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万能管家吉夫斯 [book_author]伍德豪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641736 [book_dec]这是一对活宝的故事:养尊处优的少爷伍斯特,运气却差到极点,总会被凶悍的姑妈、花心的哥们儿以及烦人的堂弟搅入一系列麻烦中。处变不惊的管家吉夫斯,睿智冷静又深藏不露,总能在伍斯特落难之际及时出手相救,求得皆大欢喜的完美结局。平静而恬淡的生活里,伍斯特与吉夫斯,一主一仆间,一幕幕令人捧腹的喜剧正不断上演。 [book_img]Z_9158.jpg [book_chapter]万能管家吉夫斯 [book_title]1 吉夫斯大显身手 “早啊,吉夫斯。”我开口说。 “少爷早。”吉夫斯应道。 他把一杯茶轻轻地摆在床头柜上,我端起来呷了一口,顿觉清爽。一切都刚刚好,一如既往:不凉不烫,不甜不涩,不浓不淡,奶不多不少,茶碟里一滴也没溅上。吉夫斯这家伙很是不可思议,各方各面都这么在行。这话我以前就说过,这回不妨再说一遍。举个小小的例子吧。我以前的那些贴身男仆呢,总是一大早就闯进来惊扰我的好梦,叫我苦不堪言。可吉夫斯总能知道我什么时候睡醒,好像有心电感应似的。他总是赶在我还魂两分钟后端着茶翩然而至。如此开始新的一天,可是大大地不同。 “今天天气怎么样,吉夫斯?” “风和日丽,少爷。” “报纸上有什么新闻没有?” “巴尔干半岛略微有些扰攘,除此以外,相安无事。” “我说吉夫斯,昨天晚上俱乐部有个老兄跟我说,今天下午两点那场比赛把宝押在‘海盗船长’身上,你觉得呢?” “恕我不赞成,少爷。驯马师并不乐观。” 这就够了。吉夫斯对这种事一清二楚。原因我说不上来,反正他就是知道。从前我也曾淡然一笑,逆着他的意思照旧下注,结果把那些小投资尽数输光,但那都是过去啦。 “说到押宝,”我问,“我订的那些木槿紫的衬衫送到了没有?” “到了,少爷。已经退回去了。” “退回去了?” “是,少爷,因为和少爷并不相宜。” 这个嘛,我得说自己相当喜欢那些衬衫,不过我也自甘听从行家的指点。这算不算没骨气?我说不上来。无疑,许多人认为应该让男仆专注打理熨裤子之类的事务,避免反仆为主,但吉夫斯却另当别论。自打他上门那天起,我就视他为哲学家、良师兼益友。 “利透先生刚刚打过电话,少爷。我说少爷尚未起身。” “他留了口信没有?” “没有,少爷。他只说有一件要紧事和少爷商量,此外并没有透露细节。” “嗯,好吧,估计会在俱乐部碰见他。” “是,少爷。” 我并没有所谓激动得坐立不安。说起炳哥·利透,他是我的老同学,现在我们也常常碰面。他有位叔叔叫莫蒂默·利透,做生意赚得盆满钵满,刚刚退休(各位可能听过“利透牌搽剂”吧——搽利透牌抹油)。炳哥从叔叔那里领一笔生活费,在伦敦优哉游哉,总之日子过得挺滋润。他口中的“要紧事”都不大可能要紧到哪去。我看他不过是发现了什么新牌子的香烟想让我尝尝,也就是诸如此类的,所以我也没担心到扫了享受早餐的兴致。 用过早饭,我点了一根烟,走到窗前观察天色。的确是大好的晴天。 “吉夫斯啊。”我开口道。 “少爷?”吉夫斯正在收拾碗碟,一听到小少爷发话,立刻恭敬地放下手里的活儿。 “你说今天天气好,真是一点也不错。天气好得冒泡。” “确然无疑,少爷。” “春色什么的。” “是,少爷。” “春天的时候啊,吉夫斯,知更鸟的胸前将红得更加华丽鲜艳。” “我也有所耳闻,少爷。” “好啦!给我预备好黄竹手杖、最亮眼的黄色皮鞋,还有那顶青色的洪堡毡帽。我得去公园里跳几圈田园舞。”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种感觉?每到四月末五月初,蓝蓝的天空上飘着朵朵棉絮似的白云,阵阵微微的西风拂面而来,有点精神焕发的感觉,是不是?很罗曼蒂克的,不知道这么说大家懂不懂。我呢,倒也不是人见人爱,不过这天早上,我心里巴望着最好有一个迷人的姑娘跑过来,求我帮她解决掉几个刺客杀手什么的。结果呢,我偏偏遇到了炳哥·利透,实在有点扫兴。只见这个讨厌鬼打着一条猩红色的缎面领带,上面点缀着些小马蹄。 “嗨,伯弟。”炳哥打招呼。 “天啊,老兄!”我张口结舌,“这颈饰!这男士领巾!搞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哦,你说领带啊?”他涨红了脸,“我嘛——咳,是送的。” 看他尴尬的样子,我知趣地抛下了这个话题。我们溜达了一阵,一直走到九曲湖边,找了两把椅子坐了下来。 “吉夫斯说你有事跟我说。”我开口。 “呃?”炳哥一惊,“哦,对对,对。” 我等着他甩出爆炸性新闻,不过他看似不想开口,于是话头就这么打住了。他双眼发直地瞪视前方,一副呆滞相。 “我说伯弟。”大约过了一小时又一刻钟,他终于开口了。 “听着呢!” “你觉得梅宝这个名字好吗?” “不好。” “不好?” “不好。” “这两个字多有音乐感啊,像风儿轻轻吹过树梢那样沙沙的,你难道不觉得?” “不觉得。” 他好像有点失望,不过立刻又振作了起来。 “你当然不觉得。你一向是个傻头傻脑的可怜虫,没心没肺,是吧?” “随你怎么说。她是谁?快讲讲。” 此刻我意识到,可怜的老炳哥这是又陷进去了。自打认识他以来——我们可是老同学——他不是爱上这个就是迷上那个,一般还都是在春天,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念书的时候,就数他收集的女星照片最多,在牛津那会儿,他情圣的名头更是尽人皆知。 “不如跟我一起吃午饭吧,可以见见她。”他看了看表说。 “好主意。”我答,“你们约在哪儿见面?丽兹?” “丽兹附近。” 他描述的地理位置很精确。丽兹东面约五十码处有一间小吃店,就是伦敦遍地开花那种,不管大家信不信,反正炳哥飞扑而去,像只归家的野兔。还没等我说上一句话,我们就已经挤到了一张桌子前坐下,只见那桌面上不声不响地摊着一摊咖啡,想必是之前某位午餐客留下的。 不得不说,我有点跟不上剧情发展。炳哥虽然说不上腰缠万贯,不过现钱是从来不缺的。我知道,除了从他叔叔那儿领的那笔,他最近在赛马会上也进账不菲。既然如此,他怎么会在这家破烂店里约人家女孩子吃午餐?不可能是因为他手头紧啊。 就在此时,女服务员走了过来,人还挺漂亮的。 “咱们不等——”我心里想,约了人家在这种地方吃饭不说,还不等人家就自行大吃大喝起来,这实在有点不像话。我话还没说完,一抬眼看到他的表情,就把后半句咽了下去。 只见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整张脸红扑扑的,像用粉红油彩画的《灵魂苏醒》。 “嗨,梅宝!”他有点吃力地说。 “嗨!”对方回答。 “梅宝,”炳哥说,“这位是伯弟·伍斯特,我哥们。” “幸会,”她说,“天气真好。” “是啊。”我回答。 “瞧,我打了这条领带。”炳哥说。 “配你帅呆了。”那姑娘说。 个人来说,要是谁说那条领带很配我,我一定愤然起立给他们一巴掌,不分男女老少。但这可怜的炳哥却心满意足飘飘然起来,还露出一副傻笑,令人发指。 “好啦,今天吃点什么?”那姑娘唱起生意经来。 炳哥虔诚地研究起菜单。 “一杯可可、一份小牛肉火腿馅饼冷盘、一块水果蛋糕,外加一只蛋白杏仁饼。你也一样来一份,伯弟?” 我瞪着他,一阵反胃。身为多年的朋友,他居然还以为我会拿这种东西侮辱自己的肚皮,真是伤感情。 “要不,来点牛肉腰子布丁,配一杯酸橙汽水怎么样?”炳哥问。 唉,爱情能叫一个人面目全非,想来真叫人心寒。眼前这位仁兄居然这么随随便便地念叨什么蛋白杏仁饼、酸橙汽水,遥想当年那些快活的日子里,我曾亲眼见他在克拉里奇吩咐领班如何如何准备“美食家浇汁蘑菇炸鳎鱼”,还说要是做得有一丁点不到家,他准保原样扔回去。可悲、可叹啊! 我看着菜单,觉着每样都像是波吉亚家族某位心狠手辣的家伙特别准备来招呼眼中钉的,看来看去也只有黄油面包卷和小杯咖啡勉强可以接受,于是就点了这两样,梅宝记下就走了。 “怎么样?”炳哥陶醉地问。 我觉着他这是想问我对刚才这位投毒女子印象如何。 “挺好的。”我回答。 他看似不大满意。 “难道你不觉得她是你这辈子见过的最动人的姑娘?”他神往地说。 “哦,可不是!”我全为息事宁人,“你们怎么认识的?” “在坎伯威尔区的募捐舞会上。” “你怎么跑到坎伯威尔区的募捐舞会上去了?” “你家的吉夫斯问我愿不愿意买两张票,给什么慈善活动募捐的。” “吉夫斯?我还不知道他有这爱好呢。” “啊,估计他偶尔也得放松放松吧。反正他去了,而且那舞步好得跟什么似的。我一开始还不太想去,后来觉着不如凑个热闹。哎,伯弟,想想我差点错过呀!” “差点错过?”我被他说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梅宝啊,你个笨蛋。要是我没去,就不会遇见梅宝啦。” “啊,哦。” 炳哥开始大发白日梦,回过神来以后立刻狼吞虎咽馅饼和杏仁饼。 “伯弟,”他说,“给我点意见。” “尽管说。” “其实也不是问你的意见,问了也白问。我是说,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是吧?我这么说你可别往心里去。” “没没,我懂。” “我是想让你把这事说给你家吉夫斯听听,看他有什么建议。你不是常跟我说,他帮你各路朋友摆脱了麻烦吗?据你的话看来,他可是府上的智囊。” “他从来没叫我失望过。” “那我的事就全拜托他了。” “你什么事?” “我的问题。” “你什么问题?” “哎呀,你这个可怜的呆子,问题当然是我叔叔啦。依你看,我叔叔对这事会有什么反应?要是我突如其来地告诉他,他准保在壁炉地毯上抽筋。” “情绪不太稳定,啊?” “反正得想个办法,叫他先有点心理准备,然后再放消息给他。有什么办法呢?” “啊!” “你这句‘啊’可真帮了大忙!瞧,我的经济来源全靠他,要是他断了我的生活费,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啦。所以呢,你把这事一五一十地说给吉夫斯,看他能不能张罗张罗,弄个大团圆结局。跟他说我的未来全掌握在他手里什么的,要是我做了新郎,叫他放心,我一半的天下都是他的。嗨,就说十镑吧。看在十镑的份上,吉夫斯会绞尽脑汁吧?” “自然。”我回答。 炳哥想把吉夫斯卷进这种私人问题,我倒是一点也不奇怪。我自己要是有什么大灾小难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找吉夫斯。鉴于过去的种种,我知道他这家伙脑筋灵光,尽是些聪明点子。要说谁能帮可怜的炳哥解决问题,那就是他了。 当天晚饭后我就把事情讲给他听。 “吉夫斯。” “少爷?” “你这会儿忙吗?” “不,少爷。” “我是说,你这会儿没什么安排吧?” “没有,少爷。通常我习惯读一些有益身心的读物,但少爷若是需要效劳,我随时可以将安排推后,或者彻底取消。” “那好,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是关于利透先生的。” “不知少爷指的是利透家年轻的先生,还是他的叔叔,住在庞斯比花园街的利透老先生?” 吉夫斯好像无所不知,太不可思议了。我和炳哥差不多从小混到大,可就连我也没听说过他叔叔具体住哪儿。 “你怎么知道他住在庞斯比花园街?”我问。 “我和利透老先生的厨子相交甚密,少爷。实话实说,我们之间有个默契。” 不得不说,我有点震惊。不知为什么,我从来没想过吉夫斯也会考虑这事。 “你是说你们订婚了?” “或许也可以这样描述吧,少爷。” “啧啧!” “她厨艺出神入化,少爷。”吉夫斯好像觉得应该解释一番似的,“少爷刚才说利透先生有什么事?” 我把细节一一道来。 “事情就是这样,吉夫斯。”我说,“我觉着咱们得帮一把手,叫炳哥过了这个难关。跟我说说,利透老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性格有些与众不同,少爷。自从退休之后,他便闭门隐居,如今几乎专门以满足口腹之欲为乐。” “是个馋鬼,啊?” “这样形容或许不甚恰当,少爷,这种人通常是被称作‘美食家’的。他对于饮食异常讲究,因此也非常看重沃森小姐。” “那个厨子?” “是,少爷。” “这样嘛,我看咱们最好的办法就是某天晚餐后把炳哥送去见他。吃饱了好说话什么的。” “问题在于,此刻利透老先生犯了痛风正在节食。” “这么看来倒是难办了。” “未必,少爷。依我之见,利透老先生的不幸或许正可以化为利透先生的好运。前天我刚巧和利透老先生的男仆闲聊,他说,如今他的主要责任就是晚上读书给主人听。如果是我,少爷,就会建议利透先生主动去为叔叔念书。” “你是说借此表示孝心?用善举打动这位老先生?” “这只是部分原因,少爷,不过主要还在于利透先生的阅读选择。” “那可不行。老炳哥看着一副斯文相,不过说到念书,可只限于《体育时报》。” “这个难题也许容易解决。选择书目的事,我很乐意代劳。或许容我把想法进一步解释一下。” “我的确没太明白。” “我提的这个办法,大概就是广告商所谓的‘直接暗示’,少爷,意思是通过反复重复来灌输某种观念。少爷或许也略有体会?” “你是说,老是跟你念叨什么牌子的香皂最好用,过了一阵子你就受了影响,跑到街角的铺子里买了一块?” “一点不错,少爷。之前这场战争中效果最为显著的宣传,正是基于同样的办法。我想不妨加以借鉴,用来改变目标听众‘阶级有别’的观念,从而获得期望的结果。试想利透先生日复一日对叔叔讲述一系列故事,其中叙述的都是与出身低微的年轻人结合不仅可取,而且可赞,那么,我想利透老先生思想上定然会有所改观,从而接受侄子娶小吃店的服务员。” “现在有这种书吗?我看报纸上讲的都是夫妻生活淡而无味,相互看着不顺眼。” “有,少爷,这类小说数量相当多,虽然评论家不屑一顾,但读者群极广。莫非少爷没有听过《一切为了爱》,罗西·M.班克斯的作品?” “没啊。” “还有《一枝红红的夏日玫瑰》,也是出自同一作者之手?” “没。” “我有一位姑姑,差不多收集了全套的罗西·M.班克斯作品,不管利透先生需要多少本,我随时可以借来。这些小说轻松易读,让人爱不释手。” “嗯,值得一试。” “我力荐这个计划,少爷。 “那好。明天去你姑姑家里,挑两本最带劲的借来。咱们怎么也得铆足了劲儿。” “所言极是,少爷。” [1] 历史上该地区一直“扰攘”不断,本书出版时的重大事件是凯末尔于1923年建立了土耳其共和国。(如无特别说明,本书中注释均为译注。) [2] shirt一词既表示“下注”也表示“衬衫”。 [3] 炳哥,即Bingo,俚语中指白兰地酒。炳哥原名理查德,该绰号可能来自其昵称鲍勃。应注意的是,该人物的创造早于同名游戏“宾果”(1929年)。 [4] 出自英国诗人丁尼生(1809—1892)的《洛克斯利田庄》(Locksley Hall,1842),黄杲炘译。 [5] 文中“公园”一般均指海德公园。 [6] 马蹄形状代表幸运。 [7] 指英国肖像画家詹姆斯·桑特(James Sant, 1820—1916)的画作,画中少女手握书本注视远方,若有所思。 [8] The Sporting Times,英国当时较著名的体育周报,因纸张呈淡粉色,俗称Pink’Un, 1865年创刊,1932年停刊。 [9] 指第一次世界大战。 [book_title]2 炳哥不是新郎 三天以后,炳哥报告说,罗西·M.班克斯是个好玩意儿,毫无疑问是对症下药。利透老先生最初听说要换点文艺食粮,有点犹豫,因为他不爱读小说,目前为止只限于“每月评论”等深刻的阅读素材,不过没等他反应过来,炳哥就趁其不备,念完了《一切为了爱》的第一章,自此以后一切都不在话下。这会儿他们已经读完了《一枝红红的夏日玫瑰》《疯姐儿桃金娘》和《区区一个女工》,现在《斯特拉斯莫洛克爵士的恋爱》也读了一半了。 炳哥说这话时哑着嗓子,调了一杯生鸡蛋雪利酒。在他看来,目前美中不足的就是他那副声带有点消受不起,现在用嗓过度,已经有衰败之象。他在医学字典上查了查症状,觉得自己得的是“牧师咽炎”。不过除此以外,他一来正中老先生下怀,二来晚上读完小说还总是顺便留下来用餐。听他的意思,利透老爹家厨子的手艺非语言能形容,非亲身体验不可。炳哥讲到清汤时,眼前一片朦胧。想必对付了几个星期的杏仁饼和酸橙汽水,这无异是天堂了。 利透老先生在晚宴上用不上力,不过炳哥说,他坐在饭桌前嚼着竹芋,一边嗅着菜香,一边絮絮回忆从前那些主菜的盛况,并憧憬着医生帮他恢复体魄后如何规划菜谱,所以我以为他过得也挺快活。总而言之,事情的进展相当令人满意,炳哥还说他差不多有了主意,准能一举拿下。他不肯跟我透露详情,只说是顶呱呱。 “咱们大有起色,吉夫斯。”我说。 “听来令人欣慰,少爷。” “利透先生说,他读到《区区一个女工》的关键处,他叔叔都哽咽了,像小斗牛犬被人踢了一脚。” “果然,少爷?” “就是克劳德爵士把女主角拥在怀里那一段,知道吧,他说——” “这段情节我了然于胸,少爷。的确令人动容。这是我姑姑最爱的一本。” “我看咱们是上了正轨。” “看来如此,少爷。” “不错,看来你又拿下一局。我以前常这么说,以后也会一直这么说:比脑筋的话,吉夫斯,你无人能及。那些伟大的思想家只配站在人堆里眼巴巴地看你走过。” “多谢少爷夸奖。但求少爷满意罢了。”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炳哥跑来宣布说,他叔叔的痛风已经痊愈了,第二天就要重归饭桌,操起刀叉大快朵颐。 “对,差点忘了,”炳哥说,“他想请你明天去吃午饭。” “我?怎么找我?他又不知道有我这号人。” “啊,他知道的。我都跟他讲了。” “跟他讲什么了?” “哦,就那点事呗。反正他想见你。听我一句,小子——千万得去!我看明天这顿午饭可是特别下了功夫的。” 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反正我觉得炳哥的态度有点异样,可以说有点居心不良。这老小子好像有什么事藏着没说。 “背后肯定还有故事。”我说,“你叔叔怎么会请一个压根不认识的人去吃午饭?” “你怎么这么笨,我不是说了吗?我跟他讲过你的事,你是我最好的哥们,还是老同学,就是那些呗。” “就算是——还有一件事。你怎么这么起劲,非得鼓动我去?” 炳哥犹豫了一阵。 “唉,我不是说我有个主意吗?就是这个。我想让你替我开口,我自己不敢。” “什么!我死也不去!” “你还自称是我哥们儿呢!” “是,我知道,但我有底线的。” “伯弟。”炳哥用责备的口吻说,“我可救过你一条命。” “什么时候?” “没有吗?哦,那准是别人。行了,反正咱们从小混到大,你不能不帮我。” “唉,好吧。”我说,“不过你说天底下有什么事你不敢,那可是小看了自己。你这么——” “回见啦!”炳哥抢着说,“明天一点半,别迟到。” 不得不承认,这事我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头。炳哥说得倒好,什么有一顿丰盛的午宴等着我,可是午餐再好,万一汤刚端上来,我就被揪着耳朵甩出门,那又有什么用?话虽如此,伍斯特君子一言什么的,因此第二天一点半,我已经踏上了庞斯比花园街16号的台阶,按响了门铃。约半分钟后,我就进了客厅,和主人握起了手。这真是我有史以来见过的头号胖子。 利透家的座右铭显然是“百花齐放”。炳哥又高又瘦,自打我们相识以来,从没长过一两赘肉。不过加上他叔叔就抵消了,还比平均值高那么一点。利透老先生那只手把我的手完全覆盖,绕了一整圈有余,最后我都开始琢磨是不是得找一架挖掘机才能弄出来。 “伍斯特先生,高兴之至——骄傲之至——荣幸之至。” 看来炳哥把我大大地吹捧了一番。 “啊哦。”我说。 他后退了一两步,不过右手还是不肯放松。 “难得你年少有为啊!” 我完全跟不上思路。我们家的人,以我姑妈阿加莎为代表,自打我小时候起就对我口诛笔伐,向来不客气地指出我纯粹是白活了,还总是强调自打我进小学以来,除了暑假采集的野花拿了个优秀奖以外,连个名垂青史的破事都没做过。我正想他八成是把我和别人搞混了,这时门厅里传来了电话铃声,随即女仆走进来说是找我的。我跑过去一听,原来是炳哥打来的。 “嗨!”炳哥说,“这么说你去了?好兄弟。我就知道你靠得住。我说老帅哥,我叔叔见到你是不是挺高兴?” “太热情了。我可不明白了。” “啊,那就好。我打电话就是为了解释这事。老兄,听着,我知道你不会介意啊,我之前跟他说,我给他念的那些书都是你写的。” “什么?” “对,我说罗西·M.班克斯是你的笔名,你不喜欢出风头,因为你虚怀若谷、深居简出什么的。他对你准会言听计从百依百顺。这个点子够灵吧?我看就是吉夫斯本人也未必能想出更好的法子。行了,好好谈,哥们儿,记住,一定得给我加点生活费,现在这个数我根本没法结婚。这场电影要是想定格在拥抱的画面上淡出,那至少得高一倍。行了,就这些。回见咯!” 说完他就挂了。这时开饭的锣声响了,那和蔼的主人跌跌撞撞地下了楼梯,像一吨煤球轰然卸下。 每当回想起这顿午餐,我心中总是涌起一阵痛惜之情。这顿饭可谓毕生难得,但我却无福消受。潜意识里,我看得出菜是下了大功夫的。但是我紧张得要死,光想着炳哥给我揽了这么个破事,所以菜中的深意我始终无法领会,大部分时间里都味同嚼蜡。 利透老先生一上来就谈起了文学。 “我侄子可能跟你说了吧,我最近一直在拜读你的作品。”他开口道。 “是,他说了。你——呃,你觉得那些玩意儿怎么样?” 他崇敬地望着我。 “伍斯特先生,我毫不羞愧地承认,我听着听着眼睛就湿润了。真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的,居然能这么准确地看透人情世故,并且一丝不差地触动了读者颤抖的心弦,你的小说写得真实、感人,太有人情味、太有生命力了!” “呃,雕虫小技而已。”我说。 此时此刻,老好的汗珠已经肆意铺满了额头,我生平第一次彻底慌了神。 “是不是室温有些高?” “啊,没没,不是,刚好。” “那就是胡椒了。要说我家厨子有什么美中不足——我当然不会承认——那就是她喜欢在菜里放胡椒。对了,你觉得她手艺如何?” 听到他终于不再讲我的文学成就,我如释重负,一声叫好于是成了浑厚的男中音。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伍斯特先生。可能我有些偏见,不过这姑娘在我眼中是个天才。” “可不是!”我应道。 “她跟了我七年,这七年来一直保持着最高水准,从来没有一回失误。不过倒是有一次,那是1917年的冬天,纯粹主义者大概要批评她那一道蛋黄酱口感不够绵密。但这也情有可原,当时一连几次空袭,这可怜的姑娘吓坏了。总之,世事本不能尽如人意,伍斯特先生,我也有自己的十字架要背负。七年来,我时时刻刻担惊受怕,担心某个心怀不轨之徒把她从我这里挖走。我也听说过,有人开了价钱,而且是不菲的价钱,请她另谋高就。就在今天上午,不幸终于发生,伍斯特先生,我有多么痛心疾首,你可想而知——她请辞了!” “老天爷!” “如此惊惶失措——这样说希望你不会介意——不愧是《一枝红红的夏日玫瑰》的作者。不过谢天谢地,料想的不测并没有发生。事情已经解决了。简不会离开我了。” “大好蛋!” “大好蛋,不错——虽然我并不熟悉这个表达。我不记得在你的书里看到过。对了,说到你的书,我想说,除了故事情节感人至深以外,最令我惊异的还是你的人生哲学。要是多一些你这样的人,伍斯特先生,那伦敦就会大为改观了。” 这和我阿加莎姑妈的人生哲学可是截然相反。她总是提醒我,就是我这种人把伦敦搅和成罪恶之源,但我没吭声。 “这么说吧,伍斯特先生,我欣赏你藐视这愚昧的社会制度、腐朽的盲目崇拜,我十分欣赏!你心胸开阔,悟出等级不过是金币上的图案。《区区一个女工》中卜赖奇默勋爵说得好, ‘休嫌她寒微贫贱,善良的姑娘就似身份最高贵的小姐!’” “哎呀!你这么想吗?” “不错,伍斯特先生。说来惭愧,我也曾经和其他人一样,囿于愚蠢的旧观念,认为什么‘阶级有别’。但自从读了你的作品——” 我就知道。吉夫斯再次马到成功。 “你认为,一个所谓有社会地位的小伙子娶一个可以说是底层社会的姑娘,这没什么问题?” “我深信不疑,伍斯特先生。” 我深吸一口气,跟他宣布好消息。 “炳哥——就是你侄子啊——想娶一个女服务员。”我说。 “我以他为荣。”利透老先生说。 “你不反对?” “恰恰相反。” 我又深吸一口气,转到了散发铜臭味的那面。 “希望你别介意,我不是想干涉谁啊。”我说,“不过——呃,你看怎么办?” “只怕我没听懂你的意思。” “哦,我是说他的生活费。你好意给他的那笔钱。他是希望你能想办法再给他提一点。” 利透老先生遗憾地摇摇头。 “只怕行不通。以我现在的身份,不得不节俭行事。我愿意继续给他支付现有的数目,其余的却不能答应。否则对我妻子就不公平了。” “什么?你不是没结婚吗?” “暂时没有,不过我计划即刻步入这个神圣的殿堂。就在今天上午,承蒙她不弃,多年来为我精心烹饪菜肴的女士答应嫁给我了。”他眼中闪过一丝胜利的寒光,“现在看他们还怎么挖人!”他挑衅地喃喃道。 “利透先生下午打来数通电话找少爷。”晚上我回到家,吉夫斯报告说。 “我猜也是。”我回答说。午饭后不久,我就写了个事情梗概,差信童给他送去了。 “他似乎有些焦虑不安。” “那也不奇怪,吉夫斯。”我说,“打起精神,咬紧牙关。只怕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那个计策——给利透老先生读那些书什么的——擦枪走火了。” “他没有心软?” “他心软了,所以才惹了麻烦。吉夫斯,很抱歉,你那位未婚妻——就是沃森小姐——就是那个厨子——嗨,总而言之一句话,她选择了荣华富贵,抛弃了诚恳的人品。你懂了吧?” “少爷?” “她甩下你,要嫁给利透老先生了!” “果然,少爷?” “你好像不怎么生气啊。” “是,少爷,我对此早已有所预见。” 我吃了一惊。“那你干吗还提这个计策?” “不妨直言,少爷,我其实并不介意和沃森小姐断绝往来。实际上,我正希望如此。虽然我非常欣赏沃森小姐,但很久以来我就发现,我们并不是彼此理想的选择。如此一来,我和另一位年轻女士之间的默契——” “老天,吉夫斯!还有一个?” “是,少爷。” “有多久了?” “几个星期,少爷。初次见面,我就被她深深吸引。那是在坎伯威尔区的募捐舞会上。” “我的神仙姑姑!那不是——” “正是,少爷。巧合的是,她正是利透先生的那位——香烟备在小茶几上。晚安,少爷。” [1] 1915至1918年间,伦敦数次遭德国空袭。 [2] 引自苏格兰诗人彭斯(1759—1796)的《男儿当自强》(A Man’s A Man For A’That, 1795)。 [3] 此句效仿美国作家约翰·霍华德·佩恩(John Howard Payne, 1791—1852)的歌剧《克拉里》(Clari, or the Maid of Milan, 1823)中最著名的“甜蜜的家”(Home sweet home)一段的歌词:“休嫌它寒微贫贱,天涯无处似家园”。 [book_title]3 阿加莎姑妈吐露心声 想必一个品行端正什么什么的小伙子,遭遇婚事告吹这事,炳哥不免要消沉痛苦一阵。我是说,要是我也是心性高的,我肯定要肝肠寸断了。可是说来说去,我总不能担这么多心事吧。还好,炳哥接到噩耗后不到一星期,我在吉罗碰见他,只见他正跳得起劲,像只野性难驯的瞪羚,我见状也就松了口气。 炳哥这家伙拿得起放得下,总是曲而不折。那些恋爱小插曲上演的时候,他整天心神不定跟丢了魂儿似的,谁也不如他,不过等到情事告吹,人家姑娘拒绝他,并哀求永远别让自己再见到他,他马上就恢复了天真快乐的样子。这事我经历过不止一次,总得有十几回了。 所以我就没操心炳哥的事。其实我也没操心别的事。想来想去,这么无忧无虑的日子,我这辈子还是头一遭。一切都顺顺利利。我在三匹马身上下了不小的注,这三匹都轻松取胜,要知道,平时我押哪匹,哪匹准保赛了一半就蹲下不跑了。 此外,天气仍然好得不像话,我的新袜子受到各方好评,都说简直像量身打造的。锦上添花的是,阿加莎姑妈去了法国,至少有六个星期都不用听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各位要是认得我这位姑妈,准会同意,光是这一点就足以称得上人生之大幸了。 这天上午我泡在浴缸里,突然强烈地感到,我还真是一丝烦恼都没有。想到此,我一边拿着海绵扑腾水,一边引吭高歌起来,活像只要命的夜莺。依我看来,这世界真是再美好不过了。 可是呢,说来生活就是奇妙,不知各位注意过没有?我是说,每当你春风得意的时候,一般总有什么倒霉事栽在你身上。我刚擦干臭皮囊,蹬上衣裤,晃悠进客厅,突然一个晴天霹雳。壁炉架上赫然摆着一封阿加莎姑妈的来信。 “妈呀!”我读完不禁感叹。 “少爷?”吉夫斯应道。他正在背景处瞎捣腾什么活儿。 “是阿加莎姑妈写来的,吉夫斯。就是格雷格森夫人。” “是吗,少爷?” “唉,要是你知道信的内容,口气准不会这么吊儿郎当的。”我干巴巴地苦笑道,“她给咱们下了咒,吉夫斯。她要我启程去和她会合。什么鬼地方来着?——滨海罗维尔。唉,见鬼!” “我是否要即刻收拾行李,少爷?” “我看要。” 对不认识我家阿加莎姑妈的人,我觉得很难解释,她为什么总把我吓得大气不敢喘。我是说,我的经济来源又不靠她,不是这种事。我总结认为,这是性格问题。瞧,自打我童年起,还有上学的时候,阿加莎姑妈总是一个眼神就能把我看穿,至今我也未能摆脱这种威力。我们家的人都是大高个儿,阿加莎姑妈身高约一米八,生就一只鹰钩鼻和一对飞刀眼,还有一头铁灰的头发,整体效果颇令人生畏。总之,抗命不从这事我是一秒钟都不敢想。要是她叫我去罗维尔,那事就定了,乖乖买票去吧。 “什么意思,吉夫斯?不知道她找我什么事。” “说不好,少爷。” 唉,说也无益。要说有什么安慰,乌云后唯一的一抹晴空,那就是到了罗维尔那边,我至少可以戴上那条带劲的腰封啦。我买了半年了,但一直不太敢戴。腰封就是那种丝质的衣饰,系在腰间,代替背心穿的,类似于腰带,不过醒目得多。目前为止,我总是没能鼓足勇气戴上,因为我清楚,吉夫斯准要找我麻烦,因为这腰封红得颇为扎眼。不过,想来罗维尔这种地方肯定满是欢乐的法国风情,一派“巧儿宜的活”,我看是能成事。 在浪尖上折腾完,又在列车上颠簸了一夜,我一大早终于抵达了罗维尔。这么个好地方,要是没有姑妈什么的羁绊着,大概能舒舒服服地住上一周。和法国那些度假区一样,到处是沙滩啊酒店啊赌场啊那些。迎接阿加莎姑妈大驾的那家倒霉酒店名为“斯普兰德”,等我到的时候,没有一位职员不在哀其不幸。我深感同情。阿加莎姑妈在酒店的作风我有过亲身体会。当然了,我到那会儿腥风血雨已经散去,不过根据大伙在她面前卑躬屈膝的神色,我猜得出,她先是换了第一间房,因为窗户不朝阳,接着又换了第二间,因为衣柜嘎吱作响,此外,她对厨子、侍应、清洁女佣等种种话题也是畅所欲言言无不尽。到了这会儿,大伙已通通听她差遣。那酒店经理蓄着一把大胡子,样子像土匪,不过阿加莎姑妈眼风扫过,他立刻浑身瘫软。 这场胜利叫她威严中添了一丝和蔼,见面时,她简直有点母性了。 “伯弟,你能来我很高兴。”她开口道,“这儿的空气对你大有益处,总比你在伦敦那些乌烟瘴气的夜总会消磨时间好得多。” “啊哦。”我回答。 “你还能认识一些正派人。我打算介绍海明威小姐和她弟弟给你认识,他们是我新结识的好朋友。我想你一定会喜欢这位海明威小姐。她人又善良,话也不多,和如今伦敦那些胆大妄为的年轻丫头完全不同。她弟弟在多塞特郡奇普利幽谷做助理牧师,他说他们和肯特郡的海明威家族有亲戚关系。这家人相当体面。这位小姐很讨人喜欢。”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大难临头了。这么夸人简直不像阿加莎姑妈的风格,平时她可是伦敦社交圈子里最有名的挑剔精,无人能出其右。我吓出一身冷汗。果然,老天,我的疑窦不是乱生的。 “艾琳·海明威,”阿加莎姑妈说,“正是我理想的侄媳,伯弟。你也该考虑考虑成家了,结了婚你才能上进。我看再也找不到一个比艾琳更适合的人选了。她会给你的生活带来积极影响。” “哎,我说!”我忍不住插了一句,脊梁骨都凉了半截。 “伯弟!”阿加莎姑妈放下慈母的态度,冷冷地盯着我。 “是,可是我说——” “伯弟,就是你这种年轻人,叫咱们这些以人类未来为己任的人灰心。你的不幸就是钱太多,所以整天无所事事,眼里只有自己,大好的一生不去发光发热,只知道挥霍光阴,无谓地寻欢作乐。你呀,伯弟,根本就是个无益于社会的动物,一只寄生虫。伯弟,你非结婚不可。” “可,该死——” “不错!你该生儿育女——” “别,真是的,我说,求你了!”我脸红到了脖子根。阿加莎姑妈加入了两三个女性俱乐部,因此老记不得自己不是在吸烟室。 “伯弟。”她充耳不闻,无疑还要开足马力长篇大论一番,幸而及时被打断了。“啊,他们来了!”她说,“艾琳,亲爱的!” 只见一男一女正朝我们走来,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介绍一下,这是我侄子伯弟·伍斯特。”阿加莎姑妈说道,“他刚到。真没想到!我完全不知道他要来罗维尔。” 我打量着这对姐弟,觉得自己像只猫站在一大群猎犬中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就是陷入了包围圈的感觉。内心有个声音悄悄说,伯特伦此次凶多吉少。 那位弟弟矮矮胖胖,面孔颇像只绵羊。他戴着夹鼻眼镜,一脸大慈大悲,而且还打着罗马领,就是扣在脖子后的那种。 “罗维尔欢迎你,伍斯特先生。”他开口道。 “哎,西德尼!”那姐姐说,“你看伍斯特先生像不像复活节在奇普利讲道的布伦金索普教士?” “哎呀!真不是一般的像!” 这两位盯了我一阵,仿佛我在玻璃箱里展出似的。我也回瞪着他们,并把这位小姐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她果然和阿加莎姑妈口中“如今伦敦那些胆大妄为的年轻丫头”不一样。没剪齐耳短发,也没有吞云吐雾。我好像还没讲过谁这么——正经,就是这个词。她的裙子普普通通,发型也普普通通,面色平和,像圣人似的。我不想乱充福尔摩斯什么的,不过第一眼看到她,我就忍不住想:“这姑娘在教堂里弹管风琴!” 于是乎,我们先是彼此大眼瞪小眼,接着寒暄了一阵,然后我就告退了。不过脱身之前,不免被安排下午开车带这对姐弟出去兜风。一想到这,我大感抑郁,觉得只有一件事好做。我立刻回到房间,翻出腰封,绕在腰间。 我转过身,吉夫斯吓得一个倒退,像匹受惊的野马。 “抱歉,少爷。”他哑着嗓子说,“少爷不会是打算如此打扮出门见人吧?” “你说腰封?”我装出漫不经心的随意口吻,故作轻松,“对,可不!” “我建议不要,少爷,请少爷三思。” “为什么?” “少爷,其效果异常花哨。” 我断然予以驳斥。我是说,我比谁都清楚,一切吉夫斯说了算什么的,但该死的,自己的心灵总得自己做主吧。反正不能臣服于男仆。还有,我这会儿心情沉重,只有腰封能让我振作起来。 “知道吗,吉夫斯,你的问题,”我说,“就是你太——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太狭隘。你老是意识不到,咱们不是总住在皮卡迪利。像罗维尔这种地方,必须得穿点有颜色的、带点诗意的才好。就说刚才吧,我在楼下看见有个人穿着一套黄丝绒礼服。” “话虽如此,少爷——” “吉夫斯。”我坚定地说,“我心意已决。我现在有点意志消沉,需要打打气。再说了,这有什么不妥?我看这腰封正合适,颇有点西班牙风姿,透着西班牙贵族气。就是维森特·布拉斯科那个谁的劲儿。英勇的贵族绅士登上斗牛场。” “遵命,少爷。”吉夫斯冷冰冰地说。 这种事真叫人心烦。要说有什么事最叫我糟心,那就是家里闹不和。我感觉得到,这主仆关系要别扭好一阵子了。此外,再加上阿加莎姑妈钦点的海明威小姐那个乱摊子,坦白承认,我觉得自己是没人疼的孩子。 下午的兜风和料想的一样,无聊得发霉。那助理牧师先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那位小姐欣赏风景,而我老早就头痛发作,从脚心开始,越往上越厉害。我跌跌撞撞地回了房间,换衣服吃晚餐,觉着自己备受欺凌迫害。要不是因为之前腰封的事,我准保要扑在吉夫斯的脖子上抽泣,把一腔烦恼哭诉给他听。就这样,我还是没能独自担着。 “我说吉夫斯。”我说。 “少爷?” “调一杯浓白兰地苏打给我。” “是,少爷。” “要浓的,吉夫斯。少放苏打,多兑点白兰地。” “遵命,少爷。” 一杯酒下肚,我好像舒服了一点。 “吉夫斯。”我说。 “少爷?” “我觉得我是掉进火坑了,吉夫斯。” “果然,少爷?” 我眯着眼看着他。他这态度也太淡漠了,还在揪着腰封那事不放。 “不错,烧到眉毛了。”我咽下了伍斯特家的傲气,想和他拉近一点距离,“你见没见过有个姑娘,总和那个牧师弟弟在一起的?” “少爷是指海明威小姐?见过,少爷。” “阿加莎姑妈希望我娶她。” “果然,少爷?” “嗯。你看怎么样?” “少爷?” “我是问你有什么建议没有?” “没有,少爷。” 这家伙这么冷淡不友好,我只好咬紧牙关,努力装作无所谓 “啊,那好,唰啦啦!”我说。 “所言极是,少爷。”吉夫斯说。 于是乎,也就这么着了。 [1] Ciro,伦敦的夜总会。 [2] 虚构地名。 [3] Joie de vivre,原文为法语,意为“生活乐趣”。 [4] Splendide,原文为法语,意为“精彩”。 [5] 虚构地名。 [6] 当时有身份的女士需有男伴才能出入各种公共场所,“一战”前伦敦已有数十所女士俱乐部,允许女士独自出入;吸烟室则是男士讨论“女士不宜”话题的场所。 [7] Bertram,伯弟的昵称。 [8] 维森特·布拉斯科·伊巴涅斯(Vicente Blasco Ibáñez, 1867—1928),西班牙政客、作家,尤其以作品改编的电影而著名,代表作《启示录四骑士》(1921)。 [book_title]4 珍珠似泪珠 我记得——准是念书时候的事了,因为现如今我不大有这种兴趣——读过一首诗还是什么之类的,里面有一句是这么写的(要是我没记错):“儿童渐渐成长,牢笼的阴影便渐渐向他逼近。”总之,我想说的是,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这就是我的写照。我仿佛听见远处依稀响起了婚礼的钟声,日复一日愈发清晰。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脱身之策。吉夫斯肯定用不上几分钟就能想出十几条妙计,可惜他依旧冷冰冰爱答不理的,我也放不下身段直接开口。我是说,他明显看得到小少爷忧心如焚,但依旧碍于那条艳光四射的束腰带,结果呢,这家伙心中的忠仆精神已荡然无存,现在是无力回天了。 海明威这家人对我大有好感,真是好生奇怪。我还真说不上自己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说实话,大多数人都看我是头笨驴,但不得不承认,这对姐弟待我十分热络,好像一时看不见我就不放心。不管我往哪走,不是撞上姐姐就是遇上弟弟的,真要命,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冒出来的,搞得我现在想放松就只好在自己屋里窝着。我给自己弄到了三楼一间很舒服的套房,窗户正对着林荫大路。 这天晚上,我正隐匿在房间里,一天下来终于觉得人生也不能算太难过。从午饭开始,那位海明威小姐就和我形影不离,还不是阿加莎姑妈,午饭一过就打发我们结伴去散心。结果呢,我望着灯火辉煌的大道,瞧见大伙开开心心地去赴晚宴或者去赌场什么的,一股向往之情油然而生。我不由得想,要是没有阿加莎姑妈和那两个讨厌鬼,我在这儿的开心法子可多着呢。 我叹了口气,这时响起一阵敲门声。 “外面有人,吉夫斯。”我说。 “是,少爷。” 他开了房门,原来是艾琳·海明威和她弟弟。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两位。我本以为至少在自己的房间里能清净一分钟吧。 “啊,嗨!”我打招呼。 “啊,伍斯特先生!”那位小姐有些气喘吁吁的,“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我这才注意到,她神色十分慌张,至于她弟弟,看上去就像一只有心病的绵羊。 我见状直起身,打起了精神。我本以为他们是来寒暄一阵,不过看样子这是出了什么事。话虽如此,我却不明白他们怎么会来找我。 “有什么事吗?”我问。 “可怜的西德尼——都是我不好——我根本不该放下他一个人。”那位小姐激动得要命。 那位弟弟进门后剥下宽大的教士服,把帽子安放在椅子上,之后就默默地立在旁边。这会儿他突然轻咳一声,好像绵羊困在大雾弥漫的山顶上。 “事情是这样的,伍斯特先生。”他开口道,“这是件悲剧,说来极不光彩。今天下午,你好意陪家姐散心,我有点闲极无聊,忍不住诱惑,就——咳——去了赌场。” 我对他立刻生出一丝亲切感。这足以证明他体内同样流着冒险家的血,不得不说,他由此多了点人情味。要是早知道他也好这个,我想之前的相处也不会那么生分。 “哦!”我说,“你捞到没?” 他重重叹了口气。 “你的意思要是问我赢了没有,答案是否定的。我看到红点连续出现不下七次,于是草率地断定,不久必然会连出黑点。我估算失误,把身上的钱全输光了,伍斯特先生。” “手气背啊!”我感叹。 “我从赌场出来,”这伙计接着说,“回了酒店,正巧遇到了我们教区的马斯格雷夫上校。他也在这儿度假。我于是,呃,用我伦敦的银行账户开了张支票给他,请他给我兑一百镑现金。” “哦,这不是挺好吗?”我想鼓励这可怜人看到光明的一面,“我是说,运气挺不错的,手头正紧,立马就有人雪中送炭。” “恰恰相反,伍斯特先生。事情反而更糟了。我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我拿着钱,立刻回到赌场,结果又输得一干二净——这回我错误地预计黑点定然会——就是所谓的大满贯吧。” “我说!”我叹道,“你还真是过足瘾了!” “然而,”这家伙总结说,“整件事中最不幸的,是我的银行账户里并无积蓄,支票无法兑现。” 坦白承认,虽然我这会儿已经预感到事情的结局,晓得不久我就要狠狠地做个冤大头,但却忍不住对这可怜鬼心有戚戚。不错,我望着他,心中满是感叹和钦慕。我以前还没见过哪个助理牧师这么对胃口的。诚然,他看着不怎么像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但事实证明,他货真价实是块好料,我真希望他之前就对我表露过真性情。 “马斯格雷夫上校,”他有些勉强地说,“不会轻易罢休的。他是一副硬心肠,一定会报告我的牧师。我那位牧师也是一副硬心肠。总而言之,伍斯特先生,一旦他去兑支票,我这一生就毁了。他今天晚上就启程回英国。” 做弟弟的坦白交代期间,那位小姐一直在那儿咬手绢,还不时弄出咯咯的动静。这会儿她又开口了。 “伍斯特先生。”她喊道,“我求你,求你帮帮我们!啊,你一定得答应!我们得在九点之前凑钱给马斯格雷夫上校,把支票换回来!他坐九点二十分的车走。我本来走投无路,突然想到你一直对我们照顾有加。伍斯特先生,你能不能借钱给西德尼?我把这个给你作抵押。”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已经从手袋里摸出一个首饰盒打了开来。“我这串珍珠,”她说,“是我已故的父亲送的礼物——虽然我也不知道值多少。” “呦,这可不行——”她弟弟插嘴道。 “但我相信,一定比我们需要的数目多得多。” 真是好不尴尬,好像我是典当商似的。这事弄得,和亮出手表也太雷同了。 “不,我说,这哪成。”我推托道,“哪用得上什么抵押,咱们别废话了。我很乐意借钱给你,这会儿我身上就有现金,刚巧今天上午取的。” 我掏出钱递过去。那位弟弟摇摇头。 “伍斯特先生,”他说,“我们很感激你慷慨大度,你这么信任我们,我们很感动。但我们不能接受。” “西德尼是想说——”那位小姐接口,“说到底,你其实对我们一无所知。你不能平白借钱给两个陌生人,一点抵押都不要。你自然是公事公办的,这我早就想过,否则也根本不敢来求你帮忙。” “要是把珍珠拿到——咳,当地的Mont de Pieté作抵押,想必你也明白,我们自然做不出来。”弟弟接着说。 “还烦请你写张收据给我,出于形式礼节——” “哦,行啊!” 我写好收据递给她,多少觉得自己是个大傻子。 “给你。”我说。 她接过字条,塞进手袋里,又一把抓过钱递给西德尼,然后,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冲过来吻了我一下,然后就拔腿走了。 不得不说,我震惊了。这也太突然、太意外了。我是说,像她这种姑娘,娴静端庄什么的——怎么也想不到她还会主动吻人家。我眼前一片雾蒙蒙的,恍惚见到吉夫斯从背景处浮现出来,正帮那弟弟穿外衣。我记得当时胡乱想,人怎么受得了把自己套进这种玩意儿呢?与其说是件衣服,不如说是麻袋还差不多。他穿好后走过来握住我的手。 “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伍斯特先生!” “哎,别客气。” “你挽救了我的名誉。无论男人女人,我的好主,”他相当激动地按摩着脑瓜,“名誉是他们灵魂里面最切身的珍宝。谁偷窃我的钱囊,不过偷窃到一些废物,它只是从我的手里转到他的手里,而它也曾做过千万人的奴隶。可是谁偷去了我的名誉,那么他虽然并不因此而富足,我却因为失去它而成为赤贫了。我打心底里感谢你。晚安,伍斯特先生。” “晚安,老伙计。”我说。 门关上了,我冲吉夫斯眨了眨眼。“这事怪可怜的,吉夫斯。”我说。 “是,少爷。” “还好我手头有现钱。” “这——呃——是,少爷。” “听你好像不大赞同。” “我无权批评少爷的做法,不过冒昧说一句,我认为少爷不免有些冲动。” “什么,你是说借钱?” “是,少爷。法国这些流行的温泉胜地吸引了不少鼠窃狗偷之徒,这是尽人皆知的。” 这么说可有点不公道。 “听着,吉夫斯。”我说,“我一般都不介意,不过要是你对人家堂堂的神职人员也出言不什么来着——” “也许是我疑心过重,少爷。总之,类似的伎俩我见过不少。来少爷手下做事之前,我在弗雷德里克·拉内拉赫勋爵府上当差,勋爵就曾为一个巧妙的骗局所害,我想那个骗子绰号是‘泥鳅鱼西尼’。他在蒙特卡洛和我们不期而遇,当时身边还有一个女性从犯。” “我不想打断你追思往事,吉夫斯。”我冷冷地说,“不过你根本是胡说。我这事哪能有什么猫腻?人家不是留下了珍珠吗?所以嘛,说话前要考虑清楚。好了,你最好跑一趟前台,把东西送到酒店保险柜放好。”我打开首饰盒,“哎呀,天哪!” 这见鬼的盒子里空空如也! “哎哟,神哪!”我惊呆了,“可别说,难不成我还真被人下了套了!” “正是,少爷。这场骗局和刚才所说的弗雷德里克勋爵的遭遇如出一辙。趁那位女性同伙感激地拥抱勋爵时,‘泥鳅鱼西尼’用另一只首饰盒偷天换日,由此一并带走了珠宝、现金和收据。之后,他凭借收据向勋爵索要珍珠,勋爵遍寻不着之下,只好支付高昂的赔偿。这个圈套虽然简单,却屡试不爽。” 我好像踩漏了一级台阶,猛的一个惊觉。 “‘泥鳅鱼西尼’?西尼!西德尼神父!哎呀,老天,吉夫斯,你看这个牧师就是‘泥鳅鱼’不成?” “是,少爷。” “但也太不可思议了。他的领子可是扣在脖子后的呀。我是说,主教都能被他骗了。你真觉得他就是‘泥鳅鱼’?” “是,少爷。他一进房间,我立刻就认出来了。” 我瞪着这家伙。 “你认出他了?” “是,少爷。” “那,见鬼。”我大为激动,“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我以为,为免多生事端造成不快,不如趁帮他穿外套时直接从他口袋里取出首饰盒为妙。就在这儿,少爷。” 他拿出一只首饰盒,摆在桌上那只假盒子旁边,天呀,足以以假乱真。我打开盒子,那串珍珠正好端端地躺在里面,亮闪闪地冲我微笑。我有气无力地看着他,不胜激动。 “吉夫斯。”我说,“你绝对是个天才!” “是,少爷。” 这会儿我的感激之情汩汩地涌出来。多亏了吉夫斯,免得我被讹去几千镑。 “我看你救了咱们这个家。我是说,就算老好的西尼再厚颜无耻,也不大可能折回来取走这宝贝吧。” “相信不会,少爷。” “那就好——哦,我说,你看这玩意儿不会是纸糊的吧?” “不,少爷。这串珍珠如假包换,并且价值不菲。” “那,哎哟,该死,我赚到啦。这可不是美美地赚了一笔嘛!虽说是丢了一百镑,但多了一串珍珠啊。我说得对不对?” “只怕未必,少爷。我想少爷需要把珍珠物归原主。” “什么?还给西尼?除非我进了棺材!” “不,少爷,我是指真正的主人。” “哪个才是真正的主人?” “格雷格森夫人,少爷。” “什么?你怎么知道?” “一个小时以前,格雷格森夫人的珍珠被盗,酒店里已传得沸沸扬扬。少爷回来前不久,我正在和格雷格森夫人的女佣说话,她说这会儿酒店经理就在夫人的套房里。” “他有苦头吃了,是不是?” “料想如此,少爷。” 我开始明白怎么回事了。 “我这就去把东西还给她,啊?就算她欠我一个人情?” “正是,少爷。此外,我可否建议少爷,不妨借此强调偷窃珍珠的人是——” “天哪!就是她非逼我娶的那个鬼丫头,老天!” “正是,少爷。” “吉夫斯。”我说,“这一定是我这位亲戚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出洋相啦!” “并非没有可能,少爷。” “能让她消停一阵吧?好一段日子不会挑我的刺儿了?” “应该有此效果,少爷。” “好家伙!”我一边感叹,一边奔向房门。 还没到阿加莎姑妈的老巢,我远远就感到她在大兴问罪之师。只见走廊里站满了形形色色穿制服的小伙子,还有不少女佣之类的,隔着木板门,我听见一堆人吵吵嚷嚷的,其中以阿加莎姑妈的声势最壮。我敲了敲门,但没人理我,于是我就踱步进去。我看到在场的有一位女仆正在歇斯底里,阿加莎姑妈头发竖立着,另外还有那个貌似土匪的大胡子,那是酒店经理。 “啊,嗨!”我开口,“嗨——哎——哎!” 阿加莎姑妈一个嘘声飘来,分明是不欢迎我伯特伦。 “这会儿别来烦我,伯弟。”她怒气冲冲,好像见到我终于忍无可忍了。 “出事了?” “是是是!我那串珍珠丢了。” “珍珠?珍珠?珍珠?”我反问,“不是吧?真烦人。你上一次见到是在哪儿?” “我上一次见到是在哪儿,这有什么关系?反正是被偷了。” 此话一出,那个胡子王好像歇息够了,站出来开始另一回合的奋战。他飞快地说着法语,很激动的样子。那位女仆就在角落里呜呜哀嚎。 “你确定到处找过了?” “我当然到处找过了。” “这,你知道的,我常常丢了袖扣,然后——” “伯弟,别在这儿气我了!现在够我烦的了,没空由着你犯傻。唉,闭嘴,闭嘴吧!”她这一嗓子怒吼就像军士长,又像隔着迪之沙吆喝牲口回家。她的人格有如此之魄力,那胡子王立刻没了声音,好像碰了壁。那女仆倒是声势不减。 “我说,”我接着说,“我看这丫头有什么事吧。她这是哭了还是怎么着?你可能还没发现吧,我的观察力一向很敏锐的。” “她偷了我的珍珠!我知道是她!” 此言一出,那胡子专家又开始了,用不了几分钟,阿加莎姑妈就亮出了太君的派头,使出通常专门用来奚落餐厅侍应的声调,叫那土匪尝尝厉害。 “先生,我跟你说第一百次——” “我说——”我接口,“我不是想打断你的思路什么的,你看看,这是不是你那些宝贝?” 我从口袋里掏出珍珠,举在面前。 “看着像是珍珠,是吧?” 这么带劲的场景,我大概是头一回遇到。日后我得好好地讲给孙儿听——要是我有孙儿的话,不过依据目前形势判断,概率是百分之一。我眼睁睁地看见阿加莎姑妈瘪下去了,我以前看过人家给气球放气,就是那副样子。 “哪儿——哪儿——哪儿——”她像噎着了。 “是从你那位朋友海明威小姐那儿来的。” 她还是没明白。 “海明威小姐那儿?海明威小姐!可是——又怎么会到了她手里?” “怎么会?”我反问,“因为是她偷的呗。顺手牵羊!浑水摸鱼!因为她做的就是这个营生,见鬼——在酒店里跟毫无戒心的客人套近乎,再趁机顺走他们的珠宝。我不知道她的真名,不过她那个兄弟,那个领口反着系的家伙,黑道上人称‘泥鳅鱼西尼’。” 她眨了眨眼。 “海明威小姐是小偷!我——我——”她住了口,有气无力地望着我,“你又是怎么把珍珠找回来的,我的好伯弟?” “这个不用理会。”我干脆地说,“我自有妙计。”我搜罗了浑身上下全部的男子气概,低声祈祷了一句,狠狠地摆了个脸色给她瞧。 “我有句话不得不说,姑妈,真要命。”我厉声说,“我看你也太粗心大意了。这里每间卧室都贴着通知,告诉大家经理办公室有保险箱,珠宝之类的珍贵物品应该拿去寄存,可你却坚决置之不理。结果呢?你才遇见一个小偷,人家就径直进了你的房间,把珍珠窃走了。可你非但不肯承认错误,还对这位可怜的先生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你对这位可怜的先生简直太不公道了。” “对啊对啊。”那可怜的先生喃喃应和。 “还有这个无辜的丫头,人家呢?她又是怎么个说法?你口口声声说她偷了东西,却压根就没有证据。我看,她应该告你——不管什么罪了,叫你赔一大笔损失费。” “Mais oui, mais ouis, c’est trop fort! ”那土匪头子大喊,很讲义气的样子。那女仆终于试探地抬起头,似乎预感雨过天晴了。 “我会赔偿她的。”阿加莎姑妈有气无力地说。 “按我的建议,你非赔不可,而且还得麻溜赶快地。人家可是铁证如山,要是换作我,低于二十镑的,我一分也不要。还有,最叫我气不过的就是你还冤枉了这位可怜的先生,差点让人家酒店坏了名声——” “对,去死的!太坏了!”胡子大圣大喊,“你这个粗心的老太太!坏了我们酒店的名声,是不是?明天你就搬走,看在老天份上!” 此外还有一番话,意思都差不多,都是好料。不一会儿,他说够了,就和那女仆一起走了,后者捏着一张崭新的十镑钞票,手如虎钳一般。我估计出了门以后她得和土匪均分。法国酒店经理绝对不会白白看着钞票溜走,怎么也得算自己一份。 我转身望着阿加莎姑妈,她现在的状态就像在铁轨边采摘野花时腰间被出城特快列车剐了。 “我不是想落井下石,姑妈。”我冷冷地说,“不过我想在此指出,偷你珍珠的那位小姐,正是你千方百计叫我娶的那位。老天爷!你想过没有,要是我们真成了,估计以后的孩子就得趁我哄他们玩儿的时候顺走手表?我一向不爱发牢骚,但是我不得不说,下次你怂恿我娶谁的时候,真应该多留神点。” 我给了她一个眼神,转身走了。 “晚上十点整,今夜万里无云,相安无事,吉夫斯。”我信步折回老好的房间。 “听来令人欣慰,少爷。” “这二十镑希望你用得上,吉夫斯——” “多谢少爷好意。” 一时间我们没有话说。然后——唉,我痛下决心。我解下腰封递给他。 “少爷想我去熨一熨?” 我最后又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这可是我的心头宝啊。 “不。”我说,“拿走吧,去送给穷人家——我往后都不会戴了。” “非常感谢,少爷。”吉夫斯回答。 [1] 出自华兹华斯(1770–1850)《永生的信息》(Ode: Intimations of Immortality from Recollections of Early Childhood),杨德豫译。 [2] [法]当铺。 [3] 出自莎士比亚戏剧《奥赛罗》(朱生豪译),略有改动。 [4] 引自英国作家查尔斯·金斯莱(Charles Kingsley, 1819—1875)的诗作《迪之沙》(Sands of Dee)。 [5] [法]对,对,太过分了! [6] 守夜人用语。 [book_title]5 伍斯特伤了自尊 要说有什么是我喜欢的,那就是过安生日子。有些人不折腾就觉得无聊郁闷,我就不是这种人。对我来说没什么所谓平淡,只要饮食规律,隔三岔五地看一场像样的音乐演出,再有一两位哥们结伴,我就别无所求了。 因此呢,这个刺激一出现,就显得格外刺激。我从罗维尔回来的时候,琢磨着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事能烦着我了。据我估计,阿加莎姑妈要从海明威这场意外中恢复元气,好歹也得一年时间吧。除了阿加莎姑妈呢,其实也没什么人真正能叫我寝食难安的。我只觉得天空一片湛蓝——打个比方,万里无云。 我何曾想到……好了,事情经过如下,请各位评评理,是不是足以给人添堵。 吉夫斯每年都要告假几个星期,到海边还是什么地方休养生息。当然了,他一不在我就乱了套了,不过也总得扛着吧,于是我就扛了。此外还得说,他总能找个挺靠谱的家伙替我打点。 话说又到了这个时候,吉夫斯正在厨房里跟这位替补交代注意事项。我正巧想找张邮票还是什么的,于是穿过走廊找他要。这个混蛋没关厨房门,我还没走两步,他的声音就清晰地传到了耳边。 “伍斯特先生。”只听他对替工说,“这位年轻绅士非常友好可亲,不过心智不高,可以说毫无心智。智力上,他可谓乏善可陈,相当乏善可陈。” 嗨,我说,什么玩意儿! 严格来说,想必我该立刻冲进去,疾言厉色地教训这家伙一顿。不过我怀疑教训吉夫斯这事是人力所不能及的。个人来说,我连试都懒得试。我不动声色地吩咐他准备帽子和手杖,然后就出门了。但是,这事总在心里掖着,这么说各位懂吧。咱们伍斯特对人对事可不是轻易忘怀的。当然了,有些事上是,比如约会啦、谁的生日啦、寄信啦什么的,但是上述这种见鬼的侮辱绝不会忘。我气闷得跟什么似的。 我就这么气闷着,走进巴克俱乐部,坐到牡蛎吧台点了杯酒。我当时尤其需要来杯酒壮胆,因为我马上要去和阿加莎姑妈吃午饭。这可是个苦差事,不管各位信不信,虽然我相信经历了罗维尔那场风波,她必然锐气大减,情绪会相当和蔼。我刚灌下一杯,正在慢慢品着第二杯,开始觉得尽可能地振作了,这时东北方向传来一个含混的声音招呼我。我一转头,看见炳哥·利透正倚在角落里,全力嚼着一截相当可观的芝士面包。 “哎哟喂!”我说,“好久不见啦。你最近不在伦敦,是吧?” “是啊,我到乡下去了。” “嗯?”炳哥痛恨乡下,这点谁都知道。“在哪儿?” “汉普郡,一个叫迪特里奇的地方。” “不是吧?我认识一家人就住在那儿。格洛索普一家,你认识吗?” “哎呀,我正是住在那!”炳哥说,“我在给格洛索普家的小子当家庭教师。” “为什么?”我不敢想象炳哥还能当家教。不过说起来他也算牛津毕业的,估计偶尔用来忽悠几个人也是不成问题的。 “为什么?当然是为钱啦。海多克公园第二场跑马赛出了个大冷门,”炳哥恨恨地说,“我一个月的生活费就这么泡汤了。我又不敢问我叔叔要,所以就跑去职业介绍所找工作啦。我去了有三个星期了。” “我还没见过那位小公子。” “别见!”炳哥简短地说。 “其实他家里我也只认得那位小姐。”我这话刚出口,炳哥的脸就产生了奇妙的变化。只见他双眼凸出,脸泛红晕,喉结上上下下,就像打靶场喷泉顶上的橡皮球。 “哦,伯弟呀!”他好像被掐住了咽喉似的。 我很担心地看着这只可怜虫。我知道他老是动不动就爱上谁,但是爱上霍诺里娅·格洛索普,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依我看,这位小姐无异于毒药罐。高大聪慧、精悍上进,就是现如今大批涌现的那种姑娘。她出身格顿学院,念书的时候,除了把大脑扩充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还热衷各种各样的运动,结果练就了一副中量级擒拿摔跤手的身材。我怀疑她还进了校拳击队。总之,每次她一出现,我只想躲进地窖里,悄悄地等着警报解除。 可是这炳哥明显是给迷住了。一点也不错,只见这家伙眼睛里闪着爱的光芒。 “我崇拜她,伯弟!我崇拜她踏过的每一寸土地!”这病号以气贯云霄之势高声宣布。弗雷德·汤普森还有一两个家伙走了进来,吧台后面的麦加里正呼扇着耳朵听着,但是炳哥毫不避讳。我常常觉得他就像音乐喜剧里的男主角,站在舞台正中,招呼兄弟们围拢过来,听他敞开嗓子歌颂自己的爱情。 “你跟她表白了没有?” “没有,我不敢啊。晚上我们常常到花园散步,有时候我觉得,她眼里有种神采。” “我知道那表情,像军士长吧?” “才不是!像温柔的女神。” “慢着,老兄。”我说,“你确定咱们说的是同一个人?我说的是霍诺里娅。她是不是还有个妹妹我不认识的?” “她芳名正是霍诺里娅。”炳哥崇拜地吼道。 “你觉得她像温柔的女神?” “像啊。” “老天保佑!”我说。 “她走来风姿幽美,好像无云的夜空繁星闪烁;明与暗的最美的形象,交集于她的容颜和眼波。再来一截芝士面包。”他吩咐吧台后的侍应。 “你这是补充体能啊。”我说。 “这是午餐。我待会儿要到滑铁卢车站接奥斯瓦德,坐一点十五分的火车回去。我今天带他到城里看牙医来着。” “奥斯瓦德?就是那小子?” “对,一大祸害。” “祸害!我差点忘了,待会儿要和阿加莎姑妈吃午饭。我这就得走了,不然准迟到。” 自从珍珠风波以后我还没见过阿加莎姑妈,虽然我料想有她陪着啃骨头没什么乐子可言,但我自信,有一个话题她绝对不会碰,那就是我的婚姻大事。我是说,阿加莎姑妈在罗维尔出了这么大个纰漏,可以想见,她羞耻心作祟,至少也得歇上一两个月吧。 但是女人啊真叫我甘拜下风。我是说,看人家这勇气。大家可能信不过,反正她一上来就是这茬。绝对是这茬,我庄严发誓。我们才不过说了句今天天气哈哈哈,她就打开了话匣子,脸都不红一下。 “伯弟呀。”她开口道,“我最近又在想你的事,你必须得结婚。我承认,上次在罗维尔看错了那个虚伪的坏丫头,但是这回绝对不会有错。机缘巧合,我替你物色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对象,是我新近认识的,不过她的背景绝没有问题。她家产丰厚,不过这对你也无所谓。关键就是这位小姐自强自立、见识过人,正好抵消了你性格上的不足和弱点。而且她也认识你,自然,你有什么叫她看得上的优点呢是说不上了,不过她倒也不讨厌你。这一点我清楚,因为我探过她的口风——当然,我的方式很委婉——所以我相信,只要你迈出第一步——” “是谁?”我早就想问了,可是由于震惊过度,面包卷卡在了喉咙里,这会儿面色才刚由青紫转为正常,气管里总算吸入了一点氧气,“是谁?” “罗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的千金,霍诺里娅。” “不,不!”我吓得脸煞白。 “别傻了,伯弟,她做你的贤内助最合适不过。” “是,可是——” “她会改造你。” “可我不想让人家改造。” 阿加莎姑妈飞来一个吓人的眼神,小时候她每次发现我偷吃果酱都是这个眼色。 “伯弟!你不会是想不听话吧?” “这,可我——” “承蒙格洛索普夫人一番心意,请你去迪特里奇公馆小住几日。我回话说你很乐意明天就过去。” “不好意思,我明天有个特别重要的约会。” “什么约会?” “这,呃——” “你哪有什么约会,就算是有也得给我推掉。伯弟,要是你明天不赶到迪特里奇公馆,我会非常不高兴。” “哦,好啦!”我说。 告别阿加莎姑妈两分钟不到,咱们伍斯特不屈不挠的精神就复苏了。虽然眼前这回凶多吉少,但我心中不由生出一股莫名的兴奋感。纵然身处险境,但我觉得,越是艰险,我就越能叫吉夫斯好看——这次我完全不要他帮忙,我要单枪匹马摆脱困境。当然,放在平时,我准会跟他商讨,假手于他解决难题。但是听到他在厨房里说的那番话以后,我死也不能自降身段。到家以后,我在他面前表现得泰然自若。 “吉夫斯,”我说,“我有个小麻烦。” “很遗憾,少爷。” “是啊,可以说是个绝境。其实呢,我是困在悬崖边上,大难临头。” “或许我可以略尽绵力,少爷——” “哦,不用不用。多谢啦,不过不用。不麻烦你。我相信自己就能解决。” “遵命,少爷。” 于是就这么结了。不得不说,我希望这家伙能表现出一点好奇心,不过吉夫斯就是这德行,七情六欲都藏在面具后面,这么说大家懂吧? 第二天下午我抵达迪特里奇的时候,霍诺里娅恰巧不在。她母亲说她正在附近的布莱斯韦特家里做客,第二天才回来,并且会带着这家的千金来小住。她还说奥斯瓦德正在庭院里,做母亲的话里全是爱意,好像庭院为此魅力大增、让人无法抗拒似的。 迪特里奇的庭院倒还真是像样。几处凉台,一块草坪,中间立着一棵雪松、一丛灌木,外加一泊小巧精致的湖水,上面还架着一座石桥。我刚绕过灌木丛,就看见炳哥正倚着桥抽烟。桥上还有个小孩正坐着钓鱼,我估计就是奥斯瓦德那个害人精了。 炳哥见到我又惊又喜,又介绍给那小孩认识。他可能也又惊又喜,不过却不露声色,一如外交官。他看了我一眼,微微扬了扬眉毛,又继续钓他的鱼。他就是那种目中无人的小少爷,让你觉着自己念错了学校,衣服也不合身。 “这位是奥斯瓦德。”炳哥说。 “那,”我亲切地寒暄,“三生有幸。你好吗?” “哦,还行。”那孩子说。 “这是个好地方。” “哦,还行。”那孩子说。 “鱼钓得怎么样?” “哦,还行。”那孩子说。 炳哥把我带到一边说话。 “可爱的奥斯瓦德总是这么口若悬河喋喋不休,偶尔会不会叫你头疼?”我问。 炳哥叹了口气。 “这事好难呀。” “什么好难?” “爱他呀。” “你爱他?”我大吃一惊。我以为是人都做不到。 “我在努力。”炳哥回答,“为了伊人。她明天回来,伯弟。” “我听说了。” “她来了,我的爱,我的——” “可不。”我说,“咱们再回头说说奥斯瓦德。你得整天对着他?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哦,他不怎么让人操心。不上课的时候,他就一直坐在桥上,说要钓小鱼。” “你干吗不把他推下去?” “推下去?” “一眼望去,我就觉得非推不可。”我备感厌恶地望着那小子的背影,“让他警醒警醒,改改不知好歹的态度。” 炳哥有点渴望地摇摇头。 “你这个建议很吸引我。”他说,“但只怕不行。你瞧,伊人不会原谅我的,她特别疼爱这个小混蛋。” “天呀!”我大喊一声,“有了!”不知道各位有没有这种感觉,就是灵光一闪的时候,脊梁骨上一个激灵,从那柔软服帖的领子一直打到鞋跟?想必吉夫斯随时随地是这种感觉,但我却不常体会。但此时此刻,大自然仿佛齐刷刷地对我呼喊:“你中了!”我一把抓住炳哥的胳膊。他好像被马咬了一口似的,那精致如石雕的面孔痛苦地扭曲了,并开口问我究竟搞什么鬼。 “炳哥。”我说,“吉夫斯会怎么做?” “什么意思,吉夫斯会怎么做?” “我是说,他对你这种情况会有什么建议,你不是想叫霍诺里娅·格洛索普对你另眼相看什么的吗?据我分析,他会建议你躲在那边的灌木丛后边,建议我想个理由把霍诺里娅引到桥边,然后等时机成熟,建议我冲这小子后背猛地一推,让他扎进水里,然后建议你跳下去把他拖上岸。怎么样?” “伯弟,这不会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炳哥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 “没错。有办法的可不止吉夫斯一个。” “简直太聪明了。” “也就是个建议。” “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不足,那就是你可有得尴尬了。我是说,万一这小子说是你把他推进去的,伊人可不会待见你的。” “这我倒无所谓。” 他深深地感动了。 “伯弟,你真豁达。” “没没。” 他默默地握着我的手,喉咙里咕咕作响,像浴缸排水排到最后那种动静。 “你在想什么?” “我就是想,”炳哥说,“奥斯瓦德这回得湿成什么样啊。啊,快乐的日子!” [1] 男士俱乐部,位于克里福德街18号,成立于1919年,创始人为巴克马斯特船长。 [2] Haydock Park,赛马场,位于英国西部默西赛德郡。 [3] 剑桥大学女子学院,成立于1869年。 [4] Fred Thompson(1884—1949),英国作家,曾与伍德豪斯合写音乐剧《金蛾》(The Golden Moth, 1921)。 [5] McGarry,巴克俱乐部的第一任酒吧侍应,发明了著名的“巴克鸡尾酒”(Buck’s Fizz)。 [6] 拜伦名诗《她走来,风姿幽美》(She Walks in Beauty)(杨德豫译)。 [7] 模仿丁尼生的《摩德》(Maud):她来了,我的生命,我的主宰/她来了,我的亲人,我的宝贝。(黄杲炘译) [8] 指赞美诗《快乐日歌》(Oh, Happy Day),英国作家菲利普·多德里奇(Phillip Doddridge, 1702—1751)作。 [book_title]6 英雄抱得什么归 不知道各位注意过没有,说来也奇怪,这世间万事万物好像总有点美中不足。我这出妙计呢可谓万无一失,但也有个小瑕疵,就是吉夫斯不能在场看我发挥。不过除此以外可谓天衣无缝了。瞧,这事妙就妙在不可能出岔子。大家准清楚,一般情况下,你想趁某甲在乙地的时候让某丙到丁地去,这随时可能出乱子。打个比方吧,就说某个将军计划展开重要行动。他命令一号部队夺取有磨坊的山坡,与此同时,二号部队正在山谷里占领桥头堡还是什么的。结果弄得乱七八糟。是夜大伙聚在营帐里聊起来,一号部队上校说:“哟,不好意思!你说的是有磨坊的山坡?我听着是有羊群的山坡啊。”你看吧!不过我这出戏里绝不会出这种乱子,因为奥斯瓦德和炳哥会准时就位,所以我只要计划好把霍诺里娅按时带过去就行了。结果呢,我一试就成功了。我请她陪我到庭院去散散步,因为我有些话想单独对她说。 她是午饭后不久和那位布莱斯韦特小姐一同开车回来的。我和这位小姐相互寒暄过,她身材高挑,金发碧眼,我对她挺有好感——她和霍诺里娅是天差地别呀。要是有空的话,我很乐意跟她说一会儿话。 但是公事在先——我和炳哥定好,他三点整就在灌木丛后藏好,而我这边就负责把霍诺里娅引到庭院,往湖泊方向走。 “你好沉默,伍斯特先生。”她说。 我不由得吓了一跳,因为我正全神贯注地想事。这会儿我们已经能望见湖面了,我敏锐地放眼观察四周,看看是否一切就绪。 一切按部就班。奥斯瓦德正弓着身子坐在桥上,炳哥则完全不见踪影,估计是就位了。我看了看表,三点刚过两分钟。 “呃?”我说,“哦,啊,对。我在想事。” “你刚才说有些要紧话对我说。” “可不!”我决定,一开场需要为炳哥做一点铺垫。我是说,先不指名道姓,但是让霍诺里娅有个心理准备,知道虽然不可思议,不过的确有个人一直默默地爱着她什么的。“是这样的。”我说,“听着好像很难相信,不过有人一直深深地爱着你——是我的朋友,知道吧?” “哦,你的朋友?” “对。” 她貌似笑了一声。 “那,他怎么不直接对我表白呢?” “哦,是这样的,他就是这种脾气。有点没自信,犹豫不决的,他不敢。觉得自己配不上你,知道吧?他敬你如女神一般,崇拜你踏过的每一寸土地,总之就是没胆量跟你说。” “我倒很感兴趣了。” “不错。他人不坏,知道吧?本质上。也许是有点笨吧,不过心是好的。好了,就是这个情况。你会记在心上的吧?” “你太有意思了!” 她仰起头大笑起来,活力四射的。她的笑声很有点震耳欲聋,像火车通过隧道。我听着不怎么悦耳,对奥斯瓦德那小子来说,简直就是刺耳。他瞪着我们两个,一脸厌恶。 “你们别瞎嚷嚷行不行?”他说,“把鱼都吓跑了。” 这下好像打破了咒语。霍诺里娅换了个话题。 “我真不喜欢奥斯瓦德那么坐在桥上。我看太不安全了,很容易掉下去的。” “我去提醒他一下。”我说。 我估计此刻我和那小子之间的实际距离不到五码,但我却觉得足有一百码。等我开始迈向那未知的远方时,我有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突然想起来了,多年以前,在一个乡间聚会上,我被迫参加了一个业余话剧表演,扮演管家的角色,那次是为了给讨厌的慈善活动还是什么捐款的。我那个角色第一个上台,要从左上方入场,端着托盘穿过空荡荡的舞台,摆到最右侧的桌子上。排练的时候他们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千万不能三步并作两步,搞成竞走比赛;于是登台的时候我就一直踩着刹车,结果搞得好像怎么也走不到那张破桌子。舞台在我眼前铺开,如同一望无际的沙漠,而且大家还都屏息凝神的,好像宇宙万物都抛开了一切,全心全意注视我一个人。好了,此刻这种感觉又重现了。我只觉得嗓子眼里干得冒烟,每迈出一步,那小子就离我越远,然后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他身后,话说我完全不记得是怎么走到那儿的。 “嗨!”我堆出一个醉人的笑脸,可惜白费功夫,这小子压根就懒得转过身看我。他动了动左耳,很不耐烦似的。我这辈子还没遇见过哪个人这么不把我当回事的。 “嗨!”我说,“钓鱼呢?” 我伸出手搭在他肩膀上,像兄长那样。 “嘿,小心!”这小子根基不稳,开始摇晃。 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眼下就是一例。我闭上双眼,用力一推。我感觉手前空了。只听一阵手忙脚乱的挣扎、一声短促的呼喊、一阵长长的尖叫、一声“扑通”。时间就这样静静地流淌——打个比方。 我睁开眼,见到那小子刚刚从水里露出脑袋。 “救命啊!”我喊了一声,斜眼瞧着灌木丛,炳哥该现身了。 并没有下文。炳哥丁点身也没现。 “哎!我说救命啊!”我又喊了一声。 我不是想跟各位啰唆我的舞台生涯,只是在此不得不略微提一点上次出演管家的那一幕。按剧本,我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后,就轮到女主角登场,念几句台词,然后我就可以撤了。可惜演出那一晚,这位糊涂女子忘了在旁边候场,搜查队整整花了一分钟才找到她人,赶紧把她推上场。这期间我就一直杵在台上傻等。那感觉真是烂透了。相信我,这会儿也一样,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突然理解了那些作家常说的一句话:时间凝固了。 与此同时,奥斯瓦德这小子八成正在英年早逝的路上,我开始琢磨是不是得采取点行动。虽然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我对他没什么好感,不过就这么由着他夭折也说不过去。我从桥上一望,那一池湖水脏兮兮的,万分没有吸引力,但看来也没别的办法了。我扯下外套,纵身一跃。 说来奇怪,穿着衣服下水和洗澡相比怎么湿这么多呢?相信我,就是这么个感觉。我下水也才不过三秒钟吧,但感觉完全像报纸上说的那样,“明显在水里泡了几天”,又潮又冷,整个人都肿了。 此时,情节又生波折。我一浮出水,就想着抓住那小子,大无畏地拖着他游向岸边。但他根本没等着谁拖。我刚把眼睛里的水挤干净,开始环顾四周,就看见他在我前方约十码处,正奋力前进,用的大概就是所谓的“澳式爬泳”。眼前这一幕只叫我心灰意冷。我是说,所谓救人呢,关键就在于当事人一方得待在原地,基本保持一动不动。要是他自己就游走了,而且还至少领先四十码,那你算什么呀?这下全部计划落空,我看此刻我能做的也只有先游上岸再说,于是就往岸边游去。等我上了岸,那小子正在回屋子的半路上。随便各位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白忙活一场。 我正沉思着,却被一阵声音打断,听着像特快列车通过桥洞。原来是霍诺里娅·格洛索普的笑声。她站在我肘边,看我的神色颇有点古怪。 “哦,伯弟,你真有意思!”她说。即使在那一刻,我也觉得这话里透着不祥。她以前从来都是称呼我“伍斯特先生”的。“瞧你湿的!” “是,我浑身都湿了。” “你还是赶快回屋里换身衣服吧。” “是。” 我拧着衣服,大概绞了一两加仑的水出来。 “你真有意思!”她又说了一遍,“先是拐弯抹角地跟我表白,然后又把可怜的小奥斯瓦德推到湖里,想用救他这出戏来打动我。” 我把嗓子里的水吐得差不多了,终于能开口纠正她这个可怕的印象。“不,不!” “他说是你推的,而且我也看到了。哦,我不生你的气,伯弟。我觉得你太可爱了。不过我相信是时候了,你的事以后就由我负责,你也确实需要个人来照顾。你是看电影看得太多了,估计接下来你得计划放火烧房子,再演一出英雄救美吧?”她望着我,好像把我据为己有了似的。“我想,”她说,“我有信心能叫你洗心革面,伯弟。不错,你以前的生命是蹉跎了,不过你还年轻,而且很有潜力。” “不,其实没有的。” “哦,有的,只是需要发掘而已。好了,你快回屋去,把湿衣服换掉,不然要着凉了。” 不知道这么说大家懂不懂:她声调里仿佛透着一点母性,因此倒不在于她真正说了什么,反正我照办了。 我换了衣服走下楼,刚好碰见了炳哥,只见他欢天喜地的。 “伯弟!”他说,“我正要找你。伯弟,奇迹出现了。” “臭小子!”我大喝一声,“你跑哪去了?你知不知道——” “哦,你是说藏在灌木丛后面的事?我刚才没时间跟你说。计划取消。” “取消?” “伯弟,我刚才正要往灌木丛里藏,就在这时,太不可思议了,我看到草坪上走来一个人,是世界上最美丽动人的姑娘。她独一无二,真的。伯弟,你相不相信一见钟情?你一定相信一见钟情,是吧,伯弟老兄?我一见到她,就被深深地吸引了,她就像磁铁一样。其余一切我都忘在了脑后,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耳边是音乐,周围是阳光。于是我走过去和她聊天。她芳名布莱斯韦特小姐,达芙妮·布莱斯韦特。我们四目相对那一刹那,我就知道,之前我以为爱上了霍诺里娅·格洛索普,但那不过是一时冲昏了头脑。伯弟,你一定相信一见钟情,是吧?她这么动人,这么通情达理,像温柔的女神——” 听到这儿,我转身便走。 两天后,我接到吉夫斯的来信。 “……天气,”信的结尾处写道,“依然风和日丽。我在海中极其自在地畅游了一番。” 我干巴巴地苦笑一声,然后下楼去找霍诺里娅。我们约好了在客厅见面,她要给我念罗斯金。 [1] John Ruskin(1819—1900),英国作家、艺术评论家。 [book_title]7 克劳德和尤斯塔斯出场 晴天霹雳的一刹那正是下午一时三刻(夏令时)。阿加莎姑妈的管家斯宾塞当时正给我端着炸土豆,我太激动,一连舀了六个都掉在了桌板上。真是心都颤抖了,大家明白吧? 而且我精神本来就很衰颓了。和霍诺里娅·格洛索普订婚快两个星期了,这期间哪天也少不了她给我布置繁重的作业、朝着阿加莎姑妈所谓的“改造”我的方向发展。正经八百的文学,我读得眼前直冒金星;我们一起走过的画廊加起来有好几英里;忍受古典音乐会,那架势各位都想象不到。 总而言之,这会儿我已经无力承受任何打击,况且是这种打击。这天霍诺里娅拖着我到阿加莎姑妈家吃午餐,我心里正想,“死啊,你老好的毒钩在哪里?”这时她投下了炸弹。 “伯弟,”她突然发话,好像刚刚想起来似的,“你家里那个谁,叫什么来着,就是那个贴身男仆?” “嗯?哦,吉夫斯。” “依我看,他对你影响很坏。”霍诺里娅说,“咱们结婚以后,你得把他打发了。” 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勺子一抖,把六个松脆可口的上好土豆掉到了桌板上,斯宾塞立刻扑过去抢救,像只威风的老寻回犬。 “把吉夫斯打发了?”我倒吸一口冷气。 “不错,我不喜欢他。” “我也不喜欢他。”阿加莎姑妈应道。 “可我做不到啊。我是说,哎呀,没有吉夫斯,我一天都撑不过去。” “不行也得行。”霍诺里娅说,“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我也是,”阿加莎姑妈说,“打第一天起。” 你说要不要命?我之前一直觉着结婚吧,是有点丧气,但我真是做梦也没想过,居然还要人做出这般恐怖的牺牲。这顿饭我后来就吃得浑浑噩噩。 我记得本来的计划是吃过饭我得陪霍诺里娅去摄政街买些东西,等她站起身准备带上我和她那些零碎东西的时候,阿加莎姑妈拦下了她。 “你先去吧,亲爱的。”她说,“我有几句话想跟伯弟说。” 于是霍诺里娅走了,阿加莎姑妈把椅子拉近了一点。 “伯弟,”她说,“亲爱的霍诺里娅还不知情,不过关于你们的婚事,出了一点小小的问题。” “老天爷!不是吧?”我开始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哦,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有点叫人气不过。是这样的,罗德里克爵士偏要生点事端。” “不看好我?想一笔勾销?嗯,他或许有道理。” “行行好,别这么荒唐,伯弟。哪有这么严重。不过,罗德里克爵士因为职业的影响,性格不免——过于谨慎。” 我没听懂。 “过于谨慎?” “是啊,想来也是难免的,像他这样经验丰富的神经专家,对于人性的看法不免有些扭曲。” 这下我明白她的意思了。罗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也就是霍诺里娅的父亲,一般大家称他为神经专家,因为这样听着比较上台面,不过人人心里都清楚,他其实就是给精神病院看门的。我是说,要是你的公爵叔叔有点不正常,你撞见他在蓝色客厅里往头发里插稻草,你第一个念头就是速速请格洛索普。他上门以后观察一下病人,再讲讲神经系统刺激过度,最后留些静养隔离之类的医嘱。全英国差不多每个有头有脸的家族都找过他,想来有这么个身份——我是说老是得坐在人家头上、等着人家亲戚朋友打电话叫安康医院派车过来——对人性的看法大概的确可以称之为扭曲。 “你是说,他觉得我可能是精神病,而他不想让一个精神病做乘龙快婿?”我问。 对我表现出的这般洞若观火的理解力,阿加莎姑妈反倒显得很不高兴。 “他当然不会相信这么荒谬的事。我跟你说了,他就是相当谨慎罢了。他想要亲自确定一下,你没什么不正常的。”她说到这儿打住了,因为斯宾塞端了咖啡进来。等他退下以后,她才继续开口。“他不知打哪听到的荒唐传闻,说你在迪特里奇公馆的时候把他家公子奥斯瓦德推到湖里去了。这自然不可信。就算是你也不会做这种事。” “哦,我就是往他身上倚了倚,知道吧,然后他就从桥上掉下去了。” “奥斯瓦德口口声声说是你把他推下去的,所以罗德里克爵士心里不安,很不幸,他为此还打探了一番,因此听说了你那苦命的亨利叔叔的事。” 她满脸郑重地望向我,我呷了一口苦涩的咖啡。这会儿咱们打开了家族的密室,窥一眼不好见人的历史。我已故的亨利叔叔呢,算是伍斯特家族纹章上的一抹污点。他人特别正派,而且我一向很亲他,因为我上学那会儿他常常大笔大笔地给我塞零花钱。但不可否认,他偶尔的确有些异常的举止,比如说在卧室里养了十一只宠物兔子。想来纯粹主义者会认为这多少算头脑不正常吧。实话实说吧,他最终开开心心地在兔子的陪伴下度过了余生,在什么园子里终老。 “太可笑了,当然。”阿加莎姑妈继续说,“要说咱们家有谁继承了亨利出人意表的作风——其实不过如此——那只能是他家的克劳德和尤斯塔斯,可是看看,谁比他们聪明?” 克劳德和尤斯塔斯是对双胞胎,我上最后一个夏季学期的时候,他们刚念书。回想起来,“聪明”这个词形容这对兄弟太合适了。我记得那一整个学期里,他们老是没完没了地惹是生非,我整天都得忙着帮他们解围。 “瞧他们如今在牛津多争气。前几天克劳德还给你艾米丽婶婶写信,说他们俩不久有望选进一个相当重要的学院俱乐部,叫作‘求索者’。” “求索者?”我在牛津那会儿没听说有这个俱乐部,“求索什么呀?” “克劳德没说。我想不外是真理、知识吧。看样子人人都想加入,因为克劳德提到达切特伯爵的公子雷恩斯比勋爵也是候选人。好了,咱们说远了,现在回来说正题,罗德里克爵士要单独和你聊一聊。伯弟,我相信你会表现出——不能说远见卓识,不过至少会通情达理。别紧张地笑个没完,注意别总是那副呆滞的眼神,别哈欠连天,别动来动去。还要记住,罗德里克爵士是反赌博联盟伦敦西城分部的主席,所以拜托别提赌马。他明天到你的公寓吃午饭,一点半准时。千万记得,他滴酒不沾,坚决反对吸烟,而且饮食简单为上,因为他消化不佳。不要给他上咖啡,他认为世界上一半的神经问题都是咖啡造成的。” “我看一份狗粮一杯清水就解决了,啊?” “伯弟!” “哎,好啦,博君一笑尔。” “就是这种蠢话才会叫罗德里克爵士疑窦丛生。所以拜托你到时候克制一点,别不知好歹没轻没重。他这个人非常严肃……你要走了?行,记得我刚才的话。我信任你,而且一旦出了任何状况,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好咯!”我说。 我启程回家,第二天真叫人期待呀。 第二天我很晚才吃早饭,然后出门散步。我觉着只要能让脑瓜清醒清醒,任何方法都得试一试,一般来说,呼吸点新鲜空气总能缓解一下一大早那种迷迷糊糊的状态。我在公园里溜了一圈,开始往回走,刚走到海德公园角,肩胛骨上就被人狠狠拍了一下:原来是我堂弟尤斯塔斯。跟他勾肩搭背的还有两个人,边上那个是我那克劳德堂弟,中间那位老兄粉红面孔,淡金色头发,一脸歉意。 “伯弟老哥!”尤斯塔斯亲昵地说。 “嗨!”我倒不太欢腾。 “能碰见你太好了,咱们想恢复一贯的派头,全伦敦就只能靠你!对了,你还没见过‘狗脸’吧?狗脸,这是我堂哥伯弟。雷恩斯比勋爵——伍斯特先生。我们刚刚去过你公寓,伯弟,结果你不在,叫人好生失望啊。不过亏得吉夫斯热情款待了一番。这人太神了,伯弟,可别叫他跑了。” “你们到伦敦来做什么?”我问。 “哦,随便转转,就待一天。来如疾风,纯私事,坐三点十分的车就回去啦。好了。说到你盛情邀请我们出席的那顿午宴,定在哪了?丽兹?萨沃伊?卡尔顿?或者呢,如果你是吉罗或使馆俱乐部的会员,那也成。” “我没法请你们吃午饭,我已经有约了。天哪!”我看了一眼表,“我迟到了。”我赶忙拦了一辆出租车。“抱歉。” “那,兄弟不说废话。”尤斯塔斯说,“借五镑来。” 我没空跟他们理论,于是打开腰包掏出五镑,跳上了出租车。回到公寓的时候已是两点二十分。我奔进客厅,却发现没人。 吉夫斯飘然而至。 “罗德里克爵士还没到,少爷。” “好家伙!”我说,“我还以为他准在砸家具呢。”根据经验,你越不想他来,他越是分秒不差,我还幻想着这老伙计在我客厅里来回踱步,嚷着“这人不来了”,火气直冒。 “一切准备就绪?” “我想这番安排会令少爷满意。” “都有什么?” “法式清汤、煎肉排以及小点心,饮料是冰镇柠檬汁。” “嗯,我觉得这他总吃不坏吧。不过不要因为一时得意忘形把咖啡给端上来。” “不会,少爷。” “还有,别流露出呆滞的眼神,不然你知道,还没等你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给关进软垫病房啦。” “遵命,少爷。” 这时门铃响了。 “整装待命,吉夫斯。”我说,“这就来了!” [1] 《旧约·哥林多前书》15:55:死啊,你的毒钩在哪里? [2] 以优质服装店著称。 [3] 牛津学生未经准许不得私自离校。 [4] 出自丁尼生诗作《玛丽安娜》(Mariana, 1830):我的生活多凄惨/这人不来了。(黄杲炘译) [book_title]8 与罗德里克爵士共进午餐 我之前就见过罗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这是自然,不过每次都有霍诺里娅在场,而霍诺里娅有个特点,就是只要有她在,屋子里不管什么人都显得苍白渺小微不足道。直到此刻我才发觉,这老先生还真够吓人的。只见他一对浓眉衬托之下,眸子仿佛精光四射,咱们空着肚子可不想被这种眼光盯上。他身长肩阔大脑袋,再加上鲜有几根头发,脑袋显得尤其大,望之像圣保罗教堂的穹顶。我估计他的帽子得是九号的。由此可见大脑过分发育是多么要不得。 “来啦来啦来啦!”我想表现得和善点,却猛然惊觉,之前不是被叮嘱过这种话说不得吗?这种场合怎么恰当地开场真叫一个难。这也是住在伦敦公寓的一大障碍。我是说,如果我是年轻的乡绅,在乡下迎接客人,我就可以说“欢迎大驾光临绣线菊公馆!”之类的气派话。但是换成伦敦就傻乎乎的“欢迎大驾光临伦敦西伯克利街克莱顿大厦六甲座。” “只怕我迟到了一会儿。”我们一边落座他一边解释,“我在俱乐部里因为阿拉斯泰尔·亨格福德勋爵耽搁了。他父亲是拉姆福莱恩公爵。他说公爵阁下旧病复发,令家人大为担忧。我不好立刻离开,所以没能按时赶来,相信没有让你不方便吧?” “哦,没有的事。这么说公爵他脑子脱线了?” “这种说法我自己断然不会用,毕竟涉及的也许是英国最尊贵的家族,而他又是一家之长。不过其大脑受刺激的程度,如你所说,实属严重。”他叹了口气,不过考虑到他刚咬了一口肉排,叹得很勉强,“我这份职业压力很大,压力很大呀。” “一定。” “有时候,所见所闻真是令人骇然。”他突然住了口,好像浑身都僵硬了。 “你养猫吗,伍斯特先生?” “嗯?什么?猫?不,不养猫。” “我刚才清清楚楚听到了一声猫叫,不是从咱们这间屋子就是从近处传来的。” “可能是出租车或者街上的什么声音吧。” “只怕我没有听懂你的意思。” “我是说出租车喇叭啊,知道吧?挺像猫叫的。” “我倒是没有发觉相似之处。”他口气相当冷傲。 “来点柠檬汁吧。”我连忙说。谈话似乎有点无以为继了。 “谢谢,半杯就好,有劳。”他喝了魔药似乎精神一振,态度稍微和蔼了一点,“我尤其讨厌猫。刚才说到——哦,对。有时候,所见所闻真令我骇然。这不仅是职业中遇到的病例,虽然这些就足以令人不安。我指的是在伦敦的见闻。有时候我不禁想,莫非全世界都精神失常了。就说今天上午吧,我开车去俱乐部,途中发生了一桩怪事,叫人忧心。由于天气晴好,我便吩咐司机打开敞篷。我半倚着身子,专心沐浴阳光,结果我们的车子由于交通阻塞被堵在了大路中央,伦敦如此拥堵,真是无可奈何。” 我好像神游了一小会儿,因为他停下话头呷了一口柠檬汁,我觉得好像在听讲座,此刻应该说点什么。 “说得好!”我于是说。 “抱歉?” “没,没什么。你正说到——” “向反方向行驶的汽车同样暂时受阻,但没过多久就开始前进了。我此刻正在沉思,忽然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有人冷不防地伸手摘走了我的帽子!我一回头,看见一辆出租车里有个人正举着我的帽子疯狂挥舞,如同得胜一般。那辆车在我的注视下钻进一处空当,在交通中隐匿不见了。” 我没笑出声,但明显感到有两根浮肋给憋得脱离了骨架子。 “肯定是谁的恶作剧。”我说,“是吧?” 这老先生听了似乎很不乐意。 “我想,”他说,“我本人并非无力欣赏幽默,但是我坦白承认,从这桩恶劣的行径中我完全看不出任何可笑之处。这一行为确然无疑出自一个精神病患之手。这类精神上的病变有各种表现方式。我刚才提到的那位拉姆福莱恩公爵幻想——这个消息要绝对保密——自己是一只金丝雀。而他今天发病则是由于一位下人粗心大意,早上忘了给他喂方糖。阿拉斯泰尔勋爵心生不安也是为此。另外,还有些常见的病例,比如有些人会埋伏等待女士出现,剪掉她们一截头发。我倾向于认为,今天袭击我的这个对象患的是后一种癔症。我只希望他会尽早得到控制,以免——伍斯特先生,这里绝对有猫!不是街上!叫声似乎正是从隔壁传来的。” 这回就连我也不得不承认,叫声明显来自隔壁。我按铃叫吉夫斯,他翩然而至,恭恭敬敬地等待吩咐,一派忠心耿耿。 “少爷?” “哦,吉夫斯。”我说,“有猫啊!怎么回事?这公寓里有猫吗?” “只有少爷卧室里那三只。” “什么?” “他卧室里有猫!”我听见罗德里克爵士虚弱地低语,他眼光射在我身上,像两颗子弹。 “什么意思,”我问,“只有我卧室里那三只?” “一只黑猫、一只花斑猫和一只柠檬色的小动物,少爷。” “搞什么——” 我起身绕过桌子奔向门口。很不幸,罗德里克爵士刚好打定主意朝同一方向走去,结果我们两个在门口处狠狠地撞了个正着,继而跌跌撞撞进了门厅。他机智地从扭抱中抽身,从伞架上抓了一把雨伞。 “退后!”他高举着伞挥来挥去,“退后,先生!我有武器!” 我认为此刻应该打安抚牌。 “太不好意思啦,撞到你了。”我说,“无论如何也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过去看看情况。” 他似乎镇定了一点,雨伞举得不那么高了。但就在这个节骨眼,卧室里传来一阵不得了的叫嚣,好像全伦敦的猫加上近郊代表全都聚集在一起,不解决争端绝不罢休。简直是一支猫咪加强连。 “这噪音真叫人受不了。”罗德里克爵士高声喊,“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我想,先生,”吉夫斯恭敬地说,“这些动物如此兴奋,大概是发现了伍斯特少爷床下的那条鱼。” 老先生一个踉跄。 “鱼?我没听错吧?” “先生?” “你是不是说伍斯特先生床下有条鱼?” “是,先生。” 罗德里克爵士低低地呻吟一声,伸手拿帽子和手杖。 “要走了?”我问。 “伍斯特先生,我的确要走了!我不喜欢和举止古怪的人消磨闲暇时间。” “听我说。等等,我也来了,我看这事准能解释清楚。吉夫斯,给我拿帽子。” 吉夫斯递过帽子,我接过来往头上一扣。 “老天爷!” 我吓了一大跳,这破玩意儿简直把我吞没了,大家明白这意思吧?我扣帽子那一瞬就奇怪怎么有点漏风,等完全戴好,这帽子已经盖过了耳朵,像扣了一顶灭火器。 “我说!这不是我的帽子啊!” “这是我的帽子!”罗德里克爵士说,用的是我记忆中最冷酷恶毒的口气,“正是今天上午我坐在车上被偷走的那顶。” “可是——” 想必拿破仑之流的人物能应付自如,但我束手无策了。我呆呆地站在那儿干瞪眼,像陷入了昏迷,这位老先生从我头上取下帽子,转身望着吉夫斯。 “我的朋友。”他说,“麻烦你送我几步,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遵命,先生。” “哎,可是,我说——”他没理我,大步走了,吉夫斯在后面跟着。这时候卧室里又是一阵喧嚷,而且比刚才还厉害。 我终于忍无可忍,我是说,卧室里有猫——是不是过分了?我虽然不清楚猫是怎么进去的,但我打定主意,决不允许它们继续在那儿会餐。我一把拉开卧室门,一瞬间只见约有一百五十只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猫正在屋子正中央闹架,这些猫立刻从我身边奔过,冲出了前门。这场群众戏的收尾,就是地毯上只剩下一只老大的鱼头,鱼眼睛很凌厉地盯着我,好像要我写一份书面致歉信。 那副表情让我打了一个寒战,我连忙踮着脚尖退出去,关上了房门,结果又跟谁撞上了。 “呦,对不起!”他说。 我一转身,发现是那个粉红面孔的家伙,叫什么勋爵来着,就是克劳德和尤斯塔斯的那位朋友。 “我说,”他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打扰你,刚才我在楼梯上碰见的那几只不是我的猫吧?看着像我那几只。” “它们是从我卧室跑出去的。” “那还真是我的猫!”他难过地说,“唉,见鬼。” “是你把猫放在我卧室里的?” “是你那个仆人,叫什么来着,是他放的。他很体贴地说可以一直放到我们坐火车走。我这就是过来拿的,结果叫它们跑了!唉,算了,现在也没辙了。那我就拿帽子和鱼好了。” 我开始对他心生厌恶。 “那破鱼也是你放的?” “不,那是尤斯塔斯的,帽子是克劳德的。” 我瘫倒在椅子上。 “我说,你有什么解释没有?”我开口。那家伙有点诧异地望着我。 “怎么,难道你不知道?我说!”他脸红得要命,“呦,原来你不知道,那也怪不得你觉得奇怪。” “奇怪,说得不错。” “是给‘求索者’的,知道吗?” “求索者?” “算是个公子哥俱乐部吧,知道吧?牛津的,我和你两位堂弟都特想加入。当选条件就是得偷一样东西,纪念品什么的,知道吧?警盔啦、门环啦什么的,知道吧?年度晚宴的时候俱乐部就用这些东西装饰起来,大家轮着致辞什么的。那才欢乐呢!嗯,我们决定额外下点功夫,得有模有样的,明白吧?于是就赶来伦敦,看能不能找点与众不同的东西。结果从一开始就特别走运。克劳德从一辆过往的汽车里顺了一顶上好的圆礼帽,尤斯塔斯从哈罗德百货弄了条挺大的鲑鱼还是什么鱼,我就搞到了三只品种特别好的猫,一个小时就全部搞定。可以说我们士气大增。但问题来了,这些东西存在哪好呢?知道吧,带着一条鱼一群猫什么的在伦敦晃来晃去,看着还挺可疑的。后来尤斯塔斯想到了你,于是我们就坐车过来了。你那会儿不在,你家男仆说没问题。后来遇见你,你又赶时间,我们也没空解释。好了,那我拿帽子好了,不介意吧?” “帽子不在了。” “不在了?” “帽子的主人碰巧是这顿午饭的客人,他拿走了。” “呦,我说!可怜的克劳德要失望了。那,还有那条大鲑鱼还是什么鱼?” “你想瞻仰一下遗体吗?”他看到残骸后好像崩溃了。 “我看委员会是不会同意的。”他悲哀地说,“没剩多少啊。” “都叫猫吃了。”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猫没了,鱼没了,帽子没了。我们白忙一场。这还不叫难办?而且——不好意思再问一句,你肯不肯借我十镑?” “十镑?做什么?” “哦,是这样,我得过去把克劳德和尤斯塔斯保释出来。他们俩被捕了。” “被捕了?” “是啊,你瞧,收获了帽子和鲑鱼还是什么鱼,本来就兴奋着,午饭上我们又庆祝了一番,结果这两个可怜的家伙就有点得意忘形,想偷一辆卡车。太傻了,自然,因为我看他们也没法把那玩意儿运回去给委员会看嘛。可惜,跟他们没法讲理,后来那司机不依不饶,就有点打起来了,这会儿克劳德和尤斯塔斯正在万安街警察局受罪呢,等我过去把他们保释出来。所以呢,要是你能借十镑——哦,多谢,你实在太好了。就让他们在那儿待着也说不过去,是吧?我是说,这两个小伙人这么好,知道吧?校队里没人不喜欢,他们可受欢迎了。” “我看也是!”我说。 吉夫斯回来的时候,我正在门口等着他。我有话要说。 “怎么?”我问。 “罗德里克爵士问了我一系列问题,都是关于少爷的生活习惯和方式,我小心谨慎地应了。” “我才不关心这个呢。我问你,你怎么不一开始就跟他解释清楚?只要你一句话,就没这些误会了。” “是,少爷。” “这下他准以为我是神经病。” “根据刚才那番谈话推测,他若是产生了类似的想法,也是意料之中。” 我正要开口,这时电话响了。吉夫斯过去听。 “不,夫人,少爷此刻不在。不,夫人,我并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回来。没有,夫人,他没有留下口信。是,夫人,我会转达。”他放下听筒,“是格雷格森夫人,少爷。” 阿加莎姑妈!我就知道她要打来。自从午宴出了岔子,我就感到她的影子无时无刻不在跟着我——打个比方。 “她知道了?这么快?” “据悉罗德里克爵士和她通过电话,少爷,并且——” “我听不到婚礼的钟声了,是吧?” 吉夫斯轻咳一声。 “格雷格森夫人并未向我透露,不过料想大致如此。听上去夫人的确十分激动,少爷。” 说也奇怪,刚才因为那位老先生、那群猫、那条鱼、那顶帽子、那个粉红面孔的老兄等等闹的,我直到这会儿才发现这是因祸得福。老天爷,简直是卸下了胸中那块大石头啊!我纵情欢呼了一声。 “吉夫斯!”我说,“我相信从头到尾都是你安排的!” “少爷?” “我相信你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 “这,少爷,其实是格雷格森夫人的管家斯宾塞,少爷在夫人府上吃午饭的时候,他不经意间听到了你们的对话,并对我提及了若干内容。我承认,虽然不在本分之内,但我不禁想到,也许会出现某种意外,导致这场婚约取消。我想这位小姐未必十分合少爷的心意。” “而且她打算礼成五分钟后就揪着耳朵把你扔出门。” “是,少爷。斯宾塞提到她对我抱有类似的打算。格雷格森夫人希望少爷尽快回话。” “嗯,是吗?你有什么建议,吉夫斯?” “我想异国之旅会令人心旷神怡,少爷。” 我摇摇头。“她会跟来的。” “少爷此行如果足够遥远,那自然不会。每逢星期三和星期六都有高级船只开往纽约。” “吉夫斯。”我说,“你说得有理,一如往常。去订票吧。” [1] Vine Streetpolice station,伦敦著名警局。 [book_title]9 一封介绍信 知道吗?我活得越久,就越深刻地意识到,这世界上的麻烦有一半都是因为一些人随心所欲大笔一挥写封介绍信,托送信人交给第三方当事人。我巴不得生活在石器时代,这就是原因之一。我的意思是说,那年代,要是谁想写封介绍信,就得花一个月的时间刻好大石头,而送信的顶着大太阳拖来拖去准保不耐烦,走了一英里就扔一边去了。如今呢,写介绍信太轻松了,结果人人都不假思索说写就写,最终,像我这么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就要倒霉。 以上这段话可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我大方承认,最初接到消息时,也就是吉夫斯告诉我说——这会儿我到美国差不多三个星期了——有位西里尔·巴辛顿–巴辛顿来访,还带了一封阿加莎姑妈写来的介绍信。刚才说到哪来着?哦,对……我说到我大方承认,最初觉得心头一喜。是这样的,自从那件叫人不堪回首的往事使我迫不得已离开英国,我以为阿加莎姑妈就算有信给我,内容也通不过审查——打个比方。结果我惊喜地发现,这封信口吻称得上和气,也许部分措辞稍嫌冷酷,但总体上可以说挺客气。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算是橄榄枝吧,是橄榄枝还是橙花来着?总之我就是想说,阿加莎姑妈给我写信,信中又没有恶语相加,在我看来,这就等于有望迈向和平。 我就盼着和平,越快越好。当然,我不是说纽约不好啦。我挺喜欢这地方,而且这段日子过得相当滋润。但事实不可否认:一辈子在伦敦住惯了,到了异国自然有点思乡。我巴望着奔回伯克利街舒适的小窝。这必须等阿加莎姑妈消了气、不再对格洛索普风波耿耿于怀。我明白伦敦是个大城市,但相信我,只要有阿加莎姑妈在,而且她正提着短斧到处找你,那多大也不够。综上所述,我把这位巴辛顿–巴辛顿的到来看成和平鸽,满心期待。 据时人记载,他于上午七时三刻抵达,一般轮船都挑在这种时候把你卸到纽约。吉夫斯礼貌地请他吃了个闭门羹,请他大约三小时后再跑一趟,那时分我才可能跳下床,欢呼着迎接新的一天。说起来吉夫斯倒是够意思,因为当时我们两人之间生了一点嫌隙,有一丝冷战的意味,换句话说,就是闹了点小意见,起因是我逆着他的意思穿了一双宝贝紫袜子。换成没肚量的人,准得借此机会展开报复,把西里尔请进我的卧室,要知道那个点,就算是我最铁的哥们跟我说两分钟的话我也受不了。没喝过早茶,也没安安静静地思考一会儿人生,我基本没精神跟谁畅谈。 所以吉夫斯很讲义气地把西里尔拒之门外,让他去呼吸早晨清冽的空气。直到他端来武夷茶,同时奉上名片,我才知道有这么个人。 “什么意思,吉夫斯?”我眼神发直。 “据我所知,这位绅士从英国来,少爷,早前已经来拜访过。” “老天,吉夫斯!你是说比现在还早,这可能吗?” “他请我转告少爷,稍后再来打扰。” “我没听过这号人哪。你听过没有,吉夫斯?” “我很熟悉巴辛顿–巴辛顿这个姓氏,少爷。巴辛顿–巴辛顿总共有三支家族,即什罗普郡的巴辛顿–巴辛顿、汉普郡的巴辛顿–巴辛顿以及肯特郡的巴辛顿–巴辛顿。” “看来英国的巴辛顿–巴辛顿库存不少嘛。” “尚可,少爷。” “不大可能突然断货,是吧?” “料想不会,少爷。” “这位又是哪种货色?” “了解尚浅,少爷,不便置喙。” “愿不愿意打个赌,赢二赔一的,根据你们的交往,你赌他不是讨厌鬼或者大累赘?” “不,少爷。恕我不能随意下如此重注。” “我就知道。好了,现在有待观察的就剩下他具体是哪种讨厌鬼。” “时间自会澄清一切,少爷。这位绅士还有一封信带到,少爷。” “嗯,是吗?”我抓起信,认出了上面的笔迹。 “我说,吉夫斯,这是阿加莎姑妈写来的!” “果然,少爷?” “别这么轻描淡写的。你还看不出这意思?她说这个大累赘在纽约居留期间叫我照看一下。老天,吉夫斯,只要我多拍拍马屁,让他给总部呈上一份好听的报告,那我就有望赶在古德伍德赛马会之前回伦敦啦。好了,现在凡是壮士都要向我方伸出援手,吉夫斯。咱们可得打起精神,不遗余力地讨好他。” “是,少爷。” “他在纽约住不了几天。”我又扫了一眼信,“之后要去华盛顿,看来是要见见头面人物,再到外交部谋个差事。我看呢,咱们请一顿午饭,再请两顿晚饭,就能赢得此人的好感和敬意,你说呢?” “想来如此足矣,少爷。” “自从咱们离开英国,就数这个消息最妙啦。我看阳光要冲破云层了。” “极有可能,少爷。” 他开始给我准备行头,一时间我们都没有话说,气氛颇有点尴尬。 “不要这双袜子,吉夫斯。”我有点吃力,但尽量装出自然随意的口气,“拿那双紫的。” “抱歉,少爷?” “那双亮紫色的。” “遵命,少爷。” 他从抽屉里拎出袜子,好像素食者从沙拉里拣出一条毛毛虫。看得出,他感触颇深。这种事真叫一个不好受,但是偶尔总得维护一下自己的权威吧。绝对地。 我吃过早饭就一直等着西里尔到访,结果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快一点钟的时候,我就晃出了门,往兰姆俱乐部走去。我约了卡芬,我来纽约以后认识的朋友——乔治·卡芬,他写剧本什么的。自打到了纽约,我结交了不少朋友,这城市到处都是热情友好的面孔,人人张开双臂欢迎陌生的客人。 卡芬迟了一会儿,不过总算匆匆忙忙地赶来了,他说一直忙着排练他新创作的那出音乐喜剧,叫《爸爸说了算》。接着我们就开动了。上咖啡的时候,侍应走过来说吉夫斯要见我。 吉夫斯在等候室里,看我进来的时候扫了一眼袜子,一副痛苦的表情,然后就把目光别开了。 “巴辛顿–巴辛顿先生刚刚来过电话,少爷。” “哦?” “是,少爷。” “他人在哪儿?” “监狱,少爷。” 我一个趔趄,仰面跌在壁纸上。阿加莎姑妈的提名人第一天来我这报到就出了这般好事,这可怎么说! “监狱!” “是,少爷。他打电话说自己被捕了,希望少爷能抽空去把他保释出来。” “被捕了!怎么回事?” “前因后果他并没有对我透露,少爷。” “不好办哪,吉夫斯。” “千真万确,少爷。” 我回去找乔治,他很够意思,主动要求陪我走一趟。我们跳上出租车,到了警局,先是进了接待室之类的地方,坐在一张木凳子上等了一阵,很快一个警察领着西里尔过来了。 “哈罗!哈罗!哈罗!”我说,“怎么?” 根据经验,无论谁从牢房里出来都不会是最佳状态。我在牛津那会儿有个固定的活儿,就是负责保释一位朋友,每逢牛剑赛艇之夜,这位老兄无一例外都得被逮住,而且每次看着都像从土里挖出来的样子。西里尔差不多就是这个形态。他顶着一个黑眼圈,衣领散了,总之这形象不好向家里交代,尤其交代对象是阿加莎姑妈。他这个人高高瘦瘦,一头浓密的淡金色头发,还有一双淡蓝色的鼓眼泡,样子很像什么珍稀鱼类品种。 “我收到你的信了。”我说。 “哦,你是伯弟·伍斯特?” “对。这是我哥们乔治·卡芬,他写剧本什么的,知道吧?” 我们相互握手,那位警官从一张椅子底下摸出一块口香糖,看来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的,然后走到角落里思考宇宙之无穷去了。 “这什么破国家啊。”西里尔说。 “哦,我说不清楚,是吧,知道吧!”我回答。 “咱们尽力而为。”乔治说。 “乔治是美国人。”我解释道,“写剧本的,知道吗?就是那些东西。” “当然了,这国家不是我发现的。”乔治说,“得怪哥伦布。不过各位有任何改善意见都可以跟我提,我会呈交给有关部门。” “那,纽约的警察干吗不穿正装?” 乔治瞧了一眼房间一头的口香糖警官。 “我没看出少了什么呀。”他说。 “我是说他们怎么不像伦敦警察那样戴警盔?干吗穿成邮递员的样子?太不公平了,叫人搞不明白状况。我那会儿正站在人行道上四处张望,这时有个邮递员模样的家伙拿着棍子戳我的腰。邮递员怎么能随便戳我呢?跑了三千英里路,难道是为了让邮递员戳的吗?” “说得有理。”乔治说,“于是呢?” “我就推了他一下,知道吧?我是个急脾气,知道吧?我们巴辛顿–巴辛顿家的人全是急脾气,知道吗!然后他照着我脸上就是一拳,又把我揪到了这个鬼地方。” “交给我吧,小伙子。”我说。我掏出一沓钞票,过去交涉,让西里尔和乔治先聊着。不得不承认,我有点忧心如焚,眉头紧锁着,心里还有种不祥的预感。这家伙只要待在纽约,我就得为他担着责任,而且在我看来,他这个家伙,凡是讲理的人,哪怕为他担三分钟的责任都不乐意。当天晚上回家以后,吉夫斯给我端来助眠的威士忌,我全神贯注地思索西里尔的问题,同时情不自禁地想,他这趟首次美国之行,注定要叫灵魂什么的经受一番考验。我翻出阿加莎姑妈的介绍信又读了一遍,不可否认,她无疑以这个讨厌鬼为己任,并且认定我的人生目标就是保护他在我的屋檐下不受一点风吹雨淋。他和乔治·卡芬一拍即合,我觉得谢天谢地,因为乔治这个人很靠得住。我把他从地牢里解救出来之后,他就和乔治一起去看《爸爸说了算》下午场的排练,两个人亲如手足的样子。我还听到他们商量着晚上一起吃饭。有乔治盯着他,我总算放心不少。 我刚思索到这儿,吉夫斯就送来一封电报。具体说来不是电报,而是海底电报,署名阿加莎姑妈。内容如下: 西里尔·巴辛顿-巴辛顿是否抵达?务必叫他不得接触戏剧界。切记。信随后即到。 我反复读了几遍。 “奇怪了,吉夫斯!” “是,少爷?” “奇怪,并且叫人心烦!” “今天晚上是否还有别的吩咐,少爷?” 当然啦,要是他非得这么不近人情,那也没办法。我本来想叫他读一下海底电报,看他有什么建议。但他既然坚持为那双紫袜子闹个没完,那咱们伍斯特出于“位高则任重”,就决不能放下身段不耻下问。绝对不行。于是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没事了,下去吧。” “晚安,少爷。” “晚安。” 他翩然而去,我又坐下来重新思考。就这样绞了大半个小时的脑汁,这时门铃响了。我打开门,原来是西里尔,只见他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 “我就进来待一会儿,行吧?”他说,“有个天大的喜讯要告诉你。” 他蹦蹦跳跳进了客厅,我关好门过去的时候,看见他正在读阿加莎姑妈的海底电报,还诡异地咯咯直笑。“本来我不该看,是吧?不过一眼瞥见了我的名字,想也没想就读了。我说伍斯特,我的总角之交,这事还真好笑。我喝一杯你不介意吧?感激不尽,不废话了。没错,真好笑,因为我来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事。老好的卡芬让我在他那出音乐喜剧《爸爸说了算》里演一个小角色。台词不多,知道吧?不过很有戏。我可要乐死了,知道吗!” 他一饮而尽,接着又絮絮而谈,好像没注意到我并没有欢呼雀跃。 “知道吗,我一直就想上台表演,知道吧?”他说,“但我们当家的无论如何不肯答应,每次一提到这事,就要恨恨地一跺脚,脸红脖子粗。这也才是我来这儿的真正原因,实话告诉你吧。我清楚,要是在伦敦登台,准会有人听到风声跑去知会我们当家的,于是我灵机一动,说打算来华盛顿开阔视野。在大洋这边没人干涉,是吧,我也就无所顾忌啦!” 我努力和这可怜的笨蛋讲道理。 “可你们当家的迟早会知道的。” “没关系,到那时候我早成了名了,哪还有他插脚的份儿?” “我看他不仅会插一脚,还会用第一只脚踹我。” “怎么,跟你有什么关系?这关你什么事了吗?” “是我介绍你跟乔治·卡芬认识的呀。” “是哦,老伙计,的确是,我都忘了。早该谢谢你的。好了,再见啦,明天一早要排练《爸爸说了算》,我得赶紧走了。奇怪吧,这剧叫《爸爸说了算》,我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明白我的意思,嗯?那好,回见啦。” “拜拜!”我很没劲地回应。那臭小子飞也似的走了。我扑到电话前面拨通了乔治·卡芬的号码。 “我说乔治,西里尔·巴辛顿–巴辛顿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他说你让他演一个角色。” “啊对。也就几句台词。” “可我家里连拍了57封海底电报,叮嘱我务必不能叫他上台演出。” “对不住,我这个角色正需要西里尔这样的,他自然发挥就行。” “这叫我很难办啊,乔治老兄。我阿加莎姑妈让这家伙给我捎了一封介绍信,叫我担着一切责任。” “她会取消你的继承权?” “不是钱的问题。只是——当然啦,你没见过我这位姑妈,我解释不明白。总之,她好比披着人皮的吸血蝙蝠,等我回到英国,准没一天安生日子。她就是早饭前就来吵你那种人,懂吧?” “那,别回英国不就结了?在这儿住着,选总统呗。” “可乔治,好兄弟——” “晚安!” “可听我说,乔治,老伙计!” “我最后那句话你没听见,我说‘晚安’!你们这种富贵闲人可能不用睡觉,我可得养好精神一大早起床。上帝保佑你啦!” 我觉着在这世上孤零零的,一个朋友都没有。我急得没法,就跑过去敲吉夫斯的房门。原则上我是不会这么做的,但我觉得这会儿凡是壮士都要向我方伸出援手,吉夫斯需要出手拯救小少爷于水火,就算打扰他睡美容觉也在所不惜。 吉夫斯裹着一袭棕色的晨衣来开门。 “少爷?” “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吉夫斯,可是出了一大堆烦心事。” “我并没有入睡。休息前我习惯读几页增长见闻的书。” “太好了!我是说,要是你刚刚运动完脑细胞,那估计这会儿正在最佳状态,适合解决问题。吉夫斯,巴辛顿–巴辛顿先生要上台演出了!” “果然,少爷?” “呀!你没反应!你这是没明白!情况是这样的。他一家都誓死反对他上台,要是不打消他的计划,那麻烦就没完了。更糟糕的是,阿加莎姑妈会怪到我头上,懂了吧?” “懂了,少爷。” “那,你有没有什么法子阻止他?” “坦白说,暂时并无头绪,少爷。” “那,好好想想。” “我会竭尽所能想方设法,少爷。今天晚上还有别的事吗,少爷?” “最好没有!这就够我受的了。” “遵命,少爷。” 他退下了。 [1] 原文“now is the time for all goodmen to come to the aid of the party”据称是早期练习打字的句子,后尤利西斯·S.格兰特将其用于1868年美国总统竞选口号,变得广为人知。 [2] Lambs Club,戏剧界人士光顾的俱乐部,成立于伦敦,后迁至纽约。 [3] 伍德豪斯与盖伊·博尔顿(Guy Bolton)合写的音乐剧《啊亲爱的》(Oh, My Dear)原名即为《爸爸说了算》,该剧于1918年在百老汇公主剧院上演。 [4] 牛津与剑桥大学的传统赛艇比赛,于每年三月末或四月初的周末在泰晤士河上举行。 [book_title]10 电梯员打扮得真讲究 乔治给傻瓜西里尔的那个角色写的台词加起来就两页打印稿,不过这个可怜的榆木脑瓜被人骗了还不自知,瞧他那架势,就像要演哈姆雷特似的。最开始那几天,我听他念了何止一遍台词,至少有十几次。他似乎以为我对这件事秉持了热情赞赏的态度,他可以百分百地信任我给予支持理解。一方面,我忍不住幻想要是阿加莎姑妈得知了风声可如何是好,另一方面,我总是每隔一天就在凌晨时分从无梦的睡眠中惊醒,被迫给西里尔新琢磨出的舞台动作提供点意见,一来二去,我消瘦得都快不成人形了。与此同时,吉夫斯仍然因为紫袜子对我爱理不理,总是淡淡的。这种事最催人老,知道吗,那年富力强的“巧儿宜的活”膝盖处也变得软绵绵的。 这期间阿加莎姑妈的信也寄到了。她用了约六页信纸描述西里尔的父亲对儿子登台演戏一事的思想感情,又用了约六页约略提及若我不能在其居留美国期间保护他免受坏影响,她的所言、所思、所为。信是下午送到的,我当时坚定地想,我决不能独自承担。我连按铃的时间都等不及了,直接冲进厨房颤抖地呼唤吉夫斯,结果发现闯进了一场茶会。只见桌子前坐着一位神色黯然的家伙,应该是贴身男仆之类的,另外还有一个穿着诺福克上衣的男孩。那位貌似男仆的家伙喝着一杯威士忌苏打,那小孩则对着果酱和蛋糕埋头苦吃。 “哦,我说吉夫斯!”我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妙语生花纵情畅谈什么的,不过——” 这时那小男孩看了我一眼,我如中弹一般,立刻住了口。他那双眼睛冰冷阴沉满是责备,叫人直想伸手摸摸领带是不是歪了。看他那眼神,好像我是流浪猫大黑翻垃圾桶捡回来的废物。他矮矮胖胖,一脸雀斑,还粘了不少果酱。 “哈罗!哈罗!哈罗!”我说,“怎么?”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毛头小子隔着果酱恶狠狠地瞪着我。可能人家对我一见倾心,但看这表情,我只觉得他不怎么待见我,而且加深了解后我也不会有多大改善。我有种感觉,他不会喜欢我,就像不会喜欢威尔士干酪烤面包。 “你叫什么?”他问。 “我叫什么?哦,伍斯特,知道吧,那什么。” “我老爸比你有钱!” 貌似他对我就这么多意见。畅所欲言之后,他又埋头攻击果酱。我望着吉夫斯。 “我说,吉夫斯,能有空吗?我有东西想让你看呢。” “遵命,少爷。” 我们走到起居室。 “你这位小友是谁,吉夫斯,阳光少年?” “少爷指那位小绅士?” “你的描述和事实很有出入,不过你的意思我懂。” “相信私下待客并不有违礼数,少爷?” “没有的事,你下午喜欢怎么放松都随便啊。” “我和这位小绅士父亲的男仆从前在伦敦的时候交情颇深,今天碰巧遇见他们在散步,于是请这两位来这里小叙。” “行了,别说他了,吉夫斯。快看看这封信。” 他的眼神上上下下地移动。 “的确令人烦恼,少爷。”他就这么点想法。 “咱们怎么办?” “也许不久自会有办法,少爷。” “另一方面呢,也许不会,啊?” “所言极是,少爷。” 刚讨论到这儿,门铃就响了。吉夫斯忽闪出去开门,西里尔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他满脸春风得意,唠叨个没完。 “我说,伍斯特,老伙计。”他说,“给点意见。你知道我那个角色,我穿什么好呢?我是说,第一幕的地点是酒店之类的地方,时间是下午三点。你看我该穿什么呢?” 我此刻没心情讨论男士着装这个话题。 “你还是问吉夫斯好。”我说。 “张口就来,而且想法不赖!他人呢?” “估计是回厨房去了。” “我哗啦啦砸铃好不好?行?不行?” “行啊。” 吉夫斯悄声无息地走进来。 “哦,我说,吉夫斯。”西里尔开口道,“我有两句话跟你说。是这么个事——嘿,这是谁呀?” 我这才看到,那个矮胖小子跟着吉夫斯进来了。他站在门边望着西里尔,好像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一时间都没有话说。那小子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把西里尔看了个饱,大约过了半分钟,他下了判决: “鱼脸!” “呃?什么?”西里尔问。 这孩子显然从小就受过母亲的教诲,知道做人要诚实。他稍微解释了一下。 “你的脸长得像条鱼!” 听他那口气,倒是同情多过责怪,不得不说,我觉得这孩子倒是很厚道,心胸也很宽阔。我大方承认,每次看到西里尔那张脸,就总有种感觉:他长成这样大部分是自己的责任吧。我发觉自己对这孩子起了好感,可不是嘛。他的谈吐让我很喜欢。 西里尔好像过了好一阵子才领悟这话的含义,这会儿都能听见巴辛顿–巴辛顿的热血在沸腾。 “哟,见鬼!”他说,“这还不是见鬼了!” “我无论如何也不要长成这样,”那小孩十分真诚地说,“就算给我一百万美元也不行。”他思索了一下,然后纠正道:“两百万!” 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真说不上来,反正接下来这几分钟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我估计是西里尔朝那孩子猛扑了过去。总之,空气里好像是胳膊呀腿呀什么的舞作一团,还有什么东西撞到伍斯特背心第三颗纽扣处,我一下瘫坐在沙发椅上,有那么一会儿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等我挣扎着站起来时,发现吉夫斯和那孩子已经走了,西里尔正站在屋子中央呼呼喘气。 “那个可恶的野小子是谁,伍斯特?” “不知道,我也是今天第一次见。” “趁他逃跑之前,我结结实实地给了他几下。我说,伍斯特,那小子说了句话挺怪的。他喊着什么吉夫斯答应给他一美元,只要他说我是——呃,就是他说的。” 我听着不大可能。 “吉夫斯干吗那么做?” “所以我说奇怪嘛。” “有什么意义吗?” “我看不出来。” “我是说,你的脸长成什么样也碍不着吉夫斯呀。” “是!”西里尔口气好像有点冷淡,我也琢磨不明白原因,“好了,我撤了,回见啦!” “走好!” 这场小风波过后约一个星期,乔治·卡芬打电话问我要不要去看他们完整版的彩排。听说《爸爸说了算》下星期一要到斯克内克塔迪首演,这回算是内部的带妆彩排。乔治解释说,所谓内部的带妆彩排和一般的带妆彩排一样,都是人间罕见,且一直演到凌晨才散场,区别是内部的不掐时间,因此要是谁暴脾气上来了,就有充足的空间以供宣泄,保证最终大伙都能尽兴。 彩排安排在八点开始,于是我十点一刻赶到,这样就省得浪费时间等他们准备。我到的这会儿大家还在秀时装,乔治在舞台上和两个人说话,其中一个穿着衬衫,另一个身体浑圆,戴着一副大眼镜,穹顶上基本寸草不生。之前在俱乐部我看见过乔治和这位老兄一两回,知道他就是布卢门菲尔德经理。我朝乔治挥手致意,悄悄找了张后排的位子坐下,免得到时候碍着他们打架就不好了。不一会儿,乔治跳下舞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很快幕布就降了下来。弹钢琴的老兄象征性地砸了一两小节音符,幕布就又升起来了。 《爸爸说了算》具体讲什么我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总体没西里尔什么事。最初我还困惑了半天,我是说,我为西里尔担了这么多心事,还老听他背台词、念叨该怎么演不该怎么演什么的,于是我在脑子里形成了一种印象,以为他要给这出戏挑大梁,其余那些戏班子基本没什么戏,主要就是在他下场的时候补补缺。我等他出场等了快半个小时,这才突然发现他原来从一开始就在台上。他就是那个怪模怪样的小痞子,这会儿正在提词员位置相对那一侧倚着一棵盆栽棕榈树,装出一副聪明相,前边女主角正放声歌唱,大意是爱情就像什么……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第二遍副歌唱完以后,他和十几个同样怪里怪气的家伙一起跳起舞来。这场面真叫人目不忍视,我依稀看到阿加莎姑妈伸手摸向短斧,巴辛顿–巴辛顿老先生也蹬上了他最结实的那双钉鞋。可不是! 这场舞一跳完,西里尔和众人就撤到了舞台两侧,这时黑暗中传出来一个声音,来自我右手边。 “老爸!” 老布卢门菲尔德双手一拍,那男主角本来已经气贯丹田准备说下一句台词,闻声立刻收住。我朝黑暗处望去。那不正是吉夫斯那个满脸雀斑的小伙伴吗!只见他双手插在兜里,迈着方步,好像这地方是他家似的。空气里似乎蔓延着一种洗耳恭听的气息。 “老爸,”这小家伙说,“这段歌不好。”老布卢门菲尔德转过头,眉开眼笑。 “宝贝,你不喜欢?” “我听着头疼。” “你说得一点不错。” “这一段需要来点活泼的,有点爵士风的!” “说得对,好孩子,我记着了。好,继续!” 我转头望着乔治,他一副苦瓜脸,正自言自语。 “我说,乔治老兄,那孩子究竟是谁?” 老乔治低低呻吟一声,好像情况大大不妙。 “我不知道他也溜进来了!他是布卢门菲尔德的儿子,这下可是见了阎王了!” “他一向这么说了算?” “可不是!” “可老布卢门菲尔德怎么会听他的?” “谁知道呢。也许纯粹出于父爱,也许是他把儿子当作吉祥物。我是这么想的,他觉得这孩子和观众的平均智商相当,所以只要他喜欢,大众就会欢迎。反之呢,凡是他不喜欢的,人人都会讨厌。这小子是讨厌鬼害人精毒药罐,掐死他算了!” 彩排继续进行。男主角念完了台词。舞台监督和空中某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比尔爆发了一阵小龃龉,围绕的话题是那个节骨眼怎么不见死鬼比尔的“琥珀”。然后又继续彩排,然后就到了西里尔闪亮登场那一幕。 我对剧情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总归弄清了西里尔的角色。他演一个英国贵族之类的,漂洋过海来到美国,无疑是基于绝佳的理由。目前为止他只有两句台词,一句是“哦,我说!”另一句是“是,老天!”我想起他温习角色的架势,觉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他技压全场了。我倚着椅子背,等着他再次蹦出来。 约莫五分钟后,他蹦出来了。这时已经有点暴雨将至的气氛。“只闻其声”和舞台指导又是一番小打小闹,这次是关于比尔的“蓝”怎么没及时到位什么的。这场风波刚过,又闹了一点小不愉快,因为窗棂上掉了一只花盆,差点叫男主角脑袋开花。总而言之,态势多少有点一触即发,西里尔正是赶在这么个节骨眼结束了候场,一阵风似的走到舞台中央,一本正经地开始了他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段表演。女主角先是说了一句台词——我忘了内容,然后和声部由西里尔打头,开始绕着她跳来跳去,一点不嫌累的样子,就是一般要唱起来那种场面。 西里尔的第一句台词是:“哦,我说,知道吧,你可不能这么说,真的!”我觉着他气冲丹田,声音洪亮,一股子生龙活什么的劲儿。但是呢,还没等女主角接口,咱们那位雀斑小朋友就站起身抗议。 “老爸!” “怎么了,宝贝?” “那家伙不行。” “哪个,宝贝?” “长着鱼脸的那个。” “可他们个个都是鱼脸啊,宝贝。” 这孩子似乎明白这句反驳得在理,于是具体描述了一下。 “那个丑八怪。” “哪个丑八怪?那个吗?”老布卢门菲尔德指着西里尔。 “对!他糟透了!” “我也这么想呢。” “招人烦!” “说得好,儿子。我注意他有一会儿了。” 上述对话期间西里尔一直是目瞪口呆的表情,这会儿他冲到了脚灯前边。我虽然离得远,但也看得出这些毫不留情的话语深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