为伯纳德可能会说出他的名字,不是出于恶意,而是由于诚实到愚蠢的地步,简直像个圣人一样。 想想汤姆所做的事,他一直维护他清白的名誉,清白到毫无瑕疵。要是捅到法国的报纸上,那就太丢人了。塞纳马恩省维勒佩斯的托马斯·雷普利,海洛伊丝·普利松的丈夫,普利松制药公司百万富翁老板雅克·普利松的女婿,竟然凭空编出德瓦特有限公司来榨取钱财,并且多年来一直从中抽成,即使只有百分之十,也足够使他名誉扫地了。恐怕就连汤姆认为没什么道德水准的海洛伊丝也会看不下去的,她父亲必然会向她施加压力(不给她零花钱),强迫她离婚。 德瓦特有限公司现在是一家大型公司,倒闭会产生连锁反应。原本有利可图的印有德瓦特商标的美术用品系列就会走下坡路,那伙人和汤姆也从中获得授权许可费用。佩鲁贾的德瓦特艺术学院主要服务于优雅的老太太和在此度假的美国女孩,但也算得上收入来源。这所艺术院校也靠教授绘画和销售德瓦特产品挣钱,但是主要经济来源是做房产中介,为腰缠万贯的学生游客寻找别墅和精装公寓,从中提成。这所院校由一对英国男同志经营,他们并不知晓德瓦特骗局。 汤姆犹豫着到底去不去伦敦。他能对他们说些什么?汤姆不明白的是:画家在一幅画里重新使用早期的绘画技法,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先生,今晚您想吃小羊扒还是冷盘火腿?”安奈特太太问汤姆。 “小羊扒吧。辛苦你啦。你的牙好点了吗?”有一颗牙疼得她整晚睡不着觉,所以那天早晨安奈特太太去看了村里的牙医,她对他非常有信心。 “现在不疼了。格雷尼医生,他人很好。他说是脓肿,可他还是钻开了牙,说神经会脱落的。” 汤姆点了点头,但是十分好奇神经怎么会脱落;或许是重力的缘故。以前他们把他的牙钻得很深才拔出一根牙神经来,那也是一颗上牙。 “伦敦有好消息吗?” “没有,嗯——就是个朋友打来的电话。” “有海洛伊丝太太的消息吗?” “今天没有。” “啊,想象一下阳光!希腊!”安奈特太太正在擦壁炉旁一个已经锃亮的大橡木箱子:“看!维勒佩斯没有太阳。冬天已经来了。” “是的。”安奈特太太最近说的都是同一件事。 汤姆觉得不到圣诞节,海洛伊丝是不会回来的。不过,她也可能会突然出现——因为和她朋友发生了无伤大雅的小口角,或者就是不想长时间待在船上了。海洛伊丝一向冲动。 汤姆放了一张披头士的唱片,提提神,然后在大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双手插在口袋里。他喜欢这栋房子。这栋房子有两层,近似方形,由灰色的石头建造而成,楼上四角的圆形房间上有四座塔楼,使整栋房子看起来像座小城堡。花园非常大,就算是按美国的标准也要花一大笔钱。三年前海洛伊丝的父亲把这栋房子当做结婚礼物送给了他们。结婚前,汤姆需要一些额外的钱,格林里夫的钱根本不够过他想要的那种奢华生活。汤姆一直十分在乎德瓦特事件中的提成。现在他后悔了。他接受了百分之十的提成,百分之十也没有多少钱。他哪里想得到德瓦特竟然会一路大红大紫起来。 那天晚上,汤姆和往常一样,独自一人,安安静静的,但脑子里却乱成一团。他吃饭时放着轻柔的音乐,读着法语版的赛尔旺·斯赖贝尔(1)的著作。汤姆有两个单词不认识。等晚上上床时查查床头的《哈拉普词典》(2)。他对要查的词记得非常清楚。 晚饭后没下雨,但他还是穿上了雨衣,步行了四分之一英里来到一家小酒吧咖啡厅。有时候他晚上会来这里喝咖啡,就站在吧台前喝。咖啡厅老板乔治斯和往常一样询问海洛伊丝太太的情况,对汤姆长时间孤身一人表示遗憾。今晚汤姆兴高采烈地说: “哦,我也不确定她是不是还要在那艘游艇上再呆两个月。她会厌倦的。” “真奢侈。”乔治斯神思恍惚地低语。他大腹便便,长着一张圆脸。 汤姆并不相信他一贯和善的好脾气。他的妻子玛丽身材高大,精力充沛,一头褐发,涂着亮红色口红,展现出毫不掩饰的强势,但是她大笑时无拘无束的快乐样子弥补了这方面的不足。这是一家工人酒吧,对此汤姆并不介意,但这不是他最喜欢的酒吧。只不过恰巧离得最近罢了。至少乔治斯和玛丽从来没有提过迪基·格林里夫。汤姆和海洛伊丝在巴黎的几个朋友,还有维勒佩斯唯一一家宾馆圣皮埃尔宾馆的老板提过。他曾问他:“你是不是美国人格林里夫的朋友,雷普利先生?”汤姆承认他是。但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这样的问题——如果不再继续深入下去——不会令汤姆感到紧张,不过他更倾向于避开这个话题。报纸报道他曾收到过一大笔钱,有的还说那是固定收入,按照迪基的遗嘱,也确实如此。至少从未有报纸暗示是汤姆自己写下的那份遗嘱,但那确实是他写的。法国人总是对财务细节念念不忘。 汤姆喝过咖啡,走回家,在路上向遇到的一两位村民说“晚安”,时不时地踩进路边堆满的湿落叶上,脚底打滑。这里没有人行道。他带了一个手电筒,因为路灯太少了。透过窗户,他看到一个个温馨的家庭聚在厨房里,看着电视,围坐在铺着油布的餐桌旁。几家院子里拴着的狗汪汪叫。然后他打开了自家的大铁门——有十英尺高——他的鞋踩在碎石路上嘎吱作响。安奈特太太偏房里的灯还亮着,汤姆看到了微光。她自己有电视机。汤姆经常在晚上作画,仅仅为了消遣。他知道自己是个糟糕的画家,比迪基还要差。但是今晚他没有心情画画,他提笔给汉堡一位叫里夫斯·迈诺特的美国朋友写了封信,问他什么时候需要自己。里夫斯计划在一位叫博特洛兹的意大利伯爵身上放置微缩胶卷之类的东西。这位伯爵不久会来维勒佩斯拜访汤姆,大约一两天的时间,汤姆会把胶卷取走,具体是在手提箱里还是什么地方,里夫斯会告诉他的,然后把东西邮寄给巴黎一个汤姆根本不认识的男人。汤姆经常做这些转移赃物的勾当,有时还为钻石窃贼服务。由汤姆来从客人那里取走东西,要比在客人不在的情况下进入巴黎宾馆房间里取货容易得多。在最近一次去米兰的旅途中,汤姆刚刚认识博特洛兹伯爵,当时住在汉堡的里夫斯也在米兰。汤姆和伯爵谈起了油画。汤姆很容易就能说服有点闲暇的人来维勒佩斯和他一起呆上一天,看看他的画——除了德瓦特的画作外,还有一幅苏丁的作品,汤姆尤其喜欢他的作品,此外还有一幅凡·高的作品,两幅马格里特的作品,还有科克托和毕加索的画作,还有一些不太出名的画家的作品,他认为同样不错甚至更棒。维勒佩斯靠近巴黎,在去巴黎前来享受点乡村气息对客人来说很不错。实际上,汤姆经常开车去奥利机场接他的客人,维勒佩斯就在奥利机场南部大约四十英里。只有一次汤姆失手了,一位美国客人一到汤姆家就立马病倒了,一定是来之前吃了些什么。汤姆没法接触到他的箱子,因为那位客人在床上一直清醒着。那回的目标——又是个微缩胶卷之类的——后来里夫斯派人去巴黎费了好大劲才取回来的。这东西能有什么价值,汤姆理解不了,读侦探小说时也搞不懂,里夫斯也只是个转移赃物的角色,捞提成而已。汤姆总是开车前往另一个城市邮寄这些东西,而且填写的寄件人姓名和地址都是假的。 那晚汤姆睡不着,起身穿上紫色的羊毛便袍——崭新而厚重,浑身上下满是军用挂扣和流苏,那是海洛伊丝给他的生日礼物——下楼去厨房。他原本打算喝一瓶超星啤酒,后来又决定煮点茶。他几乎从不喝茶,但是他感觉今晚有点怪异,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喝点茶挺合适的。为了不惊醒安奈特太太,他轻手轻脚地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汤姆沏的茶是暗红色的。他往茶壶里放了太多的茶叶。他端着托盘走到客厅,倒了一杯茶,穿着毡毛拖鞋悄无声息地来来回回走着。他想,为什么不冒充德瓦特呢?天啊,对呀!这就是解决办法,完美的解决办法,唯一的解决办法。 德瓦特和他年纪相仿,极为接近——汤姆三十一岁,德瓦特差不多三十五岁。汤姆记得辛西娅(伯纳德的女朋友),也可能是伯纳德,曾经热情地在描述永远耀眼的德瓦特时,说他的眼睛是灰黑色的。德瓦特下颌上还有短胡须,这点对汤姆而言很有利。 杰夫·康斯坦对这个主意一定会很满意。来场新闻专访。汤姆必须准备一下那些必须回答的问题和不得不讲述的故事。德瓦特和他一样高吗?好吧,媒体的那些人中谁又知道呢?德瓦特的发色一定更暗一点,汤姆心想。但是那都是可以解决的。汤姆又喝了点茶。他不停地在房间踱步。他的出现一定要出人意料,甚至令杰夫和艾德都感到意外——当然还有伯纳德。至少他们会这样告诉媒体。 汤姆设想着面对托马斯·莫奇森先生时的情景。冷静、自信至关重要。如果德瓦特说一幅画是他的,他创作的,莫奇森有什么资格说不对? 汤姆激动万分地走向了电话。通常在这个时间——凌晨两点多钟——接线员都睡着了,所以要等十分钟才能接通电话。汤姆耐心地坐在黄沙发边上。汤姆在想杰夫或者谁必须准备一些好的化装用品。汤姆真希望能够指望一个女孩,比如辛西娅,来监督这件事,但是辛西娅和伯纳德两三年前已经分手了。辛西娅知道有关德瓦特和伯纳德伪造画的实情,她根本不想有任何瓜葛,汤姆记得她没有从中拿一分钱。 “喂,我听见了。”一位女接线员带着气恼的口吻说,好像汤姆把她从床上拎起来给他帮忙似的。汤姆说了记在通讯录上的杰夫工作室的电话号码。汤姆非常幸运,电话五分钟就接通了。他把第三杯难喝的茶拉到电话旁边。 “你好,杰夫。我是汤姆。事情怎么样了?” “没有任何改观。艾德在这。我们刚刚正想打电话给你。你要过来吗?” “对,我有一个好主意。我来冒充咱们那个失踪的朋友几个小时怎么样?” 杰夫花了几分钟理解他的意思。“啊,汤姆,太好了!星期二你能到吗?” “能,一定。” “你能星期一赶到吗?后天?” “估计不能。但是星期二一定可以到。听着,杰夫,化装用品一定要很好。” “别担心!等一下!”他离开去和艾德说话,然后又回来了。“艾德说他有渠道——供货。” “别向公众宣布这个消息,”汤姆用冷静的语气继续说道,因为听起来杰夫都要乐得跳起来了,“还有一件事,如果没有成功,如果我失败了的话——我们一定要说这是你的一位朋友突发奇想开的一个玩笑——也就是我。一切无关于——你知道的。”汤姆说的是莫奇森的造假指控,但是杰夫立刻就心领神会了。 “艾德想和你说句话。” “你好,汤姆,”艾德声音低沉地说,“我们很高兴你能过来。这个主意真是棒极了。你知道——伯纳德找来了一些他的衣服和东西。” “这件事你来解决就行,”汤姆突然担心起来,“衣服不重要。关键是脸。赶紧行动,行吗?” “好的。祝你好运。” 他们挂了电话。然后汤姆重重地躺在沙发上,舒了口气,几乎是平躺着。不行,他不能太早去伦敦。要在最后一刻上台,跑上去,充满气势。太多的演练反而可能是件坏事。 汤姆端起了那杯冷茶站起身来。他盯着壁炉上方德瓦特的画,心想,如果他能成功地完成这件事,一定会十分有趣刺激。这是一幅略带桃红色的画,一个男人坐在椅子上,有好几个轮廓线,看起来好像在用别人的变形眼镜看这幅画。有人说德瓦特的画对眼睛有害。但是站在三四码外就不会这样。这幅不是德瓦特的真迹,只是一幅伯纳德·塔夫茨早期画的赝品。屋子对面墙上挂了一幅德瓦特的真迹《红色椅子》。两个小女孩并肩而坐,看起来很惊恐,好像她们第一天上学,或是正在听教堂里什么可怕的声音。《红色椅子》有八九年了。不知小女孩是坐在哪里,她们身后是一片火海。黄色和红色的火焰在周围窜动,被白色的笔触所模糊,因而火焰并不会立即引起观赏者的注意。可一旦引起注意,那种情感上的作用是震撼人心的。汤姆喜欢这两幅画。现在他看它们的时候,几乎都忘了一幅是赝品,另一幅是真迹。 汤姆回想起当初“德瓦特有限公司”还未成形的日子。汤姆在伦敦结识杰夫·康斯坦和伯纳德·塔夫茨的时候,正是德瓦特在希腊淹死之后——大概是自杀。汤姆自己刚从希腊回来;当时迪基·格林里夫刚刚去世不久。德瓦特的尸体一直没找到,不过村里的几个渔民说看到他有天早上去游泳,却没见他回来。德瓦特的朋友们——那次旅行汤姆还结识了辛西娅·葛瑞诺——非常悲痛,汤姆从没见过一个人的死能引起那么大的悲痛,就连至亲也没有过。杰夫、艾德、辛西娅和伯纳德都很茫然。他们像在做梦般热情地谈着德瓦特,称他不仅是一名艺术家,而且是他们的朋友,是一个人。他住在伊斯灵顿,生活简朴,有时饮食很糟糕,但是对别人却很慷慨。他家附近的小朋友很喜欢他,常常免费当他作画的模特儿,但德瓦特总是会掏出仅有的几分钱给那些小孩。就在德瓦特到希腊之前,他又遭遇了一次令人失望的经历。他接了一个政府的任务,为英格兰北部一个城镇的邮局画一幅壁画。草稿审查通过了,但完工后却被拒收:因为画中有人裸体,或者太过裸露,而德瓦特拒绝修改。(“他自然是对的!”德瓦特忠诚的朋友们向汤姆保证说。)但这让德瓦特原先期待的一千英镑收入化为泡影。这似乎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德瓦特的朋友们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因此非常自责。汤姆模糊记得还有个女人,也是令德瓦特失望的原因,但这个女人给他的打击,似乎不如工作上的打击来得大。德瓦特的朋友都是专业人士,大部分都是自由画家,平常也很忙,德瓦特生前最后一段时间找过他们——不是为了借钱,而是请他们陪伴自己几晚——他们都说没空见他。朋友们都不知道,德瓦特卖掉他工作室里的家具,去了希腊,在那里他给伯纳德写了一封长信,内容很沮丧。(汤姆从来没见过这封信。)随后就传来了他失踪或死亡的消息。 德瓦特的朋友们,包括辛西娅,做的第一件事是收集他的油画和素描作品,然后拍卖。他们想让他流芳百世,让世界了解和欣赏他所做的一切。德瓦特没有亲人,据汤姆回忆,他是一个弃儿,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他悲惨离世的传奇故事不仅没有成为障碍,反而成就了他;通常画廊对那些已经逝去而又年轻无名的艺术家不感兴趣——但艾德·班伯瑞,一位自由撰稿人,利用他的渠道,充分发挥他的天分,在报纸、彩色增刊和艺术杂志上刊登有关德瓦特的文章,杰夫·康斯坦将德瓦特的画拍成照片为之做插图。德瓦特死后几个月,他们就找到了一家画廊,巴克马斯特画廊,愿意负责管理德瓦特的作品,而且它还位于繁华的邦德大街上,于是不久,德瓦特的油画就卖到了六百到八百英镑。 之后,不可避免的事情出现了。画差不多都卖光了,当时汤姆正住在伦敦(他住在伊顿广场附近西南一区的一间公寓里已经两年了)。一天晚上,汤姆在萨尔茨堡酒吧偶然遇到了杰夫、艾德和伯纳德。他们又一次十分伤感,因为德瓦特的画就要卖完了,汤姆说:“你们做得很好,可是就这样结束太可惜了。伯纳德,你就不能模仿德瓦特的风格画些画?”汤姆原本是想开个笑话,或者半开玩笑。他基本不了解这个三人组,只知道伯纳德是位画家。但是杰夫和艾德·班伯瑞都是特别实际的一类人(和伯纳德完全不一样),杰夫转向伯纳德说:“我也这样想过。你认为怎么样,伯纳德?”汤姆忘记伯纳德确切的回答,但是他记得伯纳德低下头,好像对假冒他偶像德瓦特的主意感到羞愧或者满是恐惧。几个月后,汤姆在伦敦街头遇到了艾德·班伯瑞,艾德高兴地说伯纳德创作了两幅漂亮的“德瓦特作品”,他们在巴克马斯特已经当做真迹卖掉了一幅。 再后来,汤姆和海洛伊丝结婚不久,就搬离伦敦了。汤姆、海洛伊丝和杰夫出现在同一个聚会上,一个大型的鸡尾酒会,那种你根本看不见主人的酒会,杰夫示意汤姆来到一个角落。 杰夫说:“我们之后能找个地方见一面吗?这是我的地址。”他递给汤姆一张卡片。“你能在今晚十一点左右过来吗?” 所以汤姆独自去了杰夫的住处,这也简单,因为海洛伊丝——她当时不怎么会说英语——在鸡尾酒会后受够了,想要回宾馆。海洛伊丝喜欢伦敦——英国毛衣和卡纳比街(3),和那些售卖带有英国国旗的垃圾桶和“滚开”之类话语标牌的商店,汤姆经常需要给她翻译那些话,但是她说自己在说了一个小时的英语后,头就会疼。 “我们的问题是,”杰夫那晚说,“我们不能老是假装在某处又找到一幅德瓦特的画。伯纳德做得很好,但是——你认为我们能不能就说在某处发现了德瓦特大量的作品,比如爱尔兰,他在那画过一些画,卖掉后,就此罢手?伯纳德不想继续下去了。他感觉自己背叛了德瓦特——在某种程度上。” 汤姆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德瓦特仍然在某地活着,怎么样?他隐居某地,把画寄到伦敦不行吗?前提是,伯纳德能够继续画下去。” “呃。嗯——对。希腊,或许。这个主意太棒啦,汤姆!这样就能够永远继续下去了!” “墨西哥怎么样?我想比希腊更安全些。我们就说德瓦特住在某个小村庄。他不告诉任何人这个村庄的名字——或许除了你、艾德和辛西娅——” “辛西娅不行。她——嗯,伯纳德不怎么和她见面了。所以我们也不和她来往了。幸好她知道的不多。” 汤姆记得,杰夫当晚就打电话给艾德,告诉他这个想法。 “这只是个想法,”汤姆说,“我不知道能不能行。” 但是它确实成功了。据说,德瓦特的画开始从墨西哥寄来,艾德·班伯瑞和杰夫·康斯坦充分利用德瓦特戏剧性“复活”的故事,在更多的杂志上发表文章,还附有德瓦特和他的(伯纳德的)最新画作的照片,尽管不是德瓦特本人在墨西哥的照片,因为德瓦特不允许任何的采访和摄影。画作从维拉克鲁斯(4)寄来,甚至杰夫和艾德都不知道村子的名字。德瓦特或许是精神出了状况,才成为这样一位隐士。一些批评家说他的画病态且压抑,但是现在他已经位居英国、欧洲大陆和美国健在画家中售价最高的画家之列。艾德·班伯瑞写信给法国的汤姆,给他百分之十的利润,这个忠诚的小团体(现在只有三人,伯纳德、杰夫和艾德)成为德瓦特画作销售的唯一的受益方。汤姆接受了,主要因为他考虑到他接受的话,相当于是对这一欺骗行为保持沉默的一种保证。但是伯纳德·塔夫茨画艺超群。 杰夫和艾德买下了巴克马斯特画廊。汤姆不确定伯纳德是否拥有股份。德瓦特的几幅画是画廊的永久藏品,当然画廊也展出其他画家的绘画。负责此事的是杰夫,而不是艾德,杰夫雇了一名助手,可以说是画廊的经理。但是在购买巴克马斯特画廊之前,有一个叫乔治·贾纳波利斯什么的美术用品制造商来找杰夫和艾德,他想要推出一条以“德瓦特”命名的产品线,从橡皮到油画画具套装,无所不包,他给德瓦特百分之一的专利税。艾德和杰夫决定替德瓦特接受(估计是获得了德瓦特的同意)。然后一家公司成立了,名为德瓦特有限公司。 汤姆在凌晨四点想起这一切,尽管穿着华贵的便袍还是不禁发抖。安奈特太太为了节省,总是在夜间调低中央供暖的温度。他双手端起一杯已经凉了的甜茶,在黑暗中盯着海洛伊丝的一张照片——面颊瘦削,脸庞两侧垂着长长的金发,对此时的汤姆而言,这是一个令人愉悦却又毫无意义的设计,而不只是一张脸——他想到伯纳德正在他工作室的房子里一个封闭甚至上锁的房间里秘密地伪造德瓦特的作品。伯纳德的住所相当寒酸,一向如此。汤姆从未见过他创作的圣地,他在那里创作出的德瓦特的画,能卖到几千英镑。如果一个人画的假画比他自己的画还要多,这些假画不会比他自己的画看起来更加自然、逼真,更像真迹吗?难道最终这种刻意模仿不会慢慢消失,而使之慢慢成为自己的风格吗? 最后汤姆蜷缩在黄沙发上,脱掉拖鞋,双脚缩在便袍下面,睡着了。他没睡多久,安奈特太太走过来,惊讶地发出一声尖叫,又像是剧烈的喘息声,吵醒了他。 “我一定是读书的时候睡着了。”汤姆坐起来,笑着说。 安奈特太太赶紧去给他煮咖啡。 * * * (1) 赛尔旺·斯赖贝尔(Servan Schreiber,1924—2006),全名让·雅克·赛尔旺·斯赖贝尔,法国记者、政治家。出生于巴黎,1953年和弗朗索瓦丝·吉鲁共同创办法国新闻周刊《快报》。代表作有《世界面临挑战》。 (2) 《哈拉普词典》,乔治·G.哈拉普有限公司出版的英法—法英词典,是英法两国最著名的双语词典。 (3) 卡纳比街,位于伦敦西敏寺的苏荷区,临近牛津街和摄政街。卡纳比街是伦敦著名的购物街,在时尚和服装领域有着重要的地位。 (4) 维拉克鲁斯,墨西哥东部一州,临近墨西哥湾。首府哈拉帕恩里克斯。墨西哥主要海港和商业中心。 [book_title]二 汤姆订了周二中午飞往伦敦的机票。这样他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化妆和了解基本情况。根本没有紧张的时间。汤姆开车前往默伦,从他的银行账户里取了些现金——法郎。 现在是十一点四十分,银行在十二点关门。汤姆排在取现金窗口长队的第三个,不巧的是,一位女士在窗口提取工资现金之类的,捧着几大包硬币,同时用脚顶着地上的钱袋子。格栅后面,一位员工在用沾湿的大拇指尽快地数着一沓沓纸币,分别在两张纸上记下总数。这到底需要多长时间啊,汤姆想,时钟指针在慢慢地滑向十二点。队伍散开的时候,汤姆饶有兴趣地看着。现在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紧紧地围着格栅,就像中了咒语的蛇,目光呆滞地盯着所有的钱,好像那是他们的一位亲戚奋斗一生后留给他们的遗产。汤姆放弃了,然后离开了银行。他想他没有现金也可以应付,事实上他一直想的是把钱送给或卖给那些可能要来法国的英国朋友。 星期二早上,汤姆正在打包他的行李,安奈特太太敲响了他卧室的门。“我要去慕尼黑,”汤姆兴高采烈地说,“那儿有一场音乐会。” “啊,慕尼黑!巴伐利亚!你一定要带些保暖衣物。”安奈特太太早习惯了他说走就走的旅行。“要去多久,汤米先生?” “两天,或许三天。别担心我。我会打电话给你看看有没有人来访。” 然后汤姆想起了一个可能有用的东西,他有一枚墨西哥戒指——他想——在他的饰品盒里。是的,它在那,在一堆袖扣和纽扣之间,一个很重的银戒指,上面有两条盘绕的蛇。汤姆不喜欢它,都忘记了是怎么得来的,但是至少它是墨西哥戒指。汤姆吹了吹,又用裤腿擦了擦,然后放进了口袋里。 上午十点半的邮件寄来了三样东西:一份电话账单,信封鼓鼓的,因为每一个非维勒佩斯本地的电话都会有一张单独的账单;来自海洛伊丝的一封信;一封美国的航空信件,汤姆不认识信上的笔迹。他把信封翻过来,惊讶地在信封后面看见克里斯托弗·格林里夫的名字,寄信地址是旧金山。谁是克里斯托弗?他先打开了海洛伊丝的信。 亲爱的: 我现在非常开心,非常平静。饭菜很可口。我们上船捕鱼。泽波致以爱意。(泽波是招待她的希腊男主人,皮肤黝黑,汤姆真想告诉他收好自己的爱意。) 我学会了骑自行车。我们还去内陆旅游了好几回。泽波拍了很多照片。丽影那边怎么样?我想你。你高兴吗?有很多邀请吗?(是邀请客人还是被邀请?)你还画画吗?我没有收到爸爸的任何消息。 亲吻安奈特太太。拥抱你。 十一月十日,一九—— 剩下的都是法语。她想让他寄一件红色的泳衣,在她浴室的小柜里能找到。他应该用航空邮件给她寄过去。游艇上有一个可以加热的游泳池。汤姆立刻上楼,安奈特太太还在楼上清理他的房间,他把这个任务委托给她,给了她一百法郎,因为他感觉她或许会被航空邮寄的价格吓到,然后选择发平邮。 然后他下楼,匆忙地打开格林里夫的信,因为几分钟后他就不得不前往奥利机场了。 尊敬的雷普利先生: 我是迪基的表弟,下周要去欧洲,很可能先去伦敦,虽然我还没决定是否先去巴黎。无论如何,我想如果我们能见一面,就再好不过了。我的叔父赫伯特把您的地址给我了,他说您离巴黎不远。我还没有您的电话号码,但是我可以查一查。 简单地介绍下我自己,我二十岁,在斯坦福大学读书。我服了一年兵役,耽误了一年学业。我会回到斯坦福攻读工程学学位,但是现在我要休假一年去欧洲放松放松。现在很多人都这样做。无处不在的压力太大了。我是说在美国,您可能在欧洲待的时间太长,不懂我什么意思。 叔叔跟我谈过很多关于您的事。他说您是迪基的好朋友,我在十一岁的时候见过迪基,他当时二十一岁,我记得他是个高个子、金发碧眼的家伙,他曾到加利福尼亚拜访过我家。 请告知我十月末、十一月初您是否会在维勒佩斯,期待与您相见。 真挚的, 克里斯·格林里夫 十月十二日,一九—— 他肯定会礼貌地推脱掉的,汤姆想,没必要和格林里夫一家走得更近。赫伯特·格林里夫难得给他写信,汤姆向来也回信,写得非常礼貌。 “安奈特太太,让家里的炉火一直燃着哦。”汤姆离开时说。 “你说什么?” 他尽可能地翻译成法语。 “再见,汤米先生!一路顺风!”安奈特太太在前门向他挥手。 车库里有两辆车,汤姆开走了红色的阿尔法·罗密欧(1)。在奥利机场,他把车停在室内车库,说要停两三天。他在航站楼买了一瓶威士忌给那伙人。他已经在行李箱里带了一大瓶法国绿茴香酒(因为去伦敦只允许带一瓶酒),因为汤姆发现如果他走绿色通道,把这瓶酒给人看,检查员绝对不会要求他打开行李箱。他在飞机上买了免税的高卢牌香烟,这在伦敦一向很受欢迎。 英格兰下着小雨,公共汽车沿着马路左边缓慢行驶,沿路的宅院名字总能让汤姆忍俊不禁,只是现在天黑了看不清:借路、难以置信、米尔福德港、不再徘徊。它们就挂在小门牌上。还有炉边、坐下、老天。接下来是一大片拥挤的维多利亚式的房屋,都被改造成了小旅馆,在多里克门柱之间的霓虹灯下,闪烁着堂皇的名字:曼彻斯特军队、阿尔弗雷德国王、柴郡之屋。汤姆知道,在那些狭窄的门厅的文雅、体面背后,有当今顶尖杀手在此避一夜风头,他们看起来也一样令人尊敬。英格兰就是英格兰,老天保佑! 接下来引起汤姆注意的是马路左边灯柱上的一张海报。“德瓦特”是用粗体黑字写的,倾斜向下——德瓦特的签名——那张彩色复制图片,在暗淡的光线下呈现深紫色或黑色,有点像三角钢琴掀开的盖子。毫无疑问,这是伯纳德·塔夫茨的一幅新伪作。几码外的地方还有一张这样的海报。在伦敦这样“高调宣扬”,人却如此悄然到来,真是奇怪,汤姆一边想着一边从西肯辛顿终点的公共汽车上下来,没有人注意到他。 汤姆从公共汽车终点站打电话到杰夫·康斯坦工作室。艾德·班伯瑞接了电话。 “打个车直接过来吧!”艾德说,听起来特别开心。杰夫的工作室在圣约翰伍德路,二楼——在英国称为一楼——左边。 这是一幢体面整洁的小楼,既不张扬也不寒酸,恰到好处。 艾德猛地把门打开。“天啊,汤姆,见到你真高兴!” 他们紧紧地握手。艾德比汤姆高,他金色的直发都快要盖过耳朵了,所以他就不停地把它撩到一边。他大约三十五岁。 “杰夫在哪儿?”汤姆从红色的网袋里掏出高卢牌香烟和威士忌,还从他的手提箱里拿出走私过来的法国绿茴香酒。“送给你们。” “哦,太棒了!杰夫在画廊呢。听着,汤姆,你会干吧?——因为我东西都准备好了,而且也没多少时间了。” “我会试试。”汤姆说。 “伯纳德会来的。他会帮助咱们的。做简报。”艾德兴奋地看了眼手表。 汤姆脱掉了他的大衣和外套。“德瓦特不能晚一点吗?开幕式不是在五点吗?” “哦,当然。反正六点钟到就行,但我确实想试下妆。杰夫要我提醒你,你不比德瓦特矮多少——而且就算我在哪儿写过他的身高,谁又会记得那些数字啊?还有,德瓦特是蓝灰色的眼睛,你的眼睛差不多,”艾德大笑,“要喝点茶吗?” “不喝了,谢谢。”汤姆看着杰夫的沙发上那套深蓝色西装。它看起来太宽了,而且没有熨烫。一双糟糕的黑色鞋子摆在沙发旁的地板上。“你去喝点酒吧?”汤姆建议艾德,因为艾德看起来像猫一样紧张不安。和往常一样,别人的紧张情绪使汤姆感到平静。 门铃响了。 艾德让伯纳德·塔夫茨进来。 汤姆伸出一只手。“伯纳德,你好吗?” “还好,谢谢。”伯纳德说,听起来很痛苦。他很瘦,有着橄榄色的皮肤、一头乌黑的直发和一双温柔的黑眼睛。 汤姆认为现在最好不要和伯纳德交谈,而是立即抓紧时间行动。 艾德在杰夫现代风格的狭小浴室里放了一盆水,汤姆让他给自己染上染发剂,使他的头发颜色更深。伯纳德开始说话,但只是想一会儿才说一句,还要艾德不停地催促。 “他走路时有点驼背,”伯纳德说,“他的声音——他在公共场合有点害羞。是那种单调的声音,我觉得。就像这样,我来示范一下。”伯纳德换上一种单调的口吻说,“他时不时地会笑。” “我们大家不都这样嘛!”汤姆说,紧张地笑着。现在汤姆坐在直背椅子上,艾德给他梳着头。汤姆右边有一个盘子似的东西,看起来就像理发店地板上要清理的东西,艾德把它抖了出来,原来是一把胡子,粘在精细的肉色纱布上。“老天,我希望灯光暗淡些。”汤姆喃喃地说。 “我们会注意的。”艾德说。 当艾德给汤姆粘胡子的时候,汤姆摘下了他的两个戒指,一个是结婚戒指,一个是迪基·格林里夫的戒指,把它们放进口袋。他让伯纳德把那枚戒指从他左边的裤子口袋里拿出来,伯纳德照做了。伯纳德的手指又冷又抖。汤姆想问问他,辛西娅怎么样了,然后想起来伯纳德和她已经不再见面了。汤姆还记得,他们一直都想结婚的。艾德用剪刀剪着汤姆的头发,在前面剪出乱蓬蓬的一团。 “还有德瓦特——”伯纳德停下了,因为他的嗓子哑了。 “哦,别说了,伯纳德!”艾德说,歇斯底里地笑着。 伯纳德也笑了。“对不起。真的,抱歉。”他听起来很懊悔,好像真是那个意思。 胡须贴上了,用胶水。 艾德说:“汤姆,我想让你在这儿转一转。适应一下。在画廊里——你不用走进人群去,我们决定不那样做。那有后门,杰夫会让我们从那进去。我们会邀请一些媒体到办公室来,我们在整个房间里只留一盏落地灯。我们已经收走了一盏小灯和天花板上的灯泡,这样就不会亮了。” 胶粘的胡须在汤姆脸上,感觉凉凉的。在杰夫洗手间的镜子里,他看起来有点像D.H.劳伦斯(2),他自认为如此。他的嘴唇被胡须包围。汤姆不喜欢这种感觉。在镜子下面的小架子上,立着三张德瓦特的照片——德瓦特穿着男士衬衫,在一张帆布躺椅上读书,德瓦特和一个汤姆不认识的人站着,面对着相机。三张照片中德瓦特都戴了眼镜。 “眼镜。”艾德说,仿佛他读懂了汤姆的心思。 汤姆拿起艾德递给他的圆框眼镜,然后戴上。这回好多了。汤姆笑了,动作很轻,以免破坏逐渐变干的胡须。显然,眼镜就是普通玻璃。汤姆驼着背走回画室,努力装出德瓦特的声音说:“现在跟我说说这个叫莫奇森的。” “低沉点!”伯纳德说,他瘦削的手疯狂地挥动着。 “这个叫莫奇森的人。”汤姆重复道。 伯纳德说:“莫—莫奇森认为,杰夫说——德瓦特重拾了以前的绘画技法。就在他《时钟》这幅画中,你知道的。说实话,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具体指什么。”伯纳德很快地摇了摇头,不知从哪儿拽出一块手帕,擤了擤鼻子。“我刚刚在看杰夫拍的《时钟》的照片。我已经三年没看过了,你知道的。没看过油画本身。”伯纳德轻声地说,好像墙外有人在偷听似的。 “莫奇森是专家吗?”汤姆问,心想,什么算是专家? “不,他只是一个美国商人,”艾德说,“他收藏画。非常执着。” 汤姆想,远不止这些,不然他们就不会那么心烦意乱了。“要我准备什么具体的东西吗?” “不用,”艾德说,“需要吗,伯纳德?” 伯纳德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又试图笑一笑,一瞬间看起来就好像年轻了好多岁,年轻、天真。汤姆意识到伯纳德比上次见他的时候瘦了,有三四年了。 “但愿我知道,”伯纳德说,“你只需——坚称《时钟》就是德瓦特画的。” “相信我。”汤姆说。他走来走去,练习驼背姿势,用一种略微缓慢的节奏,希望是正确的。 “但是,”伯纳德继续说,“如果莫奇森想继续他的话题,不管是哪一幅——《椅子上的男人》这幅画,你已经有了,汤姆——” 一幅赝品。“他不需要看到,”汤姆说,“我自己喜欢那幅。” “《浴盆》,”伯纳德补充道,“这次展览中有。” “你担心那幅画?”汤姆问。 “它采用的是同种技法,”伯纳德说,“也许吧。” “那么你知道莫奇森谈论的是什么技法吗?如果你担心,为什么不把《浴盆》从展览品里拿掉?” 艾德说:“这是在画展项目上宣布的。我们担心如果把它拿掉,莫奇森可能会想看,想要知道是谁买走的,等等等等。” 这谈话毫无进展,因为汤姆根本无法搞清楚莫奇森等人说的这些油画中的技法究竟是什么。 “你绝不会碰到莫奇森,所以别再担心了。”艾德对伯纳德说。 “你见过他吗?”汤姆问艾德。 “没有,就杰夫见过。今天早上。” “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杰夫说他五十岁左右,大块头的美国人。很礼貌,却也固执。这裤子上不是有条腰带吗?” 汤姆紧了紧腰带。他闻了闻夹克衫的袖子。有一股轻微的樟脑丸味,很可能在弥漫的香烟味中,不会引起注意。不管怎么说,在过去的几年里,德瓦特可能一直穿墨西哥服装,他的欧式衣服可能都收起来了。在艾德打开的杰夫工作室的一盏明亮的聚光灯下,汤姆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艾德忽然间笑弯了腰。汤姆转过身来说:“对不起,我刚才在想,考虑到德瓦特丰厚的收入,他当然要穿着他的老行头了!” “没关系,他是隐士。”艾德说。 电话铃响了。艾德接了电话,汤姆听到他向一个人保证,肯定是杰夫,说汤姆已经到了,随时可以出发。 汤姆觉得还没准备好,他感觉自己紧张得冒了汗。他对伯纳德说,尽量显得轻松些:“辛西娅还好吗?你还见过她吗?” “我们不再见面了。反正不常见面。”伯纳德瞥了汤姆一眼,然后回头看向地板。 “要是她发现德瓦特回到伦敦呆几天,她会说些什么呢?”汤姆问。 “我想她不会说什么,”伯纳德没精打采地回答,“她不会——搅局的,我敢肯定。” 艾德挂了电话。“辛西娅什么都不会说的,汤姆。她是这样的人。你还记得她吧,汤姆?” “是的,有点印象。”汤姆说。 “如果到现在她都什么也没说,她就不会再说了。”艾德说。他说话的方式听起来像是这么回事。“她不会那么不仗义,也不是一个长舌妇。” “她真是妙不可言。”伯纳德梦呓般地说着,自言自语。他突然站起来,冲向浴室,也许是因为他想上厕所,不过也有可能是要吐。 “别担心辛西娅,汤姆,”艾德轻声说,“你知道,我们和她住一起。我是说,都住在伦敦。她已经沉默三年了。啊,你知道的——自从她甩了伯纳德,或者是伯纳德甩了她以后。” “她现在过得开心吗?又找男朋友了吗?” “哦,她有新男朋友了,我猜。” 伯纳德回来了。 汤姆喝了杯苏格兰威士忌,伯纳德喝了绿茴香酒,艾德什么也没喝。他说他不敢喝,因为他服用了镇静剂。到五点钟时,汤姆已经简单了解了几件事:大约六年前,德瓦特最后一次公开出现在那个希腊小镇。万一遭到质疑,汤姆就说他用假名搭乘一艘开往维拉克鲁斯的希腊油轮离开了希腊,他在船上担任加油工和油漆工。 他们借用了伯纳德的大衣,这件大衣比汤姆或是杰夫衣橱里任何一件都要老旧。然后汤姆和艾德出发了,留下伯纳德在杰夫的工作室里,事后他们都要在那里汇合。 “天哪,他情绪好低落。”到了人行道上,汤姆说。他弯腰垂头地走着。“他这样还能撑多久?” “不要按今天的情况下结论。他会挺过去的。每当有画展的时候,他总是这样。” 汤姆觉得一直以来伯纳德才是主力。艾德和杰夫享受着财富、美食和生活的美好。而伯纳德却只是作画,这些画让一切成为可能。 汤姆猛地向后退去,躲过一辆出租车,他没料到车会从马路左边驶过来。 艾德笑了。“太好了。保持这股劲。” 他们来到出租车候车站,钻进了一辆出租车。 “这个——画廊的管理员还是经理,”汤姆说,“他叫什么名字?” “伦纳德·海沃德,”艾德说,“他二十六岁左右,怪物一个,属于国王路精品店那种人,不过人还行。杰夫和我带他进了圈子,没办法,这样真的更安全,因为如果他和我们签了一份书面协议来管理这个地方的话,他就不能敲诈勒索了。我们付给他丰厚的薪水,他很开心。他还给我们找来了一些好买家。”艾德看着汤姆,微笑着。“别忘了带点工人阶级的口音。我记得你挺擅长的。” * * * (1) 阿尔法·罗密欧(Alfa Romeo)是意大利著名的轿车和跑车制造商,创建于1910年,总部设在米兰。 (2) D.H.劳伦斯(D.H.Lawrence,1885—1930),20世纪英国小说家、批评家、诗人、画家。生于英国中部诺丁汉郡的采煤区伊舍伍德镇。代表作有《儿子与情人》《虹》《恋爱中的女人》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等。 [book_title]三 艾德·班伯瑞在一栋楼后边的一扇深红色门前按响了门铃。汤姆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然后门开了,杰夫站在那里,对着他们微笑。 “汤姆!太棒了!”杰夫低声说。 他们穿过一条短短的走廊,然后走进一间舒适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摆着书桌、打字机、书,铺满了奶油色的地毯。墙上靠着油画和作品集。 “我都无法形容你看起来有多像——德瓦特!”杰夫拍了拍汤姆的肩膀。“我希望没把你的胡子拍掉。” “即使刮大风也不会掉。”艾德插话道。 杰夫·康斯坦长胖了,面色红润——也可能他一直在用日晒灯。他的衬衣袖口上装饰着方形的金袖口,蓝黑条纹西装是崭新的。汤姆注意到,一顶假发——男用假发——遮住了杰夫头上的秃顶处,汤姆知道,他那里如今一定秃得厉害。通向画廊的那扇紧闭的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说话声,各种说话声,其中一个女人的笑声骤然升高,汤姆想,真像一只海豚蹿出波涛汹涌的海面,尽管他现在没心情去吟诗。 “六点钟,”杰夫边伸出袖口看他的手表边宣布,“我现在要悄悄地通知几家媒体,德瓦特在这里。这是英格兰,不会有——” “哈哈!不会有什么?”艾德插话。 “——不会有蜂拥的人群,”杰夫坚定地说,“我负责此事。” “你可以在这儿放松。也可以站着,随你的便。”艾德边说边指着斜放的书桌,后面还有一把椅子。 “莫奇森那家伙在这里吗?”汤姆以德瓦特的语调问道。 杰夫脸上僵着的笑容逐渐展开,但有点不自然。“哦,是的。你当然应该去看看他。不过在媒体采访完之后吧。”杰夫很紧张,急于离开,尽管他看上去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然后就出去了。钥匙在锁里转动。 “哪儿有水呀?”汤姆问。 艾德领他进了一间小浴室,它被书架的延伸部分遮掩住了。汤姆匆忙咽了一大口水,等他从浴室中走出来的时候,两位报界的先生和杰夫一起走过来,他们的脸上满是惊讶和好奇。一个五十多岁,另一个二十来岁,但他们的表情很相似。 “请允许我来介绍一下《每日电讯报》的加德纳先生,”杰夫说,“这位是德瓦特。这位是——” “帕金斯,”那个年轻人说,“《周日……” 双方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又有人敲门。汤姆弯腰驼背地朝书桌走去,像患了风湿一样。房间里唯一的那盏灯靠近画廊的门,离他足有十英尺远。但是汤姆注意到帕金斯先生带了一个闪光照相机。 又有四男一女进来了。在这种情况下,汤姆最怕的是女人的眼睛。据介绍她是埃莉诺什么小姐,是曼彻斯特什么报的记者。 然后问题就此起彼伏地来了,尽管杰夫建议每个记者轮流提问。这建议也毫无用处,因为每个记者都急于先得到回答。 “你打算无限期住在墨西哥吗,德瓦特先生?” “德瓦特先生,我们很惊讶在这里见到你。是什么使你决定来伦敦的?” “别叫我德瓦特先生,”汤姆暴躁地说,“就叫德瓦特。” “你满意你最新的油画吗?你认为它们是你最好的作品吗?” “德瓦特——你一个人住在墨西哥吗?”埃莉诺什么的问。 “是的。” “你能告诉我们你居住的村庄的名字吗?” 又有三个人进来了,汤姆听到杰夫在强烈要求其中一个人在外面等。 “有一件事我不会告诉你,那就是我所住村子的名字,”汤姆缓缓地说,“这对居民来说是不公平的。” “德瓦特,呃——” “德瓦特,某些批评人士说——” 有人在用拳头砸门。 杰夫砸了下门,大声喊道:“现在不让进了,拜托!” “某些批评家说过——” 这时,门发出了崩裂的声音,杰夫用肩膀顶在门上。汤姆看见门没有倒,然后他平静地转回去注视提问者。 “——说你的作品很像毕加索立体派时期的风格,那时他开始画分裂的面孔和形态。” “我不分时期,”汤姆说,“毕加索分时期。这就是为什么你不能确切地理解毕加索——如果有人想了解的话。说‘我喜欢毕加索’,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哪个具体的时期令人难忘。毕加索在游戏人生。那也没什么。但这样做,他毁掉了一个可能是真正的——真正的、完整的品格。毕加索的品格是什么?” 记者们奋笔疾书。 “这次画展中你最喜欢哪一幅作品?你最喜欢哪一个?” “我没有——不,我说不出最喜欢画展中的哪幅画,谢谢!”德瓦特抽烟吗?管他的。汤姆伸手拿了根杰夫的黑猫香烟,用桌子上的打火机点着,有两个记者这才想起给他递火。汤姆向后退,以保护他的胡子免于火燎。“我最喜欢的也许还是旧作——或许是《红色椅子》和《堕落女人》。卖了,唉。”莫名其妙地,汤姆就想起了最后一个画名。它确实存在。 “它在哪啊?我没见过它,但我知道这名字。”有人说。 汤姆害羞地、像个不常见人的隐士一样,将目光定在杰夫桌上那个皮面的记事本上。“我已经忘了。《堕落女人》。卖给了一名美国人,我想是的。” 记者再次插话:“德瓦特,你对自己作品的销量满意吗?” (有谁会不满意呢?) “墨西哥给你灵感了吗?我注意到这次画展没有以墨西哥为背景创作的绘画。” (这是个小小的障碍,但汤姆克服了它。他总是用想象作画。) “德瓦特,你能至少描述一下你在墨西哥住的房子吗?”埃莉诺问道。 (这个问题汤姆能回答。一个有四个房间的平房,房前有一棵香蕉树。每天早上十点,有个女孩来打扫卫生,中午为他买些东西,带回来新鲜出炉的玉米饼,配上红色的菜豆就是他的午餐。是的,肉很稀少,但有一只山羊。女孩的名字?胡安娜。) “村里的人都叫你德瓦特吗?” “以前他们这么叫,而且他们发音方式很不同,告诉你吧。现在他们叫我菲利波,不需要其他名字,就叫菲利波。” “他们不知道你是德瓦特吗?” 汤姆又笑了笑。“我认为他们对《泰晤士报》或《艺术评论》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 “你想念伦敦了吗?你觉得伦敦怎么样?” “你现在回来只是一时的突发奇想吗?”年轻的帕金斯问道。 “是的,就是突发奇想。”汤姆露出疲惫又带有哲思的笑容,像一个多年来独自凝视着墨西哥山脉的人一样。 “你去过欧洲——隐姓埋名吗?我们知道你喜欢隐居——” “德瓦特,如果你明天能腾出十分钟的空,我将不胜感激。” “我能问你你在哪——” “抱歉,我还没决定要住在哪。”汤姆说。 杰夫温和地催促记者们离开,照相机开始闪烁。汤姆向下看着,然后应要求抬头拍了一两张照片。杰夫让一个穿着一件白夹克的侍者端了一盘饮料进来。托盘瞬间就空了。 汤姆举起一只手,摆出害羞、礼貌的告别手势。“谢谢大家。” “别再问了,拜托。”杰夫在门口说道。 “但是我——” “啊,莫奇森先生。快请进。”杰夫说。他转向汤姆。“德瓦特,这是莫奇森先生。来自美国。” 莫奇森先生身材魁梧,笑容可掬。“您好,德瓦特先生,”他微笑着说,“在伦敦见到你真是意外的美事啊!” 两人握手。 “你好。”汤姆说。 “还有这位是艾德·班伯瑞,”杰夫说,“这位是莫奇森先生。” 艾德和莫奇森先生互致问候。 “我收藏了您的一幅画——《时钟》,事实上,我把它带来了。”此时,莫奇森先生笑得正开心,盯着汤姆的眼神充满了迷恋和尊敬,汤姆希望亲眼见到自己的惊喜能让他目眩神迷。 “噢,是嘛。”汤姆说。 杰夫又悄悄地锁上门。“你不坐吗,莫奇森先生?” “好的,谢谢。”莫奇森坐到一张直背椅子上。 杰夫开始静静地从书架和书桌旁收拾空杯子。 “哦,我就直入主题了,德瓦特先生,我——我对您在《时钟》中技法的改变很感兴趣。当然,您知道我说的是哪一幅画吧?”莫奇森问道。 这是一个随意的问题还是一个有针对性的问题?汤姆不知道。“当然。”汤姆说。 “您能描述一下它吗?” 汤姆仍然站着。一阵寒意袭上他的心头。汤姆微笑着说:“我从不描述自己的作品。就是画里没有时钟,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你知道吗,莫奇森先生,画的名称不总是我起的?那幅画怎么取名为《周日中午》的,我都搞不懂。(汤姆之前看过画廊展出的二十八幅“德瓦特画作”的目录,可能是杰夫或什么人细心地将目录打开放到了书桌记事本上边。)这是你的功劳吗,杰夫?” 杰夫笑了。“不,我想是艾德做的。你想喝点什么吗,莫奇森先生?我去吧台给你拿一杯。” “不用了,谢谢,我很好。”然后莫奇森先生对汤姆说:“这是一个蓝黑色的钟,拿在——您还记得吗?”他微笑着,仿佛在问一个单纯的谜语。 “我想是一个小女孩手上——她面对着观众,是吧?” “嗯——。是的,”莫奇森说,“但是您不画小男孩,是吗?” 汤姆轻声笑了,松了一口气,他猜对了。“我想我更喜欢小女孩。” 莫奇森点了根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他有一双棕色的眼睛,浅棕色的鬈发,强壮的下巴上肉有点多,浑身上下肉都多了点。“我想让您看看我的画。我有原因的。等我一分钟。我把它和外套放在一起了。” 杰夫让他出了门,然后又锁上了门。 杰夫和汤姆互相看了看。艾德站在一堵书墙前,沉默不语。汤姆低声说: “真的,伙计们,如果这该死的画一直在衣帽间里,你们谁就不能把它弄出来烧掉吗?” “哈哈!”艾德紧张地大笑。 杰夫胖脸上的笑容只能算作抽搐,只是他还保持着镇静,仿佛莫奇森还在房间里。 “好吧,让我们听他把话讲完吧。”汤姆用德瓦特缓慢而自信的语调说道。他试着把袖口放下,但就是放不下。 莫奇森回到房内,胳膊下夹着一幅褐色纸包裹的画。一幅中等大小的德瓦特作品,或许有两英尺乘三英尺那么大。“我花一万美元买下了这幅画,”他微笑着说,“您或许认为我把它放在衣帽间太不谨慎,不过我倾向于相信别人。”他用一把折叠刀打开包装。“您认得这幅画吗?”他问汤姆。 汤姆微笑地看着那幅画。“我当然认得。” “您记得画过吗?” “这是我的画。”汤姆说。 “画里的紫色最吸引我。这种紫色。这是纯钴紫——您大概比我更懂。”一时之间,莫奇森的笑几乎带着歉意。“这幅画至少有三年了,因为我是三年前买的。但是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五六年前您就放弃钴紫改用镉红和群青的混合色了。我不确定具体的时间。” 汤姆沉默不言。莫奇森的那幅画里,钟表是黑色和紫色的。笔触、颜色类似于汤姆家的那幅《椅子上的男人》(伯纳德画的)。都是紫色系,汤姆不确定莫奇森究竟在质疑什么。一个穿着粉红和苹果绿裙子的小女孩拿着那个钟,确切说是把手放在钟上面,因为钟很大,是立在桌上的。“说实话,我已经忘了,”汤姆说,“或许我确实在这幅画上用了纯钴紫。” “还有外面《浴盆》那幅画也用了纯钴紫,”莫奇森说,并且朝画廊点了点头,“但是其他的画都没有。我感觉挺奇怪。画家通常不会再起用他已经放弃的一种颜色。在我看来,镉红和群青的混合更加有趣。您的新选择。” 汤姆并不担心。他应该担心吗?他轻微地耸耸肩。 杰夫刚刚进入那间小浴室,正忙着整理玻璃杯和烟灰缸。 “您是几年前画的《时钟》?”莫奇森问。 “这我恐怕没法告诉你。”汤姆坦率地说。他明白莫奇森的意思了,至少是在时间问题上明白了,他补充说:“有可能是四五年前。这是一幅旧画了。” “它不是当成旧画卖给我的。《浴盆》也一样。才去年的事,它用的也是纯钴紫。” 有人或许会说,用钴紫只是为了画阴影,并不是《时钟》的主色。莫奇森目光犀利。汤姆想到《红色椅子》——早期德瓦特的真迹——用了同样的纯钴紫,他不知道有没有确切的作画时间。如果他说《红色椅子》作于三年前,而且能设法证明,那么莫奇森就只能乖乖地滚蛋。过后和杰夫、艾德商量一下,汤姆想。 “您确定记得画过《时钟》这幅画?”莫奇森问。 “我知道那是我的画,”汤姆说,“我不记得日期了,或许是在希腊甚至是在爱尔兰画的这幅画,而画廊标示的那些日期不见得是我绘画的时间。” “我不认为《时钟》是您的作品。”莫奇森说,带着美国人那种和蔼的坚定。 “天哪!为什么不是?”汤姆的和蔼与莫奇森旗鼓相当。 “我知道我有点胆大包天。但是我曾经在费城的一家博物馆见过您早期的一些作品。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德瓦特先生,您——” “叫我德瓦特就行。我更喜欢这个称呼。” “德瓦特,您是一位多产的画家,我想您可能忘记——我应该说不记得一幅画。就算《时钟》是您的风格,主题也是您典型的——” 杰夫和艾德一样,正专心地听着,趁这次空当,杰夫说:“可毕竟这幅画是和德瓦特其他几幅画一起从墨西哥运来的。他总是一次寄两幅或三幅画。” “没错。《时钟》后面有个日期。这幅画有三年了,和德瓦特的签名一样是用黑颜料写的日期,”莫奇森说着,把他的画翻过来让大家看,“我在美国找人对签名和日期做了分析。我非常谨慎地调查过这件事情。”莫奇森微笑着说。 “我确实不知道有什么问题,”汤姆说,“如果我的笔迹标注的是三年前,那我就是在墨西哥画的这幅画。” 莫奇森望着杰夫。“康斯坦先生,你说你一同收到《时钟》和另外两幅画,或许,是同一批运来的?” “是的。现在我想起来了——我想另外两幅画也在这儿,伦敦的买家借给了我们——《橙色的谷仓》和——你记起另一幅了吗,艾德?” “我想大概是《鸟幽灵》吧。对不?” 杰夫点了点头,汤姆看得出事实就是如此,否则就是杰夫装得太像了。 “没错。”杰夫说。 “它们没有使用这种技法。它们也有紫色,不过是混合调成的。你说的那两幅画都是真迹——至少是后期的真迹。” 莫奇森说的不全对,它们同样也是赝品。汤姆搔了搔胡子,但动作很轻。他保持安静又有点愉快的神态。 莫奇森的目光从杰夫回到汤姆身上。“您或许觉得我自以为是,但是请原谅我,德瓦特,我认为您的画被人仿造了。我再胆大妄为一回,我敢以我的性命打赌,《时钟》不是您的作品。” “但是莫奇森先生,”杰夫说,“我们只需要——” “给我看某年收到哪些画作的收据吗?那些来自墨西哥的作品说不定都没有名字呢!如果德瓦特没有给作品命名怎么办?” “巴克马斯特画廊是德瓦特作品唯一授权的经销商。你是从我们这买的那幅画。” “这我知道,”莫奇森说,“我不是在指控你或者德瓦特。我只是想说,我不认为这是德瓦特的作品。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莫奇森依次看向他们每一个人,对于自己突然的爆发感到有些尴尬,但是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我的推论是一位画家一旦改用另外一种颜色,比如德瓦特画里既微妙又重要的淡紫色,他就绝不会再用他以前用过的某种颜色或者混合色。您同意吗,德瓦特?” 汤姆叹了口气,又用食指摸摸胡子。“我说不准。看起来我不像你那么擅长理论。” 沉默。 “好吧,莫奇森先生,你想让我们拿《时钟》怎么办?还你的钱?”杰夫问,“我们乐意这样做,因为——德瓦特刚刚证实了这幅画,坦白地说,这幅画现在可不止一万美元。” 汤姆希望莫奇森能够接受,但是他不是那种人。 莫奇森从容不迫地把手放进裤子口袋,看着杰夫。“谢谢,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我的推论——我的观点,而不是钱。既然我来了伦敦,这里和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样有好的绘画鉴定师,或许还是最好的,我就打算找位专家鉴定《时钟》,把它和那些毫无争议的德瓦特作品做做比对。” “很好。”汤姆和气地说。 “非常感谢您能见我,德瓦特。很高兴见到您。”莫奇森伸出手。 汤姆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我的荣幸,莫奇森先生。” 艾德帮着莫奇森把他的画包起来,给他一些绳子,因为莫奇森原来的绳子不能用了。 “我能通过画廊联系到您吗?”莫奇森对汤姆说,“明天行吗?” “哦,可以,”汤姆说,“他们会知道我在哪。” 等莫奇森离开房间,杰夫和艾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吧——事情严重吗?”汤姆问。 杰夫对画了解更多。他率先艰难地开口。“我想如果他把专家牵扯进来,事情就严重了。他肯定会的。他对于紫色有自己的见解。有人就可能把它当作一条线索,到时事情会更加糟糕。” 汤姆说:“我们先回你的工作室吧,杰夫?你能不能再手杖一挥把我从后门送走——就像灰姑娘一样?” “当然可以,不过我想和伦纳德谈谈,”杰夫咧嘴一笑,“我会带他来见你。”说完他就出去了。 现在画廊里的嘈杂声小多了。汤姆看着脸色有些苍白的艾德,心想,我能消失,但是你们不能。汤姆松了松肩膀,手指摆出V形。“振作点,班伯瑞。我们能挺过去的。” “不然他们就会这样对我们。”艾德回答道,做出一个更粗俗的手势。 杰夫带着伦纳德一起回来。伦纳德是一位干净整洁的小个子年轻人,身穿爱德华七世时期的套装,上面有很多纽扣和天鹅绒的装饰带。伦纳德一见到德瓦特就大笑起来,杰夫嘘了一声,让他安静。 “太不可思议啦,不可思议!”伦纳德说,带着由衷的崇拜打量着汤姆。“我看过很多照片,你知道!自从我去年把双脚绑在后面模仿图卢兹·罗特列克以来,我还没见过谁能模仿得这么好。”伦纳德盯着汤姆。“你是谁?” “这位,”杰夫说,“你不需要知道。简单地说——” “简单地说,”艾德说,“德瓦特刚刚接受了一次精彩的记者采访。” “明天德瓦特就走了。他会回到墨西哥,”杰夫低声说,“现在忙你的去吧,伦纳德。” “再见。”汤姆举起一只手说。 “向您致敬。”伦纳德鞠躬说。他朝门退去,然后补充说:“人差不多都走了。酒也快喝光了。”他迅速走出去。 汤姆可没那么高兴。他非常想要脱下伪装。但是现在事情还没解决,仍然是个问题。 当他们回到杰夫的工作室,发现伯纳德·塔夫茨已经离开了。艾德和杰夫看起来很吃惊。汤姆有点心神不宁,因为伯纳德应当知道事情的进展。 “你们肯定能联络到伯纳德吧。”汤姆说。 “哦,当然。”艾德说。他正在杰夫的厨房给自己沏茶。“伯纳德总是在家。他家有电话。” 汤姆突然想到即便有电话,讲太长时间也不安全。 “莫奇森很有可能想要再次见你,”杰夫说,“和专家一起。所以你得消失。明天你将前往墨西哥——正式宣布。甚至今晚就走。”杰夫抿了一口绿茴香酒。他看起来更加自信了,汤姆心想,或许是媒体采访,甚至和莫奇森的会面进行得相当顺利的缘故。 “墨西哥,得了吧,”艾德说,端着一杯茶过来,“德瓦特会和他的朋友待在英格兰的某个地方,即便是我们也不知道在哪。等过些日子,他再回墨西哥。怎么走的?谁晓得呢?” 汤姆脱下那件宽松的夹克。“《红色椅子》上有日期吗?” “有,”杰夫说,“六年前的。” “我猜复制品到处都是吧?”汤姆问,“我在想把日期拉近——来解决紫色这个问题。” 艾德和杰夫看着彼此,艾德迅速说:“不行,很多的展览目录里都有它。” “还有一个办法,让伯纳德再画几幅画——至少两幅——用纯钴紫。算是证明他在使用这两种紫色。”但是汤姆边说边感到沮丧,他知道原因所在。汤姆感到他们或许不能继续指望伯纳德了。汤姆没看杰夫和艾德。他们也犹豫不决。他努力站得笔直,对自己的德瓦特伪装很有自信。“我有没有跟你们提过我的蜜月?”汤姆以德瓦特单调的口吻问道。 “没有,说说你的蜜月吧。”杰夫说,已经呲着牙准备好笑了。 汤姆又装出德瓦特驼背的样子。“太压抑了——那种气氛。当时在西班牙。我们开了一间酒店套房,我和海洛伊丝住在那,楼下院子里有只鹦鹉在唱《卡门》——难听死了。每次我们——嗯,它就开始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人们探出窗户,用西班牙语大喊:‘闭上你的脏嘴!谁教那只丢人的东西唱《卡门》的?宰了它!拿去炖汤!’笑得我们都没法做爱了。你们试过吗?嗯,有人说,笑声是人类与动物区别所在。做爱当然没有什么区别。艾德,你能帮我把这些胡子拿下来吗?” 艾德大笑,杰夫则放松地倒在沙发上——汤姆知道这都是暂时的——远离刚刚的紧张。 “来洗手间。”艾德打开洗手池热水的水龙头。 汤姆换回自己的裤子和衬衫。如果他能够在莫奇森告诉专家他的想法之前,设法诱骗莫奇森去他家,或许他就能改变局势了,虽然汤姆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莫奇森在伦敦住哪?” “某家宾馆,”杰夫说,“他没说是哪一家。” “你能不能打一圈电话,看能不能找到他?” 杰夫还没拿起电话,电话就响了。汤姆听见杰夫说德瓦特已经搭乘火车北行,杰夫也不知道他去哪了。“他这人非常孤僻。”杰夫说。“一个新闻记者,”杰夫挂断电话后说,“想要做个专访。”他打开电话本。“我先给多尔切斯特宾馆打个电话。他看起来像住多尔切斯特那种豪华宾馆的人。” “或者韦斯特伯里宾馆。”艾德说。 为了摘掉胡子上的那层薄纱,他小心翼翼地敷了不少水。然后又用洗发水洗掉他头上的染色剂。最后汤姆听见杰夫高兴地说:“不,谢谢你,稍后我再打过来。” 然后杰夫说:“他在曼德维尔宾馆,在威格摩尔街旁边。” 汤姆穿上他从威尼斯买的粉红色的衬衫。然后他打电话到曼德维尔宾馆,以托马斯·雷普利的名字预定了一个房间。他说他会在晚上八点左右到达。 “你要去做什么?”艾德问。 汤姆微微一笑,“我现在也不知道。”他说,那是实话。 [book_title]四 曼德维尔宾馆看起来相当豪华,不过绝对没有多尔切斯特那么昂贵。汤姆在八点十五分抵达登记,登记地址为塞纳的维勒佩斯。他想过借用假名和某个英格兰乡下地址,因为和莫奇森先生一起,他或许会遇到大麻烦,得赶紧消失,但是也有可能要邀请莫奇森前往法国,那么他或许需要用他的真名。汤姆请一位男服务员把他的行李拿到房间,然后他去酒吧间看了看,希望莫奇森先生或许在那里。莫奇森先生不在,于是汤姆决定喝杯淡啤酒,在那等会儿。 汤姆等了十分钟,喝完了啤酒,看了份《伦敦晚报》,还是没等到莫奇森先生。汤姆知道附近有很多家餐馆,不过他很难走到莫奇森的桌旁,自称他曾在那天德瓦特展览上见过莫奇森,然后就跟他混熟了。或许可以说他也见到莫奇森进入后门会见德瓦特了呢?没错。汤姆正打算外出探寻当地的餐馆时,就看见莫奇森先生进入酒吧,挥手示意某人跟上他。 令汤姆惊讶甚至惊恐的是,他看见另一个人是伯纳德·塔夫茨。汤姆迅速从酒吧另一侧通往人行道的门溜出来。汤姆相当肯定伯纳德没有看见他。他东张西望地想要找个电话亭或者找家宾馆打电话,结果什么也没找到,于是他从正门又走进曼德维尔,拿出房间的钥匙,房号411。 汤姆在他的房间给杰夫的工作室打电话。三声、四声、五声,然后杰夫接了电话,汤姆松了口气。 “你好,汤姆!我正准备和艾德下楼,就听见电话铃声。出什么事了?” “你知不知道伯纳德现在在哪?” “哦,今天晚上我们没有打扰他。他心情不好。” “他正在曼德维尔的酒吧间和莫奇森喝酒。” “什么?” “我从宾馆房间打的电话。现在不管你做什么,杰夫——你在听吗?” “在听,在听。” “别告诉伯纳德我见过他。别告诉伯纳德我在曼德维尔。不要表现出惶恐不安。假设伯纳德现在还没有走漏消息,我也不知道。” “哦,苍天,”杰夫咕哝着说,“不—不。伯纳德不会走漏消息的。我认为他不会。” “晚些时候你会在家吗?” “在,大概——啊,总之十二点前会回家。” “到时候我会给你打电话。但是如果我没打,也不用担心。不要打电话给我,因为我房间里或许有人。”汤姆说着突然笑了起来。 杰夫笑了,但是听起来有点不舒服,“好的,汤姆。” 汤姆挂了电话。 他肯定想在今晚见到莫奇森。莫奇森会和伯纳德一起吃晚餐吗?干等太无聊了。他挂上西装,把几件衬衫塞进抽屉。他往脸上拍了点水,照着镜子确保脸上没有一点胶水痕迹。 因为坐立不安,他干脆离开了房间,外套搭在胳膊上。他想出去散散步,或许去苏荷区(1),然后找个地方吃晚饭。他在大厅透过玻璃门望向曼德维尔酒吧间。 他很幸运。莫奇森独自一人坐着签账单。酒吧临街的那扇门正在关闭,或许伯纳德就是刚从那离开。汤姆还是扫视了一遍大厅,以防伯纳德从洗手间出来,然后回来。汤姆没有看见伯纳德,他一直等到莫奇森准备起身离开时,才走进酒吧间。汤姆的表情显得沮丧郁闷,落落寡欢,事实上,他的心情也正是这样。他看了莫奇森两次,有一次还和他对视了,好像他在回想在哪里见过莫奇森。 然后汤姆朝他走过去。“打扰一下。我想我今天在德瓦特画展上见过你。”汤姆操着美国中西部口音,德瓦特名字中的r音发得很重。 “哇,没错,我在那。”莫奇森说。 “我看你好像是美国人。我也是美国人。你喜欢德瓦特吗?”汤姆尽可能表现得天真直率,但也不显傻。 “是的,我非常喜欢。” “我有两幅他的油画,”汤姆骄傲地说,“我或许会买一幅今天画展上的画——如果还没卖掉的话。我还没有决定。《浴盆》。” “哦?我也有一幅。”莫奇森同样坦率地说。 “你也有?它叫什么?” “为什么不坐下聊呢?”莫奇森站着,指着他对面的那把椅子。“你想来杯喝的吗?” “谢谢,来一杯也好。” 莫奇森坐下。“我的那幅画叫做《时钟》。遇到一位拥有一幅德瓦特作品的人真是太巧啦——你还有两幅!” 一位服务员过来了。 “请给我一杯苏格兰威士忌。你呢?”他问汤姆。 “一杯金汤力鸡尾酒。”汤姆说。他补充说:“我就住在这个曼德维尔宾馆,所以这两杯我请客。” “一会儿咱们再争着付账。告诉我你的那两幅画是什么。” “《红色椅子》,”汤姆说,“和——” “真的吗?《红色椅子》!那是一幅极品啊!你住在伦敦吗?” “不是,我住在法国。” “噢,”莫奇森有些失望,“另外一幅画呢?” “《椅子上的男人》。” “我不知道那幅画。”莫奇森说。 他们聊了几分钟德瓦特怪异的性格,然后汤姆说他看见莫奇森走进画廊的后屋,他听说德瓦特就在那里。 “只有记者才能进去,但是我闯了进去,”莫奇森告诉汤姆,“你知道吗,我来这儿有一个相当特殊的理由,所以我听说德瓦特今天下午在画廊,我当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是吗?什么理由?”汤姆问。 莫奇森解释了一番。他分析了自己认为或许有人伪造德瓦特的作品的理由,汤姆全神贯注地听着。问题在于,过去五年左右,德瓦特一直在使用镉红和群青的混合色(汤姆意识到,德瓦特在去世之前已经开始使用混合色,而不是伯纳德发明的),而《时钟》和《浴盆》则又重新使用了他早期简单的钴紫色。他告诉汤姆他自己也画画,不过只是爱好而已。 “我不是专家,相信我,但是我几乎读过所有有关画家和绘画的书。不需要专家或者显微镜也能区分纯色和混合色,不过我的意思是,根本没有哪个画家会重新使用他有意或无意放弃的颜色。我说无意,是因为一位画家选择一种或多种颜色时,经常是一种无意识的决定。并不是说德瓦特在每一幅画中都用淡紫色,绝对不是。不过我的结论是我的《时钟》,或许还有一些别的画,对了,包括你感兴趣的《浴盆》,都不是德瓦特的作品。”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因为碰巧我那幅《椅子上的男人》某种程度上印证了你所说的。《椅子上的男人》差不多是四年前的作品。我想让你看看它。嗯,你打算怎么处理你的《时钟》?” 莫奇森点了一支切斯特菲尔德香烟。“我的故事还没讲完。我刚刚和一位英国人喝了一杯,他叫伯纳德·塔夫茨,也是位画家。他似乎对德瓦特也一样存疑。” 汤姆紧皱眉头。“真的吗?如果有人在伪造德瓦特的作品,那可太严重了。那个人说了什么?” “我有一种感觉,他知道的很多,没全告诉我。我不觉得他参与了此事。他不是骗子型的人,而且他看起来也不像是有钱人。不过他似乎很了解伦敦艺术圈。他只是提醒我:‘不要再买德瓦特的作品,莫奇森先生。’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嗯——嗯。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是说了嘛,我也不知道。从他身上,我什么也没打听出来。不过他不辞辛苦地来这找我,他说他给八家伦敦的宾馆打过电话,最后才找到我。我问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说:‘哦,闲话传得快。’非常奇怪,因为我只跟巴克马斯特画廊的人说过话。你不觉得吗?明天我约了泰特美术馆(2)的一个人见面,我没告诉他我要找他谈一幅德瓦特的画。”莫奇森喝了一点苏格兰威士忌,然后说,“那些画开始从墨西哥运来时——你知道明天我除了到泰特美术馆向里默尔先生展示《时钟》之外,还打算做什么吗?我还会问,我或者他是否有权利让巴克马斯特画廊的人出示有关德瓦特作品来自墨西哥的收据或者账单。我对那些画名并不感兴趣。德瓦特告诉我画不总是由他命名的,我要查的只不过是画的数量罢了。这些画运来英国,一定会经过海关之类的。如果一些画没有记录在案,就能说明问题了。如果德瓦特本人被蒙蔽了呢,一些德瓦特的画——嗯,比如说四五年前的画作——就是在伦敦画的,那不太令人惊讶吗?” 是啊,汤姆心想,一定会令人惊讶。“但是你说你和德瓦特说过话。你和他谈过你的藏画吗?” “我让他看过啦!他说那是他的作品,不过在我看来,他也不是绝对肯定。他没说:‘我对天发誓,那是我的作品!’他看了两分钟才说:‘当然,那是我的作品。’我或许有些冒昧,不过我跟他说他忘记自己画过的一两幅油画,尤其是几年前一幅未命名的油画,也是有可能的。” 汤姆皱着眉头,似乎不相信这话,事实也的确如此。汤姆心想,即便画家没给他的作品命名,也会记得自己画过,或许除了素描之外。但是他没打断莫奇森。 “还有另外一件事,我非常不喜欢巴克马斯特画廊的那些人,杰夫·康斯坦,还有那个记者艾德·班伯瑞,很明显他是康斯坦的好朋友。我了解到他们是德瓦特的老朋友。我在纽约长岛的家里,订了《倾听者》和《艺术评论》,还有《星期日泰晤士报》。我经常看到班伯瑞的文章,他的文章即便不是专讲德瓦特的,也通常都会顺便宣传他。你知道我想到什么吗?” “什么?”汤姆问。 “想到——或许康斯坦和班伯瑞为了卖掉更多德瓦特的作品,就容忍了一些赝品。我不敢说德瓦特也参与其中。但是如果德瓦特如此健忘,甚至记不清他画了多少画,那不是很好笑吗?”莫奇森笑了。 是很好笑,汤姆想,但还没达到让人捧腹的地步。真相才更好笑呢,莫奇森先生。汤姆微笑着。“所以你打算明天给专家看你的画?” “现在就上楼看看吧!” 汤姆争着买单,但是莫奇森坚持记在他账上。 汤姆和他一起乘上电梯。莫奇森把画放在衣柜的角落,还是那天下午艾德包裹的那样。汤姆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幅画。 “真是一幅好画。”汤姆说。 “嗯,不可否认!” “你知道吗——”汤姆把画撑在写字台上,打开屋里所有的灯,走到房间另一侧去看。“这幅画确实和我的《椅子上的男人》有相似之处。你何不来我家一趟,看看我的画呢?我家离巴黎很近。如果你认为我的画也是赝品,我就让你一并带回伦敦鉴定。” “嗯,”莫奇森说,思考着,“好啊。” “如果你受骗了,那我想我也一样。”汤姆心想,如果他主动提出为莫奇森出机票钱,对他而言是种侮辱,所以汤姆没这样做。“我家房子相当大,现在除了我的管家,只有我一个人住。” “好吧,我去。”莫奇森说,他一直没有坐下。 “我打算明天下午离开。” “那好,我就把泰特美术馆的预约推迟一下。” “我还有很多其他的画作,但我并不是收藏家。”汤姆坐到最大的那张椅子上。“我想让你看看。一幅苏丁的,两幅马格里特的。” “真的吗?”莫奇森的眼睛都开始放光了,“你家离巴黎有多远?” 十分钟后,汤姆下了一层楼,回到自己房间。莫奇森刚才提议两人一起吃晚餐,但是汤姆想,最好说自己晚上十点在贝尔格莱维亚区约了人,所以时间不够。莫奇森托汤姆预订明天下午飞往巴黎的机票,莫奇森要的是往返机票。汤姆拿起电话,预订了两个座位,星期三下午两点飞往奥利机场。汤姆自己有返程机票。他把航班信息留给一楼前台,请他们转告莫奇森。然后汤姆点了一个三明治,半瓶多梅克葡萄酒。吃过之后,他小睡到十一点,又给汉堡的里夫斯·迈诺特打了个电话,花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接通。 里夫斯不在,一个德国口音的男人说。 汤姆决定冒次险,因为他受够了里夫斯,他说:“我是汤姆·雷普利。里夫斯有没有留话给我?” “有。他留话说星期三。伯爵明天就到米兰。明天你能去米兰吗?” “不行,明天我去不了米兰。抱歉。”汤姆不想告诉这个男人,无论他是谁,伯爵已经接受了他的邀请,下次来法国时来拜会他。里夫斯不能老指望他随时丢下一切——汤姆已经干过两回了——飞往汉堡或者罗马(尽管汤姆很喜欢短途旅程),假装偶然出现在那些城市,然后邀请“宿主”(汤姆总是这样称呼那些携带货物的人)到他维勒佩斯的家里。“我想没什么复杂的,”汤姆说,“你能告诉我伯爵在米兰的地址吗?” “格兰德宾馆。”那个男人匆匆地说。 “麻烦你告诉里夫斯,我很可能明天和他联系。我怎么联系他?” “明天上午在米兰的格兰德宾馆。今晚他会乘火车去米兰。他不喜欢坐飞机,你知道。” 汤姆从来都不知道这件事。真奇怪,里夫斯这样的人竟然不喜欢坐飞机。“我会打电话给他。另外,我现在不在慕尼黑。我在巴黎。” “巴黎?”那人有些吃惊,“我知道里夫斯打电话到慕尼黑的四季宾馆找过你。” 那太糟糕了。汤姆礼貌地挂了电话。 手表上的指针快到十二点了。汤姆思索着今晚应该和杰夫·康斯坦说什么,以及应该怎么处理伯纳德的事情。汤姆在脑子里迅速编好一套安慰的话语,明天下午离开之前他有时间见伯纳德一面,但是汤姆担心如果过于明显地安慰伯纳德,他或许会更加沮丧、消极。如果伯纳德曾对莫奇森说“不要再买德瓦特的画”,他的意思似乎是不打算再仿造德瓦特的作品了,自然,对于生意而言那非常糟糕。还有一种更糟糕的可能:伯纳德可能随时会向警方或者德瓦特赝品的购买者(们)坦白。 伯纳德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他打算做什么? 汤姆决定和伯纳德什么也不说。伯纳德知道是汤姆建议他伪造的。汤姆洗着澡,唱着歌: 爸爸不赞成 妈妈不乐意 我们怎么办 才能拥有爱… 曼德维尔的墙给人一种能够隔音的感觉,又或许是一种幻觉。汤姆很久没有唱过这首歌了。汤姆很高兴突然想起它来,因为那是一首欢乐的歌,汤姆觉得它会带来好运。 他穿上睡衣,给杰夫的工作室打电话。 杰夫立刻接了起来。“你好。怎么样了?” “今晚我和莫先生谈过了,我们相处得不错。明天他要和我去法国。所以那会拖延一些时间,你懂的。” “而——你的意思是你会尽量说服他之类的。” “没错。差不多这个意思。” “需要我去宾馆找你吗,汤姆?你很可能太累了,来不了这边。或者你过来?” “不了,没有必要。而且如果你来,说不定会遇上莫先生,我们都不想那样。” “没错。” “你有伯纳德的消息吗?”汤姆问。 “没有。” “请告诉他——”汤姆努力寻找合适的词语,“告诉他你——而不是我——恰巧知道莫先生还要等几天才会去着手处理他那幅画的事。我主要是担心伯纳德会崩溃。你能处理一下吗?” “你为什么不和伯纳德说呢?” “因为不能那么干。”汤姆有点生气地说。有些人对心理学完全没有概念。 “汤姆,今天你真是太棒了,”杰夫说,“谢谢你。” 汤姆笑了,杰夫狂喜的口吻令他很开心。“看好伯纳德。出发前我会给你打电话。” “我有可能明天上午都在工作室。” 他们互道晚安。 汤姆心想,如果他告诉杰夫莫奇森想要查看画廊收据以及墨西哥寄来的画作记录,杰夫会非常惊慌。明天早上他必须提醒杰夫这事,从路边的电话亭或者邮局打电话给他。汤姆提防着宾馆的接线员偷听。当然,他希望能劝莫奇森放弃他的推论,但是如果他不同意的话,让巴克马斯特画廊伪造一些可靠的记录倒也未尝不可。 * * * (1) 苏荷区,伦敦的商业娱乐中心,具有数量繁多的酒吧、歌舞厅和俱乐部。 (2) 泰特美术馆(Tate Gallery),位于英国伦敦,是伦敦最受欢迎的美术馆,以收藏15世纪迄今的英国绘画和各国现代艺术著称,由亨利·泰特爵士创立于1897年。 [book_title]五 第二天早上,汤姆在床上吃的早餐,这是在英格兰多支付一些英镑就能享有的特权。吃过饭,汤姆打电话给安奈特太太。刚刚八点,不过汤姆知道她或许已经起床将近一个小时了,唱着歌,做着杂活,调热暖气(厨房有个小暖气表),沏着精致的茶,因为早上喝咖啡使她心跳加速,挪一挪各个窗台上的花儿好让它们多接受阳光。而且她会非常高兴接到他从伦敦打来的电话。 “喂!——喂!——喂!——”接线员嚷着。 “喂?”有些疑惑。 “喂!” 三位法国接线员同时接通电话,还有那位曼德维尔宾馆接线处的女人。 终于传来了安奈特太太的声音。“今天早上这里天气很好。出太阳了!”安奈特太太说。 汤姆笑了。他太需要一个欢乐的声音了。“安奈特太太……是的,我很好,谢谢。你的牙好点没有?……太好啦!我打电话是想说今天下午四点左右我会和一位美国绅士一起回家。” “啊——啊!”安奈特太太高兴地说。 “我们的客人会呆一晚,也有可能是两晚,谁知道呢?你能把客房布置得漂亮些吗?再放点花?晚餐或许是菲力牛排,配上你美味的蛋黄酱?” 安奈特太太欣喜若狂,因为汤姆邀请了一位客人,她终于有事情做了。 然后汤姆打电话给莫奇森,他们约好正午时分在酒店大厅碰面,一起乘出租车前往希思罗机场。 汤姆出了门,他打算走到伯克利广场,在那家男士服装店买一套丝绸睡衣裤,这是他每次来伦敦例行的一个小仪式。这或许是他此行乘坐伦敦地铁的最后一次机会。地铁是伦敦生活氛围的一部分,同时汤姆还是伦敦地铁涂鸦的爱好者。太阳无望地挣扎着试图穿透湿湿的雾霭,但是并没有下雨。早上高峰期刚过,汤姆和那些零散的赶路的人一起钻进邦德大街站。汤姆敬佩那些涂鸦画家的地方在于他们能从滚动的电梯上边走边涂鸦。电梯沿路的墙上贴满了内衣海报,全都是穿着紧身胸衣和内裤的女郎,她们身上被添加了男性和女性的生理器官,有时还写上整句:我喜欢当两性人。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边写边朝电梯相反的方向跑?外国佬滚!最为普遍,有时会有点变化:外国佬马上滚!下到了地铁站台,汤姆发现一张海报,是泽菲雷利(1)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罗密欧裸体躺在地上,朱丽叶趴在他身上,嘴里冒出的是一个惊人的提议。罗密欧的回答写在圆圈里:“可以,为什么不呢?” 十点半,汤姆买完了睡衣裤。他挑了一套黄色的。他原本想要件紫色的,因为他还没有紫色的睡衣,但是最近他听了太多有关紫色的事情了。汤姆乘了一辆出租车前往卡纳比街。他还给自己买了一条仿绸面窄腿长裤,因为他不喜欢喇叭形的裤腿。他还给海洛伊丝买了一条低腰黑羊毛喇叭裤,腰围二十六英寸的。汤姆试裤子的试衣间太小了,他都没法退后照着镜子看看长度是否合适,不过安奈特太太喜爱为他和海洛伊丝处理修改衣服这样的小事情。另外,两个意大利人不停地说“真漂亮!”,他们每隔几秒就拉开帘子,想要进来试衣服。汤姆付账的时候,来了两个希腊人,大声地讨论着换算成希腊货币是多少钱。商店大约有六英尺乘十二英尺大,难怪只有一个店员,因为根本容不下两个人。 汤姆把买的东西放在崭新的大纸袋里,他走到一个路边的电话亭,打电话给杰夫·康斯坦。 “我和伯纳德谈过了,”杰夫说,“他绝对是被莫奇森吓坏了。伯纳德告诉我他和莫奇森谈过,你知道的,我问他和莫奇森说了什么。伯纳德说他告诉莫奇森不要再买德瓦特的画。太糟糕了,不是吗?” “没错,”汤姆说,“还有什么?” “嗯,我试着告诉伯纳德他已经说了所能说或者该说的。这很难解释,因为你不了解伯纳德,他对假冒德瓦特的天赋和一切有种罪恶感。我尽量说服伯纳德,说他已经告诉莫奇森那些了,已经对得起他的良心了,干吗不顺其自然呢?” “伯纳德是怎么说的?” “他就是垂头丧气的,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你知道吗,这次展览除了一幅画,其他的全都卖光了。想一想!伯纳德还会为那么一幅画感到愧疚!”杰夫笑了,“《浴盆》。就是莫奇森批评的画作之一。” “如果他现在不想再画了,别逼他。” “这也正是我的态度。你说的太对了,汤姆。不过我想过不了俩礼拜,他就会重新振作起来,开始画画了。都是因为这次展览的压力,还有你冒充德瓦特出现的缘故。他对德瓦特的态度比大多数人对待耶稣还要尊敬。” 不用他说,汤姆也知道。“还有一件小事,杰夫。莫奇森或许想要看看画廊有关德瓦特画作的账本,就是那些从墨西哥运来的记录。你都有记录吗?” “没有墨西哥的。” “你能伪造一些吗?以防万一我说服不了他放弃这件事?” “我试试,汤姆。”杰夫听起来有点慌乱。 汤姆没了耐心。“伪造一些。弄旧一点。抛开莫先生不讲,弄一些账本记录难道不是更好吗,可以证实——?”汤姆突然停下来。有些人就是不懂得如何经营企业,即便是像德瓦特有限公司这样成功的企业。 “好的,汤姆。” 汤姆绕道去了伯灵顿拱廊,他在一家珠宝店给海洛伊丝买了一个黄金胸针,是一只蹲着的猴子,他是用美国旅行支票付的账。海洛伊丝的生日就在下个月。然后他走向他住的宾馆,通过牛津街的时候,那里和往常一样挤满了购物者,女人们提着塞得鼓鼓的包和盒子,还牵着孩子。一个挂着广告牌的人正在宣传一家拍摄证件照的照相馆,服务快捷,价格低廉。那位老人穿着陈旧的大衣,戴着一顶软塌塌的帽子,嘴里衔着一支脏兮兮的没点着的香烟。得搞本护照好去周游希腊群岛,汤姆心想,但是这位老人哪都去不了。汤姆拿掉了那个烟蒂,往他嘴里放了一支高卢香烟。 “来一根,”汤姆说,“给你火。”汤姆迅速用他的火柴点燃。 “谢啦。”那个满脸胡子的人说。 汤姆把剩下的那包高卢牌香烟,还有火柴,插进那件大衣的破口袋里,然后匆忙离开,低下头,希望没有任何人看到他。 汤姆从他的房间给莫奇森打电话,然后他们带着行李在楼下碰面。 “今天早上给我妻子购物去了。”莫奇森在出租车里说。他看起来心情不错。 “是吗?我也是。我在卡纳比街买了一条裤子。” “我给哈丽特买的是马莎百货的毛衣。还有利伯提百货的围巾。有时还会买几卷毛线。她织毛衣,她一想到羊毛来自古老的英格兰就很高兴,你知道吧?” “你取消了今天早上的预约?” “是的。改为周五早上,在那个人的家里。” 他们在机场吃了一顿不错的午餐,还喝了一瓶红葡萄酒。莫奇森坚持付账。午饭期间,莫奇森跟汤姆说起他儿子的事情,他是一位发明家,在加利福尼亚的一个实验室工作。他儿子和儿媳刚刚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莫奇森给汤姆看了一张她的照片,还自嘲说自己是个溺爱孩子的祖父,谁让那是他第一个外孙女呢,照她外祖母的名,取名卡琳。莫奇森问汤姆为什么移居法国,汤姆说他选择住在那里,是因为三年前他娶了一位法国女人。莫奇森没冒昧问汤姆如何养家糊口,不过他问了汤姆是如何打发时间的。 “我读历史书,”汤姆随意地说,“我学点德语。更不必说我的法语还需要继续学习。还有园艺。我在维勒佩斯有个很大的花园。另外我也画画,”他补充说,“就是消遣而已。” 他们下午三点到达奥利机场,汤姆坐上一辆小机场巴士前往车库取车,然后他在附近的出租车停靠站接上莫奇森,拿好两人的行李。阳光明媚,天气没有英格兰那么冷。汤姆开往枫丹白露,特意路过枫丹白露宫,方便莫奇森看到。莫奇森说他已经十五年没见过这里了。他们下午四点半左右到达维勒佩斯。 “我们大部分的日用品都是在那买的。”汤姆指着他左边乡村主街上的一家商店说。 “很漂亮。很淳朴。”莫奇森说。当他们到达汤姆的家:“哇,太棒啦!真漂亮!” “你应该夏天来看看。”汤姆谦虚地说。 安奈特太太听见汽车声,出来迎接他们,帮忙拿行李,但是莫奇森不忍心看一个女人拿沉重的东西,只让她拿装了香烟和酒的小袋子。 “一切都还好吧,安奈特太太?”汤姆问。 “一切都很好。就连厕所,水管工都来修理了。” 汤姆记得有一个厕所一直漏水。 汤姆和安奈特带莫奇森上楼到他的房间,房间自带一个浴室。事实上,那是海洛伊丝的浴室,她的房间就在浴室的另一侧。汤姆解释说他太太现在和她的朋友在希腊。他走了,好让莫奇森在房间洗漱和整理行李,还说他就在楼下的客厅。莫奇森已经开始饶有兴致地打量墙上的画了。 汤姆下楼让安奈特太太泡壶茶。他从英格兰给她带了一瓶花露水,名字叫“湖上青烟”,那是他在希思罗机场买的。 “哦,汤米先生,你真是太体贴了!” 汤姆笑了笑。安奈特太太的感谢总是让他感到高兴。“今晚有好吃的菲力牛排吗?” “啊,当然!还有巧克力慕斯甜点呢。” 汤姆走进客厅。客厅里摆了鲜花,安奈特太太打开了暖气。屋里有个壁炉,汤姆喜欢炉火,不过他感觉点了火他就得一直看着,也许他太喜欢看火,眼睛根本离不开,所以他现在决定不点火炉。他盯着壁橱上方的《椅子上的男人》,紧跟着满意地跳起来,满意自己对它的熟悉,满意它的精美。伯纳德画艺超群。他只不过在时期特点上犯了两个错误。去他的时期特点吧。照理说,德瓦特的真迹《红色椅子》应当占据壁炉上方这个整间屋子最重要的地方。他想只有他才会把赝品放在那么醒目的地方。事实上,海洛伊丝不知道《椅子上的男人》是假画,也根本不知道德瓦特伪作的事情。她对绘画只是偶尔来点兴趣。如果说她有什么酷爱的事情,那一定是旅行、品尝异域食物和买衣服。她房间两个大衣柜的衣服看起来就像一个国际服装博物馆,就缺几个假人模特了。她有突尼斯买的背心、墨西哥的流苏边无袖夹克、希腊的宽松长军短裤,她穿上那条短裤看起来相当有魅力,还有她设法在伦敦买到的中国刺绣外套。 然后汤姆突然想起博特洛兹伯爵,他走向电话。他不太想让莫奇森听到伯爵的名字,不过另一方面,汤姆又没打算伤害伯爵,或许保持坦然的态度对自己有利呢。汤姆先拨打了米兰的问询电话,查到了号码,把它给了法国接线员。她告诉汤姆这次电话可能需要半个小时才能接通。 莫奇森先生下楼来。他换了身衣服,穿着灰色的法兰绒裤子和绿黑相间的格呢夹克。“乡村生活!”他春风满面地说。“啊!”他看到屋子对面正对着他的那幅《红色椅子》,走近去仔细端详。“这是一幅杰作。这是幅真迹!” 汤姆心想当然是真的,然后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让他感到有点傻。“是的,我喜欢这幅画。” “我想我听过这幅画。我记得在哪见过这个画名。祝贺你,汤姆。” “这幅是《椅子上的男人》。”汤姆说,朝着壁炉点了点头。 “啊。”莫奇森说,语气变了。汤姆看着他高大强壮的背影因为全神贯注而紧绷。“这幅画多久了?” “差不多四年了。”汤姆如实说。 “冒昧问一下,你花了多少钱?” “四千英镑。在货币贬值前。差不多一万一千两百美元。”汤姆说,他是以一比二点八的汇率计算的。 “我很高兴看到这幅画,”莫奇森点着头说,“你看,同样的紫色又出现了。这里有一点点,但是你看……”他指着那把椅子的底边。由于那幅画很高,壁炉又很宽,莫奇森的手指离那幅油画几英寸远,不过汤姆知道他指的是那道紫色。“纯钴紫。”莫奇森走到房间另一头,又端详着《红色椅子》,在十英寸外凝视。“这是其中的一幅旧画。也是纯钴紫。” “你真的认为《椅子上的男人》是幅赝品?” “是的,没错。和我的《时钟》一样。质量有所不同,比不上《红色椅子》。质量没法用显微镜评测。但是我能在这件作品中看出来。而且——我确信这里是纯钴紫。” “那么,”汤姆镇定地说,“也许这意味着德瓦特在交替使用纯钴紫和你说的混合色呢。” 莫奇森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我不这样想。” 安奈特太太用餐车推着茶过来,餐车的一个轮子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音。“茶来了,汤米先生。” 安奈特太太做了棕色边的薄脆饼干,散发着一股热香草的柔和气息。汤姆倒了杯茶。 莫奇森坐在沙发上。他好像没看见安奈特太太走来走去似的。他盯着《椅子上的男人》,好像丢了魂,又好像着了迷。然后他朝汤姆眨眨眼,笑了笑,他的脸再次变得亲切温和。“我认为你不相信我。那是你的权利。”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没有看到品质上的差别,没有。或许是我太过愚笨。如果按你所说,找位专家检验你的画,我会尊重专家的意见。顺便说一句,如果你想要的话,《椅子上的男人》这幅画你可以带回伦敦。” “我当然很想。我会给你写份收据,甚至给这幅画买上保险。”莫奇森轻声地笑。 “这幅画有保险。别担心。” 他们喝了两杯茶,期间,莫奇森向汤姆问起了海洛伊丝,问她在做什么。他们有没有孩子?没有。海洛伊丝二十五岁。不是,汤姆并不认为法国女人比其他国家的女人更难相处,不过她们对于应该得到的尊重有自己的想法。这一话题没什么好说的,因为每个女人都希望受到一定的尊重。虽然汤姆了解海洛伊丝这类人,但他绝对不会说出来。 电话响了,汤姆说:“失陪一下,我想到我房间接电话。”他跑上楼。毕竟,莫奇森会以为是海洛伊丝打来的,所以他想要和她单独说话。 “你好?”汤姆说,“爱德华多!你好吗?真幸运能够联系到你……通过小道消息。今天你和我都认识的一位朋友从巴黎打电话过来,告诉我你在米兰……你能过来一趟吗?毕竟,你答应过的。” 伯爵是位享乐主义者,他随时愿意逃离一时兴起而从事的进出口生意,他对改变巴黎之行的计划表现出了一点犹豫,然后就热情地同意来见汤姆了。“但是今晚不行。明天吧,可以吗?” 对汤姆而言,那太早了。他也不确定莫奇森会提出什么问题。“没问题,就算是星期五都——” “星期四。”伯爵坚定地说,没有理解汤姆的意思。 “好的。我会到奥利机场接你。什么时间到?” “我的航班是——等一下,”伯爵查了好半天,然后拿起电话说,“五点十五分到达。意大利航空306次航班。” 汤姆记了下来。“我会去接你。很高兴你能来,爱德华多!” 然后汤姆下楼找托马斯·莫奇森。现在他们称呼彼此为汤姆,虽然莫奇森说他的妻子叫他汤米。莫奇森说他是一家管道铺设公司的水利工程师,公司总部在纽约。莫奇森是董事之一。 他们围着汤姆的后花园散步,花园和外边的野生林子融为一体了。汤姆非常喜欢莫奇森。汤姆心想,他一定能够劝服他,改变他的心意。他应该怎么办呢? 晚饭期间,莫奇森谈起他的公司一个全新的项目——任何东西只要能装在汤罐大小的容器里,就可以整批通过管道运输。汤姆在考虑是否有必要让杰夫和艾德从货运公司弄些带有墨西哥信头的信纸,在上面列上德瓦特的画作,以及这件事能多快完成。艾德是位记者,他不能处理这样的文书工作吗?然后让画廊经理伦纳德和杰夫把信纸放在地上来回踩,好让它们看起来有五六年了?晚餐很棒,莫奇森还用相当不错的法语称赞了安奈特太太的慕斯和布里奶酪。 “我们要在客厅喝咖啡,”汤姆对她说,“你能拿点白兰地过来吗?” 安奈特太太已经点燃了壁炉的火。汤姆和莫奇森坐在大大的黄沙发上。 “这件事真有趣,”汤姆说,“《椅子上的男人》和《红色椅子》我都很喜欢。如果《椅子上的男人》是幅赝品,那就很滑稽了,不是吗?”汤姆仍然用中西部口音讲话。“你能看到它放在屋里最重要的地方。” “嗯,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它是赝品!”莫奇森笑了一会儿,“要是知道伪造者是谁就更有趣了。” 汤姆把腿往前伸,吞云吐雾。“最好玩的是,”他开始亮出他最后的王牌,“巴克马斯特画廊所有德瓦特的画,包括我们昨天看到的所有的画都出自一个伪造者之手。换句话说,有一个和德瓦特一样厉害的人。” 莫奇森微笑着。“那德瓦特在做什么?坐享其成?哪有那么荒谬?德瓦特这个人和我想的差不多。内向,有点老派。” “你有没有想过收集假画?我知道意大利有个人就收集这种。起初只是兴趣,现在他把这些画以高价卖给其他收藏家。” “哦,我听说过。没错。但如果是假画,我买的时候就要知道。” 汤姆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个狭窄而且不舒服的点。他再次尝试。“我喜欢幻想那样的荒诞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为什么要妨碍这样的伪造者创作这么好的作品?我打算保留《椅子上的男人》这幅画。” 莫奇森或许没有听到汤姆的话。“而且你知道,”莫奇森说,仍然盯着汤姆谈论的那幅画,“它不只是淡紫色的问题,是这幅画的灵魂不对。要不是你的好酒好菜弄得我飘飘然,我也不会这样说的。” 他们喝掉了一瓶玛歌红酒(2),那是汤姆酒窖里最好的酒。 “你说巴克马斯特画廊的人会不会是骗子啊?”莫奇森问,“一定是。不然他们为什么容忍一个伪造者?还把赝品和真迹混在一起卖?” 汤姆意识到,莫奇森以为这回画展上展出的其他德瓦特新作,除了《浴盆》之外,都是真迹。“前提是这些真的是赝品——你的《时钟》等等。我想我还是没法相信。” 莫奇森好脾气地微笑着。“那是因为你喜欢你的《椅子上的男人》。如果你的画有四年,我的画至少有三年,那造假这事就已经有一阵子了。也许伦敦还有更多这样的假画,只不过没有借给画展展出。坦率地说,我怀疑德瓦特这个人。我怀疑他和巴克马斯特画廊的人合谋,想赚更多钱。还有另外一件事,德瓦特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画过素描了。这点很奇怪。” “真的吗?”汤姆假装惊讶地问道。他知道这件事,他也知道莫奇森是什么意思。 “素描体现一位画家的个性,”莫奇森说,“我本来就知道这点,之后我又在哪儿读到过这个观点,只是为了证实我自己的看法。”他笑起来。“就因为我是制造管道的,人们从来都不相信我的敏感性。但是素描就像是画家的签名一样,而且是一种非常复杂的签名。不妨这么说,仿造签名或者油画比仿造素描容易多了。” “我从未这样想过,”汤姆说,他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捻了一下,“你说星期六你要和泰特美术馆的那个人谈话?” “没错。你大概也知道,泰特美术馆有两幅德瓦特以前的作品。如果里默尔证实了我的看法,之后我会和巴克马斯特画廊的人谈,而且不会和他们提前打招呼。” 汤姆的思维开始跳跃,他很痛苦。星期六是后天。里默尔或许会把《时钟》和《椅子上的男人》,拿来和泰特美术馆的德瓦特作品以及现在展出的那些画比较。伯纳德·塔夫茨的画经得起这次考验吗?如果失败了呢?他给莫奇森又倒了些白兰地,给自己倒了一点点,其实他并不想喝。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你知道,如果有人在伪造的话,我觉得我不会去起诉他们,或者做任何事情。” “哈哈!我可能更传统一些。或许太过守旧。是指我的态度。如果德瓦特真的参与其中呢?” “我听说,德瓦特像个圣人。” “那只是传说罢了。他或许在年轻贫穷的时候,更像是一位圣人。他现在与世隔绝。他伦敦的朋友使他出了名,这是显而易见的。如果一个穷人突然变得富有,可能会发生很多变化。” 这个晚上汤姆没有什么收获。莫奇森想要早点上床睡觉,因为他很疲惫。 “明天早上我要查一下机票。在伦敦我就应该预订机票的。我真是太傻啦!” “哦,我希望你不要一早就走。”汤姆说。 “我会明早订机票。下午再离开,希望你别介意。” 汤姆送莫奇森上楼回房,确认他什么都不缺。 他突然想给杰夫或艾德打电话。但是他能告诉他们什么新消息,除了说他试图劝莫奇森不要去见泰特美术馆的那个人,但是毫无进展?而且汤姆也不想杰夫的电话号码在他的电话账单上出现得太过频繁。 * * * (1) 泽菲雷利(Franco Zeffirelli,1923—2019),意大利导演、制片人、演员。他曾因1968年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提名。 (2) 玛歌(Chateau Margaux)是全球八大顶级酒庄之一。法国波尔多五大名庄之一。1590年由Pierre de Lestonnac建园,1855年被评为梅多克列级酒庄第一级。玛歌也是一种葡萄酒。 [book_title]六 汤姆抱定乐观的态度开始了新的一天。安奈特太太端来一杯黑咖啡让他清醒,他在床上喝过安奈特太太美味的咖啡后,穿上舒适的旧衣服。他下楼去看莫奇森是否已经起床。这时是八点四十五分。 “那位先生在他的房间吃的早餐。”安奈特太太说。 安奈特太太清理房间的时候,汤姆在浴室刮胡子。“我想莫奇森先生今天下午会离开。”安奈特太太问晚饭吃什么时汤姆回答说,“不过今天是星期四。你能不能从鱼贩那里买两条新鲜的比目鱼——”汤姆咽了咽口水,联想到了英语的“鞋底、冰鞋”和比目鱼发音很像,“——来做午餐?”拉鱼的货车每星期来村子两次。村子里没有鱼铺。因为维勒佩斯实在是太小了。 安奈特太太听到这个建议很振奋。“水果店的葡萄非常不错,”她说,“你不会相信……” “买一些。”汤姆几乎没听她说话。 上午十一点,汤姆和莫奇森在他房子后面的树林里散步。汤姆的情绪或者心态很怪异。忽然之间,就好像坦诚的友谊或者诚实大爆发似的,不管是什么吧,总之汤姆带莫奇森到楼上他画画的房间向他展示自己的艺术作品。汤姆主要画风景和肖像。他一直在努力简化,以马蒂斯(1)为榜样,但是他自认为不太成功。一幅海洛伊丝的肖像,可能是汤姆的第十二幅了,还不错,莫奇森称赞了那幅肖像。我的天,汤姆心想,我愿意袒露我的灵魂,把我写给海洛伊丝的情诗拿给他看,脱掉衣服舞剑都行,只要他——听我的建议!可是没什么用。 莫奇森的航班下午四点飞往伦敦。时间足够在这好好吃顿午餐,如果顺利的话,开车大约一个小时就到奥利机场了。莫奇森换上散步穿的鞋子,汤姆用三张瓦楞纸和绳包好《椅子上的男人》,然后又用棕色的纸和绳捆好。莫奇森告诉过汤姆,他要拿着这幅画上飞机。另外莫奇森说他已经在曼德维尔预定了今晚的房间。 “不过记住,”汤姆说,“就《椅子上的男人》而言,我不会起诉任何人。” “那不表示你否认它是一幅赝品,”莫奇森微笑着说,“你不会坚持这是幅真迹吧?” “不会,”汤姆说,“说得对!我会尊重专家的意见。” 汤姆感觉开阔的树林并不适合谈话,因为他们的谈话得落到一个焦点话题上。又或许需要天南海北地谈才行?不管怎么说,汤姆一点也不喜欢和莫奇森在树林里谈话。 汤姆让安奈特太太早早准备午饭,因为莫奇森先生要离开,于是他们在十二点三刻开始用餐。 汤姆决定始终就谈这一个话题,他不想放弃任何希望。他谈起凡·米格伦(2),莫奇森非常熟悉他的职业生涯。凡·米格伦伪造维米尔的画作,最终实现了自己作品的价值。凡·米格伦一开始承认伪造或许是出于自卫,也或许是出于冒险。但是从美学角度来讲,毫无疑问,凡·米格伦创造出的“新”维米尔画,给予那些买家很大的乐趣。 “我搞不懂你竟然完全不顾事情的真相。”莫奇森说,“一个画家的风格就是他的真相、他的诚信。别人有权复制它,就像仿造他人的签名那样吗?而且为了同样的目的,利用他人的名誉、他人的银行账户?人家的名誉是靠才能建立起来的啊!” 他们正在叉着盘子里剩下的几块奶油比目鱼和几块土豆。比目鱼做得很棒,白酒也是。这是那种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令人满意甚至感到幸福的午餐,会使一对爱人上床,或许是在喝过咖啡后,做爱然后睡觉。今天丰盛的午餐在汤姆身上浪费了。 “我只代表我自己的观点,”汤姆说,“向来如此。我并不是要影响你。我确信我做不到。但是请转告——那是谁来着,康斯坦,没错,告诉他我对我的假画非常满意,我愿意留着。” “我会告诉他的。但是你不想想未来吗?如果有人继续造假的话——” 甜点是柠檬蛋奶酥。汤姆挣扎着。他相信自己的观点。为什么他就不能把这观点说出来,说得恰到好处让莫奇森信服呢?莫奇森算不上艺术家。否则他就不会这样讲话了。莫奇森并不欣赏伯纳德。莫奇森到底在干什么?又要查真相,又要查签名,可能还要找来警察。再看看伯纳德的绘画,那毫无疑问是一位杰出画家的作品!凡·米格伦说得好(或者是汤姆在自己的笔记本里写的?):“一位艺术家的作品自然天成,无须费力。某种力量牵引着他的手。造假者则要奋力创作,如果他成功了,那就是真正的成就。”汤姆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杜撰。去他的,那个自命不凡的莫奇森,假仁假义的样!至少伯纳德是个有天分的人,比莫奇森有天分多了,莫奇森就会测量、管道铺设和打包运输,就连打包运输,他自己说的,也是一个加拿大年轻工程师的创意。 咖啡。两人都没去拿白兰地,尽管酒瓶就在手边。 托马斯·莫奇森肉乎乎的脸,有点红润——那张脸在汤姆看来冷酷无情。莫奇森的目光炯炯有神,相当睿智地盯着他。 现在是一点半。大约半小时之后他们将出发前往奥利机场。汤姆心想他是否应该在伯爵离开后尽快回到伦敦。但是他去伦敦又能做什么呢?汤姆心想,该死的伯爵。德瓦特有限公司比伯爵带来的那些废物和小玩意要重要多了。汤姆意识到里夫斯还没告诉他在伯爵的手提箱或公文包之类的哪个位置找。汤姆猜里夫斯今晚就会打电话。汤姆感到很难受,他现在必须从椅子上站起来了,他已经如坐针毡十分钟了。 “我想让你从我的酒窖带一瓶酒走,”汤姆说,“我们下去看看怎么样?” 莫奇森笑得更开心了。“这个主意太棒啦!谢谢你,汤姆。” 酒窖从户外就可以走进去,走下几步石阶,就会看到绿色的酒窖门,或者从楼下的备用厕所门进去,挨着客人挂外套的小走廊。汤姆和海洛伊丝在室内装上楼梯,免得坏天气还要去室外。 “我要把这瓶酒带回美国。我一个人在伦敦就打开喝掉太可惜了。”莫奇森说。 汤姆打开酒窖的灯。酒窖很大,灰白色,像冰箱一样凉爽,或者和屋里的中央暖气比更像冰箱。架子上有五六个大酒桶,不是每个都装满的,四面墙上竖着很多葡萄酒瓶架子。许多酒瓶架挨着墙壁。一个角落放着一个储存供暖燃料的油箱,一个热水器的水箱。 “这里是红葡萄酒。”汤姆说,指着一墙的酒架,超过一半都放着落满灰尘的暗色酒瓶。 莫奇森赞赏地吹了个口哨。 汤姆心想,如果必须动手,就得在这里动手。然而他还没有计划周详,他还什么都没计划呢。继续行动,他告诉自己,但他只是在缓慢地四下溜达,看看他的酒瓶,摸摸一两瓶瓶颈上的红锡纸。他抽出一瓶。“玛歌。你喜欢的。” “太棒了,”莫奇森说,“太感谢你了,汤姆。我会告诉朋友们你的酒窖的。”莫奇森恭敬地接过那瓶酒。 汤姆说:“你不可能改变想法了吗——就为了公平、尊重的体育精神——非要去伦敦和专家谈,造假的事?” 莫奇森微微一笑。“汤姆,我不能。体育精神!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保护他们,除非……” 莫奇森早就有了这个想法,汤姆知道这想法是什么:汤姆·雷普利知道内情,并且从中获利或者获益。“没错,我从中获利,”汤姆很快地说,“你知道吗,我认识那天在宾馆和你说话的那个年轻人。我了解他的一切。他就是那个造假者。” “什么?那个——那个——” “没错,那个紧张兮兮的家伙。伯纳德。他认识德瓦特。一开始是很理想化的,你明白吗——” “你的意思是,德瓦特知道这一切?” “德瓦特死了。他们找人假冒的他。”汤姆脱口而出,感觉他再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也许还能收获些什么。莫奇森要争取活命的机会,但是汤姆还不能说出这个想法,清楚地说出来,时候还不到。 “那德瓦特去世——有多久了?” “五六年了。他实际上死在了希腊。” “那么所有的画——” “伯纳德·塔夫茨——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他伪造已故朋友绘画的消息曝光出来,他可能会自杀。他告诉你不要再买画。那还不够吗?画廊让伯纳德按照德瓦特的风格画两幅画,你明白——”汤姆意识到是自己提出来的,不过那不重要了。汤姆还意识到他的辩解是徒劳的,不只是因为莫奇森固执己见,还因为汤姆自己的理由产生了分歧,他非常了解那个分歧。他看到了自己的是非两面。但是两面都很真诚:都是要拯救伯纳德,拯救那些假画,甚至拯救德瓦特,这些是汤姆一直在辩解的。莫奇森永远不会理解。“伯纳德想要脱身,我知道。我认为你不会为了证实一个观点,就愿意冒险逼一个人出于羞愧而自杀,对吗?” “或许他开始之时,便应想到羞愧!”莫奇森看着汤姆的手,再看他的脸,又看向他的手。“是你假冒的德瓦特?没错。我注意过德瓦特的手,”莫奇森苦笑,“大家都以为我不注意小细节!” “你很善于观察。”汤姆很快地说。他突然感到愤怒。 “我的天,我昨天就可以说的。我昨天就想到了。你的手。你的手总不能用胡子掩盖吧,不是吗?” 汤姆说:“别管这些了,行不行?他们伤害到很多人吗?伯纳德的画很好,你不否认吧。” “要我对此闭口不谈,想都不要想!不可能!即便是你或者任何人给我一大笔钱也甭想让我闭嘴!”莫奇森的脸更红了,他的下巴颤抖着。他重重地把酒瓶放到地上,但是没有碎。 拒绝他的酒是种小小的侮辱,或许汤姆现在是这么觉得,但小归小,却带来进一步的侮辱和愤怒。汤姆几乎立刻捡起瓶子,朝莫奇森挥去,砸在了他头的一侧。这次酒瓶碎了,酒水四溅,瓶底落到地上。莫奇森踉跄着撞在酒架上,把架子撞得震颤起来,没有酒瓶掉下来,倒下的只有莫奇森,他重重地坐下,撞到几瓶酒的顶端,但是没撞掉什么。汤姆抄起手边的东西——碰巧是一个空煤桶——朝莫奇森的头抡去。汤姆又砸了一下。煤桶的底座很重。莫奇森流血了,他侧身躺在石头地面上,他的身体有些扭曲。他不动了。 该怎么处理这些血呢?汤姆转了几圈,到处寻找一块破抹布,报纸也行。他走到油箱那里。油箱下有一块大破布,又脏又旧又硬。他拿回来擦地,但是一会儿就放弃了这一无用的举动,又一次看向四周。把他放在酒桶下,他心想。他抓住莫奇森的脚踝,然后又立即放下,摸了摸莫奇森的脖子,似乎没有了脉搏。汤姆深吸了一口气,把手伸到莫奇森的胳膊下面。他又拖又拽,把莫奇森沉重的尸体拖向木桶。木桶后面的角落很暗。莫奇森的脚露出来一点。为了不让莫奇森的脚伸出来,汤姆把他的膝盖蜷起来。但是因为木桶立在离地面大约有十六英寸的架子上,如果有人站在酒窖中间,看向那个角落,或多或少能看见莫奇森。如果弯腰,能够看到莫奇森整个身体。这么关键的时刻,汤姆心想,这里竟然找不到一张破被单、一条防水帆布或者报纸之类的东西盖着!都因为安奈特太太太整洁了! 汤姆扔掉那块沾满血污的破布,正好落在莫奇森的脚上。他踢了踢地面上的几块酒瓶碎片——现在血和酒混在一起——他迅速捡起酒瓶的瓶颈,砸向天花板上垂下来的一根电线上的灯泡。灯泡碎了,叮叮当当地落在地面。 然后,汤姆稍稍喘了口气,尽量让呼吸平复,边喘气边在黑暗中朝楼梯走去,然后爬了上去。他关上酒窖的门。备用厕所有个洗手台,他很快地洗了个手。血被流水一冲变成了粉色,汤姆以为那是莫奇森的血,后来发现血流个不停,原来是他的大拇指根部被割破了。不过不严重,原本有可能更严重的,所以他认为自己很幸运。他从墙上拽了一点厕所卷纸,缠在他的拇指上。 安奈特太太正在厨房里忙着,那是另一种幸运。汤姆心想如果她出来,他就说莫奇森先生已经上车了——万一安奈特太太问他去哪了。出发的时间到了。 汤姆跑向莫奇森的房间。莫奇森唯一还没打包的东西只剩外套和厕所的洗漱用品。汤姆把洗漱用品放在莫奇森手提箱的一个口袋里,扣上手提箱。然后他带着手提箱和外套下楼,走出前门。他把这些东西放进那辆阿尔法·罗密欧,然后跑上楼去拿莫奇森的《时钟》,那幅画还包得好好的。莫奇森对自己非常自信,他都不屑于打开《时钟》和《椅子上的男人》比一比。汤姆心想,骄兵必败。他把自己那幅包好的《椅子上的男人》从莫奇森的房间拿进自己的房间,塞进衣柜后的一个角落,然后拿着《时钟》下楼。他从备用厕所外的衣钩上取下雨衣,出门上了车。他驱车前往奥利机场。 汤姆想,莫奇森的护照和机票或许在他的夹克口袋里。他稍后再处理那些东西,最好是趁安奈特太太每天上午出去买东西的时候烧掉。汤姆突然还想到,他还没告诉安奈特太太伯爵要来的事情。汤姆决定找个地方给她打电话,但是不能从奥利机场打,因为他不想在那里逗留。 时间正好,好像莫奇森真的要去赶飞机一样。 汤姆出发开往大厅。这里有一些出租车和私家车,只要停靠时间不久,都可以停车接送人和行李。汤姆停下车,拿出莫奇森的行李箱,把它放在人行道上,然后把《时钟》靠着行李箱,最后把莫奇森的外套放在上面。汤姆开车走了。他注意到人行道上还有其他几小堆行李箱。他朝枫丹白露方向开去,停在路边的一家酒吧咖啡店。在奥利机场和南方高速公路的起点之间,沿途有很多这种中等大小的酒吧咖啡店。 他点了一杯啤酒,然后问有没有硬币,好去打电话。结果店里打电话不需要投币,于是汤姆拿起吧台收银机旁的电话,拨打家里的电话。 “喂,是我,”汤姆说,“莫奇森先生最后走得很急,所以他让我跟你说再见和感谢你。” “哦,我明白。” “另外——今晚还有另一位客人要来,博特洛兹伯爵,意大利人。我会在奥利机场接他,我们会在六点前到家。现在你能不能去买些——小牛肝?” “肉铺现在有鲜嫩的羊腿!” 不知怎么地,汤姆现在不想吃任何带有骨头的东西。“如果方便的话,我想我更喜欢小牛肝。” “配玛歌酒,还是默尔索酒?” “酒我自己来定。” 汤姆付了账——他说他打电话到桑斯,那里比他住的村子还要远——出去上了车。他以悠闲的速度把车开回奥利机场,经过到站大厅和出发大厅时,注意到莫奇森的东西还在原来的位置。外套会是最先不见的,汤姆心想,会被某个大胆的年轻人顺走。如果莫奇森的护照还在外套里,那个小偷可能会加以利用。汤姆微微一笑,把车开进P-4停车区,一个一小时停车场。 汤姆缓缓走进一道自动开关的玻璃门,在报摊买了一份《苏黎世报》,然后查看爱德华多航班的抵达时间。这次航班很准时,他还有一些时间。汤姆走向拥挤的酒吧——那里一向很拥挤——最终他挤了进去,点了一杯咖啡。喝过咖啡后,他买了一张票,前往接机处。 伯爵戴着一顶灰色的洪堡毡帽。他留着细长的黑胡子,挺着大肚子,即便他的外套没系扣子依然明显。伯爵咧嘴露出笑容,那是真正自然的意大利人的笑容,然后他挥手致意。伯爵正出示他的护照接受检查。 然后他们握了握手,匆匆拥抱了一下对方,汤姆帮他拿着包裹和行李。伯爵还拿着一个公文包。伯爵带来的是什么,放在了哪里?他的行李箱甚至没打开,法国官员就示意放行了。 “请在这等一会儿,我去取下车,”他们走到人行道上时汤姆说,“只有几码远。”汤姆小跑着过去,五分钟后就回来了。 他必须开车经过到站大厅门,他注意到莫奇森的手提箱和那幅画还在那里,但是外套不见了。一个消失,还有两个待领。 开车回家的路上,他们聊了聊意大利和法国当时的政治局势,没有深谈,伯爵询问了海洛伊丝的情况。汤姆基本上不了解伯爵,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不过他们在米兰聊过画,伯爵对这方面很感兴趣。 “现在伦敦有一场德瓦特的展览。我希望下周去看。你怎么看德瓦特回伦敦这件事?我是很震惊!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有他的照片呢!” 汤姆根本没想去买伦敦的报纸。“太令人惊喜了。据说,他变化不大。”汤姆不打算说他最近刚去过伦敦并且看过那场展览的事情。 “我迫不及待要看看你家的画呢。那幅画叫什么来着?就是那幅有几个小女孩的?” “《红色椅子》。”汤姆说,很惊讶伯爵居然还记得。他微笑着,方向盘握得更紧了。尽管酒窖放着一具尸体,尽管这一天恐怖阴森,这一下午伤透脑筋,汤姆还是很高兴回家——回到所谓的犯罪现场。汤姆并不觉得那是犯罪。或许是他反应迟钝,得到明天才会有感觉,甚至今晚就会有?他希望不会。 “意大利生产的浓缩咖啡越来越差劲。在咖啡厅里,”伯爵用严肃的男中音说,“太糟糕了。很可能是黑手党在背后操控。”他愤愤不平地望着窗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还有意大利的理发师,我的天!我开始怀疑我是否还认识我的国家!我以前最喜欢威尼托大街的那家理发店,现在他们店里新来的年轻人问我想用哪种洗发水。我说:‘直接洗头就行——有什么就用什么呗!’‘可是你的头发是油性的还是干性的,先生?我们有三种洗发水。你有头皮屑吗?’‘没有!’我说,‘现在难道不能有正常的头发了?还是普通的洗发水不存在了?’” 和莫奇森一样,伯爵称赞了丽影对对称整齐的执着。花园里虽然几乎没有一朵夏天剩下的玫瑰,却有着美丽的长方形草坪,周围环绕着粗壮庞大的松树。这是他的家,却一点都不寒酸。安奈特太太又在门口的台阶上欢迎他们,和昨天托马斯·莫奇森到的时候一样热情好客。汤姆又带着他的客人到客房,安奈特太太已经整理好了。现在喝下午茶太晚,于是汤姆说他就在楼下,伯爵可以随时来找他。晚饭定在八点。 然后汤姆回到自己房间解开《椅子上的男人》,拿下楼挂在原来的位置。安奈特太太或许已经注意到画有好几个小时不在那里了,不过如果她问起的话,汤姆会说莫奇森把它拿到自己的房间去了,想在不同的光线下欣赏。 汤姆拉开落地窗前厚重的红窗帘,望着后花园。随着夜幕降临,暗绿色的阴影变成了黑色。汤姆忽然想到他正站在酒窖里莫奇森尸体的正上方,于是缓缓地挪到了一边。他必须下楼,哪怕是今天半夜,清理干净酒渍和血迹。安奈特太太可能有理由去酒窖:她很注意家里有没有足够的燃料供应。然后呢,怎么把尸体搬到屋外?工具室里有一辆手推车。可以用工具室里的防水帆布盖着莫奇森,然后推到屋后的树林里埋掉吗?这方法太原始、太靠近房子让人不舒服,不过这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伯爵下楼时精神焕发,蹦蹦跳跳的,虽然他是个大块头。他个子很高。 “啊哈!啊哈!”和莫奇森一样,他也被挂在客厅另一头的《红色椅子》给迷住了。不过伯爵立即转身,看向壁炉,似乎对《椅子上的男人》更着迷。“太漂亮啦!太美妙啦!”他盯着这两幅画。“你没有令我失望。这两幅画真令人赏心悦目。整栋房子都是。我指的是我屋里的那些素描。” 安奈特太太推着餐车过来,上面放着冰桶和几个玻璃杯。 伯爵看见一瓶意大利的潘脱蜜苦艾酒,说他要喝那瓶。 “伦敦的那家画廊为这次画展向你借画了吗?” 二十四小时之前,莫奇森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不过只问起《椅子上的男人》,他问是因为他好奇画廊对那些他们明明知道是赝品的油画是什么态度。汤姆感到头有点晕,好像就要昏倒了。他一直俯身对着餐车,现在他挺直身子。“借了。不过那很麻烦,你知道的,又要邮寄又要保险的。两年前我把《红色椅子》借出去展览过。” “我或许会买一幅德瓦特的画,”伯爵沉思着说,“前提是我能买得起。以他的价格,我只能买幅小的。” 汤姆给自己倒了一杯纯苏格兰威士忌加上冰块。 电话铃响了。 “失陪一下。”汤姆说,然后接起电话。 爱德华多正在来回走动,看着墙上的其他东西。 电话那边是里夫斯·迈诺特。他问伯爵到了没,又问汤姆是不是一个人。 “是的,没错。” “东西放在……” “我听不清楚。” “牙膏里。”里夫斯说。 “哦。”汤姆几乎是一声叹息,有疲倦、有轻蔑,甚至还有厌倦。这是小孩子的游戏吗?还是三流电影里的情节?“很好。地址呢?和上次一样吗?”汤姆有个巴黎的地址,实际上有三四个,他前几次给里夫斯寄东西的地址。 “那个就行。上次那个。一切顺利吗?” “是的,我想是,谢谢。”汤姆愉快地说。他本来想提议里夫斯和伯爵说句话,以示友善,不过伯爵还是不知道里夫斯打过电话为好。汤姆感觉自己状态不佳,出师不利。“谢谢你打来电话。”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就不必给我打电话。”里夫斯说,然后挂断电话。 “失陪一下,爱德华多。”汤姆说,然后跑上楼。 他走进伯爵的房间。他的一个手提箱放在一个旧木箱上,客人和安奈特太太经常把手提箱放在那里,但是汤姆首先看向浴室。伯爵没有拿出他的洗漱用品。汤姆走向手提箱,发现一个不透明的塑料袋,还带着拉链。他打开来,里面装的是烟草。另一个塑料包装的是刮胡刀、牙刷、牙膏,他拿起牙膏。牙膏管的尾部有点硬,而且是密封的。里夫斯的人很可能是用某种夹子把金属软管再次密封。汤姆小心地挤着牙膏管,在尾部感觉到一个硬块。他厌恶地摇摇头,把牙膏放进口袋,重新放好塑料包。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把牙膏放在左上方抽屉的里面,抽屉里有一个钮饰盒和一堆浆好的衣领。 汤姆下楼去见伯爵。 晚饭期间,他们聊起了德瓦特的神奇归来,还有伯爵在报纸上读到的他的采访。 “他住在墨西哥,不是吗?”汤姆问。 “是的。他不肯说他住在哪。就像B.特拉文(3)一样。哈!哈!” 伯爵称赞了这顿晚餐,吃得很满意。他有欧洲人的那种本事,满嘴食物还能讲话,如果换成美国人,一定会搞得狼狈不堪。 晚饭后,伯爵看到汤姆的留声机,想要听些音乐,他选择了歌剧《佩利亚斯和梅丽桑德》。伯爵想听第三幕——是女高音和深沉男音的二重唱,有点狂热。听音乐的时候,伯爵一边哼唱一边说话。 汤姆努力去听伯爵讲话,排除音乐的干扰,但是汤姆发现他很难不受影响。他没有心情听《佩利亚斯和梅丽桑德》。他需要的是《仲夏夜之梦》中的那首美妙至极的音乐,耳边响起另外一出内容沉重的歌剧时,他的脑海中回荡的却是门德尔松的序曲——紧张不安、滑稽搞笑、富有创意。他迫切需要的就是富有创意。 他们正在小酌白兰地。汤姆建议他们明天早上开车出去,在莫雷镇吃午饭。爱德华多说过他想要乘下午的火车前往巴黎。不过他首先要确定他已经看到汤姆所有的艺术珍宝,所以汤姆带他在整个房子转了一遍。甚至去了海洛伊丝的房间,那里有一幅玛丽·罗兰桑的画。 然后他们互道晚安,伯爵拿着汤姆的两三本艺术书回房间了。 汤姆回到自己房间,从抽屉里拿出韦德米卡姆牙膏,试着用指甲打开尾部,但是失败了。他走进作画的房间,从他的工作台拿了几把钳子。他回到房间,把牙膏管切开,一个黑色的圆柱体出来了。当然了,微缩胶卷。汤姆不知道清洗后它还能不能用,于是决定不洗了,只用纸巾擦了擦。闻起来一股薄荷味。他在信封上写下地址: 让-马克·卡尼耶先生收 巴黎第9区提松路16号 然后他用两张信纸包着那个胶卷,整个塞进信封。汤姆暗自发誓不再做这愚蠢的事情,因为贬低身价。他可以在不得罪里夫斯的情况下,告诉他。里夫斯有一个奇怪的想法,认为东西倒手的次数越多越安全。里夫斯防卫心理很强。不过他要付钱给每个经手的人,哪怕每个人只给一点点,他也损失很多钱。或许有些人愿意让里夫斯欠他们个人情? 汤姆穿上睡衣裤和便袍,探头看看走廊,很高兴看到爱德华多门底下没有光亮。他悄悄地下楼走进厨房。厨房和安奈特太太的卧室之间隔着两道门,中间要经过仆人进出的小走道,才能进入厨房,所以她不可能听到他的声音或者看到厨房的光亮。汤姆拿了一条耐用的灰色抹布,还有一罐漂白清洁剂,从柜橱拿了一个灯泡放进口袋。他走下酒窖。微微颤抖。这时他意识到他必须拿个手电筒和一把可以站上去的椅子,于是他回到厨房,拿了餐桌旁的一把木椅,从走廊的桌子抽屉里取出一个手电筒。 他把手电筒夹在胳膊下,卸下打碎的灯泡,装上一个新的。酒窖亮了起来。莫奇森的鞋子还露在外边。汤姆意识到莫奇森的两条腿因为身体僵硬伸直了,他吓得毛骨悚然。或者,他不可能还活着吧?汤姆强迫自己去确认,否则他知道他今晚别想睡着了。汤姆用手指背面碰了碰莫奇森的手。那就足够了。莫奇森的手冰冷而且僵硬。汤姆拿起那块盖着莫奇森脚的灰色抹布。 角落里有一个装着冷水的水池。汤姆弄湿了抹布,开始干活。抹布上原来的血色被他洗掉了,他看不出地面上的污渍有什么改善,看起来颜色很深,不过那或许是因为还湿着的缘故吧。好吧,要是安奈特太太问起来,他可以说他打碎了一瓶酒。汤姆捡起灯泡和酒瓶的最后几块碎片,仔细地在水池清理抹布,又捡起水池出水口的玻璃碎片,放进他睡衣的口袋里。他又用那块抹布擦地。然后他回到楼上,借着厨房充足的光线确定抹布上的红色痕迹都洗掉了,或者几乎看不出来。他把那块抹布搭在水池底下的排水管道上。 但是还有具该死的尸体。汤姆叹了口气,想到先锁上酒窖,等明天他送爱德华多离开后再回来,但是如果安奈特太太想要进来,这不会显得很奇怪吗?而且她自己也有钥匙,也有酒窖户外那道门的钥匙,那道门的锁和这个不一样。谨慎起见,他拿了一瓶玫瑰红葡萄酒和两瓶玛歌酒,放在了厨房餐桌上。有时家里有用人还真是件烦人的事情。 汤姆上床睡觉时,感觉比前天晚上还要累,他想过把莫奇森放进酒桶。但是他估计还得找个桶匠把那该死的木桶箍环重新装好。得把莫奇森泡在某种液体里,否则他会在空木桶里撞来撞去。再说他自己怎么能把莫奇森那么重的身体塞进木桶呢?这不可能。 汤姆想到放在奥利机场的莫奇森的手提箱和《时钟》。现在一定有人把东西拿走了。莫奇森的手提箱里或许有通讯簿、旧信封。明天,莫奇森或许会被宣布“失踪”。或者是后天。泰特美术馆的人还等着明天早上跟莫奇森碰面。汤姆想知道莫奇森是否告诉过别人他要去汤姆·雷普利家。汤姆希望他没有。 * * * (1) 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法国著名画家、雕塑家、版画家,野兽派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人物,代表作有《豪华、宁静、欢乐》《生活的欢乐》《开着的窗户》《戴帽的妇人》等。他以使用鲜明、大胆的色彩而著名。 (2) 凡·米格伦(Van Meegeren,1889—1947),世界著名的伪画制造者。出生于荷兰,以仿制17世纪荷兰油画大师维米尔闻名于世。 (3) B.特拉文(1890—1969),德国著名的隐士作家,晚年隐居墨西哥,代表作有《碧血黄沙》,被好莱坞搬上银幕。 [book_title]七 星期五阳光明媚,也很凉快,不过还称不上凉爽。汤姆和爱德华多坐在客厅落地窗附近吃早餐,阳光照进窗内。伯爵穿着睡衣裤和便袍,他说如果屋里有女士,他不会这么穿,但是他希望汤姆不会介意。 刚过十点,伯爵上楼换衣服,下楼时拿着手提箱,准备乘车离开去吃午餐。“不知道能不能借管牙膏,”爱德华多说,“我想我把牙膏落在米兰宾馆了。我真是太笨了。” 汤姆正等着伯爵借呢,他很高兴他终于提出了。汤姆去厨房找安奈特太太。汤姆猜测伯爵的洗漱包在楼下的手提箱里,他最好带伯爵去那个有洗手台的备用厕所。安奈特太太给他送来了牙膏。 信件来了,汤姆起身去看了一下。海洛伊丝寄来的一张明信片,没说什么重要的事。还有一封克里斯托弗·格林里夫写来的信。汤姆把信封撕开。上面写道: 亲爱的雷普利先生: 我刚刚发现我可以乘坐包机前往巴黎,所以我会提早到。我希望你此时在家。我和我的朋友杰拉尔德·海曼一起,他和我年纪相仿,但是我保证我不会带他来找你,因为这可能会很麻烦,虽然他人很好。我会在十月十九日星期六到达巴黎,到了会给你打电话。飞机会在法国时间晚上七点抵达,所以周六我会在巴黎找个宾馆过夜。 此致 你真诚的, 克里斯·格林里夫 十月十五日,一九—— 明天就是星期六。至少克里斯明天不会到。谢天谢地,汤姆心想,他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伯纳德的出现。汤姆想让安奈特太太接下来两天不要接电话,不过那样会显得很奇怪,还会让安奈特太太很气恼,因为她每天至少要接一个朋友打来的电话,经常是村里另一个女管家伊芳太太。 “坏消息吗?”爱德华多问。 “哦,不是,完全不是。”汤姆回答道。他必须把莫奇森的尸体搬出去。最好是今晚。当然他可以让克里斯晚点来,告诉他自己至少要忙到下周二。汤姆想象着明天一位警察过来,寻找莫奇森,没过几秒钟就在最符合逻辑的地方——酒窖,发现了他。 汤姆走进厨房和安奈特太太说再见。她在擦亮一个大大的银碗和一大堆汤匙,上面都刻着海洛伊丝家族的首字母缩写P.F.P.。“我要出去一趟。伯爵先生就要离开了。需要我捎点什么东西回来吗?” “你能不能买些新鲜的欧芹回来,汤米先生——?” “我记住了。欧芹。我想五点前我就会回来。今晚的晚饭只有我一个人。做点简单的就行。” “需要我帮你拿个袋子吗?”安奈特太太站起来说,“我今天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