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城塞
[book_author]司马辽太郎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583230
[book_dec]“梦,醒了!”战国时代悲情谢幕的最后一战 “东军号称百万,竟无好汉一人!” 战国武士精神樱花般壮丽挽歌 关原之战结束后,德川家掌握天下大权。丰臣家自丰臣秀吉死后,逐渐衰败,至此已如困兽。德川家处心积虑,想要一举扫平丰臣家的势力。 小说主人公小幡勘兵卫以德川家间谍的身份进入大阪。丰臣家年轻的主公秀赖由母亲及其侍女团操控,对德川家怀有强烈的敌意。在德川家的蓄意挑衅和安排下,丰臣对德川宣战。对德川家心怀不满的各地浪人纷纷云集大阪城,其中不乏能征惯战的名将和勇士。 历史的两股激流,终于在此遭遇,将裹挟着的各色人物推上风口浪尖。
[book_img]Z_9594.jpg
[book_chapter]上卷
[book_title]少年
这么开头可能有些唐突。生驹山上,有好几道能爬上去的坡。其中有一道坡叫做“孔舍衙坂”。这道坡还曾经出现在《古事记》里,算是最古老的一道坡。现在这一带的红土被破开,修了高速公路,便有了阪奈收费公路[1]。
蜿蜒曲折的道路,顺着生驹山的山势,一直向上延伸到最高的山脊处,形成了这条收费公路。翻过这座山脊,就是大和地区[2]。沿着山路攀爬,途中回首一望,就能将摄河泉[3](摄津、河内、和泉——大阪府)地区尽收眼底。
我喜欢这个美景胜过日本任何一个地方。每次去大和,必会回望大阪全景。有时候大阪湾闪闪发光,甚至连神户的美景也能一览无遗。
现在换个话题——想必德川家康也有过这样的经验。在德川家康的一生中,他不知多少次为从大和进入大坂[4]而翻越这座生驹山。或许他曾经也如此这般眺望过大坂的原野。一望无垠的田地,像膏肉一样丰腴。原野环抱着通向濑户内海的茅渟海(大阪湾)。淀川据说足以养活当时数以百万的人口。还有丰臣秀吉建造的这座汇集了天下财富的城市。
这里有一座城塞。
传教士们赞叹这座城塞之巨大,远胜过西欧的城堡。从生驹山的半山腰上,可以一览它的雄壮。当家康成为天下之主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他也想将这片原野、这片海域和这座城市据为己有,紧握手中。
“大坂乃日本首善之地也。”
《信长记》中有这么一句。这个信长[5]很早之前,就想把这里变成天下的中心。只可惜他在攻打石山本愿寺时受挫,未能如愿实现计划,便死于非命。丰臣秀吉继承了信长的遗志。他打算让大坂成为包括大明国[6]在内的东亚地区的中心,于是建造了这座能够容纳十万人的巨大城塞。只可惜这秀吉,现在也不在了。
只有家康还活着。
不仅如此,秀吉的遗孤秀赖也活着。只不过在关原之战后[7],秀赖被家康夺去了天下,贬为与奥州伊达家水平相当的大名。他的领土只有这片放眼可及的土地,换而言之,他成了摄河泉一带只有区区六十五万七千四百石俸禄的大名。
“这其实是江户殿下(家康)的阴谋。”
虽然不知其他大名看法如何,但这个说法是被住在京都大坂的町人们[8]所公认的。町人们都觉得家康是个坏人。新兴的江户日渐繁荣,相较之下,京都、大坂地区在关原之战后却繁华不再。
“不过总有一天,江户殿下终究会把天下归还给大坂的秀赖御所吧。”
町人们都是这么想的。大坂重获政权,成为了让京都和大坂重现当年太阁时代[9]繁荣景象的巨大希望。
家康静静地观察着世人的一举一动。
但是另一方面,他也在努力让世人都承认他对天下的统治。
“不急于求成,应循序渐进。”
这是家康这种现实主义的旷世奇才永远不变的政治方针。庆长五年,关原之战大获全胜后,整个日本实质上已经成为了德川家康的掌中之物。尽管如此,他却没有立刻成为征夷大将军,而是等到了庆长八年,才成为了征夷大将军,并在同时开始了江户幕府[10]对日本的统治。虽说此后,德川家康天下之主的地位,已经得到了世间的公认,但在京都、大坂一带,仍流传着这么一种说法:“尽管如此,也不必失望。江户殿下如今仍然对丰臣家敬奉有加。听说江户殿下还要上奏朝廷,推举秀赖御所担任关白一职。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将军是武士中最高的职位,而关白是公卿中最高的官位。在世人眼中,担任这两个职位的人,基本上是可以平起平坐的。
对于这个流言,就连可以称得上是京城最负盛名的政界通——醍醐三宝院的门迹[11]义演也在日记中,将欣喜之情表露无遗,连连称道:“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可惜流言终归只是流言。当然,家康虽然不怕让天下人失望,却也不敢让他们绝望。此时,大概是同一时期,家康还是帮年满十岁的秀赖坐上了内大臣的位置。内大臣虽不及关白位高权重,却也相当接近百官之首的位置了。
“京都、大坂那边人心如何?”
家康一直担心这个问题。世人是欢迎他的江户政权呢?还是依旧幻想着丰臣政权的复活呢?
“属下有一妙计。”
此时,家康的政治顾问之一、一直主张剿灭大坂的金地院崇传,向家康献上一计,用以观察人心向背。
庆长九年八月,恰逢已故太阁[12]的七年忌。京都丰国神社[13]向京都所司代[14]提出申请,想要操办一场盛大的七年忌。
“这该如何是好?”
一筹莫展的家康,把问题扔给了自己的亲信。就家康而言,他必然不愿事到如今还举行这种祭奠,让世人去缅怀上个时代当权者的种种。
但是金地院崇传却回答道:“其实无妨,相信京都百姓也清楚此一时非彼一时。主公所虑之事,断然不会发生。”
他说倒不如干脆由着他们操办去,反正也聚不了几个人,根本不必担心。
家康首肯了。
哪知到了祭祀当日,八月十四、十五两日,京都的大街小巷热闹非凡。京城的男女老少纷纷走上街头,一边高喊着“太阁殿下呀,太阁殿下”,一边载歌载舞,列队前行。到了夜里,人们举火掌灯,欢歌乐舞。据说就连当时的天皇后阳成帝,也特地从紫宸殿御驾出行,前来观赏町民们的舞蹈。当时身在骏府(静冈市)的德川家康得知这一消息后,大为吃惊。看来上方[15]之人不仅是单纯地仰慕上个时代的掌权者,也许他们还从心底,期盼着苟存于大坂的丰臣家能重掌大权吧。
家康不安起来。
“上方众人还存在一些误会。”
如果不趁现在及时出手消除这种误会,也许会后患无穷。
家康走了一步妙棋。
首先,他退位隐居,无视丰臣家的存在,直接把将军之位传给了儿子秀忠。当时是丰国祭的第二年,庆长十年。
此事给上方造成了冲击。
——为何不让位于秀赖御所?
“那是当然!”
对于上方的舆论,身在江户的家康肯定很想用这句怒吼回敬他们吧。他可不是为了慈善布施才夺取天下的。
接下来,为了改变那些对改朝换代的钟声充耳不闻的上方众人的舆论,家康走了更大的一步棋。他没有诉诸武力,而是制造了强大声势。他命令十六万骑武士身着盛装,齐聚京都,去参加新将军秀忠的册封仪式。
这是发生在四月十六日的事。
五月一日,各国大名需要登城祝贺新将军就任。不过,地点不在江户,而是在昔日丰臣秀吉建造的伏见城。目睹了这番盛事之后,相信上方之人即使有一万个不情愿,也不得不面对现实,承认已经改朝换代、天下易主了。
而且,还有一个更能让他们幡然醒悟的举措,那就是让大坂城中十二岁的秀赖,也一起到伏见来,与各国大名一同朝贺,庆祝新将军就任。
家康届时也在伏见城。
“到伏见来觐见。”
家康遣人向大坂发出了命令。对于大坂而言,可能没有比这更能体现政治残忍性的要求了。家康在形式上,仍然是丰臣家的家臣。秀赖身边的群臣,都坚信只有秀赖才是正统的天下霸主继承人,而且从朝廷官职的品序来看,秀赖官位高于秀忠。秀赖当时已从内大臣晋升为右大臣[16],而新晋将军秀忠,虽然受封征夷大将军,在官职上却不过是个区区内大臣而已。
“这世上哪让有主君屈尊降贵去祝贺家臣的道理?”
听了使者的话后,大坂的侍女总管大藏卿局愤慨不已。
“大坂的蠢物,简直愚不可及。”
说这话的人,是德川家康的谋臣本多正纯。正纯是家康关原之战时的谋臣本多正信的儿子。
正纯的意思是“关东的仁慈也该适可而止了”。
丰臣家现在不过是个只有六十五万多石俸禄的大名罢了,根本没有资格做天下之主,而且昔日丰臣旗下的各国大名也都悉数加入了关东阵营。丰臣家之所以在如此孤立的状态下,还能苟存于世,这完全是拜关东方面的仁慈所赐。如果丰臣家不想被灭门斩尽,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改变现在这种变相孤立的状态,跟以前的旧部下一同并肩而立,成为新将军秀赖的家臣。为此,需要让秀赖亲自前往伏见城,觐见德川秀忠。让秀赖在大广间[17]以“觐见”的形式,明确双方的主仆关系。如此一来,丰臣家便成为德川家旗下的大名,家族未来的安全也因此得到保证。这便是本多正纯“仁慈论”的证据。
“阿拾(秀赖的小名)失去了一个大好机会。”
正纯在伏见城的诘之间抓住其他大名,如此高声谈论道。
江户殿下就是这么个想法。
“呆瓜。”
对于正纯做出这般评价之后大坂发生的事情,包括大坂特有的情感、道理、人们的状态之类的,凡是大坂的事情,我都会综合在一起,在本书中慢慢道来。为了写好这些东西,动笔之前,我去爬了一次生驹孔舍衙坂的收费山道。随着不断往上攀爬,大阪湾及大阪的原野,都逐渐尽收眼底。可惜天气不好,原野和城市都笼罩在一片灰色迷雾之中。如若只是十年前,大阪城还是清晰可见的。而今它却隐匿在浓雾之中,不见了踪影。
“根本看不见呀。”
同行的N君这么说。
“纵使家康和秀赖再厉害,也终究比不过污染物的威力呀。”
也许就是这样的吧。
不过,我还是下了车,一边俯视着眼下的一团迷雾,一边揣摩着家康的心境。
那是庆长十年,秀忠被册封为第二代征夷大将军的时候。当时大御所家康的年龄,是六十三岁。
关于他的健康状况,此时在丰臣家的殿中,流传着一种说法。对大坂而言,应该算得上是可喜可贺的流言。“最近,江户殿下上了年纪,常常老眼昏花,看不清东西”。
对于德川家康而言,年老体衰充其量也不过是生理性的变化而已。但是,对大坂而言,却是足以左右他们生死存亡的重大政治问题。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神奇之处。倘若家康当真年老体衰,一命呜呼,那么目前的局面,也许会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吧。政权也必将从江户一方回到大坂手中。至少丰臣家的人,在心里都对此深信不疑。话说回来,这种想法也是有些道理的。那些曾承蒙秀吉旧日恩情的大名们,目前不过是迫于家康个人的威望,而暂时臣服于关东。只要那个家康一死,诸大名必然会争先恐后,踏上东海道,一路奔西,回到秀赖的麾下——也许会是这样的吧。
可惜家康的身体状态一点都不差。
五年前的关原之战时,家康不断发福,体重飙升,最后胖到没法自己系兜裆布了。每天早上还得靠侍女忙前忙后,帮他系上才行。虽然家康一时胖到了如此滑稽的地步,但在那之后,他开始拼命减肥。家康知道减肥对长寿大有裨益。从科学养生思想史的角度来看,家康或许算是个世界级的先驱人物了。
他从年轻时,就对医学抱有近乎异常的兴趣,年老之后,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医学观。有时他甚至会嘲笑自己的侍医思维太过肤浅。此外,这个人物虽然生活在十七世纪初,但却从自己的经历中,懂得了运动是养生的基础,并且将其付诸实践,把运动变为每日生活规律的一部分。
家康每天早上都会去马场驯马,还会打上三发枪。射击火绳枪时,为了缓解每次子弹出膛时的后坐力,他在扣动扳机后,立即迅速地大幅度扭转身体。这使他的身体获得了充分的锻炼。
不仅如此,他还常常去放鹰捕猎。
“没有比放鹰捕猎更有益于身体健康的运动了。”
家康常常这么说。这句话也被他身边的亲信记录下来,留在了《中泉古老物语》这本书中。
“这个道理,在于无论风寒炎暑,在山林里四处奔跑,可以锻炼筋骨,最终即使上了年纪,四肢也会变得灵活。而且由于白天的劳累,到了晚上,也能酣睡入眠,所以自然也能远离女色。”
除此之外,家康夏天也游泳。
他最后一次在人前游泳,是在这个庆长十年的五年之后。最后一次在骏河濑名川捕鱼时,他轻松地往返于大河两岸,泳姿甚是矫健。
总而言之,家康的健康状态,对于大坂那边而言是很不幸的,因为他一点也看不出死期将近的样子。
再来说说秀赖。
——右大臣家那位长相如何,性格如何?
就这么个简单的问题,然而不单是京都大坂的人,就连关东派驻到京都的官员,也无人知晓。无论哪一个问题,都是世人关注的焦点,可具体情况究竟如何,却连本应最有直接利害关系的家康,也一无所知。
“很像太阁殿下,是个身材矮小、黑瘦干瘪的人。”
京都一带也流传着这么个说法,不过这当然是毫无根据的臆测罢了。
——脑子并不灵光。
虽然也有这样的传言,但是事实果真如此?有人认为像他那种生长于宫闱之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孩子,不可能对事物做出敏锐的反应。但这也不过是一种猜测罢了。
他的生母被世人称为“御袋殿下[18]”,也就是所谓的淀殿。这位御袋殿下将秀赖藏了起来,除了自己的侍女团之外,统统不让人见。就连担任家老[19]一职的片桐且元,也不能靠近秀赖。即使在拜贺新年的时候,且元也只能远远伏坐在大广间对面的上段之间[20],抬眼遥望乳母宫内卿局及其手下侍女十人簇拥下的少年的身影。至于少年的相貌如何,自然也无从得知。
另一方面,少年对于自己的家老,也只知道是个叫“市正(东市正,且元的官名)”的男人。至于这位家老长什么样,他也并不清楚。
除此之外——对于市正,务必多加小心。
他也常从母亲淀殿和乳母那里,听到这样的恶评。且元是家康任命的家老,所以必然是与关东狼狈为奸的。
秀赖在其生母的安排下,一直生活在侍女团的环绕和簇拥之中。这些女人,包括负责膳食和浣洗的侍女在内,大约有一万人。
他在庆长八年,也就是十岁的时候,迎娶了一位妻子。这位妻子来自德川家。
在婚礼进行到祝言之杯[21]的时候,少年忽然一反常态,主动向人提问道:“请问公主芳名?”少年出生至今,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坂城以外的人。想必正是这件事,让他做出了反常的举动。
少年声音洪亮,连房间的障子[22]仿佛都随之震动。秀赖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就连丰臣家的家仆中,也有很多人是第一次听到。
然而这一声询问,让德川和丰臣两家陪侍在新人身旁的女人们,都手忙脚乱了起来。婚礼祝言之杯的环节,并没有让新郎发言的礼数。
新娘举起酒杯,隔着杯子默默地注视着秀赖,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此时,她不过才六岁而已。
但是,这位公主体格稍大,有人说“看起来有八岁了”。她是家康的嫡孙女,秀忠的女儿,她的母亲是秀忠的正室阿江。阿江是死于信长之手的北近江大名浅井长政的女儿,她母亲是长政的夫人阿市。阿市又是信长的妹妹。淀殿是这长政的长女,阿江是三女。
早在婚礼之前,这位秀忠夫人阿江,便为打点女儿出嫁一事,早早地来到了大坂城。她面对姐姐淀殿,低头行礼道:“一切都拜托您了。”
淀殿只是还了个注目礼,对于妹妹的女儿,她并未称其“我的外甥女”,而是故意说了句:“我一定会好好对待江户殿下的孙女。”
淀殿这种极度冷漠的态度,在阿江的侍女之中引发了极大的不满。
淀殿对秀赖也是如此,她并不说新娘是秀赖的表妹之类的,而是再三叮嘱:“即使做梦的时候,也不要忘记她是江户殿下的孙女。”
当然,事先警告秀赖小心被毒杀之类的,也是很必要的。虽说六岁的小公主可能没有这个能力,可她从江户带来了男女百人的陪嫁家仆。这些家仆今后将成为丰臣家的家仆,在大坂城内生活起居。也许这些人从小公主嫁到大坂那天起,就开始为江户进行谍报工作了。只要江户一声令下,要求毒杀秀赖,他们必定会痛下杀手。在淀殿看来,这个以新娘为中心的集团,无疑就是敌人,就是一伙心怀不轨的坏人。
无论如何,秀赖此举虽然稍嫌孟浪,但坐在婚礼席位上的他,确实不知道这位从这一天起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少女,到底是何芳名。
新娘不得不放下酒杯。
“这……”
一个陪侍的女人——劝修寺大纳言的女儿阿今慌张起来:“这似乎不妥”。婚礼的顺序被打乱了。但是对于公主而言,既然新郎开口了,那么就算有违礼数,她也必须放下酒杯,将双手收回两膝之前放好。
“妾身名叫千。”
六岁的少女回答。
时值夏秋交替之际。这一天,早晨还晴朗清爽,不料到了午后,却开始闷热起来,天也阴沉了下来。最后,婚礼会场的大书院[23]内,随着烛光的增多,室内显得愈发昏暗。
大书院的外面,是铺满白沙的庭院。各国大名挤在庭院边铺设的草席上。
大名之中,有已故太阁一手栽培的福岛左卫门大夫正则。他身着大纹[24],席地而坐。正则在关原之战时,站在家康的阵营,英勇奋战在最前方。关原之战大获全胜,家康论功行赏。他被赐予了安艺一国和备后[25],成为广岛城主。不过,他生来就是个感情过剩的男人。在处世方面,作为德川家的大名,他安于现状。可另一方面,他又担心太阁遗孤的将来,为此言行之中,多有惹得家康不悦之处。
正则的位置离秀赖很远。他即使眯起眼睛,也看不清秀赖的相貌。尽管如此,他还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慢慢地对秀赖的容貌,有了一些了解。
“虽说是十一岁(虚岁),看起来却像是十三四岁的样子。”
婚礼之后,正则对童年好友加藤清正这么说。
少年虽然微胖,但是发育得极其好。而且,容貌看起来是继承了不少母方浅井家的血统。下巴丰满,浓眉大眼,面色白皙。外祖父浅井长政,是身高近六尺的堂堂男儿,所以正则可以想象得到少年长大成人之后,必定也是个世间罕有的美男子。
夜幕降临。
既然是举行婚礼,那么夫妻双双进入洞房,自然是不可缺少的环节。
* * *
[1] 坂奈收费公路,连接大坂和奈良的高速路。开通于1958年12月25日,1981年12月25日后改为普通公路。——本书注释若非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所加。
[2] 大和地区,即古时的大和国,是指现在的奈良一带。
[3] 摄津、河内、和泉都是旧时的国名,后来基本上归入大阪府。
[4] 大坂,大阪的古名。
[5] 信长,指织田信长。
[6] 大明国,指中国明朝。
[7] 关原之战,日本的安土桃山时代以及战国时代发生于美浓国关原地区的一场战役。德川家康为首的东军与石田三成为首的西军交战。德川家康在这场战役中胜出,取得了日本的统治权,为其建立德川幕府奠定了基础。
[8] 町人,日本江户时代一种国民的称呼,他们主要是商人,部分人是工匠以及从事工业的工作。他们主要居住在城下町(即围绕在城主城堡周围的街区),本书中有时也简称“城下”。虽然他们在江户幕府的士农工商的身份制度下是最低的两级,但是他们依靠商业买卖以及独有工作技能,让部分町人的财力比武士阶层的大名还高。町人在江户时代的中期,开始形成独特的文化。
[9] 太阁时代,指丰臣秀吉统治日本的时代。
[10] 江户幕府,又称“德川幕府”。日本第三个封建军事政权(1603年—1867年)。德川氏以江户为政治根据地,开幕府以统治天下,故亦称江户幕府。
[11] 门迹,最早指寺院开山鼻祖的嫡传弟子。后指一些规格较高的寺院的主持,这些寺院一般是专供皇族和贵族出家修行的寺院。
[12] 太阁,指丰臣秀吉。
[13] 丰国神社,祭祀丰臣秀吉的神社。
[14] 京都所司代,江户幕府的职称,一般由谱代大名担任,是江户幕府在京都的代表,负责幕府与朝廷的交涉,向朝廷传递幕府的指示;同时亦监察朝廷、朝廷贵族和关西地区各大名的举措,并将各地大名送呈天皇的公文先送交幕府审查。
[15] 上方,指包括京都、大坂在内的畿内地区。天皇所在之处称之为“上”。
[16] 右大臣,日本古代官职,地位仅次于百官之首的关白。
[17] 大广间,武家建筑中的大厅,用于会议、宴会等。
[18] 御袋,在日语中是男性对自己母亲的称谓。也许是由于母亲把钱和财物都放在袋子里保管,所以称之为“御袋”。也有说法认为“袋子”是“子宫”的象征,所以母亲被称为“御袋”。
[19] 家老,是武家重臣,主宰家政并统率家臣。
[20] 上段之间,是武家书院造房屋的客厅中的上位,正对着主公的位置。
[21] 祝言之杯,是婚礼的一个环节。
[22] 障子,日式房间的拉门。
[23] 大书院,武家建筑的大客厅。
[24] 大纹,指江户时代地位在五位以上的武士穿着的礼服。
[25] 安艺是旧时国名,相当于现在广岛县西部。备后是旧时国名,相当于现在广岛县东部。
[book_title]春驹
这位来自江户的小姑娘,在大坂城内被人们称为“公主殿下”,或是“政所殿下”[1]。
这是因为她丈夫秀赖虽然年少,却也身居朝廷高职。如此一来,他的妻子也必须被称为“政所”。但是对于“政所”这个称谓而言,这位小公主也实在太年幼了。
“就快了,就快了。”
大藏卿局等人在婚礼之后,表现出与年纪极不相符的异常兴奋之情,并对淀殿如此说道。
这个大藏卿局,从淀殿在近江小谷浅井家的城堡出生后,便升为她的乳母。淀殿进入已故太阁的后宫时,她也陪侍在淀殿左右。现在,这个淀殿成了大坂城实际的主人。而大藏卿局,则总管丰臣家的内部家政,并统领所有侍女。可以说,她是类似于女家老一样的存在。她的头发已见稀薄,于是她早早落发,用方巾裹住头部,以尼姑的形象示人。
“什么就快了?”
淀殿问。
“就快长大成人了。”
“说的是阿千吗?”
“是的,说的正是政所殿下。”
“——你呀!”
淀殿盯着老尼姑,皱起了眉头。对于淀殿这半辈子而言,大藏卿局是比亲生母亲还亲的人。她年事虽高,却多嘴饶舌。有时候会像小丫头一样兴奋聒噪。对于这种性格,淀殿赶上心情不佳的时候,便会觉得特别难以容忍。淀殿抱怨道,千姬[2]很快就会长大成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凡是个人,都会长大。这么毫无意义的事情,也能让你说得那般兴奋?
(哎呀,今天淀殿似乎心情不佳。)
这个性格开朗的老尼姑早已习惯察言观色,知道如何取悦淀殿。所以她立刻换了个话题,就连脸上,也换了个表情。
淀殿一直抱病在身。
她的病是由当时日本第一的医生曲直濑道三诊治的。这位道三的父亲(养父)也叫道三。父亲道三是理论医学的巨匠,儿子道三则是临床医学的名家。儿子道三最早是宫廷御医,后来侍奉于丰臣秀吉。再后来侍奉关白丰臣秀次,而后一直侍奉德川家至今。现年五十多岁。道三也叫玄朔。他作风严谨,每次给患者诊治完后,都会记录临床日记。这个日记叫做《玄朔道三配剂录》。这位曲直濑道三,在庆长六年十月二日受招来到大坂城,为淀殿诊治病情。
最初,道三没有直接诊察患者,而是向大藏卿局询问了淀殿平日的症状。
——淀殿有时会晕厥。
老尼姑说。
“晕厥。一般是在什么情况下?”
“比如侍女没有按照淀殿的旨意行动时之类的。”
“请恕小人冒犯,这种症状恐怕是从太阁殿下还在世时就开始了吧?”
道三询问。根据大藏卿局的回答,似乎那时候更加严重。据说淀殿在跟太阁殿下发脾气时,会气得晕厥过去,四肢麻木,连身体都会冷得像冰块一样。
“晕厥前后的用膳情况如何?”
大藏卿局的回答是“一切如常”。大藏卿局又说,有时淀殿等冷静之后再用膳,会食量剧增,让左右的侍者都大为惊诧。
(这两姐妹还真像。)
道三心里暗暗感叹。淀殿的妹妹阿江也是如此。阿江是千姬的母亲。
请恕我再次重复。阿江是江户幕府的将军秀忠的御台所[3],其生母是织田信长的妹妹、浅井长政的夫人——阿市。
道三在江户担任阿江的侍医。顺便一提,阿江是再婚的。她嫁给了初婚的秀忠。虽说是再婚,阿江却没有一点自卑感。但凡秀忠向身边的侍女露出一丝笑颜,她便会大动肝火,严重的时候,腿脚发软,连站立都困难。秀忠相当惧怕阿江这个醋坛子,据传至今他还一次都没碰过其他妇人。
(淀殿也是如此。)
道三心想。
都是妇人的抑郁情绪(歇斯底里症)。这种病似乎更容易遗传自母亲那边,所以这对姐妹的母亲小谷殿下(阿市)或许也是这样的性格吧。
询问完症状后,道三前去觐见淀殿。
淀殿在客厅。道三俯首跪拜在次室。不一会儿,他拜托侍女将细绳的一端系在淀殿的手腕上,并将绳子引至次室。道三在次室煞有介事地捏着绳子的另一端。他用这种方法来诊脉。这种被称为细绳诊脉的方法,一般是给相当位高权重的人物,或是权贵女眷诊病时使用的。但实际上,这种荒唐办法根本无法诊察病人的脉象。
道三从大藏卿局的言语中,已经对淀殿的病情有了大概的掌握,所以之后只消再看下病人的面相即可。
“请恕小人冒犯,不知能否拜见殿下尊容?”
道三挪了下膝盖,朝向与自己同处次室的大藏卿局,如此请求道。虽然道三大可不必请求大藏卿局,他只要抬起头来,就能看见正对面的淀殿的脸,但是按照室町幕府时期的规矩,没有得到其近侍的同意,则不能直视尊贵之人的脸。
大藏卿局点了点头。
道三行了一个礼之后,抬起了头。
(真是美艳动人。)
道三大吃一惊,差点窒息了。他虽觉得秀忠夫人阿江的美貌,在江户城内无人能及,但与其姐姐淀殿的美貌相比,却也只能是望尘莫及了。
只是,淀殿的眉宇之间有些暗沉。
(可惜了。)
道三心想。不过这眉宇之间的暗沉,正是来自道三诊察出的那种疾病,而驱赶这种恶疾,正是道三的工作。
诊察到此为止。
之后,只需退下开药,并将服用方法和调养办法,告诉淀殿的近侍即可。于是道三便将方法告诉了大藏卿局。
道三当日回到住处后,在被后人命名为《玄朔道三配剂录》的临床日记的庆长六年十月二日那一页,写下了他诊断出的症状。
秀赖公御母,御年卅余。
御气郁滞,不食眩晕。
处方是饮用快气汤和木香。
顺便说一下,这位曲直濑道三,原本是本道家(内科医生),不过他的医者生涯是从宫廷御医开始的,所以也擅长妇科。《启迪集》并非道三之作,而是其养父的著作。这本书可谓是曲直濑医学的教科书。它里面已经有关于妇人歇斯底里症的记载。
书里大概是如此解说的:
“男子属阳,故其气易散,因此男子鲜有患气病者。而女子属阴,故其气易郁滞,多气病者。而男子生命主体为精,女子为血。”
中医医学虽然在治疗层面上,是经验主义,但在理论层面上,则是极富哲学色彩的。因此,此处所说的男子的精、女子的血,可以说所指的都不是现实中的男女体液,而是上升为形而上的本质论。按照这种理论,女子的本质是血。且根据曲直濑医学理论,歇斯底里症的根源也在于血。
所谓“血者气之配(同类),血助气之行”,因此淀殿的治疗方法,也是要治血,血愈则气顺。按照曲直濑医学的理论,要治血,则要先调养造血主体——脾和胃。为了调养患者的脾胃,道三便开出了上面的方子。
庆长八年五月一日,曲直濑道三再次受召进入大坂城,为淀殿进行了诊察。
此时的淀殿,气郁(歇斯底里症)症状有些严重。她一直茶饭不思,还觉得胸口憋闷,有时好似气管像被人掐住一般,呼吸困难。道三在其临床日记中写到“时而出现痞结症状——胸腹间气机阻塞,食不下咽”。这时,他开出的方子基本都是养胃的药。
曲直濑道三回到江户后,去见了家康的谋臣本多正纯。
“大坂的御袋殿下,情况如何?”
正纯向这位日本第一的医生发问。
道三详细描述了淀殿的病状,然后说这病恐怕难以根治。
道三还说,换而言之,淀殿的性格原本就容易气郁,又加上是个未亡人,所以今后气郁恐怕会不断加重。
中医在行医过程中,医生还必须对患者的性格进行判断和把握。就道三的看法而言,淀殿本来就对世间忧心忡忡,是位敏感纤细的妇人。然而不幸的是,如此敏感纤细的弱女子,却还失去了自己的庇护者。
没有了可依靠撒娇的丈夫,淀殿便越发气郁,恶血也越发郁滞。加之从本性来看,她根本不是能够成为首领的性格,然而现实中,她却站在了丰臣家权力的顶点。自然会心生不安。
“要是有个夫君的话,还能好点。”
道三这么说,是出于医者父母心。然而作为政治的医生,本多正纯却说这是不可能的。
正纯说:“她可是已故太阁殿下最心爱的人呀。”
正纯认为淀殿的不幸,就在于将她宠在手心的,不是别人,而是已故的太阁殿下,是这世上曾经地位最高的人。比如妹妹阿江,她死去的夫君是秀吉的姐姐之子、已故关白殿下秀次的弟弟—丰臣秀胜。这位人称“岐阜宰相”的秀胜,病死于文禄年间的朝鲜之阵[4]。但是,其后阿江在秀吉的安排下,嫁到了江户,与德川秀忠再婚。如果像岐阜宰相这种身份的亡夫,那么即使成了未亡人,也还是有机会再嫁的。而淀殿是已故太阁的第二夫人,根本无处可寻再婚对象,况且她还是太阁之子秀赖的母亲。为此她就只能留在丰臣家,无法再改嫁他人了。
“有传言说她偷偷养着男宠。即便如此,病情也未见好转吗?”
本多正纯说。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像水一样澄净。道三摇了摇头。
用道三的话来说,流言蜚语不是医生该管的事情,所以不知情况究竟如何。不过,即便淀殿让家臣中的某人,进入闺房陪侍共枕,也不会对病情有多大好处。得了那种病的妇人,需要的是可以依靠的大树。其入幕之宾倘若是某位家臣,那么就算能够成为满足性欲的对象,也无法成为能让淀殿依靠的主心骨。
关于此事,道三在第二次诊察时,从大藏卿局那里了解了一些情况。
——淀殿时常会梦见去世的秀吉殿下。
一听到梦,道三又继续询问了具体的梦境。根据梦境来判断病人气郁的状态,也是他的医术之一。他的妇人科论中,有“梦与鬼交”一项。指的是在梦中与鬼交媾。这里的鬼,不用说指的就是死者。例如死去的夫君。说的是独守空闺的妇人,在梦中与亡夫共享云雨之欢。假如淀殿果真在虚幻梦境之中,与太阁翻云覆雨了一番,那么道三的诊断中还会有更多精彩的部分。不过道三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选择了沉默。
顺便说一下淀殿的梦。
道三第三次前来诊断,是在庆长十年。这一年,道三诊断出的气郁之疾更加严重,淀殿睡眠也变轻,还经常做梦。
特别是这一年的上半年尤为严重。
这一年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很多事情。每件事都足以扰乱她日常生活的平静。首先,这一年的四月十六日,家康退位隐居了。本以为家康会把天下让给秀赖,不料家康却让自己的儿子秀忠当了第二代将军。这不啻于是无言地向世人宣告,他压根没有要把天下让给丰臣家的打算。淀殿因此大为神伤。不过对她而言,还有一点让人欣慰的,是十二岁的秀赖早在秀忠被册封为将军的四天前,便从内大臣晋升为右大臣。新将军秀忠仅为内大臣。由此可见秀赖的品序,还是高出一等的。操纵二人官位品序的,当然是江户的家康。
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足以让她恼怒得几乎撕裂自己的身体。前面也曾提到过,那就是新将军的册封仪式要在伏见城举行,家康一方以半命令的口气,要求秀赖从大坂上洛[5],前往伏见,觐见新将军。
就在此时,淀殿大叫:“居然让主公(秀赖)屈尊降贵,去祝贺家臣(秀忠)!本朝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就连大唐和天竺也闻所未闻!”
“与其这般受辱,不如一死了之。不,我也死了算了。右大臣殿下也死了算了。我把右大臣刺死在双膝之上,我们母子同归于尽!”
据说为了安抚淀殿的这种狂态,大殿之中闹得沸沸扬扬。这场骚动还传到了大坂城内,闹得满城风雨。甚至有人大呼“完了,要打仗了”,将家财器物都堆上马车,携家带口地逃出了大坂。淀殿旧病复发,不仅是她自己的生理现象,有时会让整个大坂城也跟着癫狂。这是大坂政权的神奇之处。
这一年,淀殿总是辗转反侧,心神不宁。直至秋去冬来之际,也许是身体越发虚弱之故,她终于恢复了平静。这段时间,她又梦见了太阁。太阁面带微笑地对她说:
——不必为秀赖挂心。老夫自会带他到好地方去的。
说完便消失了。太阁消失后,不久便出现了一个类似奈良春日[6]若草山的丘陵。丘陵上蕨菜开始萌芽,春日的阳光洒满大地,普照四方。忽然丘陵的另一头,一匹春驹[7]跃然而出,它奔上了丘陵部,然后低头吃起草来。
淀殿醒来,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便将梦境告诉了大藏卿局。于是,这位老尼姑立刻从京城召来阴阳师觐见淀殿,为她解梦。
“真是可喜可贺呀,小人还从未占卜过如此吉祥的梦。”
这位阴阳师恐怕是想追随这家日本第一——不,也许是东亚第一的富豪吧。他一边夸张地抚掌大笑,一边这么说。
根据阴阳师的说法,若草山上出现的春驹是秀赖。马儿在万里晴空之下吃着嫩草。时间是春天,而春天应该说象征着未来。他又说这梦显示右大臣殿下的未来是极其安全的,扰人心烦之事,一件都不会发生。
自从庆长五年关原之战败北后,唯有这件事情,一直像一块巨石压在淀殿心里。经阴阳师这么一说,她感觉似乎忽然云开雾散,心情顿时开朗了许多。她不仅重重赏赐了阴阳师,还打算用神的力量,让这个吉祥之梦深入人心。
黄金,堆满了大坂城的仓库。
淀殿打算举行一个盛大的活动。几番推敲之后,她确定了方案,并拜托京都的公卿们帮忙操办。京都的公卿们仍像太阁生前那样,经常来到大坂,所以事情立刻运作了起来。
这个活动是连歌会[8]。连歌会将在祭祀秀吉的京都丰国大明神社的神殿前举行。
“御袋殿下梦想连歌会”是这次活动的主题。参加活动的,是从京都的公卿和官员中选拔出来的十六位和歌高手。活动于十一月十九日巳时(上午十点)开始,至申时(下午四点)结束。参加此次连歌会的宫廷歌人,有日野大纳言辉资、广桥大纳言兼胜、劝修寺中纳言光丰、正亲町少将时直、吉田二位兼见等。
淀殿当然一如她之后的生涯那样,寸步不离大坂。她指派了代理人,奉上了最初的三句。
正是春日里,蓊蓊郁郁若草山,但见马一匹
欣欣然然无牵挂,逍遥自在任天然
心旷神怡兮,但得快乐无所苦,悠然自得矣。
紧随其后的是吉田二位兼见。只见他咏道:“冰雪愈见消融去,屋檐只现玉水滴。”
京城的公卿们比谁都更清楚淀殿气郁的原因。那是对关东的压迫以及秀赖将来的担忧和恐惧。吉田二位一面揣摩淀殿的心境,一面咏唱出这句包含祥瑞之意的诗句。意思是冬日的冰雪在春日的照耀下逐渐消融,玉石一般的水滴,从屋檐上滴下。
……却说淀殿对阿千的看法。
淀殿与大藏卿局聊了几句儿子秀赖迎娶的这位妻子后,逐渐显露出了不快。
“尼姑呀。你以为我是心甘情愿地让阿千嫁过来的吗?”
她毫不留情地说。
“我还想问问你,阿千是何许人也?你认为她是何许人也?”
(谁也不是。阿千殿下不正是夫人您的外甥女吗?)
老尼姑虽然心里这么想,却并未表露在脸上,只是微笑不语。
老尼姑从未对淀殿有过一丝不满,只是在阿千的事情上,她多少有些情绪,这让她不甚满意。
* * *
[1] 政所殿下,是日本旧时对关白等朝廷高官的正妻的敬称。
[2] 千姬,即阿千,秀赖的妻子。
[3] 御台所,古代日本对大臣和将军正室的称呼。在江户时代,此一称呼专指德川幕府将军的正室。
[4] 朝鲜之阵,中国历史上的“万历朝鲜之役”。
[5] 上洛,意为“上京”(去京都)。伏见城在京都附近。
[6] 春日,地名,指的是奈良春日大社一带。
[7] 春驹,意思是在春日原野游玩的马。
[8] 连歌最初是一种由两个人对咏一首和歌的游戏,始于平安时代末期。最初,连歌作为和歌的余兴而盛行于宫廷,后又广泛流行于市民阶层,成为大众化的娱乐项目。
[book_title]帐中
我说的这段故事,一直在庆长八年七月二十八日千姬和秀赖大婚前后这段时间徘徊不前。
不管怎么说,一个年仅六岁的女孩和一个十岁的少年结为夫妻,这场婚礼的规模之大,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从京城到大坂的路上,驮着婚礼物品的马队,像蚂蚁一样列队前行。江户的新政权,向苟安于大坂、名义上的天下之主下嫁闺女,怎么说也是一件大事。吴服[1]和道具类的物品,全由日本首屈一指的吴服师比鹫见荣任一手操办。婚礼大局,则由德川家康亲自指挥。
然而,新郎的母亲却用极其露骨的语言,再三嘱咐负责大坂一方所有婚礼事务的大藏卿局:“决不能让他和阿千上床。”
(这还用说吗?)
淀殿的焦躁情绪,让老尼姑颇为费解。一个十岁的少年能对一个六岁的少女做什么呀?
不过,既然是婚礼,那么即便只是走个形式,该有的礼数也是必须齐备的。婚礼仪式按照室町时期的礼法伊势流进行。流程悉数完毕后,由待上臈[2]牵着千姬的手,将她引领至今后生活居住的御殿。进入寝室,只见室内放着一个漆成朱红色的角盥[3]。这个朱红色的容器内,装有清水,水里有三颗青石,还插着一根里白[4]。对于眼前这个朱红与靛青交相辉映的美丽物品,千姬不由地提高了嗓门:
“这个……”
她说着便伸手去抓水中的青石,却被待上臈拉住了衣袖,默默地提醒她要注意言行礼仪。之后,待上臈取了勺子,舀上清水,将勺子凑到了公主唇前,让她用水漱口。接着,待上臈让公主摊开稚嫩的小手,将水缓缓地浇在她指尖。公主觉得这个游戏好玩,“这之后……”还要做什么呢?千姬好奇地抬眼,朝陪伴自己从江户到大坂的乳母津辻细长的脸上看去。津辻只是给她使了个眼色——请少安毋躁。
以此提醒她注意言行。
这时帐台[5]之上,寝床已经准备就绪。按照仪式的规矩,原本新娘应该换上睡衣,先上寝床,引导稍后入室的新郎就寝。
但是,这对新人实在太过年幼了。
为此,当夜圆房之礼,仅止于仪式。
待秀赖进来后,千姬便将早已备好的食案,放到他的面前。食案上首先有一个年糕。还有一碗鱼翅汤,以及一盘下酒菜。非常简单。秀赖先端起汤碗,喝了一小口汤。然后,将碗递给了千姬。这便是圆房的仪式。千姬喝了一口之后,问待上臈:“接下来怎么办?”
“请将碗呈于殿下。”
待上臈命令道。原来这个仪式,就是让新人交替共饮一碗汤,最后由新郎来收尾。
(此人便是我的夫婿呀。)
千姬又重新打量了下秀赖。
二人如此这般四目相对,继祝言之杯之后,算是第二次了。千姬一如六岁的女孩那样,毫无忌惮地打量着秀赖的脸。
白皙的皮肤,结实的下巴,漆黑的瞳孔。千姬不禁感慨在江户的时候,还从未见过这般秀丽的少年。他举止大方,在待上臈的引导下慢条斯理地行动。
千姬忽然很想跟这位少年说话,她转向待上臈,问道:“这之后,需要说话吗?”
津辻又从背后拉了下她的袖子。但是千姬对这位少年的好奇心,可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平息的。虽说是夫婿大人,但夫婿大人对自己而言,是个怎样的存在,她还尚不清楚。不过,她想跟少年说说话。她想知道这个少年在这座城里,每天都过着怎样的生活。
只可惜,千姬的这个愿望落空了。少年仿佛是这些照顾他饮食起居的上臈[6]们的附属物品。待仪式结束后,上臈们移动双膝,她们膝下仿佛伸出了一根细绳,而少年就像被这细绳牵引着一般,从千姬的身旁离去,不久便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少年消失之后,唯有时光在流逝。
不过,从此之后,千姬也并非没有再见过秀赖。
丰臣家经常高朋满座。公卿们和门迹,一如秀吉生前那样,从京都前来大坂,向秀赖问安。每到这种时候,除了秀赖,淀殿也会露面。当然千姬也必须出席。三人一同坐在上位,接受来客的请安。除此之外,但逢每月十八日,已故太阁的忌日,或是举行其他种种仪式的时候,她都要跟秀赖一同露面。然而,这些活动结束后,千姬只能回到自己居住的殿舍,几乎没有任何机会,可以跟丰臣秀赖说上话。总的来说,对于公主而言,少年只是仪式中的搭档而已。二人是互为人偶的关系。而这种不可思议的关系,自庆长八年的婚礼之后,就一直持续着,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
只是,秀赖这边发生了些变化。
秀赖十四岁的那年春天,淀殿跟大藏卿局闲聊家常的时候,忽然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小声道:“尼姑呀,右大臣家(秀赖)也算是长大成人了吧?”
淀殿的意思,其实是秀赖应该已经到可以接触妇人的年纪了。
老尼姑陷入了深思。
“这件事嘛……”
她没有立刻做出判断,而是小声嘟囔了一句。从秀赖最近的状态来看,虽还是一副少年做派,却也已经开始变声,嘴边隐约可见薄薄的胡须,身体也比同龄人高出不少,而且似乎开始散发出男人特有的味道了。虽说给他安排侍寝的妇人,也未尝不可,但贸然做出判断却是很危险的。常常听说有些少年太早接触妇人,会导致骨骼发育不良,未老先衰。
“还望先与宫内卿大人稍作商议为好。”
老尼姑如同在讨论一件重大政治议题似的,回答得非常谨慎。对于丰臣家而言,这种事情或许就是政治议题吧。顺便一提,宫内卿是秀赖的乳母,在丰臣家的女官当中,她的地位仅次于淀殿的乳母大藏卿局。
这一夜,几个女人在大坂城深处的一个房间内聚头。她们中有秀赖身边的二位局、右京大夫局、正荣尼等人。
“如何?”
大藏卿局逐一询问了各人的想法。侍奉秀赖的妇人们也在浴室等地注意到了秀赖身体的变化。
“是比丘尼大人您太过迟钝了。”
她们反过来嘲笑大藏卿局的后知后觉。这让老尼姑有些不知所措:“果真如此吗?我还真没注意到此事。不过,各位对这种事还真是敏感呀。”
接下来,话题越来越严肃。讨论的是应该由谁来侍寝才好。
这个议题非常重要,会对未来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如果这位有幸侍寝的妇人诞下了丰臣家下一位继承人,那自然而然地,她就会成为第二个淀殿——丰臣家的掌权者。
正因如此,人选迟迟不能决定。候选人多少要有好的出身,也必须身体健康。不过比起这些来,更重要的是候选人必须获得目前在此讨论的这几个女人青睐才行。
虽然已有好几个名字报了上来,但大家都各有所好,一时很难拿出个统一的意见。
“干脆让秀赖殿下去政所(千姬)殿下那里,各位意下如何?”
善良的右京大夫局提出了建议。哎呀,政所殿下——有人好像刚注意到这件事一样,猛地点了点头。由此可见,就此议题而言,千姬早已经被这些妇人排除在了选项之外。
然而大藏卿局却满脸惊讶地望着右京大夫局,不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哎呀,政所殿下的年龄也……”
右京大夫局说。千姬现在十岁。不管看起来再怎么成熟,让年仅十岁的她行闺房之事,多少有些勉强。这是右京大夫局的想法,不过大藏卿局所谓的“当真这么想”,指的却不是同一回事。
“关于政所殿下的事情,虽然我说出来,可能于礼不合,但其实某位殿下心里自有想法。”
大藏卿局说。某位殿下心里自有想法,说的便是淀殿。淀殿的意思,大概是不愿看到秀赖到千姬的宫里去。但是在那个时代,家臣直言主公的心思,是不合礼数的,所以大藏卿局在此只说了“心里自有想法”。顺便值得一提的是,大藏卿局在丰臣家的权势,正源自她特殊的地位——唯有她才能倾听“某位殿下心里的想法”,并将之传达给众人。
话题再度转回侍寝者的甄选上。最终人选依旧迟迟无法决定。
第二天,会议仍旧继续。
在这一天的讨论中,一席人中年纪仅次于大藏卿局的二位局忽然说道:“阿由志如何?”
于是有人忽然想起来还有阿由志这么个人。
阿由志是秀赖的侍女之一,负责他的日常生活起居。但若硬要挑刺儿的话,大概就是她对于秀赖而言,是个太过稀松平常的存在,离他太近了。
“哎呀,还不知右大臣殿下是否会中意阿由志那等的人物呢。世人常说,只有远处的花儿,才能让男子觉得端庄美丽呢。”
老尼姑说得好像自己深谙男人心理的样子,在座各位却无人显示出钦佩之意。“这不是个人喜好的问题吗?”右京大夫局反驳道。
就像这样,这一天也依旧没有得出结论。
她们甄选侍寝妇人的经过很快就泄露了出去。流言在侍女们的交头接耳之中传开。自然,也传到了阿由志耳中。
“听说上臈大人们都在讨论阿由志殿下的血统之事。”
传信的人说。
(不会吧?)
阿由志不由地心惊。从秀赖小时候起,阿由志就侍奉在他身边。从伺候沐浴,到梳理发髻,从晚上伺候更衣、陪伴侍夜,到早晨再伺候更衣、整理仪容,全都由她亲手打点。她从未想过,也无法想象该怎样将这个少年作为男人来爱慕。阿由志十六岁,比丰臣秀赖大两岁。她平时在城内见到年轻人的机会也很多。虽说这些人当中,还没有特别爱慕的某个特定对象,但是阿由志心里,也开始渐渐有了自己喜欢的青年男子类型——这也是人之常情。
(莫非真要跟右大臣殿下……)
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秀赖带着男人特有的体味欺身而上的样子。
然而,上臈大人们的会议,第二天依旧继续着。结果还是得不出结论,于是她们决定还是由淀殿来挑选。
“报上候选人的名字来。”
淀殿发令。
大藏卿局一边评头论足,一边逐个报上候选人的名字。当快念到第二十人时,淀殿已经上火发热,连称头痛,靠在脇息[7]上的身体不知为何愈发沉重。不久,胸口也憋闷起来。
大藏卿局从淀殿还在襁褓之中时起,便一直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因此她非常了解淀殿现在的想法。
“您是累着了吧?”
大藏卿局半开玩笑地说。老尼姑深知此时这种说法对于安抚淀殿的情绪反而会更加有效。
“无论发生何事,右大臣殿下都知道,只有御袋殿下才是这世上最为重要之人。所以,请您务必宽心。”
“我知道。”
淀殿点了点头。可到了必须决定候选人的重要时刻,她还是会胸闷。没有办法,只得把日子往后推了。大约过了十天,淀殿叫来了大藏卿局,她出人意料地轻描淡写道:“阿由志就行。”
淀殿说阿由志看着人还不错,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从小到大一直侍奉丰臣家,所以如果是她的话,感觉应该会对自己言听计从。
“她出身也不错,是伊势最负盛名的北畠家。”
淀殿补充道。
(果真如此吗?)
大藏卿局心里泛起了嘀咕。阿由志并非北畠家之人,而是成田氏才对。
伊势国河曲郡须贺,有个叫成田左卫门的下级武士。自织田家吞并伊势之后,他便开始侍奉当时还是木下藤吉郎的秀吉。他的儿子叫弥太郎。秀吉建造山城国淀城之时,他奉命担任淀殿的侍卫。阿由志便是这弥太郎的女儿。对于淀殿而言,这父女两代人都是丰臣家的家臣,加之她一直对阿由志青眼有加,选择阿由志从小贴身侍奉秀赖,其原因也在于此。
“阿由志何故成了北畠氏?”
大藏卿局不解。北畠氏是伊势的名门望族,出自南北朝时期公卿北畠亲房一系,后来定居伊势。即使到了战国时代,北畠氏也被邻国的大名称为“伊势御所”,受到特别的礼遇。后来虽被信长消灭,但用淀殿的话来说,阿由志的成田氏是很早便从北畠氏分出来的旁支,所以说她是北畠氏的出身,也并不为过。
(还真是了如指掌呀。)
大藏卿局心中感慨。淀殿并不是那种学识渊博之人,却特别关心公卿武家名门望族的家谱和家系。总而言之,她的想法是即便阿由志生下了秀赖的儿子,论其出身和血统,也算勉强过得去。
于是阿由志被叫到了秀赖乳母宫内卿局跟前。宫内卿局吩咐说:“从今夜起,由你来教导主公男女之事。这是御袋殿下的旨意。”
阿由志长这么大,从未像现在这般惊慌失措过。更奇怪的是,她虽然以前对秀赖本人抱有女性私情,但此时却未有一丝情绪涌上心头,只感到了主公之令重如泰山。眼下对于男女之事究竟何如,本应充当老师角色的阿由志自己也不太清楚。半桶水的自己,是否能够不辱使命——这件事让阿由志心乱如麻,如坐针毡。由此可见,武家的家臣是一种非常特别的存在。
宫内卿局还吩咐:“暂允你归家三日。”
阿由志有个姐姐,是大坂城弓箭组大将青木隼人的妻子。阿由志前往姐姐家中,请教了各种事情。
侍寝当夜,阿由志忐忑不安,不知自己能否完成教导主公男女之事的使命。喉咙深处干渴得像火烧火燎一般,胃部也莫名地隐隐作痛,反而没有一丝准备迎接男人的激情。但她必须以处女之身,去教导一个青涩少年那些连她自己都不曾经历过的男女之事。如果这时的阿由志姑且算作是新娘,那恐怕哪个国家都不曾有过这种新娘吧。
这一夜,可能是因为宫内卿局事先的安排,秀赖早已在寝室等候她了。
阿由志在帐外点上香,说了声阿由志参见主公。声音分明足以传到帐内,可是她竖起了耳朵,也没有听到秀赖的回应。
阿由志鼓起勇气,稍稍撩起帷帐的一角。帷帐的绸缎沉甸甸地压在手臂上,不过阿由志并没有停止动作。她一弯腰,进入了帐内。
帐内漆黑一片,感受不到秀赖的气息。不过定睛一看,却发现了出人意料的状况。原以为是躺在床上的秀赖,此刻正端坐在地板上。之所以没有感受到他的存在,似乎是因为他屏住了呼吸。
“阿由志!”
秀赖忽然伸手抓住了阿由志的手臂,用惊人的臂力将她拉了过来,放倒在自己的双膝之上。
阿由志大惊失色。仰面倒下的她,觉得整个世界都上下颠倒了似的。原本应该是老师的她,现在却被压倒在秀赖的力量之下,顿时手足无措。她拼命思考该如何是好,可脑子里却一片空白,连力气也都融化掉了。
秀赖开始了男人的举动。此时的帐内,白天那个离了阿由志等人便不知所从的秀赖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个男人。阿由志用尽全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发出惨叫。一个远比曾经想象中的男人更加骇人的力量将阿由志撕裂,压迫着她的内脏,并让她的痛苦发生了变化,让她体内的血液,渐渐变成了美酒。她不禁想大声哭喊,对丰臣秀赖的爱意喷涌而出。
到了翌日早晨。
秀赖终于放过了阿由志。
“阿由志,此事万万不可告诉御袋殿下。”
一向只会高声说话的秀赖,像换了个人似的悄声说道。秀赖如此这般疼爱阿由志,可能会让淀殿黯然神伤?阿由志无法理解个中原因。不过看来至少秀赖非常清楚母亲淀殿是以怎样的心态活在这个世上的。
没想到秀赖身上也具备了深思熟虑的能力,或者说是具备了敏锐的洞察力。这让阿由志着实吃了一惊。
* * *
[1] 吴服,和服的总称。
[2] 待上臈,指婚礼中,在门口等待新娘到来,并将其引入房中,随身陪侍的女人。
[3] 角盥,一种小型的洗手盆,圆形木质漆器,左右两边各有两根细长手柄。
[4] 里白,一种蕨类植物。
[5] 帐台,一种放在寝室内的家具,供身份高贵之人使用。
[6] 身份较高的女官。
[7] 坐下的时候可以把手肘放上去,让身体靠着放松的道具。
[book_title]国松
江户柳营[1]常会偷偷谈论大坂的那些女人。也许正如这些窃窃私语所指,大坂城这座东亚地区最大的城塞,是座女人的城堡。
在这庆长十年的上半年,这座城里最大的一件事,是有一位妇人怀上了丰臣家的骨肉。不用说,孩子的父亲,自然是右大臣丰臣秀赖。他当时十五岁,已具备了生殖能力。孩子的母亲,则是他的侍女,十七岁的阿由志。这不过是极其单纯的生物学现象罢了。可在人类的社会里,它却成了件大事。
不久,阿由志诞下了一名男婴。
淀殿早先听说阿由志身怀六甲之后,便兴奋地大赞:“主公,做得太好了!”她激动的样子,让周围的侍女都不由脸红。秀赖充分发挥人类作为动物的本能,在围绕这座城堡的权力斗争中,是件非常重要的工作。
况且阿由志生下的还是一名男婴。淀殿得知此事后,立刻前去慰问产褥期的阿由志,并说:“阿由志,好生静养。你是丰臣家的第一功臣。”
这个婴儿的小名叫国松。对于丰臣家而言,太阁死后十年,终于出现了第三代继承人。其生母阿由志也母凭子贵,从此青云直上。淀殿特意为她准备了新的宫殿以供起居,而且大家对她的称呼,也发生了变化。
人们开始尊称她为“伊势局”。就连城内最有权势的大藏卿局,到了阿由志跟前,也得殷勤礼拜,称她一声伊势局殿下。
对于十五岁的秀赖而言,他尚不能充分理解这种奇妙的变化。在他看来,自己并没有完成一项多么伟大的事业,可城内的女人们却兴奋雀跃,欢天喜地,纷纷祝福丰臣家前程似锦。
“我做了这么伟大的事情吗?”
他不解地问乳母宫内卿局。得到的回答是“确实如此”。这位在丰臣家的女人中也算得上是谨慎正直的妇人,用炙热的眼神盯着秀赖,用力地点了点头。
秀赖依旧不解。
“都说已故太阁殿下,从早年起便驰骋疆场,殚精竭虑统一乱世,平定天下。其丰功伟业,从古至今无人能及。可我……”
他说自己并没有做多伟大的事情,宫内卿局听罢,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不,您也完成了丰功伟业。主公您继承了太阁殿下的遗产,身负重任。这可是能与太阁殿下开国创业的丰功伟业相媲美的。”
“就是继承遗产而已?”
“还有就是将这些遗产转交给下一代。”
虽然宫内卿局这么说,但秀赖无论如何也没法把这些事跟重要任务联系起来。继承太阁的遗产,继承“丰臣家”,不是只要秀赖好好活着,就能完成的任务吗?只要好好活着就行了?这也算是重要任务?
“此话怎讲?”
秀赖质问道。聪明的宫内卿局知道对于无法回答的提问,没有比保持沉默更高明的方法了。于是,她用沉默代替了回答。却心说:“主公您应当把好好活着作为人生的目标才对。”所谓贵族,为了延续家族的香火,就应把作为生物而生存下去,当作是人生最大的目的和任务。并且,繁衍后代这个重要任务,也是秀赖的分内之事。他必须繁衍子孙,将丰臣家留给子孙后代。在这个问题上,虽不知男人的观点如何,但无论淀殿,还是宫内卿局,或是其他女官,作为女人,她们观点都是一致的。她们极度恐惧秀赖这位少年会思考除此之外的其他问题。此时的话题,也差点触及到红线。
“已故太阁遗留下的财产……”
秀赖说,太阁的遗产是这座城堡和丰臣家的天下。可本应是丰臣家遗产的天下,不是已被江户的德川家康夺走了吗?这却让我如何继承?听了秀赖的这番话,宫内卿局巧妙地应对着——继续保持沉默。可秀赖却是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于是宫内卿局只好妥协,回答说家康殿下年事已高,迟早有一天会撒手人寰。到时候,目前那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太阁殿下的旧家臣,都势必会回到大坂。这种事不是主公应该操心的事。
国松诞生的消息立刻传到了江户。当然也传到了隐居于骏府的家康耳中。
——此事事关重大。
强调事态严重的人,是谋臣本多正纯。现年四十三岁。他的父亲是几乎侍奉德川家康大半辈子的谋臣本多正信。正信直到关原之战为止,都一直追随家康,形影不离。正信依然健在,不过最近转为侍奉新晋将军秀忠。本多正纯则代替老父,担任家康的谋臣。
父子两代都担任主公家的谋略顾问,参与机密政治,实乃前所未闻之事。正因如此,父子二人都为德川家诸将所惧,背后总会有些闲言碎语。但是说到人品,曾被人称为“狐狸”的父亲正信要更好一些。正信因为与家康共享很多机密,所以他惧怕遭人怨恨,为了明哲保身,他做事清廉,从不贪图财物,就连家康的恩赏也悉数谢绝。正信为德川家立下过汗马功劳,如今天下已是德川家的囊中之物,他却仍只拥有相模甘绳的领地,俸禄也仅两万两千石而已。
但是,正纯却正好跟父亲性格相反。他私下嘲笑父亲为了不遭人忌恨而甘于领取微薄俸禄的行为:“父亲功勋赫赫,他应该获得与功勋相称之物才是。”并肆无忌惮地从德川幕府的大名手中收受贿赂。
“事关重大。”
正纯雄辩道。在这点上,与被从鹰匠[2]提拔上来的父亲相比,他对家康的态度截然不同。正信作为家康的谋臣,终其一生,始终贯穿着一种态度——只回答家康所问之事。他基本上从不主动提出观点,也不长篇大论。但儿子正纯不仅自信满满,可能也因为生下来便拥有大名的地位,所以即使面对家康,他也没有太多顾虑。
“国松君的诞生,恐怕会祸乱世间。”
听了正纯夸张的论调,家康失笑,皱眉低声道:“不过是小崽子生了个小崽子。能有多大的事?”
但实际上,家康从关原之战夺取天下起,直至今日,还从未遇到过这般令人不快的事情,眼下他正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在家康而言,他正是出于与丰臣家和平相处的考虑,才将自己最疼爱的千姬嫁给了秀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将千姬送往大坂,并非自己本意,而是已故太阁丰臣要求的。秀吉临终前为了“让秀赖的江山站稳脚跟”,做了千般打算。其中之一,就是让秀忠的女儿,家康的嫡系孙女——一岁的千姬嫁给其子秀赖。秀吉弥留之际,在病床上握住家康的手,拜托家康作为联姻的亲家,永远履行监护人的责任。家康也答应了。不过秀吉死后第三年,关原合战爆发。经过这一役,家康夺走了丰臣家的政权。
不过,家康并没有忘记这个承诺。
——这是太阁的遗愿。
他突然口出此言。而阴差阳错,未经太阁口授“遗愿”的淀殿,听了家康此言,不由花容失色。家康却毫不在乎,在宣布“太阁遗愿”之后,便急急忙忙地将千姬嫁到了大坂。这件事对家康而言,并不是要忠于已故太阁殿下遗志之类的道德问题,而是彻头彻尾的政治打算。关原之战后,直至今日,德川家的江山尚不稳固。天下大名中,有大半曾经承蒙秀吉恩惠。其中,虽然为数不多,却仍有少数人还未对家康心服口服,关于家康对丰臣家的态度,他们也依旧持怀疑的观点。家康这时将千姬下嫁到大坂,其实是强者把人质送给弱者的表现,此举意在巩固德川家的江山。
当然,对外公布的理由,肯定是为了确保德川和丰臣两家永世修好。
可秀赖居然让一个侍女怀上了自己的孩子,这到底算个什么事?
“这一切,”正纯说,“都是御袋殿下一手安排的。”
正纯的意思是,区区秀赖小儿能懂什么。让侍女给这个无知少年侍寝,诞下子嗣。这些必然都是淀殿的指示。这种行为完全辜负了德川家的一片好意,分明是在给德川家难堪。
“一介女流之辈的所作所为。”
家康故意露出鄙夷之色。
可是正纯拥有更重要的情报。他手中不断有大量信息汇集而来,告知他大坂城内的一举一动。提供情报的人,是千姬身边的近侍。
“摄姬殿下她……”
正纯欲言又止。摄姬指的是嫁入了摄津的公主——千姬。
“属下不知当说不当说。”
正纯压低了声音。
“如实道来。”
“公主殿下,至今还是完璧之身。”
“这还用你说?”
家康露出不满之色。以十一岁的少女之身嫁做人妇,那才叫奇怪呢。
但是正纯想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他的意思是自秀赖迎娶千姬以来,已有整整五年,然而秀赖从未踏入过千姬的宫殿半步。
家康脸色骤变。
正纯接着说,除了在大广间举行正式的仪式之外,这对夫妻根本没有见过面。这不单单是秀赖不来见公主,千姬身边的侍女也说对方在极力阻止千姬前往淀殿和秀赖居住的宫殿。
“这是为何?”
“淀殿认为跟随千姬陪嫁而来的侍人都是江户的奸细。所以下令绝不能让他们知道秀赖御所殿下的日常生活状况。”
“女人。”
家康皱了下眉头说。不知是想说淀殿也就那么点小心思,还是别的意思。
于是正纯说,现在国松君诞生,这世上继承了秀吉血统的人变成了两个。大坂城的众人想必很是振奋,不过现在需要考虑的,是他们对千姬的态度。大坂城众的敌对意识势必日渐增强,千姬的日常生活也将如坐针毡,处境也会越来越难。不料待正纯说完后,家康竟放声大笑起来。
“上野,娘娘腔的话题就适可而止吧。”
家康的意思,是这种愚蠢的话题,不说也罢。顺便一提,家康口中的上野,是正纯的官名——上野介。
“大坂是女人的巢穴。自然从那里传出来的,无非就是谁又使坏,谁又蒙受秀赖恩宠,阿千遭受冷遇好可怜之类的话题。这种脂粉味扑鼻的言论,从大坂传到了上野的耳中,上野也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了这种脂粉味。阿千是为了受苦而去的。老夫在阿千那个年纪时,也当过人质,吃过苦头。人质吃点苦头的故事,女流之辈伤心流泪也就罢了,岂是堂堂男儿该谈论的话题?”
“话虽如此,可最终丰臣家世子国松君之母伊势局的权势会越来越大,公主殿下的处境势必越来越难呀。”
“上野,你还没说够吗?”
“属下还有话要说。关于公主殿下出嫁一事,某曾奉旨奔走操办。故属下对公主殿下所受之苦也感同身受,实在于心不忍。”
“你这是妇人之见。”
“即使千姬会变成北政所殿下那样?”
本多正纯问道。北政所是秀吉的正室,身居从一位的高位。然而她并无子嗣,所以如今无论丰臣家还是大坂城,实际上都在侧室淀殿及其侍女团的掌控之中。正纯担心将来伊势局与千姬的关系会演变成那样。然而,家康对此却一笑了之。
“倒不如说,成为北政所就是她的宿命。”家康说。
二人口中的北政所,人称宁宁,从关原之战前起,她便一直在家康的保护之下。现年六十六岁,如今在京都东山山麓的高台寺,供养去世的秀吉,为他祈求冥福,以度余生。
她在秀吉的少壮期,曾助秀吉一臂之力,对当时羽柴家家臣的人事问题也颇有影响力。因此她审时度势的能力,也远在那些半吊子武将们之上。秀吉去世后,她认定丰臣政权当随秀吉之死而终结,便自己制定了了结丰臣家的计划。
这就是把政权让给丰臣家五大老之首[3]、最具人望的德川家康。以此作为交换条件,要求家康仿效秀吉政权将前代的织田信长的血脉,作为一国大名保留下来的做法,也让秀吉的遗孤秀赖,在德川政权下,以具有荣誉的大名身份接受庇护。关原之战爆发前,她与家康沟通了自己的想法。在获得家康的承诺之后,她竭尽全力支持家康,说服了在她影响下的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人,吩咐他们:“无论发生何事,都必须听从江户殿下调遣。”她按照自己的计划,在关原之战爆发前,离开大坂城,移居到了京都。由于她抛弃了大坂城,所以这座城便成了淀殿的囊中之物。
关原之战后,家康对于这位助他夺取天下的大恩人,不仅一年四季问候拜访分毫不落,还分赏了河内的数个村庄,以资其脂粉零用,给她提供了多达一万三千石的食禄。
不仅如此,北政所提出请求:“为了给已故太阁殿下祈求冥福,希望修建寺庙一座。”家康听后非常欢喜,立刻吩咐下去,在东山山麓修建了一座壮丽伽蓝,起名为高台寺,同时还在山内修建了丰国庙。这高台寺便是北政所目前的居所。她在秀吉死后,按照当时正室的规矩削发为尼。如今她与曾经的侍女总管、被称作孝藏主的比丘尼,一起茹素念经,每日醉心于佛事。
家康准备把千姬嫁到大坂时,这位秀吉的正室也给予了不少帮助。对于淀殿这样的存在,能够具有说服她的资格和立场的人,也只有北政所了。虽说她人已离开大坂,却仍然保留着丰臣家内部主宰者的名誉和权力。这点是没有变过的。也可以说,因为牵线人是北政所,淀殿才没有拒绝千姬的理由。
北政所听说国松的诞生,是在夏雷首次响彻北山一带的清晨。虽说大坂定会派人前来报告此事,但她还是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一位叫日野大纳言辉资的公卿去大坂问安后回到京都,顺道拜访她的隐居之所,告知了这个消息。
“不是阿千殿下的孩子吗?”
北政所声音洪亮,表情丰富,刚听闻这一消息时,她先是吃惊地睁大双眼,在得知孩子并非千姬所生之后,脸上又浮现出了厌倦的神色。
“大坂所行之事,莫不如此。”
面对辉资,她只说了这么句意味不明的感想。而后她又抓住侍女孝藏主说:“我这十年殚精竭虑,费尽心力想要保全秀赖殿下。没想到秀赖殿下的母亲,却让我的努力一点点地化为泡影,将秀赖殿下一步步推向深渊。别的先不说,她居然让连嘴边的胡须都没长好的秀赖殿下和一个侍女行房。到底是何居心呀?”
这一年的年初,秀赖患了轻微的天花,为此朝廷还特意在内侍所,大兴神乐[4]为他的康复祈福。此后,大坂在一片风平浪静中,度过了夏季和秋季。
国松诞生的消息最终也未公布于世。
江户也对此缄默不语,而京都的公卿们,由于大坂尚未公布消息,也没去大坂道贺。总之表面上来看是风平浪静的一年。
* * *
[1] 柳营,原指军营,此处指江户幕府。
[2] 鹰匠,江户幕府的官职。负责饲养打猎用的老鹰。
[3] 大老是丰臣秀吉设置的官职名称。秀吉任命五位大名做秀赖的监护人,人称“五大老”。这五人分别是德川家康、前田利家、毛利辉元、小早川隆景、宇喜多秀家。
[4] 神乐,为了祭祀天神而表演的歌舞。
[book_title]片桐
时光荏苒。
在此期间,秀赖完成的“事业”中,能够留给后世的,首先是文字。
“丰国大明神”
他在纸上写满了父亲的神号。从七岁起,他便一直书写父亲的神号。他的字可称得上是阔达雄浑。在不断书写这个神号的过程中,年少的秀赖自然而然地,开始相信自己的父亲确实是神。
在日本,有时活生生的政治家也可以成为神。过去,有菅原道真成为了天神。准确地说,菅原道真的神号是“天满大自在天神”。赐给他这么一个像样的神号的,是京都的朝廷。
继菅原道真之后,秀吉也从朝廷那里获得神号,成为了神灵。顺便一提,秀吉似乎想过没准哪一天自己真能成神,于是在弥留之际,还对身边的近侍千叮咛万嘱咐:“我的遗体要土葬。坚决不能火葬。”
神道是日本古来的习俗,按规矩死者自然是土葬。另一方面,火葬的方法是随着佛教的传来而进入日本的。为此,火葬就成佛,土葬就成神——秀吉的脑子里有这么一个简单的宗教分类法。
身为御袋殿下的淀殿,有时也会使用“大明神还在世的时候”这类夸张的说法。这可远比“太阁殿下”听起来要伟大得多,即使说到关东政权那边去,也更加体面。淀殿把自己看做是大明神的第二夫人。这能让她脑子里有关凡夫俗子秀吉的回忆得到净化,让她自己也跟着神圣起来。这种想法让她心情大好。而且就秀赖而言,把他说成是大明神的遗孤,多少也能让世人多些敬畏之心吧。
关于这点,闲居于京都东山山麓的正室北政所,在跟老尼姑孝藏主等人闲聊家常时,一般都说“我家老头子还在世的时候”,完全把秀吉当做普通人家的丈夫一样对待,轻描淡写,一带而过。这位被称为宁宁的妇人,从秀吉年轻时起,便与他同甘共苦。秀吉好女色的缺点让她大吃苦头。她也曾经操着尾张方言,当着众人的面,跟丈夫大吵大闹。尽管如此,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丈夫性格上的有趣之处,也没有女人比她更为了解。宁宁在秀吉死后,便早早落发,遁入空门,专心供养过世的丈夫。这点上,她跟世间大多数未亡人并无二致。不过即使成了未亡人,她依旧爽快随和,乐于助人。提到丈夫生前的话题,她也会伤心泪流。也正因如此,对于死去的丈夫,她怎么也无法假惺惺地郑重其事称之为“大明神”。
可是对于淀殿而言,这种煞有介事的做法却是非常重要的。说句实话,淀殿其实并没有爱过作为凡夫俗子的秀吉。
不过,还是有近似于爱情的东西。那就是她对北政所及其他侧室抱有的争宠之心,那可是比常人还要高出一倍。
秀吉生前,大坂城里住着许多侧室。前田利家的三女儿、人称摩阿的加贺局,近江名门望族京极氏出身的松之丸殿,蒲生氏乡的妹妹、人称阿虎的三条局,织田信长的五女儿三之丸殿,还有同出自织田家的姬路殿,再加上宰相局等人,大约有十几位之多。秀吉的妻室们,在从他死后到关原之战的这段期间,包括正室北政所在内,都悉数搬离大坂城,回到了各自的娘家。
留下来的,可以说只有淀殿。她作为天下第一显贵之人秀赖的保护者,继承了已故的秀吉遗留下的所有权势。神奇的命运,让她站到了大坂城的中心。对于淀殿而言,秀吉在死后,比死之前还更为重要。她必须更加炫耀秀吉的巨大权威。为此,在正室口中仅为“死去的丈夫”的秀吉,到了淀殿口中,却称为“丰国大明神”。她不仅让秀赖如此称呼父亲的神号,还让侍女们也如此称呼。
“淀殿对于已故的太阁殿下,是以神号相称的。”
这个报告很早就传到了家康耳中。
“挺虔诚的啊。”
家康只是这么一说。而将家康不经意间说出的这句话变成策略的人,便是其谋臣本多正纯。
关原之战后,第二年的夏天,本多正纯上京之时,丰臣家的片桐且元从大坂前来拜见。
正纯当时正在下榻之处妙觉寺的“南面之间”吃着晚班的早饭[1]。
“来者何人?什么,是大坂的家老呀。”
他说,一听访客姓名,他立刻露出了严肃的表情。他并没有感到不愉快,只是每每听到且元的名字,就会条件反射似的露出这种表情。对于大坂的人,绝不能给好脸看,一旦给了好脸,他们就会得意忘形。这种一直以来的看法,让他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让他等着。”
正纯一边动着筷子,一边说。
权力这种东西是非常奇妙的。秀吉还在世的时候,本多正纯之辈,也只不过是秀吉的家臣手下的家臣而已。而另一方面,片桐且元虽说地位不高,却也是丰臣家的嫡系家臣。
然而秀吉死后,以大坂的情感而言,天下被家康篡夺了。从此之后,正纯成为了天下之主家康独一无二的谋臣,变成了令诸侯们敬畏不已的存在。另一方面,丰臣家的家老片桐且元,却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夹着尾巴,低眉顺目地来给正纯请安。至少正纯是这么看待片桐且元这位丰臣家家老的。
且元在玄关旁边的小房间里等待着。这房间非常奇怪,两侧都有叫做涂笼[2]的耳房,里面非常暗,也没有空气流入,像被裹在蚕茧中一样闷热。然而,不知是否因为且元人太老实,他并未觉得自己被人怠慢。只是嘟囔了几次“京都还真热呀”,不停地摇着扇子。
话说且元当时的身份地位,他的官位是从五位下,官名为市正(东市正),是摄津茨木城城主,俸禄万余石。职位是丰臣秀赖的家老,宅邸在大坂城内。
且元在少年时代被称为“助作”,当时作为小姓(亲卫队队员)[3],侍奉在正值壮年、羽柴时代的秀吉的鞍前马后,跟随秀吉往来沙场。当时同为小姓的,还有福岛正则、加藤清正、加藤嘉明等人。这几个小姓在贱岳之战[4]立下了汗马功劳,人称“贱岳七本枪”[5]。其他小姓皆因此晋升成为大大名[6],唯有且元一人,仍是个三千石的旗本[7]。
“助作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
加藤清正等人都这么说。不过大概不是说他忠厚老实,而是说他胆小怕事,没有能力成为人上之人。这也许便是他没能成为一国大名的原因之一,不过他本人倒不以为然。在与他同为丰臣家一手养大的家臣中,有出身好的和出身不好的。出身好的,有跟秀吉夫妇一样,同属尾张出身的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他俩与秀吉多少有些血缘关系,所以从少年时代起,便受到北政所的关照。二人在二十多岁时,就被封为大名。当时人们都认为这是“北政所殿下鼎力支持的结果”。可惜且元却没有得到过这种恩惠。
此后,淀殿集丰臣秀吉万千宠爱于一身,自然也形成了以她为中心的派系。其中就有石田三成、长束正家等与淀殿同属近江出身的家臣。他们因计划消灭家康,而在关原之战中被家康所灭。
且元其实也是近江人。但他却没有跟同乡的石田三成和长束正家等人走得很近。也正因为走得不近,他也没有加入石田的阵营。这反而成了不幸中的大幸,让他在关原之战中免遭灭亡的命运。
且元在丰臣秀吉的晚年,还是当上了大名。不过俸禄只有一万石。秀吉在弥留之际,曾对他说:“助作,你要好好照顾阿拾(秀赖)呀。”
且元虽然被丰臣秀吉临终托孤,却未被赋予傅人的光荣使命。所谓傅人,指的是监护人。在家臣团中,一般由数一数二的人物来担任。秀吉正式任命辅佐秀赖的傅人,是人称加贺大纳言、丰臣家的大老——前田利家。地位低下的且元,在利家手下不过是个打杂的而已。但深知自己大限将至的秀吉,由于太过担忧秀赖的将来,所以对且元这种身份的男人,他也尽可能地客套了一番。
“助作,你还记得以前吗?”
秀吉回忆起还是青涩少年的且元刚投奔到他身边时的事。
“我一手起来的家臣不多,但你是其中一个。相信你比别人更清楚我对秀赖的未来有多么担忧。”
秀吉说道。他还拜托且元在自己死后,多为秀赖的事情费心,同时还提到了淀殿与且元之间的渊源。
秀吉在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提到且元的父亲孙右卫门,曾经侍奉过淀殿已经灭亡的娘家——北近江的浅井家,并且还曾立下过些许战功。这样一来,即使没有秀吉这个因素的介入,对于且元而言,淀殿跟其父辈侍奉的主家还是有关系的。
病室中,还有几位侧室陪伴在旁。她们都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全都惊讶不已。且元是近江人,这是众所皆知的。不过他的父辈居然也是浅井家的武士。这还是头一次听说。看来他跟淀殿还真是有很深的渊源呀。
(但是,这么说来,这人还真是奇怪呀。)
众人不约而同地心想。他与淀殿之间,分明有如此深厚的渊源,可从他的言行举止中,却看不出他对继承了旧主家血统的淀殿,抱有多大的念旧之情。总的来说,这个时代的人,大多都有很强的地域观念。主仆关系的紧密度,与其说是来源于道德,不如说是来自这个时代的众人重视出身地的性格。其他近江出身的部将,诸如石田三成和长束正家等人,他们并非浅井家的旧臣,却单纯因同为近江人,而对淀殿抱有特别的好感。然而且元却很少有这样的感觉。这并不是因为他薄情寡义,大概是因为他是个欠缺可爱之处的无趣男人。
秀吉死后,关原之战爆发,丰臣家地位一落千丈,转眼便成了只拥有大坂地区和约七十万石俸禄的一介大名。曾被任命为傅人的前田利家,在丰臣秀吉死后不久,也跟着病逝。此后加贺前田家离开丰臣家,跟随家康而去。
关原之战时,且元在秀赖身边。自然而然地,他也没法投靠家康门下,而是继续留在了丰臣家。家康在关原之战后,为处理战后事务,进到了大坂城。当时他叫来了且元,命令道:“由你来当丰臣家的家老吧。”
家康对于丰臣家的家事,拥有这种命令权。这种权力的合法根据,是秀吉的遗言。他临终前要求家康成为秀赖的政治监护人。由此家康才命令且元担任丰臣家家老一职。
——老夫是江户殿下亲自任命的家老。
且元后来还时常跟人提起此事。
“市正立场如此,是了解关东内心想法的男人,决不能对他掉以轻心。”
虽说后来淀殿及其侍女团都开始提防他,但在这之前,且元在大坂城内也算是个能呼风唤雨的人物。无论如何,他身上笼罩着江户的光芒。他在大坂城内的府邸,总有谄媚之人,或是希望能向关东的家康表明心迹的人进进出出,常常门庭若市。
“打扰了。”
走廊响起了人声。
本多家的家臣跪伏着说:“大人,这边有请。”且元对这个前来领路的下人,也恭敬地点头回礼,站起身来。
正纯正在书院等候他的到来。
“大人是为何事而来?”
正纯在一通寒暄之后,摆出一副惜时如金的样子,催促道。这一问让且元有些尴尬。他慌忙解释说此番来访并无其他用意,只是听说大人上京,所以特来问候大人近况如何。
两人闲聊的话题和往常一样,仍然是关于秀赖的近况。且元在话语中,提到了秀赖孜孜不倦地抄写“丰国大明神”的神号,还有淀殿对神佛祈愿之类的事情相当热衷与虔诚。
“究竟跟神佛许的什么愿呢?”
正纯故意装傻,向且元发问。
且元却未立刻回答问题,只是看着正纯的脸。这问题还用回答吗?淀殿祈愿的内容,无非就是希望秀赖安泰好运。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吗?
“淀殿的爱子之心,与世上普通的母亲并无丝毫不同。”
且元回答。于是,正纯耍起了坏心眼。
“这么说来,莫非秀赖御所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安之事吗?”
“哪里的话。”
且元慌忙解释道,就是和世上所有母亲一样,都担心自己的孩子因生病之类的被夺去性命。
“实在令人敬佩呀。”
正纯无比认真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干脆这么办吧。普天之下,历史悠久的神明佛阁,荒废之处也不在少数。如果能将这些堂塔伽蓝都悉数重建,真可谓功德无量啊。这样一来,不仅诸佛菩萨,相信就连天神地祇也会为之感动,纷纷保佑秀赖御所福泰安康吧。”
“是。”
且元以为这是本多正纯的突发奇想,努力将话题转移开。可惜正纯却未上套,反而提高嗓门问:“市正殿下,您意下如何?”
正纯最畏惧的,是丰臣家的财力。单拿黄金来说,天下九成黄金,都秘藏于大坂城之内。这是不争的事实。有了这些财富在背后撑腰,有朝一日,倘若丰臣家向六十余州的浪人[8]发布檄文,将之召至大坂,估计只需数日,即可组成能与江户幕府分庭抗礼的力量了。况且指挥官还是秀赖。如今的天下,浪人和不满分子比比皆是。他们肯定从心底期望着有一天能以秀赖之名,掀起一场恢复前朝统治的大战。
正纯的策略,第一步便是削弱丰臣家的财力。
“请务必为秀赖御所的福泰安康着想。”
本多正纯说。
且元看不穿正纯的真正意图,只是沉默无言。对他而言,向神佛许愿是愚蠢之事。从家老的立场而言,如今就连淀殿沉迷神佛之道一事,他都觉得是相当大的浪费。何况是修复重兴六十余州的神明佛阁。就算丰臣家的财力再怎么空前绝后,不出数年也必定会坐吃山空的。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此时此刻,身为一个吏僚的且元,脑子里只担心着如何管理财宝之事。这在正纯这位策略家眼里显得相当愚钝。正纯心想接下来只有吓唬吓唬他才行了,于是他把嗓门提得更高。
“市正殿下。”
他说道,
“您在想些什么呀。对于这件事,江户那边早有旨意了。”
且元像受了很大冲击一样,忽然脸色剧变,浑身脱力似的双手撑在地上。而后他立刻察觉到自己的举动有失体面,赶紧将双手收回膝上。他深吸了一口气,一边挺直腰部,一边嗫嚅道:“属下遵命。”
且元回到大坂,向淀殿的亲信大藏卿局报告了此事。
在这种事情上,只能说大藏卿局终究是个女流之辈。她丝毫没有意识到重修神社和寺庙是一件多么浪费财力的事情。
“江户殿下也佛心大发了呀。”
大藏卿局如此说道,显然她是会错了意,笑得很是奇怪。她觉得家康之所以如此怂恿淀殿大兴神佛之事,是因为他年事已高的缘故。人一旦上了年纪,就爱劝人注重来生之事吧。
淀殿自然没有异议。
从这时起,大约有十多年的时间,她都以“施主秀赖”的名义,在各国大兴土木,修复重建了不计其数的神明佛阁。
这里顺便跟大家举几个主要例子:
摄津四天王寺、山城醍醐三宝院金堂、京都丰国神社门楼、近江石山寺、河内誉田八幡宫、摄津胜尾寺、安土总见寺、河内叡福寺、同观心寺、叡山横川中堂、大和吉野金峰山子守社、同藏王堂、伊势宇治桥姬祠、摄津中山寺、京都东寺南大门、京都相国寺法堂、摄津多田院、京都相国寺山门、京都等持院、京都南禅寺法堂、京都北野经王堂、京都东寺金堂、京都神护寺、山城石清水八幡宫、奈良手向山八幡宫、京都真如堂、尾张热田神宫寺、尾张热田誓愿寺、大坂生国魂神社、京都北野天满宫、京都鞍马寺、山城上醍醐御影堂、出云大社、京都方广寺大佛、京都黑谷金戒光明寺
* * *
[1] 日本古代人一日二餐,且早餐按进食时间分为两种。需要早起干活的人吃早班的早餐,不需要早起干活的人吃晚班的早餐。
[2] 涂笼,日本古典建筑风格“寝殿造”的建筑物中,作为主屋的一部分用很厚的墙壁围起来的房间。这种耳房与主屋之间用木门板隔开。原本是用作寝室,后来多用作储藏间。
[3] 日本古代侍奉在位高权重者身边,负责各种杂务的少年。
[4] 贱岳之战,1583年,羽柴秀吉在贱岳附近击败柴田胜家。这场战争的原因,是本能寺之变以后,侍奉信长次男信雄的秀吉与侍奉三男信孝的柴田胜家产生了对立。战后柴田胜家和织田信孝自杀身亡。这场战役为丰臣秀吉称霸日本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5] 日本战国时代天正十一年(1583)丰臣(羽柴)秀吉与柴田胜家在贱岳决战时,秀吉方战功卓著的七个武士。根据通行的说法,这七个人分别是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糟屋武则、片桐且元、加藤嘉明、平野长泰、胁坂安治。
[6] 俸禄十万石以上的大名成为大大名,五万石以上的成为中大名,以下的为小大名。
[7] 旗本,在将军身边,负责将军安全的家臣团。
[8] 浪人,由于主家没落、战争中被灭杀等原因而断绝主从关系,失去代代家禄或其他恩典的武士。
[book_title]有乐
庆长十六年,骏府的家康时年六十九岁。他除了眼睛有些花,身体没有其他异常之处。每日的射击和马术,依然分毫不落。他还对京都本愿寺来的门迹法师一本正经地说:“老夫可能异于常人,弄不好活到一百岁,都还能策马驰骋沙场呢。”家康这话其实是说给世人听的。对他而言,可能没有比健康长寿更为重要的政治课题了。一旦他死了,天下就会大变。因为这世上还有不少人期盼着丰臣政权的复辟,家康必须不断努力地打消他们这个念头才行。
这一年,丰臣时期最具文化修养、与秀吉关系密切的后阳成天皇退位,曾闪耀宫廷的丰臣家的光辉,一时间也随之褪去。此后十五岁的皇子(后水尾天皇)即位。据说家康会参加新帝的登基大典。
“时隔多年,再度上京。”
家康对谋臣本多正纯说道。
“不过没必要让将军(秀忠)也跟着上洛。只消老夫这个隐居之人便可。于情于礼足矣。”
家康说道。因为德川家事实上就是日本的皇帝。实际上,当时前来参拜家康的欧洲使节,都把将军德川秀忠当成日本皇帝看待。家康本人也是这么想的。他私下还认为如果像秀吉当政时那样,对京都的神圣王家极尽礼遇,则势必会有损德川家的威信。所以仅他这个无牵无挂的隐居之人上京即可。但凡皇宫中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将军就必须上京,这个恶习是到了需要改改的时候了。于是,便有了家康的这次上洛之行。既然家康要上京,那天下各路大名也自然需要跟着上京。各路大名小名,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京都的大道又恢复久违的热闹。
不过,只有一人尚未露面。
那就是距京都十三里之外的大坂城里的丰臣秀赖。他从未出过大坂城,无论皇宫中举行怎样的仪式,他都从不出来露面。
“秀赖御所从未站在城外眺望过自己居住的大坂城。所以他连那座城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对于这个传言,家康也略有耳闻。淀殿决不愿让秀赖出城,看来那些女人坚信城外的魑魅魍魉会对秀赖不利。
庆长十年,秀忠被册封为将军之时,家康也曾经遣人去大坂要求秀赖出来谒见。
为此,大坂还闹得满城风雨。身为主人的秀赖,屈尊降贵去参加家臣德川家的册封仪式。光这点就已是尊卑倒置了。这不就等于是让丰臣家发誓臣服于德川家吗?当时淀殿愤怒不已,甚至扬言要杀了秀赖,然后跟着自尽。于是这事才就此罢休。
自那时起,又过了六年。
“上野介(本多正纯),这回可不能再手软了。你去告诉秀赖,他不出席登基仪式也罢,不过在此之前,他必须先来见见老夫。”
家康心想,就算是拽,也要把秀赖给拽出大坂城,让他到京都二条城[1]来见自己。他必须用这样的方法,向全天下宣布丰臣家已经臣服于德川家了。
家康甚至说:“老夫已有相应的觉悟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秀赖还是不出城,那他即使诉诸武力也在所不惜。不过这句话也就是说说而已。家康才没有真心想要动用武力的打算。
家康在政治方面的计算能力,可谓是古今无双。他深知依靠武力消灭丰臣家,在如今的时代,只有百害,而无一利。家康当了将军,不过他很快就退位,让儿子秀忠做了将军。德川幕府在形式上已经成立。但是幕府下面有不少大名是受过丰臣家恩惠的。指不定哪天就会掀起叛乱。尤其是其中最具实力的加藤清正、福岛正则二人。这二人不仅加起来拥有一百万石以上的实力,还相当念旧。特别是比起对秀赖的忠诚,他们还怀有一种感伤之情。这种感伤之情,随着两人年纪的增大而日趋加深。家康也正是因为二人在关原之战中站到了己方阵营,才大获全胜,得到了天下。就他而言,如果贸然刺激二人对秀赖所抱有的特殊情感,让事态不断扩大,最终引起天下大乱,那对只有短短十年的德川政权而言,是非常不利的。
目前暂时还是适可而止,只在精神上施压便可。倘若这样丰臣家就能心甘情愿地安于大名之位,或许未来无需动用武力,也可解决问题——此时的家康是这般打算的。
“中间人就让有乐殿下来担当吧。”
德川家康说道。对于召秀赖上京一事,家康是没有命令权的。所以需要有人在丰臣家与德川家之间进行斡旋。家康的意思是这件事最好是拜托已故信长的第十一个弟弟——织田有乐来做。原来如此,让织田家的人为丰臣家和德川家的事情奔走周旋,想来也非常有趣。
正纯先动身去了京都。抵达京城后,他不仅找了有乐帮忙,凡是有可能劝动秀赖的人,他都找了一遍。他也向丰臣家家老且元下达了命令。甚至向秀吉的未亡人北政所也拜托了此事。北政所则命令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去充当说客。
现在来说一下织田有乐这个人物。他曾经出现在关原合战政略活动的舞台上。也曾亲身披挂上阵,参与了这场战争。
但是现在他不问世事,隐居在京都南郊的院宅之中。他的宅邸所在之处,现在被人们称为“有乐町”。正纯亲自前往这所宅邸去拜访织田有乐,并拜托了此事。
“不要着急,先喝点茶吧。”
听了德川家这只老狐狸的说明后,有乐这位久经世事的老人并未轻率地作出回应,而是邀请他起身前往茶室喝茶。有乐坐到亭主[2]之位后,俨然一位行将就木的干瘪老人。他与家康同龄,细长的眼睛,如同用薄刃雕刻出的那般锐利。人们都说他这双眼睛酷似二十九年前死去的兄长信长。不过说到性情和才能,这两兄弟却迥然不同。有乐善于审时度势,懂得选择适合的道路行走世间。他也没有兄长的那种英雄气概。不过热衷于茶道并且审美情趣偏好南蛮[3]风格这点,倒颇有乃兄之风。
“真像冬天又回来了似的。”
有乐一边添加着炭火,一边说。庭院的积雪已开始融化,像雨点一样滴落下来。茶室里光线暗淡,让人不由得想再点上一盏灯火。有乐迟迟不提正事,让正纯变得有些焦躁,但眼下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先跟这老头聊聊家常。
“像老夫这样上了年纪的人,无论降温还是回暖,都得顺势而为。这是我们最大的功课。”
织田有乐说。他接着又说,自己现在跟严冬腊月时一样,仍穿着厚厚的衣服。
“昨晚减了一件衣服,今天又加了一件。逞强是最不可取的。需要不断跟随气温的变化,或添加或减少衣物。”
(废话连篇。)
正纯觉得这老头让人又可气又可笑,不禁怀疑此人是否真是跟已故的信长公流着相同血液的亲兄弟。
“人年岁一高,确实需要处处小心哪。”
“骏府的殿下也如此吧?”
“的确如此。主公也是根据昼夜温差变化而增减衣物,以确保身体不受凉。”
“这样最好不过了。说来那位殿下一直对诸事都万般小心。这点倒跟老夫很像。”
“不过,主公到了放鹰捕猎的时候,就犹如壮年男子一般策马奔驰。到了夏天,主公骑马到池塘边后,会像往常一样,在马上敏捷地褪去衣衫,跳入水中畅游。”
“这点跟老夫不一样哪。”
织田有乐不禁失笑。他的笑声仿佛在说同样是具有敏锐洞察力、能看清历史潮流的两个人,竟因这么个不同之处,一个人成了天下之主,而另一个人却成了在京都享受茶事的闲人。正纯觉得老头的举动有些无聊,却依旧点头附和着。不过,这个有乐竟没有夺取天下,说起来也挺不可思议的。
天正十年六月,明智光秀佯装从老之坂出发前往备中,实际上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闯入京都,偷袭了下榻在本能寺的织田信长及其二条城中的嫡子信忠。光秀将织田父子二人统统杀死,顺利完成了军事政变的时候,这位有乐当时还名为织田长益,三十五岁,正值壮年。那时他正率军住在三条的旅店。看到本能寺熊熊火焰后,他大惊之下,竟连一场战斗都没打,就立刻变装逃离了京都。这大概就是他所谓的“决不逞强”吧。
在此之后,若是有乐有那么一丁点英雄气概,怎么说也能作为织田家族的一员,率兵与光秀战斗到底才是。可他却认为这种事情与自己性格不符。等秀吉夺取天下之后,他更是毫不犹豫地向其俯首称臣。秀吉因为有乐是自己的旧主家,所以对他也毕恭毕敬,但却没有赏赐他多大的封地,只给了他摄津岛下郡这充其量也就一万石的地方。不过秀吉提高了他的官位——从四位下的侍从[4]。
关原之战的时候,他站在家康的阵营。无论何事,都决不逆势而动。这是有乐的生存之道。大胜之后,家康论功行赏,赐给了他三万石的大和芝村。此后,有乐把俗世之事交给长子长政和五子尚长打理,而自己分走了三万石俸禄中的一万石,在京都深居简出,每日醉心于茶道。他的茶道师从利休[5]。利休死后,有乐便自立门派,开创了新的茶道流派,将红尘之事抛诸脑后,过着遁世绝俗的生活。
“刚才的事情,不知您意下如何?”
茶道的仪式才进行到一半,正纯忽然催促起了有乐。被打断了行动的有乐露出一丝意外的表情,而后他温和一笑:“刚才不是说了,那件事老夫已经清楚了吗?”不知道他是故意装疯卖傻,还是真的年老健忘,前后的事情都记不清楚了。不管怎样,对于正纯这样一个凡事都喜欢做得一板一眼的男人而言,他实在不太擅长跟这个老头打交道。
正纯辞去之后,有乐也立刻出了家门。他带上一个提鞋的随从,便向东山山麓赶去。爬上了山坡后,便是他要拜访的高台寺。有乐此番前来的目的,是为了拜见北政所。
虽说对方已是比丘尼之身,但是有乐还是特意避免和妇人共处一室。他请求与北政所在庭院的凉亭会面。这么做是为了避免以后传出什么奇怪的谣言。
“有乐殿下实在是用心良苦。”
北政所用手背托着丰腴的下巴,莞尔一笑。女人不管年纪再大,遇到有人对自己如此费心,终归会很高兴的吧。北政所现年六十九岁。她和有乐、家康属于同一代人。
“此事事关秀赖御所……”
听完有乐报告正纯来访之事后,北政所点了点头,说昨晚正纯也来拜访过自己,也说了同样的话。
“淀殿也真不让人省心。”
北政所说。接着她又说,淀殿这次大概也会像庆长十年的时候那样发疯似的反对吧。但是那样一来,丰臣家可能就真的完了——她继续说道。
从关原之战的前期,家康频繁进行政略活动之时起,北政所和有乐一直持有相同看法。不论秀吉的遗言如何,天下一定要交给家康。为家康取得天下,他俩都倾力相助。作为交换条件,他俩要求家康保证秀赖性命无忧,让丰臣家能延续下去。但是从淀殿关原之战后的言行来看,她似乎认为天下还是秀赖的。她已完全鬼迷心窍,因此丝毫没有察觉一切都已时过境迁。北政所如是说。她接着又说,淀殿实在不愿臣服于家康,其实也无妨。但她至少得让秀赖走出大坂城,上京来拜会拜会家康,做做表面文章总行吧。她若连这点都做不到,难保哪天家康殿下不会改变主意。
“贫尼说得太过分了?”
北政所看着有乐,微微偏头问。从淀殿来看,有乐是她的舅舅。
北政所觉得自己说了有乐外甥女的坏话,有些不好意思。顺便一提,有乐也是江户秀忠将军夫人阿江的舅舅。信长的织田家血脉以这种奇妙的方式,生存在这两股东西对峙的势力之中。
“哪里哪里,女人嘛,都挺肤浅的。”
“这么说来,贫尼也是喽?”
北政所又笑了。她从以前就一直是这样的女性,性格直率,感情外露。现在她像小姑娘似的,为这种并不好笑的事情而发笑,可见这种心态一直都没有改变。
“绝非如此。”
有乐慌忙解释道,
“说的是大坂的御袋殿下。不对,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就会变傻吧。”
“……这么说来,贫尼是因为没有子嗣的原因了?”
“哪里哪里。老夫绝无此意。假若秀赖御所是由北政所殿下抚养长大的话,那丰臣家就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净说些瞎话。”
北政所忽然话锋一转,问道:“话说,有乐殿下当真要去大坂见淀殿?”
有乐回答说虽然有些麻烦,但他若不去大坂,恐怕事情很难有所进展。听了这话后,北政所似乎觉得什么挺可笑的,又笑了起来。
有乐离开后,侍女孝藏主问她当时为何发笑。北政所回答因为确实可笑呀。
一看到织田有乐那副一筹莫展的表情,北政所就觉得好笑。有乐现在侍奉于德川家,曾经侍奉过丰臣家。而现在,他站在这两家中间,为了两家的关系而被迫奔走周旋。然而这有乐原本却是出自这两家的旧主家——织田家。织田家的政权被丰臣家夺走,然后这丰臣家的政权又被德川家取代。而现在信长的弟弟——有乐被夹在这两家之间奔走不停。于是,只要一想到“有乐到底算是个怎样的存在”,北政所一看有乐的脸,便会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您真坏,这可不好。”
孝藏主提醒她。北政所似乎也觉得不太好意思:“真是,这世上没有比有乐殿下更好的人了。”
她再三赞扬有乐为人端正,以弥补刚才的失礼之过。
织田有乐到大坂了。
对他而言,大坂城是比他小五岁的妹妹(阿市,浅井长政的夫人,改嫁后为柴田胜家的夫人)女儿的城堡。从城主秀赖来看,有乐是舅公。从他妻子千姬来看,因为有母亲阿江这层关系,所以有乐也是她的舅公。
“哎呀哎呀,一来到这座城,老夫就像回到了尾张的织田家一样。真是无比怀念和放松啊。”
面对淀殿,有乐如此巧妙地说。
但淀殿却紧绷着一张脸。她已从其他途径了解到家康要求秀赖上洛一事,所以也猜得出自己的舅舅此番必是作为说客而来的。
“茶茶殿下呀。”
有乐故意叫了她的名字。
“老夫可能是上年纪了吧,最近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兄长(织田信长)的事情来。也常常梦见本能寺的事。那时候,西边的天空被熊熊火焰照得是朱红一片哪。”
之所以提到这个话题,实则是为了让淀殿弄清楚这世上的道理。有乐抬出信长的话题,就是想说倘若兄长信长还活着的话,现在根本轮不到丰臣家和德川家的份。然而他这个织田家人,如今却像这样站在这两家中间,为这两家之事所驱驰。他想告诫淀殿,丰臣家的鼎盛时期早已过去,天下早已易主,她一定要顺历史潮流而动才是。
淀殿听着听着,不由得烦躁起来,她用指甲不停在衣摆处抓挠着金线,最终抽出了一根金线,扔到了榻榻米之上。这是她肝火上冲时的怪癖。
“这些过往之事,”淀殿说,“与我何干?那时我还在尾张清州城,什么都不知道。”
“所言甚是。”
有乐像乌龟缩回了头一般,撤回了刚才的一席话。
不过,该说的还是要说。
他转入正题,提到了秀赖上洛一事,劝告淀殿这件事还是顺着主公——家康的意思,上京拜见比较妥当。
淀殿听罢,再也忍无可忍,尖声驳斥道:“有乐殿下,主公是对天下之主的敬称。如此,除了秀赖殿下,谁也配不上这称呼。家康殿下是丰臣家的大老。我也从未听家康殿下亲口说过自己不做大老了。那么他现在便仍应是丰臣家的大老。一个做大老的人,居然召唤主人到京城去拜见他。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天理难容!”
淀殿激动至此,有乐也没办法再待下去。他拜托大藏卿局帮忙劝说淀殿,便匆匆退下了。
这一夜,有乐在大坂的下榻之处——片桐且元的宅邸,来了一位客人,加藤清正。
* * *
[1] 二条城,德川幕府的将军上京面圣时的居所。
[2] 亭主,日本茶道仪式中的主人。负责烧水点茶,招待客人。
[3] 南蛮,指葡萄牙、西班牙等欧洲国家。
[4] 侍从,侍奉于天皇身边的官员。
[5] 即千利休。1522年—1591年,安土桃山时期的茶人。日本茶道之集大成者,同时也是千家流茶道的开山鼻祖。曾是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的御用茶人。后因惹怒丰臣秀吉,被秀吉下令自杀。
[book_title]清正
加藤清正似乎早从生年起,便备受庶民爱戴。
在关原之战后,他被编入家康旗下,成为大名。在当时众大名之中,他率先在江户三宅坂之上修建了自己的宅邸,以此表示他对家康绝无二心。然而家康对于他这个已故太阁一手养大的旧部,大概从未给予多大的信任。
尽管如此,清正在这座新兴首都的庶民阶层却拥有着巨大的人气。
“那位大将就是已故太阁殿下朝鲜之阵时,最远打到了兀良哈,并生擒了两个朝鲜王子的人呀?[1]”
每次清正的队列出现在江户城内,城里的男女老少都兴奋异常,纷纷冲到路上,一睹这位马背上的大将的尊容。
清正喜欢骑一匹名为“帝释栗毛”的高头大马,不过他本人身高也将近一米九,所以人和马都雄伟高大,一看就知他绝非寻常之人。
当时的江户,自家康平定天下之后,人口一路膨胀。自然而然地,也出现了地痞流氓之流。这些小混混们结党成群,常在街头聚众闹事。当地人把他们叫做虎落。
坊间还流传着这么一首歌:
就算惹得起江户的虎落,
见了帝释栗毛,
还是赶紧躲开,让它过去为妙。
歌词大意是跟江户名产虎落打上一架也无妨,但若是看到帝释栗毛的队列出行,让开路来才是明智之举。可见当时的清正相当于是日本勇武猛将的标杆人物。
他和秀吉是同乡,出生于尾张中村。秀吉的生母和清正的生母是表亲关系。清正幼年丧父,由母亲一手养大。秀吉首次成为大名,受封于近江长滨后,他便被带到秀吉身边,在长滨城的厨房里长大成人。他在厨房打杂的期间,认识了一名同为杂役的少年——市松。这个少年就是后来的福岛正则。
“在湖月尼公的面前,我也只是个孩子。”
无论是他,还是正则,都常把此话挂在嘴边,而事实也的确如此。湖月尼公,指的是秀吉的未亡人北政所落发为尼之后的法号。二人在近江长滨的幼年时代,身为城主夫人的北政所将他二人视如己出,甚至还为二人缝补衣服。关原之战前后的这段时间,这位“湖月尼公”吩咐二人:“如果治部少辅(石田三成)掀起战乱,你俩就去跟随江户殿下,不得有异议。”
因此二人站在了家康一方。正则在关原的最后决战中担当先锋,浴血奋战,而清正则在其领地肥后熊本镇压了九州的西军。最后的结局却是家康得了天下。
“总觉得被耍了。”
关原之战后,莫名其妙地开始了德川家的时代。对此,正则等人至今还耿耿于怀。自己受到家康挑唆,变成了他的猎犬,助他消灭了石田三成。最终丰臣家日渐式微,家康取得天下,连自己也稀里糊涂变成了家康的臣子。对此他们相当不服气。可话虽如此,正则却没有将天下据为己有的野心和器量,面对命运这般无情的捉弄,他能做的,唯有不时地将不满情绪迁怒于他人。关原之战大胜不久,他在京都疯狂酗酒,大醉之后,便抓住德川家的吏僚发泄一通。正则酒品不好,喝醉后时常会精神异常,有时几乎无异于疯人之举。最近这种情况尤为严重。
有一本叫《杂记》的随笔,记录了江户初期的各种坊间传言。其中说了一段清正与正则夏天躺在地上聊天的故事。正则抱怨起活在德川家政权下的苦闷之情,最后他说:“只此郁愤之情,委实难以纾解。为此无论昼夜,总有个不为人知的念想,在我心中翻腾。”
话毕,清正忽地起身。
“市松,你果真那么想的话,便不必多虑,起兵吧!你做先锋,我来断后。”
这话说得气势汹汹。清正当时坐拥肥后熊本五十二万石的国土,正则统领安艺广岛,也将近五十万石。若是二人起兵造反,即使推翻不了江户政权,还不能搅他个天下大乱?
“意下如何?”
清正抖动胡须,故意瞪大双眼,愤然说道。就清正而言,他对正则的郁屈之情也感同身受。但他也怕正则总在人前暴露这种情绪,怕有人跑去告状。这话要是传到家康耳中,那可就大事不妙了。本来家康就视二人为危险的存在,这么一来,指不定哪天江户就会用什么手段将二人斩尽杀绝。他这么做是将计就计,为的是训诫正则,让他知道自己的言行是多么危险。
正则果然泄了气,果真能这么做的话,虎之助(清正),我便不会如此郁闷憋屈了。清正点了点头,忽然放缓了语调。“所以呀,市松,”他说,“我的意思,就是让你非礼勿言。明明没有能力谋反,却非要逞一时的口舌之能。很容易招致杀身之祸,千万要注意啊。”
加藤清正一向心思缜密,与福岛正则截然相反。不过,既然这二人同为五十万石左右的大名,就必须为其麾下的数万士卒及其家眷负责。这点正则还是很有分寸的。
“知道了。”
正则接受了清正的训诫,但是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样的事情还是再度发生了。家康的庶子当中,有一位叫德川义直的少年成了尾张的国主。于是幕府命令各国大名为其建造名古屋城。清正和正则也接到了命令。正则此前刚刚资助修建江户城,对这种经济负担实在忍无可忍,于是又抓住清正叫苦连天,发起了牢骚。
“江户城的情况,那是没办法。这次又下令给殿下(家康)小妾的儿子建城。这有些说不过吧。”
“市松,你还不知道你这话有多危险吗?这话等你有了起兵谋反的觉悟之后再说吧。”
此时的清正用极其严厉的语句提出了忠告。当时在座的还有其他几人,也许是这个原因,正则的话传到了家康的耳朵里。
家康叫来了清正,挖苦说:“看来,各位大名都疲于频繁的土木工事了。”
家康对付大名的方针,是消耗他们的经济实力,使他们无法作乱。他大兴公仪土木工程,并让大名们提供资助。最好是让他们破产,即便不破产,那也要让他们濒临破产。这是德川政权确立后不久制定的一大方针。这个政权的基本思路,是以德川家一家独大作为唯一条件的。除此之外,基本上没有其他政治思想或理想之类的。正则的怨言基本是完全在未经思索的情况下,随口吐出的。可对家康而言,却毫不留情地刺痛了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他当然不能坐视不理。只是,这话要是跟正则讲的话,事态容易变得不可收拾。于是家康才叫来了清正,给他提了个醒。同时,他也是想借此让以正则为首的所有外样大名[2]——旧丰臣系的大名——都知道他的意思。
“如果土木工事负担太重,诸位可随便决定做或是不做。——这个随便的意思是……”家康说,“回到各自的领国去,深挖沟渠,高筑城墙,然后把自己关在城里,好好准备迎接天下大军的到来。”
——这本书上记录道“诸侯皆大恐”。名古屋城的修建工作忽然如火如荼地开展了起来。据说仅工人就有二十万之多,因此各路诸侯俸禄中被征用的费用也是相当巨大的。
北政所对清正、正则,以及她的外甥浅野幸长(纪州三十七万六千石)三人下达指示,要他们务必说服大坂方面,促成秀赖殿下上洛一事。
“这是骏府殿下(家康)的愿望。骏府殿下如今已是天下之主,他的愿望可以说就是命令。倘若真为丰臣家的安泰着想,现在就只能让秀赖殿下上洛,臣服于德川座下。上洛或是不上洛,看起来似乎并无大碍,实际却是关系到丰臣家生死存亡的大事。”
清正等人崇敬的“湖月尼公”如此说。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三人是相约同访她所居住的高台寺的。三人从江户入京的日子各不相同,所以是分别拜访了高台寺。此后,这三人决定在大坂碰个头。
加藤清正首先到达大坂。他立刻到访了丰臣家家老片桐且元的宅邸。在那里遇见了从另一个渠道前来说服淀殿的织田有乐。
“哎呀呀,老夫是狼狈不堪,落荒而逃呀。”
淀殿的舅舅有乐很坦率地承认说服淀殿的任务完全失败。他说淀殿恼羞成怒,自己也束手无策了。
“还是说绝不上洛?”
清正确认了一下。
“正是正是,”有乐点头,“淀殿殿下的意思是,如果上洛,秀赖殿下必会遭人毒手。她还说江户的恶人对外宣称邀请上洛一叙,实则不怀好意,打算借机谋害秀赖殿下。那之后,无论老夫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了。”
有乐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哎呀,真是的。”
候在一旁的片桐且元,虽在一旁附和着有乐的话,但这个被一些人评为“平庸无能”的丰臣家家老,貌似也没有什么可用之法。
“助作(且元),你心里可有打算?倒是说话呀?”
清正在近江长滨时,曾与片元同为秀吉的小姓,他对这位多年老友如此责问道。仿佛是在怪他自己没有主意。片桐助作且元这个男人,从以前起,就被人认为是没有主见的人。
“我已有安排,”且元抬起了他那张泛着油光的小脸,“我已与大藏卿局充分说明了事情的重要程度,打算由她来说服御袋殿下。”
“于是,你就全指望她了?”
清正质问道。从这个时代、这个乱世中打拼出来的人,说话向来很不客气。他的意思是如此重要之事,竟全指望一介女流之辈去干,而你这身为丰臣家家老的片桐且元居然撒手不管了,这合适吗?
且元果然涨红了脸。
“虎之助你这么说,是因为根本就不了解这城内的情况。虽说是女流之辈,但这座城里就是女人掌握实权,身为男人的我,不过是个身体健壮的杂役罢了。”
然后,他一边抱怨,一边絮絮叨叨地将这充斥着脂粉味的实情都讲述了一遍。不过清正并没有认真听进去,没过多久他拍了拍膝盖,站起身来,离开了片桐宅邸。
清正在大坂有自己的宅邸。家康的幕僚对清正产生怀疑,其原因之一也在于此。秀吉生前,各国大名都在大坂修建宅邸。然而秀吉死去,经历了关原之战的变革后,尽管秀赖还在大坂城内,各国大名却纷纷拆除大坂的宅邸,到江户修建新宅去了。只有清正一人,还保留了大坂的宅邸。
——如此,对您实在不利。
曾任家康谋臣、现在辅佐将军秀忠的本多正信,曾经明确地给予清正忠告。他说如此一来,即使有人怀疑清正对丰臣家还念念不忘,他也百口莫辩。对于他的忠告,清正回答:“这份心意,实在感激不尽。不过请恕我实在难以从命。”
清正用略显激烈的言辞,驳斥了正信。大意是自己蒙受骏府大御所的新恩,对此大恩大德必是感激不尽。这份感激之情与德川家谱代大名并无二致,然而自己也曾蒙受已故太阁殿下的君臣与父母之恩,也正因太阁殿下的恩宠,才有了今天这个人模人样的我。倘若我知新恩而忘旧情,对太阁殿下的遗孤虚情假意,拆除大坂的宅院,只臣事江户,岂不更加奇怪。假如我是这种男人,您还会信任我吗?您认为德川殿下会觉得我是可靠之人吗?
对于清正这番话,正信当场表示钦佩不已,连称:“所言甚是,所言甚是。”可是他内心却大为不快。事后他将此事告诉儿子正纯,通过正纯之口,报告了家康。虽说清正的话确实在理,但也正因为他有这样的想法,德川家对他的戒心也越来越重了。
这宅子是有这么个来头的。
翌日,这位清正的宅邸,迎来了两位客人——福岛正则和浅野幸长。
三人开始商量起来。
三人的举止都不太雅观。清正大模大样地盘着腿,正则横躺在地板上,幸长背靠柱子,怀抱双膝而坐。顺便一提,早在秀吉称霸天下的时代,大坂城中大名的不雅举止,便让人不敢恭维了。四仰八叉地躺在殿中,都已算得上是举止优雅了。还有人在墙壁上乱涂乱画,字迹零乱,不堪入目。更有甚者嫌去厕所太麻烦,竟恬不知耻地站在走廊栏杆边上,直接对着院子里撒尿。诸如此类,劣迹斑斑。大概在江户时代那些举止优雅的大名看来,这些劣行甚至让人觉得自己根本与他们不是同一人种。丰臣时代的陋习,在这三人身上仍然保存完好。
清正谈到他从有乐与且元那里听来的情况:“御袋殿下比想象的还要大动肝火。”
说罢,正则站起身来。
“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女人呀。”
他用发着白光的眼睛盯着旁边拉门上的画。在正则的观念里,他对淀殿没有丝毫的敬意,甚至根本不认为她是自己的主人。他常常放言说,他对淀殿的尊敬,完全只因为她是右大臣殿下(秀赖)的生母而已。用他的话来说,淀殿及其侍女不愿让“右大臣殿下”走出大坂城,根本不是出于母爱或忠诚之心。说起来大坂城算个什么?它不过是因为太阁遗孤坐守其中,才能大放光芒于天下罢了。围绕在这遗孤周围的淀殿及其随从,根本只是躲在其光芒之下,偷偷地反射着一丝微光而已。如果秀赖殿下有个闪失,那些女人就会光芒顿失,黯淡下去,甚至连她们存在于这世上的理由,也会随之消失。她们惧怕这种情况发生。也正因为这种恐惧心理,她们才拼了命地阻止秀赖出城,而绝非出自什么忠义之心。正则曾经有过这样的言论。
“简直愚不可及!”
正则现在开骂的对象,是他曾经的同僚片桐且元。
“助作从以前就是这样。明明办事能力有限,却还不拼死拼活地干。总是一副明哲保身的样子。所以那个男人才什么事都没干成过。”
(——的确如此。)
清正对他这番评价也颇有同感。不过相比之下,他更对正则口中拼死拼活地干了就能成事的论点更感兴趣。这种情况下,与其想方设法挖空心思,不如拼死拼活,一根筋地干到底来得更为有效。
“根据有乐殿下的话,”清正说,“单就秀赖御所上洛一事而言,御袋殿下似乎并无异议。更准确地说,她虽然不愿承认,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一切身不由己,她也不得不做出妥协。关键在于秀赖御所的性命安危。德川殿下是否会在殿中毒杀或刺杀殿下。如今不敢保证这种事情不会发生。”
“虎之助也是这个想法?”
正则压低了声音,把身体往前凑了凑。正则曾多次地亲眼目睹家康这个人物的阴暗面,觉得他人品太不可靠,不能信任。
“三人拼死来一回,如何?”
清正轮番地看了看幸长和正则的脸。他的意思是要有死的觉悟,在秀赖御所上京路途中,与在二条城拜见家康之时,为其保驾护航。
正则拍了下膝盖,当即表示赞同。幸长也没有异议。
之后转为讨论如何护卫一事。三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所以很快便有了方案。
结论是由清正和幸长护送秀赖一路上京。到了二条城内,则由清正贴身护驾。万一发生状况,他便冲上前去,抵死护主。
正则不去京都,特意留守大坂城。一旦有人报告京都有变,他便放火焚城,以身殉主。
“就这么办。”正则说。
“虎之助,你就带着这种觉悟去说服御袋殿下吧。无论她有多大的心结,必定都能解开。”
* * *
[1] 1592年,丰臣秀吉派遣大军入侵朝鲜(文禄之役),在文禄之役加藤清正率领部下担任先锋攻取庆尚道、忠清道、京畿道。攻克汉城后,加藤清正独自率领二番队在海汀仓打败韩克诚,俘虏了朝鲜王子临海君与顺和君,之后进攻江原道甚至超越朝鲜北部边境攻打兀良哈。
[2] 德川幕府的大名分为三种,第一种与德川家有血缘关系的大名,称为“亲藩大名”;第二种是从关原之战以前就一直追随德川家康的大名或德川家的直系家臣,称为“谱代大名”;第三种是关原之战前与德川家康同为大名的人,或战时曾忠于丰臣秀吉战后降服的大名,称为“外样大名”。德川幕府中担任重职的基本都是亲藩和谱代。亲藩和谱代大名也负责监视外样大名。
[book_title]光物
“我等也以身护主!”
席上,激烈的言辞时不时从福岛正则嘴里冒出。这是个假设。假设家康招秀赖入京是个圈套的话,“阿虎呀,你就与秀赖公一同死在二条城,我在大坂城杀死淀殿,放火烧城,与大坂城同归于尽。”正则如是说。
正则接着说,如果大坂城是已故太阁时期繁荣的象征,那就让自己在熊熊火焰中,与大坂城一同化为灰烬。
“反正……”
正则被自己一番话感动得痛哭流涕,
“反正我一生都是已故殿下赐予的。与已故殿下的城堡一同化为灰烬,却也正合我意。”
“正是如此。”
浅野幸长也哭了起来。
似乎理智和情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
在座参与密会的加藤清正、福岛正则和浅野幸长三人,虽说都是已故秀吉一手提拔的家养家臣,但如今天下易主,三人也编入了德川家康的麾下,依靠家康的恩赐,各自获得了巨大的封地。如今要去触碰家康的逆鳞,不啻于是要让他们舍弃封地。事实上,三人还没有这样的勇气。个中利害得失,三人都心知肚明。
不过,唯有感伤之情,不同于对利害得失的理性判断,它在别处激烈地翻滚着。加上三人都是有着相同过去的同类。同类们在谈起三人心头共同的痛处——秀吉遗孤的命运时,感伤之情相互感染,肆无忌惮地撞击着胸膛。
“我去劝说御袋殿下吧。”
清正说道。只有他没哭。
然而这个清正第二日登城游说大藏卿局,进而拜见淀殿,苦口婆心地劝说她让秀赖公上京一趟为好的时候,眼泪却夺眶而出,不久他便无法自已,掩面痛哭,泪流不止。
打动淀殿的,不是清正口中的道理。
“主计头[1](清正)哭了”
似乎是因为他的眼泪。清正的眼泪感染了大藏卿局等淀殿身边每个侍女。
大家都哭了。
唯一没哭的人,大概就只有唯一一个侍奉在淀殿左右的男人大野治长。顺便一提,治长是大藏卿局之子。秀吉在世时,他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但秀吉去世后,他便成了类似秀赖的侍从长的角色了。
(似乎有些奇怪。)
当时的气氛让他感到诧异。秀赖是否上京面会家康,对丰臣家而言,是巨大的政略性课题。既然是政治策略,那就不应该是眼泪可以介入的。可惜目前看来,也只有眼泪,才能有效解决这个问题。这是个什么道理?
——是御袋殿下。
治长想到了答案。他猜想,也许正因为御袋殿下才是这座城真正的主人,所以除了愤怒或哭泣之外,也许就再也没有其他政治策略的表达方式了吧。
总之最后淀殿发话了:“主计头的心意,我已知道了。”
她说,为确保秀赖殿下上京之行万无一失,来回途中及二条城中的护卫工作,都由主计头全权负责。
局势发生了转变。之所以用“局势”一词,是想说明这件事,对德川家和丰臣家而言,都是极为重大的政治事件。
事件的中心人物——秀赖,当时已经是威武高大的十八岁青年了。
对于秀赖成人后的非凡气度,清正也从片桐且元处听到了些只言片语。这时他想借此机会,拜谒秀赖本人。于是将这个想法禀报了淀殿。
“若是清正殿下的话……”
淀殿同意了。对属于北政所一派的清正,淀殿的态度向来都很冷淡。不过今天她格外开恩,同意清正去向她那如私供佛像般珍藏的儿子秀赖请安。
清正在大书院里拜见了秀赖。
这里大概铺了五百张榻榻米。清正平伏在遥远的下方,就在他低头等待的时候,秀赖出现在了上段之间。对于清正而言,他只能感知到秀赖的到来。
——抬起头来。
远处传来了声音。是秀赖身旁的大野治长在高声传话。可是在朝鲜之阵时听力受损的清正却没有听到。几经提醒后,他才抬起了头。
这种场合遵循的是室町式礼法。即使被命令“抬起头来”,也不能贸然抬头直视尊贵之人。这是于礼不合的。这种礼法要求臣下只能微微抬起脸,但出于对尊贵之人的敬畏之情,仍不能仰面直视。实际上就是不能直视尊贵之人。不过清正多少还是看到了些。
不久他低下了头,仅靠视网膜上留下的残像,想象了一下秀赖的模样。上段之间离得太远。清正拼命地回忆烛台的光芒照耀之下,那个纯白装束的人。似乎可以认为是一位白净魁梧的青年。这么看来,传言中威风凛凛的成年秀赖,已是不争的事实了。清正一面在榻榻米上蹭着额头,一面在心里偷乐起来。
所谓的拜谒,就这么结束了。
当清正被允许抬起头的时候,他的视野里,已经看不见秀赖了。之前秀赖身旁光芒闪耀的蜡烛,不知何时熄灭了,秀赖曾待过的上段之间漆黑一片,深不见底。这让清正不由觉得刚才的光景竟像黄粱一梦一般。
(如梦似幻)
这种难以名状的经历,反而让他热血沸腾。他胸中涌起了一股比秀吉在世时还要更加强烈的忠诚。忠诚之心,有时大概就是这样的东西。或许对方越是像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那般朦胧,越像现身于梦中的神灵那样若隐若现,就越能刺激人的忠诚之心。
此后,清正又向大藏卿局提出申请:“机会难得,也请务必允许微臣去给年轻的政所殿下请安。”他反复地说着“请务必恩准”,不断恳求大藏卿局。这所谓的年轻的政所殿下,不用说,当然是千姬。
大藏卿局将清正的请求上报了淀殿。淀殿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你见阿千殿下,是为何事?”
淀殿已感觉到清正身上散发出难以捉摸的气息。拜谒的话,只要秀赖就够了。阿千是从德川家来的人,说她是个冠冕堂皇的密探,也毫不为过。清正如今虽舍弃大坂,转投关东,但他依靠自己的男儿之泪,打动了淀殿。可他之后马上提出要向千姬问安,到底是何居心?这不是在赤裸裸地暴露自己对家康摇尾谄媚的本性吗?
淀殿的思维方式一向如此。
“告诉他,这种事无须多礼。”
淀殿吩咐道。不过对方怎么说也是已故太阁麾下的勇将,这么说的话可能会跟他结下梁子。想到这里,她又改口道:“告诉他,很遗憾,阿千目前抱恙在身。”
大藏卿局立刻回到清正所在的前厅,传达了淀殿的意见。
清正浮现出无比失望的表情,让大藏卿局也不禁一怔。
他叹息道:“本想此生能有幸得见公主一面……”有幸得见一面的这个理由,对于清正这位性情中人而言,应该是肺腑之言吧。他今年就五十了,外表比同龄人看起来要老得多,健康状态也差强人意,最近还时常感到自己大限将至。刚才拜谒了秀赖殿下,如果能再一睹其妻室的风采,则对清正而言,就等于是看到了昭示丰臣家锦绣未来的占卜结果。他很想将之作为一生的回忆珍藏于心。这是清正当时的心境。
“真是太可惜了。”
大藏卿局打心里同情他,向他低头致歉。话虽如此,淀殿的心意是不可能改变的。
于是,清正便退下了。
秀赖这天夜里偷偷潜入了千姬的宫殿。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恐怕除了秀赖本人,也没人能够理解了。
千姬已经十四岁了。
她已褪去了稚气,出落成了一位明眸善睐、皓齿丰唇的婷婷少女。在每月只能见上几面的秀赖眼中,每次见面,她都变得更加美丽,让秀赖不禁瞠目结舌。
(阿千居然……)
秀赖每天都会在心里反复回味这种惊讶的滋味。这种神奇的感觉是怎么回事?——秀赖问自己。他和别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没有朋友。因为没有朋友,所以他不得不成为自己的朋友。这种自言自语的生活,他早就习惯了。
(阿千是我发现的。)
秀赖对“朋友”如此说。千姬这个存在,是在其他一群人的安排下,在他小时候,由别人带到他身边的类似“妹妹”的存在。可他并不愿意这么想。如今他变得越发为千姬着迷,这让他想大声辩解,告诉别人千姬是他自己发现的。首先,千姬的歌学修养很高,对他而言,这是意外惊喜之一。阿千是何时学会这些东西的?他觉得现在的阿千跟从前大不一样,仿佛是另一个人。秀赖每次去见她时,都会发现她更多不为自己所知的一面。
只是,偷溜到阿千的宫殿对秀赖而言,与其说像世上的年轻男子去邻村密会心上人,不如说更像是艰难的冒险。这个年轻人的奇妙之处,在于他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为此对于女人们的喜怒哀乐,他很会察言观色,甚至到了过分敏感的程度。他深知母亲淀殿不愿他去千姬的住处。对他而言,惹得母亲不悦,是比天下任何大事都还要重大的问题。而且还有国松的母亲伊势局。她不仅已是他事实上的妻子,还经常跟淀殿串通起来,阻止他去千姬那里。在如此艰难的形势下,秀赖仍旧时不时往千姬那里跑。对他而言,正因为如此艰难,所以在他所处的环境下,这是比天下任何政治大事都更需要他发挥智慧和勇气的重要课题。
“阿千,我来了。”
秀赖在千姬面前坐下后,还特意亲自说明自己已经来了。最初千姬也觉得此举甚是怪异,不过最终还是理解了他的心情。面对让人举步维艰的困难条件,他努力排除万难,最终来到了这里。这是一次巨大的探险。而现在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成功了。他来到了千姬的面前。因此他想要用这句话,来表达自己胜利的愉悦。
“听说今天加藤主计头前去参见殿下了。”
千姬口无遮拦地说。侍女慌张地使了下眼色,大概因为这话题是不能提及的。事实上,千姬身边有一位侍女负责将城内的情况事无巨细写入书简,通报到城外。清正登城一事,是那位侍女经常与其他侍女嚼舌根子的时候,千姬无意间听到的。
“嗯嗯,是的。”
秀赖因为找到了两人的共同话题,露出欣喜之色。阿千也跟着开心起来。
“是个怎样的人呢?”
她问秀赖。自幼便深居城内的她,对清正此人并不十分了解。不过从侍女们煞有介事的语气来看,似乎是位非常有名的大人物。此外,对于已故太阁殿下,至今依然保留着一份少有的赤诚之心。这点让她对清正,抱有一种单纯的好奇心。不过秀赖的回答却太过简单。
“是个魁梧的男人。”
仅此而已。
——右大臣家,居然挺狡猾的。
也有人有这样的感想。这些人觉得秀赖是故意说得这么模棱两可。然而千姬却不这么想。她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懂得秀赖的心情。因为他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所以对于与自己同性的男人,有一种巨大的恐惧感,觉得他们是别的物种。他说清正是个魁梧的男人。如果秀赖把其他男人当作是其他物种,那么肯定清正体格越是魁梧,他给秀赖的压迫感就越大。秀赖也许只是谈及了自己的强烈印象罢了。
“他还说了想见阿千你。”
“这是为何?”
这让千姬吃了一惊。但秀赖只回答了一句不知道。
清正等人正在张罗准备秀赖上洛之行。
不料家康的亲信却给他下达了一道奇怪的指令。
“做好安排,让我们可以在伏见恭迎秀赖御所一行。”
就是这个命令,让此前清正私下的计划——从大坂到京都,一路贴身守护秀赖,寸步不离——因此白白流产。
不过,这道命令,清正等人只听从了一半。
此事后来还让他们与家康的亲信产生了摩擦。清正和浅野幸长,在秀赖将通过的淀川沿岸,装备安排了火枪千挺,枪五百,弓箭三百的士兵,并让他们在守口、枚方、八幡等重要关卡驻营扎寨。而且为了确保秀赖在京期间没有意外发生,清正还亲自挑选了五百勇士,让他们身着便装,终日游荡于京都街头。
此外,浅野幸长还佯装抱恙在身,留守在伏见的宅邸中。为的就是万一有状况发生,他都能以迅雷之势,立即采取行动。
而采取了家康等人最为忌惮的行动的人,是福岛正则。家康停留京都时,他谎称有疾,无法侍奉家康,在大坂城坚守不出。
——大夫殿下(正则)手下有一万精兵。
市井传言他手握重兵。这些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正则确实有不少兵力,而他也事先将手下兵力调入大坂城,等到秀赖上洛后,以备京都有变。
——家康到底会耍什么花招?
这种不安情绪和传言,从数日前便开始在大坂街头巷尾发酵。这段期间,大坂的町人们,无不认为关东的家康是个十恶不赦的人物。对于秀赖御所去会见那种不知肚子里都装了什么坏水的男人,谁都表示不赞同,也深感不安。
不知是不是士民(武士和平民)这种不安之情升上天空,凝聚起来了,就在秀赖出发的前夜,大坂东面的天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发光体飞快地移动,待它消失后,天空又重新黯淡下去。
到了出发当日,庆长十六年三月二十七日的黎明时分。
这日黎明,为了秀赖十多年来首次的出城,京桥御门两侧点燃了火把,将天空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无数的灯火,更是照亮了天满的川港,河里停泊着一艘秀吉在世时使用过的豪华御座船。前后共有十几艘护航船同行。护航船上坐着秀吉时代以来的亲卫部队七手组的组头及其手下士兵、片桐且元及其家臣。除此之外,还有足轻[2]千人组成的陆路警卫队,把沿岸围得水泄不通。
秀赖上船就座。
不久船队起航,船队与一行人,向着京都的方向驶去。守口一带,天仍未明。
岛饲一带,东方的丘陵拉长了紫色的阴影,太阳升了起来。
秀赖本人一路都心情大好。他的心情与其说是忐忑不安,不如说是因大坂城外的美景而雀跃不已。
船队分开水中的芦苇,一路向前。大约过了枚方之后,已是艳阳高照。前方的河原上,躺着优哉游哉的牛儿,吸引了秀赖的视线。他先是大吃了一惊,不久便呼吸急促起来,他转过头看了看四周,然后小声地问了句“那是何物”。原来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牛这种生物。
* * *
[1] 主计头,日本古时的官职,主记寮的最高长官。负责税务、审计。
[2] 足轻,日本古代最低等的步兵。
[book_title]会见
对于此时的京都人而言,没有比秀赖上洛更让人恐慌的事了。
——从此之后,天下会不会再次陷入战乱?
这个疑念在京都二条及大和小路一带鳞次栉比的武器店店头的窃窃私语中传开。
“不会的。这次上洛会让天下更加安泰和平的。”
也有人乐观地认为从此以后必定国泰民安。但是无论是持哪种论调的人,此时最让他们难以回答的问题,是关东的家康和大坂的秀赖,究竟谁在谁之上。
“这还用说?家康殿下的主人不是秀赖御所吗?”
越是城中的平民,就越是持这种观点。与此相对,僧侣、武家这些知情人士,则大多数人对现状的评价是:“秀赖殿下不过是名义上的天下之主罢了。说来跟公卿没什么两样。自德川殿下平定天下,至今都十年有余了。”
这位秀赖,正在上京途中。
秀赖的御座船抵达伏见之时,太阳正缓缓沉入远处的西山。
岸边盛开着晚熟的樱花,樱花树下站着加藤清正。御座船靠岸后,加藤清正立刻像个徒士[1]一样把股立[2]提起,麻利地卷起来,便指挥起了拖着纤绳的船工头来。他自己也搭了把手,小心翼翼地将船缓缓拉靠岸。
有两位贵公子一直远远观望着清正的一举一动。二人分别是家康的九男义直(尾张名古屋城主)和十男赖宣(纪州德川家的家祖)。他俩都是关原之战后,家康年轻的侧室所生。义直十一岁,赖宣九岁。今天二人是奉老父家康之命,前来伏见迎接秀赖。
“那人就是主计头(清正)吗?从那副模样看来,根本就是个下人嘛。”
这个口无遮拦的人,是九岁的赖宣。除了赖宣,侍奉在他左右的辅臣也觉得清正那副“尊容”实在可笑。其中甚至有人发出露骨的笑声。
当然,德川家这边的窃窃私语和表情,并未传入清正的耳目。
“下人。”
虽说是赖宣的童言无忌,但这正是当时的清正想让世人知道的。他以行动告诉世人:就连自己这个肥后熊本五十二万石的大大名,在秀赖面前也不过是一介下人而已。对他而言,采取这样的行动,其实是此处无声胜有声之举。他通过行动,对当时的局势进行了无言的批判。想以此来让世人看清德川与丰臣两家的关系,进而暗示各国大名他们应该向丰臣家致以多高的敬意。这个政治策略,就表现在他“下人般的毕恭毕敬”上。
清正的立场是,像他自己那样的旧丰臣派的大名,对于德川和丰臣两家,应该这么定位:“丰臣家由始至终都是主家。德川家并非主家,而是各国大名的盟主。”
虽说主家丰臣家现在人微言轻,甚至连“天下”都丢了,但对于旧丰臣派的大名而言,丰臣家作为主家的地位却是丝毫未变的。如果更进一步解释,那就是“德川家也必须将丰臣家作为主家来尊敬和爱戴”。
但是清正的立场颇为复杂。因为即使秀赖下令让他“讨伐家康”,他也是无法从命的。不仅如此,秀赖对其他的大名也没有命令的权力。他的存在仅相当于公卿,或是一国大名而已。在这点上,清正和世间的普遍看法是一致的。秀赖即便是个君主,那也只不过是名誉上的君主而已。但是对清正而言,他要做的事情是让世人都知道,秀赖即使再不济,也是名誉上的君主,应该受到尊敬和重视。既要保住秀赖的地位,又要确保自己不招致杀身之祸,清正相信这是自己能想出的最好方法了。这种做法不厚道,可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这种让德川家以及各国大名再次认识秀赖神圣地位的做法,在犹如旭日东升、势不可挡的德川政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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