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域外小说集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2039 [book_dec]外国短篇小说选集。鲁迅与周作人合译。共两册,先后于1909年3、7月在日本东京出版。署“会稽周氏兄弟纂译”,周树人发行,上海广昌隆绸庄寄售。书名篆体题字,为陈师曾所写,毛边。第1册收小说7篇,其中安特烈夫的《谩》和《默》两篇署“树人”译。第2册收小说9篇,迦尔洵的《四日》署“树人”译。1921年增订改版成一册,共收37篇译作。由上海群益书社出版,以周作人名义印行。集中选译作品多为近代短篇,特别偏重于北欧诸国。对集中有关作家及作品逐一作了简要评介。茅盾充分肯定《域外小说集》在译介外国文学作品方面的开拓之功。在《译文》1954年10月号,茅盾刊载《为发展文学翻译事业和提高翻译质量而奋斗》一文,在谈到近代文学翻译的历史发展时,说:鲁迅“所计划、翻译和出版的《域外小说集》 (1909年)中,俄国的契诃夫,波兰的显克微支,法国的莫泊桑,丹麦的安徒生,第一次以真朴的面目,与我国读者相见”。《世界文学》1977年第1期茅盾发表《学习鲁迅翻译介绍外国文学的精神》一文,提到《域外小说集》时说: “这个短篇小说集是继续《摩罗诗力说》的主旨,介绍了俄国、北欧,波兰等国的反映人民痛苦和民族解放运动的作品。这是第一次把反映被压迫的人民和被奴役的民族的叛逆和反抗的作品,介绍到中国。其用意和《摩罗诗力说》是相同的。” [book_img]Z_9595.jpg [book_title]总序 内容提要 在研究外国文学的活动中,鲁迅和周作人合译的《域外小说集》是占有重要地位的。“注重的倒在绍介,在翻译,而尤其注重于短篇,特别是被压迫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因为所求的作品都是叫喊和反抗,势必至于倾向了东欧。”便是抱着这个宗旨,鲁迅先生开始了《域外小说集》的选取和翻译工作。这部小说集中主要介绍了北欧和东欧的弱小民族的文学作品,所选取的均为世界文学巨匠的代表之作。以国别来记,共有英国、美国、法国、丹麦、俄国、波兰、波思尼亚、新希腊、芬兰等9个国家, 14名作者, 37篇作品。 关于本书 《域外小说集》第一册于一九零九年三月出版,第二册于同年七月出版。一九二一年由上海群益书社出版增订本,署周作人译。其中鲁迅据德文转译三篇,余为周作人据英文翻译或转译。 域外小说集序 我们在日本留学时候,有一种茫漠的希望:以为文艺是可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因为这意见,便自然而然的想到介绍外国新文学这一件事。但做这事业,一要学问,二要同志,三要工夫,四要资本,五要读者。第五样逆料不得,上四样在我们却几乎全无:于是又自然而然的只能小本经营,姑且尝试,这结果便是译印《域外小说集》。 当初的计画,是筹办了连印两册的资本,待到卖回本钱,再印第三第四,以至于X册的。如此继续下去,积少成多,也可以约略绍介了各国名家的著作了。于是准备清楚,在一九○九年的二月,印出第一册,到六月间,又印出第二册。寄售的地方,是上海和东京。 半年过去了,先在就近的东京寄售处结了帐。计第一册卖去了二十一本,第二册是二十本,以后可再也没有人买了。那第一册何以多卖一本呢?就因为有一位极熟的友人,怕寄售处不遵定价,额外需索,所以亲去试验一回,果然划一不二,就放了心,第二本不再试验了——但由此看来,足见那二十位读者,是有出必看,没有一人中止的,我们至今很感谢。 至于上海,是至今还没有详细知道。听说也不过卖出了二十册上下,以后再没有人买了。于是第三册只好停板,已成的书,便都堆在上海寄售处堆货的屋子里。过了四五年,这寄售处不幸被了火,我们的书和纸板,都连同化成灰烬;我们这过去的梦幻似的无用的劳力,在中国也就完全消灭了。 到近年,有几位著作家,忽然又提起《域外小说集》,因而也常有问到《域外小说集》的人。但《域外小说集》却早烧了,没有法子呈教。几个友人,因此很有劝告重印,以及想法张罗的。为了这机会,我也就从久不开封的纸裹里,寻出自己留下的两本书来。 我看这书的译文,不但句子生硬,“诘诎聱牙”,而且也有极不行的地方,委实配不上再印。只是他的本质,却在现在还有存在的价值,便在将来也该有存在的价值。其中许多篇,也还值得译成白话,教他尤其通行。可惜我没有这一大段工夫,——只有《酋长》这一篇,曾用白话译了,登在《新青年》上,——所以只好姑且重印了文言的旧译,暂时塞责了。但从别一方面看来,这书的再来,或者也不是无意义。 当初的译本,只有两册,所以各国作家,偏而不全;现在重行编定,也愈见得有畸重畸轻的弊病。我归国之后,偶然也还替乡僻的日报,以及不流行的杂志上,译些小品,只要草稿在身边的,也都趁便添上;一总三十七篇,我的文言译的短篇,可以说全在里面了。只是其中的迦尔洵的《四日》,安特来夫的《谩》和《默》这三篇,是我的大哥翻译的。 当初的译文里,很用几个偏僻的字,现在都改去了,省得印刷局特地铸造;至于费解的处所,也仍旧用些小注,略略说明;作家的略传,便附在卷末——我对于所译短篇,偶然有一点意见的,也就在略传里说了。 《域外小说集》初出的时候,见过的人,往往摇头说,“以为他才开头,却已完了!”那时短篇小说还很少,读书人看惯了一二百回的章回体,所以短篇便等于无物。现在已不是那时候,不必虑了。我所忘不掉的,是曾见一种杂志上,也登载一篇显克微支的《乐人扬珂》,和我的译本只差了几个字,上面却加上两行小字道“滑稽小说!”这事使我到现在,还感到一种空虚的苦痛。但不相信人间的心理,在世界上,真会差异到这地步。 这三十多篇短篇里,所描写的事物,在中国大半免不得很隔膜;至于迦尔洵作中的人物,恐怕几于极无,所以更不容易理会。同是人类,本来决不至于不能互相了解;但时代国土习惯成见,都能够遮蔽人的心思,所以往往不能镜一般明,照见别人的心了。幸而现在已不是那时候,这一节,大约也不必虑的。 倘使这《域外小说集》不因为我的译文,却因为他本来的实质,能使读者得到一点东西,我就自己觉得是极大的幸福了。 一九二○年三月二十日,周作人记于北京。 言序 域外小说集为书、词致仆讷、不足方近世名人译本、特收录至审慎、迻译亦期弗失文情。异域文术新宗、自此始入华土。使有士卓特、不为常俗所囿、必将犂然有当于心、按邦国时期、籀读其心声、以相度神思之所在。则此虽大涛之微沤与、而性解思惟、实寓于此。中国译界、亦由是无迟莫之感矣。 已酉正月十五日 [book_title]目录 目录 序 旧序 英国淮尔特一篇 安乐王子 美国亚伦坡一篇 默 法国摩波商一篇 月夜 法国须华勃五篇 拟曲 婚夕 舟师 萨摩思之酒 昔思美 明器 丹麦安兑尔然一篇 皇帝之新衣 俄国斯谛普虐克一篇 一文钱 俄国迦尔洵二篇 邂逅 四日 俄国契诃夫二篇 戚施 塞外 俄国梭罗古勃十一篇 未生者之爱 寓言 孱儿 冰糖 金柱 误会之起原 蛙 石子之经历 未来 路与光 烛 俄国安特来夫二篇 谩 默 波兰显克微支四篇 乐人扬珂 天使 镫台守 酋长 波思尼亚穆拉淑微支二篇 不辰 摩诃末翁 新希腊蔼夫达利阿谛斯三篇 老泰诺思 秘密之爱 同命 芬兰哀禾一篇 先驱 著者事略 [book_title]安乐王子 英国淮尔特著 城中有柱石峙立、安乐王子之象在焉。象身裹以金叶、碧玉为目、剑柄上饰琼瑶、烂有光辉、见者叹赏。有市会议士曰、“美哉、如占风之鸡旗也!”言时颇欲以风雅自见、继复惧人诮其虚华、则曰、“独惜其无用耳。”其人盖信更事者也。 有小儿啼欲得月、其母语之曰、“若胡弗效安乐王子者!安乐王子未尝啼泣有所求也。” 骚人过此、则视象而言曰、“世间犹有安乐之人、吾心怡悦矣。” 贫儿自圣寺出、绛衣素帔、群言曰、“彼貌如天使也。”数学师曰、“汝安知者?汝辈未尝见天使也。”儿对曰、“然。第有之、尝见诸梦中耳。”师则蹙额疾视、盖不悦小儿梦也。 一夜、有小燕翻飞入城。四十日前、其伴已往埃及、彼爱一苇、独留不去。一日春时、方逐黄色巨蛾、飞经水次、与苇邂逅、爱其纤腰、止与问讯。便曰、“吾爱君可乎。”苇无语、惟一折腰。燕随绕苇而飞、以翼击水、涟起作银色、以相温存、尽此长夏。 他燕啁晰相语曰、“是良可笑、女绝无资、且亲属众也。”燕言殊当、川中固皆苇也。未几秋至、众各飞去。 燕失伴、渐觉孤寂、且倦于爱、曰、“女不能言、且吾惧彼佻巧、恒与风酬对也。”是诚然、每当风起、苇辄宛转顶礼。燕又曰、“女或宜家、第吾喜行旅、则吾妻亦必喜此乃可耳。”遂问之曰、“汝能偕吾行乎?”苇摇首、殊爱其故园也。燕曰、“汝负我矣。今吾行趣埃及古塔、别矣。”遂飞而去。 燕飞终日、薄暮抵城。念曰、“今将安托、意城中或可居也。” 已而见柱上金人、乃曰、“吾当居此。地爽明、颢气亦清也。” 遂集安乐王子足下、悠然四顾、微语曰、“今日居金屋中矣。” 随谋就眠、方曲首匿翼间、忽有雨水一滴落其背。燕惊曰、“异哉、空中了无云物、星光灿然、雨乃遽降、北欧天气殊恶也。彼苇喜雨、第此正其私意耳。”言次雨又降、燕曰、“金人在上而不能避雨、是何用者?吾当别求烟突之顶栖之。”遂决意他去、顾未及展翼而雨复下。燕仰视、乃有所见、见安乐王子方泣、滋泪交颐、月光被面、色益美好。燕心怜之、问曰、君何人耶?曰、“吾当乐王子也。”燕曰、“然胡为泣?已濡我矣。”王子曰、“当吾生时、犹具人心、乃不知泪为何物。以吾居商苏西(此言无忧)宫中、忧怨无由得入。昼游苑中、夕就广殿、歌舞相乐、苑外围以崇墉、吾但见是中之美、更无暇问此外何有矣。诸臣字吾曰安乐王子、使人世欢娱、足称安乐者、则吾信安乐矣。吾墨墨以生、亦墨墨以死。逮死后、众置我高居是间、吾遂得见人世忧患。虽吾心为铅、不能无动、舍涕泣外、无他道矣。”燕闻之自念曰、“嘻。彼身非纯金者与?”第不敢朗语、指斥他人、特窃自异已耳。 王子又曰、“远去此地、有一委巷、中见敞庐、窗户方启。吾见妇人据案而坐、颜色憔悴、手赤且甲错、多为伤、盖缝妇也。方为宫中女官作锦袍、刺爱华(中国玉蕊华也)于上、以备大宴时之用。屋角榻上、幼儿方卧、病苦消渴、求橘食之。顾母无有、惟饮以川水、故儿啼泣。燕子、燕子、汝能为我将剑上琼瑶、往赠之乎?吾足著坛上、不能移也。”燕曰、“第有人待我于埃及。吾友方翱翔尼罗川上、与荷花共语耳。未几、当归宿古帝垅中、帝则亦在、棺皆施丹、身缠黄绢、薰以异香、颈间悬玉、色作惨绿、而帝手乃如枯叶也。”王子曰、“燕子、燕子、汝能留此一宵、为吾作使者乎?儿渴甚而母尤悲也。”燕曰、“吾殊不爱小儿。去岁夏日、尝游水次、遇二顽童、为磨工子、恒以石投我。顾未尝一中、燕皆善飞、石胡能及、矧吾家本以疾飞名世者。然儿之为此、则终不敬也。”顾王子色甚悲、燕为之动、遂曰、“此间寒甚、第吾当留此一宵、为君使者。”王子曰、“吾敬谢燕子。” 燕取琼瑶、衔之咮间、越屋而去。过圣寺塔旁、见有白石雕琢为天使状。又过王宫、则闻歌舞之音、有女郎偕其欢子、出立回廊之下。男子曰、“异哉星光!异哉情爱之力!”女应之曰、“宫中大宴时至、意衣可成矣。吾已命绣爱华于上、特恨缝妇慵耳。”己而度川、见舟上桅镫点点。复过葛多、有犹太老人互相商兑、又以铜称平准金钱。久之已达敝庐、止而瞰之。儿卧榻上、辗转弗亭、母倦、极已寐、燕入室、置玉于之次。又绕榻而飞、以翼扇病儿额。儿曰、“吾觉竟体清凉、疾当已矣。”遂沉睡。燕返白王子、且曰、“事良诡奇、今日冰寒而吾觉春温、何也。”王子曰、“以汝方成一善事故耳。”燕乃覃思、未几即眠、盖凡有思索、恒令入睡也。 侵晨、燕飞就水畔沐浴、有鸟学教师方过桥上、见之曰、“物色奇哉!冬日见燕也。”遂作宏文一篇、载之日报、人皆传诵、以其文鸿博、多函奥谊、为众所弗解者了。 燕曰、“吾今夜往埃及矣。”念此乃大悦、随遍访碑碣、又坐圣寺塔顶者久之。瓦雀见燕、便啾啾相语曰、“何来此珍客也?”而燕则敖游乐甚。 月上、燕返就王子、语之曰、“君无事于埃及乎?吾今行矣。” 王子曰、“燕子、燕子、汝不能更住一宵乎?”燕曰、“第埃及有人待我。明日、吾友当诣第二瀑布之次、有水马蹲踞芦中、大神曼浓(希腊神话、曙光之子、死于多罗之战者。又埃及尼罗川畔、有巨人象二、一为曼浓、每当日光照及、中发大声、如弹箜筱、希腊巴沙尼亚著书云。)据华石之坐、终夜视星、逮启明一曜、悦而大呼、后复永寂。及日卓午、有黄师子至川畔饮水、目色如碧、吼声陡作、高于瀑布之音矣。”王子曰、燕子、燕子、燕子、远去此地、高楼之中、有一少年。几上纸笔乱杂、侧置瓦缶、绀色槁华一束在焉。黄发卷曲、唇绛如榴华、目巨而幽秘、彼方为梨园主者作传奇、顾天寒不复能书、炉中无火、且久餧垂晕矣。”燕心甚慈、闻之曰、“吾当更住一宵、将复斋琼瑶以赠之与?”王子曰、“惜吾无复有琼瑶矣。今兹所余、惟吾双目、两皆碧玉、一千年前得自印度者。可取其一、持赠少年、俾得货诸玉人、以易薪米、竟此传奇也。”燕曰、“王子、吾不能为是也。”乃泣。王子曰、“燕子、燕子、汝第如吾命而行耳。”燕乃取王子一目、飞就少年楼上。见屋脊有穴、因得潜入、回翔室中。少年方以两手支头、不闻燕子羽声、及后举首、始见碧玉委槁华间、惊起呼曰、“吾初为人所赏矣。是必知音所寄、吾今可竟此曲矣。”乃大悦。 次日、燕至海滨、止大舟樯上、视人以辘辘挽巨匣出、每出一匣、邪许之声即起。燕曰、“吾行往埃及矣。一顾人咸弗之理。逮月上、返语安乐王子曰、“吾今来语君珍重矣。”王子曰、“燕子、燕子、汝不能更住一宵乎?”燕曰、“今为冬日、未几、冰雪且至矣。日出埃及、照椋榈绿叶之上、其光温煦。鳄鱼卧泥途中、悠然四顾。吾友已构巢波尔贝克庙中。红白二色神鸽、集而凝睇、或相呼唤、各求其偶。吾今当别王子、惟永不相忘、及春归来、当献美太、绛者色踰蕣华、碧者色如海水也。”王子曰、“吾见道上有一女儿、携燧求售、已忽坠入沟中、燧皆败矣。若薄暮不将钱归、父必见挞、女乃啼泣、其足无袜履、露顶而立。今可取吾目贻之、俾免于挞也。”燕曰、“吾当少留、惟不能更取君目、尔者君且瞽矣。”王子曰、“燕子、燕子、汝第如吾命而行耳。”燕乃取玉、瞥然疾下、过女儿之侧、以玉置掌中。女视之曰、“可爱哉此琉璃也!”遂笑而归家。 燕归语王子曰、“君今已瞽、吾愿永为君伴矣。”王子曰、“燕子幸毋尔、汝今可往埃及耳。”燕曰、“吾愿永为君伴妖。”随眠王子足次。 次日、燕集王子肩上、为语异域故事。有鹤绛色、矗立尼罗水裔、捕金鱼食之。斯芬克思(此言扼者、狮身女面、以隐语难行客、不能答则杀之、见希腊神话。)与世同寿、住瀚海中、知宇宙之閟。商人扶槖驼而步、手持琥珀珠串。月山之王、色黑如旃檀、礼一水精。巨蛇深碧、睡椋榈树间、有长老二十众、进蜜饵饲之。侥之民、以木叶为舟、泛湖水中、恒与蝶战。王子曰、“燕子告我事诚奇矣、顾最奇者、则人世艰辛也。世无玄秘、更深于忧患者矣。汝可飞行城中、告我所见。”燕子乃去、见华屋之中、众方行乐、丐者坐于门外。又入幽巷、有小儿寒饿、色皆惨白、引首外望。桥下有二儿、相抱而卧、藉以取温、皆曰、“吾侪饥甚矣。”守者则叱之曰、“汝毋得卧此。”儿乃起、旁皇雨中。燕归、以告王子。王子曰、“吾身遍被纯金、可叶叶取之、以与穷人。彼生人恒以为金能造福也。”燕如言、取金叶与之。王子色渐黯淡、而贫儿貌皆润泽、嬉笑游道上、曰、“吾侪今得食矣。” 未几雪至、继以坚冰、道路皆冻、皓然作银色。人家檐下冰筋下垂、如水精匕首。行人咸御重裘、儿童戴绛巾、群走冰上。燕渐寒不可支、惟爱王子甚、卒不忍去。仅飞就店头、乘饼师他顾、啄屑食之、又拍翼以自暖。 己而燕知将死、奋力一飞、更上王子肩头曰、“王子珍重。今垂别、能许我一吻王子手耶?”王子曰、“燕子今归埃及、吾甚悦也。汝滞此已久矣、第今当吻吾口、吾爱汝至也。”燕曰、“吾行非趣埃及、特往死!之家耳。彼死非眠之弟乎?”乃吻王子、随坠、死于足下。 时有异声发于象中、若物破裂、金人铅心、碎为二矣。夜来冰寒殊冽也! 侵晨、市长偕议员行过象下、止而仰视、唶曰、“噫、安乐王子今日貌何委琐耶!”“皆趋前观之。市长曰、“剑上琼瑶已失、二目亦去、且更无金色、直不殊一乞儿矣。”议员皆曰、“不殊一乞儿矣。”市长曰、“足下且有死鸟。吾意当发告论、禁鸟雀毋得死此。”书记即抽笔志之。 众曳王子象仆之。大学美术教师曰“彼既不美、即亦无用矣。”众支炉熔象。市长集人议所以处之、曰、“吾侪当别铸金人、其象应属我也。”议员皆曰、“应属我”。继乃相门。吾前闻之、门犹未止也。 冶工之长曰、“异哉!铅心在炉、久不熔化、会当弃之耳。”乃投诸尘屯之上、而死燕亦在焉。 天旁命其使者曰、“试为我携城中二宝来。”使者取心及死燕进。帝曰、“善、燕子当令作歌园中、安乐王子居金城、为吾诵也。” [book_title]默(寓言) 美国亚伦·坡著 Heudusin d'oreen Koryphai te kai pharagges, Proones te kai kharadrai.Alkman. (群峰微瞑、严谷窟穴、皆默而不言。亚尔克曼句) “汝听我、”为此言者厉鬼、则举手加吾顶也。曰、“吾所言境地、在力比邪、傍硕耳之水裔、景色幽怪、既无无动、亦无无声。 水波作憔悴色、如番红华。其流汪洋、乃不入于海、但喘息于鸟赤目之下、拘挛栉汩、无有穷期。水裔拥软泥、尽数迈尔、是成荒陂、弥望多生睡莲、为状庞然。处此荒凉之中、一一胪欢、且伸其修颈向天、森森作阴气、而永住之首、乃屡俯仰也。彼中有呻吟声、若可辨、若不可辨、如伏水之冲激于地中、而彼等于茲胪欢。 然共地有界、是亦以界森林。林幽黯可怖、下生丛莽、柯叶相结、摇动如赫勃烈兑之波涛、而时固无凉风之起也。大木亦偃仰、作厉声如裂。露珠下自树杪、滴滴不已。其趺有毒华纠缠、状悉诡异、踠地相枕籍。空中声沙沙然、见灰色云西窜、既及天末、则如飞瀑踰火色之墉、而时固无凉风之起也。而硕耳之水裔、乃无无动、亦无无声。 日暮、雨忽集。然雨著雨、而集者血耳。余立莲泽间、雨集于吾首、而莲则处此荒凉之中、乃一一胪欢。 忽焉、有月度瘦雾出、色如渥丹。余在月光中、瞥观一巨石、黝然立于水裔、其色苍白、甚森厉、甚岩而色苍白也。石腹受镌如文字、余越莲泽、至水厓、渐能见其文、顾终弗审其谊。余复返吾泽、月色转殷、因再觇其石与石腹之文、而文曰寂寞。已而仰视、乃有人立石上、余遂匿莲丛中、能觇其状。是人庄严修伟、衣古罗马妥喀之衣、其长蔽肩至足、形状不可甚辨、揣其风度、殆神人尔。时虽遥夜、益以月、以雾、以露、而貌得灼然、博颡多覃思、其目作警色。余又读颊间皴皵、如披隐书、乃洞识其侘傺颓唐、并有所厌倦于人间、及孤寂以还之希望。 是人藉石坐、倚头于手、放观荒凉、俯视短林、仰瞩高木、与有声之天、与血色之月。余卧就莲华深处、遥察其状、而是人乃战栗于寂寞之中、而夜阑矣、而是人藉石坐。 是人乃运眸子离天、下瞩硕耳之水、与憔悴之波、与黯淡之莲泽、且聆莲华之胪欢、与泽中之呻吟。余卧就莲华深处、遥察其状、而是人乃战栗于寂寞之中、而夜阑矣、而是人藉石坐。 余乃临深泽、遥涉汪洋、入睡莲之茂密地、呼泽居之海马出。海马得呼、偕毗赫漠士(神兽、见《旧约》、)出临石趺、大嗥于月下。余卧就莲华深处、遥察其状、而是人乃战栗于寂寞之中、而夜阑矣、而是人藉石坐。 余乃以喧豗诅祝元行、则有盲风起于天末、然其处固无噫气者。天受盲风、搅为铅色、暴雨打是人首、大波陡立、激水生白沤、睡莲亦啸吟于其榻、林木当风而裂、雷起电落、石趺动摇。余卧就莲华深处、遥察其状、而是人乃战栗于寂寞之中、而夜阑矣、而是人藉石坐。 余愤益烈、乃以幽默诅祝群品、此水、此华、此风、此木、此天、此雷、此莲华之叹息。群品既转为可诅、则立靖。月不辘辘行其天、雷止、电熄、云垂如如、水波没而不起、林木定焉、叹息已、呻吟止、尽此广漠之野、乃无微声。余觇石腹之文、既转化而曰幽默。 余觇其人、色转青白、疾举其首、立而逖听。顾尽此广漠之野、乃无微声、而石腹之文、则曰幽默。其人战栗、返身以驰、灭矣没矣、不复之见。” 按波斯之摩琪、(古波斯教士之称)古册、为书极庄严、中多巵言、无不入妙。由我言之、此实记天地大海、及司天地大海诸明神赫戏之史也。而古神巫所言、中亦多函理致。其他若干圣迹、亦犹能闻诸玄叶之颤动于大神攸居地曰陀陀那者。然适厉鬼(原作台芒Demon、字本希腊陀蒙、谊曰神。)所言事、若在幽宅影中、傍吾枯坐、则其所告语、诚事之尤幽怪者尔。厉鬼语竟、仆于幽宅之穴而笑、而余不能和。鬼乃诅余、以余不之和耳。时有野狸、盖久寓古墓中者、出伏厉鬼足次、睨其面、目睒睒也。 [book_title]月夜 法国摩波商著 长老摩理难、其名勇猛、与其人称也。(摩理难源出摩理那诺、意大利地名。法人于此、曾两献大捷、一在十六世纪与瑞士战、一在千八百五十九年克奥地利也、故云勇猛。)身颀且瘠、为人玄怪而简直、且信仰坚定、无所游移、自信能知天帝、通其意趣。或大步行村暗路上、时有疑问曰、“天帝奚为是者?”则力索其故、自设身为天帝、多能得之。若在常人、诚服至极、辄低首言曰、“善哉神意、良非凡人所能测。”顾长老不尔也、每自念曰、“余、神仆也、谊当能知造物意指。若弗知、亦当善体之耳。”长老察万物之存、皆函妙理、“何也”与“是为”、两两相应。曙光者、令人朝起有喜、昼以熟百谷、雨以润之、夕以备假寐、昏夜以高卧也。四时变迁、皆为农事供给。至天道无为、而众生迫于时地境会、屈而从之、则非长老所能思及者也。 然长老恶妇人。憎恶之甚、盖出天性、恒诵基督之言曰、“妇人、吾将何以处汝?”复益之曰、“可知天帝虽造此物、终复不怿也。”长老视妇人、正如诗人所谓秽恶小儿逾十二重者、善于蛊惑、昔既诖先人矣、(指夏娃之于亚当也、见《旧约》《创世记》。)今犹叶此、其为物弱而险、幽怪而善恼人者也。然长老恶女人身、而尤痛恨其柔情。自觉常见爱于妇人、虽心已坚贞不能犯、第见妇人一志求爱、息息无间、则为之大怒。意谓天帝造作女子、惟以诱人、试其心耳。故人与之近、当善防卫、且怀戎心、如避罟获、而妇人启口张腕以迎男子、其状乃信与罟获似也。 长老视尼、意似较恕、盖尼已戎誓、不复有害矣、顾待之亦至严。以长老觉其心虽梏、而爱念永生、尚慕男子、且己身则长老也。尼目光温和、信逾比丘、感怀过情、如常妇人、爱慕基督、一往倾心、—长老则大怒、缘此为妇人之爱、则私爱也。—且性情柔顺、与长老言、声至和婉、长老或怒斥之、惟毕瑟下泪、凡此皆见其柔情之在也。长老出庵门、则自拂法衣、大步而去、如脱于难者。 长老有姪一人、偕其母居左近小屋中。长老极欲劝之出家、女美好而倜偿不覊、长老说法时、女惟展笑。长老怒、女则抱叔、力拥之、长老力思摆脱、而心甚怡、胸中亲子之情、沉眠虽久、乃忽复生。每借之同行村暗路、便为说天帝事、女亦不闻、惟眺望天色及野中华、生意盎然、见于颜色。时忽奔去、捕飞虫之属。既获之持返、乃言曰、“叔视此虫、其美何如!吾将吻之。”顾长老闻女欲吻唼飞虫或丁香华、则嫌恶不自安、以长老视此、亦正妇人心中柔情之发露也。 一日、长老家仆妇守寺者之妻、潜告长老、谓其姪有欢子。长老震惊、木立而喘、时方剃、满面皆皂泡沫、久久意少定、乃呼曰、“此非诚、美阑尼、汝诳也。”妇以手按胸言曰、“如诳者、天帝鉴之。吾语长老、女伺汝姊睡后、便即出门、二人会于川畔。第至中宵、汝自往视之可耳。”长老止剃、周行室中、状若覃思、已乃返坐执刀、而耳鼻之间、凡三创焉。 长老终日不语、愤怒已极。身为神甫、而目击爱欲昌狂、弗可克制。益以谊若严父、责在教养、今乃为孺子所弄、正如父母赌其女绝己而去、自择所适、则益怒不可遏也。午后、长老欲少读书、乃不可行、而怒益甚。及十时、长老攫巨杖、杖制以橡木、或夜出问疾、辄挈之行、时则执而挥之、赫然微笑、继忽跃起、切其齿、以杖击倚、倚背立碎、坠地上。 长老启户欲出、乃见月光娟娟、为未曾见、遂却立。以长老神思幽玄、有如诗人古德、故今见月夜之美、庄严而清静。心遂为之大动。小园浴月、果树成行、小枝无叶、疏影横路。有忍冬一树、攀附墙上、时发清香、似有华魂、一一飞舞温和夜气中也。长老吸颢气咽之、如醉人之饮酒、徐徐而行、必自惊异、几忘其姪矣。未几至野外、长老止立、瞻望四野、皎然一白、碧空无云、夜气柔媚。蛙蛤乱鸣、声声相续、如击金石。月光冶美、足移人情。益以杜鹃歌声宛转、如催入梦、是靡靡之音、适助人温存也。长老前行、而意甚颓唐、亦不自如其故、惟觉力尽、欲席地少休、赏物色之美。更进、则有小溪曲流、水次列白杨数树。薄霭朦胧、承月光转为银色、上下弥曼、遍罩水曲、若被冰绡。长老止立、万感交集、心不自宁、觉复有疑问起于胸中矣。 曰、“天帝奚为是耶?如神造昏夜、俾人偃息、无复有知、则胡为美逾白昼?夜色柔和、过于黄昏及黎明耶?且星光冶、实胜朝日、殆有物焉、微妙幽玄、不堪白日、而以此照临之与?又胡为以彼妙光、遍烛幽隐耶?善歌之鸟、胡不归其巢、而啭于玄夜耶?大地之上、胡被此绡衣?心胡是摇荡、感胡是偾兴、体胡是弛缓耶?人寐不复有见矣、则夜色虽佳、果何为者?且天造物色、玄妙至是、设之大地、将为谁氏之娱耶?”此皆长老所不能索解者也。 野中有树、穹然而高、上蒙轻霁、时见人影冉冉出树下、二人同行、男子颀身、以腕挽女颈、时唼其额。尔时四野景物、忽有生意、似天成画图、用相位置、而二人者、亦似是中主人、此清明月夜、专为彼设者也。二人径前、如来应长老之问、长老愕然痴立、心跃益疾、觉目前物色、如圣经中路得波阿思故事、(见《旧约路得》书)在庄严景地、顺天之命、结此爱缘、如经所记也。长老耳际恍忽闻歌、呼深挚、情见于诗。长老念曰、“神造如是月夜、殆以严饰男女之爱者也。”二人相将至、长老为之辟易。盖其姪耳。顾长老自思、今不将逆神命耶?神既以良宵为爱作饰矣、则神之视爱不亦正耶?长老乃遁、惊且愧、如潜进圣寺、而其寺则为己之所弗得阑入者也。 [book_title]拟曲 法国须华勃著 婚夕 是灯以新蕊清脂、焚长庚之前。阈上散红薇之华、儿童所未撤。舞人挥其残炬、火光如指、撑距夜阴之中。乐僮幺小、复举骨笛三弄、其声清锐。舆台者携箱笼、中满足钏、一人敷墨于面、以方言调诙、二女子幕绛巾、方以丹沙涂手、则微笑。 长庚既上、繁华重叠掩闭。有巨酒上复石板、雕镂有文、旁坐一小儿、莞尔而笑。足著金复、挥松枝之炬、光射暗陬、(小儿盖指许曼、希腊婚姻之神、紫衣秉炬、结婚时呼其名以求佑。)其口半启、如果之绽裂。儿乃嚏、转而左向、足下金光灿然、吾知其将一跃矣。 猗阿!其视新妇之黄巾、珊珊其迩、女侍奉持之。其撤炬!吉室既具、吾将导之前。锦衾灿烂、其相迟矣。猗阿!其以灯蕊注诸芳膏、灯光滕踔、乃死。其灭炬火!猗吾新妇!吾举汝至胸、俾汝足弗碎阈上之芳华。(希腊吉服尚黄、取火焰之色也。室饰以鲜华、唯忆为新妇所践、故抱以入室。) 右第八 舟师 倘汝疑吾弗习巨桨、可视吾手及膝、都雕敞如古道具。吾知海中野草、色如舜华、时作青碧。又识螺贝、一一知其故。有草木、是含生气、其目明流如凝脂、体若娄猪之乳、有细枝无数、亦即其口。蚌壳离娄、中有异贝、贝穿千孔、孔孔出肉足、举贝以行。 过赫拉克勒思之柱、(海峡名、相传本是一山、为赫所裂而成峡、峡外皆异物、非复人境矣。)瀛海变状、益以狂暴。 海上列岛、其地暗淡、异人居之、亦多怪兽。是有巨蛇金髯、善治其国。国中女子、指端各有一目、或有咮及冠若鸟雀、或类人世。又抵一鸟、其民以腹为首、见客则折腰为礼。他若圆目、巨灵、拳入、地子、(此诸异物、皆出于希腊传说。)不复具详、其数伙矣。 吾赌异物、无所诧怪、亦不恐怖。唯一夕至斯屈拉、舟傍昔该利亚沙碛、吾方持舵、乃见水中有妇人首、阖其目、发若黄金、状如沉睡、(此指舍伦。舍伦者、谊云缢女、鸟身女首、舟人闻其歌、辄惑乱投海而死。)尔时吾乃战栗、惧见其目。吾知若见其目、必转舵反棹而趣旋洑之中矣。 右第十 萨摩思之酒 多力王命进酒三品、封贮异尊之中。官奴选瓶三具、一黑石、一黄金、一澄明之琉璃、而酒监荒唐、三瓶皆注以萨摩思之酒。(多力王原名颇列克拉兑斯Polykrates、为萨摩思之君、生当中国周季、以侈富名当世、后为邻邦所嫉、劫而杀之。) 多力王视黑石之罂而颦蹙、破石膏之印、嗅其气曰、“此器盖凡品、尊中酒气、亦不中我意。” 王举黄金之罂、顾而赏之、启封言曰、“蒲陶赤实、其叶绚烂、器则美矣、酒犹未也。” 王持琉璃之罂、迎日光觇之、酒绛色、荧荧有光。多力王去封、倾酒于盏、一吸而尽、太息言曰、“是酒也、余所饮酒中圣也、”置盏案上、掷罂碎为千片。 右第十二 昔思美 汝所见枯瘠、名昔思美、德拉多女。女幼时、但识蜂与羊、长而尝海水之味、既乃为驵僧致诸叙利亚白屋。今严妆束、卧石筴中如宝像。可数其指上晶环、数正如其年。视其缠额锦丝、女于是瑟缩受定情之鸣唼。其抚此玉、色惨白、攒作星斗、是昔之女之胸也、是欢首之所安息。 女侧有镜、已昏冥、有银骰子、琥珀长针、昔以饰发者。盖女二十岁时、——环数凡二十、——身为宝玉掩蔽也。 太守多资、凡以是贻女、皆妇人之所贪也、昔思美未尝忘之。至今纤纤素骨、亦不弃绝金玉。 太守令建此华坟、以庇弱骨、以膏瓶泪壶绕女左右、昔思美感谢之。 第汝倘欲知芳心之隐者、可启左手纤指、于中当得琉璃小环、环本明澈、岁久而昏黯、昔思美爱之。毋多言、其知此意! (须氏全书二十章、此章后作增入、在第十五第十六之间、不题第几。) 明器 吾以绿柳一枝、红灯银盏各一具、纳吕珊兑尔墓中。缘柳者、——不一季将为尘土、——使其暂念故人之情。弱草青碧、羔羊游牧、拱背穹然、山曲阴凉、吾侪所高卧地。且忆人间供养、既及冬季、果蓏咸登共相采撷、贮双持(壶有两耳可持者、)中时也。 红灯雕镂作美妇人、把臂而舞。芳膏会涸、灯之陶土亦岁久而碎。吕珊兑尔当毋忘欢娱之夜、素体横陈、灯光之所照临、炎火赤舌、亦用薙股臂柔毫、使视触增美。 银盏缠蒲陶枝叶、及黄金之宝、有神挥其杖、上绕薜萝、息勒诺斯之驴、鼻孔犹翕张如生。(挥杖者、指希腊酒神拔诃斯、持松实之杖。息勒诺斯为其保传恒酩酊骑驴从之。)盏中时注酽醪、或或杂、有希阿思之酒、味染羊皮之香、有阿吉那之酒、则盛以瓦缶、悬风中凉之。吕珊兑尔临大诵诗时、以此盏饮酒。是唯酒魂、乃赋以诗思而忘其尘鞅。今其灵常在、柳当朽坏、灯亦破灭、而银盏长留墓中、彼或当手举此盏、其中满以空虚、时时饮之、为往昔欢乐极时记念也。 右第十六 [book_title]皇帝之新衣 丹麦安兑尔然著 昔有一帝、特爱新衣、尽耗财华、不问兵戎、亦不寄心于歌舞田猎之事、仅以新衣夸示于众、或偶一出耳。每时辄一易服、世言其君恒曰上内阁、今则不尔、但曰帝在更衣殿也。 都之为地、至极繁华、异域人士、日日纷集。一日、来二驵僧、自称织工、能制美锦、为世希有、色采文章、美艳特绝、制以为衣、复具神异、凡有不称其职、或愚蒙者、视之不能见也。帝忖曰、“此必极美、而况服此、得以遍验国人、孰不称职、或以识别贤愚、吾当立诏之织矣。”遂召二人、予以金资、俾速始事。二人置机二具、佯作织状、而梭上实无一物。又索金线佳丝甚多、悉匿囊中、但对空机、夜织不息。 帝自念曰、“吾不知织工制锦、今己何若?”又忆前言、凡不称厥职、或愚蠢人、虽视不见、复深异之。帝因自计、此不足惧、唯当先遣人觇之耳。乃思索曰、“吾将遣老丞相往视织者、锦美如何、量必能见。盖丞相智人、亦善尽职、人所弗及也。”丞相受命、往人其室、二人方对空机而织。丞相瞠目视之、心自念曰、“天乎天乎!何吾不能有所见也!”然不肯言。二人见客、邀之进、示以空机、问如此文采、合公意否?老人睁目力视、终无所见、乃自思惟曰、“嗟乎嗟乎!岂吾乃愚人耶?吾自意不至此、且当弗令人知。抑吾岂又不称吾职耶?慎勿言不能见锦也。”其一佯织、问之曰、“明公见锦、不置一辞、何也?”丞相出眼镜审视之、曰、“此锦甚美、大可人意、文采俱佳、吾当奏之皇帝。此锦甚悦我矣。”二人曰、“闻明公言、令人欢喜。”因为之历言色采文章之目、丞相谨听、俾见皇帝时、得一一复述之。二人复乞资财及锦丝金线、云以织锦、而悉入私囊、不以一缕置机间、唯对空机织如故。 未几、皇帝复遣宠臣往、视锦如何、将告成未?其人就之、不异丞相所见、谛观良久、仅有空机、不赌他物。二人言曰、“此锦不亦美耶?”又为述文采华绣、而杳不可见。其人自计曰、“吾自知非不愚人、然则必是不称其职矣!此怪事也、然勿语人。”于是盛誉锦善、质美而文华、返报皇帝、言锦大佳。自此而后、市人聚语、无不言锦美者。 明晨、帝乃亲临、就机观锦、朝士从者无数、丞相宠臣亦在其中。既至、织者二人俱对空机、力作不息。丞相宠臣曰、“美矣哉!陛下视此、文绣佳丽、如何可言!”乃指空机、意当能见。帝愕然、念曰、“嗟夫!吾无所见、此事大恶、岂吾是痴、抑不称帝位耶?此不可堪也。”乃大言曰、“善哉、锦诚美丽、甚惬吾心。”引领视空机而颔其首、以示欣赏、而实无所见、则不肯言。朝臣环视久久、亦无所见、唯皆赞叹曰、“锦甚美!”又请帝制以为衣、日内大、当有行列、可御以出。众皆大悦、称锦美不绝声。帝于是赐驵僧以武士勋章、悬诸衣纽、又进职为织造大臣、锡号曰织科学士。 大酺之前二日、二人织愈力、彻夜不止、计燃十六烛、俾人知为皇帝制衣急也。未几、二人就机佯取锦出、又持大剪一只、作裁剪状、己而缝之、针亦无线。顷之、曰、“皇帝新衣、今告成矣。”帝率群臣往、二人举臂、如持物示人、曰、“此为裤、此为袍、此外衣也。轻如珠网、著物如无、而美即在此。”群臣皆曰、“然。”顾实无所见、因本无物可见也。 二人又曰、“乞陛下去其故服、就大镜前、为陛下加新衣也。”帝乃去衣、二人取所制衣物、一一授之、终乃为帝束带、又系一物、曳于地上、是为垂裾。帝裸立镜前、回旋不已。众欢呼曰、“帝御新衣、天颜益丽。衣甚称身、采色文章、莫不富美、盖华哀也!” 礼官启曰、“今华盖已候门外、请陛下行矣。”帝曰、“吾服已具、”又顾谓曰、“此衣不亦善耶!”复回身对镜、如自视其衣。侍中为君执裾者、乃俯伏、以手掬地、如掇拾状、即执之随帝行、不敢使人知其无见也。 帝复华盖、随行列而进。国人集于道旁、或在楼上聚观之、莫不叹曰、“美哉、帝之新衣!垂裾一何佳丽哉!盖尽美矣!”无人肯作诚实语者、盖若不见、则其人必不称职、或痴人耳。 皇帝之衣、善得民心、无如今日者。 有孺子曰、“然彼人实乃无所衣耳。”其父曰、“善夫、孺子无成心也、众其识之。”于是众皆耳语、述孺子言曰、“帝无衣、有孺子言、彼实无所衣也。”既而呼曰、“帝实无所衣耳!”帝闻之懔然、知所言诚、唯念行列方进、不可以止、则挺身径行、而侍中执空裾以从之。 [book_title]一文钱 俄国斯谛普虐克著 唉、小子、汝曹未知俄国前此正有地主长老肥贾时、民生乐康、至自由也。惟据古父老言、其时乃不久存。以魑魅弗欢、妬乡农晏安、福且逾己。尔时人人宁处、世间不闻窃盗诳诈之事、魅乃默计、将何恼人、使入困苦。沉思七年、不食不饮、亦不晏息、于是造作长老、又七年、造作巴林、(华言土田主、畜农奴者。)又七年、造作商贾。魅喜而狂笑、林间木叶、皆振坠地。随遣三害、往祟乡农、而彼愚民、非特不除去之、反衣之食之、使骑于颈。自是以后、农遂无复安时、长老巴林商人共撕裂之。三害殃农、非操刀兵和伤衂、仅以一文铜钱耳!日出、农即思曰、“吾将何以得一文钱乎?”日人、又思曰、“吾将何以得一文钱乎?”既而无计、祷于地母曰、“乌呼、地母、幸教我以处、得一文钱。”地喃喃答曰、“财源即在我耳。”农乃取铲掘地、自昼达夜、以至次日三日、成一深坎、而终无钱。土尽达沙、沙尽惟有泥泞、逮掘复下、继之以水、终见黄壤、铲已败坏、终无有钱。农乃以手力掘、久久干壤已尽、下有石层、不能更掘。 农仆坎中、痛愬地母、胡尔作剧、忽乃见土瑰之下、有一铜钱、蒸润既久、绿华斑驳、状与土同。农疾攫之、接以吻、郑重包裹、置之胸次。攀援出坎、复至日光之下、随怀钱而归。 途中有赤杨、发蓬蓬然、迎与问讯、且曰、“乡人乡人、汝衣裳胡以如鱼网耶?”农曰、“吾得一文钱矣!”杨树摇其首曰、“此钱之值贵哉!”行益前、有山鸟问曰:“乡人乡人、汝胡全身甲错、且疱肿如橡树皮耶?”农曰、“吾得一文钱矣!”鸟长啸飞去、自语曰、“吾窃自幸非乡农也。”已而行近小川、鱼复问曰、“乡人乡人、汝胡瘦之甚、如青鱼耶?”农曰、“吾得一文为农夫也。 农又前、乃遇长老、即去帽为礼。长老见农方自工作归家、意必有一文钱、思夺而有之、乃前诣乡人、命之曰、“启汝口!”农如言。又命曰、“出汝舌!”农吐其舌。长老探袋中出屑、以少许撒农人舌上、余屑还纳之、留为后用。已遂曰、“然则与我钱!”农与之、白手返舍。妻询曰、“汝得一文钱乎?”农曰、“然。”妻曰、“钱今安在?”农曰、“吾敬捐诸神甫矣。”妻曰、“谢上帝!今盍来共餐乎。”二人祷已就食、有松皮与雨水。食已、农又谢上帝赐福之恩、随卧地偃息。 长老返家、思将此钱何用。思之久久、忽曰、“吾知之矣!”乃召波诺摩尔。(此云撞钟人、)波诺摩尔司歌圣曲、亦善贸易、闻召遂至。长老曰、“长鬣来、汝知我今日斋期、乃无肉吃。今以此钱赐汝、可炙汝皱猪来!第记之、勿妄语人。如饶舌者、直拔尽汝发。惟处置若善、当赐汝猪尾舐之。”波诺摩尔去而自计曰、“大腹汉、复次奈何!否否、汝可自舐猪尾、吾将槛养小猪使肥、自售之阿尔海黎(此言主教)耳。” 波诺摩尔取钱赴村暗店、语商人曰、“估来、今以一钱与汝、可将猪子一上神甫、更媵蜂密一房、用酬吾劳。”商大笑、顾仍受钱、自思曰、“吾可取之农夫耳。” 商人趣农家、示以一钱曰、“汝见此钱乎?汝出猪一口、蜜一房、狼皮裘料一领、钱便归汝。”农曰、“诺、吾休息已足矣。”农有一猪、本畜以度佳节者、即举以与商人。自语曰、“无妨、待摇筐中小儿长大、再过佳节未晚也。”随取树皮饼一片、插刀靴中、迳入深林、且行且嗅、审有蜜否。否、不也。行益远、饼已啖尽、掇根芧实为食、而蜜终无有。久之、始远闻蜜味、趁香而行、直至一大菩提树次、有蜜蜂群飞、第近之、则见巨熊立穴旁、方举掌将探之。农惊呼曰、“唉、彼殆欲夺我蜜耶?”即抽刀奔之、熊却立迎敌。农折杨枝一束揉之、绕左手如盾、右手持刀。熊前击以掌、农出左手挥之去、而右手挺刃刺其胸、没刃至于柄次。农骤跃退、纠结树间、竟为熊得。乃徒搏、熊力挾农、骨几碎折、农亦力挾熊、血自创孔四溢、旋仆地死。农自拂其身曰、“天意慈悲、虽农夫犹不见弃。使不遣熊来、吾又当别猎一狼、安有期日。今有熊革、若以代狼、想商或不介意也。”遂褫皮取蜜房而返。商人见熊皮、乃摇而首曰、“熊革可代狼革耶?汝必有以相补。”农曰、“吾有何物可补?吾裈何如?”商曰、“可。”农去裈授之、已则受钱、将往巴林家偿去岁饮牛之税。盖川有水流、俾乡人得饮其牛者、非巴林祷之力、必不能至也。 农行次、自视手中之钱、钱数经人手、绣涩已去、不复如前此初上神甫时矣。是本同此一钱、而农不识、惟曰、“钱甚佳、较吾旧钱加洁、今以上巴林、庶不致伤主人贵手矣。” 已而至庄、去帽立门次。而事偏乖戾、时巴林那(此云女主人)适凭窗外眺、察有无少年官吏来、见乡人无裈、乃啼曰、“唉唉、吾其死矣!”目上转、仆于毯之上、振足数四而绝。侍仆见状、疾走告巴林、云巴林那惠视一无裈之乡人、喜而垂死矣。巴林奔出、以足踢农夫、且厉声叱咤。既而知为纳税来者、气乃立平、蔼然受钱、随书一纸付之曰、“汉子、可为我持此纸致之斯多诺跋(此云警吏)。农夫如旨、斯多诺跋握拳切齿、暴怒而喘、大哮曰、“汝安敢、畜产、汝安敢凌辱夫人者!”乡人欲自解、而卒不可得。吏怒因益烈、叱曰、“何者、汝狗、犹欲抗赖耶!吾将流汝鲜卑、将生剥汝皮!”如是云云、又力扑乡人、如将执而投之、或跃入其口中者。 乡人妻闻信、急奉一公鸡至斯多诺跋前、跽而请曰、“小父、今以一鸡献汝、幸纳之、惟勿杀吾夫、否则吾与小儿、皆将馁死。”斯多诺跋怒几绝、大呼曰、“一鸡!汝何敢以一鸡上我?吾事天神皇帝、为官二十年、未尝受辱如是。可立捉汝老羖来!不尔、吾当发汝茅舍!”乡人急上其羊、官怒渐息、仅命赐乡人鞭、即释之。农归、命其妻为制新、以彼尚当赴巴林园中工作、惧巴林那再见之也。 巴林徐步庄中、思处置此钱之法。久而得计、命复召乡人、语之曰、“吾友、吾闻汝需柴、今园中有枯枝一、可取之。惟当为我一行、诣吾友萨弗伦、孤时密支家、距此仅五百里耳。为我致意、候其起居、且请过我。”乡人曰、“诺。”遂出就道。行久之、终达其地、传巴林之命。孤时密支立至、彼盖巴林良友、少时曾同事皇帝者。巴林款客、即共博、置此钱为注。孤时密支胜而得之、欣然驱车归、高歌道中、而巴林则大恚、因往召琐支克(此云催租吏、)令收乡人之税。琐支克造农家、坐而索租。乡人曰、“然则吾安从得钱者?”吏曰、“汝自谋之、第必有钱乃可。设不然、巴林将更遣斯多诺跋来矣!” 乡人搔首、不知所为。惟事必得钱始已、遂外出、将谋工作。游行皆遍、卒无工可得、终乃至前此嬴钱绅士家、踵门乞工。绅士呼家臣问之曰、“此间有工事乎?”家臣曰、“唯、水堰方圮、须急补之。特其事滋险、工人每卷于水、不复能出、且又适在水磨轮下。今若使乡人治之、极称、凡乡人皆不惜躬蹈水火、以求一钱也。”主人曰、“善!”家臣出语乡人曰、“汝可修补潭堤、且为我筑一小舍。惟我助汝、始得工作。汝当得值一钱、第宜先筑我室。吾辈命皆在天、汝倘溺死、则不能更践夙约矣。”农应曰“诺、”即负斧入山、斫木数株、曳之至庭中、筑一舍。家臣出而视之、赞曰“好!”遂取一盃令嗅之、盃盖二日以前、曾用以饮伏特伽酒者。乡人曰、“多谢多谢、洵非常之惠也!” 乡人入修潭堤、水旋动如沸。修缮既竟、将出、而水卷之去、直入轮下。家臣曰、“嘻、彼了矣!所赚一文钱、正好遗以与我。”而乡人力泅、竟安然出水。家臣不得已、与之。乡人怀钱而归、自忖曰、“上帝宜谢!今七日中、巴林当可不来索税。吾得乘间少治私事、且略休息、备一年劳碌也。” 乡人径至巴林家、见庭中满撒社松、人皆黑衣、牖明双烛。因问曰、“今何事耶?”众告之曰、“巴林死知!”乡人泣下、叹曰、“上帝安其魂魄!彼好主人也。”遂请巴林那出受钱、然不得见。巴林那方以巴林之死、伤心万状、有一少年官吏慰其忧、故禁人入。乡人归、掘地作小坎、埋钱其中、俾不失坠。 越数日、乡人外出而归、途中闻泣声、惊而四顾、则见女婴坐道周、泣甚哀。乃就询之曰、“孺子胡哭为?”女郎遂言其父病革、当召长老、使染指油罂中、以涂病者之口、而长老不肯枵腹来、其家又无物为报。乡人出粗手、按小儿顶、为理其发、且曰、“痴儿勿哭、吾当为汝偿神甫耳。”女郎致谢、即奔而招长老。乡人返舍、掘钱出、就日光中谛视之、忽拱其手、彼识此钱矣!此盖即往时几经辛苦、掘自地心之故物、今埋地中、又已绿华斑驳如前此矣。乡人忧忿且泣、知凡有勤苦、皆归虚空。心力劳瘁、所得仅此一钱、而此钱实往时所本有。今又当入长老之手、且复游行世界一周、后来落何人手中、其人便可骑其颈上。即偶尔复归茅舍、亦不长留、不久必仍归之巴林或长老耳! 乡人遂决意曰、“吾不更以此钱与人矣!”随白手往邻家、见病人之唇、已涂油泽。长老屹立室中、方收集谷物、如饼饵鸡卵麻线之属、又复狼顾、审更有何物可取。比见百物已空、始返语乡人曰、“今可与我钱矣!”乡人曰、“唉、小父小父、勿劫夺正教之民!”长老呼曰、“无赖子、汝胡敢以此语语汝神甫者!”乡人曰、“小父小父、吾言从良心而发、请弗掠夺正教之民!小父试思、汝究何为者?”长老攫小儿摇筐奔乡人、且呼曰、“第与我钱!吾听汝谰言已足矣。”乡人持其手曰、“否、小父可去、神当偕君、吾终不与吾钱。若以与君、足长君恶、此吾罪也。” 长老提其法衣之裾、疾奔至巴林庄。入室、见巴林那与一官同坐、官方极乐、盖适乞巴林那为妻、已得允也。见长老笑曰、“小父、何事皇遽?宁夫人挞君耶?”长老曰、“若在细君、事不关大、吾侪会即和解。第今有巨变、乡人反叛矣。”遂述农所言。官曰、“善夫!君乃自命为长老、君发固长、而智则短、乃不能治一乡人耶?” 新巴林顾其仆曰、“为我捉乡人来!无待我与言、第以目视之、行见彼驯不复动矣。”仆往拘乡人、巴林自捋其须、将当长老及巴林那前、一示威武。未几仆返、偕乡人立门外。巴林曰、“挈之前!吾将视之。”言次目左右视、忽睨长老、继视夫人。仆推乡人上、巴林立室中、左手又腰、右手纳衣袋中、伸其颈、切齿作态、目轮转不止。乡人见之而惊、呼曰、“小父、汝殆病矣、可怜可怜!且少待、吾当取清水相沃也。”言已、不竢返答、即趋出庭中、脱垢帽就桶挹水、奉之进巴林曰、“嚄、小父饮之!”而巴林不言、退坐倚中、惟其目、盖当夫人长老前、殊自媿其不武也。巴林那突起扑乡人、几拔去其须、且呼曰、“汝胡敢以汝垢帽进巴林水者!”乡人倾水窗外、问巴林曰、“主人胡乃召我?”巴林意定、乃仰倚、插手两袋中曰、“吾友、汝胡叛也?”乡人曰、“叛耶?吾惟言长老掠民、是为罪过、若长其恶、亦罪过耳。”巴林曰、“吾友、汝言何也?长老乃汝神甫、汝岂欲彼自食其力、不待汝养耶?吾意汝且复言、吾亦当舍汝供奉、自为养矣!”乡人曰、“汝虽巴林、顾非白痴人、自当早见及此。吾果将不复赋汝。”巴林跃起、直趋乡人索钱、然终无济、盖乡人不肯以钱与人矣。农返舍后、巴林长老巴林那共坐议策、久思不决、终乃得计、命致书斯多诺跋、云乡人反叛、不肯出钱、有司当往理之。斯多诺跋发书读毕、颜色惨白、自思曰、“天乎!吾末路至、乡人会杀我矣!”虽然、官有职守、势在必往、因取短铳四支悬腰带间、跨马而行。逮距农家百步、乃骤马过茅屋前、如暴风雨、狂呼曰、“钱来钱来!贼如不出钱、吾将分裂汝躯、拂之去地球之上!”便力策其马。时舍中嘈杂万状、逐虽外出、而斯多诺跋大呼、牛闻之惊、牟牟然鸣、羊豕皆叫、犬突篱而出、狂吠逐马后。斯多诺跋曰、“吾无幸矣!”落其韁、力握马鬃、闭其目、马逸而奔、陡触大石、斯多诺跋倒坠地上、卧而思曰、“吾今死矣!上帝幸安我魂!” 犬趋前、嗅地上卧人一周、即摇尾自返茅舍。斯多诺跋偃卧、靖以待死、原久待而死终不至、乃渐启一目、继复启其一、徐举首四顾、马亦旁卧、折其一足。斯多诺跋又自忖曰、“唉、吾将奈何?乡人行必捉我为俘虏耳。”恐怖几死、顾终鼓勇力奔、屡起屡踣、时投丛莽、时入泥泽、衣复破碎、血出如缕、几无人状。己而至署、即坐起作文申之总督、言乡农反叛、不肯出钱、下官斯多诺跋往谕、乡人不听、且咆哮如野兽。又纵怪犬一种、嗾之逐人、犬乡人特畜为用者、状至怖人、其大如犊、疾飞如风。乡人又撮巨石掷之、大如牯牛、致断其马之前蹄。总督览文牍已、曰、“斯多诺跋壮勇、宜旌以圣乔治十字勋章!”(圣乔治十字勋章、为俄国最贵之章、非战功不能得。) 总督乃命集官军一旅往讨乡人。次日黎明、总督偕斯多诺跋将兵出、薄暮抵乡人所居林外、士卒支穹庐而卧。官长悉赴中军、与总督商略擒敌之计、佥谓夜战滋险、请至明晨、乡人当出林、就此泉洗涤、然后围而捕之。次日、兵围泉次、先匿丛薄中、俾弗能见。未几、乡人果来、方俯而掬水、伏兵皆起、鼓角怒号。乡人拭目曰、“何事?”而斯多诺跋作气奔而前、挥剑令士卒曰、“儿郎壮汝胆、吾侪当为教宗及皇帝陛下拼死战也!”言次、又攫一旗、呼曰、“荷荷、随我前矣!”兵皆大呼、进搏乡人。乡人欲自卫而不可得、旋为众所获、反接其手、致之总督帐下。乡人虽败、顾已摧兵士火器数支、啮断刃尖二枚。总督怒哮曰、“咄、钱来!”乡人曰、“否、我不与也!”遂下之狱、鞠之、定谳以反抗固执之罪、当鞭二万五千、复置故处、又遣兵一旅宿其家、须乡人食之逮出钱始已、又以所啮刃尖及斯多诺跋敞军衣责其偿。 狱决、乡人归省其家、而士卒亦踵至、坐而待饭。乡人为宰一羊、众食已、呼曰、“不够!”又杀一猪、士卒复曰、“不够不够!”又杀一牛、士卒曰、“吾侪饿益甚、逾于未食矣。”乡人自念、如是、必啖我始已乎。因答曰、“火伴请少待、吾将往蜂舍为君求蜜。”众曰、“可。”乡人取帽出门、自语曰、“汝曹且坐、啮柱木当密可耳。使不乐是、可啮砖为代、我则不复供养汝矣。” 乡人走入深林、行三昼三夜不止。及第三日之夕、至一荒地、互古无人迹。登小山而坐、又复四顾、举左足、就其下取钱出、此即前此自累之一文钱也。乡人视之曰、“吾钱、吾为汝久担愁苦。自汝之入吾怀、肉攫之鸟、即相因而至。吾知无汝、当更无欢、然吾甯挖双睛、终胜见吾辛苦所得之钱、往事仇敌也。”随掘一穴、埋钱其中、自偃卧钱垅之上、愀然苦思曰、“如汝无钱、可卧棺中。如有一钱、溺汝水中。”已复长叹、伏地祷曰、“嗟夫、地母教我、以我不知当如何而行、乃能无忧、即在吾生、亦得有好日度也。”言已、遂入沉睡。 人在黎明、智慧故胜于夜分也。诘朝、乡人觉、深思久之、起折树枝、以利石治成铲状、用造一土室。上复杂树、益以青苔、凡有罅隙、亦无不以苔苴之、闭户支以石、遂居其中。久之、田野原、百物皆具、俨然一家、乡人居之、惟在乐康中度其岁月也。 小子何言、使凡良民能少加智慧、各知自卫。能有为者、则世界人人皆可平安丰富、终其一世、更无须飘忽潜遁、匿迹山林矣。念之哉! [book_title]邂逅 俄国迦尔洵著 一 吾屏绝思惟者、已垂二年、今日胡复动心、殊不自解。意未必由彼一人、遂能撩吾情思、吾阅人多、且亦惯闻其言矣。凡客造我、使非旧识或儇黠解事者、靡不言及此节、顾无益也。人恒先询吾字、年齿几何、往往作悲色曰、“汝岂不能离此恶趣耶?”吾初闻而苦之、然今则习矣。凡事习亦安之耳。 顾半日以来、吾每当不欢、—即当不醉、吾非酩酊、胡能欢者、—或独居时、恒有所思、意弗欲而不能止、且无术足驱遣此愁。 惟至一处、人皆泥醉狂踊、可暂相忘耳。吾乃亦饮且荡、逮神思凌乱、百事皆忘、差堪受耳。自当日决意自放以来、胡未学好尔。吾居此室二年、惟如是自遣、时诣金谷及水精宫、尔时吾纵非乐、犹能忘忧、第今则有异矣。 倦哉、抑何其蠢也!特此亦同耳。吾将无变。吾将无变、以吾不欲变也。吾惯于此、自知前路。吾见蜻蜓杂志、—有吾伴携以见示、且时携之来、如有所讽者、—中有一图、图作女儿抱偶人而立。旁附二图、一自小儿而上、为塾中女郎、次为少妇、次为诸儿母、末为一媪。其一自小儿而下、为肆中佣女、挾一箧、次则我也、我也、我也。其第一我、如吾今日。次则执帚、方洒扫通衢。至第三人、状至可憎、一老丑之妪矣。然吾自知当不任其至是、使更幸存二三年、则额加德林濠中耳。吾气力犹足为此、无怖也。戾哉此画师也!胡以塾中女郎、必为少妇、次为人母、次为祖母耶?若吾则何如?幸也、吾在纳夫斯奇、犹能以法德二国文章自见、且未忘作画、记诵Calipso ne pouvait se Consoler du départ d' Ulysse.(谊曰、阿迭修斯别后、加列普娑无以自遣矣。事本希腊和美洛斯史诗)之句、普式庚来尔孟多夫著作、以及百事。如当年考试、及丁大难、孤零无寄、依亲属以居、曰、“吾留此孤儿也。”又如彼罔人、其言甘而毒、吾当梦萝、其乐何极。更加虚伪秽德、遍于清白人群、吾即自此中出、至于今日、至以伏特伽酒自醉也。……然、即伏特伽酒、吾今亦饮之矣。使中表女弟阿尔迦尼珂罗夫那闻之、必惊曰Horreur(谊云怖人)矣。 然也、此宁非Horreur耶?第于我何责?八岁以后、即锢居四壁之中、独与小儿老媪为伴。逮十七岁时、使不遇吾艳友发作时样者、而得见君子、则今日事、亦正未可知耳。……抑言何其罔也?世界有君子与?吾半生中、几曾一见。吾所知者众、顾无一能令我不有憎恨者。今云世有君子、吾其信之与?且试察此间、来者何人?丈夫弃其少妇、名门之儿僮—大都儿僮、年十四五耳、—亦至、亦有秃顶衰翁、一足已入坟墓矣。吾遂益不能信此说也。 吾纵卑贱、受人鄙夷、顾如是人、则又胡能禁吾之鄙夷者。吾尝见一德国少年、肘上黥作文字、其人语我、乃新妇名也。又以腻目睨我、曰Jetzt aber bist du meine Liebe, allerliebstes Liebchen(谊曰、今则汝为吾爱矣、吾之挚爱无上者。)随诵赫纳之诗数章、且傲然言赫纳者、德国诗人。顾其上尤有雄者。为瞿提希籁、如是诗人、惟日耳曼名贵之民、始克有之耳。吾是时甚欲爪裂其面、顾弗为此、第取少年所与赤酒饮之、百事皆忘矣。 吾奚虑将来为者?吾知之审矣。复奚怀既往为者?尘迹因陈、其中殊无胜吾今日者。然、此诚言也。使有人乞我返初服、与彼士女鬋发挽髻作时世妆言词令美者相处、吾亦将不复返、惟留此间、死于吾业矣。 然、吾有所业。且吾亦应有、亦所需也。一日、有僮子诣我、雅善言谈、为吾诵书一章、且曰、“此哲学家言、吾俄国哲学者也。”吾察其言、谊极汗漫、特似左袒吾侪、哲学者力称之为保安门、调剂人情者、……其用语甚鄙、故知哲学家亦必劣者耳。 而僮子复屡诵保安门一言、尤可恨也。 一日、吾复念及此事、曩法官鞫我、谓害风教、当罚锾十五罗布。谳词方下、而听众皆起、吾不觉自诧、人胡鄙夷我如是耶?众固许我操是贱业以尽吾至恶之职、特是亦职也。法官自尽其职。吾思彼我殆皆…… 吾无所思、惟自觉方饮、百无记念、神思陵乱矣。……吾脑中诸意杂起、如彼大廷、吾今宵当妖舞于是、如列多夫斯奇别院、以及此室、惟当洪醉时始能居之耳。吾颞颥震跃、吾闻声如歌谣、吾头岑岑然、觉万物滕掷、为之不宁、而吾身亦飘荡不知所底。……吾欲自止、得一物为援、—即一即可、—顾吾并一且无之也。 此诳也、吾有之、且非仅一、或更强有力者、未可知也。第吾湛溺已深、殊不欲引手扶之矣。 时为八月之末、吾犹记之、是日盖清秋薄暮也。吾独行公园中、因与斯人遇。是人无殊色、惟和易善言谈、乃述其身世同僚情况、自言年二十五、名伊凡伊凡诺微支。其貌不恶、顾亦非美。与吾谈甚稔、如素识者、至举长吏履历及部中琐事相告。已而别去、吾亦忘之矣。顾一月后、乃忽复见、而貌甚瘦损、黯淡不欢。入室时、吾见之而惊、几不相识。彼曰、“吾尚识我乎?”吾时已记之、乃答曰然。彼色頳、徐曰、“吾意君已忘之矣。以来者众……”语忽中绝。二人据胡床遥坐、如初相见者。容态庄谨、且执冠于手。坐久之、遂起、鞠躬、微叹言曰、“那及什陀尼珂罗夫那、愿晚来佳也。”吾闻之大惊、盖吾此间不名那及什陀、人称雅夫格尼亚也。乃怒曰、“汝胡乃知吾字耶?”吾语至暴、彼亦惊绝、曰、“那及什陀尼珂罗夫那、吾不为君害、决不语人也。吾识警吏彼得威昔勒微支、因以君事告我。吾欲言雅夫格尼亚、而不觉舌强、至言那及什陀也。”吾曰、“然则汝来何为?”彼无言、惟黯然视吾面。吾怒曰、“来何为者?汝胡为念我?否否、汝勿复来。吾不欲汝为吾伴、吾无伴者也。汝来何意、吾知之矣。汝闻警吏言、则自念曰、此奇事也、以有学女子、乃至于此。汝欲援我乎?趣去!吾不求汝援、吾宁独腐于此、不乐……”吾视其面、语忽中断、觉彼闻吾言、句句如被挺击、寂然不声、第其颜色已足默我矣。彼旋曰、那及什陀尼珂罗夫那、晚来佳。吾言伤君、且亦自伤、至为怅怅。……晚来佳。”言已。遂出其手、吾不能更拒、彼握之、随出。”吾闻足音下楼、又从窗内见徐步过庭、垂其首、步踯躅如欲仆。及门、忽反顾视吾窗、随隐不见。 斯人或吾之援手也。吾仅一言、便可立为人妻、其人固穷、时亦良士。或由帝怒更赐一子、则为人母、亦未可知耳。(以上那及什陀记) 今日雅夫绥雅夫绥支语我曰、“伊凡伊凡诺微支念之、吾老矣、汝听我。迩来渐不自检、君慎之哉!毋自招悔尤也。”老人乃训我久久、初不直达、惟委曲出之、初言职司及门第之不可辱、次言长吏及吾身之事、终则及吾隐。吾侪时共坐酒楼中、那及什陀恒偕伴来会其地。雅夫绥久有所知、又以言餂我、吾不觉尽吐真实、弗能自持、且几号泣如婴儿。老人怒曰、“竖子不足与言、汝乃多情、如媪耳。汝少年、胡不更事、乃为贱妇人憔悴至此。咄、彼倡耳、何干汝事者。使为清白女郎、或当别论、第此人者、若不以君故……”雅夫绥语止、回首而唾。尔后彼复言及此事、滋以为忧、第不复作恶语、知吾不乐闻之也。顾虽勉强自制、卒不可得、初固悠然而变、及终、乃辄晳如故、劝吾去怀、勿复念此云云。 吾初亦未尝昧昧、恒自念虑、如老人言者屡矣。吾久欲去怀、弗复念此、时亦非止一日、顾此念方已、即不觉复出室门、足自引我、至此街上。……尔时女至、传粉涂黛、披绒衣、冠獭皮之冠、迎面而至、吾亟避道周、俾不能见我尾行其后也。女至路隅、复转身返、傲然睨视行人、或与问讯。吾遥从其后、恒见背影、逮忽有来者、止女共语、女应之、旋返身偕去、……吾亦从之、……时即道上骈以锋刃、吾伤痛当弗踰此。吾彳亍行、舍二人外、目无见、耳亦无闻。…… 吾目不旁视、亦不审何往、惟木然、瞠目径行、与行人相撞、时见叱詈、或相推排、——吾一日且撞小儿仆于地。 二人前行、左右曲折、已而及门、女先入、男子继之。不知由何礼数、男子入门、乃恒为女让道也。时吾亦进、其地有小屋、与窗相对、侧为屯、悬一梯、循之上、有版造平台、而无阑槛吾即就坐、从台下视蔽窗素幔。…… 今日天虽冽寒、吾复身在异境矣。吾寒甚、两足既僵、而立如故、呼吸发为水气、两足渐死矣。庭中时有人过、顾无视我者、皆谈笑自去。道上时有醉人歌声、——欢如哉此街也!—或相喧争、又有门者以铲去雪、触地有声。吾闻众响、悉不为意、犹冽寒之侵吾足也。人声寒气及吾两足、于吾泊然、迢迢去之已远。……吾足剧痛、特吾心尤有痛者在也。彼岂知有人相慕、苟能相对一室、即属至乐、不必握手为欢、第见颜色、斯已足矣。又或苟能相援、脱此恶趣、虽自投烈火、且亦甘之耳。彼岂欲得脱耶?顾彼乃不欲、吾至今日犹不能解其故、吾终不信其污染至是。吾不信此、以吾知其不然、—以吾爱彼、—爱之……(以上伊凡记) 伊凡隐几而坐、曲两肱匿其面、而肢体时复战栗。侍者前、拊其肩曰、“尼启丁先生、君毋尔、……当众人前、……主人且怒。尼启丁先生、君勿复尔、盍且兴起。”伊凡举首视侍者、其状清醒、未尝饮酒。侍者见之、即自省其误。伊凡曰、“绥蒙、无他也。今与我火酒半升。”侍者曰、“惟此他何物?”伊凡答曰、“此他、……杯耳!……否!酒非半升、将一升来!止止、吾今即出酒钱、且媵以二十戈贝二枚、一时后、可以车送我归。汝知我居处乎?”侍者曰、“唯、第吾不解……”侍者大惑、为酒保数年矣、而初赌如是事也。 伊凡忽曰、“止、吾不如自行佳耳。”乃起、整衣而出、转入柜后储酒之地。窗下列酒瓶、秩然有序、下敷苔藓、瓶上帖各色纸片、映着灯火、光煜然。未几、伊凡复出、持酒两瓶、归什克尔堡氏寓居、自锁其户。(以上记事) 三 俄而百事都忘、忽复警觉矣。二日以来、日日行道上、吾何能堪之耶;今日吾头作痛、骨亦痛、全身皆痛。吾疲甚矣!且苦惆怅、好为愁苦无益之思、安得有人为吾破寂乎!(那及什陀记) 门上铃忽鸣、如应念而至、有人问曰、“雅夫格尼亚家居乎?”婢应之曰、“然、敢请入室。”随闻步声起廊下、疾而不稳、室门陡辟、伊凡已见。时风度大变、不复如一月前来时儒雅自好、头上斜着一冠、带深色领结、盛气而入、而步履蹒跚、身作酒臭。那及什陀惊绝起立。伊凡曰“问今日无恙。吾来就汝矣。”遂坐门侧一倚中、伸其足、亦不去冠。女无言、伊凡亦然。使非沉醉。女当与之问讯、顾今惶惑失措、方思索应对之术、而伊凡遽大言曰、“善、吾今来矣。……”俄又怒呼曰、“吾自应得来。”乃忽厥起、挺身而立、冠坠、黑发乱垂、被其面、目光暴发、状甚狞恶。那及什陀震恐、软语慰藉之曰、“伊凡伊凡诺微支听我。君就我、吾甚乐之。第今且归、吾醉矣。今且归去、更待清醒时来也。”伊凡颓唐复坐、喃喃自语曰、“惧矣!驯矣!……”顾忽复狂呼曰、“第汝何故逐我?何故?汝知我饮酒、实为汝、吾昔非醉人也。汝胡乃诱我者?今试告我!”遂大哭、气息哽塞、泪循颊而下、滴入口中、唇吻挛缩、呜咽至不能言。未几乃曰、凡女子、当无不欲离此恶趣者、吾愿力作如一马、—汝安享其福可耳。汝试告我、吾以何故、乃见憎恶至此?”女无言、伊凡又曰、“汝胡不应?趣言之!随意言之、必有言乃可!吾今日诚醉、顾醒时不能至此地也。吾神思清明时、惧汝何若、汝知之乎?汝能柔我、使绕指上耳。设汝诏我盗、吾便盗。诏我杀、吾亦杀矣。汝知之乎?汝良听慧、知万事也。如汝弗知、—那暗、(那及什陀之昵称)吾挚爱之人怜我!……”言次跽于地、女仰首、负手倚墙而立、木不一语、定目如有所视。彼今何所闻、亦何所见耶?其见此丈夫匍匐足下乞其爱、将何所感、怜耶憎耶?女欲怜之、顾不可得也。伊凡所为、第能招其嫌恶、无他情愫矣。况今日泥醉秽恶呼泣求乞、固惟能令人憎耳、他更何有耶。伊凡数日前、即旷职不事、且日日纵饮、冀假酒自遣、已镇其情思。惟居家狂饮、自振其气、欲造女一罄其隐、顾行欲何言、则不自知、惟恍忽自计曰、“吾将尽言之、披吾心言之也。”久之、意始决、今遂至而陈词。虽在醉中、亦自知此举非善、未足回其意向、然竟行不顾、惟觉语势不祥、己身如随之沦陷、且似挽索颈间、渐益切迫。伊凡言甚长、而不相聊续、既而声渐低、久之倦眼忽合、仰首枕倚背上、已入睡矣。 那及什陀尚痴立、举目上视承尘、以指弹壁、自念曰、“吾将哀怜之乎?否、此何能为。将嫁之乎?第安敢者、是亦自鬻其身、与今等耳。否、不可、且或甚于此也。”女亦不知胡以更甚、特自觉如是而已。又思曰、“第今也吾业少著明耳、人人鄙夷、各得挞我、吾受辱亦已至矣。而尔时何如者?于我讵有微利、亦等是为倡、特不若是显耳。今彼坐而沉睡、仰首张其口、颜色惨白如死人、衣皆染滓、辗转地上故也。坌息欲窒、时作鼾声。……然、顾不久且愈、当复为恂恂儒雅士矣。否、不然、意者彼一得我、必将以前尘相窘、吾不能堪也。否、吾甯留此、且为时亦暂矣。”女遂被衣着肩上、出室阖其户。伊凡闻声惊起、芒然四顾、觉卧不甚适、乃蹒跚至榻上、仆而睡。及暮始寤、头岑岑然痛、而心神已醒、自审所在、便奔去。(以上记事) 吾出室伥伥不知所往、今日天气大恶、色甚阴晦、湿雪飘着吾面、且落手上。倘得安居家中、当佳胜、第吾焉能安居者。彼行且败亡矣、吾将何以救之乎?吾不能回心爱怜其人乎?嗟夫!吾念此、心魂皆灼矣。吾殊不自知胡弗乘此时机、求自振拔乎。使嫁之则何如?……新生也、新希也、……安知不由怜悯、遂生挚爱乎?……否、不然、彼今虽甘舐吾手、不异一犬、然尔时者、……将以足踢我曰、“唉、汝复强项矣!汝贱妇人、乃藐我耶?……”彼会当言此乎、彼殆将言之也。 是间惟一策足以拯我、吾思之已久、将来殆必出此矣。第在今日、犹泰早也。吾犹幼少、生意尚多、吾欲生也。吾尚欲能观听、能知觉、欲仰视天色及纳伐之水也。 吾今方在隄上、隄内有厦屋渠渠、隄外则纳伐黑水也。不数日坚冰尝解、水复碧色矣。岸上公园、水皆放新叶、小岛三数、色亦渐绿、春色至矣。虽曰彼得堡之春日、特终是春日耳。 吾此时倘恍如怀陈迹、见儿时末次春光矣。时方七岁、偕父母居乡间、地近大野、家人任我、得随意嬉游。吾犹记时方融雪、谷中流水、涓涓有声如私语。气候晴佳、其始山椒渐露碧、嫣然皆见、已而大野转绿、惟谷中有积雪方融。不数日、牡丹发芽、如久伏地中、瞬息齐出者、其上作绛华、色至鲜艳。天民鹨已鸣、…… 嗟夫、天乎!吾何罪、乃生入恶趣乎!此不视三涂尤甚耶?吾所忍受者何事与?…… 循石级而下、有冰破成巨穴、吾不禁就之、视冰下流水。顾不泰早乎?然也、今良泰早、姑待之耳。 抑乐哉临冰穴而立也!吾仅一滑足、特当微寒耳。……一刹那顷、已在水下、逐流而去、头面手足、与冰相撞、吾殊欲知日光能穿冰而下否也。 吾木立穴旁、久之不动。已而心忽靖定、不复有思、吾足已湿、顾不为动。是日风不甚冽、特当风良久、不觉寒颤、而仍立不去。使堤上无人呼我、殊不自知痴立是地将至何时也。时闻呼声曰、“嚄、女士、夫人。”吾不应。声又曰、“夫人、请上大道来。”随闻有人拾级而下、步声槖槖、杂以铿锵之音、吾反顾、乃见警吏、垂剑拂石作声。吏见吾面、忽变色前攫吾肩曰、“倡妇趣去!胡为到处浪游?汝或自投冰下、使吾侪为汝贱妇多事也。”吏盖一视吾面、知我为何人也。(以上那及什陀记) 四 日日如是。……忧思来侵、不间一息、吾将何术以忘我与?安奴式伽摧柬至。何人柬耶?吾久不得此矣。文曰、“那及什陀女士、吾自知琐琐、不足当君爱、第深信吾心慈祥、当不乐苦我。今敢请君惠临、绿今日为吾命名之日。此实吾生初次要君、抑亦其最末矣。吾无亲知、惟邀君趣来、誓不更以逆耳之言相忤、幸君怜我。伊凡尼启丁上。”又一行曰、“附白、曩在君寓所为、念之良用自惭。今请君以六时至、居址如上。” 是书抑何意耶?皱乃以书抵我、意有所閟。彼将何为?吾当往耶、抑否耶?欲决行止、殊不易言。使欲相图、殆将杀我、或则……第即杀我、亦佳耳。吾往矣。吾将素妆、尽去粉泽、彼当喜是也。吾更挽髻、甚矣吾发何细也!……吾取缁衣着之、披玄裙、加素色领袖。随对镜视之、吾见镜中人、乃不复似前此雅夫裕尼亚、能冤转作曼舞者矣。因几狂呼而出、盖是中已非画眉敷粉高髻入时笑靥迎人之倡女、惟一妇人、颜色憯淡、憔悴可怜、目大而哀、缘以黑影、—有似生客、—非复我矣。—虽然、此或信是我耳。其他之雅夫格尼亚、为世所知者、—乃为异物、—据吾身心、—糜我、—杀我矣。 吾泪如雨、哀泣久之。吾幼闻人言、谓泪可以解忧、顾或弗应、吾心益戚戚、未尝或减、吾泣适益哀、泪珠点滴皆苦也。若他人犹有希望者、则泪或可解忧、第吾何望耶?少选、乃抆泪出。 吾询什克尔堡夫人寓、即得之、有婢出迓、盖芬兰人也、遵吾至伊凡室外。吾问曰、“吾进可乎?”随闻室中阖箱声、伊凡应曰、“进!”吾入室、见伊凡据案坐、方泥一柬、比见我人、亦无喜色。吾曰、“伊凡·伊凡诺微支无恙。”彼亦曰、“那及什陀尼珂罗夫那无恙。”因起、出其手。吾亦伸手、彼握之、色若微喜、顾又立隐、其容庄厉。曰、“谢君惠临。”吾曰、“君胡为召我?”伊凡曰、“嗟夫、汝不知见君时、吾心如何耶!第君不乐闻此、……”二人遂默坐。婢将茶具入、伊凡取茶及糖霜授我、又出果酱饼饵及醴酒半瓶置几上曰、“那及什陀尼珂罗夫那恕之、此草具、惧或忤君、惟勿怒。幸君为我调茗、且食此蜜饵及酒也。”吾方调茗注盏内、伊凡对我而坐、匿面阴影中、耽耽视我不己。吾为不宁、色渐赧、张目对视、顾见伊凡尚凝视吾面、目即复下、殊弗知绿于何故也。讵以今日缁衣素面、不作荡态、乃能化我、复如二年前娇羞女郎乎?吾遂恚、鼓气力言曰、“君告我、胡为视我至是?”伊凡惊起、徐步室中曰、“那及什陀尼珂罗夫那、君语勿如是鲁莽、幸如方来时。”吾曰、“第不知君胡为招我、将仅以默坐相视乎?”伊凡曰、“然、那及什陀尼珂罗夫那、仅为此耳。是无忤于君、特在我乃末次得见君颜色、聊足为慰。君惠然肯来、且作此妆、初所不望、以是益感君意。”吾曰、“第君言末次、何也?”伊凡曰、“吾行去矣!”曰、“何之?”伊凡曰、“那及什陀尼珂罗夫那、远矣远矣!今日非命名之日、吾胡以书此、亦不自知、惟欲更一面君耳。吾初欲自出、待君道上、顾后乃决意招君。君竟肯至、愿神赐君福。”吾曰、“伊凡·伊凡诺微支、吾何福者?”伊凡曰、“然、君有何福。汝知良较我明也。”言次声微颤。曰、“第吾较君胜、以吾且去、……”时声益顾、吾甚怜之、思前此遇之过酷、殊未为当、且亦何为者耶?然在今日、悔已晚矣。吾乃起披衣、伊凡惊起如被螫、问曰、“汝行乎?”吾曰、“然、时至当去。……”伊凡曰、“时至当去、……又其地矣!那及什陀尼珂罗夫那、殆不如任我杀君为愈乎?”伊凡语极微、握吾避臂、目光炯然。曰、“愈乎?然乎?”吾曰、“伊凡·伊凡诺微支、第君且道戌鲜卑、而吾亦不欲遽尽也。”伊凡曰、“鲜卑耶?……汝以为因此遂不能杀君、缘吾畏鲜卑耶?否、……吾不能杀君、……吾胡能杀群者?……”又坌息曰、“吾胡能杀吾爱?尔时……吾……”言次忽攫我、举之离地如孩提、且相拥抱、以口唼吾面、及唇上目上发上皆遍。已而陡复释手、疾言曰、“去!今可去。君恕之、此其初次、亦最末矣。君毋怒我!那及什陀尼珂罗夫那、趣去。……去、去。君来吾甚感。”遂送我出、即人室锁其户。吾下楼、头痛益甚。任彼自去、忽复为念、任我自遣其生、缠绵哀泣、亦已足矣。时至、且归休耳。 吾行渐疾、默计当易何衣、今夕何往。吾此次遭遇、如滑路中、得少住足、今兹剧已收场、吾得下流无阻、沉溺益深。……顾心中忽似有呼者曰、“第彼今方自射矣!”吾震惊止立、眼前百物皆暗、血凝不流、吾屏息、……然!彼自杀矣!阖箱方检其铳、且寄书言末次。……吾当驰往、或可及也。天乎!趣止之!天乎!以彼授我! 吾震惧、前奔若狂人、与行道者撞。亦不审胡以上楼、惟记芬兰女奴启门时惘然之面、及长廊暗黑、旁为客居。复记吾直奔其室、……手方持环、遽闻室中铳声一发、众奔集、吾觉廊与人与壁与户、皆旋转甚疾、……吾遂仆。—似百物旋转吾脑中、随灭不见。(以上那及什陀记) [book_title]四日 俄国迦尔洵著 吾辈趋经大野、铳丸雨集有声、树枝为动、复入棘林、宛延而进、吾今茲犹记之也。射益烈、天陲时起赤光、隐见无定处。什陀洛夫者、少年军人、第一中队属也、—时吾自念、彼胡为妄人此战线耶?—陡仆于地、默不声、张目厉视吾面、血溢于口如涌泉。是诚然、吾今犹记之确也。且又记之、当大野尽处、丛棘之中、吾乃见……彼。彼巨而壮、突厥人也。顾吾直奔之、虽吾弱且瘠乎。有声霍然、似有物尔许大、飞经吾侧而去、耳为之鸣。吾自念曰、“彼射我矣!”而彼遽大呼、急退走入丛棘。使绕道以出棘林、易易耳、顾惊怖时乃思虑不能及此、其衣钩于棘枝。吾一击堕其铳、次举铳端利矛力刺之、似中其身、似闻呻吟声。吾遂奔而之他。吾军大呼、—或仆、或射、吾去野入田间时、则亦引机射一二次。 俄复大呼、其声加厉、吾辈皆疾走。顾此不能曰吾辈、当日我军也。所以者何、缘吾独止于此耳。异哉!惟尤异者、乃觉一切顿失、如一切呐喊、一切铳声、莫不寂然。吾无所闻、第见少许苍苍者、殆天也、已而即此亦沓矣。 异境如是、昔未尝遇也。吾似伏地卧、当吾前者、有土一小片、数茎、为去岁槁干、有蚁缘其一、蠕蠕而行、厥首向下、—目前全世界、如是而已。且能视者又止一目、其一乃有坚物阻之。物枝柯、下障吾首、而首又加于枝、状至不适。吾欲动、然又不能。胡为不能耶?而如是者久之。吾第闻阜螽振羽及蜜蜂嘤鸣、舍此更无他事。终而奋力自曳右手、出于身下、乃并两手抵地、思跽而兴。 有锐而速者、—若电光然、—骤彻于全身、自膝至胸、胸而至首、—吾复仆、遂复惘然、遂复无觉。 吾觉矣。乃又胡以见星、见此灿然于勃尔格利亚蔚蓝天宇者耶?讵吾非在穹庐中、且见弃于众者又何耶?时自动其身、乃骤觉剧痛发于足。 然夫、吾伤于战矣!惟创之轻重奈何耶?渐伸手抚痛处、则右足满以血污、如左足焉。且手之所触、痛乃加剧、其为痛如—龋齿、无止、彻于心曲。耳大鸣、首亦岑岑然、知两足皆创矣。第众置我于此者曷故?讵巳见败于突厥耶?吾回念之、初殊恍忽、继乃瞭然、终知我军不北。缘吾仆—吾不知此、惟记众趋进、而青色物犹留我目前已耳、—甫田中、在小丘之上。大队长则指之大呼曰、“儿郎、吾辈得此矣!”于是据甫田、然则我军固未败也。—顾众胡不将我俱去耶?原田坦荡、无物障其眼界、且敌军射极烈、伤者当不止吾一人也。盍且举首一审视乎?今滋适矣。前此更生、见茎及倒行蚁子时、曾迸力欲起、继乃仰仆、故今者亦见明星也。 吾欲起而坐地、然两足皆创、綦难也。勉强久之、渐乃得坐、负痛甚、泪满于目矣。 临吾上者、有苍天一角、天半见一巨星、灿然作光、益以小星三四。四周何有、为暗为高、此棘丛也。吾卧棘林中、众遗我矣!时觉毛发森然皆立。虽然、吾负伤于田、今何缘忽在丛薄中耶?意者受丸而后、因痛失神、遂自狂走入此与?惟今且不能少动其身、昔何能莽逸而至、乃思之殊不可解。是殆初仅一创、此至、始复受其一耳。 地面处处生白、朗而微红、巨星之光渐暗、小者皆隐、月上矣。嗟夫、倘在故乡、其佳胜当何如!…… 有异声至吾耳际、如人呻吟。诚然、此呻吟声也!岂不远有伤人见弃、其足糜烂、抑铳丸入于腹耶?唯、否否!其声至迩、而吾侧复无他人。汝!呜呼、天乎!此我也!吾之微吟、吾之哀鸣也!岂痛剧乃至于此乎?然、痛固也、惟吾脑若笼于雾、若压以铅、故遂亦无觉。今良不如寐耳、寐哉寐哉!……第使终古不复觉者奈何!然此亦何惧为? 吾就卧、则月色苍凉、朗照四近、相距不五步、有巨物横陈、黝然黑、月光所照、处处灿有光辉、殆衣结或兵刃也。此其死骸、抑伤人耶? 皆同耳!吾则且寐、…… 否否、此何能者?吾军未去、逐突厥遁矣、今方守伺于此、然胡为无人语声或篝火爆裂声耶?必吾疲敝既极、不之闻耳、顾吾军乃实在是。 曰、“援我!援我!”其声野且嘶、突吾胸而出。顾无人声为之对、仅有反响发于夜气、其他寂然、独蛩吟如故、及满月在天、凄然临我已耳。 使卧者而为伤人、当闻吾声而觉矣、然则尸也!特不知其为火伴、抑突厥人耳。咄、为仇为友、在今兹不皆同耶。……而吾浮肿之目、时已渐合于瞑卧矣。 吾虽早觉、然尚靖卧、阖其目、吾殊不欲张也。目虽阖、日光犹穿眶而入、比启、则受刺不可堪矣。且卧而不动、于我亦良适。……昨日—吾思殆昨日也、—负伤、至今一日已过、第二日且继之—吾当死矣。凡事皆同、不如弗动胜。人当弗动其身、尤善则弗动其脑、然不可得也、记念思惟、交错于内、第此亦至暂矣、不久将终、仅留数行字于新闻中曰、“吾军损失极伤者若干。一年志愿兵伊凡诺夫战死。”否、不然、报纸且不举氏姓、第约略言之曰死者—一人已耳。兵一人、犹彼犬也。 时吾神思中、则全图昭然皆见。盖昔日事矣、—所谓昔者不止此、在吾一生中、当吾足未见创前、皆昔日事矣。—吾尝见众聚于市、遂延伫审视之、众乃默立、目注一白色物、方流血哀鸣、状至可悯、小犬也、轹于车轮、已垂死如吾今日。乃忽有执事者排众入、攫其领、提之他去、众则亦鸟兽散。今者孰提我去诸此乎?嗟夫、野死而已!……人生亦奇觚哉!……昔之日、—即小犬遘祸之日也、—吾生多福、消摇以游、为状如酩酊、第此亦有其所由然也。—嗟汝古欢!其毋苦我、且趣离我矣!—昔日之福、今日之苦、……苦固不可逃、特愿不见窘于怀旧、与往日相仇比耳。呜呼、忧乎忧乎!汝困人良甚于创哉! 今热矣、日乃如炙也。吾启目、见同此丛薄、同此高天、特在画耳、而邻人亦依然在是。突厥人、尸也!躯体又何伟哉!吾识之、斯人耳!…… 见杀于我者、今横吾前。吾杀之何为者耶? 斯人浴血死、定命又何必驱而致之此乎?且何人哉?彼殆亦—如我—有老母与?每当夕日西匿、则出坐茅屋之前、翘首朔方、以望其爱子、其心血、其凭依与奉养者之来归也! 而吾何如者?皆同耳!……然吾甚羡之、斯人幸哉!其耳无闻、其伤无痛、不哀、不苦渴、……利矛直贯其心、……在是、—穴在戎衣、大而黝然、四周满以碧血、—此吾业也! 然此岂亦吾愿耶?当吾出征、不怀恶念、亦无戕人之心、惟知吾当以胸臆为飞丸之的、则遂出而受射已耳。 而今又何如者?咄、愚人愚人!然哀哉此茀罗!(突厥人称埃及农夫如是、语源出阿刺伯、此云耕田者。)—斯人盖衣埃及戎衣者、——不较我尤无罪耶?有人令之、则如青鱼入筌、以汽船送之君士但丁堡、为俄罗斯、为勃尔格利亚、两未有所前闻也。人复令之行、则遂行、使其不尔、则轻亦鞭箠、甚或有巴沙(突厥官名、犹此士之总督、)之铳、引火射其胸者矣。于是苦辛悠远、自君士但丁堡从军以至卢司曲克、我军进攻、彼则守御、比见吾曹健儿、虽当英国特制之庇波地或马梯尼铳、(尔时英助突厥、故云、)亦坦然径前、乃始恂惧思退走。此瞬息中、又不图突来一小丈夫、平日仅挥黑拳、击之可踣耳、而今乃举利矛刺其心。则是人究何罪耶? 杀斯人者我、然吾亦何罪乎?吾何罪?……渴乃的我至于此耶?渴也、人亦知渴之为事奈何耶?虽昔日过罗马尼亚时、酷热至四十度、日行五十威尔斯忒、甚渴不若此也。吁、安得有人至乎!天乎!彼人军持中不有水耶?惟必就而取之、不知痛当如何耳。咄、同也、吾进矣。 吾匍匐前、曳足于后、两手失力、才足动垂僵之躯。尸距我不及二克拉式佗、而自吾视之、乃多、—不然、非多也、劳于十二威尔斯忒也。顾亦当勉之、咽且焦矣、如发烈火、汝即失水且死耳。虽然、万一…… 吾匍匐前、二足为地所泥、每动辄作大痛、为之号叫、为之呻吟、而匍匐前不止。今终至矣、军持在斯、……其中有水、—水若干、似且越军持之半也。猗、水足用矣!—以至于死。 吾曰、“施主、汝救我矣!……”则以肘支体、解其军持、重心失、遂仆。吾面适触救主之胸、尸气已扑鼻矣。 吾得水狂饮之、水虽温、然尚不腐、且甚多也、可支数日。吾昔读生理易解、记书中有言曰、“人苟饮水、则虽无食亦能活踰七日以上。”次复举事实为证、谓法有人绝粒图自杀、顾久之不死、即以不废饮也云。 咄、复次奈何?使更活五日—六日者、其后奈何?吾军已行、勃尔格利亚人亦遁、左近又非达道、终亦死而已矣。惟二昼夜濒死之苦、今则易以七日、殆不如自戕胜耳。邻人之侧、有铳在地、颇似英伦良品、仅劳一举手、—诸事毕矣。且铳丸亦累累满地、似当日用未尽也。 要而论之、吾甯自裁、仰且—待耶?何也?待救、抑待死与?且待、待突厥来、更褫吾足负伤之革耶?则良不如自…… 不然、人何当自失其勇气、在理宜力图活以至终也。有见我者、吾即得救矣。吾骨或无损、受治当瘥、于是乃复见故乡、复见吾母、复见玛萨、…… 嗟、幸毋令彼知实事矣!幸告之曰即死。假使知其实、知吾受殊苦历二日三日以至四日者、…… 吾目忽眩、邻右之游、膂力悉竭矣。复有异气、色亦渐益黝然、……明日及又明日、更将如何?吾亦姑卧此、今无力、不能移也。且容少休、乃返故处、幸适有风、吹奇悉他向矣。 吾疲极而卧、日照吾手及头、又无物足以作障。使其顷刻入夜、则—吾自思—似已第二夜矣。 思绪忽乱、—遂复入忘。 吾寐久之。比觉、日已夕矣、见一切如故、足伤依然作剧痛、邻人庞然僵卧、亦复如前。 欲弗念是人、不可得也。何者?吾弃爱绝欢、跋涉远道、陵冻馁、忍炎热、终则陷于巨苦、—乃仅为戕杀斯人来耶?戕杀斯人而外、吾又尝有微利于战事耶? 杀人、杀人者、……顾谁耶? 我也! 念吾自决志从征时、吾母及玛萨泣皆甚哀、顾不相沮。吾则眩于幻想、弗赌其泪、亦未尝知、—今乃知之、—将有忧患之加于眷属也。 当是时、有故旧数人、然念之奚益、往事不可追矣。其为状亦至异耳。众皆曰、“愚物、徒是扰攘、自且弗知后事、究何为者?”—然此何言?一则曰爱国、再则曰英雄、而此口乃亦能作如是语乎?在彼辈目中、吾非英雄与爱国者又何物?虽然、此固耳、而吾则—愚物也! 吾于是至契锡纳夫、众以革囊及此他武具相授、从军而行。众可千人、中之出于自愿—如我—者仅三四。他乃不然、假能免其役、皆愿遄返故乡者也、然仍力前、绝不逊自觉之吾辈、徒步至千威尔斯忒、临敌而战无慑、视吾辈或且胜也。倘放之归、固当投兵立散、惟今则服其义务不荒。 晨风徐来、棘枝摇动、惊睡鸟出林而飞、明星亦隐、天宇已见晓色、白云如毛羽、然蔽之、昏黄渐去大地、吾之第三日至失。……将何以名?谓之生、抑谓之死乎? 第三日、……将更历若干日耶?谅不多矣。吾疲极、恐不能离此尸而去、且不久将类之、不相恶矣。 吾每日当三饮、—朝、午、夕也。 太阳已出、黑色棘枝、纵横分划巨轮、视之朱殷如人血。意今日者、天气其将酷热矣。 吾之邻人、—今日汝当如何?汝已怖人甚矣! 诚然、彼甚怖人也。毛发渐脱、其肤本黎黑、今则由苍而转黄、面目臃肿、至耳后肤革皆裂、蛆蠕蠕行罅隙中、足缄行滕、胫肉浮起成巨泡、见于两端钩结之处、全体彭亨若山丘。更历一日、乃将如何耶? 傍之卧、抑何可堪者、虽必出死力、吾亦迁矣。特不知能动否耳?吾固能自动其手、能启军持、能饮水、特未识运我重滞不动之体则何如?不也。姑试之、纵令动极微、阅一时而得半步与。 迁徒既始、终朝方已、足创固剧痛、然亦何有于我耶。吾尔时已不记常人感觉作何状、渐惯于痛矣。阅一朝、乃迁地不及二克拉式佗、顾已至故处、昂首吐吸、将得新气以舒心神者暂耳。离腐尸不六步也。风向忽变、挾异臭正扑吾鼻、其臭至强、吸之欲呕、虚胃亦作痉挛且痛、五内如绞矣。而臭腐之气、则续续扑鼻无已时。 方术已穷、吾遂泣。 时困顿达于极地、乃颓然卧、神识几亡、忽焉—此岂神守已乱、耳有妄闻耶?似闻……不然、否、诚也!—人语声也。马蹄声、人语声。吾欲号、顾力自制、万一其人为突厥、则将奈何?恐所遭惨苦、即就报纸诵之、亦毛发立矣。彼辈将生剥人肤、伤足则烙之以火、……善、且不止此、彼辈长于此道、未可测也。—然则见杀于彼、殆不如野死胜乎。顾使来者而为我军、嗟汝鬼棘、何事繁生若崇垣者、吾目不能透棘有所见也。仅得一处、在枝柯间若小窗、能就之少窥外状、远见平隰、其地似有小川、记载前曾饮之、诚然、亦有石片、横互水之两岸如小桥、来者殆当过此也。—而人声默矣。众操何国语言、绝不能辨、讵吾耳亦已聩耶?天乎、使来者果为我军、……则吾呼号于此、众当能在桥上闻之、此良较见俘于黎什珂、见俘于巴希皤支克优也。胡以不闻蹄声耶?不能忍矣。时尸气虽恶、顾已不之知。 忽而行人见桥上、珂萨克也。戎衣色青、赤条在裤、持矛、数可五十。率之行者乘骏马、为黑髯军官、众方渡、即据鞍反顾、大声呼曰、“疾走!” 吾亦呼曰、“且止且止!嗟乎、援我来、兄弟!”顾马蹄佩剑声及珂萨克朗语、皆高出吾声之上、—众不我闻也。 吁、吾遂失力而伏、以面亲土、呜咽继之。军持仆、是中之水、—吾性命、吾援救、吾延生之药、乃忽外流。比扶之起、则所余已不及半盏、地面干涸、此他悉为所吸矣。 是举既空、吾已不复能振、惟微合其目、奄然僵卧耳。且风向屡变、时或贶清新之气、时或依然以腐臭来。邻人为状、今日亦益厉、不能尽以楮墨。吾偶启目微视之、乃慄然。面肉已消、脱骨而去、槁骸露齿、吾虽多见触髅、或制人体为标本、顾未赌凶厉怖人有如此也。骸著戎服、衣结作光烂然、令吾震慴、心乃作是念曰、“所谓战事、—此耳、其象在是!” 酷热不少减、面与手皆且灼矣、乃饮余水尽之、初苦渴、仅欲饮其一滴、殊不图一吸尽之也。嗟夫、珂萨克自过吾旁、又胡不止之。纵为突厥、亦胜于此、彼苦我不过一二小时耳、今则辗转呻吟、殊不知当历几日也。呜呼吾母、使其知此、殆将自擢皓发、牴首于墙、以诅吾诞生之日、—且为此始作战门以苦人群之全世界诅也。 然汝与玛萨、又胡能知吾之惨死?别矣吾母、别矣吾爱吾妻!嗟夫、此苦何可言者!有物瑱吾膺、……又复此小犬也。忍执事人、就墙撞其首、投之尘屯、犬未死、故受楚毒至一日。顾告之惨苦甚于犬、受楚毒者已三日矣、诘朝而为—四日、于是至五日、至六日。……死!汝安在?趣来前、趣来前、趣攫我矣! 顾死乃不来、亦不攫我。吾惟卧烈日之下、咽干且坼、而水无余滴、尸臭则弥曼空气中、彼肉全尽矣、有无量数明蠕蠕而坠、蠢动满地、既食邻人尽、仅余槁骨戎衣、—则以次及于我、而吾之为状、于是如前人! 白昼既去、深夜继之、亦复如是。比夜阑而东方作、亦复如是。又空过一日矣。…… 棘枝动摇、有声如私语、右谓我曰、“汝死矣、死矣、死矣!” 左则应之曰、“不复相见也、不复相见也、不复相见也!” 侧有声曰、“伏藏于此、又何能见耶?” 吾忽归我、乃见二碧瞳、自棘枝内瞰、此雅各来夫、吾军之伍长也。曰、“将锄来、此间犹有两人、其一、盖火伴也。” 曰、“毋以锄来、亦勿痉我、吾生也。”吾心欲号、而唇吻干涸、仅自其间漏微叹而已。 雅各来夫惊叫曰、“嗟乎!彼诚生、伊凡诺夫也。儿郎、彼生也。速召医者!” 可十五分时、似有水注入吾唇、复有勃兰地酒及他物、次乃冥然。 篮与徐动、其动爽神、吾似觉矣、而旋晕。创伤既裹、痛苦皆失、四肢舒泰、至不可言。…… “止!降!卫者交代!兴与!走!” 旋令者彼得·伊凡涅支、为卫生队护视长、身颀长而瘠、和易善人也。虽舁舆者四人、体悉伟硕、而吾视其人、乃先见其肩、次见疏髯、渐乃见首。微呼之曰、“彼得·伊凡涅支。”曰、“何也?小友、”则屈身临我。吾曰、“医何言?顷刻死耶?彼得·伊凡涅支。”曰、“此何言、伊凡诺夫、—虽然、……汝安得死、汝骨皆无损、此幸事也。动脉亦无故。惟汝何能自活至三日、汝何所食耶?”吾曰、“无之。”曰、“然即何所饮?”吾曰、“得突厥人军持、彼得·伊凡涅支。今茲不能言、尔波……”曰、“诺、神相汝、小友、盍且寐矣。” 又复入寐、入忘。…… 觉乃在医院中、医及护视者绕而立。此外更见名医、为圣彼得堡大学主讲、旧识其面、则俯而临吾足次、血满其手、似有所为。少顷、乃顾我言曰、“神则祐汝、少年、汝生矣。吾辈仅取汝一足、然此特—小事耳。今能言耶?”今能言矣。遂具告之、如上所记。 [book_title]戚施 俄国契诃夫著 波比尔伊力支罗舍微支方徐行室中、步乌克刺因制镂地版之上、忽前忽却、反照承尘壁衣、作影甚长。来客法官迈伊尔、傍壁据突厥软榻而坐、曲一足为藉、自吸烟草且听。时为夜十一时、有声作于邻室、正备餐也。罗舍微支先曰、“吾于此事、万不更有所閧。若就群聚而言、谓人悉平等、则自属无间物我、彼牧猪奴密伽、亦是善人、何不逮瞿提(德国诗人)或伏力德烈大帝者。然试就学理观之、勿徇犭缩、君自当知所云晳骨(按贵胄之别名)一节、正非偏说、非愚妇人见地也。吾友、缘彼晳骨、在自然史上、确有信徵、如欲力斥此说、吾意犹云鹿之无角、甯非巨谬。今可据实为言、君治法学、言事悉本人情、此外不复更究、故中于平等群治诸说、自长妄见。第以吾言、吾则固执不化之进化论家也、凡种类贵族名门诸语、于吾意皆不为虚响。” 罗舍微支言时、神空激扬、意似甚得、目光炬发、鼻上目镜突然而跃、力扭其肩、语至进化论家一言、傲然就镜中自照、两手分其苍髯。罗舍微支著两当、既短且旧、裤亦窄、惟举止滋疾、而衣小隘、颇不相应。首大、面目清整、长发、见之令人念神甫或诗人也、面身特瘦削颀长、如妙少年。立时张其两足甚广、影著地上、如翦股然。 罗舍微支素自爱其音、一发言、恒意为新奇未经人道者。当迈伊尔前、乃益觉神思奋集、妙绪纷披、以客英俊壮健、美容止、且与氏家过从久、颇相得、因大喜之。虽氏素不好客、见者皆走避、氏亦自知。人言氏喋喋多语、致驱其妻归于垅中、因斥之、或面字之曰兽、曰戚施。惟迈伊尔为新客、颇不为意、时肯惠然访之、尝云、“尽此村中、独罗舍微支与其二女至为可念。”罗舍微支敬客亦然、而是中主因、则以客年少、与长女冉尼亚、盖良匹也。 罗舍微支既与客谈、颇自喜识见之奇、与音吐之妙。又视客状滋健、老怀甚适、渐思将如何为冉尼亚计、俾妻君子、又将如何以己之产业付诸赘婿、使为仔肩。第此事滋多荆棘、以利子不付、已越两期、益以前此残余、与后期之科罚、为数盖不下二千罗布矣。 罗舍微支时又益加发挥、随申前说曰、“是中更无一丝疑影。设使狮心李却大王或伏力德烈帝勇健豪侠之男子、有一子者、则其人一切美质、自必偕音容貌、传诸其子。叉设使其子得良教育、多所阅练、因有勇健豪侠之气、尔后复娶勇侠朱门之女郎、则其美质、又必传诸其孙。如是以往、渐成一族之特长、代相授受、如是所谓传自血肉也。幸哉性择之究竟、幸哉彼名门华胃、自别异其卑贱之中、如出天性、而贵介公子、亦不与艸野群雌为缘、故灵明之特质、得世世相承、永以弗替、益以年代之永、而其德亦与俱进、完全高上矣。凡人性中之美善、推其极致、皆不得不归功于自然、与自然史上之陈迹、而彼陈迹之过、皆即以分隔晳骨、使勿为黑溷者也。然哉!吾友、吾辈之文章艺术学问道德、与义分荣誉之微意、夫岂酒佣之子、厨娘之儿、所能见授。……凡此等事物人性之美、实皆出晳骨之赐耳。故试以自然史上眼法观之、彼庸夫索波葛微支、(果戈尔名著《死灵魂》中人名、俄语犬曰索波加、故此言犬之子、)人虽不才、徒以晳骨之故、有用已胜良贾、任彼于五十博物馆、均为檀施者、高且百万倍矣。君意何如、任君所说。第由鄙人言之、使吾见酒保厨娘之子、靳吾手而不与者、须知即此靳惜即以自卫、使勿入于污、又以行于自然、导引吾侪、使进于完全之域。……”罗舍微支仍矗立、又以两手自理其髯、而翦刀之影、亦仍矗立。 罗舍微支忽纳手入衣袋中、企趾踵而立、自衡其身、曰、“今试取吾国俄罗斯为例、孰为吾侪人中之杰耶?试举吾国第一等人物、艺术家、著作家、音乐家、……彼辈、皆谁也?吾友、彼辈、盖皆晳骨之代表者耳!普式庚也、(以下六人、皆俄国近世文士、)果戈尔也、都介纳夫也、托尔斯多……岂皆厨娘之子耶?”迈伊尔曰、“冈伽洛夫、商人也。”罗舍微支曰、“诺、是将何以解吾说?吾友、例外、是其解也。盖言冈伽洛夫之天才、其说有二。但今且离名弗说、止就实论之。足下、吾且问君、君将作何解说?设有酒保于此、洵能造诣高于生来、无论以何成名、或文章、或学术、或法律政治、而是时之自然、乃以神圣人权之故、竟与宣战为仇、则君将何说?盖以实言、彼酒保拥奴、虽欲自前、顾方及他人履边、已自蕉萃萎枯、陵夷矣、堕落矣!试观名门、宁见有侏儒蹩者、尪子瘵夫、溷迹其中者乎?皆早死如秋蝇矣!此正好事、使无是沙汰芟夷、则吾侪文物风华、将无一石之剩、……酒保且尽毁之矣!……君试有以语我、此竞争者、至今日之究竟为何如?且酒保之所得者、又究竟何有?”罗舍微支随作态甚怪、状如震悚、早、“吾人之文章学术、自古以来、殊无有退潮下落如今日者矣!足下、须知并世人生、已不更存神智、凡其活力所基、都不外一事、但欲褫他人附背之衣而已。吾侪所见当世人士、虽居然以名贵廉贞自命、不知皆可以一银罗布购买而来、而世所谓一般聪灵之群众、亦仅有一事可识、如君欲厕其中、则须以手自护其衣袋、否者群且窃汝钱囊!”罗舍微支遂目而笑、重述曰、“且窃汝钱囊!”语已大笑、又曰、“顾道德何在?……吾侪安有道德者?”因引目视门外曰、“君可勿怪、设汝妻掠汝资、弃汝而逃者、仅微末耳!吾友、今日世界、十二龄女郎、已自寻其欢子。又凡戏场文会、殆亦为是而设、惟以网罗暴富儿、攫为汉子耳。阿母鬻其女郎、夫婿则坦白而谈、云将以几何售其妻也。吾友、汝直可为商贩、……”迈伊尔久听、枯坐不作一语、至是始离榻起立、视时辰表曰、“恕之、波比尔伊力支、时已至、予当别矣。” 罗舍微支未竟其说、急曳臂止之、强使复坐、且誓言弗饭者毋得去此室。迈伊尔不得已、复枯坐寂听、窃视主人颜色、状惊且疑、似始领略其性情者。已而有婢入白、云少主人属传言、夕餐已具。迈伊尔微叹、首出客室。及入食堂、罗舍微支二女冉尼亚与伊罗达已在度、长者年二十四、次二十二、修短相等、玄睛素面、冉尼亚四垂其发、伊罗达则束之顶上作高髻。食事未进、各先饮火酒一巵、意示彼辈偶尔燕饮、几为人生初次者。饮已、二人惘然相视、嗤嗤而笑。罗舍微支曰、“痴儿勿尔娇憨为。”冉尼亚与伊罗达谈、均操法语、而以俄语应父及客。二语错杂、时法时俄、因自陈当年辞家就学、正为此时八月、其乐何极、第今乃蛰居、无一地可以转易、惟长日居庄家、无冬无夏、其厌倦又何如耶! 罗舍微支重述前语曰、“痴儿勿尔娇憨为。”旋举首视客、怡然曰、“节言之、由是以观、可知物物之存、其状为何如矣。吾侪以心地之善、诸行简直、又或虑非议之横、因与一切众生、互为亲近、即对新进暴富儿、亦说平等。虽然、载使吾侪一息反照、当见此善慈所造、其最过为莫量。以此等尊严、为吾先祖历劫所幸苦经营者、将于一日中、为今日匈奴毁尽矣。” 饮已、主客皆返退间之室。冉尼亚偕伊罗达就琴台、燃烛、将备奏弄、而其父坚与客喋谈、不知何时始止。二女皆愠而疾视、思父何过于为我、惟知快其冗谈、自眩智慧、似一已之私、尤重于二女将来幸福者。况此家常客、又仅迈伊尔一人、二女知此客之来、意盖在温柔腻友、而老父梗顽、坚持之弗肯少纵、使有一息之间、何耶? 罗舍微支曰、“如当日西方武士、群起而抗、力敌蒙古时、吾辈亦必当不失其时、自连衡以赴前敌。”言次、举右手向上、状如使徒、曰、“待我形见于酒保佣奴之前、不复平凡如波比尔·伊力支、当勇壮如狮心李却大王、叱!勿为是疑贰、吾侪当有誓言、立为神圣之约、酒保如前薄者、吾侪当投以骂詈之言、直面斥之、速缩汝手、返汝瓮次!直面斥之!”罗舍微支时兴甚豪、不觉戟其食指、厉声复曰、“直面斥之!面斥之、面斥之!”迈伊尔下其目曰、“吾殊不能更忍。”罗舍微支见有新题可资长论、因进诘之曰、“敢问何也?”迈伊尔曰、“以吾自为工人子也。”言既、色乃大赧、颈累累如肿、泪灼然盈其眶。旋又发语、作破声曰、“吾父诚庸工也、但吾殊不能知是中有何弗善。” 罗舍微支闻言而震、当惶乱中、状似重罪被诇、木然视迈伊尔、不作一语。冉尼亚伊罗达皆赧、亟俯首自理其琴、甚以其父为惭。室中入寂、可一分时、乃有声乱作、微弱而厉、殊难为听、吃吃曰、“一然、吾商人子也、且吾甚用之自傲也!”迈伊尔苍皇遂行、触室中器具、似欲倾跌、与主人告别、疾走出廊下、虽车尚未驾、亦不复顾。 罗舍微支送之出、讷曰、“君归路且暗、车驱颇困、今夜月上迟也。”二人并至阶下、立以待马、时天候颇寒、迈伊尔自结其外衣、漫问曰、“君不见天半坠星乎?”罗舍微支曰、“然、秋候流星、为景滋美。”久之、车至门外、罗舍微支仰而视天、忽叹曰、“景色佳、殊直弗阑美伦(法国天文学家、亦文人也)之笔、一挥写也。……” 客去、罗舍微支踯躅小园中、强自宽慰、既怒、益以惭赮。其第一事、即自知此举至为卤莽、自不谨慎、初不问客之家世、妄论晳骨、致引起如是乖戾。继复思此事已难自恕、缘先此已有前车、曾在汽车道中与生客谈、漫骂德人、初不知客亦德产也。……复次、则知迈伊尔将不复至矣。盖彼辈群中睿士、固类多兀傲固执、易所感触而强于报复者。罗舍微支喃喃自语、且唾曰、“咄、事大恶!……恶、……!”彼盖自觉所为滋谬、可致哇吐、如皂、复曰、“事大恶!” 罗舍微支自窗内觇、则见其女冉尼亚居退间之室、披其发、被惊、故色稍苍白、森然与其妹语、状若震。……伊罗达徐步、进退室陬间、入思甚深、已而返语、为状亦激、且有怒容。未几、二人并语、声嚣然、罗舍微支倾听、不能辨一词。惟大略知论列必为此事、冉尼亚怨讪其父、谓喋谈弗直、已遂家中佳客、使不再来、今又夺其新友矣。且以理势言、则此少年弗远将为东床之婿、今乃乖于一时、使彼在全村落中、更不能别得一地、藉以息其魂意。伊罗达则举两腕、示其绝望之状、森然自怨其闺阁生涯、至为厌倦、且恨青春之将就衰也。 罗舍微支入卧室、坐榻上、徐徐缓其结束、还自念虑、觉景况奇困、如被窘迫、意甚弗适、如啖皂、且甚自羞愧。方解衣时、凄然视其老人之胫、瘠而修、肤理皱缩。因思在此村中、已负戚施之恶名、凡有言论、无不足为已羞、殆有定命、莫可移易、故凡事大抵终于拂戾。当其壮始之时、行甚和易、内禀好怀、尝自字曰老僮、曰神思之士、曰堂克诃第、(西班牙人色勒凡提氏著书、言堂克诃第生十七世纪、犹慕古代游侠、仿而行之、卒困顿以死、事至吊诡可笑。)顾积渐变易、初弗自知、进于漫骂、好为雌黄。其尤怪者、乃喜竭其心意、肆力评隙、论断艺术、及于学问道德。虽僻处荒村、凡所读一书、或涉历世间事、多是二十年前事物、而性终如是、即坐作简书、有所贺颂、亦必终以恶言、雌黄及于万有。彼一经反烛、自视已成蹇翁、觉诸凡变迁、此其最异矣、殆如暗有恶神、持其身心、强灌注之、俾满以憎恶而作不平之鸣者。 罗舍微支登榻而卧、叹曰、“事大恶、事大恶哉!”其二女亦不能睡、狂笑恨声、响盈一屋。冉尼亚且蕴情绪之疾、未几、伊罗达亦啼、又少选、闻侍婢跣足奔走廊下声、往来者屡。罗舍微支又叹、转辗久弗得宁、自语曰、“叱、耻辱!事大恶!”久之入寐、顾恶梦见袭、使弗能安、自审立一室中、裸裎不著一缕、高如斑鹿、戟其食指而呼曰、“面斥之、面斥之、面斥之!”大恐而寤。觉后第一事入其灵台、即记昨宵曾有大失、迈伊尔永不再至。复虑及银行中之利子、又当为二女觅得快婿、而已则须饮啖。又念已病且老、与所遇之乖戾、且冬候又逐人而来、而是间复苦无薪木也。 晨九时、罗舍微支徐起被衣、饮茗数瓯、啖饼酷二片。……二女皆弗来共食、盖弗欲赌其面也。罗舍微支遂愠、独卧书室胡床上者少顷、起就书案、作简致二女、两手皆振、目苏然而痒。书曰、“今老矣、无人见需、亦无人见爱、故将乞儿辈相忘。逮老死时、为艸葬、薄榇无仪、或送诸伽尔轲夫、俾解剖学室之分割。……”罗舍微支书时、觉是简中有怨意哀情、发于行际、……惟初不能自巳、书之益下益下。 “戚施!”有声作于邻室、则长女之声也。声怒且嘶曰、“戚施!” “戚施!”少女应声而和、重曰“戚施!” [book_title]塞外 俄国诃契夫著 老人绥蒙、诨名多尔珂微(此言智士)者、偕鞑靼人无名氏、坐川畔燎火之次。别有渡头舟子三人、卧艸舍中。绥蒙年六十、癯而无齿、惟两膊广博、颜色尚健、方饮酒。使彼不以囊中酒瓶故、高卧久矣、顾今不归、惧舍中火伴乞伏特伽酒也。鞑靼状疲且病、敝衣蓝缕、为老人述居新比尔斯克时欢乐之事。且言家有少妇、因盛誉其美慧。是人年可二十五、惟今在火光中、容色暗淡、若犹僮子也。老人曰、“然哉、此间安能云乐土者!试观物色、一望可尽、水也、岸也、壤土也、如是而已、他复何有?今圣节已过、川中犹有流冰、今晨且复雨雪。”鞑靼慄然四顾、呻曰、“悲哉悲哉!” 去二人不十步、川水在焉、色黑而寒冽、宛转流黄土峭岸问、疾趣海中、声澌澌如语。有巨桴系岸边、舟人称之曰加尔波思。隔岸远处、见火光如小蛇、匍匐黯中、时时起伏相纠结、此盖野烧、去宿艸者也。火后冥色复合、川中冰片触桴作响、历历可闻、四周何有、冥耳寒耳。 鞑靼仰视空中、见明星无数、冥天在上、不殊故乡、第有所阙、在新比尔斯克、无如是星光天色也。遂重言曰、“悲哉悲哉!”老人笑曰、“汝会当安之耳!今汝幼且昏、口上乳汗未干也。以幼昏故、遂以为世人困苦、无过汝矣。第他日时至、汝当曰、神造人生、都如是耳。曷且视我!比复七日川水下、仅容小舟、汝可往鲜卑行乐、独吾留此、往复操舟。吾守渡于此、二十年矣、鱼龞居水下、而吾息其上。然神可谢也!吾无所需。神造人生、都如是耳。”鞑靼取木片投火中、移身近之、曰、“吾父方病、死后、母妻当至、已许我矣。”老人曰、“汝何需母妻者?兄弟、速止汝念、此皆大愚、惟鬼魅为厉、使汝作是念耳。咄、勿听之、鬼如为汝言妇人、可应之曰、“吾无需此。”彼复言自由、亦应之曰、“吾无需此。”汝百无所需。父母、妻子、家屋、自由、汝皆无需。”言次、举瓶饮之曰、“兄弟、视我亦非常农、神甫子也。昔成古尔斯克、尝御重裘、今也能裸卧地上、野艸矣。神造人生、都如是也。吾无所需、亦无所惧。吾知世无有人、更自由富厚踰我者。吾初自俄国至此、便自决曰、吾无所需。鬼果令我念家人诸事、吾应之曰、吾无所需。吾已挥之去、故今能安居、无复怨恨矣。人如让鬼一步、或听其一言、其人即亡、无可救治、彼已陷大泽中、至于灭顶、不能复出矣。 汝勿谓惟吾侪愚民、始有此事、即名家绩学之子、其自丧亦然耳。十五年前、有士子自俄国来、盖缘争遗产有不义事、或言其人系出公侯家、或身为长官、亦安可知者。彼既至此、便在穆诃丁斯克购一宅及士田数顷、自言曰、“吾今当力作自养、以汗易食、缘吾非复士子、惟罪人耳。”吾闻之曰、“善哉、彼惟此道而已。”顾其人少壮好事、喜谈笑、恒自刈艸捕鱼、或一日骑行百二十里、此即其祸种也。第一年时、彼时赴吉理诺邮局、归辄立舟中、叹曰、“唉、久矣、家人不将钱至矣。”吾答曰、“威昔利舍!尔该支、汝何需钱为?钱奚利于汝?可去故道。前事如梦过、绝之勿复念、然后更始。”吾曰、“慎之!勿为鬼惑!彼第能祸汝耳。今汝但欲得钱、他日将无不欲得矣。汝望安乐、当无所需、然哉。……”吾常以是语之、曰、“宿命已绝尔我矣、若犹低首下心、向之乞怜、无益也。汝当藐视彼、且笑之、尔时彼亦将自笑耳。”吾常语之如此。 二年后、彼一日忽驱车至渡头、其状熙熙、自摩两掌且笑。语我曰、“吾今往吉理诺迎吾妻、彼怜我、今至矣、彼盖佳妇也。”时大喜、气息不属。次日、果偕妇返。妇少艾、戴冠、臂抱一女、威昔利绕之走、平视久久、且盛称之曰、“绥蒙、然乎?虽在鲜卑、人犹可居也。”吾自语曰、“唯、第彼未必长作是念耳。”尔后每七日、彼必骑赴吉理诺、询家中有钱至未?以彼需钱、初无底极。尝语我曰、“吾妻以我故、自葬其华年于鲜卑之野、且分负吾之穷愁、故吾亦当为寻欢乐、用相报也。”彼又惧妇孤寂、则盛与官吏诸人交游。顾既有友朋、自当设馔、留之饮酒、须购洪纤(乐器名)一具、小犬一头、卧胡床上。一言蔽之、奢侈而已、繁华而已。……顾妇亦不久留。彼何能与之留者?泥也、水也、寒也、无卉木、无华果、惟有态罴醉人为伴。而彼则圣彼得堡妇人、惯于爱护者。……彼自厌倦之矣。……且其夫已非男子、但罪人耳。……三年后、吾犹记之、是日为圣母祭夕、吾闻隔岸有呼声、棹舟而往、乃见夫人、以衣幂全身、偕一少年官吏、别有一车。既渡、二人上车遂去。及黎明、威昔利疾驰而至、问曰、“汝见吾妻偕一男子戴目镜者去乎?”吾曰、“然、今惟大野追风耳!”彼驱车逐之、凡行五日。逮吾渡之返、威昔利自投舟中、以首撞舷而号。吾大笑、且警之曰、“虽在鲜卑、人犹可居也!”第今则益蹇矣。 尔后、威昔利逐一意求得免罪。其妻已返俄国、威昔利欲一见之、且招之往、乃日日奔走。初至邮局、次则遍谒长吏、又上书陈情乞赦、俾返俄国。自言即电报一节、己费二百罗布矣。乃以田宅质诸犹太人。时发渐斑白、且骀背黄耉、貌若病夫、每有言、泪辄承捷而下。奔走上书凡八年、顾生意复苏、别得慰藉、其女今己长成矣。威昔利溺爱之、以实言、女诚美好、色微黑、且倜傥可人意。每礼拜日、威昔利携之赴吉理诺、并立舟中。女嬉笑、父则凝睇、且语我曰、“然、绥蒙、虽在鲜卑、人犹可居、且欢乐也。试视吾女、何如?汝行千里、不能得一。”是诚然、女貌良美。顾吾自语曰、“姑待之、女年少、血气方盛、欲得生耳。顾此间有何生趣者?”无何、女果渐惆怅、初而憔悴、继而脱瘦、终乃病、今且弗能行立矣。瘵也!此汝在鲜卑之乐也!亦鲜卑人生也。……而威昔利则终日驱车要医者、载之归家、或闻人言有名医或术士、虽去此可五六百里、亦必往速之。……彼以是投巨金、数不可计、不如饮洒胜耳。……女会必死、莫能救助、彼亦将丧、或哀伤自缢、或遁反俄国、此皆等耳。遁者必复见捕、定谳为城旦、尔后……”鞑靼寒战曰、“第于彼甚善。”老人曰、“何善耶?”鞑靼曰、“妻也、女也、……纵彼多苦难、或得罪戾、顾终得相见矣。……汝言百无所需、然无者不佳。彼妻同居三年、神所许也。无者不佳、然三年佳、汝不解耳。” 鞑靼被寒而战、强作俄语、殊苦诘誳。乃祷神求援、俾勿客死异域、藁葬玄土。设其妻至此、即仅一日一时、亦已意满、虽以此身受苦型、亦甘之矣。随复自述当时去家、独遗少妇、妇美且慧。已而以手加头、号泣不已、且力语绥蒙、谓已实无罪、枉被株累耳。其叔与二兄盗乡人马、又挞老人垂死、而众枉法、遣其兄弟三人至鲜卑、叔家多资、乃独得免。绥蒙曰、“汝会当安之耳。”鞑靼无言、惟以泪眼视火、色惊且疑、如不自解胡不居新比尔斯克、乃在异地、卧寒冥中也。老人卧火旁、默然独笑、又微声作歌、已而语曰、“女与父居何乐者?彼爱其女、足慰晚年、斯诚然。第其人不可忤、盖一老人、严厉乖张者也。特汝对女郎、无需严厉。女郎所需者、温存耳、嬉笑耳、芗泽耳。唉!”遂蠢蠢起立曰、“伏特伽已尽、此即睡时至矣。兄弟、吾今去矣。”鞑靼又以木片投火中、复卧而思、念其故乡少妇。使妇果来、即留七日或仅一朝、复去亦善、盖一日终胜于无也。虽然、设妇践约竟至、将何以食之、且安居乎?乃朗语自问曰、“第汝胡能不食而生乎?”彼日夜棹舟、佣值仅十戈贝。有时行人或有赐与、为作茗酒之资、顾悉为舟人分得、不以相畀、惟笑之耳。鞑靼贪、故寒饿且恐慑、全身皆痛且战、即返卧舍中、亦无物为覆、今虽露坐、顾犹得焚火自温耳。比复七日、川水下、舟人皆散、绥蒙独留、鞑靼复当游行村落、乞食于人、或求工作。其妻方十七岁、娇小美艳、安能露面行村中、随之乞食耶?思之良足惧矣!己而鞑靼仰视、时已黎明。水中巨桴波文、及岸头杨柳、皆朗然可见。若反顾、则见黄土坡陀、下有茅舍一椽、作苍色、坡上复为人家。村中鸡声、今已唱矣。 黄土坡陀、巨桴、川水、异地、恶客、饥寒、疾病、实乃无是也。鞑靼自念曰、“此殆梦耳!”时自觉酣睡、且闻鼾声、方居故乡、第呼妻名、妻且亦呼而应之、其老母则卧邻室中。……恶哉梦也!……胡自来耶?……鞑靼微笑启其目。此何川耶?其伏尔迦川水乎? 雪降矣。 隔岸有人呼曰、“嘻、舟人。”鞑靼起、往醒其伴。未几皆出、力披羊裘、且行且骂。时睡意未去、见川水混混、寒风中人、如赌恶梦。众蹒跚步入舟中、鞑靼偕舟子三人执桨、桨长而广、暗中视之如蟹螯、绥蒙支舵。岸上呼唤不息、且发铳二响、客盖疑舟人皆寝、或方在村中酒家也。老人应之曰、“汝会得及耳。凡事毕究皆等、汝虽喧嚣、亦无益也。”言时声甚庄、如深知在此世、无需汲汲者。巨桴离岸、自柳丛中出、柳枝披靡而动、因知桴己行也。众徐徐引桨、绥蒙支舵、左右推移、跃身过空中作弓形、在朦胧中、乃似其人坐长爪古兽之上、乘流而去、以入荒凉梦国也。已而出柳丛、桴至水面、桨声欵乃可闻、隔岸行人、犹呼唤不绝。约十分时、桴触岸隆然有声。绥蒙以手拂面去雪、且喃喃曰、“雪犹下、雪犹下!是何来者、惟神知之耳。” 岸上立一老人、低小瘦削、衣狐皮短裘、白羔之冠、木立不动、凝神若有所念、顾不可得、又 若恚怒。缓蒙微笑前、敬下其冠。老人乃曰、“今当疾趣安那斯多舍夫伽、吾女病盆亟、吾闻被地有医师方至也。”舟人曳车至桴上、随退、而绥蒙所称威昔利者、尚兀然痴立、竭力自握其指。逮御者乞许得敢烟艸、亦不应、若无所闻。绥蒙扶柁、睨之言曰、“虽在鲜卑、人犹可居也、虽在鲜卑。”时意乃大得、如自喜言中者、见狐裘老人颜色惨沮、益悦。及抵岸、众方驾马。绥蒙前曰、“威智利舍尔该支、此时行道、殊苦泥泞、不如且住、待十余日后、路当干涸。且或不如弗行佳。……使行必得当者、去固亦可。惟汝自知将永久奔驰、终无所得。……然乎?”客不语、惟出钱与舟人、登车而去。 绥蒙寒而战栗曰、“更求医师去矣。然、今将往求名医、大野追风、拔鬼尾耳!嘻、异哉若辈也!神恕吾罪人!”鞑靼直前睨之、如憎且恶、巳而战栗、操俄语杂以鞑靼方言曰、“彼善人、善人、然汝则恶、汝恶也!彼魂善、然汝则一兽!……彼生、然汝则死!……神令众生皆知哀乐、而汝无所求。……汝乃一石、……土耳!石无所需、而汝无所需。……汝乃一石、神不汝爱、然神彼爱也。”众大笑、独鞑靼颦蹙、摇其首、自裹其衣、复返火次。绥蒙亦偕伴入艸舍、地布干艸、一人即卧其上、沙声言曰、“冷哉!”或答曰、“然、今日殊不温也。奴子生涯耳!” 众皆卧、户当风而辟、雪华入室、顾无人起而闭之者、众懒且冷也。绥蒙曰、“是于我无伤。神造人生、都如是也。”一人应曰、“汝本天生为奴、鬼且弗攫矣。”时忽闻室外有异声如犬噑者。或曰、“何耶?孰在外者?”或答曰、“鞑靼啼声耳。”曰、“异哉若辈也!”绥蒙曰、“彼会当安之耳。”随入睡、众亦如之、惟户终未闭。 [book_title]未生者之爱 俄国梭罗古勃著 一 印字室中、有五女子、方谈笑工作。一侍童著制服、突然推门、伸其首、发极短如髠薙、言曰、“那及什陀·亚历舍夫那、珂林息契跋夫人有电话相招。”那及什陀年二十七、颀长壮健、闻言而起、下楼赴电话之室、步履极安详、目光坚定、唯曾历重忧而能始终忍受者、始有之也。女行且思曰、“今不知何事又起矣!”女盖知其姊见招、必有变故、儿或病、或其夫经营失意、或资用告匮耳。尔时、便须趋视、翼助慰解、整顿就绪。其姊长于已者十年、远居郊外、故相见亦甚希也。 女至电话箧旁、烟卷麦酒鼠臊之气、充塞左右、遂举听筩语曰、“丹尼契伽、汝耶?”则闻其姊之声、涕泣痛苦、正如所期、答曰、“那暗速来!家遭闵凶、绥罗若死矣!彼以手枪自杀矣!”那及什陀闻言、几不自信。其姊子绥罗若死矣!年才十五。乃断续言曰、“丹尼何言?茲事良惨、彼胡为至是?且在何时?”顾不及待其反答、辄曰、“吾即来矣!”遽置听甯、至忘却悬之原处、迳就监督之室、乞与休暇。监督虽颇怫然、顾亦见许、唯哓哓曰、“汝知假期以前、事在大忙、一似汝偏喜于烦忙时乞假也者。但使事诚重要、则可一行。然须忽忘汝事、当及时完竣之耳。” 二 未几、那及什陀已登街车、作二十分钟之旅行矣。心怜其姊、复悲亡人、意气至为颓丧。以十五岁之童子、方当身在学校、活泼嬉游、而乃俄忽自戕、思之良足惨悯。且念及其母之悲哀、复为心痛、其哭泣伤悼、殆可想见矣。其姊一生、似永永失意、更无幸福之日也。 顾那及什陀如此思惟、俄亦中绝、心盖别有所思。凡遇不意之事、突然而来、日常生活、忽为间断、则那及什陀每于此时、念及过去生涯中之一事。此事潜伏于胸、哀怨啮心、永远无已。泪泉涸竭、更不能于涕泪之中、略求慰安、间或莹莹数点、见于眼角、而又甚希有。女之对于世界、似已绝无关系、唯漠然视之而已。 今在车中、记忆复活、示以过去时中、光明热烈之一节。女遂念及当时短促之光阴、爱恋与自忘、情欲与自弃、悉于此中一现而去。尔时光明之夏日、不啻一联系之佳节。蔚蓝天宇、弥满大空、盛夏白雨、淅沥洒地、似皆所以娱女、使之欢欣。松林香味、甘美醉人、较墙薇尤胜、盖其地气候、不宜墙薇、故无此华、而景物亦复可喜。莓苔暗碧、生于阴森林树之下、如软胡床。小川徐流、度越磐石、似作低语、清晰柔美、虽亚尔加提之流水、不是过矣。水气清凉、能使人爽健愉悦也。 沉酣于恋爱中时、流光之驶、抑何速耶!终而末日至矣、而女当时、不知其为末日也。天色澄明、了无云物、欢乐之气、充塞四围。松林自发佳香、浓阴密布。山径宽阔、萧爽无伦、苔藓柔嫩、触履温软。一切无不如前、唯鸟已辍歌、哺子具毕、悉率其雏、飞去久矣。 顾其爱人颜色、殊似不欢。今日之晨、方得家书、至败人意也。遂告女曰、“此书甚败人意、吾以是颓唐、恐将多日不能见君也。”女闻言、未以为戚、第询之曰、“其事如何?”曰、“吾父告我、吾母病、令速归。”而其父致书、所言实异、特那及什陀不之知耳。女盖不信爱恋之侣。乃有弃捐、鸣唼之吻、而作谎语也。爱人手搅女腰、且唼其唇曰、“吾必一行、责无可贷。唯离别之后、吾当大孤寂耳!吾知家事非亟、而我则不能不归。”女曰、“汝去当也。汝母病、汝何能留滞不归耶。尔后可日发一书。汝既行、吾之寂寞当可想矣。是日、女依然偕行、至于大路之次、复取道林中而返。心虽惜别、顾犹确信其来归、而爱人乃终不返矣。 别后、女得书二三通、皆极奇异、词意隐约、不能甚解。此后遂无消息、那及什陀始信其不复爱己矣。比夏日尽、于不意中、闻人言其已娶。一曰、“汝未闻耶?时在前周、今已赴尼斯度蜜月矣。”或答曰、“然、彼良有佳运、娶得美艳且富之女郎也。”曰、“吾料女当有嫁资、甚富厚。”曰、“诚然、女父……”那及什陀不复留滞、以听女父之历史、即匆匆行。 此后之事、女时时忆及之。唯女实不欲忆及、且每自竭其力、以忘过去而塞回想。凡此诸事、念之皆悲苦污辱、不可堪也。闻别娶后数日、复步林间、——是地也、以往昔温存之记念、于女心至为亲爱、——乃初觉胎儿之运动。顾新生始觉、而死睽亦与俱来。女已自决、儿万万不可生也。 眷属之中、无一人知其事者。女设辞告众、因得出门。筹集资斧、亦殊非易、终乃成行。逮诸事就绪、——当时情状、女之所极不愿念及者也、——复返其家、弱且病、体羸而色苍、顾尚以勇猛之力、强自支持、以隐其苦痛与恐怖。 记忆之力、每强那及什陀、使忆过去一切事、女辄努力以抗之、而时或仍不能免、疾如奔电、诸凡忽现于心。那及什陀则恐怖嫌恶、不禁战栗、急转念以向他事。然有一念、那及什陀又甚宝爱之、即彼尝有一儿是也。儿虽未生、而女常赌一小儿影象、显现目前、其状可爱、亦可怖也。 女或寂然、闭目独坐、则儿自来就之。女视儿日益长成、且见之至为了了、故觉终日同居、殊不异人间母子。乳皆充满乳汁、用哺其儿、偶闻大声、辄自惊战、得无儿仆、且受伤耶? 女时或伸手、欲抚儿、柔软金黄之卷发、或执其手、曳之近前、而儿辄避去、女手唯遇空气、然仍闻其笑声、如在左近、正匿椅后。 女稔知其貌、——其未生之儿之貌、——其貌可爱、亦复可怖、盖合其人之风姿、与已身之风姿、杂而为一、其人即窃取其爱、而复弃之、窃取其魂、而复忘之之人、又虽有是诸端、而仍所爱不能忘之人也。儿之褐色目睛、金黄稠发、唇吻下辅、并与父肖。红色之耳、状如贝壳、圆满之肢、辅类薄中现微滑、则皆类已。且复稔知其一切仪形、以及举止、儿举小手、或交胫而坐者、皆学自未见之父、而笑貌乃与己同、又或倾欹其首、羞涩无措、为状亦正如一也。 凡是怀想、皆甘美而痛苦。儿之纤指、乃适触其深创、虽云可爱、亦剧酷矣。甚矣、心之痛苦也!然女终不欲驱遣之。心自念曰、“吾未生之子!吾无汝不能自存、吾安得使汝生存于世、或吾能授汝以生者、……” 其生、亦梦幻之生而已。是唯因女而生、未尝生者不能自为哀乐。儿故生存、然不为己而生、在生命界中、在有生一切物中、彼实不存。彼虽生气盎然明丽可爱、而又复无有也。 那及什陀时时自语曰、“此皆吾业也!彼尚幼、故未能解、逮长大时、当自知之。彼将与人世小儿较、因欲得真实之生命。尔时彼当怨我、我则唯死而已。”女未尝念如此思惟、在现实光中、其荒诞为何如。且不信其未生之儿、实无形体、以为灵魂安宅。由那及什陀观之、未尝生者、真实生存、旦以无限之哀愁、窘苦其心也。 那及什陀意中、儿则通体光明、身被素衣、手足白皙、目光清明、天真洋溢、启颜而笑、则其声愉悦、如合音乐。女欲抚之、儿辄避去、然永不远离、但匿近处。儿虽不就母怀、而女闭目静坐时、儿则自至、仿佛以温柔之臂、来挽其颈、接吻于颊、唯未尝唼其唇也。女则念曰、“彼长大时、会自知之。彼将悲叹、遂去不返、尔时吾则将死矣。” 街车之中、喧阗万状、坐客互相抵排、女唯闭目而坐、自念其儿、再三凝视儿目、清澈而光明、谛听其无言之声、柔美无比。……终途如是、以至旅行既终、降车之时届矣。 三 街车既止、那及什陀沿积雪通衢而行、过木石矮屋、及诸园囿。女独行、虽途中遇客甚多、而绝无同行伴侣。女且行且思曰、“吾罪当永与吾俱、将永永不能去。吾何为尚复生存、即小绥罗若且死矣。”念此不禁心痛、唯仍不能自解疑问、又自诘曰、“吾胡为尚尔生存、然又奚须必死?”未几、转念曰、“吾之小儿、仍与吾俱、但彼今己长成、且八岁矣。行当渐有知识、何彼尚不怨我?岂彼不欲与诸儿戏、乘小橇走冻雪上耶?岂冬日之美、不能引动其心耶?吾觉其景色良佳、虽云世界幻影、而吾终以为美。岂彼信不欲生存于此世乎? 女独行街上者久之、乃渐念及今日往访之家、力作之姊婿、劳顿之姊、顽儿之群、时时求食、贫困之家也。继又念所宠诸甥、及绥罗若、彼今自杀矣。然谁则能逆料其死者?以彼固自来活泼而愉快者也。于是又忆前周之娶语、绥罗若方抑郁不欢、读新闻讫、言曰、”国内事百无一佳、如读新闻、止见可怖可羞之事耳。”那及什陀答以数言、亦皆己所弗信者、但欲导绥罗若之意、使之他向而已。绥罗若凄然微笑、复曰、“阿姨那暗、试思吾辈周遭所赌诸事、岂非一无善状。有一老人、为人中贤者、离家外出、欲求死地以死。(此盖指托尔斯泰翁)此事岂不可悲!诚以老人见周遭之恐怖、明审胜于吾辈、故不复能忍耐生存、遂去而死矣。悲哉!”顷之、又曰、“阿姨那暗、吾方以所感告汝、以汝爱我、且能知解其理。吾实不欲生于如此世间、吾自知懦弱不异他人、更有何事可为耶?第积渐成惯、亦随遇安之而已。纳克拉梭夫云、早死为幸福、其言是也。”那及什陀犹记当时甚为绥罗若虑、因与长谈以慰之、终似信服、复见笑容、曰、“唉、吾辈亦且生存、姑待之、人间进步、尚复上行、吾辈亦尚未知其终极。” 今也、缓罗若不复生存、已自杀矣。彼殆不生而待进步之自进与?其母今将何作、殆方吻唼其蜡黄之手、或方为儿辈具食、诸儿则惊惧而啼、缠蓝缕旧衣、状至可怜也。抑或自投床上、哭泣不已乎?幸福哉!使彼而能哭者、世间更有何物、甘美胜于眼泪之慰藉者耶? 四 既而那及什陀已抵姊家、拾级而登、以至第四层楼上。石级狭而峻、女又疾趋、殆如奔窜、至呼吸为塞、遂止户外、稍稍休憩、以毳衣之手、攀阑干坌息而立。户上覆毡、更敷油布、布上缀黑布条、纵横作十字、半为装饰、半亦为持久计也。有一布条、半已撕去、折而下垂、油布破孔中、乃露灰色之毡。是时那及什陀忽感悲苦、胸臆升降、至为迅疾、两手障面、大声而号、陡觉气力皆尽、颓唐坐于阶上、痛哭不能止。坐久之、以手掩面、热泪涔涔、濡羊毳手衣而下堕。 时将黄昏、楼梯之上、阴寒而寂寞。层楼诸户、矗立如喑。女哭久久、……忽闻步声甚微、而入耳极稔。女坐以待、乃觉其儿渐近、伸臂挽其颈、辅颊相倚、出温柔小手、力欲推女掩面之手去之。儿唼女颊、细语曰、“汝何为泣?汝安得有过失耶?”女坐而靖听、不敢稍动、或启其目、惧儿或隐去、唯垂右手置膝上、而仍以左手掩其目。未几、女泣渐止、不敢以妇人之泪、多罪之人之泪、怖其儿也。儿复唼其颊曰、“且汝毫无过失。”儿又言、而其辞乃如绥罗若、曰、“吾不欲生于此世、吾亲爱之母、吾甚感谢汝也。”又曰、“亲爱之母、吾诚不欲有生耳。”是言也、在昔出绥罗若之口、闻之至可骇怖、以彼既由不可见之神力、授以生命、所当善自宝重、而不应加以破灭、自快其心。顾在未生于世之儿言之、则安慰母心、实无穷极。女乃逡巡、如恐以尘世之声、惊其孺子者、温语曰、“然则爱儿其恕我乎?”儿答曰、“汝本无过。倘汝必欲吾言、亦无不可、吾恕汝矣!”际此之时、女忽觉不意之幸福、充溢于心、茫漠不自审所为。惴惴然徐伸两臂、乃觉儿在膝上、手怃其肩、唼其唇久久。女仍闭目、盖不敢视世人所不当视之物、惟仿佛觉儿之眼光、直注其目、光明下照、如太阳也。顷之、觉儿臂已解、阶上微闻步声、知儿去矣。 女起立、拭泪、振铃启户、入见其姊。此时心中满以幸福平安、且有神力、能振作慰藉人也。 [book_title]寓言 俄国梭罗古勃著 孱儿 昔有一儿、体极孱弱。诞生之后、众以玻璃瓶贮之、俾蚊虻不能相苦、故此孺子、遂住瓶中。 儿自玻璃瓶外望、见赤杨当风而摇。然儿不知其因风、儿盖无所知识也。 儿乃呼树而谓之曰、“汝痴赤杨、勿复摇、会且自折其干矣。”风定、赤杨亦靖。孱儿大喜、复呼曰、“树真聪慧。汝听我言、我良欣喜也。” 冰糖 一女儿有冰糖一粒、在纸裹中。 其初、冰糖甚多、但儿啖之、终至止余一粒。 女儿自问、将并此啖之、抑予贫儿乎?乃决定曰、“吾当以此予贫家女儿也。” 未几、又思曰、“或剖分而食之、不尤善耶?遂食其半。 已而又念及糖、自语曰、“吾将更分之为二、以其半予女儿可耳。” 至终冰糖剖分至于极小、不复可以予人、儿遂并此自食之。 糖块 一女主人有一小钥、用以启一小厨。厨中有一小瓶、瓶中有糖霜一小块。 女主人有一小犬、犬性甚好弄、喜攫女主人裙裾而牵曳之。 女主人取小钥、启其小厨、于小瓶中、取糖霜小块出、小犬仰视而摇其尾。 女主人曰、“加普利萨·彼得罗夫那、汝曳我裙裾、今看此糖块、但汝不得食之。” 女主人仍以糖块置原处。小犬悔恨、然而晚矣。 金柱 儿怒其父、语保母曰、“吾长成时、且为将军、将挾一大炮、入爹爹室、俘之、缚诸柱上。” 父窃闻之、呼曰、“唉、汝顽儿、将缚爹爹著柱上、岂不太冒犯爹爹耶?” 儿惧、逡巡言曰、“但爹爹当知此乃一金柱、上黏一纸、题曰以旌勇敢也。” 误会之起原 一儿问曰、“何物将至耶?” 母曰、“吾不知。” 儿曰、“而我知之。” 母问曰、“然则何物?” 儿笑而答曰、“我不言。” 母怒、诉于父。父叱儿曰、“汝何笑?” 儿问曰、“何也?” 父曰、“汝侮汝母、今盍言汝何所知者!” 儿变色、答曰、“我无所知、前者戏言之耳。” 父愈怒、以为儿有所知、因厉声呼曰、“言汝所知!速言何物将至!” 儿乃哭、而不能言何物将至。 如是而误会遂起。 二蛙相遇、一老一少。老者曰、“汝能更作他声耶?” 少者曰、“或然、吾自信或能为之。” 老者曰、“然则试鸣!” 少者乃作如是鸣、曰、“括……括括、”且试作种种声。而老者曰、“呵呵、汝仍作俄罗斯鸣、故如旧日耳。” 少者问曰、“然则吾当若何鸣耶?” 老者曰、“且试作法兰西鸣。” 少者曰、“无人能以法兰西语鸣者。” 老者曰、“然人多能为之。” 少者曰、“汝且试之。” 老者鸣曰、“勾勾勾!” 少者曰、“吾亦能耳。” 老者曰、“可试鸣。” 少者勉力鸣曰、“几几几!” 老者笑且呼曰、“汝之几几、乃近于日耳曼鸣、而不似法兰西也。” 少者力学、而终不能成勾音。呼号良久、乃自语曰、“俄罗斯蛙鸣、良胜于法兰西、且发音亦尤清晰也。” 石子之经历 市中大路、砌以砾石。车轮偶触一石、石乃迸出、自念曰、“吾休为久与群众杂处、吾甚愿得分居也。” 有童子经过、拾之而去。石念曰、“吾欲旅行、今信得旅行矣。苟吾意志强、所欲自无不遂也。” 童子以石投一人家。石曰、“吾欲飞、今飞矣。此理极明显、即因吾方欲之耳。” 石触窗上玻璃、玻璃碎、呼曰、“无赖、汝何为者!”石答曰、“汝不如退避佳!吾最恶当吾前路者。凡物皆为我利、此吾之格言也。” 石坠软榻之上、思臼、“吾方飞翔、今且卧、稍休息耳。” 仆来、拾榻上石、投之窗外。石遂复坠于路、乃对其石友呼曰、“诸兄胜常!吾方访一巨室、唯吾不喜贵介、心向平民、故今复返矣。” [book_title]未来 未来情状、无人知之。唯有一地焉、未来之光、穿青苍欲望之幔而流露。其处盖为未生者之靖息地、一切平安、愉悦而清凉、无有忧患。无空气、但有纯洁悦乐之微氛、充满空间、未生者即生息于是。 居其中者、使非自欲去此、永永不离此地也。 昔有四魂、同时欲去、而生世间。宇宙四行、乃现于青苍欲望之雾中、供其采择焉。 其一曰、“吾爱土、以其温软而坚定也。” 其二曰、“吾爱水、永久流下、清凉而通明。” 其三曰、“吾爱火、快活而光明、且能净一切。” 其四曰、“吾爱气、上下四旁、无所弗届、生命之呼吸是也。” 生之所以贶此四人者、乃如此。 其一、变为矿工、方工作、一梁忽摧、遂痉于土。 其二、流泪如水、终乃溺死其中。 其三、死于焚屋之下。 其四、被绞死。 嗟夫、无罪之元行!愚哉、欲望之人! 鸣夫、意志胡为引之、使出无生之乐境与? 路与光 有众驱马及薄笨车、方行长路、唯星光照之。 夜甚长、唯其目睛习于阴暗、故能辨路之不平、及转折者。 唯路甚长、或已厌倦、言曰、“吾辈盍燃烛笼、以照路乎?马行加速、吾辈亦得早抵归宿之地也。” 或信其言、燃灯讫、犹以为未足、乃折树枝为擎燎、且设炬火、不辞劳瘁、以照行路。 马立而不行。众曰、“此无害、吾辈此后、行当加速可耳。”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