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坟墓的闯入者 [book_author]福克纳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8998 [book_dec]本书是福克纳创作生涯晚期的一部侦探小说,首版于一九四八年。小说讲述镇上一个大户人家的儿子被杀,黑人路喀斯受到怀疑,被抓入狱中。曾得到路喀斯帮助的白人孩子契克不相信他是凶手。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和一个小伙伴及一位白人老太太卷入案子中。他们从死者的坟墓里发现了另外一具尸体,为排除路喀斯的嫌疑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同时,契克用事实说服了种族主义思想严重的律师舅舅,帮助路喀斯洗脱了罪名。小说通过这样一个案件揭露了美国的种族歧视问题,体现了作者在南方种族矛盾和种族融合这一问题上的态度,是反映福克纳对种族问题思考的一部重要著作。 [book_img]Z_9588.jpg [book_title]第一章 县治安官是在那个星期天中午时分带着路喀斯·布香抵达监狱的,不过全镇的人(说起来全县的人也是如此)在前一天晚上就都知道路喀斯杀死了一个白人。 他在那儿等待着。他是第一个到那儿的人,正懒洋洋地站着,努力装得若有所思或至少是一无所知的样子,站在关了门的跟监狱隔街相望的铁匠铺子前面的棚子里,如果舅舅穿过广场走向邮局去取十一点钟到达的邮件的话,更确切些说,在舅舅穿过广场去邮局取十一点钟到的邮件的时候看见他的可能性不会太大。 因为他也认识路喀斯·布香——这就是说,跟任何白人一样知道他。也许除了卡洛瑟斯·爱德蒙兹以外(路喀斯就住在爱德蒙兹离镇十七英里外的农场上),他比别人更熟悉路喀斯,因为曾在路喀斯家吃过一顿饭。那是四年前的初冬;当时他才十二岁,那事是这样发生的:爱德蒙兹是他舅舅的朋友;他们在同一个时候在州立大学上学。舅舅是从哈佛和海德堡大学回来以后去州立大学的,为的是学到足够的法律以便当选做县检察官,而就在出事的前一天,爱德蒙兹进城来看舅舅谈一些县里的事务并且在他们家住了一夜,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爱德蒙兹对他说: “明天跟我一起上我家去逮兔子吧。”接着对他母亲说:“明天下午我把他送回来。他拿着枪出去的时候我会派个童仆跟着他。”接着又对他说:“他有条好狗。” “他已经有个童仆在伺候他呢。”舅舅说。然而爱德蒙兹说: “他那个童仆也会逮兔子吗?”于是舅舅说: “我们可以保证他不会跟你那个捣乱的。” 于是第二天早上他和艾勒克·山德跟着爱德蒙兹回家。那天早上天气很冷,是冬天的第一场寒流;灌木树篱挂了霜变得硬邦邦的路边排水沟里的死水结了一层薄冰就连九里溪的活水表面都亮晶晶的像彩色玻璃似的仿佛一碰就会碎从他们经过的第一个农家场院和后来经过的一个一个又一个场院里传来不带风的强烈的木柴烟味他们可以看见后院里那些黑铁锅已经在冒热气而还戴着夏天遮阳帽的女人或戴着男人的旧毡帽穿着男人的长外套的女人在往锅底下塞柴火而工装裤外面围着用铁丝系着的黄麻袋片做的围裙的男人在磨刀或者已经在猪圈附近走动圈里的猪呼噜噜地咕哝着不时尖叫着,它们不太惊慌,没有张皇失措只是有点警觉仿佛已经感觉到尽管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它们丰富多彩而又与生俱来的命运;到了傍晚时分整个大地将会挂满它们那鬼怪似的完整的油脂色的空荡荡的尸体它们是在脚跟处被固定起来其姿态犹如在疯狂地奔跑仿佛笔直地冲向地球的中心。 他并不知道那事是怎么发生的。那个童仆是爱德蒙兹一个佃户的儿子,年纪和个子比艾勒克·山德要大,而艾勒克的个子又比他要大,尽管他们年纪一般大,这时正在大屋里带着他的狗在等他们——一条真正的逮兔子的狗,有点猎犬血统,相当多的猎犬血统,也许大部分是猎犬血统,是美洲赤和带有褐色斑点的黑狗杂交的后代,也许一度还有点那种能指示动物所在地的小猎狗的血统,一条杂种狗,一条黑鬼的狗,一眼就能看出来它的本性跟兔子特别亲近,就像人们说黑人跟骡子特别友好一样——而艾勒克·山德已经拿了他的飞镖——一个钉在一小段扫帚把上的拴铁路路轨的粗螺母——艾勒克·山德能把这飞镖嗖嗖地头尾相接地旋转着投向在奔跑的兔子,其准确性跟他用猎枪差不了多少——艾勒克·山德和爱德蒙兹的童仆拿着他们的飞镖他拿着枪他们穿过庭园跨过牧场来到爱德蒙兹的童仆知道的水面上架有一根原木可以踩着过河的小溪边,而他并不知道那事是怎么发生的,那种事发生在女孩身上也许可以想象甚至可以原谅但在别人身上就不应该了,这时他踩着木头走了一半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因为他在围栏最上面的木头上走过许多次而且距离比这个要长一倍可是猛不丁的这十分了解的熟悉的阳光普照的冬天的大地翻了个个儿平展展地倒伏在他的脸上他手里还拿着枪急速猛扑不是脱离大地而是远离明亮的天空他还能记得冰面破裂时轻微而清脆的碎裂声记得他怎样竟然没有感到水面的冲击倒是在浮出水面呼吸到空气时才激灵了一下。他把枪也掉了只好扎猛子再潜到水里去寻找,离开冰凉的空气又回到水里他还是对水没有感觉,既不觉得冷也不觉得不冷连他湿漉漉的衣服——靴子和厚裤子和毛衣和猎装外套——在水里也不觉得沉重只是有点碍事,他找到了枪又使劲摸找水底然后一只手划着水游到河边一边踩水一边拽住一根杨柳枝把枪往上递直到有人接了过去;显然是爱德蒙兹的童仆因为这时候艾勒克·山德正使劲向他捅来一根长木杆,那简直是根原木,刚一捅过来就打在他脚上使他站立不稳把他的脑袋又弄到水底下差一点让他松开了手里抓着的柳树枝后来有个声音说: “把木杆拿开别挡着他让他好上来”——那只是个声音,并不是因为这不可能是别人的声音只可能是艾勒克·山德或爱德蒙兹的童仆而是因为不管是谁的声音都没有关系:现在他爬出了水面两只手伸进了柳枝丛中,薄冰在他胸前咔嚓咔嚓地碎裂,衣服像冰凉的软铅他不是穿着衣服在活动而是好像套上了南美披风或海员用的油布衣:他往岸上爬先看见两只穿着高筒套靴既不是爱德蒙兹的童仆也不是艾勒克·山德的脚,接着是两条腿上面是工装裤他继续往上爬站了起来一看是个黑人肩上扛了把斧子,身上穿着件很厚的有羊皮衬里的外套,戴着顶他外祖父过去常戴的浅色宽边毡帽,眼睛正看着他而这就是他第一次看到的路喀斯·布香他想起来了或者更确切地说他记得这是第一次因为你看见了路喀斯·布香就不会忘记的;他喘着气,浑身哆嗦着,这时才感受到冰凉的河水的刺激,他抬起头看见一张脸正在望着他没有怜悯同情或其他表情,甚至没有惊讶:只是望着他,脸的主人根本没作任何努力来帮助他从小溪里爬出来,事实上还命令艾勒克·山德不要去使用木杆那唯一表示有人试图帮助他的象征物——在他看来这张脸可能还不到五十岁甚至可能只有四十岁要不是有那顶帽子和那双眼睛还有那黑人的皮肤但这就是一个冻得直哆嗦并且由于受了刺激和劳累而直喘气的才十二岁的男孩所看到的一切因为望着他的那张脸的表情并没有任何色素甚至没有白人所缺乏的色素,不是傲慢,甚至也不是鄙视:只是自有主见和从容自若。然后爱德蒙兹的童仆对这个人说了句话,说了一个名字:有点像路喀斯先生:于是他知道这人是谁了,想起了那个故事的其他部分那是这个地区的历史的一个片断,一段很少有人比舅舅更了解的历史:这个人是爱德蒙兹的曾外祖父一个叫老卡洛瑟斯·麦卡斯林的人的奴隶(不仅仅是老卡洛瑟斯的奴隶而且还是他的儿子)的儿子:现在他站着一直哆嗦着在他看来又有一分钟的光景那人站着看着他脸上毫无表情。后来那人转过身子,说话时连头都没回,他已经走了起来,甚至没有等一下看看他们是否听见了,更别说看看他们是否会服从他了: “上我家来吧。” “我回爱德蒙兹先生那里。”他说。那人并不回头。他甚至没有答话。 “拿着他的枪,乔。”他说。 于是他跟在他后面,爱德蒙兹的童仆和艾勒克·山德跟在他的后面,他们成单列沿着小溪朝桥和大路走去。很快他不再哆嗦了;他只是又冷又湿,不过只要不断走动那冷和湿就多半会过去的。他们过了桥。前面就是那院门,车道从那里穿过庭院通到爱德蒙兹的家宅门口。那段路大约有一英里;也许等他走到那里他的衣服就已经干了身子也已经暖和了,但即使在他知道他不会在院门口拐进去或者反正没有拐进去以后,他还是相信他会向里拐进去的,而现在已经走过了院门,他还是对自己说他不进去的理由是,虽然爱德蒙兹是个单身汉,家里没有女人,但爱德蒙兹本人很可能在把他送回母亲身边以前不会允许他再走出他的房子,他一直对自己这么说,尽管他知道真正的理由是他无法想象自己会违背这个大步走在他前面的人,就像他不能违背外祖父的旨意一样,并不是害怕他报复也不是由于他威胁要报复,而是因为在他前面大步走着的人跟外祖父一样根本不可能想象一个小孩会表示违抗或藐视。 因此在他们走过院门时他根本没有收住脚步,竟连看都不看一眼,现在他们走的不是通往佃户或用人住区的经常有人走的保养得很好的留有走路人脚印的道路而是一条崎岖的狭长的洼地半是冲沟半是道路登上一座带着一种孤独自处独立不羁而且难以对付的气派的小山然后他看见了那座房子,那小木屋并且想起了那段往事,那传说的其余部分:爱德蒙兹的父亲如何立下契约留给他的黑人嫡亲姑表兄弟和他的子孙后代那座房子和周围的十英亩土地——这块永远位于那两千英亩种植园中心的长方形的土地,就像信封中央贴着的一枚邮票——那没有油漆的木头房子,那没有油漆的尖桩栅栏,那人用膝盖撞开这栅栏的没有油漆没有门闩的院门还是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过一次头而是大步走进院子,他跟着他而艾勒克·山德和爱德蒙兹的童仆跟在他的后面。这里即便在夏天也是寸草不生;他能够想象那情景,整个一片光秃秃的,没有野草也没有任何树枝草根,地上的尘土天天早上由路喀斯家的某个女人用柳枝扎成的扫帚扫成一系列错综复杂的旋涡或互相重叠的环圈,这些图形,随着白昼的消逝会渐渐地慢慢地被鸡屎和富有神秘含义的三趾脚印弄得面目全非好像(现在十六岁时回想起来)一片微型的巨蜥时期的那种地貌,他们四人走在不能算是人行道的道路上因为路面也是土铺的然而比小径要好些,这条用脚踩实的小道在两边用铁罐空瓶和插进地面的陶瓷碎片组成的边界中间笔直地向前延伸,通向没有上过油漆的台阶和没有上过油漆的门廊而这门廊边摆着更多也更大的罐子——那是些装过糖蜜或者也许是油漆的一加仑容量的空罐子、破旧的水桶或牛奶桶、一只锯掉上部的五加仑容量的煤油桶和半只从前某家人家(毫无疑问就是爱德蒙兹的家)的厨房用的热水桶现在被竖着剖成了香蕉形——夏天里这容器里长过花草现在里面还有东倒西歪的枯萎的茎梗和一碰就碎的干枯卷须,而在后面便是那房子本身,灰蒙蒙的久经风吹雨打,不是没有上过油漆而是油漆漆不上去不肯接受油漆的摆布,结果那房子不仅成为那条严峻的没有得到修缮的道路的唯一可能的延续,而且还是它的顶端,一如那雕刻的樗树叶子组成希腊式圆柱的柱头。 那人仍然没有停步,他走上台阶穿过门廊打开大门走了进去他跟了进去然后是爱德蒙兹的童仆和艾勒克·山德:从明亮的外边走进来门厅显得挺阴暗几乎是黑乎乎的他已经能够闻到那种他长这么大从未怀疑过总认为任何有一点黑人血统的人居住的地方必定会有的气味就跟他相信所有姓莫里逊的人都是循道公会的教徒一样,再往里走是一间卧室:一片光秃秃的磨损了的相当干净没有上过油漆也没有地毯的地板,房间一角隐约可见一张巨大的有华盖的床,可能是从老卡洛瑟斯·麦卡斯林家里搬来的,上面铺着色彩绚丽的百衲被,还有一座破旧的大急流域生产的廉价梳妆台。此外一时就看不见别的了或者至少不大有什么别的东西;要等到后来他才注意到——或者想起来他看到了——那凌乱的壁炉台上放着一盏有手绘花卉灯罩的煤油灯和一个塞满了拧成麻花形的报纸做的纸捻的花瓶,而壁炉台上方挂着一份平版印刷的三年前的彩色日历。画面上波卡洪塔斯穿着苏人或奥吉布瓦人部落首领穿的打绉裥的带流苏边的鹿皮服装背靠一道以几何图形布局的柏树花园上方的意大利大理石栏杆站着而床对面的幽暗角落里有一幅彩色平版印刷的双人肖像画,镶在一只描金木制阔边镜框里搁在一只描金画架上。但这肖像他当时还根本没看见,因为它在他的身后,而他现在看见的只是那炉火——那用泥抹的粗石砌烟囱下,有根垫底的烧了一半的大木柴在灰色的灰烬里红彤彤地闷燃着,炉火边摇椅里有样东西,他在没看到脸以前以为是个孩子,后来他停下来好好地看了看她,因为他正想起了舅舅告诉他的关于路喀斯·布香或至少跟他有关的另外一件事情,这时看着她,才第一次意识到那男人年纪究竟有多大,必定有多老——这个身材娇小几乎像洋娃娃大小的肤色比那男人黑得多的老妇人,披着披肩,戴着围裙,头上包着一块一尘不染的白布,上面是一顶带有某种装饰品的染色草帽。但他想不起来舅舅说过的话,或告诉过他的事情,后来他连他曾经记得舅舅告诉过他这件事都忘记了,如今,自己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壁炉前,爱德蒙兹的童仆正在用劈开的木柴和松木片把火烧旺起来,而艾勒克·山德蹲在地上拽掉湿透了的靴子,然后脱掉他的裤子,他站起来脱掉了外套和毛衣和衬衣,他们两人都得在那男人的身前身后甚至脚下躲闪着,而他叉开双腿背对着火站在壁炉前面,仍然穿着橡皮套鞋,戴着帽子,只脱掉了羊皮外套,随后那老妇人又站到他身边来,比只有十二岁的他和艾勒克·山德都要矮,她胳臂上搭着又一条色彩绚丽的百衲被。 “全脱光。”那男人说。 “不我——”他说。 “脱光。”那男人说。于是他把湿漉漉的连衫裤也脱了然后他又坐在现在变得明亮而火苗乱窜的炉火前面的椅子里,裹在百衲被里像个虫蛹似的,而且完全被那不可能搞错的黑人气味所包围——那气味要不是由于他在现在可以用分秒计算的时间里将发生一些事情他到死都不会考虑不会琢磨也许那气味并不真的是一个种族的气息甚至也不是贫困的气息而也许是说明一种情形:一种思想;一种信念;一种接受,消极地接受了他们因为自己是黑人所以不应该有可以适当或经常洗涤的设备的思想甚至不应该经常洗涤沐浴的思想即使在没有洗涤设备的情况下;事实上人们更希望他们不接受这种思想。然而那气味现在毫无意义或者一时还没有意义;还要再过一个小时那事才会发生还要再过四年他才会明白那件事的余波有多深远对他有什么影响在他意识到,在他承认他已经接受了那气味以前他就已经长大成人了。所以他只是闻了那气味就把它置之不理因为他已经习惯于这种气味,他这辈子断断续续一直在闻这种气味而且还会继续闻下去:因为他这辈子相当一部分的时间是在艾勒克·山德的母亲巴拉丽的小屋在他们的后院里度过的他俩小时候在天气不好的日子里就在那里玩耍巴拉丽会在大屋两顿正餐之间给他们煮一顿饭食他跟艾勒克·山德一起吃,在两人的嘴里那饭菜的味道完全一样;他甚至不能想象这种气味消失了一去不复返的时候生活会是什么样的。他一直在闻这种气味,他还将永远闻到这种气味;这是他无法逃避的过去的一部分,这是他作为南方人所接受的传统中的十分丰富的一部分;他甚至不必去排斥那气味,他只是不再闻到它就像长期抽烟斗的人从来闻不到已经成为他的衣服和衣服上的扣子和扣眼一部分的冷漠而呛人的烟油味,他坐在那里裹在百衲被温暖而浓烈的气息里甚至有点瞌睡起来,听见爱德蒙兹的童仆和艾勒克·山德从他们靠墙蹲着的地方站起来走出屋时又有点清醒过来,但没太清醒,又陷入被子温暖浓烈的气味而那人还一直站在他前面,背对着炉火,反背着双手,跟他从小溪里抬起头第一次看见他时完全一模一样,只是两手紧握着,没有了斧子和也没有了羊皮袄,那人穿着橡皮套鞋和黑人穿的退了色的工装裤不过工装裤的前胸横挂一条挺粗的金表链他们走进房间不久他觉得那人转身从凌乱的壁炉台上取下一样东西放进嘴里后来他看到那是什么东西:一根金牙签,就像他亲外公用的那种:那顶旧帽子是手缝的海狸皮做的像他外公花三四十块钱一顶买来的那种,帽子不是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而是有点歪斜帽子下面的面孔肤色像黑人但鼻子的鼻梁很高甚至有点弯钩从那脸上望出来的神情或者说从脸后面望出来的神情不是黑人的也不是白人的,一点都不傲慢甚至也不是蔑视:只是不容置辩说一不二从容不迫。 然后艾勒克·山德回来了,拿着他的衣服,衣服干了甚至由于刚从炉子上拿下来还有点烫,他穿上衣服,又蹬又跺地穿好发硬了的靴子;爱德蒙兹的童仆又蹲到墙根,还在吃手里的什么东西,于是他说:“我要在爱德蒙兹先生家吃饭。” 那个男人既没反驳也没同意。他一动不动;他甚至都没看他。他只是平静而又不容争辩地说:“她现在已经都把饭盛好了。”于是他走过那老妇人的身边,她从门口闪开身子让他过去,他走进厨房:一张铺着油布的桌子放在朝南的窗户下阳光明亮的地方——他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的,因为那里没有标志、没有痕迹、没有吃过的脏碗来表明——爱德蒙兹的童仆和艾勒克·山德已经在那里吃过饭了,他坐下吃了起来,显然吃的是给路喀斯准备的饭——甘蓝菜、一片油煎的裹着面粉的猪肋肉、大而扁的白糊糊的挺油腻的半生不熟的小圆饼、一杯酪乳:也是黑人的饭食,他也接受了而又不予理会因为这正是他所预料的,这就是黑人吃的东西,显然因为这是他们喜欢的、他们所选择的食品;并不是(十二岁的时候:在他第一次对此事感到惊讶疑惑以前他就已经是个长大了的人)在他们长期的历史里除了那些在白人厨房吃饭的人以外这是他们唯一的有机会学着喜欢吃的食物而是他们在所有食品中选择这些东西因为这就是他们的口味他们的新陈代谢;事后,十分钟以后然后在以后的四年里他一直企图告诉自己是那食物使他犯错误。但他会知道得更清楚;促使他犯下最初的错误,作出错误的判断的原因一直就存着在那里,根本不需要房子的百衲被的气息来怂恿他为了挺过那男人脸上望出来的(甚至不是对着他的,只是望出来的)神情;他终于站起身手里已经攥着那钱币,那五角钱的硬币,回到另外那间屋子:因为正好面对它他第一次看见那金色画架上的镶在金色镜框里的合影,他走过去,在他还不知道他要那么做的时候就已经弯下腰定睛细看在那黑幽幽的角落里只有那金色的叶子闪烁发光。那肖像显然被修整过,从那有点折射光的球面圆盖的后面犹如从占卜者的水晶球的里面回望着他的还是那张大摇大摆歪戴着帽子的从容自如不容置辩的面孔,一个蛇头形的跟蛇头差不多大小的领扣把浆洗过的没有领带的硬领扣在浆洗过的白衬衣上,表链现在横着悬挂在细平布上衣里的细平布马甲的胸前只是那牙签不见了,他边上是那个娇小的洋娃娃似的女人戴着另外一顶绘着花的草帽披着另外一块披肩;这肯定就是那个女人尽管她看上去不像任何一个他以前见过的人,接着他意识到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那照片或者她这个人有些可怕的甚至不能容忍的不对头的地方:她说话而他抬头的时候,那男人仍然叉着腿站在炉火前而女人又坐在几乎是摆在角落里老地方的摇椅上她并没有在看他他知道在他又一次走进屋子以后她还没有看过他一眼可她说: “那是路喀斯干的又一件好事。”而他说: “什么?”那男人说: “莫莉不喜欢这照片因为拍照的人把她的包头布摘掉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她有头发了;这简直像是透过棺材上密封的玻璃盖去看一具做过防腐处理的尸体,他想到莫莉。当然因为他现在想起来舅舅告诉他的有关路喀斯或有关他们的那些事情。他说: “他干吗要摘掉它?” “我叫他摘的,”那男人说,“我不要在房间里摆什么田里干活的黑鬼的照片。”现在他朝他们走去,把攥着五角钱的拳头放回口袋,又去摸那一毛钱和两个五分钱的硬币——这是他全部的钱财——把它们都攒到手心,嘴里说: “你是从镇上来的。我舅舅认识你——加文·史蒂文斯律师。” “我也还记得你妈妈,”她说,“她以前叫麦琪·丹德里奇小姐。” “那是我的外婆,”他说,“我母亲也姓史蒂文斯。”他递过硬币;在他认为她会接受那些钱的同一瞬间他知道在那不可挽回的一瞬间他已是永远晚了一步,永远不能挽回了,他站在那里,缓缓流动的炽热的血液像分分秒秒似地缓缓地涌上他的脖子和面孔,那愚蠢的手永远伸开着,上面是四枚抛过光的铸压过的丢人现眼的废料,终于那男人最后做了点至少表示怜悯的事情。 “这是要干什么?”那男人说,他仍然站着不动,甚至没有低下头看看他手心里的东西:又是一个永恒的时刻只有那炽热的死去的不流动的血液直到最后那血液终于汹涌奔腾使他至少能够忍受那耻辱:看着他的手掌翻了过来不是把硬币扔出去而是轻蔑地把它们倒下去让它们叮叮当当地掉在光秃秃的地板上又蹦了起来,其中一个五分钱的镍币甚至滚出一个长长的大大的弧圈,还发出干涩而轻微的响声,好像是只小耗子在奔跑:接着是他的声音: “捡起来!” 还是没有动静,那男人一动不动,反背着双手,什么都不看;只有那炽热的死去了的沉重的血液在汹涌奔流,从中传来那声音,并不针对任何人:“把他的钱捡起来。”接着他听见并看见艾勒克·山德和爱德蒙兹的童仆在靠近地板的阴影里俯下身子乱转起来。“把钱给他。”那声音说。他看见爱德蒙兹的童仆把两个硬币放到艾勒克·山德的手心,感到艾勒克·山德的手拿着那四枚镍币摸索着找他垂着的手把钱塞进他的手里。“现在走吧打你们的兔子去,”那声音说,“离那小溪远一点。” [book_title]第二章 于是他们又走在明亮的冷空气里(虽然现在已经是中午气温可能已经到了今天的最高点),又从小溪的桥上走回去(突然:他四下张望,他们已经沿小溪走了差不多半英里地而他一点都不觉得)那狗把一只兔子赶到一块棉花地旁边的荆棘丛里,又在疯狂的乱吠乱叫中扑上前去把它赶出来,那惊慌失措的黄褐色小东西一瞬间看上去缩成一团呈球形像个槌球不过在接着的一刹那变得很长就像一条蛇,窜出荆棘丛跑在狗的前面,它的小白尾巴一晃一晃地在只有残枝剩梗的棉花垄里左曲右拐地奔跑就像玩具小船的船帆在起了风的池塘水面漂浮这时艾勒克·山德在荆棘丛的另一边大声喊叫: “开枪啊!开枪打啊!”接着“你为什么不开枪打它?”而他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子稳步走到小溪边从口袋里掏出那四枚硬币抛到水里: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彻夜不眠他知道那顿饭并不仅仅是路喀斯所能提供的最好的东西而是他可以提供的全部食物;他今天早上上那里去不是做爱德蒙兹的客人而是做老卡洛瑟斯·麦卡斯林农场的客人路喀斯明白这一点而他不知道所以路喀斯打败了他,他叉着腿站在壁炉前连反背在身后的手都没动一下就拿了他自己的七毛钱并且用这些钱把他打倒,他辗转反侧无可奈何却又气愤万端,他已经对这个他只见过一次面而且是只不过在十二小时前才见到的男人有了想法,正如第二年他将了解到乡下整个地区每一个白人多年来一直在琢磨这个男人:#我们得首先让他像个黑鬼。他得承认他是个黑鬼。那时候我们也许会按看来他希望大家接受他的方式去接受他。##因为他马上开始了解到更多的关于路喀斯的事情。他不是亲耳听到的:他只是了解到,任何一个熟悉那一带乡下的人所能告诉他的关于那个黑人的一切事情那黑人像任何白人一样称女人为“夫人”如果你是白人他就称你为“老爷”或“先生”但你知道他心里并不把你当老爷或先生他还知道你明白这一点可他甚至并不等待,甚至并不看你敢不敢采取下一步的行动,因为他根本不在乎。比如说,有这么件事。 那是三年前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在离爱德蒙兹农场四英里的一个十字路口的商店里每逢星期六下午有一段时间里附近的每个佃户每个地主每个终身享有不动产的人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都至少要路过那里一般来说会停留一下,常常还会买点东西,那些上着鞍子被缰绳勒伤的骡子和马都拴在泉水下方被人踩来踩去的泥地里的柳树桦树和悬铃木树上而它们的骑手把小店挤得水泄不通一直挤到门前面落满灰尘的软长椅,他们或站或蹲喝着瓶装的果味汽水啐着烟叶汁不慌不忙地卷着香烟从容不迫地划着火柴去点燃已经抽完的烟斗;这一天有三个在附近锯木厂当工人的年纪比较轻的白人,都有点喝醉了酒,其中一人以好吵架好用武力出名,这时路喀斯走了进来穿着那件他进城或星期天才穿的黑色细平布西服戴着那顶做工精致的旧帽子还有那根粗表链和那根牙签,于是发生了一件事情,那故事并没说或者甚至并不知道是件什么事情,也许是路喀斯走路的样子,他走进来不跟任何人说话便径直走到柜台前买他的东西(那是五分钱一盒的薄脆姜饼)转身把盒子的一头撕掉把牙签拿下来放进前胸的口袋里晃晃那盒子往手心里倒出一个姜饼放进嘴里,也许什么事都没有就足够惹事了,站着的那个白人忽然对路喀斯说起话来,说什么“你这个该死的傲慢的犟头倔脑的臭了叭唧的脑袋长刺的爱德蒙兹的兔崽子”,而路喀斯慢慢地嚼着姜饼咽了下去盒子已经又在另一只手的上方侧了过来,非常缓慢地转过头看了那白人一阵子然后说: “我不叫爱德蒙兹。我跟这些新来户没关系。我属于老家老辈的。我是个麦卡斯林。” “你要是脸上还带着这副神情在这儿走来走去的话你就会变成诱捕乌鸦的烂尸肉。”那白人说。大约有一分钟或者至少有半分钟的时间路喀斯带着沉思默想平静冷漠的神情看着那白人;他一只手里的盒子慢慢地侧过来直到又倒出一块姜饼落在他另一只手的掌心,接着他掀起唇角,吮吸了一个上牙,在突然的静寂里显得挺响但并无含义既不是嘲弄也不是反驳甚至都不是不同意,完全没有任何一点含义,而是几乎漫不经心地咂了一下,好像一个在广漠百里的孤独中吃姜饼的人——要是他吃的话——会吮一下上牙似的,然后说: “是啊,我以前听说过这种说法。我还注意到提起这话头的人还都不姓爱德蒙兹。”话音未落那白人已经跳了起来同时伸手往背后乱摸他身后的柜台上有六七根犁杖上的单驾横木他抓起一根已经开始往下揍去这时店主的儿子,他也是一个很活跃的年轻人,不是绕过柜台就是从柜台上跳了过来一把抓住那个人结果那横木没有伤害任何人只是飞过过道砸在那冰凉的炉子上;这时另外一个人也抱住了那个白人。 “出去,路喀斯!”店主的儿子扭头说。可路喀斯还是没有迈步,他神色平静,甚至并不含有嘲笑,甚至并不表示蔑视,甚至并不很警觉,那花里胡哨的盒子还在左手倾斜着小饼还在右手里,他只是在观望而店主的儿子和他的伙伴正使劲拦着那满嘴白沫怒骂不已的白人。“滚出去下地狱去,你这个该死的傻瓜!”店主的儿子大声喊。只是在这时候路喀斯才有所动静,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子朝门口走去,一边把右手送到嘴边,因此在他出门时他们看得见他嘴巴一上一下有节奏地咀嚼着。 因为有那五角钱。实际数目当然是四枚硬币七角钱但他从那最初一秒钟的短促瞬间起就把它们换成演绎成一个硬币一个整数从体积和重量都跟它微不足道的可换算的价值不成比例;事实上有时候那煎熬他的后悔心情也许只不过是羞愧难当的心绪或者不管什么样的难受心境终于暂时筋疲力尽甚至消停安宁他便会告诉自己#至少我有五角钱,至少我有点东西##因为现在不光是他的错误和由此带来的耻辱而且还有这件事的主角——那个男人、那个黑人、那房间、那时刻、那一天——都被锤炼成都消融于那硬币所象征的坚硬滚圆的含义之中他似乎看见自己躺着观望着毫无遗憾甚至很平和因为那硬币一天天地膨胀到巨大的极限,终于永远固定地悬挂在他的痛苦的黑暗洞穴里像那最后的死去的没有亏缺的月亮而他自己,他自己弱小的身影对着硬币指手画脚而又微不足道拼命地要遮盖硬币的光芒却又白费心血;拼命而徒劳但又不屈不挠因为他永远不会停止现在永远不可能放弃因为他并不仅仅损害自己的男子气概而且伤害了他的整个种族;每天下午放学以后还有星期六整天,除非有球赛或者他去打猎或者有些别的他想干或需要干的事情,他总是到舅舅的办公室去接接电话或跑跑腿,这一切都出于某种类似责任心的东西即使并不是真正的需要;至少这体现了他想体现一些自己的价值的愿望。他在孩提时期在他几乎还不会记事时就开始这么做了,那是出于他从来不想追究的对他母亲的唯一的兄弟的盲目而绝对的依恋,从此他就一直这么做了;后来,在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的时候,他常常会想到那个关于一个男孩和他的宠物小牛的故事,每天男孩都要把小牛抱起来放到牧场围栏的外边;一年年过去了,他们分别成了大人和大公牛了,可那牛还是天天被抱着越过牧场的围栏。 他抛弃了他的小牛。离圣诞节还有不到三个星期的时间;每天下午放学后和星期六整天他不是在广场就是在看得见广场,可以观察广场的地方。天气又冷了一两天,接着就变暖和了,风力缓和了,然后明亮的太阳施展威力天又下起雨来,可他还是在街上溜达或站在街头那里商店橱窗里已经都是玩具圣诞节商品炮仗彩色灯泡常青树金银箔,或者隔着杂货店或理发店蒙着水蒸气的窗户看里面乡下人的面孔,那两包东西——给路喀斯的四根一毛二分五一根的雪茄烟和给他妻子的一平底玻璃杯的鼻烟——用鲜亮的圣诞礼物包装纸包好的东西就在他的口袋里,一直到他终于看见爱德蒙兹并把东西交给他请他在圣诞节早晨送过去。不过,这仅仅偿还了(以加倍的利息)那七角钱;那每天夜里悬挂在愤怒与无奈的黑暗深渊里的死去的可怕的没有热气的圆片依然存在:#要是他先就当个黑鬼,只当一秒钟,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一秒钟,那该有多好啊。##于是在二月里他开始攒钱——父亲每周给他当零用钱的两角五分和舅舅的作为在他办公室工作的薪水的两角五分钱——到五月里他攒够了钱在母亲的帮助下挑了件带花的仿真丝连衫裙用农村免费投递的方式寄给卡洛瑟斯·爱德蒙兹转交莫莉·布香终于他有某种类似无忧无虑的感觉因为那愤怒已经过去他所不能忘却的只是那悲哀和那耻辱;那圆片仍然悬挂在那黑暗的洞穴,但几乎快有一年了所以洞穴本身不再那么黑暗圆片变得暗淡他甚至可以在圆片下入睡就像神经衰弱的人最后也会在他那越来越亏缺和没有光彩的月亮下打瞌睡一样。接下来是九月;还有一周就要开学了。一天下午他回到家里母亲正等着他。 “这儿有样东西给你。”她说。那是一桶容量为一加仑的新鲜的家制的高粱糖蜜。她还没有把话说完他早就知道答案了:“有人从爱德蒙兹先生家那边给你送来的。” “路喀斯·布香,”他说,几乎是喊了起来,“他走了有多久?他为什么不等我?” “不,”母亲说,“他没有亲自送来。他是派人送来的。一个白人孩子骑着头骡子送来的。” 那就是发生的一切。他们又回到他们开始的地方;一切又要从头做起;这一次情况更糟糕因为这一次路喀斯命令一个白人孩子把他的钱捡起来还给他。接着他意识到他根本不可能从头做起因为要是他把那桶糖蜜送回去扔进路喀斯的前门的话只不过是把硬币事件重演一遍让路喀斯再指挥某个人捡起来还给他,更何况他还得骑上那匹小孩子才骑的设得兰矮种马他已经太大不好意思再骑了(只不过他母亲还不同意让他有一匹完全长大的大马或者至少是他想要的舅舅答应给他的那种像个模样的大马)走十七英里的路到他家门口把桶扔进去。事情只能是这样了;任何可以或可能解救他的办法的不仅是他力所难及而且还超越了他的知识范围;如果解救那一天会来到的话他只能等待,如果没有那一天的话他也只好在没有的情况下如此这般地过日子。 四年后他几乎已经自由了十八个月他以为事情就那样了结了:老莫莉死了她跟路喀斯生的女儿跟着丈夫搬到底特律去了他现在终于通过偶然的间接的迟到的传闻听说路喀斯一个人住在那房子里,孤身一人无亲无故倔强而难以对付,显然不仅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他自己那个种族的朋友但他还以此自豪。他又见到过他三次,在镇上广场里而且并不都是在星期六——事实上他在最后一次见到他以后又过了一年才发觉从来没有看见他在星期六进城来而乡下其他所有的黑人还有大多数白人都是在星期六到镇上来的,甚至连他见到他的那几次中间的间隔都差不多是整整一年他能见到路喀斯并不是因为路喀斯的到来是种巧合正好赶上自己偶尔穿过广场而是因为他正好赶上路喀斯每年必须进城来的时候——而是在工作日里像那些不是农民而是种植园主的白人一样,那些像商人、医生和律师那样穿马甲打领带的白人,仿佛他拒绝,他不肯接受某个不单是黑人而且是乡下黑人的行为方式中哪怕是小小的规范,他总是穿着描金画架上那张照片——肖像里的那套显然当年很昂贵但现在已经破旧然而刷得很干净的细平布做的黑西服还有那顶歪斜的做工精细的帽子他外公时代的上过浆的白衬衫没有领带的活领很粗的表链以及那根跟外公放在马甲前胸口袋里的牙签一模一样的金牙签:他第一次见到路喀斯是在第二年冬天是他先开的口虽然路喀斯马上就认出他来;他谢谢他送的糖蜜而路喀斯的回答跟外公在这种场合上说的话一模一样,只是用词和语法有点差别: “今年的糖蜜做得不错。我做的时候想起来男孩子总是喜欢吃甜的东西喜欢好的糖蜜的。”他继续往前走,又扭头说,“这个冬天别再掉到小溪里去。”后来他又看见过他两次——还是那黑西服、那帽子、那表链,但再一次见到他时没有了那根牙签这一次路喀斯笔直地看着他,从五英尺外笔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然后走了过去他想#他已经把我忘记了。他甚至不再记得我了##一直到差不多又过了一年舅舅才告诉他莫莉,那位老太太,在一年前去世了。他当时没有花心血没有费时间去考虑舅舅怎么那么巧会知道这件事(显然是爱德蒙兹告诉他的)因为他已经在飞快地往回计算时间;他抱着一种被证明无罪的感觉一种解脱几乎是一种胜利的心情说,想:#当时她刚去世。那就是他没看见我的原因。那就是他不带牙签的原因##:怀着一种惊讶的心理想#他在伤心。你并不一定非得不是黑鬼才会伤心悲哀##接下来他发现自己在等候,经常去广场就像两年前老在找爱德蒙兹要给他那两件圣诞节礼物请他转交,他白等了那以后的两个月三个月四个月才忽然想到他以前总是一年在镇上看到路喀斯一次总是在一月或二月然后他第一次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他是来付一年一度的土地税。于是那是在一月末,一个明亮而寒冷的下午。他在微弱的阳光下站在银行的拐角看见路喀斯从县政府大楼里走出来穿过广场对着他走过来,穿着那黑西服那无领带的衬衫那趾高气扬地歪戴着的做工精致的旧帽子,走路时腰板挺得如此笔直使得外套只是在肩部垂下来的地方才碰到他的身体他已经能够看见那根翘起来的歪斜的金牙签的亮光他感觉到自己面部的肌肉开始紧张,他等候着后来路喀斯抬起眼睛又一次笔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大约有四分之一分钟然后往别处看笔直走过来甚至为了从他身边走过去而往边上绕了几步走了过去又继续往前;他也没有回视路喀斯的目光,只是站在微弱的阳光下站在马路边沿心想#这一回他甚至没有去想我是谁。他甚至不知道我是谁。他甚至没有费心思去忘掉我##:甚至带着平和的心情想:#事情过去了。就是这样了##因为他自由了,那个三年来使他无论醒着还是睡着都心神不安的人已经走出他的生活。当然他还会再见到他;毫无疑问在路喀斯的余生里他们还会像这样每年一次在镇上的街道里相遇并且擦肩而过但就是这么回事了:其中一个不再是那个人而只不过是命令两个黑孩子捡起他的钱还给他的那个人的鬼魂;另外一个只不过是那个孩子心中的记忆他拿出钱来要给他后来把钱扔在地上,他带入成年时期的只有那日渐淡却的一鳞半爪的有关那古老的一度使他几乎疯狂的耻辱痛苦与不是报仇雪恨而是重新肯定他的男子气概和白人血统重新平等化的需要的记忆。到了某一天其中一个甚至不再是那个叫人捡起那些硬币的人的鬼魂而对另外那一个来说那耻辱和痛苦不再是想得起来可以回忆的事情而只不过是一次呼吸一句悄悄话就像那男孩在消逝的童年里所吃过的小酸模的又苦又甜又酸的味道,只是在品尝的一瞬间才记得在它被想起来被回忆起来以前就已经被忘却了;他能够想象他们两个人成为老人,在很老的时候的某次相遇,到了人们称之为活着的痛苦的某个时刻相遇,由于缺乏更好的言词人们只好如此这般地称呼那赤裸裸的无法麻醉的神经末梢的痛苦那时候不仅他们度过的岁月就连他们那年龄相差的半个世纪都跟煤堆里的沙子一样难以区别无法统计他对路喀斯说:#我就是那个孩子当年你分给我一半你的饭而我想用那时候大家称之为七角钱的钱币来付给你为了挽救面子我能想到的只是把钱扔在地板上。你还记得吗?##而路喀斯说:那是我吗?或者换个方式,倒过来是路喀斯说#我就是那个在你把钱扔在地板上不肯捡起来的时候让两个黑鬼捡起来还给你的人?你还记得吗?##这一回他说:那是我吗?因为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他把另一半面孔也转了过去并且被接受了。他自由了。 然而那个星期六下午挺晚的时候他回家穿过广场(中学操场上有过一场球赛)听说路喀斯在弗雷泽的店里杀了文森·高里;有人在大约三点钟的时候传话来找县治安官这话又通过另外一组同线电话向相反方向本县的另外一头传到县治安官当天上午去办公事的地方送信的人很有可能在从现在到明天太阳升起之间某个时候在那里找到他:这不起多大作用因为即使县治安官就在他的办公室里他可能还是来不及因为弗雷泽的商店在第四巡逻区如果约克纳帕塔法县是黑鬼从背后开枪打白人的错误的地方的话那第四巡逻区则是约克纳帕塔法县里有头脑的黑人——或其他任何有色人种的陌生人——最不会选择来枪杀任何人的地方尤其不会选择来枪杀一个姓高里的人不管是从前面还是从后面开枪;最后一辆装满年轻人和有些不那么年轻的人(他们的办公地点不仅在星期六下午而且在一周内都是台球房和理发店有些人还跟棉花汽车或土地证券交易有点说不清的关系,他们参与职业拳击赛击彩盘和全国球赛的赌博活动)的汽车早就离开广场急急忙忙地赶十五英里的路去停在警官的家对面的公路边因为警官把路喀斯带到他家里去了传言还说他把路喀斯用手铐跟床柱铐在一起现在正拿着滑膛枪坐在那里看守着他(当然现在还有爱德蒙兹;即便是最愚蠢的乡下警官也会有足够的常识在大喊大叫找县治安官以前派人把只有四英里外的爱德蒙兹叫来)以防万一高里家的人和他们的亲友决定不要等到把文森下葬以后再动手;爱德蒙兹当然会在那儿;要是爱德蒙兹今天在镇上他肯定会在上午某个时候在他去球场前看见他的既然他没有看见他那么爱德蒙兹显然是在家里,离那儿只有四英里;送信的人会找到他的爱德蒙兹本人很可能在另外那个人背熟了县治安官的电话号码和要带的口信并且骑马赶到最近的一架可以用得上电话号码或口信的电话以前就赶到警官的家里;他们——爱德蒙兹(有件事情又一次在一瞬间困扰他的注意力)和警官——只是两个人而高里和英格伦姆和沃基特家有多少人就连上帝本人都数不过来要是爱德蒙兹正忙着吃晚饭看报纸数钱或做什么事情那警官即使拿着滑膛枪也只是一个人:不过反正他自由了,他几乎连脚步都没有真正停下来,还是朝着他拐弯回家的街角走去直到他看见街上还有些许阳光,下午还剩下多少的时间他才转过身子往来处走回几码的路这时他才想起来他干吗不直接穿过现在几乎没有人的广场走到通往那办公室的户外楼梯。 虽然他确实没有真正的理由指望舅舅在星期六下午这么晚的时候还待在办公室里但他一旦走上楼梯就至少可以抛开这件事了,他今天正好穿了双橡胶底的鞋然而即便如此那木头楼梯还是吱吱嘎嘎地乱响除非你只踩梯级紧靠墙里面的那一边:他心想他以前从来没有真正欣赏过橡胶底的好处,其实任何东西都比不上橡胶底能给你时间作出选择决定你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后来他可以看到办公室的房门是关着的虽然现在还没到舅舅开灯的时候不仅如此那房门的外观是只有锁上的门才有的那种样子因此即使穿着硬底鞋都没有关系,他用自己的钥匙打开门又用身后的指按门栓把门闩上走到那在舅舅使用以前是外公的笨重的带滚轮的转椅前坐了下来面对舅舅用来替代外公那个旧时代的卷盖式书桌的桌子人们在这张桌子上研究县里法律事务的年代比他的记忆要长,事实在他的记忆只不过是个记忆不管怎么说只是他个人的记忆,因此那破损的桌子与做过记号退了色的文件以及它们所代表的需求和激情还有那丈量过的四周有边界的县区都是同一个时代同一样东西,最后一抹阳光穿过那棵桑树射进他身后的窗户照到桌子上堆得乱七八糟的文件墨水池放回形针的盘子脏兮兮的生了锈的钢笔笔尖清理烟斗用的通条倒翻在烟灰里的玉米芯做的烟斗和它们边上的没有洗过的脏乎乎的咖啡杯碟和那从海德堡的stube带回来的塞满了用报纸做的点烟斗的纸捻的彩色杯子就像那天放在路喀斯家壁炉台上的花瓶在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想到了那只花瓶以前他已经站起来拿起杯碟在穿过房间时又拿起咖啡壶和水壶走到厕所把咖啡渣倒掉把咖啡壶杯碟都洗刷干净把水壶灌上水把它和咖啡壶杯碟都放回柜架上又走回来坐在椅子上好像根本没有走开过,还有很多时间来端详那桌子和桌上所有熟悉的乱七八糟的杂物看着它们随着阳光的消失而渐渐地暗淡得跟黑夜一样无声无息:想着回忆着舅舅曾经说过人所拥有的只是时间,在他跟他所害怕与恐惧的死亡之间有的也只是时间可人花费一半的时间发明消耗另一半时间的方法: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念头他想起来那老在困扰他注意力的事情是什么了:爱德蒙兹不在家,甚至不在密西西比;他在新奥尔良的一家医院做手术取胆结石,他站起身时那笨重的椅子在木头地板上发出的轰隆隆的响声几乎跟大车行进在木头桥上的响声一样洪亮他站在桌子边等待那回响渐渐消失只剩下他呼吸的声音:因为他是自由的,然后他开始走动,因为他母亲即使听不见从镇边缘传来的叫喊声也会知道棒球赛是在什么时候结束的她会知道连他要走回家也只能花费黄昏的一定的时间,他锁上房门又走下楼梯,广场上现在一片暮色杂货店的灯光开始亮了起来(台球房和理发店的灯从来不灭从擦皮鞋的人和看门的人今天早上六点钟打开大门把头发和烟蒂扫出去起就一直是亮着的)其他的商店也亮起了灯因此全县除了第四巡逻区以外所有的地方都会有个地方等候着一直等到弗雷泽商店传话来说一切都恢复正常又平安无事他们可以从僻静的街巷里发动卡车汽车赶上大车骡子回家去睡觉了:这时候他拐过街角那监狱,影影绰绰,除了正面墙上部一块加了横档的正方形以外一片漆黑,平时夜里那小窗口后面那些掷双骰子赌博的卖威士忌酒的用剃刀行凶的黑鬼会对着下面街上他们的情人或女人大喊大叫而路喀斯本来在这三个小时里也可以待在那里(很有可能在使劲敲铁门要人给他拿晚饭或者已经吃过晚饭现在只是在抱怨饭菜质量不好因为毫无疑问他认为晚饭跟他的住房及其他生活必需品一样都是他的权利)只不过大家似乎认为所有国家政府机关的唯一目的只是选一个像汉普敦那样的人身材高大或至少有头脑有个性足以管理全县然后把所有曾经尝试过其他一切工作均未成功的表亲和姻亲都安插到剩下的工作岗位上。不过他是自由的,何况现在也许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即使还没有结束他也知道他打算做什么而且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做,明天会有充裕的时间;他今天晚上所要做的只是为了给明天做准备而多给棒小伙子两杯燕麦他在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桌子前坐下来面对洁白的餐巾桌布明亮的银餐具水杯和一盆水仙花唐菖蒲花还有几朵玫瑰他起先相信至少在一刹那的时间里相信他自己会饿得不得了这时舅舅说: “你的朋友布香这一次似乎做成功了。” “是的,”他说,“他们总算在他这一辈子里让他当了一次黑鬼。” “查尔斯!”他母亲说。——他吃得很快吃得相当多话讲得很快也讲得很多都是关于那场球赛的一直等着下一分钟下一秒钟会觉得饥饿突然他知道即便刚才那一口也是多吃的他嚼着那口饭还没有把它吞下去送到它该去的地方就已经站了起来。 “我去看电影了。”他说。 “你还没吃完饭呢,”他母亲说,接着她又说,“电影还要再等快一个小时才放映呢。”然后甚至并不一定对着他父亲和舅舅而是对从耶稣诞生以来的第一千九百三十和四十和五十年说:“我不想让他今天晚上到镇上去。我不要——”然后从那女人们——至少母亲们——似乎总选择居住的龙穴里(这儿笼罩着恐惧与害怕永远是黑夜)最后发出对那至高无上的神灵;对他父亲本人的一声哀号一声叫喊:“查利——”终于舅舅也放下餐巾站了起来说: “这是一个你给他断奶的机会。不过我也正要他替我办点小事。” ;他走了出去:来到前面阴凉黑暗的门廊过了一会儿舅舅说:“怎么了?走啊。” “你不来吗?”他说。接着他说:“但是为什么呀?为什么?” “这很重要吗?”舅舅说,接着又说了他在快两个小时以前走过理发店时已经听到过的话:“现在还不行。在那里不光对路喀斯对其他他那个肤色的人都不行。”不过他自己早已想到这一点不只是在舅舅说了以前甚至在那个不知是谁的人两小时前在理发店说这番话以前就想到了,而且还想到了其余的那些话:“事实上真正要问为什么的不是他遇到了什么危机以至不从背后枪杀一个白人就活不下去而是为什么在所有的白人中他偏偏要挑一个姓高里的人来开枪又为什么在所有可能的地方里偏偏要在第四巡逻区干这件事。——去吧。可别太晚了。归根到底一个人有时候即便是对父母也应该友好一点。” 果真有一辆汽车尽管他知道也许所有的人都已经回到理发店和台球房所以显然路喀斯还是平平安安地被铐在床柱上那警官拿着冰凉的滑膛枪还坐在他边上(可能坐的是张摇椅)警官的妻子可能把晚饭端到那里给他们吃路喀斯胃口很好,而且早就有所准备胃口很好因为他不光是不必付钱而且一个人不是一周之内天天开枪杀人的:终于似乎有了点多少比较可靠的消息县治安官总算得到了报告传回话说他今天晚上晚一点的时候回镇来明天一大清早去接路喀斯于是他得做点事情,消磨时光等电影散场因此他不如现在就去电影院他穿过广场来到县政府大楼的院子坐在一条长凳上在那满天星斗让人透不过气的天空下虽然没有风却摇曳不定的春天的叶子所形成的边缘不整齐的阴影里的黑暗凉爽空虚的孤独之中他在那里可以看到电影院前有灯光照亮的遮篷也许县治安官这么做是对的;他似乎跟高里英格伦姆沃基特麦卡勒姆等家族建立了足够的关系可以动员他们每八年投票选他一次所以他也许知道他们在一定的情况下大概会做些什么或者也许理发店里的人是对的英格伦姆沃基特麦卡勒姆他们并不是在等明天把文森下葬而只不过是因为现在再过三个小时就是星期天他们不想草率行事,为了不亵渎安息日而匆匆忙忙地赶在十二点钟以前把事情了结:然后第一批观众先是陆陆续续地后来是络绎不绝地从遮篷下走出来见到亮光眨巴着眼睛甚至有那么一秒钟或一两分钟的时间里摸索着走路,把心灵里渐渐淡却的电影的大胆梦想的残余带回到并不体面的地球上于是他现在可以回家了,事实上他不得不回家:她凭简单的直觉知道电影什么时候该散场就像她知道球赛什么时候会结束一样虽然她永远不会原谅他能够自己扣扣子自己洗耳朵后面脏的污垢她至少接受这一点不再亲自来接他而只不过派他的父亲来要是他现在在电影散场以前就开始走的话他可以从没有人的街道上一直走回家,实际上一直走到院子的拐角因为舅舅没戴帽子,抽着一个用玉米芯做的烟斗,从树篱丛边上走了出来。 “听着,”舅舅说,“我到小贩田老镇跟汉敦谈过了他已经给弗雷泽先生打过电话弗雷泽亲自去了斯基普沃思家看到路喀斯给铐在床柱上一切都很好,今天夜里那儿挺安静的明天早上汉普敦就会把路喀斯关到监狱里——” “我知道,”他说,“明天午夜以前他们不会对他处以私刑的,要等到把文森安葬了把星期天混了过去才动手。”他继续往前走:“在我看来这样很好。路喀斯不必只是为了我的缘故就如此下功夫不当黑鬼。”因为他自由了:他躺在床上,在熟悉的房间里熟悉的凉爽的黑暗之中因为他知道他将做些什么可他结果还是忘了告诉艾勒克·山德为了明天多给棒小伙子一点饲料但早晨给也一样因为他今晚要睡觉因为他有一样比羊还要快一千倍的东西要数;事实上他要非常快地入睡快得他可能没有时间数到十以上:悻悻然,受着一种几乎难以忍受的愤慨与激怒的煎熬:随便哪个白人都可以从背后枪杀可就是不可以枪杀所有白人中的这一个:一家六个兄弟中最小的一个其中一个已经因为当逃兵而又武装拒捕在联邦监狱里服刑一年还因做威士忌酒在州立劳役农场服过刑,还有一大堆堂兄弟表兄弟和姻亲们占了县里整整一个角落他们的总数恐怕连老奶奶和没结过婚的姑妈姨妈们都没法随口说出来——一伙好斗分子农民打狐狸的猎人买卖证券和木材的人他们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是允许他们中的人被任何他人杀害的最后一伙人不过只是最后一伙中的一个因为这些人反过来又跟别的好斗分子和打狐狸的猎人做威士忌酒的人连成一片互相结交互相通婚不仅仅形成一个简单的家族或部落而是形成一个种族一个人种在此事以前就已经把他们的山头堡垒构建得足以抵御县政府和联邦政府,他们并不是仅仅居住在那种地区也不是仅仅腐蚀那地区而是把那由零零落落歪斜的小农场流动的锯木厂和酿私酒威士忌的烧锅点缀着的荒凉的柏树山头的整个地区——从城里来维持治安的官员除非受到派遣否则是不会来这里的外来的白人在天黑以后决不在离公路太远的地方走动而任何时候都不会见到黑人——当地一个说话风趣的人曾经说过唯一能安然无恙地进入这里的外乡人是上帝而他也只能在大白天和星期天进得来——转变为变形为独立和暴力的同义词:一个有着具体范围的犹如瘟疫隔离区的概念因而在全县独一无二绝无仅有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其余的地方只是通过测量坐标值的数字来知道这地方——第四巡逻区——就像在二十年代中期人们不知道也不在乎芝加哥在哪一州但都知道伊利诺伊州的西塞罗镇在哪儿什么人住那里和他们都干些什么:可这还不够还要偏偏选这么一个时刻正好赶上所有白人或黑人中唯一的一个人——爱德蒙兹——全约克纳帕塔法县或者全密西西比州甚至还包括全世界里唯一的不但愿意而且有力量有能力(这里他不由得笑了起来尽管他就要睡着了,想起来他最初居然还想要是爱德蒙兹在家的话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想起了那张脸那顶帽子歪斜的角度那个背着手叉着腿架子十足像公爵或乡绅或议员似地站在壁炉前甚至并不低头看看他们就是命令两个黑鬼孩子捡起硬币还给他,甚至并不需要回忆自他长大到能听懂他的话以来舅舅一直在提醒他的话没有人能插在另外一个人和那个人的命运之间因为就连舅舅尽管上过哈佛和海德堡大学也找不到一个充满错觉鲁莽得敢于妨碍路喀斯做他想要做的事的人)敢于站到路喀斯和他追求的充满暴力的命运之间的那个人正仰面朝天地躺在新奥尔良的一间手术室里:然而这正是路喀斯所选择的,那时间那受害者那地点:在另外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在同样的一家商店里他以前至少已经跟一个白人有过一次麻烦了:选择了第一个合适的方便的星期六下午拿着一把从口径到型号都不再生产的单发柯尔特左轮手枪(这正是路喀斯会拥有的那种手枪正如县里没有别的活着的人会有一根金牙签)在店里等待着——那是星期六下午全县一端的人迟早一定会经过的唯一的地方——等到那受害者出现了便开枪打死他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而且根据他在那天下午所发现的甚至在他那天晚上最后离开广场时所了解的并没有人琢磨过这一点为什么并不重要尤其对路喀斯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因为他显然已经向着这个登峰造极的时刻不屈不挠坚持不懈全神贯注地努力了二十或二十五年;跟着他走进离商店咫尺之距的树林里在人群听得见的地方从后面向他开枪而且在第一批人赶到现场的时候他还站在尸体边上用过的手枪已经干净利索地放回到裤子的后兜里毫无疑问他完全可能在当时当地马上就被处以私刑要不是有那个七年前把他从单驾横木上救下来的多伊尔·弗雷泽和警官老斯基普沃思——一个比半大的小伙子大不了多少的枯瘦干瘪耳朵全聋了的老头他外套的一个口袋里随随便便地放着一把镀了镍的手枪另一个口袋里是个胶木做的喇叭形助听器用生皮带拴着套在脖子上像个打狐狸时吹的号角,他居然在这种场合显示了几乎是没有道理的勇气和刚毅,把路喀斯(他毫不反抗,只是用那一贯的平静冷漠甚至并非蔑视的兴趣观察着)带出人群带到他家把他铐在床柱上等县治安官来接他把他带进城关起来与此同时高里沃基特英格伦姆等人家和他们的客人与有关系的人可以把文森安葬好度过星期天以便精神抖擞自由自在地迎接新的一周以及一周里的任务不管你信不信夜晚居然过去了,先是公鸡在黎明前的假曙光里犹犹豫豫地啼了几声然后一阵寂静然后是鸟雀们响亮而动人的喧闹透过东边的窗户他可以看见灰蒙蒙的亮光下的树木后来是高悬于树梢上方火辣辣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射着时间已经不早了这种事情当然一定也会出在他身上:不过他是自由的吃过早饭他会觉得好受一些他总是可以说他要去上主日学校不过他可以什么都不说只是散着步从后面走出去:走过后院进入场地穿过它再穿过树林到铁路边再到火车站再走回到广场后来他想到一个更简便的路线后来他干脆一点都不想了,穿过前厅走过前面的门廊走下车道来到大街以后他想起来他是在这里第一次注意到他没有见到一个黑人除了给他端早饭的巴拉丽;通常星期天早晨这个时候他会在家家户户的门廊上看见女仆和厨子们穿着干净的围裙拿着扫帚或者隔着相连的庭院站在各自的门廊上聊天说话孩子们也为上主日学校而穿得整整齐齐洗得干干净净手里还紧攥着焐了半天的五分钱镍币不过也许时间还早一点也许由于大家的同意甚至大家的禁止今天没有主日学校了只有教堂做礼拜因此在某个大家一致约定的时间比如说大约十一点半的时候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全部上空就会像心脏的跳动一样无声无息地回荡着一个共同的祈求平静这些失去亲人和愤怒的人的心灵不要自己伸冤主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只不过这也有点晚了,他们应该在昨天把这一点告诉路喀斯的,他走过监狱在平常的星期天二楼那装了横档的窗口空隙里该挤满了黑人的黑手在横档的后面的阴影里他们的眼白还会时不时地闪烁一下他们圆润的嗓门对着下面大街上走过的或停留的黑人女人或姑娘大声笑着或叫喊着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从昨天下午起他除了巴拉丽没见过一个黑人虽然他要到明天才知道那些住在洼地和自由人之镇的黑人从星期六晚上开始就没有进镇来做工:广场上也没有黑人,连理发店里都没有黑人要不然星期天是擦皮鞋的人的最好的日子他们可以给住在租来的房间里的单身汉的卡车司机和加油站工人以及其他的年轻人和那些不太年轻但整整一周在台球房辛勤工作的人擦皮鞋刷衣服跑腿和放洗澡水那县治安官终于真的回到镇上甚至放弃自己的星期天去接路喀斯:他注意地倾听,无意中听见了那番谈话:昨天下午有十一二个人急急忙忙地赶到弗雷泽的商店可空着手回来了(他猜想有一汽车的人昨天夜里就回来了,现在正打着哈欠七歪八斜地躺着抱怨睡眠不足:这一点也要算在路喀斯的账上)他在此以前也听到过这种说法他本人在此以前甚至也这么想的: “不知道汉普敦去的时候是否拿了一把铁锹。那才是他需要的。” “他们那儿的人会借一把给他的。” “是的——如果有什么东西要埋葬的话。即使在第四巡逻区他们也会有汽油的。” “我认为老斯基普沃思会解决这汽油问题的。” “当然。不过那是第四巡逻区。斯基普沃思看着黑鬼的时候他们会照他说的办。可他要把路喀斯转交给汉普敦。那时候就要出事。霍普·汉普敦也许是约克纳帕塔法县的治安官,可他在第四巡逻区里只不过是又一个人而已。” “不。他们今天什么事都不会做的。今天下午他们要给文森下葬而在葬礼进行的时候烧死一个黑鬼那对文森实在是不大尊敬。” “是这么回事。那也许是今天夜里。” “在星期天夜里?” “这难道是高里家的过错?路喀斯在选星期六杀死文森以前就应该想到这一点。” “我不知道。要从那儿带走囚犯的话霍普·汉普敦也得是个肯拼命的人。” “一个黑鬼杀人犯?这个县或这个州里谁会帮助他保护一个从背后枪杀白人的黑鬼?” “在整个南方都没有这样的人。” “对。整个南方都没有。”他在再一次离开家出来以前就听到过所有这些话:只有舅舅也许会决定提前到镇上来以便到邮局去领中午的邮件要是舅舅没看见他他就真的可以告诉他母亲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当然他先想到的是那间没有人的办公室不过要是他上那儿去的话那正是舅舅也会去的地方:因为——他又一次记起他今天早上又忘了给棒小伙子多吃点饲料不过现在已经太晚了何况他总是会随身带些饲料的——他完全知道他打算做些什么:县治安官在大约九点钟的时候离开镇上的;警官在家离镇十五英里在一条并不太好走的沙砾路上但即使县治安官赶到那里又在那里停留一会儿拉几张选票然后再把路喀斯带回来那也绝对不会超过中午时分;可在县治安官回来以前他早就回到家给棒小伙子装上马鞍在鞍子后面绑一袋饲料掉转马头向着跟弗雷泽商店相反的方向然后朝着那个方向不偏不倚地骑上十二个小时就大概到了今天夜里十二点钟然后给棒小伙子喂饲料让它休息到天亮或者要是他愿意的话就休息更长的时间然后再骑十二个小时回来确切地说是十八个小时也许甚至是二十四或者三十六个小时可至少一切都结束了也了结了,不再是愤怒与愤慨得只好躺在床上好像要靠数羊来使自己入睡他拐过街角走到街的对面来到关了门的铁匠铺子前面的小棚子,沉重的木头做的两扇大门不是用搭扣或门闩闩上的而是在两扇门上各钻了一个洞里面穿了根链条用铁锁锁起来的因此下沉的链条使门向里形成一个弯角几乎像个壁龛;他站在那里街两头的人甚至走过这里的人(反正今天不会是他母亲)都看不见他除非他们停下来看一眼现在教堂的钟开始敲了起来圆润而不慌不忙不协调地从右到左又从左到右回舞着的钟声在小镇在大街在广场上空从教堂的尖塔到另一个盘旋着鸽子的尖塔回荡突然涌现出一股端庄稳重的人流穿着深色西服的男人穿着绫罗绸缎打着遮阳伞的女人成双作对的姑娘和小伙子端庄稳重地从那圆润的轰鸣声下走出来走到那喧闹的乐声之中:离去了,广场和大街又空荡荡的虽然钟声还接着响了一阵,对于爬行的地球上的人来说天空的居住者,上没有盖下没有底的空气里的居民太高太不可企及太无知无觉于是管风琴管穴里颤抖的不慌不忙的乐声和落定下来的鸽子冷静而单调的咕咕唤叫一声又一声地消停了。两年前舅舅告诉他咒骂没有什么不对头;相反,咒骂不仅有用而且无法替代但跟其他一切有价值的东西一样它也是物以稀为贵如果你在无所谓的事情上浪费了它那在你有紧急需要时也许会发现你已经破产于是他说我他妈的在这儿干什么呀然后给了自己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不是来看路喀斯,他见过路喀斯而是如果路喀斯希望的话路喀斯可以又一次看见他,不是从普普通通没有特色的死亡的边缘而是在燃烧的汽油的轰鸣声中羽化成仙的时刻对他回看一眼。因为他是自由的。路喀斯不再是他的责任,他不再是路喀斯的看守者;路喀斯本人把他释放的。 突然空荡荡的大街挤满了人。然而并没有很多的人,不到二十四个人,有些人安安静静地忽然从不知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然而他们似乎把大街挤得满满的,把路堵住了,使它突然变得禁止通行,仿佛并不是人们无法经过这里,无法通过这大街,无法把它当街道来使用而是没有人敢进来,甚至不敢走近来冒险试一下,就像人们见到“高压”或“爆炸物”的牌子就躲得远远似的。他知道,他认识所有这些人;有的人他甚至在两小时以前在理发店里见过还听过他们讲话——年轻人或不到四十岁的男人,单身汉,星期六和星期天在理发店洗澡的没有家的人——卡车司机和加油站的工人、轧花厂的加油工,杂货店冷饮部的售货员还有那些一个星期里几乎天天在台球房里里外外转悠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们做过什么事情,他们有汽车大把地花着钱没有人真正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在周末到孟菲斯或新奥尔良的妓院里去挣来的——舅舅说南方每一个小镇里都有这样的人,他们从来都不是暴民的真正领导者,甚至从来不是他们的煽动人,但由于他们人数众多召之即来他们总是闹事群众的核心。然后他看见了那辆汽车;他老远就认出来了,他不知道甚至没停下来想一下他是怎么认出来的,不知不觉地走出他藏身的门洞来到街上过街到对面人群的后边人们静悄悄不出声地站着把监狱栅篱边的人行道挤得水泄不通还拥到了大街上,汽车开了过来,速度不快但很从容,几乎跟小汽车在星期天上午应该有的行驶风度一样稳重得体,开到监狱前的马路边时停了下来。一个副警官开的车。他没有要下车的表示。后来后车门打开县治安官出现了——一个身材魁梧,没有一点肥肉的彪形大汉冷漠的有点没精打采的讨人喜欢的脸上长着一对冷峻的浅色小眼睛他甚至没对人群瞥上一眼就转身拉着打开的车门。于是路喀斯慢慢地僵硬地下车来,完全像一个被锁在床柱上过了一夜的人,有点笨拙,把脑袋撞在车的门框上方或者至少在那里刮了一下因此在他出现到车外时他那被压皱的帽子从他脑袋上滚到了人行道上几乎就在他的脚下。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路喀斯不戴帽子在同一瞬间他意识到也许除了爱德蒙兹以外在街上观看的人很可能是全县绝无仅有的看见过不戴帽子的路喀斯的白人:他们观看着,路喀斯虽然下了车但还弯着腰,艰难地伸手去捡那帽子。可县治安官已经做了一个幅度很大但却惊人地潇洒的弯腰动作一把抓起那顶帽子递给还弯着腰似乎也在摸索着捡那帽子的路喀斯。然而那帽子似乎马上变成原来的模样现在路喀斯站了起来站得笔直,只是他的脑袋,他的脸还低俯着因为他在前臂的袖口上像砺剃刀似的又快又轻又灵巧地来回蹭他的帽子。然后他的脑袋,他的脸也抬了起来,他做了一个幅度不算太大的动作把帽子又戴到头上角度跟从前一样仿佛他把帽子抛了上去而帽子自己取了那么一个角度,他现在站得笔挺,那身黑西装也因他凑合度过的不管什么样的夜晚而皱巴巴(有一侧从肩膀到脚踝是一长片肮脏的污迹仿佛他以同一个姿态在没有打扫过的地板上躺了很久而没法翻身)路喀斯第一次看了看他们他想#现在。他现在会看见我了##接着又想#他看见我了。就是这么回事##然后他想#他什么人都没看见##因为那张脸并没有看着他们,只是朝着他们,傲慢平静没有挑衅也没有恐惧:超然,冷淡,几乎是在沉思默想,倔强而从容不迫,眼睛在阳光下甚至在人群某处发出的倒抽一口气的声响后稍稍地眨了一两下一个声音说: “霍普,把那帽子再打掉。这一次把他的脑袋也一起打掉。” “你们大家离开这儿。”县治安官说,“回理发店吧,”他转过身,对路喀斯说,“好了。来吧。”这就是全部过程,那脸又一次对着他们而并不看着他们,县治安官已经向着监狱大门走去,路喀斯终于转身去跟他要是他赶快一点他可以在他母亲派艾勒克·山德来找他去吃饭以前给棒小伙子备好鞍并且离开这里。就在这时候他看见路喀斯停下脚步转过身子他错了因为路喀斯甚至在他转身以前就知道他在人群里,甚至在他转过来以前就笔直地看着他,对他说: “你,年轻人,”路喀斯说,“告诉你舅舅我要见他。”然后又转身走在县治安官的后面,步履仍然有点不灵活,穿着那身肮脏的黑西服,阳光下帽子显得傲慢而又苍白,人群中的那个声音说: “去他妈的律师。等高里家的人今天晚上把他收拾完他连殡仪人员都用不着。”路喀斯还在往前走超过了县治安官而县治安官倒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望着他们,同时用温和冷漠没精打采没有火气的声音说: “我跟你们大家说过一遍叫你们离开这里。我不打算再跟你们说一遍。” [book_title]第三章 所以如果他像他最初想的那样今天早上从理发店直接回家给棒小伙子备好鞍子出发的话他现在已经走了有十个小时了,也许有五十英里了。 现在没有教堂的钟声了。平时现在街上的人正端庄稳重地从一盏路灯走向另一盏路灯穿过被影子蚕食得支离破碎的黑暗去参加那不太正式却更加亲切的晚祷会;因此在跟安息日暂时的没有喧闹的静默协调一致的气氛下他跟舅舅会不断地走过这些人的身边,隔着好几码远就认出他们但并没有明确知道甚至不必停下来想一下是什么时候或是怎么样或为什么会认出他们——不是从他们的侧影看出来的甚至也不需要听见他们的嗓音:他们的存在,也许是那种氛围;也许只不过是由于彼此相互并存:这一天这一刻这一处的这一有生命的实体,这就是你所需要的借以认出那些你与之生活一辈子的人的根据——为了绕过他们而从铺了水泥的路面走到路边的草地上,(舅舅)叫着他们的名字跟他们说话,也许只交换一个短语或一个句子,然后又踏上水泥路面。 然而今晚大街上空荡荡的。就连路边的房子都显得又严密又警惕又紧张仿佛住在里面的人,(那些不去教堂的人)在这样和煦的五月的夜晚本来是会在晚饭后在黑暗的门廊上在摇椅或门廊的秋千里坐一会儿,彼此安静地交谈或者要是房子挨得很近的话坐在自家的门廊上跟另一个门廊里的人说话。然而今天晚上他们只走过一个人的身边那人并不在走路而是站在通向去年造的夹在两栋已经靠得很近都能听到彼此冲马桶的声音的房子中间像方方正正的皮鞋盒子似的小房子的前门里(舅舅曾经解释过这一点:“要是你从生下来到长大成人再一辈子都住在什么也听不见只听得见夜里猫头鹰叫和天亮时公鸡啼晓在潮湿的天气里离你最近的邻居劈木柴的声音可以传到两英里外的地方的话你就会希望住在左右两边人家每冲一次污水或打开一罐大麻哈鱼或粥的时候你都能听见或闻见的地方。”)那人比阴影还要黑而且肯定还要安静——一个一年前搬进城的乡下人现在在一条小街上开一家小小的简陋的顾客多半为黑人的食品杂货店,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他一直到快走到跟前时才看见他但他隔着一段距离早就认出他们至少认出了舅舅现在正等着他们而且在他们还没有走到他面前时就已经开口对舅舅讲话了: “还早了一点,对吗,律师先生?那些第四巡逻区的人在吃完晚饭进城来以前还得挤牛奶劈第二天做早饭要用的柴火呢。” “也许他们决定星期天晚上还是待在家里。”舅舅和气地说着,继续往前走:那男人的回答几乎跟今天早晨理发店里那个男人说的话一字不差(他想起舅舅曾经说过人要舒舒服服甚至效率很高地过一辈子其实所需要的词汇是非常少的,不光是个人就是在他那整个类型种族和种类里几个简单的用滥了的套语就能表达他那不多的简单的激情需求和欲望): “当然。今天正好是星期天这怪不了他们。那个兔崽子在挑星期六下午杀白人以前应该先想到这一点。”他们继续往前走时,他提高嗓门在他们身后追着喊了一句,“我老婆今天晚上不舒服,我也不想去那儿光是站着看那座监狱。不过跟他们说一声要是他们要帮忙的话就大声嚷嚷。” “利勒先生,我想他们早就知道能指望你帮忙的。”舅舅说。他们继续往前走。“看见了吗?”舅舅说,“他对那些他称为黑鬼的人没有一点嫌隙。你要是问他的话他可能还会告诉你比起他认识的有些白人他更喜欢黑鬼,他相信这一点。他们很可能在他的小店里不断地在这儿那儿骗他几分钱甚至很可能拿走一些东西——几包口香糖、蓝色漂白剂、一根香蕉、一听沙丁鱼、一副鞋带,或一瓶直发剂——藏在他们的外衣里或围裙下面,而他是知道的;他甚至也许还白给他们一些东西——他存肉的冰柜里的肉骨头或变质的肉还有变味的糖果和猪油。他唯一的要求是他们的一举一动要像黑鬼。路喀斯的所作所为正完全符合他的想法:头脑发昏到了谋杀白人的地步——利勒先生很可能相信所有的黑人都想这么做——现在白人要把他揪出来烧死,所有这一切都做得有板有眼合乎逻辑,他们做得完全如他相信的那样是路喀斯希望他们所做的:一举一动像个白人;他们双方都绝对按规则行事;黑鬼表现得像黑鬼,白人表现得像白人,一旦泄了愤双方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怨恨(因为利勒先生不是高里家的人);事实上利勒先生很可能是第一批站出来捐钱埋葬路喀斯抚养他妻子儿女(要是他有的话)的人。这又一次证明最能够制造不幸的莫过于盲目坚持祖先邪恶行为的那个人。” 现在他们可以看见广场了,也是空荡荡的——那圆形露天剧场似的没有灯光的商店,那白色铅笔似的细长的邦联战士纪念碑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庞大的县政府大楼,楼体顺着圆柱巍然上升至四个暗淡的钟面每个钟面由一个灯泡照明跟那四个由机械固定的企求与警告的呼喊相比给人以萤火虫的荧光似的一种不调和的感觉。接着他们看见了那座监狱就在这时候,随着在广袤的夜空下和空旷的小镇上显得既渺小却又目空一切的耀眼的明晃晃的转着圈的灯光和马达的轰鸣,一辆小汽车从不知什么地方冲了出来绕着广场转起圈来;从汽车里传出一个尖厉的声音,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没有词语,甚至不是呼喊;一个既意味深长又毫无意义的尖声怪叫——汽车绕着广场飞驰,绕完圈子后又向着那茫茫来处返回去灯光和轰鸣声渐渐地消失了。他们拐弯进入监狱。 监狱是用砖盖的,四四方方,比例匀称,正面有四根带浅浮雕的砖砌的柱子,屋檐下甚至有砖砌的飞檐,因为这座监狱很古老,是在人们即使造监狱都肯花时间精雕细琢的时代建造的他记得舅舅曾经有一次说过真正记录一个县、一个社区的历史的建筑物不是县政府大楼甚至不是教堂,而是监狱因为不仅那些涂写在墙上的谜一般的被遗忘的首字母和词语甚至只言片语是表示挑战和控诉的呼喊就连那一砖一石本身都饱含一些早已化为尘土没有痕迹不再被人记得的心灵所竭力承担或不胜重负的痛苦与羞耻与悲伤,不是在溶液里而是在悬浮液里使这些痛苦羞耻悲伤保存得完整永恒有力量不可摧毁。这个说法对这座监狱来说是千真万确的因为它跟另外一座教堂是镇上最古老的建筑物,县政府大楼和广场上或广场里其他一切东西都在一八六四年一次战役后被联邦占领军烧成瓦砾。因为在门上扇形气窗的一块玻璃上刻着一个年轻姑娘的单名,是她自己亲手在那一年用金刚钻刻的,有时候一年里有那么两三次他会走到平台上去看看这个名字,这个现在在外面看是反写的因而显得神秘的名字,不是为了感受过去而是为了再一次体会青春的永恒、不朽与不变——当时看守的一个女儿的名字(舅舅对每件事情都有所解释不是用事实而是用早就超越了干巴巴的统计数字而变成某种更为动人的东西因为那是真理:真理动人心弦跟那只不过是可以被证明的信息所表达的一切毫无关系,舅舅也曾告诉过他:当年密西西比这一部分还年轻,作为一个城镇一个居民点一个社区还不到五十年,所有那些在若干年前——那时间几乎都及不上最老的长者的一辈子的年限——来到这里的人为获取这土地而齐心协力地工作,既干了不起的工作也做低下卑贱的粗活不是为了报酬也不是为了政治而是为了给子孙后代构建一片土地,所以那时候一个人可以在做监狱看守旅馆老板钉马掌的或卖蔬菜的同时又是律师种植园主医生牧师心目中的绅士)那天下午那看守的女儿站在那扇窗户边上望着一支邦联军部队的残兵败将穿过小镇往后撤退,突然她的目光越过空间跟一个衣衫褴褛胡子拉碴正率领其中一支残缺不全的连队的中尉的目光相遇,她没有也把他的名字刻在玻璃上,这不仅因为那时的姑娘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也是因为她当时并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道六个月以后他会成为她的丈夫。 事实上,由于一楼前面有一排带矮护墙的木质长廊监狱看上去仍然像一栋住宅。但长廊上方的砖墙上除了那唯一的高高的装着横档的长方形外没有任何窗户他再一次想起现在看来仿佛属于跟尼尼微一样的死亡时代的星期天的夜晚从吃晚饭的时候开始一直到看守关上灯对着楼上大声吼叫要他们闭嘴为止,那柔软灵活的黑手总放在满是污垢的横档的空隙里而圆润的无忧无虑的毫无悔意的嗓门对着聚集在下面街上的穿着厨子或护士围裙的女人和穿着从邮购商店买来的艳丽而俗气的服装的姑娘或还没有被捕或曾经被捕但前一天已经获释的年轻人大喊大叫。然而今天晚上没有这种景象了甚至连洞口后面的房间都一片漆黑虽然现在还不到八点钟他能够看见,能够想象他们也许并不一定缩成一团互相偎依但肯定挤在一起,彼此挨得很近不管他们的身体是否真的靠在一起而且肯定都十分安静,今天晚上不会放声大笑也不会说话聊天,只是坐在黑暗里注视着楼梯口因为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对白人暴民来说所有的黑猫都是灰色的不仅如此他们还总是懒得好好数一下。 然而监狱的前门是敞开的,对着街道门户大开这他即便在夏天也从没看到虽然底层是看守的住房,有个人坐在一把向后斜靠在后墙上的椅子上使他能面对大门一览无遗地看到大街,这个人不是看守甚至也不是县司法行政长官的副手。因为他认出他来了:是住在离镇两英里的一个小农场里的林区最优秀的猎人、全县最出色的神枪手、最了不起的捕鹿手威尔·里盖特,他手里拿着孟菲斯今天出版的报纸有彩色连环滑稽漫画的那一版坐在翘起的椅子里,斜靠在他身边墙上的不是那把他用来杀死过连他自己都记不得确切数字的野鹿(还有奔跑的兔子)的来复枪而是一支双管猎枪,他显然在既不放低又不挪动报纸的情况下早已看见他们而且在他们还没有走进大门就已经认出他们了,现在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们沿着小道走过来走上台阶穿过长廊走了进去:正在这一刻看守本人出现在右边的一扇门的门口——一个脾气暴躁衣冠不整腆着一个大肚子满脸烦躁焦虑愤慨的男人,他腰上围着一条子弹带上面挂着一把笨重的手枪,看上去跟一顶丝质礼帽或五世纪时戴在奴隶脖子里的铁制领圈一样又别扭又不合适,他一面关身后的房门一面已经对着舅舅大声嚷嚷: “他连前门都不肯关上锁起来!只是拿着那张该死的滑稽连环漫画报坐在那儿等着想要长驱直入的人!” “我在做汉普敦先生叫我做的事。”里盖特以平和悦耳的嗓音说。 “难道汉普敦先生认为那张滑稽连环漫画报能挡住那些从第四巡逻区来的人?”看守嚷道。 “我想他还没有为第四巡逻区发愁操心呢,”里盖特还是笑眯眯地心平气和地说,“现在这一切是为了本地消费的需要。” 舅舅看了一眼里盖特。“看来这还是管用的。我们往这边来的时候看见那辆汽车——或者说是其中的一辆——绕着广场转了一圈。我想它也上这儿来过。” “噢,来过一两次,”里盖特说,“也许三次。我实在没有太注意。” “我他妈的但愿这方法永远管用。”看守说,“因为你肯定不能就靠那一管后膛枪来挡住什么人的。” “当然不行,”里盖特说,“我不指望能拦住他们。要是有足够的人拿定了主意而且铁了心,什么东西都拦不住他们干想干的事儿,不过到那关口,我还有你和你那管枪帮我的忙呢。” “我?”看守大声说,“为了七十五块钱一个月我去挡高里和英格伦姆家人他们的道?仅仅为了一个黑鬼?除非你是个傻瓜,要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干的。” “哦,我非干不可,”里盖特用轻松愉快的声调说,“我非得拦住他们。汉普敦先生付我五块钱呢。”接着对舅舅说:“我猜你是想见他。” “是的,”舅舅说,“如果塔布斯先生同意的话。” 看守瞪着眼看着舅舅,愤怒而又困扰。“原来你也非裹进来不可。你也不肯罢休。”他忽地转过身子,“来吧,”领着他们穿过里盖特翘起的椅子边上的房门,走进有着通往二楼楼梯的后厅,打开楼梯脚旁的电灯开始上楼梯,舅舅跟在他后面,他跟着舅舅同时凝望看守臀部鼓鼓囊囊高低不平的手枪皮套。突然看守仿佛要收住脚步;连舅舅也这么认为,也站停下来但看守又接着朝前走,边走边扭头说:“别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会尽心尽意的;我也宣过誓要忠于职守。”他的嗓门大了一点,仍然平静,只是更响了:“不过别以为你能让我承认我喜欢这么干。我有一个老婆两个孩子;要是我为了一个该死的臭黑鬼给人杀了,那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的嗓门又高了起来;不再平静:“可要是我让一伙混蛋饭桶从我这里带走一个犯人那我以后怎么活?”他停住脚步,在他们上面的台阶上转过身子,比他们两人都要高,脸上的表情又一次既困扰又焦灼,他的声音焦躁而愤怒:“他们那伙人要是昨天刚抓着他就把他带走那倒对大家都有好处——” “可他们没有那么做,”舅舅说,“我认为他们不会来的。就算他们来的话,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他们也许会来也许不会来,要是不来的话一切都好要是来的话我们大家尽力而为,你、汉普敦先生、里盖特还有我们,我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能干什么就干什么。所以我们不必担忧。你明白吗?” “明白。”看守说。然后他转身继续向前走,把挂在手枪皮带下面的皮带上的钥匙圈解了下来,插进锁住楼梯顶部的笨重的橡木大门(这是一扇手工砍出来的厚度超过两英寸的很结实的木门,用一把挂在穿过两个铁槽的手工铸造的铁杆上的笨重的现代挂锁锁着,铁槽跟玫瑰花形的铰链一样也是手工铸造的,一百多年前在街对面他昨天站过的铁匠铺子里锤打出来的;去年有一天,一个陌生人,一个城里人,一个不知怎么让他想起舅舅的建筑师,没戴帽子也没打领带,穿着一双网球鞋和一条旧法兰绒裤子带着一箱喝剩的香槟酒开着一辆起码值三千块钱顶篷可以启合的汽车,不是穿过而是穿进了镇子,没有伤害任何人只是把汽车开上人行道又穿过人行道撞进一扇平板玻璃窗,醉醺醺的,高高兴兴的,口袋里的现金不到五毛钱但有各种各样的说明身份的证件,还有一个放支票簿的夹子,从存根来看在纽约某家银行里还有六千多元存款,尽管警察局长和玻璃窗主人都努力劝他去旅馆睡一觉醒醒酒以便可以为那窗户和墙开一张支票他却坚持要人把他关进监狱;最后警察局长终于把他关进监狱而他马上就像个小娃娃一样睡着了汽车修理厂也把汽车拉走了,第二天一早五点钟的时候看守给警察局长打电话要他去把这人带走因为他在他的牢房里跟对面大囚室里的黑鬼聊天说话把整幢房子的人都吵醒了。于是警察局长来了强迫他离开监狱可他又要求跟在街上干活的囚犯一起干活而他们不肯让他这么做他的汽车也修好了可他还是不肯走,当天夜里待在旅馆里两天以后舅舅甚至把他带到家里来吃晚饭,他跟舅舅大谈欧洲巴黎和维也纳他和他母亲听他们谈了三个小时,虽然他父亲托词告退了:两天以后他还在旅馆里还在设法要从舅舅镇长市政委员会最后是镇长委员会那里购买这整扇大门或者如果他们不肯卖的话至少让他买那门栓槽孔和铰链)打开锁推开门。 然而他们已经走出了人的世界,男人的世界:干活的家里有老有小要养家糊口的想方设法要比他们也许应该得到的稍稍多挣一点钱的人(当然是通过公正至少是通过合法的手段)以便在寻欢作乐上花一点但又能省下一部分以便积谷防老。因为随着橡木大门的开启,从里面仿佛汹涌而出向着他扑面冲来一股体现人间一切堕落和羞耻的污浊气息——一种杂酚粪便酸臭的呕吐物同怙恶不悛公然违抗拒人千里混杂在一起的气息像一个可以触摸得到的物体顶住他们向上向前的身体随着他们走上楼梯进入过道,那过道其实是主室大囚室的一部分,用铁丝网隔了出来像个鸡笼或狗房似的,里面靠着最远的那堵墙是一排有上下铺的床上面躺着五个黑人,他们一动不动,双眼紧闭但没有打鼾声,什么样的声音都没有,一动不动井然有序平静地躺在那唯一的没有灯罩的落满灰尘的电灯泡的强光下好像他们是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看守又站停下来,两手紧紧地抓住铁丝网,怒目凝视那些纹丝不动的身躯。“瞧瞧他们,”看守说,他的嗓门太高,太细,差一点就成了歇斯底里,“像绵羊一样安静可他妈的没一个是睡着的。不过有那么一伙白人半夜三更拿着手枪拎着汽油罐在这儿闹腾,他们睡不着,我也不能怪他们。——来吧。”他说着转过身又往前走。前面没多远的铁丝网上有一扇门,没有用挂锁锁起来而是像狗房或玉米仓那样只用个搭扣和U形钉扣起来但看守走了过去。 “你把他放在牢房里,是吗?”舅舅说。 “汉普敦下的命令,”看守回头说,“我不知道下一个认为只有杀了人才能睡得好的白人会怎么想。不过我把床上所有的毯子都拿掉了。” “因为他在这儿不会待很久不需要睡觉吗?”舅舅说。 “哈哈,”看守用他那种不自然的又尖又高的不带笑意的嗓门说,“哈哈哈哈。”他走在舅舅的后面心里想在人间所有的事业中唯有杀人最最需要隐秘绝对不能受干扰;人会下很大的功夫保持他退隐或谈情说爱的地方的隐秘性可他会不惜一切代价,甚至通过杀人来保持他消灭生命的地方的隐秘性,然而这种行动却又最完全彻底地无可挽回地破坏他所追求的隐秘:这儿是一扇现代化的装有犹如女人手袋大小的锁头的铁门看守用他钥匙圈上另外一把钥匙打开锁然后转身往回走,他在走廊里的脚步声听起来快得像在跑步直到楼梯口的橡木大门隔断了脚步的声音,铁门里当照明用的也是一个暗淡的落满灰尘叮着苍蝇的用铁丝网扣在天花板上的灯泡,牢房比放笤帚的小间大不了多少实际上也就是靠墙能放一个有上下铺的床,床上不光是毯子连床垫都给撤光了,他和舅舅走进屋可他看到的依然只是他第一眼就看见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钉子上的帽子和黑外套:他后来回忆起他当时倒吸了一口气,大为宽慰地想:#他们已经把他带走了。他不在了。太晚了。这事儿已经结束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些什么,只知道他并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的情景:几张细心地打开的报纸整整齐齐地铺在下铺光秃秃的弹簧上另外一部分报纸同样细心地铺在上铺以便挡住灯光不晃眼睛而路喀斯本人仰天躺在铺好的报纸上,睡着了,脑袋枕着一只他的鞋子两手交叉放在胸口,相当安详或者说至少像老年人那样安详地睡着,张着嘴,呼吸轻微而急促;他站着,几乎难以忍受那涌上心头的不仅仅是愤慨而且还有愤怒的冲击,他低头看着那张第一次,至少在这一刻显得孤立无援并且暴露他年龄的脸盘和那双粗糙松弛就在昨天还把一颗子弹打进另一个人的后背的老年人的手,他穿着老式的没有领子的颈部用一颗弓形的几乎有小蛇脑袋那么大的氧化铜纽扣系紧的浆过的白衬衫平静而安详地躺着,他想:#归根结底他不过是个黑鬼尽管他鼻子很高脖子很硬戴着金表链即便嘴里叫先生心里从不承认任何人是先生。只有黑鬼才会杀人才会从背后开枪而且一旦找到一块平坦的可以躺下的地方就马上会睡得跟娃娃似的##;他还在看着他的时候路喀斯没有翻动身体只是闭上了嘴张开了眼睛,那眼睛向上看了一下,然后脑袋没有动只是眼珠转动终于路喀斯眼对眼地看着舅舅可身体还是没有动:只是躺在那里看着他们。 “好啊,老头,”舅舅说,“你终于惹了麻烦。”于是路喀斯动了起来。他艰难地坐了起来又费劲地把腿挪到床边,两手扳起一条腿的膝盖就像打开或关上一扇倾斜下陷的门那样摆动他的腿,嘴里呻吟着,不仅仅是公然地毫无掩饰地哼哼而且还颇为自得其乐,就像老年人为某些由来已久的早已习惯的因关节僵硬而引起的小疼小痛要呻吟会哼哼,他们对这种疼痛非常习惯习惯得甚至不再觉得是疼痛了,如果给治好了他们甚至还会感到失落和不知所措;他倾听着注视着仍然带着刚才的愤怒不过现在又夹杂了惊讶,这个不光处在绞刑架的阴影下而且还受到想把他处以私刑的暴徒们威胁的杀人犯,不但不慌不忙地为了腰背关节不灵活而呻吟而且还哼哼得好像他得到了正常生活里所有的长时间的休息,在那正常的生活里他每活动一下都要感受体会那熟悉的有年头的疼痛。 “好像是那么回事,”路喀斯说,“所以我才找你来。你打算拿我怎么办?” “我?”舅舅说,“什么也不干。我不姓高里。这儿甚至也不是第四巡逻区。” 路喀斯又费劲地活动起来,他弯下腰费力地看看两脚周围,然后伸手到床下拽出一只鞋子又直起腰艰难而费劲地想转过身往身后看这时舅舅伸手从床上拿起那只鞋子放在另一只的边上。可路喀斯并没有把它们穿上脚。相反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两手扶着膝盖,眨巴着眼睛。接着他用一只手做了个动作,把高里一家人、暴徒、报复、残杀等等都彻底抛弃。“等他们走了进来我再担心吧,”他说,“我指的是法律。难道你不是县里的律师?” “哦,”舅舅说,“是地方检察官将判你绞刑或者送你去帕契门——不是我。” 路喀斯还在眨眼睛,眨得不是很快;只是一下又一下连续不断。他注视着他。突然他意识到路喀斯根本没有在看他的舅舅,显然已经有三四秒钟没在看舅舅了。 “我明白了,”路喀斯说,“那么你可以接受我的案子了。” “接受你的案子?在法官面前为你辩护?” “我会给你钱的,”路喀斯说,“你不必担心。” “我不替从背后开枪打死人的杀人犯辩护。”舅舅说。 路喀斯又一次用他那粗糙的黑手做了一个“别管它”的动作。“咱们别去想审判那回事。还没到时候呢。”现在他看到路喀斯在注视舅舅,他低着头以便从两簇花白眉毛底下往上观察舅舅——那目光精明隐秘而专注。然后路喀斯说:“我想雇个人——”可他不再说下去了。他看着他,想起回忆起一位老太太,已经死了,一个老处女,一个邻居她戴一顶染过的假发在食品储藏室的架子上永远有一大碗给所有在街上玩的孩子吃的自己做的小点心,有一年夏天(那时候他还不到七八岁)她教他们大家玩五百分:在炎热的夏天早上他们坐在她装有纱窗的边廊里的牌桌周围她会用唾沫沾湿她的手指头,从手里抽出一张牌放到桌子上,她的手当然不再放在牌上面而是就在牌边上等到下家以某种表示胜利或兴奋的动作或姿势或者也许仅仅是变得更急促的呼吸流露出暴露出想打王牌或吃掉她的牌的意图,她就会马上说:“等一下。我拿错牌了。”就把牌又拿起来放回到手里然后另外出一张牌。路喀斯做的正是这一手。他原先就坐着不动可现在绝对是纹丝不动。他看上去似乎都不在呼吸。 “雇个人?”舅舅说,“你已经有律师了。我来以前就已经接了你的案子。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马上就告诉你该怎么办。” “不,”路喀斯说,“我要雇个人。并不一定是个律师。” 现在轮到舅舅瞪大眼睛看着路喀斯。“雇人干什么?” 他看着他们。现在不再是童年时代不下赌注的五百分纸牌游戏。现在更像他不太注意的扑克牌游戏。“你接还是不接这个活儿?”路喀斯说。 “原来你是要在我同意接这个案子以后才告诉我你要我干什么,”舅舅说,“好吧,”舅舅说,“现在我告诉你该做些什么。昨天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你是不想要这份工作,”路喀斯说,“你还没说你是接还是不接。” “不接!”舅舅厉声说,嗓门太高了一点,他意识到这一点但还没有把声音降回到愤怒明确而平静的程度就已经又说了起来:“因为你并没有活儿要雇人干。你是在监狱里,要靠上帝的恩惠来阻拦那些该死的高里一家人不把你从这里拖出去吊死在他们经过的第一根路灯灯柱上。我始终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居然让你到城里来——” “别管这一点,”路喀斯说,“我要的是——” “别管这一点!”舅舅说,“今天夜里高里家的人冲进来的时候你去告诉他们别管这一点。告诉第四巡逻区把这事给忘了——”他停了下来;又一次作了番努力你几乎可以看得见他是怎么把嗓门又压低到那愤怒而耐心的状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好了。告诉我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又过了一分钟,路喀斯没有回答,他坐在床铺上,手放在膝盖上,倔强而沉着,不再注视舅舅,微微地蠕动着嘴巴仿佛在品尝什么东西。他说:“有两个人,是锯木厂里的合伙人。至少他们在锯木厂里买刚锯下来的木料——” “他们是谁?”舅舅说。 “其中一个是文森·高里。” 舅舅看着路喀斯,看了很长一会儿。但他的声音现在很平静了。“路喀斯,”他说,“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对白人称呼先生而且说得好像是真心实意的话,你现在也许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那我就从现在开始吧,”路喀斯说,“我走的第一步就是对那些要把我从这儿拉出去在我身子下面点把火的人称先生。” “你不会出什么事的——在你面对法官以前,”舅舅说,“你难道不知道连第四巡逻区的人都不敢对汉普敦先生随便行事——至少在这儿镇上不敢随便胡来?” “汉普敦治安官现在在家里睡觉呢。” “但威尔·里盖特先生现在拿着猎枪在楼下坐着。” “我不认识什么威尔·里盖特。” “不认识那个打鹿的猎手?那个能用点三〇/三〇毫米步枪打中飞跑的兔子的人?” “哈,”路喀斯说,“高里那家人可不是鹿。他们也许可以说是美洲狮是黑豹可他们不是鹿。” “好吧,”舅舅说,“那我就待在这儿要是你觉得这样更好的话。说下去。文森·高里和另外一个人在合伙买木料。另外那个人是谁?” “出头露面的就文森·高里一个人。” “他出头露面的结果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给人从背后打了一枪,”舅舅说,“是啊,这么做也是一种办法。——好吧,”舅舅说,“另外那个人是谁?” 路喀斯没有回答。他一动不动;他也许并没有听见,他安详地心不在焉地坐着,甚至并不在等待:只是坐在那里让舅舅看着他。后来舅舅说: “好吧。他们买木料要干什么?” “他们把锯木厂锯好的木头堆放在场院里,打算在都锯好以后一起卖掉。只是另外那个人在夜里偷偷地把木头运走,天黑以后深更半夜里开了卡车来,装满一车就运到格拉斯哥或浩莱芒特,卖掉以后把钱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看见的。一直在看着。”他对此毫不怀疑,因为他想起巴拉丽的父亲,去世前的艾富拉姆,一个老头,一个鳏夫,他白天大部分的时间是在摇椅上醒醒睡睡,夏天在巴拉丽的门廊里冬天在炉火前,可一到晚上就出门去,不到什么地方,就是在大路上走,有时候走出镇外五六英里又在天亮的时候回来又坐在椅子上醒了睡睡了醒。 “好吧,”舅舅说,“后来呢?” “就这么些,”路喀斯说,“他差不多每天夜里都要偷一车木料。” 舅舅盯着路喀斯看了大约有十秒钟。他说话时很平静,几乎是因为惊讶而压低了嗓门:“你就为此拿了枪去处理这件事。你,一个黑鬼,拿把枪去纠正两个白人之间的不道德的行为。你指望什么?你还想指望什么?” “别管什么指望不指望的,”路喀斯说,“我要——” “你去那家商店,”舅舅说,“只不过你碰巧先遇到了文森·高里。就跟着他进了树林,告诉他他的合伙人在抢他的东西,很自然他就骂你,说你撒谎,不管那件事是真是假,他自然非这么做不可;也许他把你打倒在地就继续往前走,而你就朝他的后背开枪——” “没有人把我打倒在地。”路喀斯说。 “那就更加糟糕,”舅舅说,“那就对你更为不利。那就连正当自卫都不是。你就是从他背后开枪打死他的。然后你就站在他身边,用过的手枪放在口袋里,让白人们过来把你抓住。要不是那个小个子有关节炎的干瘪警官有勇气的话,他首先没必要在那个地方,其次,没有必要为了每送一张传票或逮捕令给犯人才得一块钱的代价勇敢地把该死的第四巡逻区的人挡十八个小时一直到霍普·汉普敦觉得应该或者想起来或者终于能够把你送进监狱——挡住了那边乡下所有的人使你或你在一百年里所能找到的一切朋友——” “我没有朋友。”路喀斯带着坚定的不可动摇的骄傲说,他还说了句话可舅舅已经又说了起来: “你他妈的说对了你没有朋友。你要是有的话你那发子弹早就把他们也都炸得上了天国——什么?”舅舅说,“你说什么?” “我说我总是用自己的办法付钱走我的路的。”路喀斯说。 “明白了,”舅舅说。“你不利用朋友;你总是付现金的。是,我明白了。现在你听我说。你明天会被带去见大陪审团。他们会对你提出起诉。然后,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让汉普敦先生把你挪到莫茨镇或者更远的地方一直待到下个月法院开庭。那时候你就表示服罪;我会劝说地方检察官让你这么做因为你年纪大了而且以前从来没有出过问题;我的意思是根据法官和地方检察官所知道的情形,因为他们并不住在约克纳帕塔法县五十英里的范围之内。这样的话,他们不会绞死你,他们会把你送到州监狱;你也许活不到可以被假释的时候,但至少高里他们不可能上那儿去抓你。你要我今天夜里守在你这里吗?” “我想不用了,”路喀斯说,“他们昨天整整一宿没让我合眼,我得睡点觉。你要是在这儿的话,你会说话说到天亮的。” “对,”舅舅厉声说,然后对他说,“来吧。”说着话已经朝门口走去。接着舅舅停下脚步。“你想要什么东西吗?” “也许你可以给我送点烟叶来,”路喀斯说,“要是那些姓高里的人还给我时间抽的话。” “明天吧,”舅舅说,“我不想让你今天晚上睡不着觉。”说完又往前走,他跟在后面,舅舅让他先走出房门,于是他往边上跨了一步站在那里回头望着那牢房等舅舅走出门口把门带上,那笨重的铁棒插进铁槽孔时像那涂了防腐润滑剂的世界末日那样发出一种表示无可辩驳的终结定局的沉重而油滑的响声,这时候舅舅说人的机器终于把他从地球上消除得无影无踪,没有东西可以毁灭了,这些机器对它们自身来说现在是毫无意义了,它们已经关闭了最后一扇带有金刚砂槽的大门,把它们自己没有祖先的尊神关在一把没有钟表只对永恒的最后声响作出反应的锁头的后面,舅舅朝前走着,走廊里回响起他咚咚的脚步声,然后是他的指关节敲击那橡木大门时发出的又尖又急的响声,而他跟路喀斯仍然隔着铁栅彼此相望,路喀斯现在也站到地板中央灯泡下面,望着他脸上说不清楚的神情使他一时觉得路喀斯在大声说话。但他没有说话,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带着那充满耐心的默默无声的迫切神情一直到看守的脚步声在楼梯上越来越近门上槽孔里的门闩吱喇喇地给拉了出来。 看守又一次插上门闩锁了起来他们走过依然拿着有连载滑稽漫画的报纸坐在猎枪边上面对敞开的大门的向后斜靠的椅子上的里盖特的身边,走出大楼,顺着人行小道到了大门又上了街,他跟在后面走出大门,舅舅已经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他停了下来,心里想#一个黑鬼一个杀人犯他朝白人的背后开枪还一点都不后悔。## 他说:“我觉得我找得到在广场上溜达的斯基慈·麦高温。他有商店的钥匙。我今天晚上就给路喀斯送点烟叶。”舅舅站停下来。 “这可以等到明天早晨。”舅舅说。 “是的。”他说,感到舅舅在注视他,甚至没有想过要是舅舅说不行他该怎么办,甚至并没有在等待,只是站在那里。 “好吧,”舅舅说,“别待太久了。”因此他可以走了。但他还是站着不动。 “我以为你说了今天晚上不会出事的。” “我还是认为不会出事的,”舅舅说,“可也难说。高里家那样的人对死亡或死亡的过程并不看得很重要。但他们对死者和他是怎么死的确实非常在乎——尤其是他们自己家里的人。你买了烟叶以后让塔布斯给他送上去,你就直接回家。” 于是这一下他连行啊都不用说了,舅舅先转身然后他转过身朝广场走去,一直走到舅舅的脚步声消失了,于是他站着等舅舅的黑色身影变成他亚麻布西服的白色幽光终于连这点光亮也消失在最后一盏弧光灯的光晕之外,要是他今天早晨一看到县治安官的汽车就骑上棒小伙子走的话到现在也有八个小时差不多走了四十英里了,于是他转过身朝着监狱大门往回走,里盖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还没走到大门口他已经从有连载滑稽连环漫画的报纸上方认出他来了,要是他继续往前走他可以沿着树篱后面的小路进到场院给棒小伙子装上马鞍从牧场的大门走出去把杰弗生镇和黑鬼杀人犯等等抛在身后让棒小伙子爱跑多快就跑多快随他爱跑多远就跑多远甚至跑到他终于筋疲力尽只好走了起来,只要他的尾巴还是对着杰弗生镇和黑鬼杀人犯;他走进大门走上人行小道又走过门廊,看守又一次急匆匆地从右边的门走出来,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困扰和愤慨。 “又来了,”看守说,“你难道永远没有个够吗?” “我忘了样东西。”他说。 “等早晨再说。”看守说。 “让他现在去取吧,”里盖特慢腾腾地用平和的声调说,“要是等到早晨的话东西可能会给踩坏的。”于是看守转过身;他们又一次走上楼梯,看守又一次打开橡木门上门闩的铁锁。 “别开那扇门了,”他说,“我可以从铁栅里拿的。”看守没有等候,把大门关上了,他听见门闩又插进了槽孔即使在这个时候他也只要敲敲门,倾听着看守的脚步走下楼梯即便如此他也只要大声呼喊使劲蹬地板里盖特反正会听见的,心想#也许他会提醒我让我想起那盘该死的甘蓝和咸猪肉也许他甚至会对我说他所有的,他所剩下的只有我了那也就足够了##——于是快步走着,来到铁门,路喀斯并没有挪动地方,还是站在牢房中央灯光下面望着门口他走上前停了下来用舅舅用过的那种严厉的嗓音说: “好吧。你要我干什么?” “上那儿去看看他。”路喀斯说。 “上哪儿去?去看谁?”他说。但他完全明白了。在他看来他似乎一直知道那将是怎么一回事;他有点宽慰地想#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即使他的嗓门不由自主地带着愤懑与不信在尖声说:“我?我?”仿佛有一样事情你多年来一直害怕恐惧躲避的事情结果这事情就成了你的整个生活,尽管你想尽办法那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而这事情有的只是痛苦,它所做的只是带来疼痛于是一切都过去了,都结束了,都不成问题了。 “我会付你钱的。”路喀斯说。 他并没有在听,甚至没听见他自己的带着惊讶的怀疑的愤怒的嗓音:“我上那儿去把那座坟挖开?”他甚至不再想#原来这就是我为那盘肉和青菜要付出的代价##。因为他已经早就超越了这一点当那样东西——不管那是什么东西——使他五分钟以前停留在这里回顾他跟这个年老的黑人杀人犯之间巨大的几乎不可逾越的鸿沟,看见,听见路喀斯对他说话不是因为他就是他,小查尔斯·莫里逊,也不是因为他吃了那盘菜在他家烤过火取过暖,而是因为在所有的白人中唯有他是路喀斯从现在到他被用绳子绑着拉出牢房拉下楼梯之前可能有机会说上话的人唯有他可能会听见对方眼睛里没有声音没有希望的迫切恳求。他说: “到这儿来。”路喀斯照他的话做,走过来,像站在栅栏里面的孩子那样扶住两根铁栅他并不记得自己这么做了但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双手也抓着两根铁栅,两双手,一双黑的一双白的,紧紧抓着铁栅,他们的脸彼此相望。“好吧,”他说,“为什么?” “去看他一眼,”路喀斯说,“要是你回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现在就签字说我欠你钱随便你说该是多少钱。” 可他还是没有在听:他知道那一切:只是对自己说:“我在黑夜里走十七英里到那儿去——” “九英里,”路喀斯说,“高里那一家把死人埋在卡里多尼亚教堂的坟地里。你一过九里溪桥就往右朝山里去。你开你舅舅的汽车只要半个小时就能到那里。” “——我去冒高里家的人逮住我挖那座坟的风险。我得知道为什么。我根本不知道我要去找什么。为什么?” “我的手枪是点四一口径的柯尔特左轮手枪。”路喀斯说。应该是这么回事;他还没有确切知道的唯一的事情是枪的口径——那个精心保养可以使用的效果不错而又跟那金牙签似的古老特别独一无二的武器,也许(毫无疑问)是半个世纪以前老卡洛瑟斯·麦卡斯林的骄傲。 “好吧,”他说,“那又怎么样?” “他不是给点四一口径柯尔特左轮手枪打死的。” “那他是给什么打死的?” 可路喀斯没有回答,只是站在铁门的那一边,两手轻轻地一动不动地扶着两根铁栅,除了轻微的呼吸外没有任何动静。他也不指望路喀斯回答他知道路喀斯永远不会回答,不会对任何白人再说什么,再进一步说些什么,他还知道这是为什么,正如他知道路喀斯为什么等待着告诉他,一个小孩,有关手枪的事情可不告诉舅舅也不告诉县治安官尽管县治安官才是挖开坟检查死者的人;他有点吃惊因为路喀斯差一点就讲给舅舅听了,他又一次认识到,体会到舅舅身上有一种气质能使人告诉他他们不打算讲给任何人听的东西,甚至能引诱黑人告诉他他们生来就知道绝对不能告诉白人的事情;想起了老艾富拉姆和五年前那个夏天跟他母亲的戒指有关的那件事——那戒指不值钱,是个人造宝石;实际上有两个戒指,完全一模一样,是母亲和她在弗吉尼亚多花蔷薇学院里的同屋省下零用钱买的而且像年轻姑娘那样互相交换答应要戴到死为止,那同屋长大了住在加利福尼亚有了女儿现在也在多花蔷薇学院上学她跟他母亲已经多年没见过面很可能永远不会再见面可母亲还是保留着那只戒指;终于有一天戒指不见了;他记得他常常在半夜三更醒过来看见楼下亮着灯他就知道她还在找戒指;整个这段时间里老艾富拉姆一直坐在巴拉丽前门门廊里家制的摇椅上直到有一天艾富拉姆对他说要是他给他半块钱他能找到那个戒指他就给了艾富拉姆半块钱当天下午他去参加童子军野营走了一个星期他回到家发现母亲在厨房里她把报纸铺在桌子上把她和巴拉丽存放玉米粉的石头坛子里的东西都倒在报纸上她跟巴拉丽用叉子仔细地在玉米面中梳理寻找于是在这个星期里他第一次想起了那只戒指便转身去巴拉丽家果然艾富拉姆坐在门廊的摇椅里艾富拉姆说:“戒指在你爸爸农场的猪槽底下。”艾富拉姆当时不需要告诉他他是怎么知道的因为他已经想起来了:一定是唐斯太太:一个白人老太太,单身一人住在镇边黑人居住区里一个鞋盒似的臭得像狐狸窝的又小又脏的屋子里,整个白天而且毫无疑问还有多半个晚上黑人们川流不息地在这小屋里出出进进;她(这不是从巴拉丽那里听说的她似乎永远什么都不知道至少当时总没有时间说话而是艾勒克·山德告诉他的)不光会算命施魔法治病还会找东西;那半块钱一定是给了她了他立即相信并且确认不言而喻那戒指已经找到了,他马上也永远不再考虑这一点而是对由这件事引起的推理发生了兴趣,对艾富拉姆说:“你知道戒指在哪里足足有一个星期了,可你居然一直都不告诉她们?”艾富拉姆看了他一阵子,一面不断地安闲地前后摇着椅子每摇晃一下就抽一口只有冰凉的烟灰的烟袋跟得了气喘病的小汽缸似的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我可以告诉你妈。不过她得有人帮忙。所以我等你回来。年轻孩子和女人,他们的脑袋不是装得满满的。他们听得进别人的话。可像你爸和你舅那样的中年男人,他们不会听的。他们没有时间。他们忙着找事实。说实话,你也许应该记住这一点,也许有朝一日你会用得上。要是万一你有件事想找个不是一般的普通人来做,千万别在男人身上浪费时间;找女人和小孩子去做。”他记得父亲并不是怒火万丈只是气得不行,他那几乎是狂乱的批驳,他把整个这件事归结成道德原则受到攻击被迫进入战斗的论证,甚至连本来跟他一样往往正是因为事情的不合理性才毫不犹疑地相信其他成年人怀疑的事情的舅舅现在也不相信了,只有母亲平静而倔强地准备去她一年多来没有去过的农场连父亲也在她丢戒指以前好几个月去过那里以后就再也没去过连舅舅都拒绝开车于是父亲只好从汽车修配厂雇了个人他跟母亲去了农场在工头的帮助下在喂猪的食槽下找到了那只戒指。不过,这一次不是什么两个年轻姑娘在二十年前交换的没有价值没有意义的小戒指而是一个人将被可耻的暴力所杀死他的死不是因为他是个杀人犯而是因为他的肤色是黑的。不过路喀斯要告诉他的就是这么一点他知道这就是所有的内容;他气呼呼地愤怒地想:#相信?相信什么?##因为路喀斯并没有要求他相信什么;他甚至并没有求他帮忙,没有做最后挣扎苦苦哀求他发点善心表示怜悯而是答应付他钱只是要价别太高,请他独自一人在黑夜里走十七英里(不,九英里:他记得他至少听到这句话的)在黑夜里冒着被人抓获他在亵渎死者坟墓的危险而死者的家人已经箭在弦上一心要发泄那绝对的疯狂而血腥的愤懑,可是居然连为什么都不告诉他。他又试了一下,他知道路喀斯不仅知道他会这么做的而且知道他知道会得到什么样的答复的: “路喀斯,他是用什么枪打的?”得到的回答甚至跟路喀斯知道他所期待的完全一样: “我会付给你钱的,”路喀斯说,“你开个价,只要合理我会付的。” 他吸了长长的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他们隔着铁栅四目相望,那老人昏花的眼睛注视着他,神秘莫测,不露声色。那眼神现在甚至都不显得很急切了,他宁静地想#他不仅打败了我,他还连一刹那的怀疑都从来没有过。##他说:“好吧。就算我懂得子弹的大小,光让我看他一眼不起什么作用。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得把他挖出来,在高里一家人逮住我以前把他从那个坑里搬出来,运到镇上这样汉普敦先生可以把他送到孟菲斯找个懂得子弹的专家。”他看看路喀斯,看看在牢房里面轻轻地握着铁栅现在不再看着他的那个老人。他又抽了一口长气。“不过要紧的是把他从地下挖出来有人可以检查他而且这是要赶在……”他看着路喀斯,“我得赶到那里把他挖出来再赶回来得在十二点或者一点钟以前也许连十二点都太晚了。我看不出来我有什么办法做到这一点。我干不了。” “我会等着的。”路喀斯说。 [book_title]第四章 他回到家时门口路边停着一辆饱经风雨侵蚀看上去像是二手货的破旧的小运货卡车。现在早就过了八点多了;最大的可能性是舅舅要在剩下不到四小时的时间里去县治安官家说服他然后找一个治安法官或任何一个他们必须找的人叫醒他然后使他也认为有必要打开坟墓(以这种方式替代高里家的允许,不管为了什么理由,尤其是为了拯救一个黑鬼不被吊在火堆上面活活烧死这个最为糟糕的理由,连美国总统本人都永远不会得到他们的同意更别提一个乡下的县治安官了)然后上卡里多尼亚教堂把尸体挖出来再带着尸体及时赶回镇上。可偏偏就在这个晚上有个农民的牛或骡或猪走散了被邻居圈了起来非得要按一块钱一磅收费否则不还给他,这农民非得来见舅舅,在舅舅的书房里坐上一个小时说着是或不是或我想不是而舅舅谈论庄稼或政治,对于一个话题舅舅一无所知而另外那个话题那农民一窍不通,一直说到那农民终于绕着弯子说出他上门来的目的。 不过现在他不能讲究礼节了。他离开监狱以后一直走得很快可现在是在小跑,抄近路穿过草坪,跑上门廊进入门厅经过书房(父亲还坐在灯下看孟菲斯报纸星期日版纵横填字谜专页而在另一盏灯下母亲在看读书会推荐的每月新书),往后走来到母亲一直想叫成加文的书房而巴拉丽和艾勒克·山德早已重新命名为办公室于是大家现在就一直这么叫的房间。房间的门关闭着;他还没有停步就敲了两下门并且在这一瞬间听见里面一个男人说话的嗡嗡声与此同时他打开房门走了进去,嘴里已经在: “晚安,先生。对不起。加文舅舅——” 因为那是舅舅的嗓音;隔着桌子坐在舅舅对面的不是一个穿着整齐的没有领带的出客服装的刮过胡子但脖子晒得黝黑的男人,而是一个穿一件素净的印花棉布裙服头上端端正正地顶着一顶类似他祖母常戴的略带土灰色的黑色有檐圆帽的女人接下来他还没看见那块表——一块带有打猎用表的表盖的小金表用一只金胸针别在她平坦的胸前几乎就像绣在击剑用的帆布马甲前胸的那颗心而且几乎就在那同一个位置上——就认出她来了因为自从他祖母去世以后他认识的女人中没有人再戴这样的帽子甚至没有人拥有一顶这样的帽子事实上他早就应该认出那辆小货车是谁的:哈伯瑟姆小姐的,她的姓氏现在是全县留存下来的最古老的一个。从前有过三个古老的姓氏:哈伯瑟姆医生和一个叫霍尔斯敦的旅馆老板还有一个信奉胡格诺教派的格里尼厄家族的小儿子他们当年都是骑着马进入这个县的那时候这个县还没有被测量界定和命名,杰弗生不过是契卡索人的一个贸易站有一个契卡索名字作为那时只有甘蔗丛和森林的人迹不到的蛮荒中的一个标志不过这些姓氏现在都已经一去不复返,除了一个姓氏外它们甚至从县里口头相传的故事里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霍尔斯敦只是广场上一家旅馆的名字县里很少有人知道或者看重这个名称的由来,那elegante, dilettante的在巴黎受过教育的建筑师做过一点法律工作但大部分时间花在当种植园主和画家(可业余更爱种粮食和棉花而不是使用画布和画笔)的路易·格里尼厄的最后的血液现在正温暖着一个平和的高高兴兴的长着一张娃娃脸有着幼儿心智的中年人的筋骨此人住在二十英里外河岸上他自己用别人扔掉的木板和把烟囱及罐头砸平的铁皮盖起来的半是窝棚半是洞穴的小屋里,他不知道自己的年龄他叫自己龙尼·格林纳普但连这几个字都不会写更不知道他现在居住的那块地是他祖先曾经拥有的千百英亩土地的最后一小片,只有哈伯瑟姆小姐还留在人间:一位七十岁的无亲无故的老处女住在镇边一座自她父亲死后就没有油漆过的没有水电的带圆柱的殖民时期的房子里还有两个黑人用人(此时在一刹那间有件事情搅乱他的脑子他的注意力但在同一刹那间就已经消失了,甚至没等他去驱赶:而是自己消失了)住在后院的小屋里,他们(那妻子)做饭,哈伯瑟姆小姐和那个女人的丈夫养鸡种菜开着小运货卡车在镇里兜售。两年以前他们一直赶一匹胖乎乎的老白马(他第一次想起这匹马时据说它已经有二十岁了,油亮的鬃毛下马的皮肤跟婴儿一样粉润洁净)和一辆四轮轻便马车。后来他们有了一场好收成或者什么好运气哈伯瑟姆小姐买了那辆二手货车,于是冬夏两季每天早晨人们可以看见他们在街上走门串户,哈伯瑟姆小姐坐在方向盘后面,脚穿棉纱长袜头戴那顶她至少戴了四十年的黑圆帽身穿一件干干净净的你在西尔斯—罗伯克百货公司目录里可以找到的价格为两元九角八分的印花棉布裙衫那块小巧玲珑的金表别在她平坦的不显乳峰的前胸她戴的手套和穿的鞋据她母亲说是在纽约一家商店定做的一件值三十元四角另一件是十五元二角,那黑人男人一手提着一篮新鲜的蔬菜或鸡蛋另一手抓着一只毛拔得干干净净的白条鸡挺着大肚子匆匆忙忙地挨家挨户走进走出;——认出来了,想起来了,(他的注意力)甚至受到干扰又已经排除干扰,因为时间紧迫,急切地说: “晚安,哈伯瑟姆小姐。请原谅。我得跟加文舅舅说些话。”接着就又对着舅舅说,“加文舅舅——” “哈伯瑟姆小姐也得跟我说话。”舅舅立刻就说,说得很快,用的声调搁在平时他立刻就能听出来;在平常的时候他连舅舅话里有话的含义都会听得出来。可现在并没有。他其实没有听见舅舅的话。他并没有在听。事实上他自己真的没有时间说话,他说得很快但很平静,只是很急迫即便如此也只是针对舅舅因为他已经把哈伯瑟姆小姐忘了,甚至连她的存在都不记得了。 “我得跟你说点话。”只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停了下来不是因为他说完了,他根本还没有开始呢,而是因为他现在才第一次听见舅舅在讲话,舅舅甚至并没有停止讲话,他半侧着身子坐在椅子里,一手搭在椅子背上另一只手拿着点燃了的玉米棒芯做的烟斗放在他面前的书桌上,还在用那种像柔软的小枝条在懒洋洋地来回拍拂的声调说话: “原来你亲自给他送了上去。也许你对烟叶的事根本没有费心思。而他给你讲了个故事。我希望那故事讲得不错。” 这就是舅舅讲的话。他现在可以走了,事实上也应该走了。为此他根本不应该停下来穿过门厅甚至根本不该进屋来而是应该绕过楼房可以在去马厩的路上叫上艾勒克·山德;三十分钟前路喀斯在监狱里就已经告诉他了连路喀斯都几乎提到了这一点甚至在高里家的阴影下都终于懂得怎么做都比告诉舅舅或任何一个别的白人要好得多。可他还是站着没有挪窝。他已经忘了哈伯瑟姆小姐。他已经把她打发掉了;他说过了“请原谅”便把她不仅从这个房间而且从这个时刻排除出去就像魔术师用一个字或一个手势使一棵棕榈树或一只兔子或一盆玫瑰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他们留了下来,他们三个人:他站在门口一手还扶着门,半个身子在他其实并没有完全走进来也根本不应该走入的房间里,而半个身子已经退了出去到了他最初根本不应该浪费时间走进来的门厅,舅舅半躺半靠地坐在也堆满文件和放着另外一个装满纸捻和大概十来个不同程度地烧焦的玉米棒芯做的烟斗的德国啤酒杯的桌子后面,半英里外那个年迈的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固执己见自高自大顽固不化桀骜不驯独立自主(还傲慢无礼)的黑人一个人待在牢房里他听到的第一个熟悉的嗓门也许是独臂老纳布·高里在楼下大厅里说:“别挡路,威尔·里盖特。我们是来找那个黑鬼的。”而在那安静的点着灯的房间外面无边无际的犹如磨坊水车搅动的水流似的时光正咆哮着不是冲向午夜而是把午夜一起拖拽着,不是把午夜猛烈撞击成碎片而是把午夜的碎片在一个冷静沉着遮云蔽日的哈欠里猛烈地投掷到他们的头上:他现在知道那不可挽回的时刻不是他隔着牢房的铁门对路喀斯说“好吧”那一刻而是他退到门厅并在身后关上这扇门的时候。于是他又做了一次努力,仍然平静,话现在说得不很快,甚至不那么急切:只是说得貌似有理清楚明确合情合理: “也许并不是他的手枪打死他的。” “当然,”舅舅说,“这正是我自己会强调的如果我是路喀斯的话——或者任何其他的黑人杀人犯当然也可以是任何愚蠢的白人杀人犯。他可能甚至还告诉你他用手枪在打什么。打的是什么东西?一只兔子,或者也许是一个铁皮罐头或树上的一个标志,只是为了看看枪里是不是真的有子弹,是不是真的能开火。不过别管这一点。暂时就算如此:那又怎么样?你有什么建议?没有;路喀斯要你干些什么?” 他甚至回答了这个问题:“难道汉普敦先生就不能把他挖出来看一看?” “根据什么理由?路喀斯是在枪声响过以后两分钟之内被抓住的,他站在尸体旁边,口袋里有一把刚发射过的手枪。他从未否认他开过枪;事实上他拒绝做任何说明,甚至对我,他的律师——他本人请来的律师——都拒绝做任何说明。还有,怎么去冒这个风险?如果让我去对讷布·高里说我要把他儿子的尸体从举行过祭祀和祈祷的坟地里挖出来那我真还不如上那儿去再开枪打死他另外一个儿子。要是我真走这么远的话,我宁可对他说我只是想烧毁尸体以获取他牙齿里的金子,也不想告诉他那是为了不让一个黑鬼受私刑被处死。” “不过假如——”他说。 “听我说,”舅舅带着一种疲惫但坚忍不拔的耐心说,“请好好地听我说。路喀斯关在一道防弹门的里面。他得到了汉普敦或本县其他任何人所能提供的最好的保护。正如威尔·里盖特所说,如果真想干的话那本县有足够的人可以冲过他和塔布斯的身边甚至冲破那扇门。但我不相信这个县里有那么多人真的想要把路喀斯吊在电线杆子上用煤油活活烧死。” 还是这一套。但他继续努力。“不过你就设想——”他又说,可他现在第三次听见过去十二小时内已经听过两遍的几乎一模一样的话,他再一次对并非个人的词汇而是词汇本身的贫乏感到惊讶,靠着这实在是几乎千篇一律的贫乏词汇人居然能成群结队地大量集居在简直是拥挤不堪的水泥筑造的地区甚至还过得相对来说挺友好和睦:甚至连他的舅舅也一样: “那就设想一下吧。路喀斯在从白人背后开枪打死他以前就该想到这一点。”只是在事后他才意识到舅舅现在也在对哈伯瑟姆小姐说话;当时他既没有重新发现她就在房间里也没有发现她的存在;他甚至于不记得她早就停止存在了,转过身,关上门,挡住舅舅毫无意义的貌似有理的话语:“我已经告诉他应该怎么做。如果要出事的话,他们在当地,在他们的家里,在自己的后院里就干了;他们决不会让汉普敦先生把他带到镇里来的。事实上,我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让他这么做了。不管是运气还是组织工作的失误还是因为老高里先生年纪老了不中用了,反正结果很好;他现在挺安全的,我会劝他承认犯了杀人罪;他年纪大了,我认为地方检察官会接受这一点的。他会去州监狱,也许过几年如果他还活着——”他关上房门,他以前已经听过这番话不想再听了,走出那间他一直没有完全走进去而且根本不该停留的房间,第一次松开了他一直紧握着的球形门柄怀着一个正在燃烧的房间里努力想把一串断了线的珠子捡起来的人所感到的疯狂而纠缠不清的耐心想道:#现在我又得返回监狱去问路喀斯坟墓在哪里##:认识到路喀斯可能性怀疑和其他种种跟实际愿望正好相反的事情他确实希望舅舅和县治安官会承担责任到那里去进行考察的,不是因为他认为他们会相信他而完全是因为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和艾勒克·山德如何来处理这件事:终于他回忆起路喀斯早已经考虑到这一点,也预见到这一点;他没有感到宽慰而是怀着又一阵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他可能会有的强烈愤怒和气恼;想起来路喀斯不仅告诉他他的要求而且讲了具体的地方甚至怎么上那儿去然后才用事后想起来的方式问他肯不肯干:——听见书房里面报纸在父亲膝盖上的沙沙声闻到他手边烟缸里点燃着的雪茄烟的香味然后看见一缕青烟慢慢地从打开的房门飘了出来因为他父亲一定在某个类似中断或阵痛的时刻拿起烟抽了一口:(想起来)甚至他该用什么办法上那里去再赶回来,于是他想象自己再一次打开房门对舅舅说:#忘了路喀斯吧。只要把你的汽车借我用一下##然后是走进书房对总是把他们家汽车的钥匙放在口袋里到晚上脱衣服睡觉时才想起来拿出来放在他母亲第二天能找到的地方的父亲说:#爸,把车钥匙给我。我要赶到乡下去挖开一座坟;##他甚至想起了门前哈伯瑟姆小姐的小卡车(不是哈伯瑟姆小姐这个人;他从来没有再想到过她。他只记得在不到五十码以外的街面上有一辆空车子看来没有人看守着);那钥匙也许,可能,还插在启动开关和转向锁的孔眼里那个逮住他抢劫他儿子或兄弟或表亲的坟墓的姓高里的人完全可以说还抓住了一个偷汽车的小贼。 因为(他不再想了放弃杂念挥一下手摆脱那些愤怒的如飞舞的五彩纸屑的低级滑稽故事从而清醒过来)他意识到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应该到那边去甚至没有怀疑过他应该把尸体挖出来。他能够看到自己毫不费力地甚至也不花很多时间便抵达教堂,到达墓地;他可以看见自己居然单枪匹马地把尸体挖出来搬上来甚至还不花很多力气,没有大口喘气没有绷紧肌肉憋住气,也没有撕心裂肺的畏怯退缩的感受。只是就在这个时候那整个粉碎的坍塌的午夜(虽然他又窥视又喘息但他看不到午夜的远处更看不到它以外的地方)哗啦啦地朝他头上压下来。于是(走动着:他自从关上那办公室房门的第一秒钟的瞬间起就没有停下过脚步)他猛一使劲把自己的身心投入一种十分透彻的经过愤怒的思考与分析的理智状态,一种平静的精明的孤注一掷的理性思维,不是考虑赞成或不赞成因为没有人赞成:他要到那里去的理由是因为需要有个人去但别人都不去而需要有个人去的理由是因为甚至连县治安官汉普敦先生他们都并不完全相信高里一家和他们的亲戚朋友今天晚上不打算把路喀斯从监狱里拉出来(参见县治安官安插在监狱底层大厅里好像是在有照明的舞台上的威尔·里盖特和他的猎枪任何走近的人在还没有到达大门时就会看见他或者被他看见)因此如果他们今天晚上都在镇上想办法对路喀斯处以私刑的话在那一头就不会有人在闲逛等着在他打开坟墓时逮住他如果这是个具体事实的话那么反过来的假设也就成立了:如果他们今天晚上不来镇上杀害路喀斯的话那跟死者有直接血缘关系或不过因为打狐狸酿威士忌买卖松木而跟他有关系的五十到一百个男人或小伙子中的任何一个就有可能在无意之中发现他和艾勒克·山德:还有这一点,还有这一条:出于同样的原因他必须骑马去:因为只有十六岁的除了马没有别的交通工具的小伙子才骑马去别人是不会这样做的即使在这一点上他还必须做出选择:是一个人花一半的时间骑马去然后花三倍的时间一个人把尸体挖出来搬上来(因为一个人的话他不光得承担全部挖掘工作而且还得观察四周留心动静)还是带上艾勒克·山德(他以前跟艾勒克·山德两人一起骑着棒小伙子走过十多英里地的——那是一匹高大的瘦骨嶙峋的骟马曾经驮着一百七十五英磅的重量还跳过五道横杠接着甚至驮着两个人还好好地慢跑一番然后甚至还作长距离小跑速度跟慢跑差不多只不过连艾勒克·山德都在鞍子后面没坐多久就受不了此外还驮着他们俩说不上名堂地半跑半颠地走上许多英里。艾勒克·山德在马慢跑时坐在他身后然后在马边上小跑拽着右边的马镫为下一阶段做准备)从而花三分之一的时间把尸体起出来但冒着让艾勒克·山德在高里家人提着煤油来的时候给路喀斯做伴的风险:突然他发现自己逃回到那五彩缤纷的低级滑稽故事里去了就跟你不断推延最终不得不把脚放进冷水的时刻一样,想着看着听着自己努力向路喀斯作解释: #我们只好骑马了。我们没有办法##:而路喀斯说: #你可以问他借那辆车的##:他说: #他会拒绝的。你难道不明白吗?他不光会拒绝,他还会把我关起来那我连走着去都不可能,更别说骑马了##:路喀斯说: #好吧,好吧。我不是在批评你。反正高里他们家人想要放火烧死的不是你##:——走出门厅来到后门:他错了;那无可挽回的时刻不是他隔着铁栏杆对路喀斯说好吧的时候也不是他退回到门厅把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关上的时候,现在才是那跨出一步就绝对没有挽回余地的时刻;他可以在此停步不跨越过去,让午夜的残骸无害又无能地撞击这些墙壁因为它们很强大,它们能承受;它们是家,比残骸要高大,比恐惧更强大;——居然根本没有停下来,甚至没有出于好奇问一问自己是否也许是由于不敢才没有停步,让纱门在他身后轻轻地关上走下台阶进入柔和的五月夜晚那广袤无边的疯狂的旋涡之中,现在疾步穿过庭院走向那黑暗的小屋在那里巴拉丽和艾勒克·山德跟小镇方圆一英里之内的其他黑人一样今天夜里都睡不着觉,甚至根本不上床而是静悄悄地坐在关闭的门窗后的黑暗里等待着愤怒与死亡的某种喧哗某种声响拂过春天的黑夜:然后停下来用口哨吹出自从他和艾勒克·山德学会吹口哨以后呼叫对方时一直使用的调子,一秒一秒地数着等待着又该再吹一遍的时刻,心里想着如果他是艾勒克·山德的话他也不会在今天晚上听见有人吹口哨就出屋来突然没有一点声响尤其是后面没有一点灯光来显现他艾勒克·山德在阴影下出现了,走动着,在没有月亮的黑暗中已经走得很近了,比他个子高一点,尽管只比他大几个月:走上前来,并不看着他,而是从他头上望出去,朝着广场的方向,仿佛看上一眼就会出现像抛垒球那样的高高的轨迹,越过树木街道和房屋,把视线落入广场——不是落在背阴的庭院里的家不是那安静的饭食不是那作为生命的终结和报偿的休息与睡眠,而是那广场:那为了交易治理审判与监禁而构建而任命的一座座大厦人们的七情六欲在其中挣扎搏斗,对它们来说永恒的休息和那短暂的死亡似的睡眠是终结逃避和报偿。 “看来他们还没有来整老路喀斯。”艾勒克·山德说。 “你们大家也是这么想的?”他说。 “你们也一样,”艾勒克·山德说,“就是像路喀斯这样的人才给大家惹麻烦。” “那你也许最好去办公室跟加文舅舅坐在一起而不要跟我来。” “跟你上哪儿去?”艾勒克·山德说。于是他用几个严酷的不带修饰的字眼告诉了他: “去把文森·高里挖出来。”艾勒克·山德一动不动,仍然越过他的脑袋往广场方向看,“路喀斯说不是他的枪打死他的。” 艾勒克·山德还是纹丝不动,他笑了起来,不太响也不带欢乐:只是哈哈地笑;他说的话跟舅舅在不到一分钟前讲的话几乎完全一样:“我也会这么说的。”艾勒克·山德说。他说:“我?到那边去把那个白人挖出来?加文先生是不是已经在办公室了,还是我得坐在那里等他来?” “路喀斯会给你钱的,”他说,“他在叫我干活以前就先说了他会给钱的。” 艾勒克·山德笑了,不带欢乐或嘲笑或其他任何含义:笑声中没有任何含义就像呼吸的声音除了是呼吸以外没有别的含义。“我不富,”他说,“但我不需要钱。” “我去找个手电筒,你至少可以给棒小伙子装上鞍子,好吗?”他说,“你还不至于为路喀斯骄傲到了连这件事都不肯做的地步,对吗?” “当然可以。”艾勒克·山德说着转过身子。 “还拿上镐头和铁锨。还有那根拴马的长缰绳。我也有用。” “当然。”艾勒克·山德说。他停下脚步,半转过身。“你怎么能又拿镐又拿铁锨去骑棒小伙子,它看见你手里拿根马鞭都不乐意。” “我不知道。”他说,艾勒克·山德向前走了,他转身朝房子走回去。开始他以为是舅舅从前面绕过房子疾步走来,不是因为他相信舅舅已经怀疑并预料到他会这么做的因为他并不相信,舅舅早已经不仅从构想观念而且从可能性方面排除了这种想法排除得太快太彻底,而是因为他不再记得周围还有别的人会这么想,即使在他发现那是个女人他还是以为那是他母亲,即使他早就应该认出那顶帽子的,就在哈伯瑟姆小姐叫他的名字的那一瞬间他第一个念头还是赶快悄悄地绕过车库的拐角,从那儿在没人看见的情况下到达场院的栅栏爬过栅栏到马厩从那里出草场大门不必再从房子前面走过,不管有没有手电筒,然而已经太晚了:那人一面用紧张急迫的声调悄声喊他的名字“查尔斯”一面很快地走过来面对着他站停下来,用那紧张急速的语调小声地说: “他跟你说什么了?”现在他才明白刚才在舅舅的办公室里认出她时是什么东西骚扰他的注意力可又马上消失:那是路喀斯的妻子老莫莉,她是哈伯瑟姆小姐的祖父哈伯瑟姆医生的一个黑奴的女儿,她跟哈伯瑟姆小姐年纪一样大,在同一个星期里出生一起吃莫莉母亲的奶长大两人形影不离像姐妹,像双胞胎一样难舍难分,在一间屋子里睡觉,白人姑娘睡在大床上,黑人女孩睡在床前的帆布床上几乎一直到莫莉和路喀斯结婚的时候,莫莉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哈伯瑟姆小姐站在黑人教堂里做孩子的教母。 “他说不是他的手枪打死的。”他说。 “那他没有干那件事。”她说,语调仍然急促嗓门里除了急迫还有别的内容。 “我不知道。”他说。 “瞎扯,”她说,“如果不是他的手枪——” “我不知道。”他说。 “你一定知道。你见过他——跟他说过话——” “我不知道。”他说。他说得很沉着,很安静,怀着一种难以相信的惊讶的口吻仿佛他现在才认识到他答应了什么,打算做些什么:“我就是不知道。我现在还是不知道。我只是打算到那边……”他停住了,他的嗓音消失了。一刹那一瞬间他甚至想到他应该希望他能够想起来那最后的没有说完的句子。虽然也许已经太晚了她也许自己早就补充了完成了那句子所需要的那一丁点东西,现在随时随地会哭起来,会抗议,会喊叫,会把一屋子的人都叫出来对付他。然而就在同一秒钟里他不再想这一切了。她说: “当然。”说得急迫低微而平静;他在又一个半秒钟的时间里以为她完全不明白接着在另外半秒钟里又把这一点给忘了,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在那紧张而急迫的悄声低语的黑暗里几乎难以分辨: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用同样的语气和声调在说话,他们俩并不完全像在串通一气搞阴谋而是像两个无可挽回地接受了他们自己都不敢肯定有把握对付的一着妙棋的人;只不过他们将对此进行抵抗:“我们连那是不是他的手枪这一点都根本不知道。那只是他说的话。” “对。” “他没说那是谁的手枪也没说他是不是用过那把枪。他甚至都没告诉你他没有开过那把枪。他只是说了那不是他的手枪。” “对。” “而你舅舅在他书房里对你说这正是他要说的话,他可能说的全部的话。”他没有回答。这不是问题。她也没给他时间做回答。“好吧,”她说,“现在该怎么办?想办法查出来那是否真的不是他的手枪——不管他是什么意思想办法查出来?到那边去了以后又干吗?” 他告诉她,跟他告诉艾勒克·山德一样糟糕,说得直统统地简明扼要:“去看他一眼。”甚至没有停下来想一想他至少在这里应该预料她会倒抽一口气:“上那边去,把他挖出来,搬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