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基地
[book_author]阿西莫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1546
[book_dec]《基地》(Foundation,意为地基、基石。),是美国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出版于1951年的科幻小说短篇集,是“基地三部曲”的第一部。本书讲述了在统治银河系达一万两千年之久的银河帝国逐渐走向衰亡期间,只有心理史学的一代宗师哈里·谢顿预见未来银河将会经历一段长达三万年、充满无知、野蛮和战争的黑暗时期,于是集合帝国中最优秀的科学家,来到银河边缘的一个荒凉行星建立“基地”,使之成为未来世代人类的希望灯塔的科幻史诗故事,共由五个短篇故事组成。
[book_img]Z_9597.jpg
[book_chapter]心灵历史学家
[book_title]基地系列简介
银河帝国已有一万二千年悠久历史,如今一位数学家却作出惊人预言:帝国即将土崩瓦解,整个银河注定化作一片废墟,黑暗时期将会持续整整三万年!
俄裔美籍犹太作家艾西莫夫(IsaacAsimov,1920-1992)是本世纪科幻文坛的超级大师,也是举世闻名的全能通俗作家。著作逾身的艾氏无所不写,但不论他自己或全世界的忠实读者,衷心至爱的仍是他的科幻小说,尤其是他经营了半世纪的科幻史诗“基地”。
长达七巨册的基地系列包括四、五○年代的“基地三部曲”,以及艾氏晚年撰写的两本前传与两本续集。依照故事的先后顺序,完整的书目如下:
前传《基地前奏》《迈向基地》
三部曲《基地》《基地与帝国》《第二基地》
续集《基地边缘》《基地与地球》
其中三部曲由九个中、短篇组成,《迈向基地》包括四个中篇(由于艾氏遽然辞世,计画中的第五篇成了短短数页的跋),其他三册则是真正的长篇巨著。
基地系列的灵感最初来自《罗马帝国衰亡史》,因此在故事架构中,气数已尽的银河帝国占有很重的份量。这一类的时空背景,如今早已成为科幻小说的重要原型。
“心理史学”是这部史诗的中心奇幻因素,而贯穿其间最重要的一个人物,自然就是心理史学宗师、基地之父哈里·谢顿。在三部曲中,谢顿已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奇人物,因此作者晚年特地以他为主角,用两本前传详尽刻划谢顿的一生,以及心理史学与基地的创建经过。耐人寻味的是,艾西莫夫晚年似乎愈来愈认同这个笔下人物,而他也的确与谢顿一样,对人类文明有着高瞻远瞩、悲天悯人的关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正是大师胸怀的最佳写照。
博学多闻、博览群书的艾西莫夫博士从不闭门造车,笔下的科学幻想多少都有所本。例如“心理史学”便是“气体运动论”(物理学)、“群众心理学”(心理学)、“历史决定论”与“群体动力论”(历史学)的综合体;而刺激基地不断成长茁壮的“谢顿危机”,则取材自历史哲学家汤恩比的“挑战与回应”理论。
由于影响人类行为的因素过于复杂,人类又具有自由意志,因此个人行为绝对无法预测。然而当众多个体集合成群时,却又会显现某些规律,正如同在巨观尺度下,气体必定遵循统计方法所导出的定律。艾氏将这些事实推广,藉着笔下不世出的天才谢顿,让心理史学发展到出神入化之境,成为一门探索未来世界巨观动向的深奥科学。
透过心理史学的灵视,谢顿预见了人类悲惨的未来:国势如日中天的银河帝国正一步步走向灭亡,整个银河将要经历三万年蛮荒、悲惨的无政府状态,另一个大一统的“第二帝国”才会出现。
倘若上述发展丝毫无法改变,既然一切皆已注定,也就没什么戏剧性可言。故事之所以引人入胜,在于谢顿进一步发现,虽然阻止帝国崩溃为时已晚,但若想要缩短这段漫长的过渡期,在当时则尚有可为。于是谢顿开始了力挽狂澜、扭转乾坤的努力,试图将三万年的动荡岁月缩减为一千年。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穷后半生的精力,设立了两个科学家的据点:第一基地(简称“基地”,由自然科学家组成)与第二基地(隐身在银河舞台幕后,由心灵科学家与心理史学家组成)。
两个基地的位置经过特别计算,分别设在“银河中两个遥相对峙的端点”(光是这句语带玄机的话,便衍生出《第二基地》这本书)。此后一千年间,许多预设的历史事件将一环扣一环发生,以促使一个更强大、更稳固、更良善的第二帝国早日实现。基地系列的主线,便是第一基地如何克服一个接一个的周期性危机,激发出无穷无尽的潜力;第二基地又如何暗中相助,以逐步实现为期仟年的谢顿计画。
不过“奇正相生”正是大师的拿手好戏,在既定的情节中,他总有办法再写出变奏,令读者忍不住感叹人算不如天算。三部曲的变奏之一,是无端出现一个具有强大精神力量的异种人“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席卷整个银河;变奏二,则是在“骡乱”成为历史之后,两个基地间竟发生了阋墙之战!
三部曲结束于第二变奏告一段落之处,留下了一个开放式结局。三十年后,在全世界科幻迷千呼万唤之下,艾西莫夫重拾基地系列,所写的续集便是第三变奏。这一变更是令人拍案叫绝,甚至连谢顿计画都为之颠覆!却也唯有经由这最后变奏,“基地”与“机器人”(艾氏另一重要科幻系列,包括四个长篇与三十几个短篇)才得以遥相呼应,两大系列方能融铸成浑然一体,化为一部俯仰两万载、纵横十万光年的银河未来史。
[book_title]第1节
锺杰甫译
1
谢东──……生于银河纪元11988年,卒于12069年,以通用的基地纪元来说,是前79年到元年出身于亚图拉省贺立岗星的中产阶级。(根据不甚可靠的传说其父亲系该星球水耕场上的烟草农夫)早年便展现惊人的数学能力,其相关轶闻不胜枚举,有些还互相矛盾,据说在两岁时他就…………毫无疑问,他最伟大的贡献是在心灵历史学的领域。谢东仅以少数模糊的公理创建了这门学科,留传后世却成为费解的统计科学………有关其一生细节,现存最具权威的是由杜尼克所写的传记年轻的杜尼克在这位大数学家过世前两年与之相遇,关于这次会面所发生的事……
载于银河百科全书——
他名叫杜尼克,是个乡下孩子,从未见过川陀,或者应该说,没有亲眼见过。他确实在超波电视上看过很多次,偶尔在巨大的露天立体新闻,报导皇帝加冕或是银河议会开议之类大消息时也会看得到。
尽管他一辈子都住在青流省边境的新纳珂,却并没有和文明脱节,那时候啊!你知道,银河各地都享有文明。
当时全银河有两千五百万个住人星球,无一不对定都川陀的帝国效忠输诚。这种说法,由现在开始,半个世纪以内还称得上正确。
对尼克而言,这次旅行无疑是他年轻学者生涯的一个高峰,他不是没有到过太空,单就一次航程来看,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确啦,除了到新纳珂唯一的卫星上搜集论文所需的漂流陨石资料之外,他从未曾到太空旅行过。可是不论几万公里还是几万光年,太空旅行都是一样的。
在开始超太空跃进的时候他有些紧张,这是没有经历普通星际旅行的人常发生的现象,“跃进”,仍然是──可能永远是──星际交通唯一可行的方法。平常的太空旅行绝不可能快过一般光速(这点科学知识起源于早被遗忘的人类历史初期),意味着即使最接近的住人星系之间,往返也要花费数年时间,但是经由超太空这个非时非空,质能混同,虚实交错的不可想象地带,可以在转瞬间跨越整个银河。
等待第一次跃进之前,恐惧在他胃里缓缓翻搅,直到脑海生漪,心弦一动。彷佛时光乍止又行,他才确定自己经历过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回头看看这艘船,硕大闪耀,是帝国开展整整一万两千年以来的产物。再看看自己,捧着刚到手新鲜热辣的数学博士学位,接受伟大谢东的邀请造访川陀,去加入钜大而多少有点神秘的“谢东计画”。
对“跃进”失望之余,他企盼于见到川陀的第一印象,他常到观景室去。每当钢帘上卷时他必定到场,仰望星辰冷燧,群集似烟,有如萤火流聚化为永恒。一度在船外五光年处出现一道冰蓝雾状的气态星云,梦幻般的奶白在窗上铺展。室内有如冰晶玉泽,直到两小时后再次跃进方才消失。
第一眼见到川陀的太阳时,它不过是无数星辰中的一个明亮小点,得靠船上仪器指引才能认出,接近银河中心的此地星丛密集。但每跃进一次,它便愈加明亮,遮没其它星体,使之消逝黯澹。
一位军官走过并说,“观景室将在此后航程中关闭,准备着陆。”
尼克尾随跟上,抓住戴有太阳战舰帝徽的白色制服长袖。
他说,“能不能让我留下,我想看看川陀。”
那军官笑得让尼克有点害臊,想起自己讲话带着乡下口音。
军官说,“我们是在早上着陆。”。
“我是说,我想从太空看它。”
“哦,抱歉,孩子,如果这是观光船的话,也许可以安排。不过我们是在向日面盘旋下降,你大概不想同时瞎眼,灼伤,还受到辐射感染,是吧。”
尼克开始走向室外。
军官在他背后喊道,“反正川陀不过是团灰扑扑的东西,小家伙。到那儿之后何不来趟太空游览,很便宜的,”
尼克回头道:“谢谢。”
感觉失望是有点孩子气,可是孩子气发作不论对大人小孩都是自然的。尼克哽咽欲泪,他从未亲身体验过川陀在眼前展现的壮景,而且没想到还得久等。引自银河百科全书的所有章句均出于基元1020年的第116版,并获极星银河百科出版公司授权引用
[book_title]第2节
2
宇宙飞船在一阵嘈杂中着陆。有船壳突穿大气时发出的嘶声;有空调设备和摩擦热奋战的隆隆作响,引擎全力减速的嗡嗡低鸣;有登陆舱中男女人等的高谈阔论,以及起重机由船轴搬运行李,邮件及货物以便稍后卸载到月台的辗轧声。
尼克感到少许冲击,表示船只本身不再独立运动。船上重力受行星重力支配已经有好几小时,数以千计的旅客耐心地坐在登陆舱中,轻松摆动身躯来调适重力场变化下的方向感。现在他们徐徐步下曲斜坡道,走出大张的气闸。
尼克的行李很少。他站到检查台前,行李给快速而熟,地打开并复原,他的签证被检查并盖了印,但他压根儿没在意。
这就是川陀!比起新纳珂的老家来,这儿的空气比较混浊,重力也稍大了些,不过这些他总会习惯的。不确定的倒是,是否能习惯这里的巨大。
航站大厦大得惊人,耸入云霄几乎高不见顶;对面的墙壁完全看不到,只有数不清的人群和柜台伸延到朦胧的远方。
柜台上的人又说话了,听起来有些不悦:“走啊,”在想起名字之前,他还得翻开护照再看一遍:“杜尼克!”
尼克说:“那儿……那儿……”
柜台上的人竖起拇指一偏:“右边第三道出口搭计程车。”
尼克循着高悬的亮线向前走,看到“计程车总汇”的标志。
有个人影,在尼克离开时,自人群中闪出走向柜台,柜台上的人微微点头,那人颔首以应,跟在外来青年身后。
他及时听到尼克的目的地。
尼克觉得挺受不了给人当成土包子奚落。
有个小牌子写道:“售票员”。牌子下那人头也不抬地说:“上那儿。”
尼克不太确定,不过稍一犹豫后头就排了一堆人。
售票员抬头问道:“上那儿!”
尼克没什么钱,可是只要熬过今晚他就有工作了,于是他故作潇洒状说:“随便那家上等旅馆。”
售票员面无表情:“旅馆都不错。说个名字。”
尼克泄气了:“最近的好了。”
售票员按了个钮。地板上出现一束光,在各种不同明暗色调的光束中穿梭而去,一张微微发亮的票塞进尼克手里。
售票员道:“一块一毛二”
尼克摸索着铜板说:“怎么走?”
“跟着光线走。只要走对了,票就会一直亮着。”
尼克抬起头开步前进。千百人在楼面上而行,沿着自己的路线,穿越无数交叉点,行向各自的目标。
他的路线到了尽头。有个人穿着光鲜耀眼,崭新而一尘不染的黄蓝制服,伸手接过行李。
“豪华饭店直达车。”那人说。
跟踪尼克那人听到了,他也听到尼克应了声:“很好。”,然后望着尼克钻进那辆钝头车。
计程车垂直升起。尼克朝弧形透明窗外看去,为了在封闭建筑物中飞行而感到吃惊,本能地抓紧驾驶员的椅背。地面上的人渐渐变成杂散的蚁群,愈形缈小而悄然消逝。
前方有一堵墙,仰之弥高耸入霄汉。墙上满布洞眼,乃是一个个隧道的入口。尼克的车冲进其中一个。尼克愣了好一会儿,想驾驶不知怎么能在这一大堆洞孔中找出正确的路来。
这会儿除了一闪即逝的彩色信号灯时而点缀之外,只有无边的黑暗,空中充满了噪音。
减速时尼克身子前倾,然后计程车冲出隧道,重新降回地面。“豪华饭店到了。”驾驶说得有点多余。他帮尼克取下行李,俐落地收下一毛钱小费,搭了个候车旅客扬长而去。
整段路程,从登陆站开始,没瞧见半片天空。
[book_title]第3节
3
川陀──……经过一万两千年的太平盛世,帝国达到黄金时代的最高峰,做为帝国千秋万代的统治中枢,座落于银河中央,人口最密集,工业最先进的区域,无可避免地成为人类历来仅见,最为稠密富饶的凝聚核心。其都市化经稳定发展而终于极致──整个川陀,所有七千五百万方公里的陆地乃是同一座城市,人口在巅峰时期超过四百亿。如此庞大的人口几乎全数投注于帝国行政事务。而仍无法满足其复杂需求,(令人忆及帝国衰亡的重要因素之一便是,在末代数位帝王的无能领导下,维持银河帝国的有效统治业已成为海市蜃楼。)成千上万的船队日以继夜地由二十个星球运送农产品,到川陀的餐桌上……
对外界的依赖不仅是粮食,事实上包含所有生活必需品,使川陀面对封锁的防御能力日趋薄弱。帝国时代的最后千年,令人麻木的不断叛乱使每一任皇帝都深感其忧。
以致到后来所谓帝国政策,只不过是如何维系川陀的命脉……
尼克搅不清太阳是否在头上照着,换句话说,是白天还是晚上。他耻于开口询问。整个星球好象都生活在金属盖子底下。
刚吃的一顿饭标明是午餐。但很多星球为避免日夜交替长短不同,而统一采用标准计时制度。
实际上每个行星自转速度不同,而他还不晓得川陀的情形怎样。
刚开始他兴致勃勃地跟随指标到所谓“日照室”,结果发现只不过是用人工辐射“晾皮”的一个房间。他徘徊了一会儿,又回到豪华饭店的大厅。
他问柜台服务员,“那里可以买到星球游览的票?”
“就这儿。”
“几时开始?”
“你刚错过。不过明天还有。现在买票我们会留位子给你。”
“噢。”明天就来不及了,明天得到大学去,他问:“有没有了望塔什么的我是说,露天的?”
“有啊!要的话就卖你一张票,不过先让我看看有没有下雨。”
他扭开肘上的开关,念着灰蒙蒙萤幕上一涌而过的字句。尼克也跟着念
服务员道:“天气不错,现在想想,我相信这会儿是干季。”他随口搭讪两句
“我自个儿对外头没什么兴趣,最后一次走出室外是三年以前的事。你看过一次就晓得左右不过这么回事儿。──这是你的票。走后头的特别电梯写着‘往了望塔’,上去就是了。”
电梯是利用反重力推动的新型式,尼克刚进去就有一堆人随后涌到,操作员关上电门,当重力转变为零的一瞬间,尼克觉得自己虚悬到空中,然后电梯加速上升时又觉得恢复了重量。接着一减速,双脚就飞离地面,他不由得大声惊叫。
操作员大吼:“把你的脚套进勾栏里,你不识字啊?”
其它人都这么做了。这些人嘻嘻哈哈的,看着他手忙脚乱,试图攀回地面,他们的鞋面正顶在平行横越地面的铬金勾栏上,尼克进门时就看到了,却全没在意。
终于有只手伸出来把他拉下,他喘着气道谢时,电梯也停了下来。
走出门外登上看台,但觉阳光亮丽刺眼,方才对他伸出援手那人紧跟在后。那人和气地说:“座位很多。”
尼克发觉自己张嘴发了一阵呆,连忙合上嘴巴。“是啊。”方要踏步欲行又止,说:“您不介意的话,我想在栏干上靠一会儿。我──我想多看看”
那人和善地挥挥手。尼克将身子倾出肩膀高的栅栏外,尽情享受风光美景,看不见地面,地表淹没在日益庞杂的人造结构之下,除了延绵连天的灰黯金属外,别无地平线之可言。他知道整个星球的地表,都铺满了相同的金属外衣。很难得看见什么活动──除了偶而有些旅游飞机划过天际──可是亿万人群所形成的拥挤交通,就在这个世界的金属表皮之下。
也看不见绿色,没有绿色,没有土壤,没有人以外的生物。但这星球上有个地方——他遥想着:皇宫,座落在整一百方公里的天然土壤当间。芳草蕴绿,落英缤纷。是钢铁海洋中的一座天然小岛,可惜他所站的地方望不到。想必是在万里之外,他不晓得人生在世,总得去看看才好。
回过神来,真切感受到他终于来到川陀──全银河的心脏,人类文明的核心。他全没见到川陀的弱点,没见到起落的粮船,没察觉到维系四百亿人口的微弱血脉,只憧憬于人类最伟大的杰作,对一个星球的彻底征服。吗?”
离栏边神情木然。电梯里的朋友指着身边的位子让他坐下。那人笑道:“我叫杰律,你第一次到川陀来?”
“是的,杰先生。”
“想来也是,我不姓杰,杰律是我的名字,若你能领会这片如诗景画,川陀是很迷人的。可是本地人从不上来,他们不喜欢这里,觉得令人神经紧张。”
“神经紧张──对了,我叫杜尼克,怎么会让人神经紧张呢?很壮观嘛。”
“主观意识罢,尼克。如果你在小隔槽里出生,在小公寓中成长,在小房间内工作,又在拥挤的日照室度假,有一天爬上来看见天地辽阔,而头顶竟然没有东西罩着,可真会吓得你精神崩溃。他们打小孩五岁起,一年上来一次。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帮助,老实说根本不够,更别提头几次还会叫嚷得惊慌失措。他们应该从断奶开始就一星期来一次”,他继续说道:“当然啦,实际上也没什么要紧,他们大可以绝足不到此地。大伙儿在下头快乐生活,让帝国生生不息,你猜这里有多高?”
尼克道:“一公里吧……”怀疑是不是太天真了些。想必是,因为杰律咯咯笑了出来,他说:
“不,才一百公尺。”
“啊?可是电梯花了将近──”
“我知道,不过大部份时间用在升上地表面,川陀深入地底超过两公里,就像冰山,十之八九看不见,在海边甚至深入海底数十里。事实上我们深到可以利用深层与地表的温差,来供应所需的能源,这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以为你们是用核能发电。”
“以前是,不过这个比较便宜。”
“可以想见。”
“你对此地看法如何?”一刹那间,好好先生换了一张精明面孔,看起来简直有点狡猾。
尼克有些糊涂:“很壮观嘛。”他重复了一遍
“来度假?旅游,看风景?”
“不完全是──虽然我一直想到川陀来观光,不过这回主要是为了应征工作。”
“哦——”
尼克感到不得不说明白些:“到川陀大学跟谢博士做研究。”
“谢乌鸦?”
“嗄?不,我是指谢东,心灵历史学家,我不认识什么谢乌鸦。”
“我说的就是他。大家都管他叫乌鸦,一种俚语,你知道,他总是预言有灾难。”
“真的吗?”尼克着实吃了一惊
“当然,你应该知道——”杰律不再笑了:“你不是来替他工作的吗?”
“没错,我是个数学家,他干么预言灾难?那种灾难——”
“你想是那种——”
“恐怕我半点也不知道,我读过谢博士和他的人出版的论文,都是数学理论”
“对——就是他们印的那些。”
尼克有点恼火,说:“我要回房去了。很高兴遇见你”
杰律冷冷地挥手道别。
尼克发现有个人在房里等着他。刚开始一句免不了的:“你在我房里做什么?”
涌到嘴边,突然间却惊讶得说不出口。
那人站了起来,他已经老得几乎全秃,走路还带点跛,然而双眼炯炯有神。
在尼克发昏的脑袋,把眼前这张脸和不知在图片里看了多少次的记忆相合之前,那人开口道:“我是谢东——”
[book_title]第4节
4
……杜尼克曾以非数学观念定义心灵历史学为:处理人类群体调适社会经济变动之反应的一门数学……
……上述所有定义都隐含一项假设,即所处理的人群数量,必须大到能够满足有效统计方法之需求。该等人群的必要数量取决于谢东第一定理……
进一步的必要假设为,该人群并未察觉受到心灵历史解析,以确保其反应为真正任意……
心灵历史的正确基础,在于谢东函数所表现,与社会经济力量完全吻合之特性……
“午安,先生”尼克说:“我……我……”
“没料到会在明天之前见面?一般说来,我们不会这样做;不过要是用得着你,我们的动作就得快些。招募新血愈来愈难了。”
“我不明白,先生。”
“你在了望塔和一个人聊天,对吧?”
“对。他名叫杰律,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
“他叫什么没关系。他是公安局的特务,从航空站起就开始跟踪你。”
“可为什么?恐怕我搅糊涂了。”
“塔顶上那人没说我什么吗?”
尼克犹豫了一下:“他称你做‘谢乌鸦’。”
“有没有说为什么?”
“他说你预言灾祸。”
“没错——川陀对你有何意义?”
好象每个人都要考一考他对川陀的看法。他觉得找不出更好的字眼:“很壮观。”
“说话不经大脑。由心灵历史来看呢?”
“我不曾想过要应用到这个问题上。”
“在你加入我的组织之前,年轻人,你得学着把心灵历史当作应用在所有问题的方法。——仔细看。”谢东从腰袋里拿出计算机。据说他放了一台在枕头底下,以便睡不着的时候用。灰色光泽的表层用久了有点磨损,谢东布满岁月、斑痕的手指灵敏地在表面纵横排列的按键上弹跳,红色符号由上端涌出。
他说:“这表示帝国目前的状况。”然后等着。
终于尼克说道:“当然,说明得并不完整。”
“对,不完整。”谢东说:“很高兴你不盲目同意我的话。不过,可以算作供理论推演的近似状况。你接受吗?”
“在保留对函数导出的验证之下,我接受。”尼克小心避开可能的陷阱。
“好。加上下列已知机率包括帝王暗杀、总督造反、经济萧条的循环周期、星球探勘的衰退,还有……”
他持续念着。每提到一个新项目,新记号就随着他的触键而活跃,再溶入扩张变化的基本函数中。只一次尼克阻止他:“我觉得那个集合变换不对。”
谢东慢慢地重复一遍。
尼克说:“但那是透过某种社会禁忌活动来完成的。”
“好,反应很快。不过还不够快。在这里不算是禁忌。我展开给你看。”
这段程序花了不少时间,而演算完毕时尼克谦逊地说:“是的,我明白了。”
终于谢东停下:“这是三世纪后的川陀。你如何解释?嗯?”他侧过脑袋等着。
尼克不可置信地说:“完全崩溃!但——但是不可能呀,川陀从不曾——”
以一个老人来说,谢东显得十分兴奋:“来来来,你已经看到结果是如何得到的。用语言描述它,暂时撇开数学符号。”
尼克道:“川陀愈变得专业化,就愈脆弱而无法保护自己。进一步说,它愈是成为帝国的行政中心,就愈成为野心家眼中的第一特奖。当帝位传承愈来愈不确定,而世家封邑愈来愈不受羁縻,社会责任就没有了。”
“行。三个世纪内完全崩溃的机率是多少?给我一个数字。”
“我不敢说。”
“你应该可以做个场微分吧?”
尼克感到受了压力。计算机没给他,就摆在他眼前一尺。猛力计算之余,他觉得头顶冒汗。
他说:“大约85%?”
“不坏,”谢东说,下唇微出:“也不算好。正确数字是92.5%。”
尼克说:“你就为了这个被人叫做谢乌鸦?我从没在学报里看过。”
“当然没有,这种事说不得。你以为帝国当局肯如此暴露其不安定?这可以由心灵历史学轻易证明。不过部分结果已经泄露给贵族阶级。”
“糟了。”
“不必担心,一切都在算计中。”
“但那就是我被调查的理由?”
“对。有关我的计画的一切都在调查之中。”
“你有危险了,先生?”
“噢,没错。不过我被处决的机率只有1.7%,而且不会影响计画的进行;这点同样也在算计之中。别管它。我想,明天你会到大学来见我吧?”
“会的。”尼克说。
[book_title]第5节
5
公安局——……家族派系在安东王朝末代皇帝柯里昂一世遭暗杀后,形成政治势力。大体言之,在帝国时代末期不安定的世纪里,他们是维持秩序的重要力量。在世家陈氏和狄氏长期控制之下,皇室终于衰微到成为任人操纵,藉以维持权位的傀儡……
直到最后一个强盛帝王——柯里昂二世即位后,世族在国家政治上的权力才被彻底铲除。首任公安委员长…………就某方面而言,家族政治的衰败,可溯源自基地纪元前两年的谢东审判开始。审讯过程详载于杜尼克所著的谢东传记……
杜尼克的诺言没能兑现。第二天一早他被微弱的叫人铃吵醒。应答之后,柜台服务员以有礼而略带责难的声音通知说,公安局已下令将他监禁。
尼克跳向房门,发现已经开不了,只好着装等候。
公安人员进来将他带往别处,不过依然监禁。他们客气地问些问题,都很有礼貌。他说明自己来自新纳珂、曾就读于这个那个学校、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取得数学博士学位,然后应征谢东博士的组员被录取了。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些琐事,而他们则一次又一次地调头询问,关于他参加谢东计画的事。从那儿听到这件事、工作内容是什么、收到什么秘密指示,还有整个计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回答道他什么都不晓得;没有什么秘密指示;他是个学者、数学家,对政治不感兴趣。
最后讯问官问道:“川陀几时会毁灭?”
尼克支吾着:“在我知识范围之内,我没办法说。”
“你可以随便就什么人的知识范围来说吗?”
“我怎能替别人说话?”尼克觉得冒汗;好热。
讯问官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这类的事,说个日期什么的?”当年轻人躇踌之际,他又跟进:“你被跟踪了,博士。当你抵达航站的时候,还有在了望塔上消磨时光的时候。还有,当然,我们也听得到你和谢东博士的谈话。”
尼克说:“那你知道他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了。”
“也许。不过我们想听听你怎么说。”
“他的观点是,川陀会在三个世纪之内毁灭。”
“而他证明了——用数学?”
“是的,没错。”面带傲色。
“你坚持那——呃——数学是正确的,我想。”
“如果谢东博士证明,那就是对的。”
“我们待会儿会回来。”
“等等。我有权请律师。我要求行使帝国公民的权利。”
“你的律师会来的。”
他确实来了。
终于一个高个子走进来,那人的脸几乎全是直线,瘦得让人怀疑是不是还塞得下半点笑容。
尼克抬起头,觉得衣着散乱无精打采。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而他到川陀还不满三十小时。
那人道:“我叫罗雅矜。谢东博士指定由我担任你的律师。”
“是吗?那好,听着,我要向皇帝提出紧急申诉。我遭到非法拘押。我没犯法。什么法都没犯。”他双手朝外猛然一挥:“马上安排向皇帝陈情,快!”罗雅矜小心翼翼地把文件夹里的东西倒在桌上。如果尼克不是那么气急败坏,他会看出是些法律书表——薄金属带状,适合塞进私人胶囊那种;还可以认出一台袖珍录音机。
罗雅矜毫不理睬暴怒的尼克,最后抬头道:“公安局一定会窃听我们的谈话。尽管非法,他们还是照做不误。”
尼克一时语塞。
“然而,”罗雅矜从容坐稳:“桌上这台录音机,外表和一般没什么两样,操作也很正常;只不过多了一点小小功能,可以完全遮蔽窃听装置。他们不致于马上发觉。”
“那我可以说话了。”
“当然。”
“我要向皇帝陈情。”
罗某冷然一笑。毕竟这张脸上,还有点由起皱的面颊上挤出来的空间,可以容纳笑容。他说:“你是外省来的。”
“我是不折不扣的帝国公民,和你,以及这公安局里的任何人都一样!”
“没错,没错。只不过,外省人不了解川陀的习惯。皇帝不听人陈情申诉的。”
“那我要向谁控诉这个公安局?没别条路好走了吗?”
“没有。事实上你投诉无门。就法律而言,你可以向皇帝申告,但没有人会理你。今天的皇帝已经不是安东王朝的皇帝,你知道。川陀,现在只怕是在贵族世家的掌握中,而公安局就是他们的化身。这项发展完全在心灵历史的算计中。”
尼克说:“是吗?照这样说,如果谢东博士能够预测未来三百年的川陀历史……”
“他可以预测未来五千年。”
“就算五千年好了。
那他昨天为什么不能预测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而预先警告我——噢,抱歉。”尼克颓然坐下,把脑袋搁在发汗的手心上:“我很清楚心灵历史是门统计科学,不可能准确预测任何个人的未来。你知道我气坏了。”
“你错了。谢东博士认为你今天早上会被逮捕。”
“什么!”
“不幸,但是确实如此。公安局对他的活动愈来愈敌视,新成员遭受的骚扰也愈来愈严重。图表显示,对我们的目标而言,最好现在就把状况拉到顶点。公安局的行动有点迟钝,所以谢博士昨天故意去拜访你好催他们动手,不为别的。”
尼克听得倒抽一口凉气:“我??——”
“拜托,事情有其必要。选上你不牵涉任何私人恩怨。你要了解谢博士的计画是经过十八年以上的发展设计,包含所有机率显著的可能状况。这次事件便是其中之一。派我来的用意没别的,只是向你保证用不着害怕。事情会善了;对计画而言可说十分笃定,对你个人来说也有令人满意的机率。”
“数字是多少?”尼克问道。
“对计画而言,超过99.9%。”
“对我呢?”
“我奉命告诉你,机率是77.2%。”
“那是说我被判坐牢或处死的机会超过五分之一。”
“死刑的可能不到百分之一。”
“是啊。但是对个人的算计毫无意义。叫谢东来见我。”
“很遗憾,没有办法。谢博士自己也被捕了。”
尼克呻吟着站起身,几乎要哭出来。房门猛然打开,一个警卫进来走向桌子,拾起录音机左看右瞧,塞进自己口袋里。
罗雅矜平静地说:“我还要用那个。”
“我们会换一个给你,没有电波干扰的。”
“这样的话,我们不谈了。”
尼克望着他离去,一阵孤寂袭上心头。
[book_title]第6节
6
审判(尼克认为是审判,虽然和他读过的复杂审判程序没什么相干)没花多长的时间。现在是审讯的第三天,可是尼克已经记不起是怎么开始的。他自己倒没给找岔子,炮火集中在谢东身上。不论如何,谢东总是不疾不徐地坐着。对尼克来说,谢东是世上仅存的重镇。
旁听的人不多,而且净是帝国贵族。媒体及公众都被排除;事实上外界有多少人知道谢东受审,十分令人怀疑。整个气氛对被告是一面倒的敌视。
五位公安委员坐在长桌之后。他们穿着象征司法典章的绯红镶金制服,以及闪亮服贴的小帽。正中间是委员长陈令琪。尼克从未见过如此大人物,看得直是目不转睛。整个审判过程中,陈令琪很少说话;君子寡言足威,这点他很明白。
公安局的主控官朗读控诉状,随即展开讯问;谢东站到证人席上:
问:来,谢博士。在你所领导的计画中,总共有多少人加入?
答:五十位数学家。
问:包括杜尼克博士?
答:杜博士是第五十一位。
问:噢,那是五十一个罗?再想想,谢博士。也许有五十二或者五十三个?也许还要更多?
答:杜博士还没有正式加入我的组织。等他加入了,成员人数就是五十一个。目前是五十个,我说过的。
问:不是将近十万人?
答:数学家?没有。
问:我不是说数学家。所有人加起来有没有十万人?
答:所有的人加起来,你的数字可能对。
问:可能?我说就是。我说参与你计画的人数,一共是九万八千五百七十二人。
答:我认为你是把老弱妇孺全都算上了。
问:(提高声调)重点是九万八千五百七十二个“人”,不要逃避问题。
答:我接受这个数字。
问:(参考控诉状)我们暂且不提这个,看看另一件我们详细讨论过的事。你愿意重述你对于川陀未来的想法吗?谢博士。
答:我已经说过了,现在再说一遍。川陀将在今后三个世纪内走向灭亡。
问:你不认为这种说法对国家不忠?
答:不,科学真理超乎忠诚与否之上。
问:你确信这番说词表达了科学真理?
答:是的。
问:有何根据?
答:根据心灵历史学。
问:你能够证明这种学问正确无误?
答:只能对另一位数学家。
问:(笑着)你声称你所谓真理的本质是如此深奥,超乎常人理解能力之外。照我看来,真理似乎应该清楚明白一点,没有那么神秘,更浅显易懂些。
答:对特定的某些人来讲一点都不难。举个例子,就说热传导罢,或是大家熟知的热力学,早自人类历史的神话时期开始就是明白的道理,可是大部份人还是没有办法设计出动力引擎来,即使再高的智能也一样。我怀疑有学问的委员大人……
这时一位公安委员倾身向主控官说了些话。话虽听不清楚,但带嘶声的嗓音颇含怒意。主控官红着脸打断谢东的话。
问:我们不是来听你说教的,谢博士,我们姑且当作了解了你的意思。现在我指控你,意图为了一己的私心而预言灾难,颠覆公众对帝国政府的信心!
答:我否认。
问:我再指控你,意图宣称在所谓川陀灭亡之前的一段期间,将充满各式各样的动荡不安!
答:这是对的。
问:而本于此等预言,你意图使之成为事实,就组织了十万大军!
答:首先,我否认这项指控。就算真有十万人,调查报告会告诉你其中只有一万役龄男子,并且没有人受过军事训练。
问:你是为别人做事吗?
答:我没有受雇于任何人,执法大人。
问:你完全没有私心?纯淬为科学服务?
答:是的。
问:那我们再看看。未来能够改变吗?谢博士。
答:答案很明显。这个法庭可能会在几小时内炸成碎片,也可能不会。如果会,未来当然会有些小小改变。
问:你在逃避问题,谢博士。我问你全体人类的历史能够改变吗?
答:能。
问:容易吗?
答:不,非常困难。
问:为什么?
答:整个星球的人群所集合而成的心灵历史趋向,具有强大的惯性,要改变它需要同等强大的惯性。牵涉的人群太大,或是相对数量太小,改变所花费的时间就必须够长。懂了吗?
问:我想是。你是说川陀不一定会毁灭,如果有相当大数量的人决心挽回的话。
答:对了。
问:比方说十万人?
答:不,差得很远。
问:你确定?
答:想想川陀有四百亿人口。再想想这股导向灭亡的趋势不仅限于川陀,而是整个帝国。帝国拥有的人口则超过一百万兆。
问:我懂了。那么也许十万人能扭转潮流,如果他们连同子子孙孙辛勤工作个三百年的话。
答:恐怕不行。三百年太短了。
问:照啊!这么说来,根据你的说明我们可以得到下面的结论。你召集十万人加入你的计画,但在三百年之中要改变川陀的历史是不够的。换句话说,不论他们做什么都无法防止川陀的瓦解。
答:很遗憾你说的没错。
问:再换句话说,你的十万人没有不法企图。
答:完全正确。
问:(缓慢而自满地)这么说来,谢博士——请注意,当心点,我们要一个经过深思的答案。你的十万人目的何在?
主控官的声音逐渐尖利,他已经关上了陷阱,把谢东逼到死角,精明地堵住所有回答的可能。
一阵交头接耳的杂音升起,横扫过旁听席上的一排排贵族,甚至侵入委员席。只见他们左右扭动身躯,其中唯有委员长不动如山。
谢东不为所动,静待嘈声增涨。
答:将崩溃的影响减至最低。
问:这句话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答:答案很简单。未来川陀的崩溃不是孤立于人类发展之外的事情,而是数世纪来错综复杂悲剧的最高潮,并且仍在加紧步伐。我所说的是,各位,正在进行中的,银河帝国的衰退及败亡!
杂碎嘈音变成了隆隆闷响。主控官不自觉地大吼:“你在公开宣扬——”但不得不住口,因为旁听席上狂涛巨浪般涌到的“叛国!”嘶喊声已经表示,他用不着强调这个字眼了。
委员长缓缓举起议事槌让它坠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旁听席的叫喊随着槌音沉寂。主控官深吸了一口气。
问:夸张地)不知你是否了解,谢博士,你所提到的帝国曾经历一万两千年、数百世代的沧桑岁月而屹立不摇,并获得兆亿人民的爱戴与信赖?
答:你所说的我很清楚,我也了解帝国的历史;并非对各位不敬,但我敢说对这方面,我懂得的远超过在座任何一位。
问:而你却预言其灭亡?
答:那是经由数学达成的预测,我不作道德判断。就个人而言,对这个结论我深感遗憾。即使帝国不好(我是不这么想),衰亡之后的无政府状态更糟。这个无政府状态才是我的计画所决心要改变的。帝国的灭亡,各位,是股浩大洪流,不是容易对抗的。它是由持续滋长的官僚作风、封闭的世袭制度、衰退的进取心、受压抑的求知欲,以及其它上百种因素交织而成。它已经进行了几个世纪,如我所说,并且浩瀚壮阔得无法阻挡。
问:并不是任何人都能看出帝国不如以前强盛,对吧?
答:你周围所见尽是强大的表象,看起来能够千秋万世。可是,执法大人,腐朽的树干,直到被狂风吹成两断之前,看起来都坚实一如既往。狂风此刻正在帝国的枝桠间呼号,用心灵历史的耳朵倾听,你会发现枝折干裂。
问:(拿不准主意)我们不是,呃,谢博士,来听你说——
答:(坚定地)帝国将连同其所有长处一齐消逝。累积的知识会散失,而既存的秩序会崩溃。星际战争永无休止,星际贸易则无法进行;人口剧减而大批星球将脱幅而去,和银河主体失去连系。——剩下的就什么也没有了。
问:(一片寂静中的微小声音)永远?
答:心灵历史学能够预见灭亡,也能描绘接踵而来的黑暗时代。帝国,各位,正如前述,屹立了一万两千年;而将来的黑暗时期则会持续不止一万两千年,而是三万年。第二帝国将会兴起;但在两个帝国之间,将有一千个世代的人类在受苦受难。我们必须为这些人奋斗。
问:(稍稍复原)你自相矛盾。前不久你才说无法阻止川陀的崩溃,由此引申出“灭亡”——所谓帝国的灭亡。
答:我的意思不是说能够阻止灭亡,但现在去缩短灭亡后的过渡时期还来得及。如果允许我的人现在开始工作的话,各位,将无政府状态的持续时间减少到一千年是有可能的。目前我们正处于历史上的微妙时刻,能够把历史的滔滔洪流稍稍转向——只是一点点,不能太多,但足以消除人类历史上悲惨的两万九千年。
问:你准备怎么做?
答:保存人类知识。人类知识的总和远超过任何个人。当社会结构解体之际,科学随之破灭星散,个人所知不过凤毛麟角,没有用处,也得不到帮助。无意义的零碎知识无法承续,几代之内就会失传。但是,如果我们准备了一份所有知识的总集,就永远不会散失;未来的子孙能够据以重建,而毋须自己重行发现。一千年可以完成三万年的工作。
问:全部这些——
答:全部的计画,所有三万名工作人员,连同家眷,都是献身于“银河百科全书”的编辑。他们在有生之年无法完成,而我甚至看不到开始。但是在川陀灭亡之时,书会完成,并存放在每一个重要的图书馆中。
委员长的槌子一起一落。谢东离开证人席,平静地坐回尼克身边的座位。
他笑道:“喜欢这场秀吗?”
尼克道:“你混过去了。接下来会怎样?”
“他们会延期审讯,来和我私下协商。”
“你怎知道?”
谢东说:“老实讲,我不知道,得看委员长。我研究他好些年了。我试过分析他的所作所为,但你也知道把捉摸不定的个人因素加进心灵历史方程式有多冒险。不过希望还是有的。”
[book_title]第7节
7
罗雅矜走近来,向尼克点点头,弯腰和谢东耳语。延期宣告声起,警卫将他们分开,尼克被带走。
第二天的审讯完全不同,谢东和杜尼克单独面对委员会。他们坐在长桌一侧,那是五位法官和两名被告之间的唯一阻隔。甚至还请他们抽雪茄——装在光彩夺目的烟盒,表面波光潋滟,像是有流不完的水;虽然指尖告诉他们说其实又干又硬,但两眼还是给骗过了。
谢东拿了一支;尼克谢绝了。
谢东道:“我的律师没来。”
一位委员回答道:“这不是审判。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讨论国家安全问题。”
陈令琪道:“听我说。”其它委员则坐回位置,洗耳恭听。刹时间委员长身周一片静默,以免错漏了金玉良言。
尼克屏住呼吸。陈令琪,瘦而结实,看起来比实际上老,乃是整个银河的真正主宰。顶着皇帝头衔的小家伙不过是他的傀儡;而这种情形也不是第一次了。
陈开口道:“谢博士,你扰乱了帝国的太平。目前生活在银河系各个星球上的兆亿居民,没有那个能活过一百年;我们何必为了三世纪之后的事情操心?”
“我自己活不过五年。谢东道:“然而出于一己强烈的关怀;就算是理想主义罢!也可以看做我本人对一种神秘概念的认同,就是所谓‘人性’。”
“我不想费神去了解神秘的东西。能不能告诉我:有什么理由不容许我,把三世纪后我不可能见到的、困窘无益的未来,连同你一齐抛开,而在今晚把你处决?”
“一周以前你这么做,还有十分之一的机会可以活到年底;今天,机会只剩万分之一。”
杀机在不安的骚动中升起,尼克感到颈后发毛。陈令琪眼睑微合。
“怎么说?”
“川陀的灭亡,”谢东道:“任你尽一切努力也无法阻止;然而要加速却十分容易。这次审判中止的传闻会传遍整个银河。拯救灾祸的计画受挫,会使人民确信前途无望;很多人已经羡慕起祖父时代的生活了。他们会看到不断增加的政治暴乱和贸易停滞;及时行乐的心态弥漫整个银河。野心份子不会等待,亡命之徒不会畏缩;而他们的所作所为会加速世界的衰败。杀了我,川陀会在五十年内灭亡,而不是几个世纪;至于你,不会超过一年。”
陈说:“骗小孩的话。然而你也不是非死不可。”
他的手掌从一迭纸头上浮起,只留两根手指轻触最上一张。
“告诉我,”他说:“你唯一的活动,就是去编辑你所说的百科全书吗?”
“是的。”
“必须在川陀完成吗?”
“大人,川陀拥有帝国图书馆,以及川陀大学的学术资源。”
“假定让你到别的地方;比方说,一个不会让大都会的匆忙纷乱干扰学者思考的地方;你的人可以完全奉献自己、专心一意在工作上。——这不是更有帮助吗?”
“不多。也许。”
“这个地方已经决定了。你可以悠然工作,博士,带着你的十万人在身边。银河会知道你在和危机奋战;甚至可以告诉他们,你在设法防止灭亡。”他笑了笑:“尽管很多事我不相信,但要我不相信灭亡也是很难的,所以我肯定会把实情完全告诉民众。同时,博士,你也不会给川陀找麻烦,或是搅扰了皇帝的安宁。
“另一条路是死。你和你的同路人,有多少就杀多少,我不管你先前的威胁。选择处决或流放;从现在开始,你有五分钟时间做决定。”
“你决定的星球是那一个,大人?”谢东道。
“它的名字,我相信叫做‘极星’。”陈漠然道。他用指尖转过桌面的纸张,使之面向谢东。“目前无人居住,但很适合移民,而且可以配合学者的需要改造。是有点与世隔绝━━”
谢东插嘴:“那是在银河边缘,大人。”
“正如我所说,有点与世隔绝,适合专心致志的需要。好了,你还有两分钟。”
谢东道:“我们需要时间来安排这类旅行;有两万个家庭牵涉其中。”
“会给你们时间。”
谢东想了一会儿,在面临死亡的最后一分钟,他说:“我接受流放。”
尼克心中一突。刚开始,逃过死劫的大喜充臆胸中;谁又不会呢。但放下心头一块大石之余,又不免有些许遗憾——谢东被击败了。
[book_title]第8节
8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安静地坐在计程车里,沿着蜿蜒数百里的隧道向大学呼啸而去。最后尼克先开口,他说:“你向委员长说的是实话吗?将你处死真的会加速败亡?”
谢东道:“我从不对心灵历史的研究结果说谎,即使像这回是对我有好处。陈令琪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他是个高明的政治家,而政治家因其专业本质,必然对心灵历史的事实具有天赋直觉。”
“但结果你却必须接受流放?”尼克诧道。谢东没有回答。
当他们终于降落在大学的土地上时,尼克的四肢都自行其是,至少是不听使唤了;他几乎是给人挟出了计程车。
整个大学区光彩夺目;尼克几乎已经忘了太阳的存在。
大学区的建筑不像川陀其它地方是硬梆梆的铁灰色,或说得确切些,是银白色。此地的金属光泽更近于象牙色。
谢东道:“看样子是军人。”
“啊?”尼克把视线挪回无趣的地面,看到前方有一队步兵。
士兵在他面前停下,然后一位细声细气的队长由附近的门口冒出来。
他说:“谢博士?”
“对。”
“我们在等你。你和你的人从现在起接受军法管制。我奉命通知你,六个月内必须完成赴极星的准备。”
“六个月!”尼克正要发作,谢东的手指在他肘间轻碰了一下。
“我奉命协助你们。”队长重述一遍。
队长离开后,尼克转向谢东:“搞什么,六个月能做什么?这是慢性谋杀!”
“安静,安静。到我办公室去。”
办公室不大,但有完善的防谍措施来防止侦听。侦测光束既不会得到可疑的静默,也不会收到更可疑的干扰,只会收到由一大堆无聊词句和不同的嗓音声调任意编组而成的对话。
“啊,”谢东悠闲地说:“六个月够了。”
“我看不出来。”
“因为,我的孩子,像我们这样的计画之中,得让别人的作为顺应我们的需要。我不是告诉过你,陈令琪的性情脾气被我们仔细参详,远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人物吗?除非时机环境对我们选择的结局有利,我不会允许这次审判进行。”
“可是难道你能操纵——”
“——被流放到极星?有何不可?”他将手指放到桌上某一点,背后的墙壁移开了一小段。只有他的手能做到,因为只有他独一无二的指纹能启动下面的扫描器。
“里面有很多微影带,”谢东说:“拿写着字母T的那个。”
尼克拿了过来。谢东塞进放映机后,交给他一副观影镜。尼克调整过,看着影片在眼前播放。
他说:“可是这——”
谢东道:“什么事吓着你了?”
“你准备离开已经有两年了?”
“两年半。当然,我们拿不准他会不会选上极星,不过希望是会;而根据这项假设,我们做——”
“可是为什么?谢博士,如果流放是你一手安排的,为什么?在川陀事情不是可以控制得更妥当吗?”
“呃,是有些原因。在极星工作,我们会得到帝国支持,而不致激起危害皇室安全的恐惧。”
尼克道:“但你激起那些恐惧,只是为了迫使他们将你放逐?我还是搞不懂。”
“也许两万个家庭不会志愿移居到银河的尽头。”
“但是何必强迫他们去?”尼克稍停:“我不能知道吗?”
谢东道:“还不到时候。目前你只要知道,一个科学收容所将在极星建立。而另一个会建立在银河的另一端,我们姑且这么说,”他笑笑:“在‘星端’。至于其它的,我就快死了,而你会了解得比我更多。——噢,不,省省你的震惊和慰问罢。医生告诉我再活不过一两年。但是到那时候,我已经完成了一生志业,死而无憾。”
“你死了之后呢?先生?”
“呃,会有继承人——也许还包括你。这些继承人会能够为整个方案添上最后一笔,并在适当时机,以适当的方式煽起安略南省的叛变。从那时候起,事情就可以转到台面下了。”
“我不懂。”
“你会的。”谢东满布皱纹的脸突然显得安详而疲惫:“多数人到极星,少部份留下。很容易安排。——至于我,”他的声音愈发低喟,尼克几乎听不到:“我完了。”
完
[book_chapter]百科全书学者
[book_title]第1节
锺杰甫译
1
极星——……其位置,就极星于银河历史中所居地位而言,可说甚为奇特;然多数论者未尝指出其命定之必然。位于银河螺旋极端尽头,一个孤立恒星的唯一行星,资源既少,经济价值更微不足道,被发现五世纪后仍无人定居,直到百科全书学者登陆……新一代成长后,无可避免地,极星脱离了川陀心灵历史学家附庸的地位。韩定的势力在安略南叛变期间兴起,他是极星历代伟人之中,第一个……
房中一处照明良好的角落里,皮琏正在桌上忙碌着。工作需要协调,任务需要编派,线索得理出头绪来。
五十年了。花了五十年在此地建立百科全书第一基地,并使之运作;五十年收集素材,五十年的准备。
现在终于完成了。再过五年,银河所能想见、最伟大历史钜作的第一册就要出版。然后每隔十年——一如时钟般精准确实——一册一册出版下去。同时会有增修版、时事特刊等,直到——
桌上通报器焦躁闷响,搅乱了他的心神。差点把这约会给忘了。他砰然按下出入开关,用眼角余光瞥着韩定的身影进门,头都没抬一下。
韩定自顾自地笑笑。他在赶时间;不过他也晓得,当皮琏对打扰工作的任何人物故示冷淡的时候,可别去招惹他。最好自己窝到桌子另一侧的椅子上等候。
皮琏的笔尖横越纸头时发出极细的声响,除此之外一无动静。韩定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枚两元硬币,上下抛动;钱币的不锈钢表面,在空中翻转时闪烁发光。他一再抛掷,懒懒看着闪亮的反光。在所有金属都必须进口的星球上,不锈钢算是不错的交易媒介。
皮琏抬起头来,被反光刺了眼:“住手。”声音像是在发牢骚。
“呃?”
“别丢那可恶的铜板!”
“噢。”韩定把铁币收进口袋:“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再通知我好吗?我答应要在新下水道计画投票之前,赶回市议会的。”
皮琏摆个手势,再把自个儿撑离桌面:“我准备好了。不过希望你别拿市政事务来烦我,那是你该操心的事,拜托。百科全书占去了我所有的时间。”
“听过新闻吗?”韩定冷然问道。
“什么新闻?”
“极星市立超波站,两小时前收到的新闻。安略南皇家总督已经自立为王了。”
“嗯?怎么了?”
“意思是说,”韩定回答:“我们和帝国内部的连系给切断了。虽然事情在意料之中,但还是没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安略南挡在我们到山达尼、川陀以及织女星系的唯一贸易路线上。我们的金属要从那儿来?六个月来,我们没有半点钢或铝的进货,现在就别指望了;除非安略南国王陛下大发慈悲。”
皮琏颇觉不耐,由齿缝里发出嘘声:“那就从他那儿拿。”
“能吗?听着,老皮,根据基地宪章,赋予百科全书委员会的托管理事会充份的行政权力。我做为极星市长,只有在你签署了许可命令之后,才有刚够来擤鼻涕打喷嚏的小小权力。那是你和理事会的责任。极星市的繁荣有赖于与银河各地之间的持续贸易,现在我以市长的名义要求你,立刻召开紧急会议——”
“住口!不要在这里发表竞选演说。听着,韩定,托管委员会并不阻止在极星设立市政机构,因为我们晓得有其必要。自从五十年前基地建立以来,人口已经增加许多;而这些增加的人口,牵涉许多与百科全书无关的事务。但并不表示,基地最初且唯一的目标,不再是出版总合人类知识的百科全书。我们是国家支持的科学机构,不能、也不会介入地方政治。”
“地方政治!眼睛放亮一点,老皮,这是生死攸关的事。这个星球,极星,不能靠自己来维持机械文明。缺乏金属,你知道的,地表岩石中没有任何铜、铁或铝的踪迹,其它含量也极少。如果伟大的安略南王来胁迫我们,你想百科全书会怎么样?”
“胁迫我们?你忘了我们是在皇帝陛下的直接统治之下?我们不受安略南或是其它任何行省的节制。想起来没有!这里是皇家领地,没有人可以碰我们。帝国会保护我们。”
“那它怎么没阻止安略南总督称王?而且,只有安略南吗?至少有二十个银河外围的行省,实际上是整个边区,都已经开始自行其是。告诉你,我觉得帝国不但靠不住,更没有力量来保护我们。”
“鬼扯!总督,国王——有什么不一样?帝国总是处在政治游戏中,让不同的人牵来扯去。总督背叛过,皇帝也曾因此而遭罢黜、甚至刺杀。可是帝国本身有什么变化?算了吧,韩定,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是彻头彻尾的科学家,只关心百科全书。噢,对了,差点忘记。韩定!”
“嗯?”
“管管你的报纸!”皮琏语含怒意。
“极星日报?那不是我的,是私人办的。怎么啦?”
“几星期以来,它一直鼓吹让基地建立五十周年庆成为公定假日,还要举行很不合宜的庆祝活动。”
“有什么不好?三个月内计时器会打开轮回屋,我认为第一次开门可是一件大事,不是吗?”
“不要有愚蠢的大游行。韩定,轮回屋开门只和托管理事会有关。任何重要事项都会和民众说明。讨论到此为止,请向日报说清楚。”
“抱歉,老皮,市宪章里保障一件小小事情,叫做出版自由。”
“也许,但理事会不管这个。我是极星上的皇家代表,韩定,在这方面有充分授权。”
韩定的表情突然变得像是临刑的刽子手,声色俱厉:“既然你是皇帝的代表,我还有一点小小消息要告诉你。”
“关于安略南?”皮琏紧绷双唇,甚觉恼怒。
“不错。安略南将派一位特使到这里来,在两星期内。”
“特使?到这儿?安略南?”皮琏担心了:“做什么?”
韩定站起来,用力将椅子靠上:“你不妨猜猜看。”
然后大步离开,丝毫不留情面。
[book_title]第2节
2
安公德礼(“公”字意味贵族血统)——蒲乐麻州州长、安略南国王陛下特命全权大使,外带半打其它头衔——抵达航站,韩定以国宾之礼相迎。
笑脸紧绷的州长略一欠身,俐落地拔枪出套,柄交韩定;韩定用一把特别借来的枪回以同等礼节。友谊善意由此奠立;即使韩定注意到安某肩上的异样凸起,他也谨口慎言一声不吭。
他们站上地面车,市府官员职工绕集四周,缓慢而隆重地开向百科全书广场,一路接受热情群众的欢呼。
安州长接受欢呼,并以军人及贵族的矜持,冷漠答礼。
他对韩定说:“你的星球就这一个城市?”
韩定提高声调以盖过群众的呼喊:“我们是个年轻的世界,阁下。在我们星球短得可怜的历史当中,很少有达官贵人造访;因此民众分外热情。”
安某听到“达官贵人”四字时,显然没意会出里头的嘲讽之意。
他沉思道:“五十年前建立的,嗯哼!这里还有很多未开发的土地。你们从没想过要划分领地?”
“目前没有这种必要。我们是极度中央集权的;也必须是,因为百科全书的缘故。或许有一天,当我们的人口成长到——”
“怪地方!你们没有农民?”
韩定暗想:不须要多了不起的观察力,就可以看出阁下四体不勤,五体不分。他故作无心答道:“没有——也没有贵族。”
安某双眉上扬:“那你的上级——我要见的那位是?”
“你是指皮博士?是的!他是托管理事会主席,皇上的私人代表。”
“博士?没别的头衔?是个学者?而他的权力高于市政当局?”
“嗯,一点没错。”韩定友善回答道:“这里的人多多少少都算是个学者。毕竟这个星球不过是个科学基地——受皇上的直接管辖。”
最后一句话的略为强调,似乎使得州长有些狼狈。在往百科全书广场的缓慢行程中,他保持缄默陷入沉思。
即使韩定觉得,下午和随之而来的夜晚十分无聊,至少有一点令他满意;就是认清了皮琏和安德礼,彼此都看不起对方。这两人一见面问候寒暄就针锋相对。
“视察”百科全书大楼时,安某无精打采地听皮琏演讲。当他们穿越广阔的参考影片贮藏室和无数放映室的时候,安某做出礼貌而茫然的笑容,忍受皮琏的喋喋不休。
在一层层上上下下、一间间进进出出,走过写作部、编辑部、出版部和影片部之后,安某终于作出第一个概括评论:“都很有意思,”他说:“不过这些工作,对成人而言似乎蛮怪异的。有什么用处?”
韩定注意到,对这个评语皮琏无法置辩,尽管他的表情看来自信满满。
晚餐所发生的事和下午相比,正如镜中反照。安某独个儿滔滔不绝地讲述,日前他在安略南与新独立的近邻——史迈诺王国之间的大战中,率领大军所创下的丰功伟业;纤毫必至,而且乐趣无穷。
州长的流水故事直讲到饭后,低阶官员一个个藉词开溜。当他说完横扫敌舰获得重大胜利的最后细节之时,皮琏和韩定已经引他到阳台上,享受暖洋洋的夏夜和风了。
“现在,”他说话时极其快活:“来谈些正经事。”
“当然。”韩定喃喃说道,点起一根织女星烟草制成的长雪茄——没多少存货了,他暗想——然后靠到椅背上前后摇晃。银河高悬天际,由地平线一端到另一端,朦胧伸展棱镜般的身形。居于宇宙尽头的此地星辰寥寥,相形之下微不足道。
“当然了,”州长道:“所有正式讨论——签署文件、以及诸如此类的官样文章,会交给——你们管议会叫什么?”
“理事会。”皮琏冷冷答道。
“怪名字!且不管它,那是明天的事。现在咱们开门见山,明人眼底不说暗话,嗯?”
“你的意思是——”韩定想引起他的话头。
“是这样。外头边区的情势有些改变,而这个星球的地位变得有些微妙。如果我们对事情的状况能够达成一致见解,会非常合乎时宜。打个岔,市长,你还有这种雪茄吗?”
韩定一怔,心不甘情不愿地拿出一支。
安德礼深吸一口后,啧啧赞赏:“织女烟草!你打那儿拿来的?”
“上次运补的时候收到一些,几乎没得剩了。太空知道几时才能再有——如果有机会的话。”
皮琏皱起眉头;他不吸烟,也因此而讨厌那股味道:“让我们搞清楚,阁下。你的任务只是要澄清状况?”
安某在第一口大烟喷成的浓雾中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好说的。百科全书基地的地位一如既往,没有任何改变。”
“啊!那什么叫做‘一如既往’?”
“听着:是国家支持的科学机构,至高无上统治者的私人领地,我说的就是皇上本人。”
州长看来不为所动,又吹了个烟圈:“说得真精彩,皮博士。我能想象你两手捧着御赐玺封的特许权状——但看看现实情势。你要如何面对史迈诺?史迈诺的首都离你不到五十秒差,你该知道。还有柯诺和大绿苞呢?”
皮琏道:“我们和任何行省都毫无瓜葛。作为皇上的领地——”
“那些不是行省。”安某提醒道:“都已经是王国了。”
“就算是王国,我们还是毫无瓜葛。作为一个科学机构——”
“科学个屁!”对方骂道:“我们怎么眼睁睁地坐视史迈诺夺取极星?”
“皇上呢?他难道会袖手旁观?”
安某定下神来,道:“好罢,这么着,皮博士。你尊重皇帝的财产,而安略南也一样。史迈诺则不然。记得不,我们刚和皇帝签下一份条约——明天我会拿一份副本给你的理事会——上面交代,在原安略南省境之内,我们是皇帝的代表,负责维持秩序。我们的责任很明白,对不对?”
“没错。但极星不属于安略南省。”
“可是史迈诺——”
“也不属于史迈诺。极星不属于任何行省。”
“史迈诺知道吗?”
“我不在乎他知不知道。”
“我们在乎。我们刚和他打完一仗,而他还占据着我们两个星系。极星在两国之间占有极重要的战略地位。”
韩定不耐烦地插嘴:“你有什么提议?阁下。”
州长看来早就想停止东拉西扯,好直接切入正题;他简明扼要说道:“看来极其显而易见的是,既然极星没有能力防卫自己,安略南为自身利益着想,必须承担这项任务。你们了解,我们并没有干涉内政的念头——”
“嗯——哼。”韩定咕噜一声示以冷淡。
“——但我们认为,不论从任何角度来看,最好还是让安略南在这个星球上建立军事基地。”
“你们所要的就是这样——广大无人区域上的军事基地——如此而已?”
“啊,当然啦,防卫部队需要一点后勤支持。”
韩定让椅子放正,把手肘放到膝上:“现在说到重点了。让我们直话直说。极星要接受保护并且纳贡。”
“不是进贡,是纳税。我们保护你们,而你们付钱。”
皮琏猛地把桌子一拍:“让我说话,韩定。阁下,我不会为什么安略南、史迈诺的茶壶政局和酒杯战争,付半个锈角子。告诉你,这里是个国有的免税机构!”
“国有?可是我们就是国家,皮博士。而我们不打算支持你。”
皮琏一怒而起:“阁下,本人身为此地的最高首长,代表——”
“代表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安某顶了回去,面露愠色:而本人代表的是安略南国王陛下。安略南近得多了,皮博士。”
“咱们回头谈谈正事。”韩定劝道:“你打算怎样收这些所谓的税,阁下?像是小麦、马铃薯,蔬菜、牲口之类东西,你肯收吗?”
州长两眼一瞪:“搞什么鬼?我要那些做什么?我们剩得可多了。当然是黄金啦。还有,如果你们产量多的话,铬跟钒更好。”
韩定大笑:“产量多!我们连铁都不出产,黄金!来来,瞧瞧我们的钱币。”他丢了个角子给特使大人。
安某看了一眼,丢回去并瞪眼道:“啥玩意儿?钢?”
“没错。”
“我不明白。”
“极星这个星球几乎完全没有金属,统统得靠进口。总之,我们没有黄金;除了几千斤马铃薯之外,也没有可以用来缴税的。”
“那么——工业制品也行。”
“不用金属?要我们怎么制造机器?”
一时间相对无话。皮琏再试着说几句:“整个讨论离题太远了。极星不是一般星球,而是编纂百科全书的科学基地。太空啊,老兄,你对科学毫无敬意吗?”
“百科全书打不了胜仗。”安某眉头深蹙:“完全没有出产的世界。那——倒也几乎没有人住。这样好了,你们用土地偿付。”
“什么意思?”皮琏问道。
“这世界还相当空旷,无人居住的土地也相当肥沃。如果事情顺利就绪,而你们也都合作,大概可以这么安排;可以让你们自己一无损失,说不定还可以颁授爵位、分封采邑。我想你们懂得这个意思。”
皮琏冷笑道:“这可谢啦!”
韩定故作率真,接口道:“安略南能否供应适量的钸,给我们的核能电厂?我们只剩几年的存量了。”
皮琏霎时屏息,场面静默了好一会儿。当安某重拾话头,声音竟和先前大不相同:“你们有核子能?”
“当然了,有什么不对?我猜想人类使用核子能该有五万年了,为什么我们不能有?只是钸的来源有些困难。”
“是……是。”特使略一停口,又坐立不安地加上一句:“好,两位,我们明天继续讨论这个问题。现在容我告退……”
皮琏望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受不了这呆头呆脑的笨猪!这——”
韩定打断他:“非也。他只不过是环境的产物。这种人只懂得一句话:‘我有枪而你没有’。”
皮琏调转头朝他发火:“你跟他谈什么驻军和纳贡,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疯了不成?”
“不,我只是放根线头引他开口。你该注意到,他总算失口把安略南的真正意图说了出来——也就是,在极星搞封建制度。当然,我不打算让这种事发生。”
“你不打算!你!你算老几?还有,我能不能请教一下,你大吹大挡我们的核能电厂,是什么意思?天啊,这只会让我们变成军火靶子。”
“不,”韩定露齿一笑:“恰好相反。我撩起这话题的理由,不是很明显吗?那正好确定了我先前一个非常强烈的怀疑。”
“是什么?”
“安略南不再拥有核能经济了。若是有,我们的朋友一定会了解,除了古代遗迹之外,钸并不用在发电厂里。由此可知,边区的其它地方也没有核子动力了。史迈诺是一定没有;否则在最近的战事里,安略南不会多赢少输。很有意思吧?”
“哼!”皮琏带着极恶劣的情绪离开,韩定则温和地笑着。
他丢开雪茄,仰望横卧穹苍的银河:“都倒退到用煤和石油了吗?”他喃喃作声——而所有念头都深藏心底。
[book_title]第3节
3
韩定否认拥有极星日报,就法规而言或许是对的,但也仅止于此。韩定是促成极星自治的领导人物,他本人并获选为第一任市长。所以,韩定名下没有一张极星日报的股票并不足奇;事实上他以各种迂回手段,控制了超过百分之六十的股权。正所谓戏法人人会变。
因此,在韩定向皮琏建议允许市长出席理事会的同时,极星日报展开类似宣传,也就毫不令人意外;而极星历史上第一次的群众大会因而举行,要求在“国有”的政府中加入市民代表。
最后,皮琏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屈服。
当韩定坐在会议桌末端无所事事之际,不禁冥想:是什么原因让这些科学家成为差劲的管理人。可能只是由于他们惯于面对缺乏弹性的科学事实,而距离善变的人性太远。
不论如何,现在汤玛芝和乔肥佬坐在左侧,鲁亭跟叶富瀚坐在右首,皮琏居中担任主席。这些人韩定当然全认识,不过今天他们似乎全端起了在这种场合中极不寻常的一点官架子来。
官式的开场白令韩定昏昏欲睡。不久,皮琏举起手边一杯开水啜饮的动作让他振作起来;只听皮琏清清嗓子开口:
“很高兴能够告知各位理事,在上次会议之后,本人获知帝国首相陶耘大人将在两周内到访极星。相信在皇上得悉此地状况之后,我们和安略南的纠纷,必定能如大家所愿,顺利解决。”
皮琏隔着会议桌向韩定微笑致意:“有关消息已经通知了极星日报。”
韩定屏息窃笑,显然皮琏很想藉炫耀这类消息来烘托其地位重要。
他不动声色道:“撇开你暧昧的表情不提,你们指望这位陶大人做些什么?”
汤玛芝回答他的问题。此人有个坏习惯,喜欢用他格外威严的语调,以第三人称称呼对方。
“相当明显地,”他评述道:“韩市长是个讽世行家。他不可能想不到,皇上绝无可能容许私人产业遭到半点侵犯。”
“怎么?如果被侵犯了他会怎样?”
席间一阵骚动。皮琏道:“你太过份了!接着又补充道:“还有,这句话迹近叛国!”
“这算是给我的答案吗?”
“!如果你没别的话要说——”
“别急着下结论;我要问一个问题。除了这点看不出任何意义的外交手段之外,有没有什么具体办法,去面对安略南的威胁?”
叶富瀚用一只手拉扯火红的大八字胡:“你觉得有威胁,是吗?”
“你不觉得?”
“一点也不。”他状似缅怀道:“皇上——”
“我的太空!”韩定怒极:“怎么回事?每个人不时把‘皇上’、‘帝国’挂在嘴边好象念咒似的。皇帝在千万秒差之外,我怀疑他对这里有一丁点屁的关心。就算有罢,他又能做什么?这一带的前帝国舰队此刻控制在四个王国手里,而安略南也有一份。听着,我们必须靠真枪实弹来作战,不是凭空口白话。
“仔细听好。到目前为止我们有两个月宽限,主要是因为,我让安略南以为我们有核子武器。当然,大家都清楚这大半是唬人的。我们是有核能,但仅限商业用途,而且也***太少。他们很快就会发觉。如果你认为,他们会因为遭受玩弄而感到怡然自得,你就大错特错了。”
“我说——”
“闭嘴,我还没讲完。”韩定正在兴头上;他喜欢这种感觉:“把首相扯进来固然不错,但最好多拉一些填满漂亮核弹头的攻城巨炮。我们已经损失两个月了,各位,再没有多的两个月可损失。你们打算怎么办?”
鲁亭说话了,他的长鼻子气得发皱:“如果你要提议基地军事化,我一个字也不要听。那等于是对政界敞开大门。市长先生,我们是个科学基地;别的再也休提。”
汤玛芝补上一句:“还有,他不了解建立军备意味着必须从百科全书抽调人力,而且是宝贵的人力。绝对不行,不管会发生什么事。”
“对极了,”皮琏同意道:“百科全书第一优先——绝对优先。”
韩定甚为不满,理事会似乎满脑子都是百科全书。
他冷然道:“理事会是否稍稍想过,除了百科全书之外,极星还有可能在其它方面有些事情要做?”
皮琏答道:“我不认为,韩定,基地除了百科全书之外,还有任何事可做。”
“我说的不是基地,是极星。恐怕你还没搞清状况。极星有上百万人,其中参与百科全书工作的不超过十五万。对其余的人来说,这里就是家,生长于斯。和我们的家庭、庄稼和工厂相比,百科全书算不了什么。我们要保护——”
众人大哗。
“百科全书第一!”鲁亭咬牙切齿:“我们要完成任务!”
“见鬼的任务!”韩定大吼:“五十年前也许是有,但是现在时代变了!”
“跟时代一点关系都没有,”皮琏答道:“我们是科学家。”
韩定迫不及待地咬住话头:“真的,嗯?很棒的幻觉,不是吗?你们这帮人正是千年以来,整个银河所犯错误的绝佳范例!一千年来停滞不动的,算是那一门子科学?只不过是永无休止的分类罢了。你们有没有想过要更上层楼、扩大知识领域以便有所增进?没有!你们乐于停滞不前;整个银河都是。只有太空才知道这样有多久了。这就是为什么边区要造反、为什么交通会断绝、为什么地方战事不断、为什么整个星系丧失了核能,而倒退回使用化学动力的野蛮时代。
“如果你问我,我要说——”他高喊:“银河帝国就要完蛋了!”
他稍歇坐回椅中调整呼吸,毫不理会那两三个同时想要答复他的人。
鲁亭起立发言:“我不晓得你打算从这番疯狂言论当中得到什么,市长先生。但确然无疑的是,你的话对此地的讨论毫无帮助。我建议主席先生,删除该发言内容并回到原先讨论被打断的地方。”
乔肥佬初次振作起精神。到目前为止肥佬即使在辩论的最高潮都没有插上一脚,忽然间他沉重的嗓音——沉重一如其三百磅重的身躯——打起平地一声闷雷:“各位,我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嗄?”皮琏怒道。
“再一个月就到了我们的五十周年庆。”他有个本事,能把最俗套的陈腔滥调咏叹得意境深远。
“又怎样?”
“周年庆当天,”肥佬四平八稳续道:“谢东的轮回屋会打开。有没有谁想过屋里会有什么?”
“不晓得。例行公事。充满贺词的一堆演讲吧,也许。我不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值得摆在轮回屋里。虽然那家报纸——”他怒视韩定,对方报以露齿一笑:“想把它搞得像回事情。我已经加以阻止了。”
“啊,”肥佬道:“也许你错了。你难道没发觉——”他停下将手指放在自己浑圆短小的鼻头:“轮回屋开得恰是时候?”
“恰‘不’是时候,照你说的。”叶富瀚喃喃道:“有好些事要操心呢。”
“什么事比谢东的留言更要紧?我看没有吧。”肥佬变得异乎既住的专断,韩定小心地注视他。他到底用意何在?
“事实上,”肥佬兴致勃勃:“你们好象全忘了,谢东是当代最伟大的心灵历史学家,也是基地的创始人。假定他利用自己的学问为眼前的未来设定了一条可能途径,好象也蛮合理的。如果是真的——照我看是错不了,我再说一遍,他一定会安排某种方式来警告我们危险何在,或许还指出解决方法。百科全书是他的心头肉,你们都知道。”
犹疑迷惑的气氛占了上风。皮琏清了清喉咙:“呃,这样——我不晓得。心灵历史学是门伟大学问,不过——我确定目前我们这里没有心灵历史学家。看样子我们是在摸石子过河。”
肥佬转向韩定:“你不是跟何汝林学过心灵历史学?”
韩定半出神地答道:“是的。不过没有完成学业。我不耐烦谈理论;想成为心理工程师,又缺少那份才干;所以做了次佳选择,也就是走入政界。实际上是同一回事。”
“那么,你对轮回屋有何看法?”
韩定小心答道:“不知道。”
会议的余程中他一言不发,即使话题回到帝国首相身上。
事实上他根本没在听。他循着一条新思路追想,事情一件件归纳——不少琐屑的细节一一榫合。
心灵历史学是解谜之钥,这点他很确定。
他拼命回想曾经学过的心灵历史学理论——从中他证明了打一开始就想对了的结论。如谢东这等伟大的心灵历史学家,能够充分解释人类的情感及应对,来广泛预测未来历史的发展。
这意味着什么?
[book_title]第4节
4
陶耘大人嗅着鼻烟。他有一头长而浓密的鬈发,看得出是加工过的;他不时用手抚摸两鬓蓬松的金色落腮胡子;他用辞考究,但发音老忘了卷舌。
这当儿,韩定还来不及细数,和尊贵的首相大人握手的那一瞬间,产生的反感所为何来。噢,对了,还有:他喜欢边讲边用单手比划故作优雅的手势,以及好似纡尊降贵不耻下问的装模作样。
但无论如何,现在的问题是得先把他找到。半小时前他跟和皮琏一起消失不见了——恰似春梦了无痕,混球。
韩定敢说,预备会议中他不在场,必定很合皮琏的意。
不过,有人看见皮琏在这一侧的这层楼,推开每扇门瞧瞧再简单不过。走到半路,他发了声:“啊!”踏进一个黑暗的房间。陶大人浓密的发型映在银幕上,是绝对错不了的。
陶大人抬头道:“啊,韩定。你在找我们,对吧?”
他递出鼻烟盒——韩定觉得装饰过度而手工甚差;不过他仍然面带亲切微笑,抓了一小撮并礼貌地表示谢绝。
皮琏眉头紧蹙,韩定则报以全不在意的木然神情。
打破短暂沉默的唯一声响,是陶大人合上烟盒的嗒嗒声。他把烟盒挪开并说:“韩定啊,你们的百科全书真是了不起的成就,可说是有史以来最宏伟的功业。”
“大多数人也这么想,大人。不过,这项成就到目前为止还有待努力。”
“依我浅见,以贵地的效率讹言,是不愁没有高分的。”他向皮琏颔首致意,皮某答以兴高采烈的一鞠躬。
真是蒙主隆宠啊,韩定暗想。“我不是抱怨缺乏效率,大人,只不过安略南人的效率高得多了——虽然是朝着相反而具破坏性的方向。”
“噢,是了,安略南。”漫不经心地一挥手:“我刚从那讹来。那星球野蛮极了,完全难以想象人类能在边区的环境下生活。缺乏文明人士应有的最基本知识,也没有舒适方便的民生必需品。完全衰废了,他们——”
韩定冷冷地打断他:“很不幸的是,安略南人拥有从事战争所需的一切基本知识,以及从事破坏的所有必需品。”
“是啊,是啊。”陶大人看来有些恼怒,也许因为话说到一半给封住了:“不过现在不是谈正事的时候,你知道。真的,否则我会搅混了。皮博士,你不是正要给我看第二册吗?请开始罢。”
灯熄后有半小时之久,韩定聚精会神想着安略南的事。萤幕上的书对他毫无意义,他也不想费神去看;但陶大人却不时显得相当兴奋。韩定留意到当首相兴奋起来的时候,舌头也卷了。
灯光再度亮起时,陶大人说:“棒极了!真的棒极了!也许你对考古学并不感兴趣吧,韩定?”
“呃?”韩定忙回过神来:“是,大人,说不上有兴趣。最初我是想当心理学家,最后则选择了政治。”
“啊!这门学问有趣得很。我自己呢,”他大大嗅了口鼻烟:“对考古学略有涉猎。”
“真的?”
“大人啊,”皮琏插口道:“在这方面可说无所不知。”
“噢,难说,难说。”大人洋洋自得:“我在这门学问上下了不少工夫,敢说是博览群籍。我读遍了像是乔登、欧碧嘉、柯威……等等的著作;全读过了,你知道。”
“这些人我听过是真的,”韩定道:“可从没读过他们的书。”
“那天有空可以看看,朋友,对你有很大好处的。啊,当我看到雷米斯的这本书时,觉得到边区这趟真是不虚此行。信不信由你,我的藏苏中独缺这一本。对了,皮博士,你不会忘了答应过我,在离开之前帮我拷贝一份吧?”
“不胜荣幸之至。”
“雷米斯,你们得知道,”首相大人得意洋洋:“为我早先对‘起源论’的见解,提供了崭新而且极为有趣的补充。”
“什么论?”韩定问。
“‘起源论’,就是关于人类发源地的问题,你知道。当然你一定要了解,一般认为所有人类都源于同一个星系。”
“噢,是的,我了解。”
“当然,现在没有人知道这个星系的确实所在——老早湮没在远古的迷雾中了。不过还是有些线索。有人说在天狼星系,也有人坚持是在人马座甲、梭尔、或是天鹅座61——你可以看得出来,全部都在天狼星区之内。”
“那雷米斯怎么说?”
“嗯,他完全另辟蹊径。他试图证明,大角星系第三行星上的考古遗迹显示,早在任何太空旅行之前,就有人类在该星球居住。”
“意思是说,人类是在那个星球诞生的?”
“也许。不过在我敢肯定之前,得先详读之后再衡量他的证据;一定得先看看他的观点有多少份量。”
韩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雷米斯几时写的这本书?”
“噢——应该是大约八百年前。当然了,他的看法大半基于前贤葛林的著作。”
“那干么得靠他?何不亲自到大角星系去研究那些遗迹?”
陶大人双眉一扬,急急嗅了把烟:“啊,去做什么?亲爱的老弟。”
“当然是取得第一手资料啦。”
“有必要吗?何必大兜圈子浪费时间到这些地方去。听着,我现在拥有所有古圣先贤的著作,一一衡量轻重、异中求同,分析互斥的论点,决定何者可信,最后获致结论,这才是科学方法。至少,”好象说教似的:“我的看法是如此。到大角星系,或是举例说,像是梭尔;路上多有不便不说,到了以后瞎忙一场,却发现古圣先贤早已彻底勘察过,而其效率我们根本难以望其项背。”
韩定保持礼貌,嘟哝道:“我懂了。”
“这边请,大人。”皮琏道:“想起来我们该回去了。”
“啊,对。也许是该走了。”
当他们走出房门之际,韩定忽然说道:“大人,可以问个问题吗?”
陶大人茫然笑着,亲切地用手轻拍韩定,以强调答话的份量:“当然可以了,亲爱的老弟,荣幸之致。若是我简陋的腹笥能够帮上任何忙——”
“不是关于考古学的问题,大人。”
“不是吗?”
“不是。是这样的:去年我们在极星收到,关于仙女座丙第五行星上的核能电厂熔毁的消息;只有小小的标题,完全没有详情。不晓得您是否能告诉我们,究竟出了什么事?”
皮琏嘴角扭曲:“你问这些不相干的问题,会惹得大人不高兴。”
“没关系,皮博士。”首相缓颊道:“这问题很好。大体而言没有什么值得关心的。那家电厂的确遭到熔毁,相当严重的大灾难,我相信还有辐射损害。事实上,政府正在认真考虑严格限制滥用核能——这件事不能对大众公布,你懂罢。”
“我明白。”韩定道:“但那家电厂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这个嘛,事实上,”陶大人漠不关心地答道:“谁知道?早在出事前好几年就故障停摆了,而一般认为维修替换的工作做得非常不确实。这年头啊,想找真正懂得发电系统技术细节的人实在太难了。”他面形忧色,又嗅了一把烟。
“你可知道,”韩定道:“边区所有独立王国已经全部丧失核能动力了?”
“是吗?我一点也不讶异,这些野蛮星球——噢,我的老弟啊,别管他们叫‘独立王国’;不是的,你知道。我刚和他们签下的条约就是明证。他们承认帝国的主权;一定得要承认,否则我们不会签约。”
“也许是罢,但他们有不少行动自由。”
“对,我想是这样的,是不少。不过没有什么关系。帝国离此地太远,就让边区自给自足好了——其实现在多少也就是这种状况。他们对帝国没什么帮助,你知道,这些星球极野蛮,毫无文明可言。”
“但以前有过文明的,安略南曾经是边区最富庶的行省之一,我知道它从前可以和织女星系相提并论。”
“噢,可是,韩定,那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了,不能拿那来比。今天的世界和过去的伟大时代不同,我们也不像祖先一样,你知道。不过,韩定,来。你老弟可真是打破沙锅问到底。我说过今天不谈公事。皮博士跟我说,对你要有心理准备,说你定会想办法诘难,不过这方面我可是老手。明天再谈吧。”到此为止。
[book_title]第5节
5
这是韩定出席的第二次理事会,如果众理事和已离去的陶大人之间、几次非正式的谈话不算在内的话。然而市长心知肚明,至少还有一次——甚至两三次——会议,他根本没有受到邀请。
而且看样子,要不是为了最后通牒,他连这次开会的通知都不会收到。
不论怎么看,这明白就等于是最后通牒;尽管图文并茂的文件中,表面上读起来好象是两地领袖间友善的彼此问候。
韩定用心翻阅。文件由一段极其浮夸的问候语开头:“圣贤哲睿安略南国王陛下,致挚亲手足、百科全书第一基地托管理事会主席皮琏博士”,更形豪奢的结尾,则是一个由极其复杂的图案构成、巨大而五彩缤纷的玺印。
但它毕竟还是最后通牒。
韩定道:“本来时间就不多——只有三个月;但时间虽少,我们还是白白浪费掉了。这玩意儿只给我们一个星期。要怎么办?”
皮琏蹙眉忧道:“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头了,完全令人难以置信。就在陶大人向我们担保皇上和帝国立场的同时,他们竟公然采取这种激烈手段。”
韩定精神一振:“我知道了。你把那所谓的‘立场’告诉安略南王了?”
“对——在提案表决、并经理事会一致同意通过之后。”
“什么时候表决的?”
皮琏端起架子:“我不认为什么事情都得让你知道,韩市长。”
“好罢,反正我也没兴趣。只不过我的看法是,你那通外交书函,关于陶大人对当前局势的可贵贡献——”他嘴角微扬,摆出一副不屑的笑脸:“乃是这通小小友好致意的直接成因。要不然他们也许会拖个一段时间——只是想到理事会的态度,我不认为多出这段时间对极星能有什么帮助。”
叶富瀚道:“韩市长,你是怎么推断出这个了不起的结论?”“方法很简单,只要用点以往不受重视的小东西,也就是常识。你们都知道,人类知识当中有门学问叫符号逻辑,用来厘清人类语言之中的枝芜错杂和混淆散乱。”
“那又怎样?”叶富瀚道。
“我应用在某些事情,以及眼前这份文件上。我自己倒用不着这么麻烦,因为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对五位自然科学家来说,用符号可能比用文字来得容易解释。”
韩定由腋下挟着的文件夹中抽出几张纸,摊在桌上:“对了,这不是我自个儿做的;你们可以看到,署名的分析员是逻辑部的郝弥勒。”
皮琏躬身向前,以便看得清楚些。韩定续道:“不用说,安略南的来信是个简单题目;因为写这封信的人是行动派、而非舞文弄墨之辈,很容易就能精简而得到一个单刀直入、斩钉截铁的声明。你们看到的符号表示形式,粗略翻译成文字,可以这么说:‘一周之内交出我所要的,否则我就自己动手。’”
一片死寂中,五位理事快速浏览过报告;最后皮琏坐下,不安地清清喉咙。
韩定道:“没有漏洞罢,皮博士?”
“看样子没有。”
“很好。”韩定换了几张纸:“现在你们眼前的是帝国与安略南条约的副本。——顺便一提,签约的皇家代表正是上礼拜还在这儿的陶大人。——而这份是符号逻辑分析。”
条约长达五页,印刷精美,而分析报告只潦潦草草写了不到半张纸。
“如各位所见,条约内容的百分之九十,经过分析之后毫无意义。最后可以用下面这种有趣的方式总结:
“安略南对帝国的责任:无!
“帝国对安略南的权力:无!”
理事们再次焦虑地循着逻辑推理,回头小心检查那份条约;而当他们看完时,皮琏面露戚容道:“看起来是对的。”
“那么你同意,这份条约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安略南宣告其完全独立,而帝国承认现实罢了。”
“似乎是的。”
“那你以为安略南会不了解状况,而不急于强调其独立地位——所以不消说,他对任何来自帝国的威胁都会产生反感;特别是帝国的恐吓显然无法兑现,否则不可能容许安略南独立。”
“可是,”汤玛芝插口道:“韩市长要如何解释陶大人保证的帝国支持?那些话看起来——”他耸耸肩:“呃,相当令人满意。”
韩定坐回椅子上:“你知道,这是整件事情里头最有趣的地方。我得承认第一次和陶大人会面时,心里把他看做是个超级大驴蛋——但事实证明,他是个高明的外交家,而且极其聪明。我自作主张录下了他所有的发言。”
一阵骚然,皮琏吓得张大嘴巴。
“怎么了?”韩定诘道:“我晓得是有违待客之道,也不是所谓绅士所应该做的;而且如果让大人捉到,事情就不好玩了。不过他没捉到,我也录了音,事情已经做了。我把录音同样送给郝弥勒分析。”
鲁亭道:“分析报告呢?”
“这,”韩定答道:“就是有趣的地方。三份文件中最难分析的,恐怕就是这个了。郝弥勒连续工作了两天,去除所有不相干的言语、空洞的胡话、没有作用的条件限制——直说,就是废话——之后,他发现什么都没剩下,每句话都删掉了。
“陶大人,各位,在五天的讨论当中,说的全是***屁话,而你们全没发觉。这就是你们英明伟大帝国的保证。”
最后一句话说完,桌上就像引发了一颗强力臭弹,造成有史以来最大的混乱。韩定不耐地等大家静下来。
“所以,”他下结论道:“当你们发出恐吓——实际上就是这个意思——说帝国会对安略南有所作为,你只是惹恼了深知内情的国王。不用说,他必须立即行动以维护尊严,于是最后通牒就来了——现在回到最初的话题:只剩一个星期了,要怎么办?”
“看样子,”玛芝道:“我们别无选择,只好让他们在极星建立军事基地。”
“这点我同意,”韩定答道:“只是要怎样做,才能一抓到机会就把他们踢出去?”
叶富瀚急急扯动自己的胡子:“听起来你好象下定决心要用武力对付他们。”
“武力,”韩定立即反驳:“是无能之辈的最后凭藉。但我绝不愿意张开红毯擦亮家具欢迎他们过来。”
“我还是不喜欢你做事的方式,”叶富瀚固执道:“这种态度很危险;尤其是我们注意到最近为数颇多的群众和你的提议相唱和,使得情况更加危险。我也可以告诉你,韩市长,理事会对你最近的活动并非一无所悉。”
他停下等其它人表示同意。韩定耸耸肩。
叶续道“若是你鼓起市民暴动,无异于自取灭亡——我们不容许此事发生。我们的决策只有一个基本原则,就是百科全书。不管决定要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必须衡量是否影响百科全书的安全。”
“那么,”韩定道:“你的结论是,我们得继续唇枪舌剑的口舌之争,而什么事都不做。”
皮琏苦着脸说道:“你已经说明了帝国帮不上我们的忙,虽然我不懂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如果需要妥协——”
韩定顿觉好象置身恶梦,急速飞驰却漫不着边:“没有什么妥协!你难道看不出来,所谓军事基地只是下流的鬼扯淡?安德礼告诉过我们安略南的真正企图——就是完全归并到他们的封建制度下,划封采邑,建立农奴领主的经济关系。我们用核能来虚张声势只能挡得一时,他们早晚会动手!”
韩定说到激动处愤而起身,余人纷纷矗立以应——只有乔肥佬安坐不为所动。
乔肥佬缓缓说道:“各位先生请都坐下。我觉得大家离题太远了。得了,韩市长,不必做出一脸火大的样子;这里没有谁要当叛徒。”
“你可得好好给我证明!”
肥佬温面笑道:“你明知自己没有那个意思。现在听我说!”
肥佬的锐利小眼半合半张,圆润的双颊微微渗汗:“看来没什么好隐瞒的。理事会己经决议同意,当六天后轮回屋开启,安略南问题的真正解答会在那时揭晓。”
“这就是你的锦囊妙计?”
“对。”
“意思是不是说,我们什么事也别做,只要静心等候,完全信赖轮回屋里到时会有个神仙跳出来高喊‘刀下留人!’?”
“撇开你的情绪字眼不提,就是这个意思。”
“好厉害的龟缩大法!说真的,乔博士,这是天才级的笨主意,智力稍逊的人根本想不出来!”
肥佬笑得宽容:“你挖苦人的本领愈来愈高了,可惜场合不对。让我们实事求是;我想你还记得三个星期之前的争论中,我对轮回屋的看法。”
“是,我记得。我不否认在逻辑推演之下,你的主意也不能算烂。你说——我说错的时候纠正一下——谢东是当代最伟大的心灵历史学家,于是乎,他可以预见我们眼前的困局和难题,再于是,他建了轮回屋,伏下一条妙计以便我们藉此脱困。”
“正是我的本意。”
“如果我告诉你,过去几周以来,我下了很大工夫研究这个问题,不会吓着你吧?”
“受宠若惊之至。有结论吗?”
“结论是需要一点纯粹推理,一点点常识。”
“譬如说?”
“譬如说,如果他预见了安略南的混乱,
为何不把我们放在比较接近银河中心的其它星球?大家都知道,谢东计诱川陀的公安委员下令在极星建立基地,但是理由何在?既然他能预见此地的交通线中断,孤立于银河之外,受强邻胁迫,为什么要把我们放在这里?尤其我们的孤立无助是由于缺乏金属,那是最重要的原因!再说如果他预见了这些事,为何不事先警告第一代移民好让他们准备?总好过干耗时间,就像你们现在所做的一样,等事到临头才开口。
“还有别忘记这点。就算他那时可以预见我们的问题,我们现在一样可以看见;因此,如果他在那时可以预见解决方法,我们现在应该也能见到。毕竟谢东又不是魔术师,没有什么脱困技俩是他能看见而我们不能的。”
“可是,韩定,”肥佬提醒道:“我们没看见。”
“你们没去尝试,一次也没试过!首先,你们完全拒绝相信有危机存在,然后你们把希望寄托在对皇帝的盲目崇拜之上,现在又转而寄望谢东!从头到尾你们只是一成不变地仰赖权威和过去,从来不想倚靠自己。”
他的双拳陡地握起:“这是种不正常的心态!每当你的自由意志和权威对立质疑之时,第一个反射动作就是逃避。看起来你们似乎从不怀疑,以为皇帝一定比你有力量,谢东一定比你更聪明。这是不对的,你没看出来吗?”
为了某些理由,没有人打算吭声。
韩定续道:“不只是你们,整个银河都一样。皮琏听过陶大人对科学研究的看法。陶大人认为当个好考古学家的不二法门,乃是遍读古往大师的著作——而那些人数百年前便已作古。他还认为解决考古难题之道,在衡量不同权威的意见,而皮琏听了毫无异议。你们没发现有什么事情不对头吗?”
他的声调彷佛在恳求。
但仍旧没有回答。他续道:“你们几个、以及极星上的半数人民是一样的差劲!干坐在这儿,把百科全书看作一切的一切,把科学的极致当作过往资料的汇整——那是重要没错,可是难道就没别的事好做了吗?世界在退化、在遗忘,没瞧见吗?边区失去了核能动力,仙女座丙的核能电厂因修护不当而熔毁,帝国首相却抱怨核工技师难求。怎么解决?训练新人吗?没有!他们反而限制核能!”
他再三质问:“没看出来吗?整个银河都出了问题,那是种怀旧崇拜,是一种退化,一池死水!”
他一个个看过其它人,而对方还以凝视。
肥佬第一个回过神来:“神秘思想在此刻帮不上忙,让我们现实一点。谢东能够利用简单的心灵历史技术,寻得未来历史的走向;这点你否认吗?”
“不,当然不了。”韩定叫道:“但我们不能靠他来解决问题。他最多只能指出问题所在,就算也有解决的方法,还得靠我们自己去做;他不能替我们做。”
叶富瀚忽然开口:“你什么意思?‘指出问题’?我们知道问题何在。”
韩定反面怒视叶某:“你自以为知道?你以为谢东所关心的只有一个安略南?我不同意!告诉你们!各位,到目前为止,你们当中没有任何人、对事实真相有一━丝━半━点的概念!”
“这么说你有概念罗?”皮琏恶声问道。
“没错!”韩定跳起来掀开椅子,眼神冷酷:“如果有什么事可以确定,就是整个形势暗流汹涌,实情远比我们讨论至今的任何事都要重大。你们扪心自问:为什么基地的第一代移民当中,除了何汝林以外,没有一个真正优秀的心灵历史学家?而何老师却极力避免让学生学到基本知识以外的东西。”
片刻沉默后,肥佬道:“你说,为什么?”
“也许因为心灵历史学家能够很快掌握全局,而脱离谢东的控制。于是乎我们只能跌跌撞撞,隐约看到一点事实,那正是谢东所希望的。”
他厉声笑道:“再见了,各位!”
韩定掉头大步迈出房门。
[book_title]第6节
6
韩定嚼着雪茄烟的屁股,没注意到烟已经烧完了。前一晚他没睡觉,而且直觉即将到来的当晚他也会睡不着。这点由双眼就可以明白看得出来。
他倦道:“都打点好了?”
“我想是的。”李约翰以掌支颚:“你觉得呢?”
“不算太坏。你知道,事情一定得大胆进行;就是说,不容许半点迟疑反顾。不能让他们有时间控制局势。一旦我们占上司令台,就要表现得像个天生的头子;而他们惯于服从,这是成功的根本。”
“要是理事会犹豫不决——”
“理事会?别理它。过了明天,他们在极星政治上的重要程度比不上一张破报纸。”
李缓缓颔首:“奇怪的是,到目前为止他们没有任何行动来阻止我们。你说他们并不完全被蒙在鼓里。”
“肥佬可能摸到一点边儿,有时候他令我神经紧张;而皮琏打从我当选之后,就一直怀疑我。但你也看到,他们并没有能力去了解真正发生的事,这些人受的训练就是完全服从权威。他们相信皇帝万能,只因为他是皇帝;大家信服理事会,也只因为理事会是奉皇帝之命行事,不可能不在发号施令的地位。这种对叛变可能的认识不清,正是我们的最佳盟友。”
他挺身自椅中站起,走向饮水机:“他们不是坏人,约翰,当他们黏着百科全书的时候——那就是他们将来的归宿。统治极星的时候,这些人半点用处也没有。现在你出去罢,让事情动起来。我要自个儿静静。”
他坐在桌角,两眼瞪着那杯水。
太空啊!若是他能像表面一样自信就好了。安略南人两天之内就要登陆,而他只根据一些概念来猜想谢东如何安排过去的五十年。他甚至不是货真价实的心灵历史学家,只凭着肤浅的训练,就想揣测探索当代最高的智能。
如果肥佬是对的;如果谢东所见只有安略南问题;如果百科全书是他唯一关心保有的━━那么政变的代价如何?
他耸耸肩膀,喝下了那杯水。
[book_title]第7节
7
轮回屋中布置了远超过六张座椅,好象原先是期望多点人来参加似的。韩定对此留下深刻印象,懒懒地坐到角落里,尽可能远离其它五个人。
理事们似乎并不讨厌这项安排,他们聚在一处窃窃私语,话声稀落而终归沉寂。他们之中,只有肥佬看来显得更加镇定,拿出一只表阴沉地注视着。
韩定瞥过自己的表,尔后望向占据半个房子的真空玻璃室,那是房里唯一不寻常的东西。附近某处有个计数器精细地分割时间,直到准确正点的一刹那,发动介子流,接通线路——
灯光陡地暗下!
灯并没熄,只不过突然陷入昏暗,让韩定吃惊得跳了起来。他在惊疑中抬头望向天花板上的灯光,等视线放低时,发现玻璃室已经不再是空的了。
出现一个人形——坐在轮椅上的人形!
好一阵子他都没说话,只是合起膝上的书,漫不经心地抚摸。然后他笑了,整张脸顿时有了活力。
他说:“我是谢东。”声音苍老而柔和。
韩定差点要起立致意,但随即打消念头。
谢东的声音听来十分健谈,他续道:“你们看到了,我被锁在椅子上,不能起身迎接各位。你们的祖父母辈在我的时代来到极星,几个月后我患了很不方便的中风。我看不见你们,你们也知道,所以不能适当地向你们致意,我甚至不晓得有多少人会来;所以一切都不必拘束。有人站着的话,请坐下;如果有人想抽烟,我不会介意的。轻笑一声:
“又何必呢?我又不真的在这里。”
韩定忍不住伸手掏烟,想一想又算了。
谢东拿开手上的书,动作像是放到身边的桌上——书一离手就消失不见了。
他说:“基地创立至今有五十年了——五十年来基地上的人员,为了自己所不知道的理由孜孜不倦地工作。以前不让大家知道是有必要的;而现在,这种需要已经没有了。
“百科全书基地,打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而且一直如此!”
韩定身后一阵骚动,还有一两声哀嚎,但他没有回头看。
谢东不为所动——当然啦——继续说道:“所谓骗局的意思是说,我和同事对百科全书是否能出版根本毫无兴趣。百科全书有它的目的,我们经由它获得皇帝的特许,引诱十万人加入我们的计画,而且利用它来集中这些人的注意力,以便事成定局之前没有人能够回头。
“五十年来你们为这个骗人的计画工作——现在说好听的也没用了——退路已经截断,你们别无选择,只有走上另一条极其重要的路,也就是我们真正的计画。
“在那个计画中,你们被放到这样一个星球,五十年后这样的时间里,己经转移到一个无法自由行动的孤点上。现在开始,直到未来的若干世纪,你们要走上一条经过选定的道路。你们会遇见一连串的危机,就像现在面对了第一个;而每一次危机之中,你们的行动自由同样会受限制,迫使你们沿着我们选择的一条——也是唯一的一条路走。
“这条路是由我们的心灵历史学所选定的,自然有其道理。
“银河文明己经停滞退化了好几世纪,虽然能看出来的人不多。但是现在,至少边区已经分裂,而帝国政治上的大一统业已破灭。将来的历史学家,也许会用过去五十年之中的某一点做为断代,称做‘银河帝国衰亡的起点’。
“他们是对的,但鲜少有人知道衰亡还要持续许多世纪。
“衰亡之后必然是野蛮时期;心灵历史学告诉我们,在正常状况下,这段期间将持续三万年。我们无法阻止衰亡,同时也不想这么做;因为帝国文化已经失去原有的活力与价值。但我们可以缩短接踵而来的野蛮时期——只要一千年就够了。
“计画的详情,我们不能说;就像五十年前不能把百科全书的实情告诉你们一样。若是你们发现了内情,计画就会失败;正如你们一早看穿百科全书骗局的话,行动自由不再受限,增加的变数就会远超过心灵历史学所能掌握的范围。
“可是你们不会发现,因为极星没有心灵历史学家——以前有何汝林,但他是我们的人。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件事:极星,和银河另一端的姊妹基地,乃是复兴的种籽,未来第二银河帝国的开创者。目前的危机将把极星推向巅峰。
“这次的危机,可以这么说,是相当简单易懂,比往后的许多要容易解决得多。追根究底,就是这样:你们是突然和银河中心的文明区域分离的一颗孤星,受强邻胁迫;科学家群集,却被广漠而不断扩大的野蛮地区包围;尽管是在原始能源海洋中的核能孤岛,但缺乏金属也无能为力。
“看,如此一来,你们不得不面对现实,被迫要采取行动;而这种行动的本质——也就是,当前难局的解答——当然了,显而易见!”
谢东的身形向空中伸手,那本书又重回手中。他翻开书道:“不论前途多么艰险,让你们的子孙永远铭记在心:明路就在眼前,最后会引领大家到一个伟大的新帝国!”
他的视线回到书本,身影霎时消翳无踪,灯光再度明亮。
韩定抬头见到皮琏面向着他,两眼悲戚,双唇颤抖。
理事主席的声调坚定,却了无生气:“看来你是对的。今晚六点,如果你愿意来见我们,理事会会向你请教下一步该怎么做。”
理事们一个个过来和他握手,韩定则自顾自地笑着。他们真心认错,因为他们是实是求是的科学家——但是太晚了。
他看了看表。这时候事情已经结束了。李的人控制全局,理事会不能再发号施令了。
安略南的第一艘战舰明天就要登陆,但是没有关系。六个月之内,他们也不能发号施令了。
事实上,正如谢东所说,也正如韩定所猜测,当那天安德礼初次透露安略南缺乏核能动力之时,第一次危机的解决之道就十分明显了。
真是再明显也没有了!
完
[book_chapter]市长
[book_title]第1节
原著:艾萨克.阿西莫夫
翻译:袁晓东(小浆糊)
[译者注:这篇小说是阿西莫夫《基地》系列的第三部。基地系列在网上现有《心灵历史学家》、《百科全书学者》、《行商》、《商业巨子》四本。为了保持一致性,特地翻译这一本以贡大家欣赏。由于时间紧张,又是第一次翻译较长篇的作品,难免在词句语法上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大家读了之后,有什么意见,敬请提出,我会尽量改进。若大家喜欢,我会逐步翻译《基地》系列的后续作品。]
四王国——这个名字被赋予那些在安略南省(安略南是在基地时代从第一银河帝国分裂出去的)的部分领土上建立的短暂而独立的王国。在这片土地上最大、最强盛的是安略南王国……
毫无疑问,在韩定时代,最奇妙的是四王国被一种临时的奇异的力量所控制着……
银河大百科全书——
1——
一个代表团!
当韩定看到他们的时没有感到任何可高兴的地方,相反,和预料的一样,他感到一阵厌烦。
李约翰主张极端的做法,“这没什么,韩定。”他说,“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直到下一次选举——不管怎么讲,从法律上说——前,他们什么也做不了,我们还有一年呢。别理他们!”
韩定抿了抿嘴:“李,你从来没有学会。我认识你四十年了,你从来没有学会一种文雅地斗争方式……”
“这不是我的方式……”李约翰嘟囔道。
“是啊、是啊,我知道。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信任你。”他停了一会儿,拿起一支雪茄,“自从我们巧妙地策划了针对百科全书委员会的政变以来,我们走过了多么长的一段路啊。我已经老了,六十二岁了。你没有感觉这三十年过得多快吗?”
李不屑地吹了口气,“我可没觉得老,我才六十六岁。”
“是吗,我可没有你这么乐观。”韩定懒散地吸着他的雪茄。他早已不再有年轻时候对那种温和的vegan牌子烟草的渴望了。自从极星和银河帝国其他部分中断联系以来,他们就一直被困在这个文明边缘的星球。银河帝国已经开始崩溃,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韩定很想知道,新的帝国皇帝会在哪里呢?或者到底有没有新的皇帝?甚至,还会有一个新的帝国吗?神圣的宇宙啊!三十年了,自从和银河帝国边缘省份的通讯中断以来,对于极星来说,整个宇宙只是它自身——一个贫瘠的小星球,和周围的四个王国。
力量衰弱得多么快啊!王国!那里曾经有帝国官员,曾经是一个省,是帝国的一个部门,是地图上的一角,曾经,是包容一切的银河帝国的一部分!现在帝国失去了对银河边缘地区的控制力,这些小小的行星团们纷纷成了王国,滑稽的国王,自封的贵族,毫无意义的相互战争,所有的一切都在衰败,一天一天变为废墟。
整个文明衰落了。原子能源被遗忘了。科学渐渐变成了神话——直到基地走上舞台。
基地正是谢东为了这个目的在极星建立的。
李站在窗边,忽然打断了韩定的联想,“他们来了。”他说,“一辆老式的地面车辆。”李嗤笑一声走向房门,又犹豫地望着韩定。
韩定微笑着仰在椅子上,“我告诉警卫将他们带到这里来了。”
“这里!为什么?你也太给他们面子了。”
“我这个市长为什么不按照正式的官方礼节接待他们呢?虽然我已经太老了,没法老走那红地毯了。”韩定眨了眨眼,“另外,当你和年轻人打交道时,适当的尊重和奉承是很有用的——尤其这又不花你什么。”他微笑道:“坐下来,李。给我道义上的支持吧!当我和这个年轻人,对,瑟麦克谈话的时候,我需要你的帮助。”
“瑟麦克这个家伙,”李严肃地说,“他很危险。他有一大批追随者,不要小看了他!”
“我曾经小看过谁吗?”
“那就好。别事后抱怨,或者找什么理由。”
韩定仿佛没有听见后面那句话,“他们来了。”韩定关掉小信号灯,踩了桌下的一个小机关,房门静静地滑开了。
这个四人组成的代表团平静地鱼贯而入,韩定示意他们在自己桌子对面排成半圆的椅子上坐下。他们却只是鞠了一躬,等待着市长先说话。
韩定打开他那雪茄盒子。这里本来是真正帝国产品,织女星烟草,当然现在是本地产品了。来宾们一本正经地接过雪茄,形式上地纷纷点着了。
瑟麦克是右面第二个,也是这个年轻的代表团中最年轻的一个,他留着淡黄色的落腮胡子,凹陷的眼眶中很难确切说出眼珠的颜色。韩定只是随便扫了一眼另外几个人,他们的面孔呆板单纯,没什么意义。韩定关注的是瑟麦克,这个家伙在他参加的第一次市议会上就屡次对韩定的政策加以无情的攻击。
“我早已期待和你的见面,议员先生。”韩定对瑟麦克说,“自从你上个月精彩的演说之后。你对本政府对外政策的抨击是那次议会中最有力的发言。”
“感谢您的夸奖。”瑟麦克的眼神阴郁地燃烧着,“这抨击是否是有力的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那是正确的!”
“也许,那是你的观点。毕竟你还年轻呢。”
“对年轻人的忽视是个错误。”瑟麦克干巴巴地指出,“您当市长的时候,比我现在还小两岁呢。”
韩定轻轻笑了一下,这个小家伙。“我想你现在来见我,还是为了曾经在议会中困绕你的对外政策问题,是吗?是你代表你的同僚们说,还是我一个个单独跟你们谈呢?”
他们悄悄交换了一下眼神。
瑟麦克一字一顿的说:“我是代表极星的人民说话。那些对于未经严格审批就成立的市政厅表示怀疑的人民。”
“我明白了,继续!”
“事情演变成这个样子,市长先生,我们很不满意……”
“呃——”韩定插了话头,“这里‘我们’是不是‘人民’的意思?”
瑟麦克凝视着韩定,感觉这里有个陷阱,谨慎地回答:“我认为我的观点反映了投票选举我的极星选民的意见。这么说你觉得呢?”
“很好,这样的陈述比什么证明都好。继续说,你不满意——”“是的。我们对这样的政策很不满意——它令极星在必然面临的外界威胁面前毫不设防,没有丝毫安全感。”
“我明白了。所以?继续,继续。”
“想来你能预料到。所以我们组织了一个新的政党,关注极星自身的迫切需要而不是虚无缥缈的‘命定的’未来帝国。我们会将你和你那个私人小团伙从市政府中踢出去,很快!”瑟麦克作了一个手势,坚决的手势。
“除非?你知道,万事都有例外的。”韩定语气依然很平静。
“这次,你没有什么选择。”瑟麦克无情地说,“除非你现在就辞职。我不会要求你改变你的政策——我不会相信那么遥远的事情。你的承诺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想要你辞职,直截了当的辞职。”
“我明白了。”韩定翘起腿,摇晃着他的椅子。“这是你们的最后通牒。感谢你们给我一个警告,不过我宁愿忽视这个。”
“不要把它当成警告,市长先生。它是一个行为和政策的宣告。新的政党已经成立了,而且明天就要开始正式行动。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而且,坦率的说——正是你为这个城市做的一切促使我们对你事先警告。也许你不这么想,但这确实是我的良心话。下一次的选举会更加有力而无争议地说明,你现在辞职是最好的结果。”
瑟麦克说着激动地站了起来,挥舞着他的手臂。
韩定抬了抬手,“冷静点,小伙子。坐,坐下来。”
瑟麦克带着轻松的神情再次坐了下来。
“那么,你希望我们的对外政策怎样改变呢?”韩定正直的脸上露出微笑,他需要一个建议。“你希望我们攻击四王国吗?现在?马上?所有一起攻击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市长先生。我们只是主张所有的绥靖政策必须马上停止。通过各个渠道,你给予那些王国太多科学上的帮助了。你给了他们原子动力,帮助他们重建动力工厂,带给他们完整的医疗体系,协助建设化学实验室和各种工厂。”
“那又怎样?你的建议呢?”
“你这样只是为了延缓他们对我们的攻击。靠这些贿赂,你在跟他们玩一场巨大的勒索游戏!他们就象吸血鬼一样,会把极星榨干的——我们现在就得看他们脸色行事了。”
“为什么呢?”韩定语气没有什么起伏,依然平静。
“因为你给了他们动力,给了他们武器,甚至帮他们维修战船,他们比三十年前强大了无数倍!他们的要求还在不断增加,最终他们为了确保所有的愿望得以满足,会强行吞并极星的。几乎所有的勒索最终结果都是这样,不是吗?”
“那你的建议呢?”
“如果你愿意的话,停止这种没有意义的行贿。把你的精力花在加强极星自身上,并且主动抢先出击!”
韩定带着病态的兴趣盯着那个小伙子的淡黄色胡子。瑟麦克一定是非常自信的,不然他不会讲这么多。毫无疑问,他也代表了相当多人们的意见,相当大的一部分。
他的语气中没有流露出他心中的些许不安,甚至还有些漫不经心,“你说完了吗?”
“暂时完了。”
“那么,你是否愿意读一下我的座右铭呢?”
瑟麦克嘴唇微微一抽,“‘暴力是无能者最后的庇护所’。这是老人的教条,市长先生。”
“我年轻的时候就遵循这个主张,议员先生,并且获得了成功。那时侯你正忙着生下来呢,不过也许你在学校里学过。”
他盯着瑟麦克,以一种平静的语调说道:“五十年前,谢东在这里建立基地的时候,公开的理由是编纂大百科全书。直到发现他真实的目的前,我们在这个目标下工作了五十年,那实在已经太晚了。当和帝国的通讯中断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拥有一个科学家大量集中的城市,但是没有任何工业,而且四面环绕的是敌对而野蛮的新成立的王国。我们是野蛮之海中间唯一的原子能孤岛,原子能,在这个时代无比可贵的东西。”
“和现在一样,安略南是四王国中最强大的一个,他们要求并且已经在极星上建立了一个军事基地。那时侯,极星的实际统治者,百科全书编纂委员会,已经了解这只是他们最终吞并整个行星的第一步。这就是当我……呃……若你是那时的政府,你会怎么做?”
瑟麦克耸了耸肩膀,“这只是假设而已,我们当然知道你们那时的做法。”
“不管怎么样,我还会再重复一遍——也许你并不了解其中意义何在呢。”韩定继续说下去,“将我们所有的力量集中起来与他们开战是很有诱惑力的想法。这很容易想到,也能够满足个人英雄心理,但这种做法几乎总是最愚蠢的。从你刚才‘抢先出击’的说法上可以看出来,你是会这样做的。而我呢,却逐一拜访另外三个王国,指出听任原子力量落入安略南手中无异于送上门去给人砍头,然后巧妙地暗示了他们该怎么做。就这样。这样,在安略南部队在极星着陆一个月之后,他们的国王接到了他那三个邻居的联合通牒。七天之后,最后一个占领军撤出了极星。”
韩定凝视瑟麦克,“现在,你告诉我,暴力有什么必要呢?”
年轻的议员看了半天手中的雪茄烟蒂,把它扔进焚化道口。“我看不出有什么类比性。胰岛素可以治疗糖尿病人,但阑尾炎必须要开刀。这说明不了什么。当其他的方式都失败的时候,就只剩下——象你说的,最后的庇护所?我们走到这一步是你的错!”
“我的错?哦,又回到我的和平政策上来了。看来你还没有抓住我们这个位置最基本的需要。安略南人的离开并不是问题的解决,实际上,问题才刚刚开始。四王国对我们的敌意更重了:每一方都想要原子力量,而他们没有马上动手正是忌惮另外三方。我们在针尖上跳舞!任何微小的变化,例如一个王国变得过于强大,或者两个王国联合起来……你明白没有?”
“当然。这时候就要全力准备战争。”
“恰恰相反。这时候要全力防止战争。我促使他们相互敌视,我轮流帮助他们每一方,我给他们提供科学、贸易、教育、医药。我使得极星成为一个繁荣的世界,这对于他们来说远比其军事意义有价值得多。三十年来,一直是这样的。”
“是的,你环绕这些科学技术建立了一套粗鄙可笑的仪式,使它们变成半宗教、半迷信的东西。你建立了一个牧师阶层,又建立的整套的宗教仪式。”瑟麦克语气中带着无名的激动。
韩定皱了皱眉头“那又怎样?我根本看不出来那有什么可讨论的地方。我使科学成为一种神秘的巫术,但那是最容易使他们接受的方式。牧师是自然产生的,而帮助他们是我们达到目的最方便的途径。这是次要问题。”
“但那些牧师正管理着动力工厂,这可不是次要问题!”
“没错,但我们培训了他们。他们对所有的了解完全是经验主义的,而且他们对于环绕他们的那些仪式有坚定的信心。”
“但是,如果有一个牧师看穿了那些仪式,而且有足够的天赋摆脱那些经验主义的教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学到真实的知识,并且将它买给别人呢?这时候,对于那些王国来说,我们还有什么价值?”
“这没有什么可能性,瑟麦克。你看问题太表面化了。每年,那些王国中最优秀的人们被送到这儿的基地来接受培训成为牧师。他们中最好的留下来成为研究学者。
如果你认为那些剩下的人们,那些对科学要素毫无了解的人们,甚至更糟,那些仅仅从牧师那里得到些歪曲的知识的人们,能够飞跃式地发现原子力量,了解电磁学,懂得超弦理论,那你也太浪漫了,也对于科学太无知了一点。这需要终生的训练和极其天才的大脑!”
在前面说话过程中,李约翰突然站了起来,离开了房间。现在他走了回来,当韩定告一段落的时候,他走到韩定身边。随着一阵耳语,李约翰交给韩定一个铅制的圆筒,然后他敌意地扫了一眼这个代表团,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韩定在手上翻来覆去地转着这个圆筒,一边打量着这个代表团。然后他突然费力地一扭,打开了那个圆筒。只有瑟麦克克制住了没有去看里面掉出来的那张包金箔的纸。
“简单的说,”韩定仿佛是为刚才中断的谈话匆匆加上一句,“政府认为它知道它在做什么。”
他边说边看。之上充满了复杂的、无意义的符号,而在纸的一角有三个潦草的铅笔字迹,那才是真正意义所在。他匆匆一扫,然后随手将它扔到焚化通道里。
“那么,”韩定继续说道:“我想,会谈结束了。很高兴和你们会面,感谢你们光临。”他和每个人握手,目送他们鱼贯而出。
和这个代表团的谈话差点让韩定忘记了笑是怎么回事。但是当瑟麦克和他的三个沉默的伙伴走出听力范围之后,韩定发出一阵满意的干笑,愉快地转向李约翰。
“你认为这次尔虞我诈的谈话怎么样?”
李约翰嗤之以鼻。“我不认为他有什么欺骗的地方。正如他所说的,他很有可能赢得下一次的选举。”
“很有可能。”韩定点点头,“如果那之前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的话。”
“当心,这次别让那些事情在另一方面发生。我告诉你,瑟麦克有一大批追随者,他要是不等到下一次选举就动手怎么办?不论你那关于暴力的格言有多好,总有一天我们会面对它。”
韩定竖起一条眉毛:“你今天特别悲观,李约翰,而且还特别的倔,否则你不会一再谈到暴力。你知道,我们那次小小的政变并没有伤人。在正确的时候精心地一推是必要的,然后一切会自然地、平缓地、没有痛苦然而是有效地前进的。李约翰,我们不是百科全书编纂委员会,我们早有准备。让你的人盯住那些年轻人,老伙计。
别让他们知道被监视了,但要保持足够的警惕,这一点你应该知道的。”
李约翰的笑声中仿佛有一种酸溜溜的味道。“我总是你最好的手下,不是吗?一个月前我就让人监视瑟麦克和他的人了。”
市长吃吃地笑着,“你总是走在前面,很好。对了,”他看一眼李约翰,轻声说,“佛瑞苏大使回到极星来了。我希望他是临时回来的。”
短暂的沉默,李约翰略带震惊地问:“这就是刚才的消息吗?难道局势已经开始破裂了?”
“我也不知道。我必须先听佛瑞苏说了才知道。当然,有可能。”韩定沉思着,“不管怎么说,这事必须在选举之前进行。对了,为什么你这么悲观?”
“因为我不知道事情会怎么发生。你陷得太深了,韩定,而且你根本就是在自己的床上玩火。”
“你也一样,”韩定嘟囔道,然后大声问:“这不是说你要加入瑟麦克那一伙吧?”
李约翰笑了起来:“好了,你赢了。现在吃午饭怎么样?”
[book_title]第2节
2
有很多警句被认为是韩定——一个公认的警句家——说的,相当的多,当然其中也有一些是假冒的。无论如何,可以证实的,他在某一特定场合曾经说过:“光明正大是会得到报答的——特别是当你拥有一个精明谨慎的名声时。”
颇利.佛瑞苏在安略南十四年的双重身份生涯中,曾经不止一次在不同场合听过这句忠告。这种双重身份经常使他不快地想起在炽热的金属上的舞蹈表演。
对于安略南人民来说,他是大主教,是那些野蛮人眼中是他们创造的那种宗教(当然,在三十年来韩定的不断帮助下创建的宗教)的物理中心和神秘核心——基地——派出的代表。因为这一身份,他获得了很大的敬意,但也很快令人厌烦,因为他从心里看不起环绕着他的那些繁文冗节。
但是对于安略南国王来说——不论是以前的老国王还是现在坐在王位上那年轻的孙子——他只是那令人敬畏又令人垂涎的力量的大使。
不论怎么说,这是个烦人的工作。
当他三年来第一次回到基地的时候,尽管有这样那样使他不得不成行的烦人的事情发生,这里好象正处于一个节日期间。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不得不绝对秘密的行动了,所以他对于韩定关于正大光明的保密早有心得。
他换上平民装束——毕竟这是个节日,乘坐旅行飞船二等舱来到基地。一到极星,他穿过太空站里拥挤的人群,叫了两出租车,直奔市政厅。
“我叫吉姆,吉姆.斯密特。我约好下午和市长会面的。”
另一头那声音死板但很有效率的年轻人只用了几秒钟联系和确认身份,回过头来干巴巴地说:“韩定市长下午一点半见你。”随后又顾自低下头去。
因此这位驻安略南大使带着最近一期极星市报,随意地逛到市政厅公园,在第一张空下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读着社论、体育和幽默版消磨着时间。眼看一点半的时候,他夹起了报纸,走进接待室。
做这些的时候,他十分确信他很安全,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因为他完全没有任何隐藏的意图,也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不会有任何人注意这么个人的。
韩定非常高兴地看着他,“来支雪茄吗?旅途怎么样?”
佛瑞苏自己拿了一支,“很有趣。我旁边有一个到这里来学习综合辐射预备疗程的牧师,你知道,那种癌症疗法……”
“呃,当然。他没有管那叫综合辐射吧?”
“我想没有。对他来说,那是圣餐。”
市长笑了,“继续。”
“他将话题引到神学上,竭尽全力想使我超脱‘肮脏的’唯物主义。”
“他没有发现旁边的人是他的主教吗?”
“我又没穿那深红色罩袍!而且,他是个赛米尔人。不管怎么样,真是个有趣的经历。值得注意的是,科学这种宗教是怎样被牢牢控制的。对此我曾经写过一些小文章,这只是处于个人的兴趣,不会发表的。从社会学角度考虑这个问题,可以说当老银河帝国从边区开始崩坏的时候,科学这个名词,作为科学本身首先已经彻底堕落了。为了复兴科学,不得不借助另外的方式来表现出来,就就象现在这样。当你用符号逻辑来审查它的时候,真是棒极了。”“有趣极了!”市长双手在脖子后面一抱,突然转变了话题,“现在开始,谈谈安略南的状况吧!”
大使从嘴里拿下雪茄,厌恶地看了一眼,把它放了下去。“那里很糟糕。”
“当然,不然不会派你去的。”
“没什么好说的。安略南的关键人物是摄政亲王魏逆泗,国王赖魄德的叔叔。”
“我知道。但是赖魄德明年就到岁数正式加冕了,是吗?我记得他二月份就十六岁了。”
“是的。”停顿了一会儿,大使接下去,“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小家伙的父亲死因很可疑。他在一次打猎中被钉弹贯穿了胸膛。据说是意外事故。”
“噢,我想起来了,当我们将安略南人赶出去的时候,我见过那个魏逆泗。那时侯你还不在。让我想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魏逆泗是个黑黑的小个子,黑头发,右眼有点斜视,长着可笑的鹰钩鼻子。”
“就是那个家伙。鹰钩鼻子和斜眼一点都没变,不过他的头发现在已经灰白了。他玩着肮脏的政治把戏。幸运的是,他还真是那星球上笨得出奇的人物。总是幻想自己是个精明的恶棍,反而使他的笨拙更加可笑了。”
“通常如此。”
“以他的观点,打碎鸡蛋最好的方法是向它扔一颗原子弹。老国王死了两年左右的时候,他试图对寺庙的财产征收特别税,还记得吗?”
韩定想了一下,点头笑道,“那些牧师们发起了一场抗议。”
“那场抗议你在整个星系都能听到。那之后他对于牧师们小心多了,但仍然在试图用一种讨厌的方式行事。这种方式对我们的目的很不幸,他简直是自信心极度膨胀。”
“也许是对自卑感的过度补偿,它们的混合体。这好象是国王的次子们的通病。”
“这没什么关系。他狂热地满嘴冒泡地攻击基地,甚至一点都不费心掩饰一下。而且从军备角度来说,他也有资格这么做。老国王建立了一支庞大的舰队,魏逆泗这两年也没闲着。实际上,向寺庙征收的税款本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这个计划破产之后,他将所得税提高了两倍!”
“难道人民就没有怨言吗?”
“没什么了不起的。服从指定的权威是每周布道时的必修课;这样那家伙还是毫无感激之心。”
“好吧,背景我了解了,现在发生什么事情了?”
“大约两周之前,一艘安略南商船发现了一艘帝国舰队的巡洋舰。它肯定在太空中漂流了不止三个世纪了。”
韩定的眼中闪烁着感兴趣的神色,他站了起来,“是的,我听说了。宇航学院给我了一个申请,希望能够得到那艘船做研究用。这是个正当的要求,我能理解。”
“理由太正当了,”佛瑞苏干巴巴地回答,“当魏逆泗上周收到你希望将他战舰送到基地去的信时,他简直笑掉了大牙。”
“是吗,他还没有回信呢。”
“他不会回信的,除非是用枪或者其他什么类似的东西。你知道吗,我离开安略南那天他来找我,要求基地将那艘战舰恢复到战备状态,然后再归还安略南舰队。他还恶毒地说你上周的要求隐含了一个基地针对于安略南的阴谋。他说拒绝修理那艘战舰将肯定他的怀疑,而且显示出安略南自卫的担子将强加于他头上。这是他的原话,强加于他头上!这就是我回来的原因。”
韩定轻轻一笑。
佛瑞苏笑着继续说,“当然,他希望一个否定的回答,这样,从他的立场看来,他就有了一个直接攻击的绝好理由。”
“我明白了,佛瑞苏。好吧,我们还有六个月时间呢,所以将那船修好,连同我的祝贺送还给他。对了,可以将它命名为‘魏逆泗号’,作为我们尊重和友好的象征。”
韩定又笑了。
佛瑞苏嘴角带着一丝几乎看不出来的微笑,“我想这是合乎逻辑的做法,韩定。不过我还是担心……”
“担心什么?”
“那艘船!那是艘帝国时代的巡洋舰!它的容积足有安略南整个舰队的一半。它的原子武器可以轻易扫平整个行星,它的防护系统提供了q栅可以完全屏蔽辐射。太多好东西了,韩定……”
“表面上的,佛瑞苏,那些只是表面因素。你我都知道,在我们修好那艘战舰自己用之前,他们手中的力量就可以轻易摧毁极星。这样的话,我们把战舰修好交给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你知道不可能发生战争的。”
“假设是这样。”大使抬起头,“但是,韩定……”他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说下去。”
“看。这不是我的范围,但是我读了这张报纸。”他将那报纸平摊在桌上,指着头版新闻,“这是什么意思?”
韩定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一批议员成立了一个新的政党。”
“这就是了。”佛瑞苏很是不安:“我知道你对国内事物比我敏感多了,但他们难道不是在肆无忌惮地攻击你吗?他们的势力有多强?”
“强得可怕。下次选举之后他们可能就会控制整个议会。”
“难道不是在那之前吗?”佛瑞苏斜瞥着市长,“他们正试图从选举之外获得权力。”
“你希望我象魏逆泗一样吗?”
“不。但是修理那支船要几个月时间,而那之后的攻击必然到来。我们的忍让会被视为极度软弱,而新增的帝国战舰差不多使魏逆泗的舰队力量倍增。他一定会发动攻击的,这事儿就象我是高级牧师一样毫无疑问。做点事情,或者声明你的议会竞选计划,或者现在就控制住这里的出版业!”
韩定皱了皱眉:“现在就控制住出版业?在危机到来之前?这事我是绝不会做的。
你知道,有谢东和〈规划〉呢!”
佛瑞苏犹豫了一会,嘟囔道:“你总是对的,真的有〈规划〉吗?”
“毫无疑问。”语气开始有些僵硬,“我是在轮回屋打开的时候从谢东的全息信息中得知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韩定。我只是奇怪,怎么能在几千年前就制定好了未来的历史?
也许谢东过于高估了自己。”他在韩定略带讽刺的微笑前缩了一下,“算了,我又不是心灵历史学家。”
“严格的说,我们都不是。但我年轻的时候还是学过一些,足以知道它能够做到些什么——虽然我自己做不到。无疑,谢东准确的完成了他设想的一切。基地,按照他的说法,成为一个科学的庇护所——这意味着在现在开始的几个世纪的衰落和野蛮中保存了临死帝国的科学和文明,并且由此最终产生第二帝国。”
佛瑞苏点点头,略带怀疑。“每个人都知道事情该怎么怎么样。但我们经得起碰运气吗?我们必须要冒险迎接那雾一般的未来吗?”
“我们必须。因为未来不是一团迷雾。谢东已经精心计算了,而且图表化了。我们历史上每一个危机都清清楚楚的标在那里,每一步都取决于前一步的顺利解决。这只是第二个转折点,而且宇宙才知道(译者注:此处原文如此,为了适应未来的风格未做改动。相当于我们平时的口语:天知道)一点小小的偏差会对最终的历史造成多大的影响。”
“这仍然无异于投机嘛。”
“不,谢东在轮回屋打开的时候说过,每一个危机来临的时候,我们的自由度都受到限制,只能指向唯一可能的、正确的方向。”
“由此保证我们走在这狭窄的道路上?”
“由此保证我们没有背离。但是反过来说,既然我们还有这么多可选择的余地,说明危机还没有到来。我们只有等事情一步步缓慢地发展下去,直到——宇宙在上——这是我唯一准备做的事情。”
佛瑞苏没有回答,他咬着下唇保持着沉默。直到去年韩定才和他谈起这个问题——真正的问题所在——关于计算安略南的敌对程度。而这也只因为他妨碍了进一步的缓和。
韩定仿佛看穿了他的大使的想法:“我现在宁可从来没有和你谈起有关的问题。”
“你怎么或会这么想?”佛瑞苏很是惊讶。
“因为现在有六个人知道这件事情了——你,我,另外三位大使,还有李约翰——那可是个乐观的人;不过我认为恐怕在谢东计划里最好没有人知道。”
“为什么?”
“因为就算是谢东的心灵历史学也是有限的。它不能处理太多的不定变量。他不能针对单一个体进行预测,再久也不行,就象你不能用空气动力学处理单一分子一样。
他只能进行巨大集合的预测,如整个行星的人口,而且只能针对那些对自己行为后果没有预见能力的集合。”
“不那么清楚……”
“我也没办法,我不是个心灵历史学家。你知道,整个极星都没有真正受过训练的心灵历史学家,心灵历史学也从来没有正式的文献资料。很清楚他不希望在极星上有能够预见未来的人。谢东希望我们盲目地——却也是正确地——沿着心灵历史学指定的方向前进。我曾经告诉过你,在将安略南人赶出去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走。我只是尽力维持一种力量的均衡,没别的。后来我才发现了一种事件模型,但在那之前我也干得挺好。深谋远虑或者随意变更都会破坏〈规划〉的进展。”
佛瑞苏思考着,点点头,“我在安略南也听到了很多议论,和这里一样。你怎么知道正确的行动时机呢?”
“这已经很明确了。你已经指出,一旦我们修好了那艘巡洋舰,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魏逆泗开始进攻。已经没什么可选择余地了。”
“对。”
“没错,这是外部的因素。同时,你也认为下一次选举会产生一个新的有敌意的议会,他们会施加压力使我们敌视安略南。这里也没什么选择余地。”
“对。”
“所有的选择都排除之后,危机就来临了。正是这样——我想。”韩定停了一下,闷闷不乐,而佛瑞苏静静地等着。
韩定继续下去:“我有主意了——一个想法……”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对,外部因素和内部因素应该同时到来。那应该是春天的事情,可是选举还有一年呢。”
“听起来没什么啊。”
“我不知道。也许只是计算上不可避免的错误,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得太多了。我尽量避免我的预见影响行动,但谁能保证呢?在这里到底又会有什么影响呢?”他沉思着。
“你的主意是什么?”佛瑞苏问。
“危机来临的时候,我要去安略南。我想在事件的现场……呃,这就够了,佛瑞苏。
已经很晚了,让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吧,我想轻松一下。”
“叫到这里吧。我不想让人知道,否则天知道你那群议会里的对手们会说什么。”
佛瑞苏加了一句,“叫点白兰地。”
韩定要了白兰地,但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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