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地狱之旅
[book_author]阿加莎·克里斯蒂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20684
[book_dec]《地狱之旅》(Destination Unknown / So Many Steps to Death),又译作:不明目的地,目的地不明。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生涯中鲜有的惊险小说——这表明她不但善于创作侦探小说,而且擅长惊险小说。红发的希拉里女士因为丈夫的背叛,爱女的病逝踏上了寻死的不归路。可幸运的是她却偏偏躲过了飞机失事的厄运。红发的贝特顿夫人因为丈夫的出逃,国家的调查踏上了秘密寻找丈夫之旅。可倒霉的是她却坐上了那架失事的飞机。于是乎,一心寻死的希拉里女士经过特训摇身一变成为贝特顿夫人,冒着暴露的危险,难以区分的敌我,还有一个唯恐避之而不及的鲍里斯……踏上目的地不明之路。但是,当一切柳暗花明时,希拉里却发现,不论是谋杀还是黑幕或者说野心,都不及生命和他来的对自己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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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坐在桌子后面的那个人把一个厚厚的玻璃压纸器向右移动了一点,他的脸与其说显得沉思或心不在焉,倒不如说是无表情的。由于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人工光线下,他的面色苍白。你可以看出,这是一个习惯室内生活的人,一个经常坐办公室的人。要到他的办公室,必须经过一条长而弯弯曲曲的地下走廊。这种安排虽然颇有点不可思议,却与他的身份相适应。很难猜出他有多大年纪。他看起来既不老,也不年轻。他脸光光的,没有一点皱纹,但两眼显得过分疲惫。
房里另一个人年纪要大一些。他的脸色黝黑,留着一撇军人的小胡子。他动作灵敏,有点紧张不安的样子。甚至现在,他也不能安静地坐着,而是在房里踱来踱去,并不时地从嘴里蹦出一两句话来。
“报告!”他暴躁地说,“接二连三的报告,但他妈的没有一个报告有点用处!”
那个坐在桌子后面的人低头看了看他面前的文件。在一堆文件的顶上头放着一张写有“托马斯-查尔斯-贝特顿”字样的名片。名字下面划有一个问号。这个人沉思地点点头,然后说:
“您已经看完了这些报告,难道没有一个报告有点用处吗?”
另一个人耸耸肩头。
“怎么能辨别呢?”
坐在桌后的那个人叹了口气。
“是的,”他说,“问题就在这里。我们的确很难分辨。”
年纪较大的那个人像机关枪连射那样快地继续说:
“罗马和都灵来的报告:有人在里维埃拉看见他;有人在安特卫普注意他;有人在奥斯陆肯定认出他;有人在比亚里茨肯定看见他;有人在斯特拉斯堡看见他行动可疑;在奥斯坦德海滩上看见他和一个迷人的金发女郎在一起;有人看见他带着一只猎犬在布鲁塞尔大街上溜哒;暂时还没有人看见他在动物园里抱着一匹斑马,但我敢说,那样的报告也会出现的!”
“你本人没有任何想法吗,沃顿?就我而言,我对安特卫普的报告抱有希望,虽然那个报告还没有使我们取得任何成果。当然,现在”——这个年轻人停止了讲话,好像要睡着似的。但很快他又醒过来,含糊其辞地说:“是的,或许,但是——我觉得奇怪。”
沃顿上校突然坐到椅子的扶手上。
“但是我们必须弄清楚,”他坚持说,“他们是怎么走和为什么走的,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一切我们都必须搞清楚。每隔个把月就损失一个温顺的科学家并且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的,为什么走,到什么地方去了,那是不行的。他们是到我们所想的那个地方,还是哪里?我们一向想当然地认为他们是到我们所想象的那个地方去了,但是现在我却不那么有把握。最近从美国寄来的有关贝特顿的内部消息你都看了吗?”
坐在桌子旁边的那个人点了点头:
“在大家都左倾的时候,他也有通常的左倾观点。但据我们所知,他的左倾观点并不具有持久性质。大战前他工作就干得不坏,但没有获得惊人的成就。在曼海姆逃离法国之后,贝特顿被指派为他的助手,结果娶了曼海姆的女儿为妻。曼海姆去世后,贝特顿独自进行工作,并且作出了卓越成就。由于ZE裂变(原子零功率裂变)这一惊人发现,他一举成名。ZE裂变是一项辉煌的彻底革命性的发现。它使贝特顿登上荣誉的顶峰。他本来已打定主意要在美国干一番事业,可是他的妻子在他们结婚后不久就死了。这使他悲痛万分。以后他就到英国了。近一年半来他住在哈韦尔。六个月以前他又结婚了。”
“这有问题吗?”沃顿机警地问。
杰索普摇摇头。
“根据我们所能查明的情况,还看不出什么问题。她是当地一个律师的女儿。结婚以前在一家保险公司里工作。就目前我们已查明的情况来看,她没有强烈的政治倾向。”
“ZE裂变,”沃顿上校用厌恶的口吻阴郁地说:“他们用的这些词是什么意思?我一点也不懂。我是一个旧式人。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分子是什么样子,而他们眼下却要分裂宇宙万物。什么原子弹、核裂变、ZE裂变,以及这样那样的裂变。而贝特顿却是一个主要的裂变主义者。在哈韦尔人们对他有什么看法?”
“他们说他是个举止文雅的人。至于他的工作,倒没有什么突出或卓越的地方。不过是在ZE裂变的实际应用方面搞些花样而已。”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他们的谈话东拉西扯,几乎是想说啥就说啥。调查报告在桌子上堆成一叠,但这些报告都毫无价值。
“当然,在他到达英国的时候,已经对他进行过彻底审查,”沃顿说。
“是啊,一切都十分令人满意。”
“他来这里已一年半,”沃顿沉思地说,“你知道,他们受不了安全保卫措施、长期受审查、以及修道院式的生活。这一切使他们变得紧张不安,变得古怪。这种情况我看得够多了。他们开始梦想一个理想世界——自由、兄弟般的关系、分享一切机密、为人类的美好生活而工作。就在这样的时候,那些多少是人类渣滓的人发现他们的机会来了,就抓住了它!”他擦了擦鼻子。“再没有比科学家更容易受骗上当的人了,”他说,“所有骗人的宣传工具都是这么说的。我不十分了解为什么。”
杰索普微微一笑,很疲乏的一笑。
“哦,是啊。”他说,“就是这么回事。他们认为他们什么都知道。这很危险。我们这些人则不一样。我们无雄心壮志,不想去拯救世界,只想做一点具体工作,捡取一两个破碎的零件或拿掉一两把扳手,在它卡住机件的时候。”他沉思地用手指轻轻敲着桌子。“我要是多知道一点贝特顿的情况,那就好啦,”他说,“不是他的生活经历和他的活动,而是那有启发意义的日常生活小事,比如哪一种玩笑能引起他发笑,什么事情使得他骂街,他钦佩哪些人,他讨厌哪些人。”
沃顿好奇地注视着他。
“他的妻子怎么样?你试探过她啦?”
“试探过好几次了。”
“她不能有所帮助吗?”
另外一个人耸耸肩说:
“眼下她还没有给我们什么帮助。”
“你认为她了解一些情况吗?”
“当然,但她不承认她了解任何情况。她的一切反应也都是这种情况下常见的:焦虑、悲伤、忧心忡忡、预先没有什么暗示或疑心、丈夫的生活完全正常、没有任何的紧张不安等等。她的看法是,她的丈夫被绑架了。”
“你不相信她吧?”
“这个问题我不好回答,”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那个人严厉地说,“我从来不相信任何人。”
“可是,”沃顿慢吞吞地说,“我想我们也应当虚心一些,不要轻易下结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您每天玩桥牌时都能碰上的那种普普通通的女人。”
沃顿会意地点点头。
“这就使事情更难弄清楚了。”他说。
“她马上就要来见我。我们又要把所有的问题再重复一遍。”
“这是惟一的办法,”沃顿说,“但是我实在受不了。我没有那种耐心。”他站起来。“好吧,我不再耽误你了。我们还没有取得多大进展,是吗?”
“很不幸,还没有。请你把那个奥斯陆报告专门检查一下。那是一个可能的地点。”
沃顿点点头出去了。另一个人拿起电话听筒说:“我现在要见贝特顿夫人。请她进来。”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出神,直到有人敲门,贝特顿夫人被送进来为止。她是一个高大的女人,年纪大约二十六七岁。她最显著的一个特点是有一头极其漂亮的赤红色头发。在这头漂亮的红发下,她的面容看起来就几乎无足轻重了。就像我们经常在红发女人脸上所见到的那样,她也有一双睫毛很淡的蓝绿色眼睛。他注意到,她没有化装打扮。他一面欢迎她,让她舒服地坐到办公桌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一面在考虑为什么她不化装打扮。这使他有点倾向于认为,贝特顿夫人所了解的情况要比她曾经承认的要多。
根据他的经验,极度悲伤和忧虑的女人通常不会忽视打扮自己。因为意识到悲伤给自己的面容所带来的损坏,她们要尽力修补这种损坏。他怀疑贝特顿夫人之所以蓄意不化装打扮自己,乃是为了更好地扮演一个心烦意乱的妻子的角色。她气喘吁吁地说:
“哦,杰索普先生,我希望——有新的消息吧?”
他摇摇头,温和地说:
“贝特顿夫人,要您又像这样来一次,我感到很抱歉。我们还不能向您提供任何肯定的消息。”
奥利夫-贝特顿迅速说:
“这我知道。您在信里已经这样说了。但是,我不知道,在那之后是否——哦,我很高兴来这里。整天呆在家里纳闷和胡思乱想——那是最糟糕不过了。因为您什么事也不能做!”
那个叫做杰索普的人安慰她说:
“贝特顿夫人,如果我再三问您同样的问题,强调同样一些要点,请你不要介意。您要明白,经常有这样的可能:您突然想起某件小事,某件您过去没有想过的事,或者您过去认为不值得一提的事。”
“是的,是的,这个我懂。请你把每一件事都再问我一遍吧。”
“您最后一次见到您的丈夫是在八月二十三号?”
“是的。”
“那是他离开英国到巴黎开会的时候?”
“是的。”
杰索普很快地说下去。
“他参加了头两天的会议。第三天他没有参加。据说,他曾告诉他的一个同僚,那天他不准备参加会议,而要去乘‘苍蝇艇(bateaumouche)’旅行。”
“乘‘苍蝇艇’?什么是‘苍蝇艇’?”
杰索普微微一笑。
“就是那种在塞纳河上航行的小船。”他机警地看着她。“您觉得这不太像你丈夫干的事吗?”
她怀疑地说:
“不太像。我倒认为,他会十分热烈地参加会议上的一切讨论。”
“有这种可能。然而,那天讨论的题目不是他感兴趣的题目。因此,他可能有理由让自己休息一天。但是,您觉得您丈夫不大可能这样做吗?”
她摇了摇头。
“他那天晚上没有回他住的旅馆,”杰索普继续说,“就目前所能查明的情况来看,他也没有超过国境。您是否认为,他可能有另外一个护照,用别的什么姓名?”
“哦,不会有。他为什么会有呢?”
杰索普注视着她。
“您从来没有看见他有这样一个东西吗?”
她使劲地摇头。
“没有看见过,而且我不相信他会有第二个护照。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我不相信他是蓄意离开,像你们所力图查明的那样。他一定是出什么事了,或者——或者有可能他丧失了记忆力。”
“他的身体一向很好吧?”
“是的。他工作很努力,有时感到有点儿疲乏,如此而已。”
“他有没有任何烦恼或消沉的表现?”
“他没有因为任何事情而感到烦恼或消沉。”她用颤抖的手指打开手提包,把手帕拿出来。“这一切太可怕了,”她的声音在颤抖,“我简直不能相信。他过去从来没有不向我说一声就离开我的。他一定是出什么事了。他可能被绑架,或者也许遭到歹徒的袭击。我尽量不去这样想,但是有时候我觉得结局必然是这样。他一定已经死了。”
“请别这样想,贝特顿夫人,现在还没有必要那样推测。要是他死了,那他的尸体到现在一定早已发现。”
“那不一定。可怕的事情经常发生。他可能已经被溺死或被推进一个阴沟里去了。我相信在巴黎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贝特顿夫人,我敢向您保证,巴黎是一个治安良好的城市。”
她把手帕从两眼拿开,十分生气地凝视着杰索普。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但事情完全不是这样。汤姆①是不会出卖机密或泄露机密的。他一生光明磊落。”——
(①托马斯-贝特领的爱称——译注。)——
“他的政治信仰如何,贝特顿夫人?”
“据我所知,他在美国是一个民主党人。他在英国投工党的票。他对政治不感兴趣。他是一个科学家,一个彻头彻尾的科学家。”她又毫不示弱地补充一句:“他是一个卓越的科学家。”
“是的,”杰索普说,“他是一个卓越的科学家。整个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他可能被人用高价引诱离开这个国家到别的地方去了。”
“这不是事实。”她又生气了:“这是报纸上力图证明的东西。这是你们这些人在询问我时所想的东西。这不真实。他过去从来没有不对我说一声就走的,从来没有不把他的打算告诉我就走的。”
“那末,他什么也没有告诉你吗?”
他再次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她。
“什么也没有。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我想他是被绑架,或者就像我所说的,已经死了。要是他已经死了,那我必须知道,必须马上知道。我不能继续像这样等待、纳闷着。我不能吃,不能睡。我担心焦虑得病了。您不能帮帮我吗?您一点也不能帮帮我吗?”
于是,他站起来,绕过办公桌去。他小声说道:“我非常抱歉,贝特顿夫人,非常抱歉。我向您保证,我们现在正尽一切力量弄清楚您的丈夫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们每天都收到各个地方寄来的报告。”
“什么地方来的报告?”她机警地问,“报告上怎么说?”
“这些报告全都得仔细研究、核查和检验。但是,一般说来,这些报告恐怕都极其模糊。”
“我必须知道,”她又沮丧地小声说,“我不能像这样生活下去。”
“您非常关怀您的丈夫吧,贝特顿夫人?”
“我当然很关怀他。要知道,我们结婚才六个月啊,才六个月!”
“是的,我知道。请原谅我问一句,你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争吵吧?”
“哦,没有发生过。”
“没有因为任何其他女人发生过纠纷吧?”
“当然没有。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们去年四月才结婚。”
“请您相信,我不是说这样一件事很可能,但是我们必须把可以解释他这样出走的每一种可能性都加以考虑。您说,他近来并不烦躁、焦虑,也不易怒和紧张不安,是吗?”
“是的,是的,是的。”
“贝特顿夫人,您知道,从事像您丈夫所从事的那种工作的人是会紧张不安的。他们生活在严厉的保安条件下。实际上,”说到这里,他笑了笑,“紧张不安几乎是正常的。”
她并没有报以微笑。
“他就是和往常一样。”她毫不动摇地说。
“他工作愉快吗?他和您讨论他的工作没有?”
“没有!他的工作技术性太强了。”
“您不认为,他对他所研究的东西的破坏能力感到不安吗?科学家们有时会有这种感情。”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一类活。”
“您知道,贝特顿夫人,”他俯身在桌子上,向她凑近一些,抛掉他的一些冷漠表情,“我在努力做的是想知道您丈夫的面貌,了解他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然而,不知怎的,您却不帮助我。”
“我还有什么可说,可做的呢?您问的一切问题我都回答了。”
“是的,我问的问题您都回答了,但绝大多数问题您都用否定的方式回答。我需要一些肯定的东西,建设性的东西。只有当您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一种人的时候,您才能够更好地寻找他。”
她回想了一会,说:“我明白,至少我以为我明白了。好吧,汤姆是个快乐的人,脾气好的人。当然也很聪明。”
杰索普笑了笑,说:“那的确是一些好品质。但是,请您介绍一些更具个人特色的东西吧。他读书读得很多吗?”
“是的,读得相当多。”
“读哪一类书?”
“哦,传记一类的书。书籍协会推荐的书。当他疲倦的时候,也看描写犯罪的小说。”
“实际上,还是一个比较一般的读者。他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吧?他玩牌或下棋吗?”
“他玩桥牌。我们过去每周和埃文斯博士和他的妻子玩一两次桥牌。”
“您丈夫有很多朋友吗?”
“哦,很多,他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
“我的意思不仅仅是这个。我的意思是,您丈夫是一个非常关怀他朋友的人吗?”
“他常和我们的一两个邻居打高尔夫球。”
“没有和自己特别要好或知心的朋友吗?”
“没有。您知道,他在美国住了很长时间,并且是在加拿大出生的。在这里他并不认识很多人。”
杰索普看了一下他手边的一张纸片。
“据说,最近有三个人从美国来看他。我这里有这三个人的名字。就我们所能了解的而言,这三个人最近从外国来,亦和他有过接触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特别注意这三个人的原因。现在谈谈第一个,沃尔特-格里菲思。他到哈韦尔来看过你们。”
“是的,他到英国来进行访问,顺便来看望了一下汤姆。”
“那末,您丈夫有什么反应呢?”
“汤姆看到他感到很惊奇,同时也很高兴。在美国时他们彼此就很熟。”
“但是您肯定已了解他的一切情况?”
“是的,我们已了解他的一切情况。但是我们要听听您对他有什么看法。”
她回想了一下,说:
“哦,他很严肃,但说话有点絮叨。对我非常客气,似乎很喜欢汤姆,急于把汤姆到英国以后他们那里所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他。都是当地的一些杂七杂八事。我对这不感兴趣,因为我不认识他们谈到的任何一个人。而且,在他们回忆往事的时候,我正好在准备晚餐。”
“在他们的谈话中没有提出过政治问题?”
“您是在暗示说他是共产党?”奥利夫-贝特顿的睑唰的一下红了。“我敢肯定他不是这类人。他在美国担任过政府工作——记得好像是在地方检察官办事处。虽然汤姆对美国的政治审查说过一些嘲笑的话,可他也严肃地说过我们这里的人不理解他们那边的情形。他说政治审查是必要的。这说明他不是一个共产党员。”
“贝特顿夫人,请您,请您不要生气。”
“汤姆不是共产党员,我一直在对您这样说,可是您就是不相信我。”
“不,我相信您。但是,这个问题必须要提出来。现在,谈谈他所接触的从外国来的第二个人,马克-卢卡斯博士。你们是在伦敦多塞特旅馆碰上他的。”
“是的。我们去看演出,看完演出后在多塞特旅馆吃晚饭。突然这个叫做卢克或卢卡斯的人走过来和汤姆打招呼。他似乎是一个研究化学的科学家。他上一次和汤姆见面还是在美国。他是一个已经取得美国国籍的德国流亡者。但是您肯定已经——”
“我肯定已经知道这些?是的,我已经知道,贝特顿夫人。您丈夫见到这个人时是不是感到很意外?”
“是的,他感到很意外。”
“感到高兴吗?”
“也很高兴,也很高兴——我想是这样。”
“但您不是很有把握吧?”他紧紧追问。
“哦,他并不是汤姆十分喜欢的人,这是汤姆后来告诉我的,情况就是如此。”
“是偶然相遇吗?他们有没有安排以后什么时候再见面?”
“没有,那纯粹是偶然相遇。”
“我明白了。他接触的第三个从外国来的人是一个女入,即卡洛尔-斯皮德夫人,也从美国来。他怎样和她见面的?”
“我认为,她似乎是一个联合国的工作人员。她在美国就已经认识汤姆。他从伦敦给他打来电话,她已经到达英国,问汤姆,‘我们能不能找个时间到她那里吃饭?’”
“那末,你们去了吗?”
“没有去。”
“您没有去,可是您的丈夫却去了。”
“什么!”她瞪着两眼。
“这事他没有告诉您?”
“没有。”
奥利夫-贝特顿显得迷惘和不安。询问她的人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但并不放松追问。他第一次认为他可能抓住了点什么。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含糊地说,“他没有对我说这件事,这似乎很奇怪。”
“他们在八月十二号星期三那天在斯皮德夫人所住的多塞特旅馆里一同吃午饭。”
“八月十二号?”
“是的。”
“哦,大约在那个时候,他是到伦敦去了,……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她又突然停止说下去,接着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她长得怎么样?”
他赶快用使她放心的口气回答:
“她一点也不迷人,贝特顿夫人。她是一个年轻能干的职业妇女,年纪三十出头,并不特别好看。绝对没有什么情况表明,她和您丈夫很亲密。您丈夫为什么没有把这次会面的情况告诉您,我们也觉得奇怪。”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
“现在,请您仔细想想,贝特顿夫人。在那时期,也就是在八月中旬——这次会面之前一周左右,您注意到您丈夫有什么变化?”
“没有,没有,我没有看到他有什么变化。没有什么引起我注意的事情。”
杰索普叹了口气。
桌子上的电话又嗡嗡的响起来。杰索普拿起话筒。
“说吧!”他说。
电话线另一端的那个人说:
“先生,这里来了一个人,他要求会见负责处理贝特顿案件的人。”
“他叫什么名字?”
电话线另一端的那个人轻轻地咳嗽一声,说:
“哦,我拿不准怎样念这个名字,杰索普先生。也许我最好把它拼给你听。”
“好,拼吧。”
他在临时记录本上记下了从电话线上传过来的字母。
“是波兰人吗?”记完后他问道。
“他没有这样说,先生。他的英文说得很流利,只带有一点口音。”
“你叫他等一下。”
“好,先生。”
杰索普把电话放回原处。然后,他看了看桌子对面的奥利夫-贝特顿。她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带着一种无可奈何和绝望的平静神情。他从临时记录本上撕下那页记着那个来人名字的纸,把它从桌子上推过去给她。
“您知道叫这个名字的人吗?”他问。
当她看那张纸的时候,她的两眼睁大了。他马上就看出她显得很吃惊。
“知道,”她说,“是的,我知道。他给我写过信。”
“什么时候?”
“昨天。他是汤姆第一个妻子的表弟。他刚到英国。他对汤姆的失踪非常关心。他写信来问我得到什么新的消息没有,并且——并且他向我表示深深的同情。”
“在这以前,您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这个人吧?”
她摇了摇头。
“您听到您丈夫谈起过他没有?”
“没有。”
“这样说来,他可能根本不是您丈夫的什么表弟。”
“对,可能不是。但我从未从这方面想过。”她显得很吃惊,“要知道,汤姆的第一个妻子是个外国人。她是曼海姆教授的女儿。从信上看,这个人似乎对曼海姆的女儿和汤姆的一切都很了解。那信写得很得体、正规并且带有外国味道,您知道。它似乎很真诚的。再说,如果他不是真的,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啊,那是人们应当经常问自己的一个问题。”杰索普微笑了一下,“我们这里的人经常问这样的问题,以致于连最细微的事我们也会认为具有重大意义。”
“是的,我想你们会这样的。”她突然颤抖起来,“这就像你们的这个房间一样,坐落在迷宫一样的走廊中间,就像在梦中一样,您会认为您再也不能从这里走出去了……”
“是的,是的,我能够看出,这可能是有一种幽闭的恐怖作用。”杰索普轻松愉快地说。
奥利夫-贝特顿抬起一只手来,把披到前额上的头发向后撂回去。
“您知道,我不能长期忍受下去,”她说,“老是坐在家里等待。我想到其他地方去换换环境。最好是去外国。到一个这样的地方,在那里没有记者不断地给你打电话,人们也不老盯着你。现在我总是遇到许多朋友,他们总问我得到什么消息。”她停了一下,继续说,“我想……我快要支持不下去了。我一直在努力装出勇敢的样子,但这个我已受不了啦。我的医生已经同意。他说,我应当马上到别的地方住三四个星期。他给我写了一封信,我拿给您看。”
她在手提包里摸索着,拿出一个信封,把它从桌面上推给杰索普,说:
“您就会知道医生是怎么说的。”
杰索普把信从信封里取出来,读了一遍。
“是的。”他说:“是的,我知道了。”
他把信放回信封里。
“这样说,我是可以离开了?”两眼紧张地注视着杰索普。
“当然可以,贝特顿夫人,”他回答。他有点感到吃惊:“为什么不呢?”
“我还以为您会反对呢?”
“反对?为什么要反对?这完全是您自己的事。只要您安排得在您外出期间我们得到任何消息时能够和您联系得上就行。”
“我当然要这样安排。”
“您想去什么地方?”
“到一个阳光充足的地方,一个没有多少英国人的地方。到西班牙或摩洛哥。”
“这太好了。我认为,这会给您的健康带来很大好处。”
“哦,谢谢您。非常感谢您。”
她站起来,显得激动而得意洋洋。但紧张不安的情绪仍然明显存在。
杰索普站起来,跟她握了握手,并按铃叫传令兵把她送出去。他回到椅子上坐下。在最初一会儿,他的脸仍和先前一样毫无表情,但后来慢慢地微笑起来,他拿起电话。
“我现在就见格莱德尔少校!”他对着话筒说。
[book_title]第二章
“格莱德尔少校?”杰索普在念这个名字时,稍微犹豫了一下。
“这很难念,是吧。”来客用幽默的赞赏口气说,“在战争期间,您的同胞管我叫格莱德尔①而现在,在美国,我要把我的名字改成格林(Glyn),这样人们读起来会方便一些。”——
(①Glider意为滑翔机——译者。)——
“您是从美国来?”
“是的。我是一周前到这里的。对不起,您是杰索普先生吗?”
“我是杰索普。”
格莱德尔非常感兴趣地注视着他。
“那末,”他说,“我曾经听到有人谈起过您。”
“真的吗?从谁那里听到的?”
那个人微笑了。
“也许我们进行得太快了。在您允许我提问题之前,我先把美国大使馆的这封信交给您。”
他鞠了一个躬,把信递过来。杰索普接过信,念了头几行客套话,就把它放下了。他用估量的眼光瞧着他的客人。他高高的个子,举止有点呆板,年龄三十左右。他的金色的头发梳成欧洲大陆的式样。他的话说得很慢,很谨慎,带有明显的外国腔调,但语法却是正确的。杰索普注意到,他一点也不显得紧张不安,或对自己感到没有信心。这本身就很不寻常。到这个办公室来的人,绝大多数都显得紧张不安、激动或忧心忡忡。有时,他们随机应变,有时他们暴跳如雷。
这是一个完全能够控制自己的人,一个具有一张一本正经面孔的人。他知道他在干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干,而且他也不会被人轻易哄骗或蒙骗去说出一些他不打算说出的事情。杰索普轻松愉快地对他说:
“您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来找您是为了问一下您有没有得到有关托马斯-贝特顿的进一步消息,他在最近以一种似乎有点耸人听闻的方式失踪了。我知道,我们不能不打折扣地相信我们在报章上读到的东西。因此,我就打听什么地方可以得到可靠的消息。人们告诉我说,您这里可以得到可靠的消息。”
“很抱歉,我们还没有得到有关贝特顿的确切消息。”
“我想,他可能被派到国外执行什么使命去了。”他顿了一下,又巧妙地补充一句:“您知道,这不准声张出去。”
“我亲爱的先生,”杰索普带着痛苦的表情说,“贝特顿是一位科学家,而不是一位外交家或一位密探。”
“您在训斥我。但是标签并不总是恰当的。您也许要问我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托马斯-贝特顿是我的一个姻亲。”
“明白了,我想,您是已故的曼海姆教授的外甥。”
“哦,您已经知道了。您在这里真是消息灵通。”
“常有人到这里来,告诉我们一些事情,”杰索普小声说,“贝特顿的妻子刚才来过这里。她告诉我说,您给她写了一封信。”
“是的。我给她写了一封信,以此来表示我的慰问,并问她是否得到任何进一步的消息。”
“您这样做很对。”
“我母亲是曼海姆教授惟一的妹妹。他们之间的感情非常好。当我还是一个小孩住在华沙的时候,我经常到我舅舅家里,他的女儿埃尔莎就像我的亲姐姐一样。在我父母死后,我的家也就是我舅舅和表姐的家了。那些日子过得多么幸福呀!接着爆发了战争,发生了许多悲惨和恐怖的事……但这一切我不想讲了。我舅舅和表姐逃到美国去,我则留下来,参加了地下抵抗组织。战争结束后,我先后担任了几项差事。我去了一次美国,看我的舅舅和表姐。当我在欧洲担负的任务结束时,我曾想到美国定居。我希望,我能生活在舅舅、表姐和她丈夫身边。但是,唉,”他摊开两手,“当我到那里的时候,我舅舅已经死了,我的表姐也死了,而她的丈夫呢,已经到了英国,并且又重新结婚了。这样,我又再一次没有家了。接着,我在报上看到著名的科学家托马斯-贝特顿失踪的消息,于是我就到英国来,看看究竟应当怎样办。”他顿了一下,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杰索普。
杰索普也用毫无表情的目光看着他。
“为什么他失踪了,杰索普先生?”
“那正是,”杰索普说,“我们极想知道的事。”
“也许,您知道吧?”
这个人这样容易地就把他们的身份颠倒过来,杰索普颇为佩服他。在这个房间里,他是习惯于向别人提问题的人。而现在这个陌生人却成了询问者。
杰索普仍然轻松愉快的回答说:
“我向您保证,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他失踪了。”
“但是,你们有所怀疑吧?”
“可能有所怀疑,”杰索普谨慎地说,“这件事有一定的格式……以前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这我知道。”客人迅速地引证了半打以上的案件。
“全都是科学家。”他意味深长地说。
“是的。”
“他们都到铁幕那边去了吗?”
“有这样的可能,但现在我们还不清楚。”
“他们是自愿去的吗?”
“这很难说。”杰索普说。
“您以为这不是我的事?”
“哦,对不起。”
“您那样想是对的。只是因为贝特顿我才对这个案件感兴趣。”
“对不起,”杰索普说,“我不大了解您为什么对这个案件感兴趣。贝特顿毕竟也只是您的一个姻亲。您甚至不认识他。”
“您说得不错。但对我们波兰人来说,家庭是非常重要的。有义务啊。”他站起来.很不自然地鞠个躬。“很抱歉,侵占了您不少时间。谢谢您对我这样客气。”
杰索普也站起来。
“很遗憾,我不能帮助您,”他说,“但是我向您保证,我们对此也一无所知。如果我们听到什么消息,可以和您联系吗?”
“通过美国大使馆可以找到我。谢谢您。”
他又拘谨地鞠了一躬。
杰索普按了一下铃。格莱德尔少校出去了。杰索普拿起电话。
“请沃顿上校到我房间来。”
沃顿进来以后,杰索普对他说:
“事情终于动起来了。”
“怎么回事?”
“贝特顿夫人想到外国去。”
“去和丈夫相会?”
“我希望如此。她带着一封她的医生为她写的介绍信到这里来。那信说,她需要彻底休息和变换一个环境。”
“真像回事似的!”
“当然,也可能是真的。”杰索普警告他说,“可能是一个事实。”
“我们这里的人从来不那么看问题。”沃顿说。
“是啊。但是,我要说她表演得真令人信服。一句话也没有说走嘴。”
“我想。你没有从她那里得到更多的东西?”
“只得到一点点。这就是和贝特顿一起在多尔旅馆吃午饭的那个叫斯皮德的女人。”
“真的吗?”
“他没有把这次吃午饭的事告诉他妻子。”
“哦!”沃顿考虑了一下,“你以为那有什么关系吗?”
“可能有关系。卡洛尔-斯皮德曾经被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审查过。她证明自己无罪,但那毕竟……是的,她,或者人们认为,她毕竟是玷了污点。这可能是一个联络人。是我们所发现的贝特顿惟一的联络人。”
“贝特顿夫人的联络人怎么样?最近可能有什么联络人来唆使她到外国去吗?”
“倒没有什么人和她联系。只是昨天她从一个波兰人那么收到一封信。那是贝特顿第一个妻子的表弟写的。刚才这个波兰人还在我这里问这问那呢。”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不很真实的人,”杰索普说,“一举一动都带有外国味道并且合乎准则,一切都那么‘文雅’,作为一个人,他显得出奇地不真实。”
“你认为他就是那个唆使她去外国的联络人吗?”
“可能是。这我说不准。他使我迷惑不解。”
“需要对他进行监视吗?”
杰索普笑了笑。
“是的。我已经按了两次铃。”
“你这善于设圈套的家伙——真是诡计多端。”接着,沃顿又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喂,那表格是怎么填的?”
“我想是填的珍妮特和照例要填的一些事项。地点是西班牙或摩洛哥。”
“不是瑞士?”
“这次不是。”
“我认为在西班牙或摩洛哥他们会遇到困难。”
“我们不可低估我们的对手。”
沃顿厌恶地用手指翻着那叠调查材料。
“关于那两个国家人们至今还没有看到贝特顿出现过,”他懊恼地说,“这次我们要全力以赴。天哪,要是我们在这个案子上失败的话……”
杰索普把背靠在椅子上。
“我已经很久没有休假了,”他说,“我对这个办公室有点厌烦了。我可能要到外国旅行一趟……”
[book_title]第三章
1
“乘法航108次班机去巴黎的乘客,请往这边走。”
希思罗机场候机室里的人们听到这声音,都站了起来。希拉里-克雷文拿起她那个小蜥蜴皮的旅行皮箱,跟着人流向停机坪走去。由于刚从闷热的候机室里出来,乘客们觉得冷风刺骨。
希拉里浑身发抖,就把包着身体的皮衣裹得更紧了。她跟着其他乘客穿过广场向飞机停放的地方走去。终于实现了!她就要走了,逃了!逃出这灰暗、寒冷和麻木不仁的悲惨境遇。逃向阳光灿烂的蓝天之下,逃向一种新的生活。这一切重负,这可怕的悲惨和挫折所带来的重负就将远远地被抛在身后。她走上飞机舷梯,低头走进飞机舱门,由服务员领她到了自己的座位。几个月来,这是她第一次从痛苦中得到了宽慰。这种精神上的痛苦是多么的剧烈,以至影响到她的身体。“我将要离开这一切,”她满怀希望地自言自语道:“我一定要离开这一切。”
飞机的轰鸣声和转动声使她非常激动。在那轰鸣和转动声中似乎具有一种原始的野性。她想,文明人的痛苦是最难受的痛苦,这是灰色而毫无希望的。“但是现在,”她想,“我就要逃开了。”
飞机慢慢沿着跑道滑行。机上的女服务员说:
“请系紧安全带。”
飞机在跑道上作了一个半转弯,停下来等待起飞信号。希拉里想:“也许这架飞机会坠毁……也许它永远也离不开地面。那就一切都完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希拉里觉得飞机似乎等了很久没有起飞。她在等待着向自由出发的信号,希拉里可笑地这样想:“我将永远也离不开了,永远!我将作为一个囚犯被扣留在这里。”
然而,终于起飞了。
发动机最后轰鸣了一声,飞机就开始向前滑跑。飞机沿着跑道越跑越快,希拉里想:“它将飞不起来。它不能够……那就完了。”哦,他们现在似乎已经离开地面了。看起来好像不是飞机在上升,而是地面在离开,在沉下去,把一切问题、一切失望和挫折都扔到那咆哮着的、骄傲地向着蓝天升起的怪物下面。飞机在上升,绕着机场飞了一圈。下面的机场显得多么像可笑的小孩的玩具一样!小得滑稽的公路,奇怪的小铁路,在上面行驶着像玩具一样的火车。一个可笑的幼稚的世界,在这里人们相爱、相恨和伤心断肠。现在,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因为它们是如此可笑,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现在在他们下面是云层,浓密的、灰白色的云层。他们一定是在英吉利海峡上空了。希拉里靠在座位上,闭着两眼。逃了,逃了。她已经离开了英格兰,离开了奈杰尔,离开了那个悲惨的小土堆——布伦达的坟墓。这一切都被留下了。她睁开两眼,接着又长叹一声闭上两眼。她睡着了……
2
当希拉里醒来时,飞机正在下降。
“巴黎到了!”希拉里一面这样想,一面在座位上坐直了身子,并伸手去拿自己的手提包。然而,这并不是巴黎。机上的女服务员从吊舱上走下来,用幼儿园保姆那种使一些旅客感到非常讨厌的哄小孩的腔调说:
“由于巴黎雾大,我们要把你们降落在博韦了。”
她那神情好像是说:“这不很好吗,孩子们?”希拉里通过她座位旁边的那扇小窗往下窥视。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博韦看起来也被浓雾所笼罩。飞机在慢慢地绕着机场飞行,飞了一阵才最后着陆。接着乘客们被人领着在寒冷潮湿的雾气中向一所简陋的木房子走去,房子里只有几把椅子和一条长长的木柜台。
希拉里感到很沮丧,但她努力把这种消沉情绪排遣开。她旁边的一个男人小声地抱怨说:“这是战时的一个旧机场,没有暖气或使人舒适的设备。幸好,这里是法国人的,我们总能弄到酒喝。”
他说得对极了。几乎马上就来了一个带着几把钥匙的男人,他把各种酒供应给乘客们以振作他们的精神。在这长时间的令人讨厌的等待中,酒的确能使乘客们精神振作。
这样无所事事地过了几个小时后,又有几架飞机从雾中出现和着陆,这些飞机也因为巴黎不能着陆而转移到这里来。顿时这间小小的屋子就挤满了冷得发抖的、激怒的人们,他们都在为这次耽搁而大发牢骚。
对希拉里来说,这一切都具有一种不真实的性质。就好像她在做梦一样,什么人在仁慈地保护着她,不让她与现实接触。但是,这仅仅是耽搁一下、等待一下的问题。她仍然在旅途中——在逃亡的旅途中。她仍然在逃离这一切,仍然在向她的生活可能重新开始的地方逃去。这种情绪纠缠着她。无论是在漫长的令人困乏的耽搁期间,还是在天黑后很久,忽然宣布来了几辆公共汽车准备把乘客运往巴黎因而引起一片混乱时,这种情绪都始终困扰着她。
当时来来往往的人群是多么混乱啊!乘客、办事员、搬运工人全都搬着行李在黑暗中奔跑、碰撞。末了,脚和腿冻得发抖的希拉里终于坐上一辆公共汽车,在浓雾中隆隆地向巴黎驶去。
这是一次长时间的令人困乏的驶行,一共花了四个小时。当他们到达残废军人博物馆时,已经午夜。使希拉里感到快慰的是,她能够即时领取行李坐车到她预订了房间的旅馆去。她疲倦极了,不想吃饭,只洗了个热水澡就匆匆上床睡觉了。
到卡萨布兰卡的班机原订于翌晨十点半钟从奥利机场起飞,但当他们到达奥利机场时,那儿却是一片混乱。在欧洲的许多地方飞机都已停飞,来往的乘客都被耽误了。
启程服务台的那个不断被人打扰的办事员耸耸肩说:
“夫人,您不能坐这趟您已预订了机票的班机走了。班机时间表全都得改变。如果夫人能坐在这里等一会,那末一切都能安排妥善。”
最后,人们叫唤她并告诉她说,在去达卡的飞机上还有一个座位,这趟班机通常在卡萨布兰卡是不着陆的,但这次却要在那里着陆。
“夫人,您坐这趟较晚的班机,只耽误三小时。”
希拉里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同意了。那个办事员似乎觉得有点意外,但却因希拉里的这种态度而感到十分高兴。
“夫人,您想象不到今天早晨我碰到了多少困难,”他说,“那些乘客先生们是多么不讲理啊。雾又不是我制造的!雾当然会引起混乱!可是我们应当心平气和地适应新的情况。也就是我说的,不管改变旅行计划是怎样令人不愉快,我们也应当泰然处之。夫人,耽搁一小时,两小时或三小时,那有什么要紧呢?只要能到达卡萨布兰卡,究竟坐哪一架飞机,那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在那一天究竟坐哪一架飞机到达卡萨布兰卡却关系重大,这是那个矮小的法国人在说上面那番话时所不知道的。因为,当希拉里终于到达卡萨布兰卡并且从飞机上下到阳光灿烂的广场时,一个推着满满一车行李从她身边走过的搬运工人对她说:
“夫人,您真幸运。您没有坐上那架飞机,也就是到卡萨布兰卡的正常班机。”
希拉里说:“怎么,出什么事了吗?”
那个搬运工人神情紧张地向四周看了看,最后,他终于不能保守秘密了。他向希拉里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
“多可怕的事啊!那架飞机着陆时坠毁了。驾驶员和领航员死了,绝大多数乘客也死了。还活着的四五个人已送进了医院。其中有几个伤势还很严重。”
希拉里听完这些话的第一个反应是无端的愤怒。她几乎是情不自禁地这样想:“我为什么不坐那一架飞机呢?要是我坐那架飞机,那就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一定已经死了,已经摆脱一切了。什么伤心痛苦的事都没有了。那架飞机上的人们希望活下去。我呢,却不想活下去。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啊?”
她通过了海关检查(十分草率马虎),就带着行李坐车到旅馆去了。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太阳正要下落。清新的空气和灿烂的阳光——这正好是她到达这里以前所想象的一切。现在她已经到了。她已经离开了迷雾、寒冷和黑暗的伦敦。她已经把悲哀、犹豫不决和痛苦留下了。这里有熙熙攘攘的生活,色彩和阳光。
她走进自己住的卧室,拉开窗帘,向大街上张望。是的,这里的一切都和她曾经想象的一样。希拉里慢慢地转过身来,离开窗子到床的一侧坐下。逃了,逃了!这是自从离开英国以来,在她脑中不断鸣响着的一个声音。逃开了,逃开了。而现在,她带着可怕的、受伤的冷酷心情知道,她是逃不开的。
这里的一切都和伦敦完全一样。她,希拉里-克雷文也仍然和以前一样。她想逃脱希拉里-克雷文,而希拉里-克雷文在摩洛哥还是希拉里-克雷文,和伦敦的希拉里-克雷文一样。她小声对自己说:
“我多么傻呀,我是怎样的一个傻瓜啊!为什么我要那样想:只要我离开英国,就会有完全不同的感情呢?”
布伦达的坟墓,那个凄凉的小土堆,还在英国,而奈杰尔会很快地在英国娶一个新的妻子。为什么她曾认为,这两件事在这里对于她是无关紧要呢?这只不过是妄想而已。就是那么回事!好啦!这一切现在都过去啦。现在她必须正视现实,正视她自己还存在这个现实,正视什么事她能忍受,什么事她不能忍受这个现实。希拉里想,人对痛苦是能够忍受的,如果还存在着忍受的理由。她已经忍受了长期的病痛,已经忍受了奈杰尔的背叛,以及这种背叛发生后的残酷、野蛮的环境。这一切痛苦的事她都已经忍受了,因为布伦达还活着。接着,为抢救布伦达的生命进行了长期的、缓慢的战斗,那个战斗输了,失败了……现在,再没有什么值得继续生活下去的东西了。这一点,她到了摩洛哥才认识清楚。在伦敦有一种古里古怪的混乱感觉,以为只要她能够到别的地方去,她就能够把留下的东西忘掉而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因此,她就订购了来这个地方旅行的飞机票。这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她想到过去,对她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地方,一个有许多她如此喜爱的美丽事物的地方。阳光、纯净的空气,新人和新事物。她曾想,在这里事物完全不同。然而,事物并没有什么不同。事物还是一样。事实是十分简单而不能逃避的,她,希拉里-克雷文再没有继续活下去的愿望了。事情就是那样简单。
要是雾没有从中作梗,要是她乘坐了那架她预订了机票的飞机,也许问题现在早已解决了。现在她可能已经躺在某一个法国官方的公墓里,肉体摔得残缺不全了,但精神却得到了安宁,摆脱了痛苦。当然,这样的结局现在还可以达到,但这需要费一点事。
要是她当时随身带着安眠药,事情将十分好办。她记得她曾经怎样问过格雷医生以及格雷医生回答她的问题时脸上那种颇为奇怪的表情。
“最好不吃安眠药。最好学会自然而然地入睡。开始可能很困难,但终究会睡着的。”
哦,格雷医生脸上那种古怪表情,当时他是否已经知道或怀疑她会走这一步?哦,那不应当很困难。她毅然地站起来。她要到药店去。
3
希拉里一向认为,在外国城市里药很好买。当她发现情况并非如此的时候,她颇有点感到意外。她去第一个药店的药剂师只卖给她两剂药。那个药剂师说,如果她要买两剂以上,需有医生的处方。她笑着谢了谢他,就若无其事地迅速走出了药店。这时恰好有一个个头很高、面色严肃的青年人也往药店里走,几乎和希拉里撞了个满怀。那个青年人用英文向她说了声对不起。当她离开药店时,她听见那青年人要买牙膏。
这青年人要买牙膏。不知怎的,希拉里觉得有趣。这多么可笑,多么平常,多么普通啊!接着,一阵剧痛袭击她。因为那个青年要买的那种牙膏正是奈杰尔经常喜欢用的那一种。她穿过街道,走进对面的另一家药店。在她回旅馆之前,她已经跑了四家药店。使她有点儿高兴的是,在第三家药店里,那个面孔严肃的年轻人又出现了,并且又固执地询问在卡萨布兰卡的法国药店里通常并不储存的那种牌号的牙膏。
希拉里在下楼吃饭前更换了上衣,并且打扮了一下面孔,这时她几乎是无忧无虑的。她放意要迟一会儿下去,因为她渴望不要碰上任何一个旅伴或同飞机上的任何人。其实,这几乎不可能,因为她坐的那架飞机又继续飞往达卡了,而她认为她是在卡萨布兰卡中途下机的惟一旅客。
在她进去的时候,餐厅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了,她只看到在靠墙那张桌子上,那个面孔像猫头鹰一样的青年人快要吃完晚饭。他一边吃饭一边在读一份法国报纸,似乎对所读到的东西十分感兴趣。
希拉里吃了一顿带半瓶酒的丰盛晚餐。她感到有点儿醉意和激动。她这样想,“毕竟这是最后一次冒险。”然后,她吩咐服务员送一瓶维希矿泉水到楼上她的房间里,就离开餐厅上楼了。
服务员送来了维希矿泉水,打开瓶盖,把瓶子放在桌上,向她道了晚安,就离开房间了。希拉里宽慰地舒了一口气。在服务员跨出门时把门随手关上以后,希拉里走到门那里,转动钥匙把门锁上。她从梳妆桌的抽屉里拿出从药店里买来的四包东西,并把它们打开。她把药片放在桌上,并倒了一杯矿泉水。既然药剂是片状的,她只需要药片吞进去,并用维希水冲下就行了。
她脱了外衣,把晨衣裹在身上,又回去坐在桌边。心脏跳动得很快。现在她感到有点儿恐惧了。但那恐惧只是一种轻微的蛊惑,而不是什么会促使她放弃她计划的畏缩。她十分镇静,对自己所要干的事认识得十分清楚。这是最后的逃避,真正的逃避。她呆呆地看着写字台,心里考虑着是否应当留下一张条子。最后,她决定不留条子,她没有什么亲属,也没有亲密的朋友,总之,没有一个她愿意诀别的人。至于奈杰尔,她不愿意给他加上无用的悔恨和负担,即使她写一个条子就能达到这个目的。奈杰尔也许会在报纸上读到这样一条消息:一位叫希拉里-克雷文的夫人在卡萨布兰卡因服安眠药过多而死亡。那也许只是报上的一小段消息。奈杰尔是会按这条消息的字面含义来接受这条消息的。“可怜的希拉里,”他会这样说,“你真倒霉。”也许,在内心深处,他还会感到相当宽慰呢。因为,她猜想,她是奈杰尔良心上的一个小小的负担,而奈杰尔是一个希望自己轻松自在的人。
现在,奈杰尔似乎离得很远、很远了,令人难以理解地无关紧要了。再没有什么事需要做了。她就要吞下这些药片,躺到床上睡去。从这次睡眠中她将再也不会醒来。她没有,或者她认为她没有任何宗教感情。布伦达的死已经压制了任何这类感情。因此,再没有什么可考虑了。同在希思罗机场时一样,她又成了一个旅行者,一个等待着向不明确的目的地出发的旅行者,没有行李的拖累,也没有诀别引起的感伤。在她的一生中,这是第一次能够自由地,完全自由地想怎样做就怎样做。过去的一切已经和她割断了联系。在醒着的时刻一直使她感到沉重的那长期的悲哀痛苦现在消逝了。是的,她现在感到轻快、自由和无牵无挂了。她已准备好踏上新的征途。
她伸出手去拿第一片药。正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忽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希拉里皱紧了眉头。她呆坐在那里,一只手伸出在空中。这是谁,是女服务员吗?不可能,床已经整理好了。也许是办理文件或护照的什么人吧?她耸耸肩。她不想去开门。为什么她要找这个麻烦呢。如果这个人有什么事,他会暂时离开,等有机会再来的。
敲门声又响了,这次敲得比上次稍响一些。然而,希拉里还是坐着不动。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紧急的事,敲门的人会很快走开。
她的眼睛紧盯着那扇门。忽然那双眼睛因惊讶而睁大开来。插在锁孔里的钥匙慢慢地向后转动,猛地跳出来,铿锵一声落到地板上。接着门把手转动,门开了,走进一个男人。她立刻认出,这人就是那个在药店里买牙膏的面孔严肃得像猫头鹰一般的青年人。希拉里呆呆地看着他。她顿时惊讶得什么也不能说,不能做。那年轻人转过身去,把门关上,并且从地板上捡起钥匙,把它重新插入锁孔里,把门锁上。接着,他向她走过来,在桌子另一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他说了一句在她看来似乎是最不得体的话:
“我的名字叫杰索普。”
希拉里顿时满脸通红。她把身子向前探了一下,冷冷地、愤怒地说:
“请问,你以为……你这是在干什么?”
他严肃地瞧着她,并且眨了眨眼睛。
“真滑稽,”他说,“我来就是要问您这个问题。”他迅速地向旁边桌子上的药片点了点头。
希拉里厉声说:
“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您知道的。”
希拉里顿了一下,显然在努力寻找恰当的言词。为了表示愤怒。为了叫他走出这间屋子,她有多少话想说啊。然而,奇怪极了,好奇心终于获胜,使她没有说出那种表示愤怒的话。一个问题自然而然地涌到她嘴边,她几乎不知不觉就把它说出来了。
“那把钥匙,”她说,“它是自己在锁里转动的吗?”
“哟,这个问题!”那青年人忽然像小孩一般咧开嘴笑起来。他把手放进口袋里,取出一个金属东西,递给希拉里检查。
“就是这个,”他说,“这是一个非常灵便的东西。把它从另一边插进锁孔里,它就能抓住钥匙,把钥匙转动。”他把那东西从希拉里手里拿回,放过自己口袋里。“小偷就使用这种东西,”他说。
“这样说,你是一个小偷?”
“不,不,克雷文夫人,请不要冤枉我。您知道我敲了门,而小偷是不敲门的。只是当我认为您不准备让我进来,我才使用这个东西。”
“为什么你要进来呢?”
她的客人的眼睛又一次瞟着那张桌子上的药片。
“如果我是您,就不那样做,”他说,“您知道,这一点也不像您所想象的那样。你以为,您只不过是去睡一觉,然后就不再醒来。但是事情却完全不是那样。会发生各种各样不愉快的反应。有时皮肤会发生痉孪和坏疽。如果您对这药物具有抵抗力,那就需要很长时间才会起作用,这样就可能有人及时找到你,从而发生各种不愉快的事情。什么胃唧筒呀,蓖麻油呀,热咖啡呀,拍打推拿呀——我敢向您保证,这一切都是很不好受的事。”
希拉里靠在椅子上,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她稍微握紧两手,强使自己微笑起来。
“你是一个多么可笑的人啊,”她说,“你以为我要自杀,或者要做那一类的事?”
“不仅仅是以为您要自杀,”那个叫杰索普的年轻人说,“我敢肯定您要自杀。您知道,当您走进那药店的时候,我也在药店里。事实上,我是在那里买牙膏。可是,那家药店没有我喜欢用的那一种。于是,我又去另一家药店。在那里,我又看到您在买安眠药。于是,我想这事有点儿古怪。因此,您知道,我就跟踪您了。您在不同的地方都买安眠药。这一切总结起来就只能意味着一件事。”
他的声调友好,随便,使人感到放心。希拉里-克雷文在注视着这个青年人的时候,把自己的一切伪装都抛弃了。
“那末,你不认为,你试图阻止我这样做是多么不可原谅的无礼吗?”
他把这个问题考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说:
“不,并非我无礼。您知道,这种事情您不能做。”
希拉里气呼呼地说:“你可以暂时阻止我这样做。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把这些药片拿走,把它们扔到窗外或别的什么地方。但是,你却不能阻止我过些日子再买更多的药片,或者从大楼的顶层跳下去,或者卧倒在一列火车前面。”
那个年轻人考虑了一下。
“当然不能,”他说,“我同意我不能阻止您做任何这类事情。不过,您今后是否还愿意这样做,这却是一个问题。比如说,明天您是否还愿意这样做呢?”
“你认为明天我就会有不同的感情吗?”希拉里用略带辛酸的语调问。
“一般人是这样的。”杰索普几乎是辩解地这样说。
“也许是这样,”她考虑了一下,说,“如果你是在一时冲动的绝望下干这种事情。但如果你是在冷静思考的绝望下干这种事情,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什么值得为之活下去的东西,你知道。”杰索普把他像猫头鹰一样的头偏朝一边,并且眨了眨眼睛。
“真有趣。”他说。
“真没趣,一点儿趣也没有。我不是一个十分令人感兴趣的人。我所爱的丈夫抛弃了我。我惟一的孩子因患脑膜炎而痛苦地死了。我没有亲密的朋友或亲属。我没有职业,也没有我爱做的任何技艺或工作。”
“您命真苦,”杰索普感叹地说。接着,他又有点迟疑地补充了一句:“您不认为这样做不对吗?”
希拉里激动地说:“为什么不对?这是我的生命呀!”
“是您的生命,不错,”杰索普性急地重复道,“我不是在高谈伦理道德,但是,您知道,有些人认为这样做不对。”
希拉里说:
“但是我不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
杰索普很不得体地说:
“的确如此。”
“也许,现在,先生,你——?”
“我叫杰索普。”年轻人说。
“也许,现在,杰索普先生,你不会再管我了。”
但是杰索普摇摇头说:
“不行。我要知道,这一切的背后究竟是什么。现在,我已经弄清楚了,是不是?您对生活失掉了兴趣,您不想继续活下去,您或多或少欢迎死这个念头?”
“是的。”
“好,”杰索普乐呵呵地说,“现在我们知道我们谈到什么地方了。让我们接着谈下一步吧。一定得用安眠药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唉,我已经告诉过您,安眠药的作用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罗曼蒂克。而从大楼上跳下去呢,也不美妙。您不会马上死掉。在火车前卧倒也一样。我要说的是,还有其他路子可走。”
“我不明白你话的意思。”
“我要建议另外一种方法,实际上,是一种光明正大的方法。这种方法还具有某种兴奋作用。我可以毫不隐瞒地对您说,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您不会死。但是,我相信,那时假如出现这种情况,您不会反对活下去的。”
“我一点也不懂你在谈些什么?”
“当然,您不懂,”杰索普说,“因为我还没有开始给您讲这种方法。恐怕我不得不-唆一番——我的意思是,我要给您讲个故事。我可以开始吗?”
“随你便吧。”
杰索普并不理会她表示同意时的那种勉强样子,就以最严肃的方式谈起来了。
“我估计您是经常看报并且一般说来了解时事的那种妇女,”他说,“您一定在报上看到过有关一些科学家时而失踪的消息吧。大约一年以前那个意大利科学家失踪了,大约两个月前那个叫做托马斯-贝特顿的年轻的科学家失踪了。”
希拉里点点头,说:“是的,我在报上看到过这种消息。”
“可是,实际失踪的人比报上登载的要多得多。我的意思是说,有更多的人失踪了。他们并不都是科学家。其中有的人是从事重要的医学研究的青年人。有的人是从事研究的化学家,有的人是物理学家,有一个是律师。哦,很多,很多,这里,那里,到处都有人失踪。要知道,我们的国家是一个所谓的自由国家,如果您愿意离开,你就可以离开。但是关于这些奇怪的现象,我们必须知道,为什么这些人要离开?他们去哪里了?以及——这一点也很重要——他们是怎样去的?他们是自愿去的吗?他们是被绑架去的吗?他们是被诈骗走的吗?他们是从哪条路走的?干这个行当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其最后目的是什么?存在着许许多多的问题。我们要给这些问题找出答案,您可能帮助我们找到那个答案。”
“我?我怎样帮助?为什么要帮助?”
“现在我们就来谈谈托马斯-贝特顿这个具体案件。他是两个月前从巴黎失踪的,他把妻子留在英国。她忧愁得快要发狂——或者她说,她快要发狂了。她一口咬定说,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走了?到什么地方去了?或者他是怎样走的?她说的可能是真话,也可能不是。有的人——我是其中的一个——认为,她说的不是真话。”
希拉里在椅子上把身子向前凑近了一些。她不由自主地变得有兴趣起来。杰索普继续说下去。
“我们准备对贝特顿夫人进行秘密监视。大约两周前她来找我,并告诉我说,她的医生嘱咐她去外国,进行彻底休息并消遣一下。她在英国过得很不舒服,人们不断来打扰她——报社的记者呀,亲戚呀,好心的朋友呀!”
希拉里冷冷地说:“这个我可以想象。”
“是的,她真不愉快。她想离开一个时期,那十分自然。”
“那是十分自然的,我认为。”
“但是,您知道,于我们这一行的人都有严重的猜疑心肠。我们已经作了监视贝特顿夫人的安排。她昨天已经按预定计划离开英国到卡萨布兰卡来了。”
“卡萨布兰卡?”
“是的……在萨卡布兰卡停留一下,再到摩洛哥的其他地方。一切都是公开的,光明正大的,作了旅行计划,预订了飞机票和旅馆房间。但是,很可能,这趟摩洛哥旅行只不过是贝特顿夫人逃往那个不明的目的地的借口而已。”
希拉里耸耸肩头。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知道这些情况。”
杰索普微笑了一下。
“您要知道这些情况,因为您有一头非常漂亮的红头发,克雷文夫人。”
“红头发?”
“是的。这是贝特顿夫人的最显著的特征——红头发。您也许听人讲过,今天在您乘坐的这架飞机之前的那架飞机着陆时坠毁了。”
“这我知道。我本来应当坐那架飞机的。实际上我已经预订了那架飞机的机票。”
“有趣,”杰索普说,“贝特顿夫人就在那架飞机上。但她没有摔死。她被从坠毁的飞机里救出来时还活着,现在住在医院里。但是据医生说,她活不到明天早晨。”
一道微光照到希拉里的心坎上。她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杰索普。
“喂,”杰索普说,“现在您该明白我向您建议的自杀方式了吧。我建议,贝特顿夫人应当继续旅行。而您应当成为贝特顿夫人。”
“但是,真的,”希拉里说,“那将很难做到。我的意思,他们会立刻认出我不是贝特顿夫人。”
杰索普把头偏向一边。
“这个,那完全要看您所谓的‘他们’究竟是指谁。‘他们’是一个非常含混的词儿。谁是‘他们’呢?有这样的东西吗?有所谓的‘他们’这样的人吗?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人。但是我可以告诉您一点:如果‘他们’这个词最通俗的解释为一般人所接受,那末在一个封闭的自给自足的组织里工作的那些人就叫做‘他们’。他们那样做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安全。如果贝特顿夫人的旅行有一定的目的,并且是计划好的,那末在这边负责这次旅行的人们对于这次旅行的英国方面的情况将会一无所知。他们只会在约定的时间在一定的地点与一定的女人联系,并从那里把情况继续传递下去。在贝特顿夫人的护照上写着她身高五英尺七英寸,红头发,蓝绿色眼睛,嘴中等大小。无识别标记。好极了。”
“但是,这里的负责当局,真的,他们——”杰索普笑了笑,“这方面完全没有问题。法国人也损失了一些有价值的年轻科学家和化学家。他们会与我们合作。情况将是这样安排:遭受脑震荡的贝特顿夫人已被送进医院。在坠毁的飞机上的另一名乘客克雷文夫人也被送进医院。克雷文夫人将在一两天内死于医院,而贝特顿夫人则将出院,只受到轻微的脑震荡损伤,仍能继续旅行。飞机坠毁是真实的,贝特顿夫人的脑震荡是真实的,而脑震荡则为您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掩护。它可以为许多事情——像记忆力丧失以及各种无法预言的行为——辩解。”
希拉里说:“那将是发疯。”
“哦,是的!”杰索普说,“这是发疯,对极了。这是一个非常困难的任务。而且如果我们的怀疑成为事实,您可能要被杀死。您明白了吗,我十分坦率。但是,照您所说,您已作好了死的准备,并且渴望着死。作为一种在火车前卧倒或类似行为的替换物,我认为您会发现这项使命要有趣得多。”
突然希拉里出乎意料大笑起来。
“我的确相信,”她说,“你很正确。”
“那末,您愿意干啦?”
“是的。为什么不愿意呢?”
“既然如此,”杰索普一面说,一面迅速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们就绝对不能浪费一点时间。”
[book_title]第四章
1
医院里实际上并不冷,但人们却感到冷。空气中散发着防腐剂的气味。偶尔在病房外面的走廊上,当手推车经过时,可以听到玻璃器皿和器械发出的咔啦咔啦声。希拉里-克雷文坐在病床旁边的一把铁椅上。
在床上,奥利夫-贝特顿在一盏遮光灯下直挺挺地躺着不省人事,头上扎着绷带。一个护士站在床的一边,医生站在另一边。杰索普坐在病房角落的一把椅子上。医生向他转过身去,用法语说:
“时间不会太长了。现在脉搏已经非常微弱。”
“她不会再恢复知觉了吧?”
这个法国人耸耸肩。
“这个我说不准。临死的时候,可能还会恢复。”
“再也无能为力了吗,不能注射点兴奋剂?”
医生摇了摇头,接着出去了。护士也跟着医生一起出去了。一个修女进来代替那个护士,她走到床头,站在那里用手指拨弄着她的念珠。希拉里看着杰索普。杰索普向她使了个眼色,她就走到他身边去了。
“您听见医生说的话吗?”他小声问。
“听到了。您想向她说些什么?”
“如果她恢复知觉我们要努力获取能得到的任何情报:口令、标记、信息或其他任何东西。您明白吗?她可能更愿意对您讲,而不愿对我讲。”
“您要我去欺骗一个垂死的人吗?”
杰索普把头像鸟一样地偏朝一边,这是他有时喜欢采用的一种姿势。
“您觉得这是欺骗?”他考虑着说。
“是的,是这样。”
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希拉里。
“好吧,那您喜欢说什么,做什么,您就去说,去做吧。至于我,我可没有什么顾忌,您明白吗?”
“当然,这是您的职务。您可以问您高兴问的任何问题,但您可不要叫我去这样做。”
“您是一个自由的人。”
“有一个问题我们现在就必须作出决定。我们要不要告诉她,她就要死了?”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我得考虑考虑。”
她点了点头,接着走回病人床边的座位上。现在她心里充满了对那个垂死妇人的深切同情。这个妇人,她真要去和她所爱的人团聚吗?也许他们全错了?这个妇人到摩洛哥来,仅仅是为了寻求安慰,仅仅是为了在有关她的丈夫是活着或者死去的肯定消息到来之前消磨一下时间吗?希拉里感到纳闷。
时间在消逝。大约两个小时后,那修女拨弄念珠的咔嗒声停止了。她用一种柔和而丝毫不带个人感情的声音说:
“有点变化了,夫人,我认为,她就要死了。我得去请医生来。”
她离开了病房。杰索普走到病床的另一边,背靠墙站着,以便脱离那个垂死女人的视野。病人的眼睑颤动着,张开了。她那无力的、漠不关心的蓝绿色眼睛直视着希拉里的眼睛。那双眼睛合拢了,又张开了,似乎显露出一点困惑不解的神情。
“什么地方……”
正当医生走进病房的时候,这个词在她那几乎断了气的两唇之间颤动着。医生拿起她的手,用手指按住她的脉搏,站在床边俯视着她。
“夫人,您是在医院里,”他说,“飞机失事了。”
“飞机?”
她恍恍惚惚地用异常微弱的声音把这几个字重复了几遍。
“夫人,在卡萨布兰卡您有没有想会见的人?您有没有什么信息需要我们转达?”
她痛苦地抬起两眼,去望医生的脸。她说:
“没有。”
她的眼睛又转过来望着希拉里。
“您是谁?谁……”
希拉里躬身向前,用非常清晰的声音说:
“我也是从英国坐飞机到这里的旅客。如果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你,就请说吧。”
“没有……没有……除非……”
“什么?”
“没有。”
那双眼睛又颤动了,又半闭上了。希拉里抬起头,向对面望去,看到杰索普焦急的、命令似的眼光。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杰索普走向前来,紧挨着医生站着。那个垂死妇人的眼睛又睁开了。她突然认出了杰索普,说:
“我认识你。”
“是的,贝特顿夫人,您认识我。您愿意把您所知道的有关您丈夫的事情告诉我吗?”
“不。”
她的眼睑又闭上了。杰索普轻轻转过身来,离开了病房。医生望着对面的希拉里,用非常低的声音说:
“完了。”
那垂死妇人的两眼又睁开了。那双眼睛痛苦地环视了一遍屋子,然后呆呆地看着希拉里。奥利夫-贝特顿用手做了一个非常微弱的动作,于是希拉里本能地用两手握住奥利夫的那只苍白而冰冷的手。医生耸耸肩,点了点头就离开病房了。这两个女人终于单独在一起了。奥利夫-贝特顿费力地说:
“告诉我……告诉我……”
希拉里知道她在问什么,于是马上就知道她应当怎样行事了。她向这个垂死的妇人弯下腰来:
“好,”她说,她的话清楚而有力,“您快要死了。这是您想要知道的,是不是?现在,您听我说,我要设法找到您的丈夫。要是我成功,您要我带给他什么音信吗?”
“告诉他……告诉他……要当心。鲍里斯……鲍里斯……危险……”
随着一声叹息,她的呼吸又颤动起来。希拉里把身子躬得更靠近这个垂死的妇人。
“为了帮助我……帮助我进行这趟旅行,帮助我与您的丈夫取得联系,您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雪。”
这个字说得非常不清楚,使希拉里大惑不解。雪?雪?她把这个字反复念了几遍,可是始终不能领会其含义。奥利夫-贝特顿发出微弱的魔鬼般的咯咯的笑声,同时从她的嘴里说出下面微弱的语句:
雪啊,雪啊,好大的雪啊!
你踩上一堆,滑了一跤。
她把最后一个字①重复了几遍:“去……去……去把鲍里斯的情况告诉他。我不相信,我本来就不相信。但是,也许是真的……如果这样,如果这样……”她把眼睛抬起来,凝视着希拉里,那眼睛里似乎闪现着一个使她感到极为痛心的问题:——
(①原文为“……andoveryougo。”最后一个是go。去的意思。──译注。)——
“……当心……”
她喉咙里响着奇怪的沙沙声,她的嘴唇痉孪起来。
奥利夫-贝特顿死了。
2
在随后的五天中,希拉里虽然没有进行什么体力活动,但却绞尽了脑汁。她把自己关在医院的一间密室里,着手工作起来。每天晚上她都必须接受对当天学习的一切进行测验。当前所能查明的有关奥利夫-贝特顿生活的一切情况都写到了纸上,让她去死记硬背。奥利夫-贝特顿居住的房子,她每天雇用的女佣人、她的亲属、她宠爱的狗和金丝雀的名字、她与托马斯-贝特顿六个月的结婚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她的婚礼、女傧相的名字和她们所穿的衣服。窗帘、地毯和擦光印花布的花色图案。奥利夫-贝特顿的兴趣、爱好,她的日常活动。她喜欢吃的食品、喝的酒。这一切她都必须记住。希拉里对搜集来的这么多看起来毫无意义的情报不得不感到惊讶。有一次她对杰索普说:
“这些东西用得上吗?”
杰索普沉着地答道:
“也可能用不上。但是您必须使自己成为真正的奥利夫-贝特顿。希拉里,您应当把自己设想成一个作家。您在写一本关于一个女人的书。这个女人就是奥利夫。您描写她的幼年和少女时期。您描写她的婚姻、所住的房子。在您这样做的过程中,她对您来说,就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真人了。接着,您又把整个过程重复一遍。这次,您把它写成一部自传。您用第一人称来写。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慢慢地点点头,尽管内心很反感,但还是给说服了。
“只有变成奥利夫-贝特顿,您才能够像奥利夫-贝特顿一样地行事。如果您有时间慢慢学习这个角色,当然要好得多。但现在我们没有时间来慢慢学习了。所以,我们只好让您死记硬背。我们把您当成一个学童来灌输,把您当成一个将要参加一次重要考试的学生来灌输。”他又补充一句:“幸好,您很聪敏,记忆力很好,谢谢上帝。”
他冷静地打量着希拉里。
护照上所写的奥利夫-贝特顿和希拉里-克雷文的相貌特征几乎完全一样,但是实际上这两个人的面孔完全不相同。奥利夫-贝特顿相貌平常,并不漂亮。她显得固执而且不聪明。希拉里的脸却显得富有才能和诱惑力。她那双浓眉下的深凹下去的蓝绿色眼睛充满着热情和深刻的智慧。她的嘴唇向上弯曲,是一张大大的、宽宏大量的嘴。她的下巴颏很不寻常,一个雕塑家会觉得这张脸的各个方面都十分令人感兴趣。
杰索普想:“那张脸具有热情和胆量,还有一种顽强的寻欢作乐的精神,这种精神虽然受到压抑,但没有被扑灭;那是要享受生活,并且在追求冒险。”
“您准能行,”他对希拉里说,“您是一个机灵的学生。”
这种对她的智力和记忆力的挑战已经使希拉里兴奋起来。她变得对这项使命有兴趣了,急于取得成功。有一两次她也产生过反对这项使命的思想。她把她的想法告诉了杰索普。
“您说,人家不会说我不是奥利夫-贝特顿。您说,人家只知道她一般的情况,而不知道她究竟像个什么样子。您对这个问题怎么能够如此有把握呢?”
杰索普耸耸肩头说:
“我们对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十分有把握。但是我们对于这类事情却有一些经验。看来,在国际上关于这类事情是很少交流情报的。事实上,就对这类事情非常有利。如果我们在英国遇到的是一个薄弱环节(请注意,在每一个组织里总会有一个薄弱环节),那末这个薄弱环节对法国,或者意大利、德国,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正在发生什么事将一无所知。这样我们就可能断线和碰壁。每个机构只知道整体的一小部分,其他就一无所知。对另一方来说,情况也是这样。我敢非常肯定地说,在这里活动的对方的机构所知道的也只不过是奥利夫-贝特顿将坐什么什么飞机到达这里,以及必须给她什么指示而已。您看,这不好像是说她本人并不重要吗。如果他们把她带到她丈夫那里,那是因为她的丈夫要求他们把她带去给他,那是因为他们认为如果她和他团聚他们就能使他更好地工作。她本人只不过是这场赌博中的一个筹码而已。您也必须记住,用一个假的奥列夫-贝特顿来冒名顶替这个主意也肯定是我们一时灵机一动而想出来的,由于飞机的失事和您的头发颜色而想出来的。我们的行动计划是对奥利夫-贝特顿进行监视,弄清她到什么地方去,怎样去的,她会见谁等等。而这些情况也正是另一方正在密切注视的。”
希拉里问:
“这一切您过去没有试验过吗?”
“试验过,在瑞士试验过。做得非常不引人注目。然而,就我们的主要目的而言,那次试验却失败了。我们不知道在那里是否有谁和她联系过。如果他们有联系,那联系也必然很简短。自然他们估计到有人不断地监视着奥利夫-贝特顿,因此就作好应付这种监视的准备。这次我们应当把我们的工作干得比上次彻底一些。我们必须尽量做得比我们的对手更狡猾。”
“因此,您要对我进行监视了?”
“当然。”
“怎样监视呢?”
杰索普摇了摇头,说:
“这个我不能告诉您。您最好不要知道。您不知道的东西您就不可能无意中泄露出去。”
“您以为我会泄漏吗?”
杰索普又摆出猫头鹰似的严肃样子。
“我不知道您演戏的技巧怎样,说谎的本领怎样。您知道,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这不是一个说话谨慎不谨慎的问题。任何事情都可能引起麻烦:突然吸一口气,在做什么事的过程中暂时停止一下——比如点燃一支香烟,表示认得某个人或朋友;您可以迅速地把这掩盖起来,但是一刹那间就会把整个事情搞糟。”
“我明白了。这是说,我们每时每刻都必须警惕着。”
“完全正确。眼下您还是继续学习吧。就好像又重新上学一样,是不是?现在,您对奥利夫-贝特顿的情况,已经一字不错地记熟了。让我们继续学习其他东西吧。”
接着,学习暗号,接头时的应答以及特工人员应有的各种知识:询问、重复、想办法把她弄糊涂,使她犯错误;然后,设置假情况,看她对这些情况如何反应。最后,杰索普点点头,宣称他对希拉里已感到满意。
“您准能行,”他像一个长辈似的拍着希拉里的肩膀说,“您是一个机灵的学生。您必须记住,不管有时您多么觉得您是孤单地进行活动,其实您很可能并不孤单。我只说‘很可能’,我不想说得过分。因为,对方的人也是聪明伶俐的家伙。”
“要是我到达旅途的终点会发生什么事呢?”希拉里问。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当我最后面对面地碰上托马斯-贝特顿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杰索普严肃地点点头。
“会的,”他说:“这是危险的时候。我只能说,在那时,要是一切顺利,您可能得到保护。这就是说,要是事情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发展。但是,您可能还记得,这一行动的基础是,生存的机会并不很大。”
“您不是说过,生存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吗?”希拉里冷冰冰地说。
“我想现在我可以把生存的可能性增大一些。当时我不知道您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我想您不会知道。”她沉思起来。“对您来说,我想,我当时不过是……”
杰索普替她说完她想说的话:“一个有着一头显眼的红发的女人,一个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的女人。”
她的脸一下子红起来。
“这是一个严厉的判断。”
“这是一个真实的判断,对吗?我不愿意为别人感到惋惜。因为这是侮辱人格的。只有当别人为自己惋惜的时候,我们才应当为别人惋惜。自怜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绊脚石之一。”
希拉里沉思地说:
“我认为您可能是对的。在完成这项使命时,如果我被消灭(对不起,我不知道您通常用什么词),您会不会让您为我感到难过呢?”
“为您难过?我才不难过呢,我要拼命地大骂,因为我们损失了一个值得花点心血栽培的人。”
“您最终恭维我了。”希拉里不禁感到高兴。
她继续用一种实事求是的口吻说:
“我还想起另外一件事。您说不大可能有人知道奥利夫-贝特顿长得像什么样子。但是万一我被认出来,那怎么办呢?在卡萨布兰卡我不认识任何人。但是有和我坐同一架飞机来的人。也许在这些旅游者中我会偶然碰上一个自己认识的人?”
“您不必为那架飞机上的乘客操心。同您一起坐飞机到这里来的人都是些商人,他们又继续飞往达卡了;至于在这里下飞机的那个男乘客,他随后又坐飞机回巴黎了。您离开医院之后,要住到另外一个旅馆去,住到贝特顿夫人预订了房间的那个旅馆去。您要穿她常穿的衣服,梳她常梳的发式,然后再在脸上贴上一两块膏药,那您的面貌就会很不一样了。顺便说一下,我们已经请来一位医生,准备对您的面貌进行加工。只进行局部麻醉,因此那是不痛的。但是您的确要有几个飞机失事后留下的真正的疤痕了。”
“您是一个非常彻底的人。”希拉里说。
“不得不如此啊!”
“您从来没有问我,”希拉里说,“奥利夫-贝特顿在临死前是否给我讲过什么。”
“我以为您要遵守诺言呢。”
“我很抱歉。”
“别客气。其实,我倒因此而尊敬您呢……我自己也愿意有遵守诺言的机会。但这不在我的议事日程上。”
“她的确说了一些我也许应当告诉您的事。她说,‘告诉他’——那是指贝特顿——‘告诉他要当心……鲍里斯……危险……’”
“鲍里斯?”杰索普津津有味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啊,那是我们的端庄的外国少校鲍里斯-格莱德尔。”
“您认识他?他是谁?”
“一个波兰人。在伦敦他来见过我。他被认为是托马斯-贝特顿的姻表兄弟。”
“被认为是?”
“让我们说得更确切些吧。如果他是他自己所说的那个人,他就是已故的贝特顿夫人的表弟。但是,对这一点,我们只有他说的话作为证明。”
“她很害怕,”希拉里皱起眉头说,“您能够描绘一下他的样子吗。我希望能够认出他。”
“好。那就不妨描绘一下吧。他身高英尺,体重约一百六十磅,金色头发,一张一本正经的面孔,淡色眼睛,外国人的做作的神情——英文说得很正确,但带有明显的口音。军人的僵硬的举止。”
他继续说下去:
“他离开我的办公室时,我曾经叫人跟踪他,但没有什么结果,他直接去美国大使馆了。这也很正常,因为他是从那里带着一封介绍信来见我的。那是一封很有礼貌但不承担任何义务的通常的介绍信。我认为,他要么是坐在别人的汽车里,要么是化装成一个男仆或别的什么人从后门溜出了大使馆。总之,他逃脱了我们的跟踪。是的,我应当说,奥利夫-贝特顿说鲍里斯-格莱德尔危险可能有道理。”
[book_title]第五章
1
在圣路易旅馆的小客厅里坐着三位女士,每一位都在做着自己的事。矮小、丰满、头发染成蓝色的卡尔文-贝克夫人正在用她从事任何活动所用的那种旺盛的精力写信。卡尔文-贝克夫人是一位正在旅行的美国人,这是谁都不可能搞错的。她生活优裕,如饥似渴地想准确地知道天地间的一切事物。
赫瑟林顿小姐坐在一把很不舒服的帝国式椅子里。她是一位正在旅行的英国人,这也是谁都不可能搞错的。她正在编织一件许多英国妇女似乎总在编织的那种式样难看的毛衣。她长得很高且瘦,脖子瘦骨嶙峋,头发乱蓬蓬,而表情呢,似乎在精神上对整个人类都感到失望。
珍妮-马里科小姐派头十足地坐在一把竖椅上,望着窗外打呵欠。她是一个把黑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女人,脸蛋并不好看,但却打扮得十分引人注目。她的衣着入时,对这个客厅里的人毫无兴趣。她从心眼里鄙视她们,认为她们只不过是一些寻求刺激的旅游者。此刻她正在思考着她的性生活的一个重要变化,没有工夫理睬这些像畜生一样的旅游者。
赫瑟林顿小姐和卡尔文-贝克夫人已经在圣路易旅馆住了两夜,彼此已经熟了。具有美国人的爱交际性格的卡尔文-贝克夫人,她和每一个人都谈得来。赫瑟林顿小姐虽然也同样地急于寻求友谊,却只和她认为具有一定社会地位的英国人和美国人交谈。至于法国人,除了那些作风正派、在餐厅里和自己的儿女同桌吃饭的过着家庭生活的人以外,她是不与任何其他人交往的。
一个样子像富裕商人的法国人往客厅里瞥了一眼,被那几个妇女的团结一致的神气吓住了,于是带着对珍妮-马里科小姐留恋和悔恨的脸色走开了。
赫瑟林顿小姐开始低声地数起针数来:
“二十八针、二十九钉——我怎么搞的——哦,我明白了。”
一个长着一头红发、个子高高的女人往客厅里窥视,并且踌躇了一下才又继续沿着走廊往餐厅走去。
卡尔文-贝克夫人和赫瑟林顿小姐立即活跃起来。贝克夫人从写字台转过身来,用激动的声音说:
“赫瑟林顿小姐,您注意到那个往客厅里窥视的红头发女人吗?他们说,她是上周那可怕的飞机失事的惟一幸存者。”
“我看见她是今天下午到达这里的,”赫瑟林顿小姐说,由于激动她又漏织了一针。“坐救护车来的。”
“旅馆经理说,她直接从医院来。我不知道,她这样快就离开医院是否明智。据了解,她有脑震荡。”
“她脸上还扎着绷带——也许,那是被玻璃割破的。幸好,她没有被烧伤。据说,飞机失事所引起的烧伤很可怕。”
“简直不堪设想。这可怜的年轻女人,不知道她丈夫是否和她在一起,他是否也死了?”
“据说她丈夫没有和她在一起,”赫瑟林顿小姐摇摇她那灰黄色的头,“报上只提到一个妇女乘客。”
“不错,报上登了她的姓名。一个叫做贝弗利的夫人——不对,是贝特顿夫人。”
“贝特顿,”赫瑟林顿小姐沉思地说:“这个姓名好像使我想起了什么?贝特顿。对了,我在报上看到过这个姓名。哦,哎呀,我敢肯定就是那个名字。”
“皮埃尔见鬼去吧,”马里科用法语自言自语地说,“他真叫人受不了。但小朱尔斯,他真可爱。而且他的父亲在社会上有地位。我最后决定了。”
接着,马里科小姐就迈着优美的大步子走出了客厅,从我们的故事中消失了。
2
托马斯-贝特顿夫人在飞机失事后第五天的下午离开医院。一辆救护车把她送到了圣路易旅馆。
她显得苍白而有病容,脸上贴着膏药和扎着绷带。她立刻就被领到专门为她保留的那个房间里,那位富有同情心的经理紧紧地跟在她周围侍候她。
“夫人,您经受了多大痛苦啊!”那位经理在亲切地询问了这间为她保留的房间是否中她的意,并且毫无必要地把所有的电灯都打开之后,说:“死里逃生多险啊!真是人间奇迹啊!多幸运啊!据说,只有三个幸存者,而其中一个现在还处于危险状态呢!”
希拉里困乏地一屁股坐到一把椅子上。
“是的,的确如此,”她咕哝道,“我自己几乎不能相信这件事。甚至现在我也记不起什么东西。飞机失事前二十四小时的情况现在对我来说,也十分模糊。”
“哦,是的。那是脑震荡的结果。我的一个妹妹也得过一次脑震荡。战争时期她在伦敦。一颗炸弹落下来,把她震得不省人事。但是,她马上就爬了起来。她在伦敦乱转,在尤斯顿车站搭上一列火车。您想想看,她在利物浦醒来以后,有关炸弹的任何事情她都记不得了,怎样在伦敦乱转也记不得了,搭火车的事或怎样到达利物浦的事也不记得了。她还能记得的惟一的一件事是她把她的裙子挂在伦敦的衣柜里,这些事情都非常奇怪,是不是?”
希拉里同意经理的意见,认为这些的确很奇怪。那位经理鞠了个躬,就走了。希拉里从椅子站起来,到镜子跟前去照一照自己。她现在是如此浸透着她所扮演的新人的精神,以致于她感到四肢一点劲都没有,这对一个遭受了一番严厉的折磨之后刚从医院出来的人来说,是十分自然的。
她已经在旅馆服务台查问过,但那里并没有她的电报或信。看来,她扮演这个新角色的头几个步子必须在一无所知中迈出。奥利夫-贝特顿可能被告知,在卡萨布兰卡她应当拨某某个电话号码或同某某人联系。但是,关于这一点却毫无线索。她目前能够据以行事的东西只是奥利夫-贝特顿的护照、信用卡、和库克斯旅行社的票卷本。在这些票卷上注明着她在卡萨布兰卡住两天,在非斯住六天,在马拉喀什住五天。当然,现在这些预定的日期都过时了,需要加以处理。护照、信用卡和随身携带的身份证明信都已经妥善处理过了。护照上现在已经换上希拉里的照片,信用卡上的签名也是希拉里亲笔写的奥利夫-贝特顿几个字。总之,她的凭证已经齐全。她当前的任务就是恰如其分地扮演这个角色并等待指示。她手中掌握的王牌就是飞机失事以及由此而引起的记忆力丧失和迷迷糊糊。
飞机失事是真的,奥利夫-贝特顿也真乘坐了这架飞机。而脑震荡则能恰当地把她未能采取任何措施来获得指示这件事掩盖过去。因此,糊涂、迷惘、虚弱的奥利夫-贝特顿就只好等待命令。
当前要做的事自然是休息。因此,她就躺在床上。她用两小时的时间把人们教给她的事情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奥利夫的行李已经在飞机上烧毁了,希拉里只带着医院里供应她的很少几件东西。她梳了梳头,在嘴唇上徐点口红,就下楼去旅馆餐厅吃饭了。
她注意到,某些人带着某种好奇心看着她。有几张餐桌上坐着一些商人,他们几乎是不看希拉里一眼的。但是在另外几张显然是由旅游者占用的餐桌上,她意识到人们正在窃窃私语。
“哪个女人,那个红头发女人,是这次飞机失事的一个幸存者,亲爱的。她是从医院坐救护车来的。她到达的时候我正好看见。她看起来仍然非常虚弱。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快就让她出院是否太早了。多可怕的经历啊!能逃出来多幸运啊!”
吃完晚饭,希拉里在这个小小的客厅里坐了一会。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以某种方式来接近地。客厅里只零零落落地坐着一两个人。突然一个把白发染成蓝色的、小个子的丰满的中年女人转移到希拉里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她用活泼而令人愉快的美国口音说:
“我希望您能原谅,我感到非说一两句话不可。您就是那位前几天从那架失事飞机上奇迹般的逃出来的人吗?”
希拉里把正在阅读着的那本杂志放下。
“是的。”她说。
“哎呀!多么可怕!我是说那次坠毁。他们说。只有三个幸存者,对吗?”
“只有两个,”希拉里说,“三个中有一个在医院里死了。”
“天哪!是这样的吗!现在,小姐──夫人,您姓……”
“我姓贝特顿。”
“喂,如果我这样问,您不反对的话,请告好我,您在飞机上是坐在什么位置?您是坐在飞机头部还是坐在尾部?”
希拉里知道应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于是马上就回答说:
“坐在尾部。”
“人们总是说,那是最安全的地方,对不对?我每次坐飞机时总是要坚持得到一个靠近后门的位置。您听见没有,赫瑟林顿小姐?”她把头转向另一个中年女士。这是一个态度非常生硬的英国人,具有一张像马一样的长脸。
“我前几天就这样说过。您每次坐飞机的时候,可千万不要让机上女服务员把您带到机头的地方。”
“但是总有人必须坐在飞机头部啊。”希拉里说。
“对,但我不坐。”那个美国人斩钉截铁地说,“顺便说一句,我的名字叫卡尔文-贝克夫人。”
希拉里表示愿意相识。接着贝克夫人就开始攀谈起来,并且很容易就垄断了整个谈话。
“我刚从莫加朵到这里,而赫瑟林顿小姐则是从丹吉尔来。我们在这里才认识。您准备游览马拉喀什吧,贝特顿夫人?”
“我已经作好了游览的安排。”希拉里说,“当然,这次飞机失事把我们的整个计划都打乱了。”
“那当然啦,这一点我明白。但是您可绝不能不游览马拉喀什呀。赫瑟林顿小姐,您说对不对?”
“游览马拉喀什花钱太多,”赫瑟林顿小姐说,“这点可怜的旅行津贴使得一切都很难办。”
“那里有一个非常好的旅馆,叫马穆尼亚旅馆。”贝克夫人继续说。
“那个旅馆贵得要命,”赫瑟林顿小姐说,“对不起,当然,对您来说,那就不一样了,贝克夫人,您有的是美元。有人给我写了那里的一家小旅馆的名字。那旅馆很好,很干净,而且据说,吃的也挺不错。”
“另外,您还计划去哪些地方,贝特顿夫人?”卡尔文-贝克夫人问。
“我还想游览非斯,”希拉里谨慎地说,“当然,我必须重新预订旅馆房间了。”
“是的,您当然也不应该不游览非斯或拉巴特。”
“您到过那里吗?”
“还没有到过。我计划很快就去,赫瑟林顿小姐也一样。”
“据说,旧城的景色一点也没有破坏。”赫瑟林顿小姐说。
谈话又东拉西扯地继续了一段时间。希拉里借口说刚从医院出来有些疲倦,就上楼去卧室了。
这一晚就这样什么决断也没有做出来。跟她谈话的那两个女人是那种人们熟知的旅游者,她几乎不敢想象她们还可能是别的什么。她决定,如果明天还接不到任何电话和文电,就亲自去库克斯旅行社,提出在非斯和马拉喀什重新预订旅馆房间。
第二天早晨她也没有接到任何信、电报或电话。大约在十一点钟,她动身去旅行社了。那里已经有一些人在排队办理手续,当她终于走到柜台,开始和办事员谈话的时候,突然有人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一个带眼镜的职位高一些的办事员用肘把那个青年人推到一边。他透过眼镜看着希拉里,笑嘻嘻地说:
“您是贝特顿夫人吧?我已经把您的一切预订手续都办理好了。”
“我怕,”希拉里说,“那些预订都过时了。我一直住在医院,并且……”
“是的,这我知道。让我来祝贺您得以还生吧,夫人。但是我接到了您的重新预订旅馆房间的电话。我们已经给您办理好了。”
希拉里觉得自己的脉搏跳得快起来。据她所知,没有人向旅行社打电话。这肯定是奥利夫-贝特顿的旅行安排已经受到监视的信号。她说:
“我不敢肯定他们打过电话没有?”
“但是,的确有人来过电话,夫人。我就拿给你看。”
他拿出火车票和预订旅馆房间的收据。几分钟后,手续就办理好了。希拉里将于翌日动身去非斯。
卡尔文-贝克夫人既没有在旅馆吃午饭,也没有在旅馆吃晚饭。赫瑟林顿小姐则午、晚饭都在旅馆吃。当希拉里经过她的餐桌向她点头的时候,她向希拉里还了礼,但是并不想和她谈话。第二天,在买了一些必要的衣服和内衣之后,希拉里就坐火车去非斯了。
3
在希拉里离开卡萨布兰卡那天,当卡尔文-贝克夫人像往常一样活泼愉快地走进旅馆时,赫瑟林顿小姐走上前来和她谈话。赫瑟林顿小姐细长的鼻子因激动而轻微地颤动着,她说:
“我已经记起贝特顿这个名字了——他就是那个失踪的科学家。所有的报纸都登过这件事。大约是两个月前失踪的。”
“哦,我现在也想起点什么来了。他是一个英国科学家——是的。他去巴黎参加一个什么会议。”
“对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不知道,您是否认为,这个女人可不可能是他的妻子。我查看了登记本,她的通信地址是哈韦尔——您知道,哈韦尔是原子试验站的所在地。我认为,所有的原子弹都非常邪恶的。而钴,——一颜料盒上的钴是多么美啊!我小的时候常用这种颜色。最坏的是,据说,没有一个人能幸存。我们并不应该做这种试验。前几天有人告诉我,她的一个表弟——一他是一个非常机灵的人——说过,整个世界都可能沾染上放射性。”
“哎呀,哎呀,”卡尔文-贝克夫人叫道。
[book_title]第六章
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是一个繁华的法国式城镇,除了街上拥挤的人群,没有一点儿东方的神秘气味,有点使希拉里大失所望。
天气仍然是晴空万里,一碧如洗。她在他们北上的旅途中透过车窗观赏飞快而逝的景致,十分快意。一个看起来像旅行推销员的小个子法国人坐在她对面。斜对面的角落里,一个皱着眉头的修女正在数着念珠祈祷。两个携带很多包袱的摩尔族妇女,愉快地交谈着。这就是这个车厢的全部旅客。由于同希拉里点了一支烟,那位法国人就和她攀谈起来。他指点沿途经过的名胜古迹,把有关这个国家的很多事情说给她听。她发觉这个人很有趣,也很聪明。
“夫人,您应该去拉巴特。不去拉巴特,可是个错误呀!”
“我要想办法去。但是我的时间不多。”她笑着说,“此外,钱也不够了。您知道,我们在国外只能随身带这点儿钱。”
“那很简单。可以请在这里的朋友安排一下嘛。”
“很遗憾,我在摩洛哥还没有这种方便的朋友哩。”
“夫人,下次您再外出旅行,通知我一下,我可以把我的名片给您。而且,我可以代您安排一切。我经常去英国有事,您可以在那里偿还我。简单得很嘛。”
“您太好了,我真希望下次再来摩洛哥。”
“从英国到这里,夫人,对您来说,变化一定很大吧。伦敦那么冷,多雾,叫人那么不舒服。”
“是呀,变化大极了。”
“我是三个星期以前才从巴黎来的。那时,又是下雾,又是下雨,真讨厌死了。到了这里,一直是阳光明媚。尽管,请注意,空气还是比较冷,但是,很干净。总之,空气非常清新宜人。您离开英国时,天气怎样?”
“大都跟您说的一样,”希拉里说,“有雾。”
“对啦,正是雾季嘛。雪——今年下雪了吗?”
“没有。”希拉里说,“还没有下。”她开心地自忖道,这个小个子法国人大概认为跟英国人聊天最好是多谈天气,所以就这样一路聊了下来。她问了他一两个有关摩洛哥和阿尔及尔政局的问题。他很愿意回答,也流露出他消息很灵通。
她向斜对面角落里瞟了一眼,发现那个修女很不满意地盯着她。那两个摩洛哥妇女下车了,又上来另外一些人。当他们到达非斯时,天已经黑了。”
“夫人,让我协助您吧。”
希拉里站在那里,看着车站上嘈杂的人群挤来挤去,有点迷惘。阿拉伯搬运夫们从她的手中争夺行李,嗷嗷叫,争相介绍旅馆。她用一种乞求的眼光转身看着她刚认识的那个法国朋友。
“夫人,您是去吉美宫旅馆吗?”
“是呀。”
“那好。您知道吗,离这里八公里呢。”
“八公里?”希拉里沮丧了。“原来还不在市内呀。”
“在旧城。”那个法国人解释道,“至于我,我一般住在新城商业区的旅馆里。到了假日,或是想休息,或是要游玩,自然是到吉美宫去。您也知道,那里原来是摩洛哥贵族的一所住宅,那里有漂亮的花园,从花园可以直接进入那个原封未动的非斯旧城。看来好像吉美宫旅馆并没有派车来接这趟火车。您要是同意,我就替您雇一辆出租汽车吧。”
“您太好了,只是……”
那个法国人对搬运夫讲了几句流利的阿拉伯语,一会儿,希拉里就带着她的行李上了出租汽车。那个法国人还确切地告诉她应给那些贪得无厌的阿拉伯搬运夫多少钱。尽管他们争辩说钱给得太少,他还是提高嗓门用阿拉伯语把他们打发走了。然后,他突然从衣兜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了希拉里。
“这是我的名片,夫人。什么时候需要我帮忙,尽管告诉我好了。我要在此地的大光明旅馆住四天。”
他行个礼走了。希拉里走出耀眼的火车站,才看清手中的名片是:
亨利-劳里埃先生。
出租汽车飞快地开出了城,经过乡村,上了一座小山。希拉里想方设法向窗外看他们是在去什么地方,但是天已黑下来。除了经过一座座有灯光的楼房外,其他什么也看不见。难道就从这里开始她离开了正常的旅行而进入不明之地?劳里埃先生就是那个劝说托马斯-贝特顿离开他的工作、家庭和妻子的某个组织的使者吗?她坐在出租汽车的角落里胡思乱想,不知汽车要把她带去哪里。
但是,出租汽车毫无差错地把她送到了吉美宫旅馆。她下了车,通过一个拱形入口处,发觉室内是东方样式的,非常高兴。有长沙发、咖啡桌和本地地毯。从登记处,她又被带着穿过互相连接的几个房间。到了一层平台。一路上尽是橙树和香花,曲阶回廊,直到一间宽敞而舒适的卧室,全是东方情调,但又装备了二十世纪旅客所必需的“现代化设备。”
服务员通知她,晚饭七点半开始。她打开行李拿了点日常用品,梳洗一下,就下楼了。经过那间东方式的长长的吸烟室,穿过平台,从右边走上几步,到了灯火通明的餐厅。
晚餐很精美。希拉里用餐时,餐厅里人们进进出出,络绎不绝。这一夜,她实在太累了,没有心思去打量那些人并对他们加以分类。但是,一两个特别显眼的人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脸色发黄,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她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他身边的人对他那样毕恭毕敬。他一抬头,桌上的菜碟子就撤下去了,并且换了新的。只要他的眉毛稍微皱一下,服务员就急忙跑过来侍候。她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大多数用餐的人都很明显是取乐的旅游者。中央的大桌上有个德国人,还有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黄头发的漂亮女郎。她想,这一对大概是瑞典人,也可能是丹麦人。有一家带着两个孩子的英国人。还有几群旅游的美国人。另外,还有三家法国人。
晚餐后,她在平台上喝咖啡。似乎有点凉意,但不打紧,她很喜欢扑鼻的阵阵花香。不过,她还是很早就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她坐在平台上一顶镶着红边的遮阳伞下,希拉里感到所有这些都不可思议。她坐在那里,装扮成一个死了的女人,期待着惊人的也是奇特的某些事情发生。话又说回来,那个可怜的奥利夫-贝特顿出国难道不很可能是为了减轻她思想感情上的负担吗?也可能,就和别人一样,那个可怜的女人也被蒙在鼓里哩。
确实,对她临死前所说的那番话完全可以作出平常的解释。她要托马斯-贝特顿提防那个名叫鲍里斯的什么人。她脑子不清醒,说了一小段奇怪的打油诗——她曾继续说什么开始她并不相信。不相信什么呢?可能仅仅指的是托马斯-贝特顿为什么那样被拐走了。
听不出什么阴险的含意,也找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希拉里凝视着下面的花园,这里很美,又美又安静。孩子们絮聒着跑上跑下,法国妈妈呼喊他们,呵责他们。那个瑞典金发女郎走过来在一张桌旁坐下,打了个呵欠。她取出一管桃红色唇膏,在她那已经涂得很美的嘴唇上抹了起来。她一方面以驻颜有术自诩,另一方面又有点顾影自怜。
立刻,她的伴侣——希拉里认为,她的丈夫,也可能是她的父亲——来了。她点头示意,连笑也没笑一下。她向前倾着身子跟他谈话,很明显是在埋怨什么。他先是反对,又表示道歉。
那个脸色发黄并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的老人从下面的花园走上平台。他一直走到墙根下的那张桌子边坐下,服务员立即如箭离弦地跑过来。他要点什么,服务员鞠了个躬就走开了,急忙地为他服务。那个金发女郎兴奋地抓住了她伴侣的胳膊,并且两眼直盯着那个上年纪的人。
希拉里要了一杯马丁尼酒。端酒上来时,她低声向服务员打听:
“靠墙坐着的那个老人是谁?”
“哦!”服务员像演戏一样向前倾斜着身子说,“那是阿里斯蒂德斯先生。他可是一个非常有钱——是的,非常有钱——的大富翁呀!”
向往着别人的万贯家财而想入非非,他不禁叹一口气,而希拉里则在仔细审视桌旁那个弯腰驼背的皱缩老头。原来是这样一个褶曲、干瘪、皱缩的小老头!不过,因为他的钱多,服务员就跑上跑下,来回侍候,并且,说起话来还得轻言细语,毕恭毕敬。老阿里斯蒂德斯移动一下位子。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眼光碰上了她的眼光。他注视她一下,就看别处了。
“并不是那样毫无意义嘛。”希拉里对自己说。虽然比较远,那双眼睛还是显示着才智和生机。
那个金发女郎和她的陪同者起身到餐厅去了。那个好像以向导和辅导员自居的服务员收拾盏碟时,在她的桌旁停下来,又对她说三道四起来。
“刚才那位先生,他是一位瑞典大亨。很有钱,是个头面人物。那个跟他在一起的女郎是个电影明星——人家都说,是嘉宝第二。非常妩媚……非常动人。但是,她一直跟他大吵大闹,其老账。没有什么能使她高兴的。她,怎么说呢,就是对这个地方‘烦透了’。在非斯城,没有珠宝商店,没有其他雍容华贵的女人称赞和羡慕她的打扮。她要求他明天把她带到一个更好玩的地方去。嗨,一个有钱的富翁并不总能享受心神的平静和宁谧。”
他这番颇有感慨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有人用手指召唤他;他飞也似地穿过平台走了,就像通了电一样。
“先生?”
大多数人都进去用午餐了。希拉里因为早餐吃得较晚,并不急于用午餐。她又要了一杯酒。一个漂亮的法国小伙子走出酒吧间,穿过平台,飞快地对希拉里投了谨慎的一瞥,几乎没有什么掩饰,好像说:“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不是愿意上钩?”然后,他顺着台阶下到下面的平台上去。他下去时,一半唱,一半是哼法国歌剧中的一个片断:
沿着玫瑰红、月桂树,
梦想着爱情的温暖。
那些词在希拉里的大脑中构成一个小小的图案。“沿着玫瑰红、月桂树”,月桂树(法文“LAURIER”音为劳里埃),那不是火车上那个法国人的姓吗?两者有联系,还是偶然巧合?她打开手提包,寻找他给她的那张名片:亨利-劳里埃,新月路3号,卡萨布兰卡。她翻看名片的背面,好像隐隐约约有铅笔的字迹。好像先写过什么,以后又用橡皮擦去了。她尽力设法辨认这些字迹。“在何处,”一开始是这样写的,接下去她就辨认不出来了,最后她拼凑出来的是“丹坦”一字。她一时曾以为这是某种信息,但是,过了一会儿,她摇摇头,把名片放回了她的手提包。想必是他一度在上面写了某些语录,后来,就擦去了。
一个身影笼罩在她身上,她抬头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是阿里斯蒂德斯站在她和太阳之间了。他的眼睛并未看她,而是穿过下面的花园,眺望远山的轮廓。她听见他叹息了一下,然后突然向着餐厅一转身。衣袖扫着了她桌上的酒杯,一下子掉在平台上摔碎了。他马上很客气地回过头来说:“噢,夫人,真抱歉。”
希拉里微笑着用法语连连表示没有关系。她轻轻弹了一下手指,把服务员召唤过来。
服务员和往常一样跑过来。老人命令他给夫人换一杯酒,并且再一次道歉,然后就去餐厅了。
那个还在哼着小调的法国小伙子再次上了台阶。当他从希拉里身边经过时,还故意逗留了一下,但是,因为希拉里没有什么反应,他只好像一个哲学家那样耸耸肩,到餐厅去了。
一家法国人穿过平台,父母呼喊着他们的子女。
“到这边来,波波。你在干什么?快点来。”
“别玩球了,亲爱的。我们吃午饭了。”
他们上了台阶,走进餐厅。幸福家庭生活的一个小核心!一阵孤独感和恐惧感,忽然涌上了希拉里的心头。
服务员给她拿了酒来。她问,阿里斯蒂德斯是否单独一个人在这里。
“噢,夫人,像阿里斯蒂德斯这样一个富翁从不单独外出旅行。他带了仆人、两个秘书和一个司机来这里。”
服务员因为有人竟会认为阿里斯蒂德斯外出旅行无人陪同而大为震惊。
然而,希拉里发现,当她最后走进餐厅时,那个老人还像昨晚那样,自己一个人坐在桌旁。附近一张桌旁坐着两个小伙子。她想,那大概就是秘书,因为,她注意到,他俩之中的这个或那个总是非常警惕,经常注视着阿里斯蒂德斯的那张桌子。那个面容枯槁得像猴子一样的阿里斯蒂德斯坐在那里用他的午餐,好像根本没有注意世界上还有那两个人。很显然,在阿里斯蒂德斯看来,秘书就不是人!
下午像睡梦一样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希拉里在花园里散步,从一个平台下到另一个平台。安静和美丽好像十分使人为之惊奇。喷泉溅溅,金黄色的桔子闪闪发光,数不尽的香花阵阵扑鼻。这才是东方的神秘气氛,希拉里感到十分心满意足。因为幽闭的花园是她的姐妹,她的配偶……花园就意味着这样些,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充满了常青和黄金。
“我要能在这里呆下去就好了,”希拉里想道,“我要是能在这里永远呆下去就好了……”
她心中所想的并不是眼前的吉美宫的花园,这个花园所引起的是这样一种心里状态:她不再追求安静时,反而找到了安静。而心神安静来到之时,也正是她投身于冒险和危难之日。
可是,大概没有什么危险,也没有什么冒险,大概她能在这里稍停片刻,什么也不致发生……然后……
然后——怎么办?
一阵凉风袭来,希拉里打了一个寒颤。你误入了和平生涯的花园,但是,到头来,你还是要从内部叛离的。人世间的混乱,生活的艰难,数不清的遗憾和失望,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
夕阳西下时,希拉里抬级而上,回到了旅馆。
在东方休息室的阴暗处,当希拉里的眼睛适应了室内暗淡的光线以后,一看见卡尔文-贝克夫人,她那新染的头发以及她的外表都和往常一样明确无误,一连串令人兴奋的事情使她的疑虑顿时消失了。
“我刚乘飞机到达这里,”她解释道。“我简直受不了那些火车——时间太长了!而且,火车上的人都不讲卫生!在这些国家里,根本不懂什么是卫生。亲爱的!看看摆小摊的肉食吧,苍蝇到处都是。他们大概认为苍蝇在所有的东西上趴着是很自然的事情。”
“我想,现实的确如此。”希拉里附和着。
贝克夫人不打算放过这个异教徒的声明。
“我坚决拥护‘食物清洁’运动。在我们美国,易腐烂的食品总是用玻璃纸包着的——可是,甚至在伦敦,你们的面包和糕点也没有什么包装。现在,告诉我,逛够了吗?我想,您今天一定逛了旧城,对吗?”
“真抱歉,我什么地方也没逛。”希拉里笑着说,“我一直在太阳下坐着。”
“自然,您刚出医院嘛。我倒忘了。”很清楚,希拉里最近住过院,所以没有出去观光,这是贝克夫人惟一能够接受的理由。“我怎么这样傻呢?完全正确,脑震荡以后,白天大都应该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躺下休息。过一阵子,我们就可以出去玩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喜欢过得很紧凑,事事有计划,处处有安排。每一分钟都闲不着。”
就希拉里目前的情绪而言,这种安排听起来和地狱一样可怕。但是,贝克夫人却精力充沛,她表示庆贺。
“嗯,我要说,像我这种年纪的妇女,我过得还很不错。我几乎没感到过疲倦。您还记得在卡萨布兰卡的那个赫瑟林顿小姐吗?一个英国女人,面孔很长。她今晚就要到了。她宁可坐火车而不乘飞机。旅馆里都住了些什么人?我想,大概是法国人。而且,都是度蜜月的新婚夫妇。我现在得去看看我的房间了。我不喜欢他们给我的那一间。他们答应给我换一间。”
像一阵充满活力的旋风,贝克夫人走了。
那天晚上,当希拉里走进餐厅时,看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赫瑟林顿小姐坐在靠墙的一张小桌旁进晚餐,面前摊着一本芳坦纳公司出版的书。
三位女士饭后在一起喝咖啡,赫瑟林顿小姐对那位瑞典大亨和那个金发影星很感兴趣。
“还没结婚,据了解,”她低声说,用正当的不满掩饰了她的高兴,“在国外这类事情看来太多了。窗下那张桌旁好像是很美满的一家法国人。孩子们好像很喜欢他们的爸爸。当然,法国儿童是允许一直熬夜到很晚还不睡觉的。有时,不到十点,他也是不上床睡觉的。而且,他也要吃完菜单上的每一道菜,而不是像小孩那样只应该喝牛奶和吃饼干。”
“尽管他们这样足吃足喝,看来他们的身体都还不坏。”希拉里笑着说。
赫瑟林顿小姐摇摇头,发出一阵不同意的声音:
“这对他们今后不会有好处的。”她带着一种可怕的预感说,“他们的父母甚至还让他们喝酒。”
好像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了。
卡尔文-贝克夫人开始制定明天的计划了。
“我明天不去旧城了,”她说,“上次我逛得很彻底。有趣极了,简直是一个令人神往的迷宫,要是您明白我的意思的话。那样一个离奇而古老的地方,假若没有一个向导伴随着我,我根本找不到回旅馆的路。您简直没法不迷失方向。我那个向导蛮好,他告诉了我很多有趣的事。他好像说他有一个兄弟在美国——在芝加哥。逛完旧城以后,他又把我带到一个饭馆或茶馆之类的地方,就在山坡上,可以俯瞰整个旧城——景致美妙极了。我不得不喝那叫人害怕的薄荷茶。哎呀,别提多叫人恶心了。而且,他还要我买这买那,有些东西倒不坏,但有些却是破铜烂铁。我发现,自己得有主心骨才行。”
“对啦,一点不错。”赫瑟林顿小姐附和着。
她还意味深长地补充说:“当然,没有钱买纪念品。随身带外汇要受限制,有什么办法呢?”
[book_title]第七章
1
希拉里希望不要和那个令人讨厌的赫瑟林顿小姐一起去逛非斯旧城。幸好,贝克夫人邀请赫瑟林顿小姐乘汽车兜风去了。赫瑟林顿小姐正好手头不宽裕,一听说贝克夫人付车费,就欣然同意了。希拉里在服务处询问以后,雇了一名导游,就出发去逛非斯旧城了。
他们离开旅馆的阳台,一阶一阶地沿着花园走下来。到了围墙中的一个巨大的门前。导游拿出一把大钥匙把门慢慢打开,并且示意希拉里穿过去。
宛如进入另一个世界,她的四周被古老的非斯的城墙给包围。狭窄而蜿蜒的街道;高大的城墙;她不时从门外瞥一眼这个或那个院子里面的景色,全城到处尽是驮着重负的驴子,挑着重担的男人,孩子们,还有蒙着面纱或没蒙面纱的女人,希拉里看到了这个摩尔城的秘密生活内幕。在这狭窄的街道上漫游,她简直忘掉了别的一切。什么她此行的任务呀,她生命中过去的悲剧呀,以至于她自己本人。她只顾去听,去看了,好像生活和漫游在一个梦幻般的世界里。她惟一的烦恼是这位导游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并且怂恿她进到那些她并不怎么特别愿意进去的商店去。
“您看哪,夫人,这个人有很多好东西哩,很便宜,真正古香古色,地道的摩尔货。他还有长袍和丝绸。您不喜欢这些小巧玲珑的念珠吗?”
到处是东方人在向西方人兜售商品,但这并没有破坏希拉里心中美的感受。很快她连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以及正在向什么方向走都糊涂了。在这个高墙环绕的城镇里,她既不知道自己是在向南还是向北走,也不知道她是否又一次来到了她刚才已经逛过的同一条街上。她累极了。导游提了最后一个建议,很明显这也是日程的一部分。
“我带您到那所非常漂亮的房子中去吧,特别讲究。那是我的朋友们的。您在那里可以喝到薄荷茶,他们会给您看许多好东西。”
希拉里知道这便是卡尔文-贝克夫人所说的那种众所周知的冒险玩意儿。不过,她还是愿意去看一看,或被别人带去看一看人们建议要她去看的东西。她对自己说,明天她要一个人到旧城来,好好逛逛,省得导游在身边唠叨。于是,她就跟着导游穿过门口,走上一条曲径,差一点爬到城墙外面去了。他们终于到了一座花园环绕的漂亮的房子,那是按照本地风格建造的。
在那间可以鸟瞰全城的大屋子里,她被邀请在一张小桌旁坐下,马上端来几杯薄荷茶。对于像希拉里这样一个喝茶不爱放糖的人,喝这样的薄荷茶真有点不好受。不过,不把这杯薄荷茶看作是茶,只当是一种新型柠檬水,她还是大口大口地喝下去了。他们还拿出一些地毯、念珠和窗帘给她看,她也十分高兴。出于礼貌而不是什么别的原因,她还买了一两件小东西。然后,那位不知疲倦的导游说:
“现在我准备了一辆车,带您出去兜一兜风吧。玩个把钟头,看看美丽的风景,还有乡村风光,然后回旅馆。”他非常谨慎而婉转地加了一句:“这个姑娘先带您到一个相当精致的盥洗室去一下。”
那个端茶上来的姑娘站在他们身边立刻微笑着用英语小心翼翼地说:“夫人,请吧。我们盥洗室相当精致,就像里茨旅馆的一样,在纽约或芝加哥也不过如此。”
希拉里笑了一下,就跟着她去了。盥洗室虽然还没有精致到所说的那种程度,但是至少有自来水,还有洗脸盆,只是镜子有裂纹。希拉里看到自己的脸皱缩得不像样子,吃了一惊。她洗了洗手,并用自己的手帕擦干净,因为毛巾看来不大顺眼。她准备出去了。
可是,盥洗室的门好像给卡住了,她徒劳地扭了扭门上的手柄,怎么也打不开。她想,大概是从外面锁上或插上了。她大为光火。把她关在里面是什么意思?后来,她注意到另外一个角落里还有一个门,就走过去扭了一下手柄,一下子就打开了,于是走出去。
她发现自己在一间东方式的小屋子里,光线从墙上高高的裂缝中透了过来。亨利-劳里埃先生,她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法国小个子坐在一张低矮的长沙发上抽烟。
2
他并未站起身来和她打招呼,只说了一句;“下午好,贝特顿夫人。”声音有点变化。
希拉里愣了一下,有点惊慌失措。事情原来是这样!她恢复了镇静。“你所预料的事就出现在你的眼前了。你应该按照你估计的‘她’会怎样说话行事而说话行事。”她走上前去,热情地说:
“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吗?您能帮助我吗?”
他点点头,然后用一种责备的口气说:
“夫人,我发现您在火车上有点儿迟钝。大概是您太喜欢谈论天气了。”
“谈论天气?”她凝视着他,有点莫明其妙。
他在火车上关于天气都说了些什么呢?寒冷?雾?雪?
“雪。”那是奥利夫-贝特顿临死对低声说过的,她当时念过一小段诗——是什么来着?
雪啊,雪啊。好大的雪啊,
你踩上一堆,滑了一跤。
希拉里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遍。
“很确切嘛!当时您为什么没有按照命令立即作出回答?”
“您不知道,我一直生病。飞机失事,我因脑震荡而住院,严重影响了我的记忆力。以前的事是够清楚的,但中间有可怕的空白,有巨大的间隔。”她举起手来摸着自己的头。她发现继续用她原来的腔调说话并不困难。“您不知道,多可怕呀。我一直认为我把重要的事情给忘掉了——一些真正重要的事情。我越是想回忆起来,也就越是回忆不起来。”
“是啊,”劳里埃说,“飞机失事是不幸的。”他用一种冷淡而有条理的口吻说,“今后的问题就是您有没有继续您的旅程的精力和勇气了。”
“当然我还要继续我的旅程。”希拉里喊道:“我丈夫……”她说不下去了。
他笑了一下,但并不是愉快的笑,好像是偷偷摸摸的。
“我知道,”他说,“您的丈夫正在一个劲等您去哩。”
希拉里的话更加断断续续了。
“您根本不知道,”她说,“他走了以后,我这几个月是怎么过的。”
“关于您是否知道他的下落这件事,您认为英国当局已经作出肯定的结论吗?”
希拉里两手一摊,有点发狂地说:“我怎么会知道——我怎么说得出来呢?但他们似乎满意。”
“尽管如此……”他忽然不往下说了。
“我认为,”希拉里说,“我到这儿一路上都很可能有人在跟踪。我指不出来一个具体的人,但我感到自从我离开英国以后,一直有人在监视着我。”
“很自然,”劳里埃非常冷静地说,“我们原先就估计到了。”
“我认为我应该警告您。”
“亲爱的贝特顿夫人,我们都不是小孩子,我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对不起,”希拉里很恭顺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也没关系,只要您服从命令听指挥就行。”
“我一定服从命令听指挥。”希拉里轻轻地说。
“毫无疑问,自从您的丈夫离开后,您在英国被严密监视。不过,您还是得到了消息,不是吗?”
“是的。”希拉里说。
“现在,”劳里埃郑重其事地宣布:“我要给您传达指示,夫人。”
“请吧。”
“后天,您要从这儿继续前往马拉喀什。这同您所计划的,以及您所预定的飞机票和旅馆房间是一致的。”
“是的。”
“您到那里以后,就会接到一封从英国来的电报。我不清楚电报的内容是什么,大概是要您作好立即回英国的准备。”
“马上回英国?”
“请听着,我还没说完。您要订一张第二天离开卡萨布兰卡的飞机票。”
“要是订不上票——要是票都卖光了呢?”
“不致于都卖光的。一切都安排了。现在,明白给您的指示了吧?”
“我明白了。”
“那么,请回到导游在等着您的地方去吧。您在女盥洗室呆得太久了。顺便提一句,您跟住在吉美宫旅馆的那位美国妇女还有那位英国妇女交上朋友了吗?”
“是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这是难以避免的呀。”
“一点错也没有。完全有利于我们的计划,很好。您要是能说服她们之中的某一位陪同您去马拉喀什,那就更好了。夫人,再见。”
“先生,再见。”
“跟您再见面,”劳里埃先生兴趣索然地对她说,“是不大可能的了。”
希拉里又回到女盥洗室。这一次,她发现另外那个门并未上锁。几分钟后,她在茶室里重新见到了导游。
“我搞到一辆非常漂亮的小车在外面等着,我要带您好好兜一次风。”
旅游按计划进行着。
3
“这么说,明天您就要去马拉喀什了。”赫瑟林顿小姐说,“您在非斯呆得并不久,不是吗?先到马拉喀什,然后到非斯,以后再回卡萨布兰卡,不是方便得多吗?”
“大概真的方便得多,”希拉里说,“但是预定房间太困难了,这里太拥挤了。”
“但是英国人不多,”赫瑟林顿小姐颇为忧郁地说,“眼下,几乎碰不上自己的同胞,太可怕了。”她轻蔑地打量了四周继续说,“都是法国人。”
希拉里微笑了一下。摩洛哥是法国的殖民地,与赫瑟林顿小姐关系不大。问题是不管在哪里的旅馆,她都认为英国旅游者有特权。
“全是些法国人,德国人和亚美尼亚人,希腊人。”卡尔文-贝克夫人咯咯地笑着说,“那个躐蹋的小老头,准是个希腊人。”
“有人告诉我,他是希腊人。”希拉里说。
“看来是个重要人物。”贝克夫人说,“你们看服务员在他周围跑来跑去。”
“如今,他们瞧不起英国人了。”赫瑟林顿小姐心情十分沉重。“经常让我们住那些照不过阳光的房间——往日男女佣人们住的那些房间。”
“嗨,自从我到摩洛哥以来,我的房间倒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卡尔文-贝克夫人说,“我每次总是搞到一个带洗澡间的舒适房间。”
“您是美国人嘛,”赫瑟林小姐有点挖苦地说,声音里带有一种恶意,而且边说边使劲把织毛线的针搞得咔嗒咔嗒地响。
“但愿我能说服你们二位和我一起去马拉喀什。”希拉里说:“在这里遇见你们并和你们聊天,我太高兴了。”希拉里又说,“真的。单独一个人旅行,太寂寞了。”
“我去过马拉喀什了。”赫瑟林顿小姐大声说。
但是,卡尔文-贝克夫人好像有点给这个主意迷上了。
“好哇,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她说,“我有一个多月没去马拉喀什了。我很高兴再去那里住上几天,我还可以给您带路,贝特顿夫人,免得您上当受骗。您只有到那里,并好好玩了以后,才懂得其中的奥妙所在。我现在就去办事处,看能否安排下来。”
她走后,赫瑟林顿小姐尖酸刻薄地说:“这就是那种美国女人,从一个地方奔到另一个地方,从不在任何地方好好呆一会儿。今天到埃及,明天去巴勒斯坦,有时我真觉得她们连自己是在哪个国家里都搞不清楚。”
她猛然咬住嘴唇停止了议论,站起身来,仔细收拾起正在编织的毛线,向希拉里点点头,就走出了这间土耳其式的房间。希拉里看了看表,决定今天晚上不按惯例先换衣服再去吃晚饭。她独自坐在这间挂着东方帘帷的昏暗的低矮房间里。服务员向里看了一下,打开了两盏灯,又走开了。灯不很亮,昏暗宜人。这是一种东方的宁静。希拉里背靠沙发,盘算下一步怎么办。
仅仅在昨天,她还拿不准她承诺要干的事情是不是一种骗人的玩意儿。可是,如今——如今,她却真的要开始干了。她一定要小心谨慎,特别小心谨慎,一点差错都不能有。她就是奥利夫-贝特顿本人,受过一般性的良好教育,不爱好文艺,不搞歪门邪道,但思想显然左倾,而且是一个对丈夫绝对忠诚的女人。
“我可不能出一点地差错呀。”希拉里低声对自己说。
竟独自一人在摩洛哥坐着,该多奇怪啊!她感到仿佛到了一个神秘而迷人的国度。她身旁那盏昏暗的灯!要是她双手拿住灯的雕铜把手并擦一下,灯神会出来吗?她想到这些,便惊讶起来。
忽然,她发现从灯那里出现了阿里斯蒂德斯那张充满皱纹的小脸和那一抹尖尖的小胡子。他谦恭有礼地点了点头,然后在她身边坐下,并且说:
“允许吗,夫人?”
希拉里也很有礼貌地作了回答。
他打开烟盒,递给她一支香烟。她接了过来。他自己也点燃了一支。
“您喜欢这个国家吗,夫人?”过了片刻,他问。
“我刚到这里不一会儿。”希拉里说。“我发现这里实在太迷人了。”
“噢,您逛过旧城了?喜欢吗?”
“我认为旧城妙极了。”
“是的,妙极了。那里的一切和过去一样——熙熙攘攘的市场,宫廷里的阴谋,老百姓中间的窃窃私议,门板后面的活动,城市所有的神秘和激情,都包含在狭窄的街道和高大的城墙之中。夫人,当我在非斯街头漫步时,您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吗?”
“不知道。”
“我想起了伦敦的大西街。我想起了街道两旁工厂的高大建筑群。我想起那些被霓红灯照得如同白昼的高楼大厦。当你驱车从路上驶过时,清清楚楚地看到里面的人们。一切都是毫不隐蔽的,没有一点神秘之处。甚至窗户上连窗帘都没挂。他们在那里干他们的工作,让全世界都看吧,只要全世界都想看的话。就像把蚂蚁窝的盖揭开了一样。”
“您是说,”希拉里很感兴趣地说,“这种对比使您很感兴趣。”
阿里斯蒂德斯先生把他那上了年纪的玳瑁头点了一下。
“是的,”他说,“那里一切都是公开的,而在非斯古老的大街上,没有什么是露天的。一切都隐蔽而黑暗……但是……”他向前靠着,用手指轻轻敲了一下那张小小的黄铜咖啡桌子。“……但是,同样的事情在进行。残忍、压迫;权欲、讨价还价和争论不休。”
“您认为人类的天性到处都是一样吗?”希拉里问。
“在任何一个国家,过去也好,现在也好,总是有两件东西面临着一切,那就是残忍和仁慈!这一件或那一件,往往是二者都有。”他一口气继续说,“有人告诉我,夫人,日前您所乘的飞机在卡萨布兰卡出了事?”
“是呀,出了事。”
“我真羡慕您。”阿里斯蒂德斯先生令人意外地说。
希拉里对他投以十分惊异的眼光。他再次摇头晃脑,表示非常自信。
“是的,”他补充道,“应该羡慕您。您有了经验。我很喜欢九死一生的经验。有了那种经验而又幸存下来——夫人,难道您没感到从那以后您就判若两人了吗?”
“是一种颇为不幸的方式。”希拉里说,“脑震荡使我头痛得非常厉害,并且影响了找的记忆力。”
“那仅只是不方便而已。”阿里斯蒂德斯先生说着,把手摆了一下,“但您经历了一次精神上的冒险,是吗?”
“不错,”希拉里慢条斯理地回答:“我已经经历了一次精神上的冒险。”
她想起一杯维希矿泉水和一小堆安眠药片。
“我从来没有过那种经验。”阿里斯蒂德斯先生用一种不大满意的口吻说,“别的经验倒有的是,但没有这种经验。”
他站起身来,点了点头说:“夫人,向您致敬。”就走开了。
[book_title]第八章
希拉里想,所有的机场何其相似!它们都那样毫无特色,距离所属城镇都很远,以致使人们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你可以从伦敦飞到马德里、罗马、伊斯坦布尔、开罗,飞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而且,假若你是乘直达飞机路过,你就根本不知道那些城市看起来是个什么样子,假如你从空中瞥它们一眼,它们只是一张闪闪发光的地图而已,像儿童用积木搭盖的一样。
她环顾四周,苦恼地自忖:为什么一个人总是要这么早就得到这些地方来呢?
她们在候机室里等了将近半小时。那个决定陪同希拉里去马拉喀什的卡尔文-贝克夫人一到这儿就喋喋不休地和她东拉西扯。希拉里只是像台机器一样地应答着。可是,此刻,她发现贝克夫人不再唠叨了。原来,贝克夫人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坐在她附近的另外两位旅客身上了。那两个人都很年轻,身材修长,潇洒英俊。一个是美国人,笑嘻嘻的;另一个是表情严肃的丹麦人或挪威人。那个挪威人说话很慢,声音低沉,英语讲得字斟句酌,颇带学究气。那个美国人很明显因为发现旅伴中有别的美国人而高兴。立刻,贝克夫人以一种非常认真的样子转向希拉里说:
“先生,我愿介绍我的朋友贝特顿夫人和您认识一下。”
“我是安德鲁-彼得斯,朋友们都叫我安第。”
另一个年轻人也站起来,比较呆板地点了点头,自我介绍道:“托基尔-埃里克森。”
“好啦,咱们现在都认识了。”贝克夫人高兴地说,“咱们全去马拉喀什吗?我的朋友是第一次去那里。”
“我也是,”埃里克森说,“我也是第一次去那里。”
“我也是第一次去。”彼得斯说。
播音器突然响了起来,正在用嘶哑的法语播送一个通知。内容几乎听不清楚,好像是召唤大家上飞机。
除了贝克夫人和希拉里,还有四名乘客。其中,除了彼得斯和埃里克森之外,还有一个瘦高的法国人和一个表情严肃的修女。
晴空万里,很适于飞行。背靠着座位,眯着眼睛,希拉里满腹疑窦,如坐针毡,只好打量旅伴,希望能够分散自己的思想负担。
过道的另一侧,贝克夫人坐在她前面一个座位上,穿着一件灰色旅行服,活像一只洋洋得意的肥鸭子。浅蓝色的头发上戴一顶有穗的小帽子,她正在翻阅一本封面漂亮的杂志。那个满脸笑容的黄头发年轻美国人彼得斯坐在她前面,她不时倾身向前轻轻拍一下他的肩头。这时,他就回过头来,笑得更愉快,很有生气地应答她所说的话。希拉里想道,美国人是多么和蔼友好啊!同那些呆板的英国旅行者迥然不同。比如,她难以想象,赫瑟林顿小姐会那么容易就同飞机上她本国的一个年轻人攀谈上,她还怀疑那个年轻人能像这个美国青年这样令人愉快地应答别人。
过道对面是那个挪威人埃里克森。
当她的目光和他相遇时,他生硬地点了点头,并斜过身子把他刚阁上的杂志递给了她。她道了一声谢,就拿了过去。埃里克森后面的座位上是那个瘦削的、黑头发的法国人,他的两腿伸开,好像睡熟了。
希拉里转睑向后看。那个表情严肃的修女坐在她后面。眼神非常冷漠、恬静,与希拉里的眼神相遇时,也毫无表情。她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那里,两手紧握。对希拉里来说,这简直是在变一场古怪的时间戏法:一个着中世纪传统服装的女人,在二十世纪乘飞机旅行!
希拉里想,六个人在一块儿旅行,目的不同,目的地也不同,几个钟头以后,又各自西东,或许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面了。她曾读过类似题材的一本小说,在那本小说中,那六个人的底细都作了交代。她想,这个法国人一定是休假的,看起来很疲倦。这个美国青年大概是个什么学生。埃里克森可能是去上任的。至于那位修女,毫无疑问是回她的修道院。
希拉里闭上眼睛,忘去她的旅伴。她现在和昨天整夜对所接受的指示迷惑不解。她要回英国!简直疯了!或许,发现她还有某些漏洞,不能信任:她没有说出真正的奥利夫应说的话或提出应提出的凭据。她唉声叹气,坐卧不安。“得啦,”她想,“我只有这么大本事。我要是失败了……那就失败吧,不管怎么说,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
又一种想法涌进她的脑海。亨利-劳里埃早就认为,在摩洛哥就有人钉她的梢是很自然的,也难以避免。这是一种对她解除嫌疑的手段吗?由于贝特顿夫人突然返回英国,结论肯定是,她并不是像她丈夫那样到摩洛哥去“溜之大吉”。对她的怀疑会放松——会把她看成一个信得过的旅游者。
她要去英国,乘法航班机途经巴黎——或许在巴黎……
是的,当然──是在巴黎,托马斯-贝特顿就在巴黎失踪的。在那个地方失踪是太容易了。或许托马斯-贝特顿根本没有离开巴黎。或许……希拉里像这样毫无意义地想入非非了好大一阵,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她睡醒了……又打起盹来……不时毫无心思地翻一翻手中的杂志。突然,从沉睡中惊醒过来,她发觉飞机在急速降低高度并在盘旋。她看了看表,距离预定到达的时间还早。而且,透过机窗向下一看,下面根本没有什么机场的迹象。
一会儿,她隐隐约约地醒悟了。那个满头黑发的瘦个子法国人站起身来,打了个哈欠,伸一伸胳臂,向外张望,并说了几句她听不懂的法语。但是,埃里克森倾过身子说:
“我们好像要在这里降落了……不过,什么原因呢?”
希拉里说:“我们好像要在这里着陆了。”这时,贝克夫人倾过身来,很愉快地点了点头。
飞机盘旋得更低了。他们下面的大地好像是一块沙漠,完全没有什么房屋和村庄。起落架嘭的一声落在地面上,蹦蹦跳跳地向前滑跑,最后停下来。着陆动作有点粗糙,而且谁也不知道是在哪里降落的。
希拉里想,一定是发动机出了毛病,或者汽油没了?驾驶员,那个皮肤黝黑,英姿飒爽的青年人从前门顺着飞机走了过来。
他说:“请大家下飞机。”
他打开后舱门,放下一副短梯,站在一旁等他们全部下去。他们六个站在地上,有点颤抖。从远山刮来的风很大,冷得很。希拉里注意到,山上有积雪,很是壮观。空气冷得刺骨。驾驶员也下来了,用法语对他们说:
“你们都在吧?对不起,可能你们得在这儿等一会儿。哦,不用等了,你们看来了。”
他指着地平线上的一个小斑点,渐渐地越来越近。希拉里用一种稍微迷惑的口吻说:
“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降落?出了什么事吗?我们要在这里呆多久?”
那个法国旅行者说:“我知道来了一辆面包车。我们坐上那辆车再继续走。”
“是发动机不行了吗?”希拉里问。
安迪-彼得斯开心地笑了。
“不是,我想不是的,”他说,“我听得出来,发动机十分正常。但是毫无疑问,他们要作类似的安排。”
她大吃一惊,也迷惑不解。贝克夫人喃喃地说:
“天哪,站在这儿多冷呀,天气坏透了。看起来万里无云,但日落时可真冷呀!”
驾驶员低声喃喃自语。希拉里以为他一定在骂街。其实他说:
“总是耽误时间,真受不了。”
面包车飞也似地朝他们开过来,那个(北非)柏柏尔族司机来了个紧急刹车,车停下来。他一跳下车,驾驶员就愤怒地吵起来。希拉里真没想到,贝克夫人竟掺着法语插了进去。
她决断地说:“别浪费时间了。争吵有什么用?我们要走。”
司机耸了耸肩,走向面包车,他把车后部的货仓打开,里面有一个非常大的箱子。在埃里克森和彼得斯帮助下,同驾驶员一起把箱子抬下来。他们那样吃力。箱子大概很沉。当打开箱子盖时,贝克夫人把手放在希拉里的臂上说:
“亲爱的,不要看。决不是什么好看的东西。”
她把希拉里带开,到了面包车另一侧。那个法国人和彼得斯同她俩一道。那个法国人用法语说:
“那是什么?他们在那里搞什么名堂?”
贝克夫人说:“您是巴伦先生吗?”
那个法国人点点头。
“看到您真高兴。”贝克夫人说。她伸出手来,好像一位女主人欢迎他参加舞会一样。希拉里更加迷惑不解,问:“我真不明白,箱子里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不看一看的好?”
彼得斯很体贴地俯视着她。希拉里想,他的面孔真给人以好感。他大概很公正,也很可靠。他说:“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驾驶员对我说了。可能不好看。但是,大概又不可避免。”他安详地补充说:“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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