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基地边缘
[book_author]阿西莫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72135
[book_dec]《基地边缘》(Foundation's Edge),是美国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出版于1982年的科幻小说,“基地系列”第四部作品,归于“基地后传”。基地纪元498年,两名基地公民登上最先进的太空艇,准备进行一次极不寻常的银河之旅。表面上,他们将寻找传说中的人类原乡,实际的任务,则是要证明第二基地依旧存在。与此同时,银河中又出现神秘的第三方势力。他们神出鬼没,似乎能控制一切,甚至连谢顿计划,好像也在他们掌控之中。第一基地、第二基地与神秘的第三方势力,最后竟在一颗称为盖娅的行星交会!这到底是巧合,还是经过精心的安排?银河未来终极的命运,即将在他们眼前揭示……
[book_img]Z_9601.jpg
[book_title]楔子
第一银河帝国正在衰亡之中。这个衰败与崩溃的过程已经进行了数个世纪,却仅有一人全盘了解这个事实。
他就是哈里·谢顿,第一帝国最后一位伟大的科学家。心理史学在他手中发展至登峰造极之境,从此,人类行为得以简化为数学方程式。
个体的行为虽然无从预测,但是谢顿发现,人类群体的反应却能以统计方式处理。群体的数目愈大,预测就能愈为精确。而谢顿所研究的群体,则是银河中数千万住人世界的人口总和。
谢顿根据自己的方程式,预测到第一帝国终将灭亡,而人类要经历三万年悲惨痛苦的岁月,第二帝国才会自废墟中崛起。但是,若能修正某些现有的历史条件,三万年的“大断层”或可减至仅仅一个仟年。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谢顿建立了两个科学根据地,命名为第一基地与第二基地,并故意将两者设在“银河中两个遥相对峙的端点”。其中,专注于物理科学的第一基地,一切发展过程完全公开,而由心理史学家与精神科学家组成的第二基地,则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大断层最初四个世纪的重要历史,在“基地三部曲”中已有详细记述。第一基地(一般都简称基地,因为第二基地始终鲜为人知)最初只是一个小型社群,在银河外缘虚无的太空中渐渐为人遗忘。周期性的危机一个接一个冲击这个基地,各个危机都蕴涵着当时人类活动的各种变数。它的行动自由被限定在特定轨迹上,只要沿着这条轨迹不断前进,必有柳暗花明的发展。这一切,都是早已作古的哈里·谢顿当年所规划的。
第一基地凭借优越的科技,首先征服了周围数个落后的行星,随即面临脱离了垂死的帝国而自立称王的大小军阀,并一一击败他们。接着,它又和帝国的残躯正面冲突,结果战胜了帝国最后一名强势皇帝,以及最后一位真正的大将。
谢顿计划看来进行得相当顺利,似乎不会再有任何艰难险阻;第二帝国必定能够准时兴起,过渡期的动荡亦能减至最低程度。
然而心理史学是一门统计性科学,某个环节出差错的机会在所难免。而接下来的变故,连哈里·谢顿都未曾预见。一个自称为骡的人无端崛起,他拥有银河中独一无二的精神力量,能够随意调整人类的情感,重塑他人的心灵。即使最强硬的死敌,也会被他改造成最忠诚的奴仆。任何军队都不能——也不会——与他为敌。第一基地终于难逃一劫,谢顿计划眼看就要成为历史的灰烬。
此时,只剩下神秘的第二基地是唯一的希望。由于骡的出现太过突然,第二基地措手不及,只好着手策划长期的反攻计划。第二基地最大的防御力,就在于下落不为人知。为了完成征服银河的壮举,骡势必要将它寻获。流亡在外的第一基地志士,也在尽力找寻它的下落,冀望它伸出援手。
结果双方都无功而返。骡的第一波搜索行动,被一个平凡的女子贝泰·达瑞尔所阻止。这正好为第二基地争取到充分的时间,筹划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行动,终于彻底遏止骡的野心。他们的下一个任务,则是要将谢顿计划慢慢导回正轨。
但是,第二基地可说因此曝了光。第一基地获悉了第二基地的存在,却不希望自己的未来被那群精神学家监管。第一基地的有形武力强大绝伦,而第二基地除了要化解武力的威胁,还要尽快完成一项双重的任务:令第一基地放弃寻找,并让自己再度隐身幕后。
在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第一发言者”普芮姆·帕佛领导之下,第二基地顺利完成这些使命。他让第一基地自以为大获全胜,自以为消灭了第二基地。从此之后,第一基地致力发展横扫银河的势力,完全不知道第二基地依旧存在。
如今,第一基地已经屹立四百九十八年,势力处于巅峰状态。可是,有一个人却不接受这个事实……
[book_title]议员
01
“我当然不相信。”葛兰·崔维兹说,他正站在谢顿大厅前面宽大的台阶上,眺望着闪耀在阳光下的城市。
端点星是个宜人的行星,“海陆比例”相当高。自从引进气候控制机制之后,整体环境变得更为舒适,但也因此单调不少,崔维兹常这么想。
“我一点也不相信。”他又说了一遍,同时微微一笑,洁白整齐的牙齿绽露在年轻的脸庞上。
崔维兹的死党曼恩·李·康普议员(他不顾端点星的传统,坚持要保留中间那个名字)在一旁不安地摇了摇头。“你到底不相信什么?不相信我们拯救了这座城市?”
“喔,这点我是相信的。我们不是做到了吗?谢顿说过我们做得到,并且说我们这样做是对的,他早在五百年前就预知了这一切。”
康普压低声音,用近乎耳语的方式说:“听好,你跟我讲这些事,我是不会介意的,因为我认为你只是随便讲讲。可是假如你在大庭广众高声呐喊,那么每个人都会听到。这样的话,坦白讲,一旦你遭到天打雷劈,我可不要站在你身边。我对雷击的准确性不大有信心。”
崔维兹依然笑意不减,他道:“我说这座城市获救了,说我们未曾动武就做到了,这样说说就有什么大害吗?”
“敌人根本不存在。”康普说,他有一头乳黄色的头发,一对天蓝色的眼睛。虽然这两种色彩皆已不再流行,他始终按捺住染发与改变瞳色的冲动。
“难道你从来没听说过内战吗?康普?”崔维兹问道。他身材高大,黑发微微鬈曲,此外他总是系着一条宽厚的软纤腰带,并且习惯在走路的时候,将拇指勾在腰带上。
“一场由于是否迁都而引爆的内战?”
“这种问题足以引发一次谢顿危机。它毁掉了汉尼斯的政治前途,帮助你我在上次大选后双双进入议会,而这项争议至今……”他一只手缓缓扭来扭去,好像天平逐渐回到平衡点。
他在台阶上停下脚步,任由许多人从他身旁穿过。那些人包括政府官员、媒体记者,以及千方百计弄到一张邀请函,前来目睹谢顿重现(更正确地说是影像重现)的社会名流。
这些人沿着台阶往下走,一路上谈笑风生。一切的发展都正确无比,令他们颇感自豪,而谢顿的背书更令他们如沐春风。
崔维兹站在原地,任由拥挤的人潮从身边卷过。康普又下了两级台阶,便也停下来,两人好像被一条隐形绳索系住一样。康普说:“你不来吗?”
“没什么好急的。布拉诺市长一定会以惯有的坚定口气,一字一顿地对当前局势发表评论。在她结束演说之前,议会是不会进行议程的,我可不急着去忍受另一场长篇大论。看看这座城市!”
“我看到了,每天都看到了。”
“没错,可是五百年前,它建立之初的面貌,你曾经见过吗?”
“是四百九十八年前。”康普自然而然更正他,“两年后,我们才要举行五百周年庆。那时布拉诺市长想必仍然在位,但愿如此,除非发生什么几率极小的意外。”
“但愿如此。”崔维兹冷冷地说,“可是五百年前,它刚刚建好时,你知道是什么样子吗?一个孤独的小城!里面住着些准备编纂一套百科全书的人,结果那项工作一直没有完成!”
“乱讲,早就完成了。”
“你是指现在这套《银河百科全书》吗?现在的这一套,并不是他们当初所编的。我们现在的版本,内容全部存在电脑中,每天自动进行修订。你见过那套没有完成的原始版本吗?”
“你是指放在‘哈定博物馆’的那套?”
“它叫做‘塞佛·哈定原始资料博物馆’。既然你对时间那么斤斤计较,地点也请使用全名吧。你到底见过没有?”
“没有。我该看看吗?”
“不,根本不值得看。反正,当时这座城镇的核心人物,就是那群百科全书编者。当年,端点市只是一个小城镇,建在这个几乎没有金属的世界上,而这个世界围绕着一颗孤独的恒星,远离银河系其他部分,处于银河最外缘的星空。如今,五百年后,我们成了一个边陲重镇。整个行星好像一座大公园,要什么金属有什么金属。这里已经是万事万物的中心!”
“并不尽然。”康普说,“我们仍然围绕着一颗孤独的恒星,仍然远离银河系其他部分,仍然处于银河的最外缘。”
“啊,不对,你这种说法有欠考虑。最近这个小小的谢顿危机,关键也正在这里。我们并非仅仅端点星这一个世界,我们还是基地,触角遍布银河各处,从最边缘的位置控制着整个银河。我们能够如此,正是因为我们并非孤立于银河系,只有地理位置例外,这点却不算什么。”
“好吧,我姑且接受你的说法。”康普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径自跨下一级台阶。两人之间那条隐形绳索因此被拉长了一点。
崔维兹伸出一只手,仿佛想将他的同伴拉回来。“你难道看不出其中的意义吗,康普?变化如此巨大,我们却不愿接受。在我们心中,只想要一个小小的基地,就如同古时候——一去不复返的英雄与圣徒时代——那样的一个单一小世界。”
“得了吧!”
“我是说真的,你看看这个谢顿大厅。在塞佛·哈定的时代,最初几个危机出现时,这个地方只是时光穹窿,只是一个小小的集会厅,专门为了谢顿的全息影像显像而设,如此而已。现在,它被改建成宏伟的纪念堂,可是这里有没有力场坡道?有没有滑道?有没有重力升降梯?没有,仍旧只有这些台阶。我们和当年的哈定一样,必须一阶一阶爬上爬下。每当遇到困难或不可预料的状况,我们就会怀着敬畏的心情,死守着过去的传统。”
他激动地用力一挥手臂。“你四下看看,看得出任何建材是金属的吗?一样也没有。这根本是故意的,因为在塞佛·哈定时代,本地完全不产任何金属,而进口金属也少得可怜。在建造这座庞然大物的时候,我们甚至刻意使用陈旧的、褪成粉红色的高分子材料。这样一来,其他世界的观光客经过此地,就会忍不住驻足赞叹:‘银河啊!多么可爱的古旧建材!’我告诉你,康普,这是诈欺。”
“所以说,你不相信的就是这个吗?谢顿大厅?”
“还有它里面的一切。”崔维兹咬牙切齿地低语,“我可不信躲在这个宇宙边缘有什么意义,先人这样做,并不代表我们就该效法。我坚信我们应该勇往直前,走进万事万物之中。”
“可是谢顿证明你错了,谢顿计划正在逐步实现。”
“我知道,我知道。端点星上的每一个儿童,从小就被灌输了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谢顿曾经拟定一个计划,他早在五百年前就预见一切,他建立了这个基地,并预先设定好许多危机。每当危机发生,他的全息影像便会出现,向我们透露最少的讯息,刚好能帮助我们撑到下一个危机。借着这个方式,谢顿将领导我们度过一千年的岁月,直到我们安全地建立一个更伟大的第二银河帝国,用以取代早在五世纪前就四分五裂、两世纪前完全烟消云散的旧帝国。”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葛兰?”
“因为我要告诉你,这是假的,通通是假的。即使当初是真的,现在也成了假的!我们不是自己的主人,因为并非我们主动追随这个计划。”
康普仔细打量着对方。“过去你也曾经跟我讲过这些,葛兰,我总是以为你在胡说八道,故意要戏弄我。银河在上,现在我才确定你是认真的。”
“我当然认真!”
“不可能的。如果这不是捉弄我的高明恶作剧,就是你这个人已经疯了。”
“都不是,都不是。”崔维兹改以平静的口气说,他两手的拇指又勾住宽腰带,似乎不再需要靠手势来强调他的义愤,“我承认,过去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但那时我仅仅凭借直觉。然而,今天早上这场闹剧,使我一下子顿悟了一切,因此,我准备让整个议会也大彻大悟。”
康普说:“你真的疯了!”
“跟我来,马上有好戏可看。”
两人双双走下台阶,此时台阶上也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当崔维兹稍微超前一点时,康普的嘴巴动了几下,冲着他的背后,无声地骂了一句:“笨蛋!”
02
赫拉·布拉诺市长站上发言台,宣布会议正式开始。她的目光盯着所有的议员,眼神没有透露任何情绪。但是在场的人都明白,每位议员出席与否,她心里已经全部有数。
她的一头灰发仔细梳成一个特殊的发型,既没有女性的味道,也并未模仿男士的风格,总之就是她独一无二的发型。她的严肃面容向来不以美艳着称,却总是散发着吸引人的其他特质。
她是这颗行星上最能干的管理者。虽然,相较于基地头两个世纪的大功臣塞佛·哈定以及侯伯·马洛,她绝对略逊一筹,但从未有人敢作这个比较。话说回来,也不会有人将她和骡出现前的基地世袭市长——一代不如一代的茵德布尔家族联想到一块。
她的演讲并不怎么鼓动人心,也不擅长夸张的手势,但是她具有做出稳当决定的能力,而且只要坚信自己是对的,她就会坚持到底。虽然看不出什么领袖魅力,她总是有本事说服选民,使大家相信她的稳当决定正确无误。
根据谢顿的学说,历史的变迁极难脱出常轨。(不过,总有不可测的意外发生,例如骡所造成的灾变,但大多数谢顿信徒都忘了这一点。)因此,不论发生任何情况,基地都应该一直定都于端点星。然而,请注意“应该”这两个字。谢顿五百年前所录制的拟像,刚才重现之际,曾经以平静的口吻告诉大家,他们继续留在端点星的几率为87.2%。
无论如何,即使对谢顿信徒而言,这也表示存在12.8%的几率,对应于首都已经迁到接近基地联邦中心的位置。刚才,谢顿也略述了该项行动将带来的悲惨后果。而这个约有八分之一几率的事件没有发生,无疑是布拉诺市长的功劳。
她当然不会允许这个企图得逞。过去,即使在声望下跌时,她也始终坚决认为,端点星是基地的传统根据地,必须永远维持这个事实。因此,她的政敌曾在政治讽刺漫画中,把她坚毅的下巴画成一大块花岗石(老实讲,还真有几分神似)。
如今,谢顿也表示支持她的观点,让她至少在短时间内,取得了绝对的政治优势。根据报道,她在一年前曾经表示,假如即将出现的谢顿影像果真支持她的看法,她就会自认为已经功德圆满。这样的话,她便要辞去市长,转任资政的职位,以免日后再卷入前途难料的政争。
没有人真正相信她这番话。她在政争中一向表现得如鱼得水,历代市长大多望尘莫及。如今谢顿影像出现过了,果然看不出她有退休的意思。
她说话的声音极为清晰,带着浓重的基地口音而毫不脸红。她曾经担任基地驻曼缀斯的大使,却没有学到目前最流行的旧帝国腔调——在帝政时代,内围星省一律使用这种腔调,以凝聚对帝国的向心力。
她说:“这次的谢顿危机已经过去,基于一项睿智的传统,对于当初支持错误观点的人士,我们不会作出言语上或行动上的任何报复。许多正直人士曾经相信,他们有很好的理由,要求谢顿不欲见到的结果。任何人都不该再羞辱他们,否则这些人若要扳回自尊,唯有否定谢顿计划一途。另一方面,曾经支持错误观点的人士,应该欣然接受失败的事实,不要再逞口舌之勇,这是政治人物的基本修养与风范。这件事已成为过去,双方都应该将它抛在脑后。”
她停了一下,以稳重的目光环视议场中每一张脸孔,这才继续说:“各位议员,预定的历程已经过了一半;距离新帝国的诞生,如今只剩五百年。过去的历史充满艰难险阻,但我们已经走过一段漫漫长路。其实,我们几乎已经是一个银河帝国,而且再也没有强大的外敌存在。
“假使没有谢顿计划,新旧帝国之间的大断层,将长达三万年之久。历经三万年的分崩离析,人类可能再也无力重建一个新的帝国。银河中,或许只会剩下许多互相隔离的垂死世界。
“我们能有今日的成就,全拜哈里·谢顿之赐。今后的岁月,我们仍将仰赖他当年的明智洞见。从现在起,各位议员,真正的危险在于我们自己。因此从今以后,千万不要再对这个计划提出公开质疑。让我们心平气和并坚决地达成一项共识:今后对伟大的谢顿计划,不会再有任何公开的质疑、批评或诬蔑。我们必须彻底支持这个计划。它已经自我验证了五百年,它是人类安全的唯一凭借,不容受到任何阻挠。大家同意吗?”
会场中响起交头接耳声。市长并没有抬起头来,就知道结果必定是一致同意。她对每位议员都一清二楚,知道他们会作出什么反应。她刚刚赢得全面胜利,现在绝不会有人反对她。明年或许又会有麻烦,现在却不可能。明年的问题,留到明年再解决吧。
凡事难免有例外……
“思想控制吗,布拉诺市长?”葛兰·崔维兹一面大步沿着通道走下来,一面使劲大声问道,仿佛要代表所有噤声的议员发言。由于他是新科议员,座位在议场最后一排,但他根本不打算坐在那里。
布拉诺仍然没有抬起头,只是说:“你的看法呢,崔维兹议员?”
“政府无权干涉言论自由,任何人都有权讨论当今的政事。尤其是在座的每位议员先生女士,选民托付我们的就是这件差事。而任何的政治议题,一律脱离不了谢顿计划的范畴。”
布拉诺双手一合,抬起头来,脸上依旧毫无表情。她说:“崔维兹议员,你无端挑起这场争辩,根本不符程序。然而,我还是请你表明自己的意见,然后我会当场答复你。
“在谢顿计划的范畴中,并没有限制任何言论自由,只是计划本身对我们造成了某些限制。在谢顿影像出现之前,大家都能对当前的问题,提出不同的解释。但在谢顿公布他的决定之后,即使在议会中,也不得再有任何质疑。而在谢顿现身前,也不可以有人说什么:‘假使哈里·谢顿这样那样说,他就大错特错了。’”
“可是,假如某人的确有这种感觉呢,市长女士?”
“假如他只是普通人,只是在私下讨论这个问题,他仍旧可以提出来。”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所提出的对于言论自由的限制,是专门规范政府官员用的?”
“正是如此。这并非基地法律的一项新原则,以往的市长,无论属于任何党派,都一直沿袭这项原则。个人私下的观点无足轻重,具有官方身份的人所表达的意见,就会受到重视,因而构成危险。目前,我们还不能对这种行为坐视不顾。”
“市长女士,能否允许我指出,你提到的这项原则,用于议会的例子极少,而且都是针对某些特殊议题。像谢顿计划这种没有定论的大题目,向来不受它的规范。”
“谢顿计划尤其需要保护,如果对它质疑,很可能引发不可收拾的后果。”
“请问你是否相信,布拉诺市长——”崔维兹转过身来,面对着台下一排排的议员。所有的议员似乎不约而同屏住了气息,好像在静待这场对决的结果。“请问你们是否相信,各位议员同仁,其实,我们有理由怀疑谢顿计划根本不存在?”
“今天,大家还亲眼目睹它在运作。”布拉诺市长说。随着崔维兹的口气愈来愈慷慨激昂,她的声音反倒愈来愈平静。
“正是因为我们今天还看到它在运作,各位议员先生女士,所以我们看得出来,我们一直被动相信的谢顿计划,根本不可能存在。”
“崔维兹议员,你违反了议事程序,我不准你再继续大发谬论。”
“市长,身为议员,我有这样的特权。”
“议员先生,你的特权已经被褫夺了。”
“你不能褫夺这项特权。你刚才提出的对于言论自由的限制,本身并不具备法律效力。这项提案尚未经过议会表决,市长,何况即使表决通过,我仍有权质疑它的合法性。”
“褫夺你的特权,议员先生,和我保护谢顿计划的提议无关。”
“那么,又是凭什么呢?”
“有人指控你意图叛变,议员先生。为了表示对议会的尊重,我不希望在议会厅中逮捕你。不过,安全局的人正等在门口,一旦你离开议场,他们会立刻将你扣押。我现在请你乖乖退席,你如果轻举妄动,当然就会被视为现行犯,安全局的人就会进入议会厅。我相信,你并不希望发生这种事。”
崔维兹皱起眉头,大厅中则是一片死寂。难道大家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只有他和康普两人例外?他转头望向出口,什么也没看到,但他确信布拉诺市长并非虚张声势。
他火冒三丈,结结巴巴地说:“我代……代表一群重要的选民,布拉诺市长……”
“毫无疑问,他们一定会对你感到失望。”
“你有什么证据,对我提出如此荒谬的指控?”
“我在适当时机自然会提出来,但我能向你保证,我们已经掌握充分的证据。你是个极为鲁莽的年轻人,但你应该了解一件事实,即使你的朋友,也不会愿意加入你的叛变行动。”
崔维兹猛地转身面对康普,只见那对蓝眼睛直勾勾瞪着自己。
布拉诺市长又以平静的口气说:“我请在场所有人士作证,在我刚才进行陈述时,崔维兹议员转身向康普议员望去。你现在愿意退席了吗,议员先生?还是说,你要强迫我们在议场拘捕你,令你尊严尽失?”
葛兰·崔维兹立即转身,沿着台阶一步步走到出口。他刚跨出议会厅,就有两名身穿制服、全副武装的安全人员,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
赫拉·布拉诺冷冷地望着他的背影,嘴唇微微嚅动:“笨蛋!”
03
自从布拉诺市长掌权之后,里奥诺·柯代尔就一直担任安全局局长这个职务。这并不是一件会累坏人的工作,他时常喜欢这样讲,可是他说的究竟是不是实话,当然谁也无法确定。他看起来不像是个会说谎的人,但是这点不一定有任何意义。
他看上去相当和蔼可亲,这对他的工作有莫大的助益。他的身高在一般标准以下,体重却在一般标准之上,留着两撇浓密的胡子(极少有端点星公民这样做),但现在大多已经由灰转白;他的眼睛是浅棕色,黄褐色的制服胸口处绣着一个原色的识别标志。
他说:“坐下来,崔维兹,让我们尽量维持友善的态度。”
“友善的态度?跟一名叛徒?”崔维兹将两根拇指勾在宽腰带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只是‘被控’为叛徒。我们还没有进步到起诉就等于定罪的地步,即使指控来自市长本人也不例外;我相信我们从来没有这么做过。而我的工作,就是要尽我所能还你清白。我非常希望在尚未造成任何伤害之前——或许你的尊严是唯一例外——就能让这件事圆满收场,以免不得不举行一场公开审判。我希望你也同意这一点。”
崔维兹并未软化,他说:“我们不必彼此卖乖了。你的工作就是将我‘视为’叛徒,用这个前提来审讯我。但我并不是叛徒,我也认为没有必要在你面前为自己辩护。你又何必一直想要证明在为我着想呢?”
“原则上,我绝无此意。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如今权力掌握在我这边,而你却一无所有。因此,发问权在我而不在你。万一有一天,有人怀疑我不忠或意图叛变,我相信自己马上会被人取代,然后便会有人来审讯我。那个时候,我衷心希望那个审讯我的人,至少能够像我对你这般客气。”
“你又打算如何对待我呢?”
“我想我可以做到如同朋友和平辈那样,但希望你也这样对我。”
“我该请你喝杯酒吗?”崔维兹用挖苦的口吻说。
“等会儿吧,现在,请你先坐下。我是以朋友的态度这样说的。”
崔维兹迟疑片刻,便坐了下来,任何敌对的态度似乎都突然变得毫无意义。“现在要怎样?”他问。
“现在,我可否请你诚恳地、仔细地回答我一些问题,完全不作任何规避?”
“假如我不肯呢?我会受到什么样的威胁?心灵探测器吗?”
“我相信不至于。”
“我也相信不至于,因为我是一名议员。假使你们那么做,结果只会证明我的清白。等到我无罪开释之后,我就会结束你的政治生命,也许连市长也一并赶下台。这样想来,或许让你用心灵探测器整我一下相当值得。”
柯代尔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使不得,使不得。那很可能使你的脑部受到严重损伤,有时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疗养。你犯不着冒这个险,绝对不值得!你也知道,有些时候,假如强行使用心灵探测器……”
“柯代尔,你在威胁我?”
“崔维兹,我只是就事论事——议员先生,请你不要误解。如果必须使用心灵探测器,我绝不会犹豫。即使你是无辜的,你也无权追索任何补偿。”
“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柯代尔打开办公桌上的一个开关,然后说:“我的问话和你的回答,都会以录音和录影的方式保存下来。我不希望你说什么题外话,更不希望你闭口不答。现在千万别这么做,我相信你懂得我的意思。”
“我当然懂,你只会录下你想要的部分。”崔维兹用轻蔑的口气说。
“没错,不过,请你别误会。我不会扭曲你的任何一句话,我只会加以取舍,如此而已。你知道哪些话对我没用,相信你不会浪费彼此的时间。”
“等着瞧吧。”
“崔维兹议员,我们有理由认为,”他的语气突然变得颇为正式,表示他已经开始录音和录影,“你曾经在某些场合公开声明,你不相信谢顿计划的存在。”
崔维兹缓缓答道:“假如我在不少场合,曾经公开大声疾呼,你还需要我再说些什么呢?”
“议员先生,请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诡辩上。你该知道,我需要的只是你在绝对清醒,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之下,亲口坦承这件事情。而在我们的录音中,你的声纹就能证明这一切。”
“我想这是因为,假如利用任何催眠效应,不论化学药物或是其他方法,都会改变我的声纹?”
“变化会相当明显。”
“而你渴望证明,你并未采用非法手段审讯一名议员?这点我并不怪你。”
“议员先生,我很高兴你能够谅解,那就让我们继续吧。你曾经在某些场合公开声明,你不相信谢顿计划的存在。你承认这件事吗?”
崔维兹说得很慢,措辞极为谨慎。“我们称之为谢顿计划的这个东西,一般人赋予它极重大的意义,可是我不相信。”
“这个陈述过于含糊,能否请你详加解释?”
“我的意思是,通常一般人都认为,哈里·谢顿在五百年前,运用心理史学这门数学,巨细无遗地算出人类未来的发展;而我们目前所遵循的既定轨迹,是从第一银河帝国通往第二银河帝国的最大几率线。但我认为这种观念过于天真,不可能是事实。”
“你的意思是说,你认为哈里·谢顿并不存在?”
“我绝无此意,历史上当然有他这个人。”
“那么,他从未发展出心理史学这门科学?”
“不,我当然也不是这个意思。听好,局长,我刚才要是有机会,就能把这一点向议会解释得清清楚楚,而我现在就要向你解释。我要说的这番道理,其实非常明显……”
安全局长并未做声,却显然将记录装置关掉了。
崔维兹随即住口,并皱起眉头。“你为什么要关掉?”
“你在浪费我的时间,议员先生,我并不是请你来演讲的。”
“你明明要求我解释自己的观点,不是吗?”
“绝对没有,我只是要求你回答问题——用简单、明了、直接的方式回答。针对我的问题作答,别说任何的题外话。只要你合作,我们很快就能结束。”
崔维兹说:“你的意思是,你想诱导我作一些陈述,用来强化我已认罪的官方说法。”
“我们只要求你据实陈述,我向你保证,我们绝对不会断章取义。拜托,让我再试一遍,我们刚才正谈到哈里·谢顿。”记录装置再度开启,柯代尔用平稳的语气再问一次:“那么,他从未发展出心理史学这门科学?”
“他当然发展出了我们称之为心理史学的这门科学。”崔维兹已无法掩饰心中的厌烦,气呼呼地挥动双手。
“你对心理史学——如何定义?”
“银河啊!心理史学通常被视为数学的一支,专门研究在特定的条件下,人类群体受到某种刺激之后的整体反应。换句话说,理论上,它能预测社会和历史的变迁。”
“你用了‘理论上’三个字。你是否以专业的数学观点,对这个定义抱持怀疑的态度?”
“没有。”崔维兹说,“我并不是心理史学家。而基地政府的每一个成员,以及端点星上的每一个公民,也没有任何人是心理史学家,甚至……”
柯代尔举起右手,轻声说:“议员先生,拜托!”崔维兹只好住口。
柯代尔又说:“我们都知道,哈里·谢顿根据他的分析结果,设计出了以基地当跳板,用最有效率的方式,结合最大的几率和最短的时限,使银河系从第一帝国跃进至第二帝国的计划。你是否有任何理由,质疑这个事实?”
“当时我还没出生,”崔维兹用尖刻的语气说,“又怎么会知道?”
“你能确定他并未这么做吗?”
“不能。”
“或者,你是否怀疑,过去五百年来,每当基地发生历史性危机,都必然出现的谢顿全息影像,并不是哈里·谢顿在去世前一年间,也就是基地设立的前夕,由他本人亲自录制的?”
“我想,我不能否认这一点。”
“你想?你愿不愿意干脆说,这根本是一个骗局,是过去的某个人,为了某种目的,故意设计出来的骗局?”
崔维兹叹了一声。“不,我并不坚持这一点。”
“那么你是否准备坚持,哈里·谢顿的影像所传达的讯息,是某人暗中玩出来的把戏?”
“不,我没有理由认为这种把戏是可能的,或是有什么用处。”
“好的。你刚才亲眼目睹谢顿再度显像,难道你认为他的分析——早在五百年前就作出的分析——和今日的实际情况并不十分符合吗?”
“正好相反,”崔维兹突然精神一振,“它和现状非常符合。”
柯代尔似乎丝毫不受对方情绪的影响。“然而,议员先生,在谢顿影像显现之后,你却仍然坚持谢顿计划并不存在?”
“我当然坚持。我之所以坚持它并不存在,正是因为预测过于完美……”
柯代尔又关上记录装置。“议员先生,”他一面摇头,一面说,“你害我要洗掉这段记录。我只是问你,是否仍然坚持那个古怪的信念,你却给我冒出一大堆理由来。让我再重复一遍我的问题。”
于是他又问:“然而,议员先生,在谢顿影像显现之后,你却仍然坚持谢顿计划并不存在?”
“你是怎么知道的?自从谢顿影像出现之后,谁也没有机会和我那位已成过去的朋友——康普——讲上一句话。”
“姑且算是我们猜到的吧,议员先生。此外,姑且假设你已经回答过一句‘我当然坚持’。如果你愿意把这句话再说一遍,不再自动添油加醋,我们的工作就算结束了。”
“我当然坚持。”崔维兹以讽刺的口吻答道。
“很好,”柯代尔说,“我会帮你选一个听来比较自然的‘我当然坚持’。谢谢你,议员先生。”接着记录装置又被关掉了。
崔维兹说:“这样就完了吗?”
“我所需要的,都已经做完了。”
“你所需要的其实相当明显,就是一组问答记录而已。然后,你就能向端点星公布这段记录,甚至传到基地联邦每个角落,好让大家都知道,我全心全意接受谢顿计划这个传说。将来,如果我自己再作任何否认,就能用它来证明我的行为疯狂,或者完全精神错乱。”
“或者,在那些过激的群众眼中,你的言行将被视为叛逆。因为他们都认为,谢顿计划是基地安全的绝对保障。如果我们可以达成某种谅解,崔维兹议员,刚才的记录或许并不需要公开。不过万一真有必要,我们绝对会让整个联邦通通知道。”
“你是否真的那么愚蠢,局长,”崔维兹皱着眉说,“所以对我真正想讲的毫无兴趣?”
“身为人类的一员,我的确非常感兴趣。而且如果有适当的机会,我乐意以半信半疑的态度听你讲讲。然而,身为安全局长,目前为止,我已经得到所需要的一切。”
“我希望你能够知道,这些记录对你本人,以及对市长,都没有什么用处。”
“真奇怪,我的看法和你恰恰相反。你可以走了,当然,还是会有警卫护送。”
“我会被带到哪里去?”
柯代尔却只是微微一笑。“再见,议员先生。你并没有充分合作,不过我也并未这么指望,否则我就太不切实际了。”
说完,他伸出了右手。
崔维兹缓缓起身,根本不理会对方。他把宽腰带上的皱褶抚平,然后说:“你只不过是在作无谓的拖延。一定有人和我抱持相同的想法,迟早会有的。如果将我囚禁或杀害,必将引起众人的好奇,反而促使大家提早起疑。到头来,真理和我终将是最后的赢家。”
柯代尔抽回右手,缓缓摇了摇头。“老实说,崔维兹,”他道,“你是个笨蛋。”
04
在安全局总部的一个小房间里,崔维兹一直待到午夜,才由两名警卫将他带了出来。他不得不承认那是一间豪华的套房,只是外面上了锁。不管怎么说,它真正的名字就是“牢房”。
在遭到拘禁的这四个多小时,崔维兹大部分时间都在房里踱来踱去,痛定思痛地反省。
自己为什么要信任康普?
为什么不呢?他似乎显然同意自己的观点——不对,不是这么回事。他好像很容易被说服——不,也不是那么回事。他看来好像很蠢,很容易受别人左右,明显地缺乏思想与主见,因此,崔维兹喜欢把他当成一个乖顺的“共鸣板”。由于不时和康普讨论,崔维兹才能不断修正并改良自己的理论。他是个很有用的朋友,而崔维兹之所以信任他,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事到如今,再来反省是否应该先彻底了解康普,已经于事无补。当初自己应该谨遵一个简单的原则:别相信任何人。
然而,一个人一生中,难道真能做到这一点吗?
答案显然是必须如此。
可是谁又想得到,布拉诺竟然如此大胆,敢在议场中公开逮捕一名议员——却没有任何议员挺身而出,保护他们之中的一分子?即使他们打心眼里不同意崔维兹的见解,即使他们愿意用身上的每一滴鲜血,来打赌布拉诺才是正确的一方,可是原则上,为了维护自己崇高的权利,他们也不应该如此保持沉默。许多人称她为“铜人布拉诺”,她果真是铁腕作风……
除非,她本身已经受到控制……
不!如此疑神疑鬼,迟早会得妄想症!
然而……
这些念头在他心中转个不停,当警卫进来时,他尚未从这些循环不断的徒劳思绪中解脱。
“议员先生,请您跟我们走。”开口的是较年长的那名警卫,他的口气严肃,不带半分感情。由胸章看得出他是一名中尉,他右颊有个小疤,并且看起来一脸倦容,好像是嫌这份差事干得太久,却始终不能有什么作为。维持了一个多世纪的太平岁月,令任何军人都难免有这种感觉。
崔维兹一动不动。“中尉,贵姓大名?”
“议员先生,我是艾瓦德·索佩娄中尉。”
“你应该知道你的行为已经违法了,索佩娄中尉,你无权逮捕一名议员。”
中尉回答说:“议员先生,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话不能这么说,谁也不能命令你逮捕一名议员。你必须了解,这样做将使你面临军法审判。”
中尉答道:“议员先生,您并没有遭到逮捕。”
“那么我就不必跟你们走,对不对?”
“我们奉命护送您回家。”
“我自己认识路。”
“并且负责沿途保护您。”
“有什么天灾吗?还是有什么人祸?”
“可能会有暴民集结。”
“三更半夜?”
“议员先生,这就是我们等到半夜才来的原因。现在,议员先生,为了您的安全,我们必须请您跟我们走。我得提醒您,我们已经获得授权,必要时可以使用武力。这并不是威胁,只是据实相告。”
崔维兹注意到他们两人带着神经鞭,他只好缓缓起身,尽可能维持尊严。“那就带我回家吧。或者,我会被你们带进监狱去?”
“议员先生,我们并未奉命欺骗您。”中尉以傲然的口气说。崔维兹这才发觉,对方是个一板一眼的职业军人,就连说谎也得先有上级的命令——即使他真说谎,他的表情与语气也一定会穿帮。
于是崔维兹说:“请别介意,中尉,我并非暗示自己不相信你。”
一辆地面车已经等在外面。街头空空荡荡,毫无人迹,更遑论任何暴民。不过中尉刚才并未撒谎,他没有说外面有一群暴民,或者有一群暴民将要集结。他说的是“可能会有暴民集结”,他只是说“可能”而已。
中尉谨慎地将崔维兹夹在他自己和车子之间,令崔维兹绝不可能掉头逃跑。等到崔维兹上车之后,中尉也立刻钻进车内,和他一起坐在后座。
然后车子就开动了。
崔维兹说:“一旦我回到家,想必就能还我自由了吧。比方说,只要我高兴,随时可以出门。”
“我们并未奉命干涉您的任何行动,议员先生,但是我们奉命持续保护您。”
“持续保护我?这话怎么说?”
“我奉命知会您,回到家以后,您就不得再离开家门。您上街可能会发生危险,而我必须对您的安全负责。”
“你的意思是我将被软禁在家里。”
“我并非律师,议员先生,我不了解那是什么意思。”
中尉直视着前方,手肘却紧挨着崔维兹。崔维兹只要轻轻动一动,中尉一定会察觉。
车子停在崔维兹位于富列克斯纳郊区的小房子前。目前他欠缺一位女伴——他当选议员之后,生活变得极不规律,芙勒薇拉在忍无可忍之下离去——所以屋内不该有任何人。
“现在我可以下车了吗?”崔维兹问。
“我先下车,议员先生,然后我们护送您进去。”
“为了我的安全?”
“是的,议员先生。”
在前门的内侧,已有另外两名警卫守在那里。屋内的夜灯闪着微光,但由于窗玻璃被调成不透明,从外头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发现有人侵入自己的住宅,他一时之间怒不可遏,但转念一想,也只好认了。今天在议会厅中,整个议会都无法保护他,自己的家当然更算不上堡垒。
崔维兹说:“你们总共有多少人在我家里?一个军团吗?”
“议员先生,你错了。”屋内传出一个严厉而沉稳的声音,“只不过比你所见到的还多一位而已,而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端点市的市长赫拉·布拉诺,此时正站在起居室门口。“难道你不觉得,该是咱们谈谈的时候了?”
崔维兹两眼圆睁。“费了这么大的周章……”
布拉诺却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安静点,议员。你们四个,出去,出去!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四名警卫敬礼后转身离去,屋内便只剩崔维兹与布拉诺两人。
[book_title]市长
01
布拉诺已经等了一个小时,在这段时间中,她的思绪始终没有停过。严格说来,她已经犯了侵入私宅的罪行;更有甚者,她也侵犯了一名议员的权利,这更是严重违宪。将近两个世纪前,在茵德布尔三世与骡出现之后,基地订立了数条严格的法令,规范市长在各方面的权限,而根据这些法令,她已经足以遭到弹劾。
然而在今天,在这短短的二十四小时之内,不论她做任何事,都是正确的。
可是今天终将过去,想到这一点,她便坐立不安。
基地历史的头两个世纪,可以算是黄金时期,后人回顾那段历史,都会承认它是“英雄时代”,但是不幸生在那个动荡岁月的人,大概不会同意这一点。塞佛·哈定与侯伯·马洛是当年两位最伟大的英雄,在后人心目中,他们的地位崇高神圣,直逼至高无上的哈里·谢顿。在有关基地的所有传说中(甚至正史也一样),都将他们视为基地的三大支柱。
话说回来,在那个时代,基地是个单一的小世界,对四王国的控制力量极为薄弱。对于谢顿计划这个保护伞的范围,只有一点模糊的概念。更没有人知道,就连银河帝国残躯对基地的威胁,都早已在谢顿算计之中。
等到基地这个政治与经济实体实力愈来愈强大之后,无论统治者或英勇的斗士,地位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拉珊·迪伐斯几乎已经为人遗忘,即使还有人记得他,想到的也只是他惨死在奴工矿坑中的悲剧,而不是他为了瓦解贝尔·里欧思的攻势而从事的反间计——那是个并没有必要,却十分成功的行动。
至于贝尔·里欧思——基地有史以来最高贵的敌手,也早已变得默默无闻,光芒被后来居上的骡所遮掩。遍数基地过去所有的敌人,唯有骡曾经颠覆谢顿计划,并击败且统治过基地。只有骡才是唯一的“大敌”,事实上,他也是银河历史中最后一位“大帝”。
不过,并没有什么人记得,其实骡是被一个人,一位名叫贝泰·达瑞尔的女性所击败的,而且她的胜利全凭一己之力,甚至没有谢顿计划作为后盾。后来,她的儿子与孙女——杜伦·达瑞尔与艾卡蒂·达瑞尔,又联手击溃第二基地,使这个基地(第一基地)获得唯我独尊的地位,但是这段事迹也几乎为人遗忘。
这些基地历史中的后起之秀,不再具有任何英雄形象。随着时间轴不断延展,英雄人物都被压缩成普通的凡人。而艾卡蒂为祖母撰写的传记,则是将她从一位女英雄,简化成了传奇小说的女主角。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英雄出现,就连小说中的传奇人物也消失了。“卡尔根之战”是基地卷入的最后一场战祸,不过只能算小场面而已。所以说,基地已经整整度过两个世纪的和平岁月!而在过去一百二十年间,甚至未曾损失半艘船舰。
这实在是一段很不错的太平岁月,是一段受用的太平岁月,这点布拉诺绝不否认。虽然基地尚未建立第二银河帝国(根据谢顿计划,目前才完成一半的准备工作),但是分散在银河各处的政治实体,已有三分之一被基地联邦掌控经济命脉;而在那些未受直接控制的领域,基地联邦的影响力也非同小可。行遍银河,只要报出“我是基地公民”,听到的人鲜有不肃然起敬。而在上千万个住人世界中,没有任何人的地位能够媲美“端点市长”。
“市长”这个头衔一直沿用至今。五世纪以前,市长只是个小城市的领导者,那个城市是一个孤立世界上唯一的聚落,那个世界则处于银河文明的最边陲。但从来没有人想到过更改这个头衔,或是再加上一点点敬称。如今,仅有几乎遭人遗忘的“皇帝陛下”能令人产生同样的敬畏。
只有在端点星是唯一的例外,在这个世界上,市长的权限受到谨慎的规范。对于当年的茵德布尔家族,一般人都还记忆犹新。不过人们无法忘怀的,并不是他们的专制极权,而是在他们的统治下,基地落入骡的手中。
而她,赫拉·布拉诺,就是现任的市长。自骡死后,她是银河中最强有力的统治者(这点她自己也很清楚),亦是基地有史以来第五位女性市长。但也只有今天,她才有办法公然施展自己的力量。
从政多年来,对于何事正确,何者当行,她始终坚持自己的信念,跟那些顽强的反对派奋战到底——那些家伙都在觊觎盛名远播的银河内围,渴望为基地加上帝国的光圈。今天,她终于获得全盘的胜利。
还早哩,她曾经这么说。还早哩!过早跳进银河内围,可能会由于种种原因而遭到惨败。如今,谢顿也站出来为她说话,甚至遣词用字也几乎和她一模一样。
一时之间,在基地所有成员心目中,她成了与谢顿同样睿智的人物。然而,他们随时会忘掉这件事,这点她也心知肚明。
而这个年轻人,偏偏在今天,就敢当众向她挑战。
而且,恐怕他并没有错!
危险就在这里,他的看法是对的!而只要他是对的,他就有可能毁掉基地!
现在,她终于和他面对面,没有第三者在场。
她以惋惜的口吻说:“难道你不能私下来找我?难道你非得在议会厅咆哮不可?你的想法实在愚蠢,以为这样就能当众羞辱我吗?口没遮拦的孩子,你可知自己闯了什么祸?”
02
崔维兹觉得自己满脸通红,只好拼命控制住怒火。市长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就快满六十三岁了。面对这样一个年纪几乎长他一倍的老太婆,他实在不想开口吵架。
何况,她早已在政治斗争中百炼成钢,了解只要一开始便将对手弄得手足无措,一场战争等于已经赢了一半。不过想要这种战术奏效,必须有观众在场,可是如今连一个旁观者都没有,也就不会有人令他感到羞辱。算来算去,也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所以他对那番话充耳不闻,尽全力维持一副漠然的表情,仔细审视着对方。这个老女人穿着一身中性服装,这种服饰已经流行了两代,但穿在她身上并不适合。这位市长,这位全银河的领袖(如果银河中还有领袖,当然非她莫属),看来像个平庸的老太婆,甚至很容易被误认为是个老头。她与男性唯一的差别,在于她将铁灰色的头发紧扎脑后,而传统的男性发式则完全不束不系。
崔维兹露出一个魅力十足的笑容。这个上了年纪的对手,无论多么努力把“孩子”这个称呼当成羞辱,可是她面前的这个“孩子”,至少拥有年轻和英俊这两方面的优势,而且他完全明白这个事实。
于是他说:“完全正确,我今年才三十二岁,所以还能算个孩子。而且身为一名议员,口没遮拦正是我职责所在。关于第一点,我实在无可奈何;至于第二点,我只能说声抱歉。”
“你晓得自己闯了什么祸吗?别鬼头鬼脑地站在那里,坐下来。请你尽可能全神贯注,并且理智地回答我的问题。”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将看穿的真相说了出来。”
“你偏偏选在这一天向我挑战?选在我的声望如日中天的日子?今天,我有办法把你赶出议会厅,再立刻将你逮捕,其他议员没有一个敢站出来抗议。”
“议会迟早会回过神来,然后就会向你抗议。现在,他们可能已经在进行抗议了。你这样迫害我,只会使他们更加听信我。”
“谁也不会听到你讲什么。只要我认为你将继续大鸣大放,我就会继续视你为叛徒,用最严厉的法律办你。”
“那我就必须接受审判,我总有在法庭出现的机会。”
“你别指望这一点。市长拥有极大的紧急处分权,虽然通常很少动用。”
“你凭什么宣布进入紧急状况?”
“我自然会想出名目来,这点智慧我还有,而且我也不怕面对政治危机。别逼我,年轻人。希望我们能在此地达成一个协议,否则你就永远无法重获自由。你将遭到终身监禁,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两人正面相对——布拉诺的灰色眼睛和崔维兹驳杂的棕色眼睛彼此瞪视。
然后崔维兹问道:“什么样子的协议?”
“啊,你感到好奇了,这样就好多了。我们别再剑拔弩张,心平气和谈谈吧。你的看法究竟如何?”
“你应该清楚得很。你一直和康普议员暗中勾结,对不对?”
“我想听你亲口说一遍——刚刚过去的这个谢顿危机,你有什么看法?”
“很好,如果你真想听——市长女士!”“老太婆”一词差点脱口而出,“谢顿影像说得未免太正确,过了五百年还能那么准,实在太不可能了。我相信,他这一次重现,是有史以来的第八次。过去有几次,当影像出现时,根本没有任何人在场。而至少有一次,在茵德布尔三世执政时期,他讲的那番话,和实际情况完全不符——但那是在骡崛起的时候,对不对?可是过去七次当中,他何曾像今天这样,一切都预测得那么准确?”
崔维兹浅浅一笑。“市长女士,根据我们所掌握的记录,谢顿从未将现况描述得如此完美,连最小的细节也分毫不差。”
布拉诺道:“你的意思是说,谢顿的全息影像是伪造的?谢顿的录影是他人最近准备的,这个人也许正是我?而谢顿这个角色,则是某个演员扮演的?”
“并非不可能,市长女士,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真相其实还要糟得多,我相信我们所看到的,的确是谢顿本人的录影,而他对于当代现况的描述,也的确是五百年前所准备的。这些,我都已经向你的手下柯代尔讲过,可是他故意跟我打哑谜,好让我看起来也相信那些只有不用大脑的基地人才会迷信的事。”
“没错,若有必要,那个记录就能派上用场,好让基地上上下下,都认为你从未真正站在反对立场。”
崔维兹双手一摊。“但我明明反对。我们心目中的那个谢顿计划,其实并不存在,大概早在两个世纪前,它就已经烟消云散。这件事我怀疑了好几年,而十二个小时之前,我们在时光穹窿的经历,终于证明了这一点。”
“因为谢顿过于准确?”
“正是如此。别笑,这就是铁证。”
“你该看得出来,我并没有发笑。说下去。”
“他怎么可能预测得那么准?两个世纪前,谢顿对现状的分析就完全错误。那时距离基地的建立已有三百年,他的预测已经离谱得过分,完全离谱了!”
“关于这一点,议员,你自己刚才解释过了,那是因为骡的关系。骡是一个突变异种,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在整个谢顿计划中,根本无法考虑到他。”
“不论考虑到了没有,反正他就是出现了,谢顿计划因此偏离了既定的轨迹。不过骡的统治时间并不长,而且他也没有继承者。基地很快就再度独立,同时拾回昔日的霸权。问题是谢顿计划变得支离破碎之后,又怎么可能会回到正轨呢?”
布拉诺绷着一张老脸,苍老的双掌紧握在一起。“你自己知道答案,你总该读过历史。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另一个基地。”
“我读过艾卡蒂为祖母写的传记——毕竟,那是学校的指定读物——我也看过她写的那些小说。此外,我还读过官方发布的‘骡乱’始末。我可不可以质疑这些文献?”
“如何质疑?”
“根据公认的说法,我们这个第一基地,目的是保存所有的物理科学知识,进而发扬光大。我们的一切发展都光明正大,我们的历史依循着谢顿计划发展,姑且不论我们是否知情。然而除了我们,另外还有一个第二基地,它的功能是保存并发展各种心理科学,包括心理史学在内。而第二基地的存在必须保密,甚至连我们也不能知道。第二基地是谢顿计划的微调机制,当银河历史的潮流偏离预定轨迹时,它负责将历史导回正轨。”
“那么你已经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市长说,“贝泰·达瑞尔当年能够击败骡,也许就是受到第二基地的激励,虽然她的孙女一再强调并无此事。无论如何,在骡死去之后,银河历史能够重归谢顿计划,无疑是第二基地努力的成果,他们显然不辱使命。所以说,你究竟想说些什么呢,议员?”
“市长女士,如果我们分析艾卡蒂·达瑞尔的说法,就能发现一个明显的事实。第二基地在企图修正银河历史的过程中,无意间破坏了整个谢顿计划,因为在进行修正之际,他们使自己曝了光。我们这个第一基地因而发现我们有一个镜像,也就是第二基地。我们不甘心受他们操控,千方百计找出了第二基地的下落,并且一举将他们消灭。”
布拉诺点了点头。“根据艾卡蒂·达瑞尔的说法,我们后来的确成功了。不过很明显的是,在此之前,一度为骡所搅乱的银河历史,已经被第二基地导回正轨。直到如今,依然没有任何偏差。”
“你能相信这一点吗?根据她的说法,我们找到了第二基地的大本营,逮捕了所有的成员。那件事发生在基地纪元377年,也就是距今一百二十年前。过去整整五个世代,我们都认为第二基地不复存在,一切都是我们独立发展的结果。可是直到如今,我们仍然能够瞄准谢顿计划的目标,而你和谢顿影像所说的话,也几乎一模一样。”
“这也许可以作如下解释:我具有敏锐的洞见,能够洞察历史发展的深层意义。”
“对不起,我无意对你的敏锐洞见表示怀疑,但我认为还有一个更明显的解释,那就是第二基地并未遭到摧毁。它依旧在操控我们,依旧在支配我们,那才是我们重返谢顿计划正轨的真正原因。”
03
若说这番话令市长震惊不已,她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她极其希望赶快结束这场谈判,却知道绝对不能着急。这个年轻人必须好好对付,她可不希望把钓鱼线绷断。而且,她也不想白白将他作废,因为在此之前,他或许还能发挥一项功能。
她说:“是吗?那么你是说,艾卡蒂写的什么卡尔根之战,以及第二基地被摧毁的经过,全都是假的?是捏造的?是一个骗局?是一堆谎言?”
崔维兹耸了耸肩。“那倒不至于,这样说就离题了。即使假定艾卡蒂的记述全部属实,她的确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假定所发生过的一切,和艾卡蒂的描述一模一样;第二基地的巢穴确实被寻获,成员也全部被捕。可是我们又凭什么说,他们每一个成员都落网了呢?第二基地所操控的对象,乃是整个的银河系,并非只是端点星上的历史,也并不仅限于第一基地。他们并非只对我们这个首都世界,或者整个联邦负责而已。一定还有某些第二基地分子,藏在一千秒差距之外,甚至更远的地方。我们有可能把他们一网打尽吗?
“假如我们并未将他们一举成擒,能够声称自己大获全胜吗?当年的骡能这么说吗?他先拿下了端点星,以及它直接控制的所有世界,但独立行商世界仍在奋战。后来行商世界也被他打垮了,却溜走了三个人:艾布林·米斯、贝泰·达瑞尔,还有她的丈夫。骡将其中两人置于控制之下,却完全没有控制贝泰,独独放过了她。如果我们愿意相信艾卡蒂写的小说,骡之所以如此做,乃是因为感情用事,而这就足以改变一切。根据艾卡蒂的记述,全银河只剩下一个人——只剩下贝泰能够随心所欲,而她的行动,果真使得骡无法找到第二基地,因此导致了他最后的失败。
“仅仅一个人保有自由意志,就能令骡全盘皆输!个人的确能够发挥重大的影响力——虽然围绕着谢顿计划的所有传说,都在强调个体不值得一提,唯有群体才是有意义的。
“假如当初漏网的第二基地分子不只一名,而是好几十个,这似乎是极有可能的,那又会怎么样?难道他们不会重新会合,重建第二基地,再到处招兵买马,经过一段时间的励精图治,然后继续进行他们的工作,使我们再一次成为他们的傀儡?”
布拉诺以严肃的口气说:“你相信有这种可能吗?”
“我绝对可以肯定。”
“可是请你告诉我,议员,他们又为何自找麻烦呢?那些所剩无几的可怜虫,又何必死守着一个没人欢迎的计划?他们尽力使银河朝向第二帝国发展,背后的原动力又是什么?假如他们这一小撮人,坚持一定要完成这件使命,我们又何必在乎?为什么不能接受这个计划的安排,并且对他们心存感激呢?因为他们会尽一切可能,不让我们的历史脚步迷路或走偏了。”
崔维兹揉了揉眼睛,虽然他年轻许多,却似乎比对方还要疲倦。然后,他瞪着市长说:“我无法相信你的说法。难道你真以为,第二基地这样做是为了我们吗?难道他们是一群理想主义者?难道你不能根据政治常识,根据权力斗争和领导统驭的实际经验,清清楚楚地看出,他们这么做,其实是为了他们自己?
“我们是冲锋陷阵的敢死队,是整个机制的发动机和动力之源。我们拼命奋斗,流汗、流血又流泪。他们却只管控制和操纵——调整一下这个放大器,按动一下那个开关,既轻松又自在,而且不必亲身涉险。等到一切大功告成,也就是说,经过一千年的辛苦努力,我们建立起第二银河帝国之后,第二基地的人就会大摇大摆地出现,成为真正的统治阶级。”
布拉诺道:“这么说,你是想彻底消灭第二基地?建立第二帝国的工作,我们已经完成一半,你想试试让我们自己当自己的主人,以一己之力完成其余的工作?对不对?”
“当然!当然!这难道不也是你的希望吗?虽然你我看不到这一天,可是你有儿孙,将来我也会有,而他们还会再有儿孙,一代一代绵延不绝。我要他们享受我们辛勤努力的成果,我要他们在回顾历史时,将我们视为源头,对我们的成就赞美讴歌。我可不希望一切的心血,都被吸进谢顿所设计的阴谋当中——他并不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告诉你,如果我们真让他的计划继续下去,他的威胁会比骡更可怕。银河在上,我真希望当年的骡瓦解了整个计划,令它万劫不复。骡死了之后,我们便能好好活下去,他的寿命毕竟有限。可是,第二基地似乎是打不死的。”
“但你想要摧毁第二基地,是不是?”
“只要我知道该怎么做,绝不犹豫!”
“既然你并不知道该怎么做,难道就没有想到,他们很可能先下手为强?”
崔维兹露出了鄙夷的神色。“我甚至曾经怀疑,你可能也在他们控制之下。你准确地猜到谢顿影像将说些什么,还有你后来对付我的那些手段,都有可能是第二基地的阴谋。你也许只剩下一副空壳子,里面已经让第二基地填满了。”
“那你为何还要跟我说这么多?”
“因为,假如你的确受到第二基地控制,我无论如何是死路一条,这样发泄一下,至少可以出一口怨气——而且,事实上,我仍然赌你并未受他们控制,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已。”
布拉诺说:“无论如何,你显然赌赢了。除了我自己,没有任何人在控制我。话说回来,你能确定我说的是实话吗?假如我的确受到第二基地控制,自己难道会承认吗?甚至,我会知道自己受到他们的控制吗?
“可是,讨论这些问题一点用处也没有。我相信自己并未受到控制,因此你也不得不买账。然而,你想想看,假使第二基地的确存在,他们最大的需求,一定是希望银河中谁也不知道这个事实。唯有谢顿计划的棋子,也就是我们,对于计划的内容毫不知情,也不晓得自己如何受支配,这个计划才能顺利进行。由于骡的出现,使得第一基地将注意力集中在第二基地身上,第二基地才会在艾卡蒂的时代遭到摧毁——或者我应该说,是几乎被摧毁了,议员,你说对不对?
“从这一点,我们能够导出两个推论。第一,我们可以合理地假定,他们所做的各种干预已经尽量降低。由此我们又可以假设,他们不可能完全控制我们。即使第二基地的确存在,它的力量也必定有某种限制。如果控制了一部分的人,却使得其他人因而猜疑,便会令谢顿计划遭到扭曲。因此之故,我们能得到一个结论,他们的干预尽可能做得精巧、间接和分散。所以我并没有受到控制,而你也没有。”
崔维兹说:“这算是第一个推论,我姑且接受吧——或许,是基于一厢情愿的乐观。另一个推论又是什么?”
“那是个更简单、更必然的结果。假如第二基地确实存在,却又希望保住这个秘密,那么有一点是绝对肯定的。如果有谁认为它仍旧存在,并且和他人讨论这个可能,甚至在公开场合高谈阔论,闹到整个银河人尽皆知,那么他们一定会立刻用巧妙的手法,将这个人解决掉、铲除掉、消灭掉。你难道不也是这么想吗?”
崔维兹说:“市长女士,你将我逮捕,就是这个缘故?为了保护我,以免我被第二基地谋害?”
“就某个角度而言,的确可以这么说。里奥诺·柯代尔精心为你录制的自白,不仅是为了向端点星以及基地的所有民众澄清,让大家不至于被你的妖言迷惑,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此让第二基地放心。假如他们真正存在,我不希望你吸引到他们的注意。”
“真是难以想象,”崔维兹以极尽讽刺的口吻说,“为我着想?为了我这一对可爱的棕色眼睛?”
布拉诺顿时动容,然后,在没有任何征兆之下,她轻轻笑了几声,又说:“我还没有老到那种程度,议员,自然注意到你有一对可爱的棕色眼珠。而且,若是三十年前,这也许就足以构成我的动机。然而现在,我不会为了拯救这对眼睛,或是你身上的其他部分,而伸出半毫米的援手。问题是,假如第二基地的确存在,而且你招惹了他们的注意,那么,他们不会解决了你就罢手。除了我自己这条老命,还有其他许多远较你聪明、远较你具有价值的人——以及我们拟定的所有计划,都会遭到他们威胁。”
“哦?这么说,你果真相信第二基地的存在,因此行动才会如此谨慎,以防范他们可能的反应?”
布拉诺一拳打在面前的桌子上。“我当然相信,你这个绝顶的笨蛋!如果我不相信第二基地的存在,如果我没有使出浑身解数跟他们奋战,你拿这个题目大做文章,又干我什么事?假使第二基地只是子虚乌有,你到处宣扬他们的潜在威胁,又有什么关系吗?早在几个月前,我就想趁你尚未公开这件事之际,设法让你闭嘴,可是对于一名议员,我没有权力强行干涉。谢顿影像出现之后,我的声望大振,权力也随即扩张——即使只是暂时而已。就在这个时候,你果然当众引爆这个问题,于是我立即采取行动。现在,如果你还不肯乖乖就范,我马上就处决你,不会有一点点的良心不安,也不会有一微秒的犹豫。
“此时此刻,我早就该安稳地进入梦乡,可是我却跟你苦口婆心,就是为了让你相信我所说的一切。我要让你知道,第二基地这个问题——我刚才仔细为你分析过了——就让我有足够的理由和动机,不经审判便让你的脑波终止。”
崔维兹准备有所行动了。
布拉诺说:“喔,不要轻举妄动。我只是个老太婆,你心里一定这么想,可是在你碰到我一根汗毛之前,你就会是个死人。我的手下正在暗中监视,傻里傻气的年轻人。”
崔维兹只好又坐下来,声音中带着轻微的颤抖说:“你这样做很不合理。如果你相信第二基地的存在,就不应该如此肆无忌惮地说这番话。你说我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中,你自己就该设法避免。”
“所以说,你自己也已经明白,我至少比你谨慎一点。换句话说,你相信第二基地的确存在,但你随便乱讲,因为你是个笨蛋。我也相信它的存在,现在也敢随便开口——只因为我已经做好防范措施。你既然似乎熟读艾卡蒂的历史小说,就该记得她提到过,她父亲曾经发明一种称为‘精神杂讯器’的装置。面对第二基地的精神力量,它起着防护罩的功能。这个装置并未失传,而且被改良得更有效,这是在极机密的情况下进行的。此时此刻,这栋房子可说是相当安全,不怕遭到刺探。现在你都了解了,我可以开始告诉你,将指派给你什么任务。”
“什么任务?”
“你我两人已经达成一个共识,我要你替我证实这一点。你得去确定第二基地是否仍然存在,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他们又藏身何处。这就表示,你必须离开端点星,虽然我也不知道你该去哪里找——即使最后,你发现第二基地就在我们身边,就跟艾卡蒂的时代一样,你也得去转一圈。这也就代表,在你得到我们需要的情报之前,绝对不可以回来。如果你始终未能有所发现,那就永远不必回来,这样,至少端点星上少了一个笨蛋。”
崔维兹竟然结结巴巴地说:“我怎么可能一面去寻找他们,一面又保守秘密呢?他们会随便想个办法害死我,这对你根本没有好处。”
“那就别去找他们,天真的孩子,你可以去找别的东西。你只要全心全意去找别的,他们就会懒得注意你。如果在寻找的过程中,你无意间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就再好不过了!你可以送一个密封的超波密码给我们,等于是将功赎罪,便可以回端点星了。”
“要我去找什么,我猜你心里早就有数了。”
“我当然有数。你认识詹诺夫·裴洛拉特吗?”
“从来没听说过。”
“你明天就能见到他。他会告诉你该去找什么,而且会跟你一起去,乘坐我们最先进的船舰出发。你们两人将单独行动,因为赌你们两条命就够了。如果,你在尚未获得我们需要的答案之前,就试图返回此地,那么在距离端点星一秒差距之外,你就会被击毁在太空中。就这样,这次的谈话结束了。”
她站起来,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然后慢慢把手套戴上。她向门口走去,外面立刻出现两名警卫,两人都持械在手。他们站定后再往两旁一跨,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她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说:“外面还有更多的警卫,千万别惊扰他们,否则你等于帮我们除掉你这个大麻烦。”
“那样的话,我也不可能为你带回任何情报。”崔维兹花了一番力气,才将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
“试试看吧。”布拉诺皮笑肉不笑地说。
04
里奥诺·柯代尔早已等在屋外,他说:“整个对话我都听到了,市长,你实在非常有耐心。”
“而且也实在非常疲倦,我觉得今天好像有七十二小时。从现在起,你来接手吧。”
“我会处理的,可是我想知道——在这栋房子附近,真的设有精神杂讯器吗?”
“喔,柯代尔,”布拉诺以疲惫的口气说,“你自己应该很明白。有人在暗中监视的机会究竟多大?你以为那个第二基地,能够一直监视每个角落的一切吗?我可不是崔维兹那样的浪漫青年;他心里也许这么想,但我可不。而且,即使事实的确如此,假如第二基地的耳目无所不在,我们若是轻易动用杂讯器,不是正好欲盖弥彰吗?一旦第二基地发现,他们的精神力量无法穿透某个区域,就会立刻知晓这个防护罩的存在,对不对?在我们尚未作好万全准备之前,这个秘密武器不但比崔维兹重要,就连你我加起来也比不上它,你说是吗?不过……”
此时他们两人坐在地面车中,由柯代尔亲自驾驶。“不过……”柯代尔问道。
“不过什么?”布拉诺说,“喔,对了,不过那个年轻人相当聪明。我换了好几种方式连连骂他笨蛋,只是希望他不要得意忘形,事实上他绝不笨。他只是太年轻,又读过太多艾卡蒂·达瑞尔的小说,以为银河真是如同那些小说所描述的。话说回来,他具有敏捷的洞察力,失去他将是一件可惜的事。”
“那么,你确定他会一去不返吗?”
“相当确定。”布拉诺以哀伤的口吻说,“无论如何,这样做总是比较好。我们可不需要这种浪漫青年去盲目地冲锋陷阵,令我们辛苦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何况他还能发挥一项功能,他一定会吸引第二基地的注意——假设他们真正存在,并对我们极为关切。他们一旦被他吸引,就有可能忽略我们。除此之外,也许我们还能有更大的收获。我们可以乐观地希望,当第二基地对付崔维兹的时候,会无意中暴露自己的行踪,而让我们争取到机会和时间,策划出反制行动。”
“也就是说,让崔维兹去吸引闪电。”
布拉诺一歪嘴。“啊,这正是我一直在找的比喻。他就是保护我们的避雷针,让我们免于遭到雷击。”
“而那个裴洛拉特,也会暴露在闪电中?”
“他同样会遭殃,那是无可避免的事。”
柯代尔点了点头。“没关系,你总该记得塞佛·哈定讲过的一句话:‘不要让道德感阻止你做正确的事’。”
“此时此刻,我并没有什么道德感,”布拉诺喃喃道,“我只感到腰酸背痛。不过,我宁愿牺牲其他一大串人,也不想失去葛兰·崔维兹。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当然,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说着说着,她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开始打起盹来。
[book_title]历史学家
01
詹诺夫·裴洛拉特满头白发,在没有任何表情的时候,他的面容看起来十分空洞,不过他也绝少有任何表情。身高与体重皆属中等的他,做起事来慢条斯理,说起话来深思熟虑。虽然只有五十二岁,他看起来却老得多。
他从未离开过端点星,这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对于他这一行的人而言,更是极端不寻常。连他自己也不确定,是否因为过于沉迷历史,才会事事有如老僧入定。
他对历史的迷恋始于十五岁那年,起因相当偶然。那次他生了一场小病,只好抱着一本讲述早期传说的书解闷。在那本书中,不断提到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那个世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孤立的,因为从未听说其他世界的存在。
他的病马上有了起色。两天内,他把那本书从头到尾读了三遍,就已经能起床了。又过了一天,他坐在自己的电脑终端机前,联线到端点大学图书馆,查询有关这类传说的藏书目录。
从此以后,这类传说成为他生命的全部重心。端点大学图书馆在这方面的典藏,虽然已经十分权威,但是等到年纪再大一点,他又发现了通过“馆际合作”搜集资料的乐趣。在他所搜集的列印稿中,竟然有远从伊夫尼亚经由超辐射波讯号所送达的。
三十七年后的今天,他早已成为专攻古代史的教授。如今,他正开始休第一次的长假——他准备利用这一年的假期,进行一趟川陀之旅,这将是他生平首次的太空旅行。
裴洛拉特自己也明白,像他这种从未上过太空的人,在端点星可说是极稀有的动物。他并不是有意如此特立独行,只不过每次有机会上太空的时候,总会有什么新的书籍、新的研究结果、新的分析报告出现。于是,他不得不将计划好的行程延期,直到把那些材料彻底消化为止。然后,如果可能的话,他会在已经堆积如山的资料中,再批注一笔所谓的“事实”“臆测”或“想象”。到头来,他唯一的遗憾,就是川陀之旅始终未能成行。
川陀曾经是第一银河帝国的首都,前后长达一万两千年之久。而在前帝国时代,川陀则是一个重要王国的京城,这个王国逐步鲸吞蚕食其他各个王国,最后终于建立空前的大帝国。
川陀是个环球的单一大都会,是个金属包覆的城市。从盖尔·多尼克的着作中,裴洛拉特读到过有关川陀的一切。那位作者与哈里·谢顿同一时代,年轻时曾经游历川陀。多尼克的书早已绝版多年,裴洛拉特所珍藏的那一本,如果出售的话,应该能赚到一名历史教授半年的薪水。不过光是听到这个建议,这位历史学家就会惶惶不可终日。
当然,裴洛拉特对川陀唯一感兴趣的地方,只有该处的“银河图书馆”。在帝政时代,它曾是银河中最大的图书馆(当时的名称为“帝国图书馆”)。第一银河帝国是人类有史以来版图最庞大、人口最众多的帝国,而身为首都的川陀,则是由一个世界所构成的单一城市,拥有超过四百亿的人口。因此那座图书馆的收藏,涵盖了人类所有原创性(或辗转抄袭)的智慧结晶,可谓人类一切知识的总和。它的作业完全电脑化,但由于电脑系统过于复杂,唯有专家才懂得如何操作运用。
更重要的是,银河图书馆依然安在。对裴洛拉特而言,这才是最令人惊讶的事实。两百多年前,当川陀陷落敌手并惨遭劫掠时,各地都遭到严重的破坏,无数烧杀掳掠、惨绝人寰的故事,实在令人不忍重述。然而银河图书馆竟然幸免于难,(据说)这是川陀大学的学生誓死保卫的结果。这些大学生发明出一些神秘的武器,因而能够以寡敌众。不过也有人认为,这种学生志愿军的说法当然只是无稽之谈。
无论如何,总之银河图书馆安然渡过一场浩劫。后来,艾布林·米斯来到这个废墟世界,钻进依旧完好的图书馆,在那里进行过详尽的研究,差一点就找到第二基地的位置(基地同胞至今仍旧相信这种说法,但历史学家始终不以为然)。而达瑞尔家族前后三代——贝泰、杜伦以及艾卡蒂——也曾先后到过川陀。然而,艾卡蒂从未造访过银河图书馆,而且从她那个时代起,这座图书馆再也未曾跃上银河历史的舞台。
过去一百二十年来,没有任何基地人去过川陀,但这并不代表银河图书馆不复存在。银河中没有关于它的任何流言,就是它依然存在的最佳证明。如果它遭到摧毁,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这座图书馆必定既陈旧又古老——在艾布林·米斯的时代已经如此——可是这样再好不过。每当想到一座既老旧又过时的图书馆时,裴洛拉特就会兴奋地猛搓双手。愈是老旧,愈是过时,就愈可能保有他想要找的东西。他常常梦见自己走进银河图书馆,紧张兮兮地问道:“这座图书馆已经现代化了吗?你们有没有将那些老旧的电脑磁带丢弃?”每次在睡梦中,他都会见到一个满身灰尘的古代图书馆员,答道:“一点都没有变,教授,仍然和过去一模一样。”
如今,他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市长亲自向他保证过。至于她究竟如何获悉他的工作,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他并没有发表过多少论文,因为他的研究大多缺乏充分的佐证,很少为学术期刊接受;而他发表过的少数文章,也从未激起任何回响。话说回来,据说铜人布拉诺对端点星上的一切都了若指掌,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的耳目。裴洛拉特几乎可以相信这个说法,可是,如果她原来就知晓自己的工作,为何没有早点看出重要性,提供他一点经费补助呢?
或许最主要的原因,他以无比悲痛的心情沉思,是由于基地仅专注于未来,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第二帝国以及自身的命运。所以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回顾一下过去的历史,甚至敌视有心回顾的人。
那些人当然愚不可及,可是他又无法凭借一己之力,将愚昧一扫而尽。不过,这样其实也不错,让他得以独享一项伟大的研究工作。总有一天,后人会将他奉为一位伟大的“先驱者”。
当然,这也代表说(他对自己太过诚实,所以不会拒绝承认),他本人同样极重视未来——那时人人都会知晓他的大名,视之为与哈里·谢顿齐名的英雄人物。其实,他应该更伟大些,因为谢顿只是明确规划了未来一千年的历史,他却发掘出一个至少湮没了两万五千年之久的重大史迹。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市长曾经说,等到谢顿影像出现之后,第二天他就能展开工作。裴洛拉特之所以对这次的谢顿危机感兴趣,这便是唯一的原因。事实上,过去数个月来,端点星上的居民,乃至联邦的每一个人,都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这个危机上。
在他看来,基地的首都究竟应该留在端点星,还是应该迁到别处,实在没有丝毫差别。如今危机虽然已经圆满解决,他还是不清楚哈里·谢顿到底支持哪一方,甚至根本不知道,谢顿究竟有没有提到这个喧腾一时的问题。
只要谢顿出现过就行了,盼望已久的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下午二时刚过,在裴洛拉特位于端点市近郊、那座有点孤立的住宅前,一辆地面车停了下来。
车子的后门立刻滑开,一名穿着“市长安全警卫队”制服的警卫率先下车。接着下车的是一个年轻人,跟着又是两名警卫。
裴洛拉特颇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市长不但了解他的工作,显然还对他极为重视。将要和他同行的这个年轻人,竟然还有警卫护送。市长答应提供他一艘一流的太空船,想必将由这个年轻人驾驶。简直是太给面子了!简直……
裴洛拉特的管家打开大门,那个年轻人便走了进来,两名警卫则在门口两侧站岗。裴洛拉特由窗户望出去,看见第三名警卫仍然待在外面,这时又有一辆地面车驶来,载来更多的警卫!
怎么回事?
他转过身来,看到那个年轻人已经走进房间。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认得这个人,因为曾经在全息电视上看过他。他立刻说:“你就是那位议员,你是崔维兹!”
“葛兰·崔维兹便是在下。你是詹诺夫·裴洛拉特教授吗?”
“是的,是的。”裴洛拉特说,“你就是那位将要——”
“我们两人将要同行,”崔维兹木然道,“至少据我所知,是这样安排的。”
“但你并不是历史学家。”
“没错,我不是。正如你所说,我是一名议员,是个政治人物。”
“是的——是的——我的脑袋到底在想什么?我自己就是历史学家,何必还需要一位?你自己会驾驶太空船吗?”
“会,这方面我很内行。”
“好极了,这正是我们需要的。太棒啦!年轻人,恐怕我并非行动派,所以只要你是,我们就能成为很好的搭档。”
崔维兹说:“此时此刻,我对自己的本事也没多少信心,不过我们似乎别无选择,只好尽量协调合作。”
“那么,希望我自己能克服对太空的疑惧。你知道吗,议员,我从来没有上过太空。我是一只土拨鼠,这样讲大概没错。对了,你要不要来杯茶?我可以叫柯罗达替我们准备一点吃的。反正据我了解,我们几小时后才会出发。然而,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两人需要的东西都齐备了。市长表现得极为合作,她对这个计划的兴趣令我惊讶不已。”
崔维兹问道:“这么说,你已经晓得这件事?是多久以前?”
“市长来找我,”裴洛拉特微微皱起眉头,似乎是在算日子,“是两个,或者三个星期以前的事,那天我简直高兴极了。现在我的脑袋终于想通了,我需要的是一名驾驶员,而不是另一位历史学家。我很高兴同行的是你,我亲爱的伙伴。”
“两三个星期以前。”崔维兹重复了一遍,声音有点茫然,“她早就有所准备,而我……”他的声音愈来愈小。
“请问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教授,我向来有自言自语的坏习惯。如果我们的旅程会拖得很长,一路上你得多多包涵。”
“一定会是长途旅行,一定会的。”裴洛拉特一面说,一面将对方拉进餐厅,餐桌上早已准备好精致的茶点。“行程相当自由。市长说,我们想去多久就去多久,爱到银河哪一处便到哪一处,而且,不论我们去哪里,都可以动用联邦基金。当然,她说过,我们的花费得合情合理,我一口就答应下来。”他咯咯笑了几声,又搓了搓手。“坐下来,我的好伙伴,坐下来。吃完这一顿,不知何年何月,我们才会再回到端点星。”
崔维兹依言坐下,然后说:“教授,你有家室吗?”
“我有一个儿子,他是圣塔尼大学的教授。我相信他研究的是化学,或是类似的学问,他走的是他母亲的路子。我太太和我已经分开很久了,所以你看,我一个人无牵无挂,根本没有任何家累。我相信你也没有——吃点三明治吧,好孩子。”
“我现在也没有家累。我有过几个女人,但总是来来去去。”
“对,对,这样子最轻松愉快。如果不必认真,那就更加轻松愉快。我猜,也没小孩吧。”
“没有。”
“好极了!你知道吗,我现在的心情再好不过了。我承认,当你刚走进来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可是我现在愈瞧你愈顺眼。我需要的正是像你这样的人,朝气蓬勃,热情洋溢,而且有办法飞遍整个银河。你知道吗,我们要去从事一项探索,一项了不起的探索。”裴洛拉特一向稳重的面容与声音,此时突然充满生气,不过表情与声调并没有明显的变化。“不晓得你是否知道详情。”
崔维兹眯起眼睛。“一项了不起的探索?”
“一点都没错。有一颗无价的珍珠,隐藏在银河系千万住人世界之中,我们却只有极其模糊的线索。话说回来,我们若能把它找到,就会得到不可思议的报偿。如果你我能够成功,好孩子——崔维兹,我这么说,绝不是故意要你领情——我们的名字必定永垂不朽。”
“你所说的报偿——那颗无价的珍珠——”
“我这番话听来像是模仿艾卡蒂·达瑞尔——那个名作家,你知道吧——她提到第二基地的时候,就是用这种口气,对不对?怪不得你看起来那么惊讶。”裴洛拉特脑袋向后一仰,好像准备大笑几声,结果只露出一丝微笑。“我向你保证,绝不是那么愚蠢、那么微不足道的东西。”
崔维兹又问:“既然不是第二基地,教授,你说的到底又是什么?”
裴洛拉特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甚至略带歉意。“啊,那么市长还没有告诉你?你知道吗,这倒有点古怪。过去几十年来,我对政府一直非常不满,因为他们向来无法了解我的工作。现在,布拉诺市长却大方得不得了。”
“没错,”崔维兹故意透出揶揄的语调,“她这个女人,骨子里是大善人,可是她并未告诉我一切的来龙去脉。”
“这么说,你对我的研究工作一无所知?”
“是的,很抱歉。”
“不必感到抱歉,绝对没关系,反正我还没有什么惊人的成就。那么我来告诉你吧,你和我将要去寻找‘地球’,而且一定能找到,因为我已经胸有成竹。”
02
那天晚上,崔维兹睡得很不好。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关进一所监狱,是那个老太婆专门为他盖的监狱。他不断四下冲撞,却怎么也找不到出路。
他即将遭到放逐,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而她始终表现得冷酷无情,甚至连公然违宪也懒得掩饰。自己原先所倚仗的,是身为议员和联邦公民的种种权利,不料她连口头上的尊重都没有。
如今,又冒出这个叫做裴洛拉特的古怪学究。这个人根本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而他竟然说,早在几星期前,那个可怕的老太婆已经安排好这一切。
他不禁觉得自己真是她口中的“孩子”。
他即将跟着一个不停叫他“亲爱伙伴”的历史学家一起流浪,此人对于即将展开的泛银河探索兴奋不已,而他竟然要去找什么地球?
地球是什么?大概只有骡的奶奶知道!
他曾经追问裴洛拉特。当然要问!他第一时间就问了。
当时他说:“对不起,教授,我对你的专业不大了解。如果我请求你,用简单的方式解释一下地球,相信你不会介意吧?”
裴洛拉特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足足瞪了他二十秒钟,然后才说:“它是一颗行星,是人类的发源地。人类最早就是出现在这颗行星上,我亲爱的伙伴。”
崔维兹瞪大眼睛。“最早出现?从哪里出现的?”
“凭空出现的。在这颗行星上,人类是经由演化过程,从低等动物逐渐演化而来的。”
崔维兹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裴洛拉特脸上闪过一丝恼怒的表情。他清了清嗓子,然后说:“几百年前,端点星上也没有人类。端点星上的居民,最早都是从别的世界移民而来的。我想,这点你总该知道吧?”
“没错,当然知道。”崔维兹不耐烦地说。对方突然给他上课,令他感到很不高兴。
“很好,这种情形其他世界也完全一样。安纳克里昂、圣塔尼、卡尔根……每个世界都是如此。它们都是在过去某个年代,由人类所建立的殖民世界。其上的居民,都是从其他世界迁移过去的,就连川陀也不例外。川陀这个伟大的都会,虽然已有两万年的历史,可是在此之前,它却并非如此。”
“啊,两万年前它是什么样子?”
“空空如也!至少上面没有人类。”
“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是真的,古老的记录中就是这么记载的。”
“第一批殖民川陀的人类,又是从哪里来的?”
“谁也不确定。至少有好几百颗行星,都声称在遥远模糊的远古时代,就已经有人类生存其上。而那些行星对于第一代移民,一律有些奇妙的传说。历史学家通常并不接受那些说法,只专注于‘起源问题’的研究。”
“那又是什么?我从来没听过。”
“这点我倒不意外,我必须承认,现在它并不是一个流行的历史题目。可是当年,在银河帝国走下坡的那段时期,它曾经吸引一些知识分子的注意。塞佛·哈定在回忆录中,也曾约略提到过。这个题目探讨物种起源于哪颗行星,它的位置又在哪里。假如我们能让时光不断倒流,就会发现人类从最近建立的世界,逐渐回流到那些较旧的世界,依此类推,最后则会通通聚集到某一个世界——人类的发源地。”
崔维兹马上想到,这个推论有个明显的破绽。“难道说,发源地不能有许多个吗?”
“当然不能。银河中所有的人类,全都属于同一个物种。同一个物种,只可能发源自一颗行星,不会有其他可能。”
“你又怎么知道?”
“首先——”裴洛拉特用右手食指点了点左手食指。显然他原本想要发表繁复的长篇大论,却好像忽然改变了主意。于是他将双手放下来,以极为诚恳的语气说:“我亲爱的伙伴,我以人格向你担保。”
崔维兹对他一鞠躬,然后说:“我做梦也不会怀疑你,裴洛拉特教授。那么,根据你的说法,起源行星只有一个,可是会不会有好几百个世界,都宣称这个光荣属于他们的行星?”
“岂只会不会,而是真的那么讲,但是那些说法通通没有什么价值。那数百个渴望争取这份光荣的世界,都找不到任何‘前超空间社会’的遗迹,更不存在低等生物演化成人类的迹象。”
“那么你是说,这颗起源行星的确存在,可是由于某种原因,它自己并没有张扬?”
“你完全说对了。”
“而你要去寻找这颗行星?”
“是我们要去,这就是我们的任务。布拉诺市长全部安排好了,你将负责驾驶太空船,直奔川陀。”
“直奔川陀?它并不是起源行星啊,刚才你自己明明说过的。”
“川陀当然不是,地球才是。”
“那么你为何不说,要我驾太空船直奔地球呢?”
“我并没有说清楚。地球只是传说中的一个名字,借着古代的神话传说保存下来,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意义。但是用它来代表‘人类起源的那颗行星’,总是一种比较方便的称呼。可是在银河系中,究竟哪颗行星才是我们所谓的地球,却没有任何人知道。”
“川陀上有人知道吗?”
“当然,我希望能从那里找到资料。川陀拥有银河图书馆,那是全银河最伟大的资料中心。”
“在第一帝国时代,你刚才说的那些对于‘起源问题’有兴趣的人,必定已经翻遍了那座图书馆。”
裴洛拉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错,但是也许并不彻底。我对‘起源问题’有极深入的研究,五世纪前的帝国学者,也许都不如我知道得那么多。我或许能以超越前人的领悟力,去钻研那些古老的记录,你懂了吧。我对这个问题已经思考很久,早已胸有成竹了。”
“我猜,你把这些都跟布拉诺市长说过了,而她都赞同?”
“赞同?我亲爱的伙伴,她简直乐坏了。她告诉我,想找到我需要的答案,当然就要到川陀去。”
“这点毫无疑问。”崔维兹喃喃地说。
上面这段对话,就是令他当晚辗转反侧的原因之一。布拉诺市长派他出去,是要他尽力探查第二基地的下落。她又故意派裴洛拉特与他同行,打着去寻找地球的旗号,以便掩护这个真正的目的。这样一来,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在银河中横冲直撞。事实上,这真是一个完美的掩护,他不禁对市长的智慧肃然起敬。
可是为何要去川陀呢?去那里有什么意义?一旦他们抵达川陀,裴洛拉特便会钻进银河图书馆,再也不肯出来。那里一定有无数的书籍、胶卷和影音记录,还有数不清的电脑磁带与符号媒体,他怎么会舍得离开?
何况……
艾布林·米斯曾经去过川陀,那是骡刚崛起的时候。根据传说,他在那里找到了第二基地的下落,结果没来得及透露就死了。后来,艾卡蒂·达瑞尔也来到川陀,并成功地揭露了第二基地的位置。不过,她发现第二基地就在端点星上,而那个大本营随即被扫荡干净。如今第二基地东山再起,必定隐藏在别的地方,所以说,川陀又能提供什么情报呢?如果他想寻找第二基地,去哪里都会比川陀有用。
再说……
布拉诺究竟还有什么其他计划,他并不清楚,可是他实在没兴趣讨好她。布拉诺乐坏了,因为他们要去川陀?好,如果布拉诺希望他们前往川陀,他们就偏偏不去!去哪里都好,就是不要去川陀!
此时黑夜即将被黎明取代,崔维兹感到筋疲力尽,终于断断续续睡了一阵子。
03
崔维兹遭到逮捕的第二天,布拉诺市长心情好极了。对于她的成功,大家都歌功颂德不遗余力,至于那段意外的插曲,则没有任何人提及。
纵然如此,她晓得议会不久便会从瘫痪中恢复过来,开始对她提出种种质疑。打铁必须趁热,因此,她把许多正事搁到一边,打算先将崔维兹的问题作个解决。
当崔维兹与裴洛拉特讨论地球的时候,布拉诺正在市长办公室接见曼恩·李·康普议员。此时康普坐在市长办公桌对面,表现得极为轻松自然,而市长一开口,便又赞扬了他一番。
相较于崔维兹,康普的个子比较瘦小,年纪则大两岁。两人都是议会的新人,既年轻又莽撞,这必定是他们结为死党的唯一原因,因为除此之外,两人在各方面都截然不同。
崔维兹似乎有点咄咄逼人,康普则流露出沉稳的自信,也许是因为他拥有金发与蓝眼的关系,这种外貌的基地人并不多见。由于这两项特色,他表现出一种近乎女性化的秀气,(布拉诺判断)使他对女性的吸引力远逊于崔维兹。不过,他显然对自己的外表十分自负,还故意发挥得淋漓尽致,不但将头发留得相当长,并仔细烫成波浪状。他的眉下甚至涂有淡淡的蓝色眼影,以凸显那双湛蓝色的眸子。过去十年间,各色眼影已经在男士间相当流行。
他并不是一只花蝴蝶,一直与妻子过着安分的日子,但是直到目前为止,两人尚未为人父母。康普从未有过秘密的恋情,这也是他和崔维兹完全不同的地方。崔维兹换“室友”的勤快程度,足以媲美他换洗那些五颜六色、已经成为他个人招牌的宽腰带。
对于这两位年轻议员的一举一动,柯代尔主持的安全局鲜有不清楚之处。现在,柯代尔坐在市长办公室的一角,照例散发出喜悦的情绪。
布拉诺说:“康普议员,你为基地立了一件大功,可惜的是,我们无法公开表扬,或是遵循一般方式奖赏你。”
康普微微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布拉诺忽然闪过一个突兀的念头:天狼星区的居民,全都是这种模样吗?天狼星区相当接近银河外缘,康普本人与该处的渊源,要追溯到他的外祖母——她也有着金色的头发与湛蓝的眼珠,而且始终坚持她的母亲来自天狼星区。然而柯代尔调查的结果,并无任何有力证据支持这一点。
柯代尔曾经这么解释:即使已经具有致命的吸引力,女人还是喜欢宣称她们的祖先来自遥远的、充满异国风情的地方,以便给自己再平添几许魅力。
“这是女人的通病吗?”布拉诺曾经用讽刺的口吻问道。柯代尔随即微微一笑,低声说他指的当然是普通的妇女。
这时,康普答道:“我的贡献并不需要让基地家喻户晓,只要你知道就够了。”
“我知道了,而且永远不会忘记。此外我还要强调一点,你不要以为自己的责任已经完毕。既然你已经参与这个错综复杂的行动,就必须继续下去。我们要挖出更多有关崔维兹的情报。”
“有关他的一切,我知道的已经全部告诉你了。”
“那些也许只是你希望我相信的一切,甚至你自己也可能真心相信那些话。无论如何,我要你回答我现在的问题,你认识一位名叫詹诺夫·裴洛拉特的人吗?”
一时之间,康普的额头皱了起来,但随即又恢复原状。他以谨慎的口吻说:“假如见到本人,我也许认得出来,可是我对这个名字好像毫无印象。”
“他是一位学者。”
康普做了一个“哦?”的轻蔑口型,仿佛没料到市长居然会期望他认识一位学者。
布拉诺继续说:“裴洛拉特是个有趣的人,为了自己的研究工作,他一心想到川陀去一趟,而崔维兹议员将要和他同行。好,你既然是崔维兹的好朋友,或许知道他的思考模式,现在告诉我——你认为崔维兹会乖乖去川陀吗?”
康普答道:“假如你将崔维兹押上一艘太空船,而且那艘船预定飞往川陀,那么他还能有什么选择?你该不会认为他将策动喋血事件,劫收那艘太空船吧。”
“你不了解。太空船上只会有他和裴洛拉特两人,而且将由崔维兹负责驾驶。”
“你是想问我,他会不会自动自发地飞向川陀?”
“对,我问的就是这个。”
“市长女士,他会怎么做,我又怎么可能知道?”
“康普议员,你一直和崔维兹走得很近,知道他坚信第二基地的存在。难道他从来没有跟你提到,他认为第二基地藏在何处,应该去哪里找吗?”
“从来没有,市长女士。”
“你认为他找得到吗?”
康普呵呵笑了几声。“我认为第二基地不论是何方神圣,不论过去多么重要,也早就在艾卡蒂·达瑞尔的时代,便已经被摧毁了。我相信她写的故事。”
“真的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要出卖朋友?假如他只是在寻找一样并不存在的东西,那么无论提出什么荒诞离奇的理论,又能造成什么伤害呢?”
康普说:“并非只有真实消息才会造成伤害。他的说法也许只是荒诞离奇,但仍有可能动摇端点星的人心。倘若对于基地在银河大历史中所扮演的角色,播下怀疑和恐惧的种子,便会削弱端点星在联邦中的领导权,腐蚀我们建立第二银河帝国的使命感。你自己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否则你不会在议场中公然逮捕他,也不会未经审判便强行将他放逐。我能否请问,市长,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可否这么说,我有足够的警觉,怀疑他讲的话仍有可能是正确的,因此,他的见解或许会造成具体而直接的危险。”
康普这次并没有回答。
布拉诺继续说:“其实我同意你的看法,但是基于职责所在,我必须考虑那个可能性。让我再问你一次,在你看来,他对第二基地的下落有什么想法?他可能打算到哪里去?”
“我完全没有概念。”
“他从未给你这方面的任何暗示吗?”
“没有,当然没有。”
“没有?不要那么轻易放弃,好好想一想!从来没有吗?”
“从来没有。”康普坚定地答道。
“从来没有一点暗示?没有半句玩笑话?没有信笔写下只字片语?没有突然若有所思地发呆?你好好回想一下,那些举动都可能有重大意义。”
“没有。我告诉你,市长女士,他对第二基地的幻想,是再虚无缥缈不过的梦话。这点你自己也很清楚,而你操这个心,只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和心力。”
“你该不会突然又改变立场,转而保护你亲自交到我手中的朋友吧?”
“不。”康普说,“我向你举发他,是因为我自认这是正确和爱国的行为。我没有任何理由后悔这样做,或是再改变立场。”
“那么,一旦把太空船交到他手上,他会飞去哪里,你无法为我提供任何线索?”
“我已经说过……”
“可是,议员,”市长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使她看来一副愁苦的样子。“我很想知道他会去哪里。”
“既然如此,我想你应该在他的船上,装一个超波中继器。”
“我也这样想过,议员。然而,他是个疑心病重的人,我怕他会把它找出来——不管放置得多么巧妙。当然,我们可以把它固定在某个机件上,如果他硬要拆掉,就会使太空船受损,在这种情况下,他可能只好让它留在那里……”
“高明的招数。”
“只是这么一来,”布拉诺说,“他的行动就会受到约束。倘若不能随心所欲地自由行动,他也许就不会前往预定的地点。我即使知道他的行踪,也一点用处都没有。”
“这样的话,看来你根本无法查出他的动向。”
“还是有可能,我打算用非常原始的办法。他以为我总是用复杂巧妙的诡计,因此刻意小心提防,却很可能因此忽略了原始的办法——我准备派人跟踪崔维兹。”
“跟踪?”
“正是如此,由另一艘太空船上的驾驶员负责跟踪。看,这个想法令你感到多么惊讶?崔维兹一定会有相同的反应。他或许不会想到,他在太空中飞来飞去之际,还有另一艘太空船跟他作伴。反正,我们绝不会在他那艘太空船上,装置我们最先进的质量侦测仪。”
康普说:“市长女士,我绝非有意冒犯,但是我必须指出,你欠缺太空飞行的实际经验。用一艘太空船跟踪另一艘,这种事从未成功过,因为根本办不到。崔维兹借着第一个超空间跃迁,就会逃之夭夭了。即使他不知道被人跟踪,在首次跃迁之后,他也会变得无影无踪。如果他的太空船上没有超波中继器,绝不可能追踪他的航迹。”
“我承认我缺乏经验,不像你和崔维兹那样,曾经接受舰队训练。不过,我有很多顾问可供谘询,他们都跟你们一样,接受过完整的训练。我的顾问告诉我,在一艘太空船跃迁之前的瞬间,跟踪它的太空船若能观测到它的方向、速率和加速度,一般说来,就能估计出它将跃迁到何处去。只要跟踪者拥有一套良好的电脑,以及绝佳的判断力,他就能做出极为接近的跃迁,足以咬住对方的尾巴。若是跟踪者备有精良的质量侦测仪,那就更加事半功倍。”
“第一次跃迁也许行得通。”康普中气十足地说,“如果跟踪者运气非常好,或许还有第二次,可是顶多到此为止。你不能把希望放在这上面。”
“也许可以。康普议员,你当年参加过超空间竞速赛。你看,我对你的背景知之甚详。你是一名优秀的驾驶员,曾经通过一次跃迁咬住对手,创下空前绝后的纪录。”
康普双眼睁得老大,几乎坐不住了。“那是我在大学时代的活动,如今我已不再年轻。”
“也不算太老,还不到三十五岁。因此,议员,我决定派你去跟踪崔维兹。不论他到哪里,你都要紧紧跟着他,并且随时向我报告。崔维兹几小时后便要出发,在他升空之后,你要马上行动。假如你拒绝这项任务,议员,你就会因叛乱罪下狱。假如你登上太空船,却把崔维兹跟丢了,那你就不必再回来。你若试图硬闯,在外太空就会被击毁。”
康普陡然跳了起来。“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有我自己的工作,我还有家室,我不能离开这里。”
“你必须走。我们这些志愿为基地效命的人,随时都要准备接受各种任务,即使是分外的、艰苦的工作,也应该甘之如饴。”
“我太太当然得跟我一道走。”
“你当我是白痴吗?她当然得留下来。”
“做人质吗?”
“你喜欢这么说也无妨。我倒宁可说,因为你要去从事一件危险的任务,我仁慈的心肠不忍让她一道去冒险,所以才要她留下来。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你现在的处境和崔维兹一模一样。我相信你应该了解,我必须尽速采取行动。端点星上的陶醉气氛不久便要耗光,我担心自己的福星很快就不再高照。”
04
柯代尔说:“你对他很不客气,市长女士。”
市长嗤之以鼻:“我为什么该对他客气?他出卖了朋友。”
“他那样做对我们有好处啊。”
“对,这次有好处。然而,下一次可能就刚好相反。”
“为什么还有下一次呢?”
“得了吧,里奥诺,”布拉诺不耐烦地说,“少跟我来这一套。任何人表现了一次卖友求荣的本事,我们都得提防他一辈子。”
“他可能用这种本事再度联合崔维兹。他们两人联手,也许就会……”
“你自己也不相信这句话。像崔维兹那种既愚蠢又天真的角色,只知道瞄准目标勇往直前。他根本不懂得耍阴谋,从今以后,不论在任何情况之下,他都不会再信任康普了。”
柯代尔又说:“对不起,市长,我想确定一下是否搞懂了你的想法。这样说来,你自己又能相信康普几分呢?你如何肯定他会老老实实地跟踪崔维兹,并且随时报回?你是否算准了他毫无选择余地,因为他担心老婆的安危,因为他想回到她的怀抱?”
“两者都是重要的因素,但我并不完全指望这些。在康普的太空船上,会有一个超波中继器。崔维兹会怀疑有人跟踪,所以会搜查自己的太空船。然而,康普身为一名跟踪者,我猜他不会怀疑还有黄雀在后,所以不太可能发现那个装置。当然,如果他着手寻找,而且找到了,那时我们就得仰赖他老婆的魅力了。”
柯代尔哈哈大笑。“真难想象以前我还得为你上课呢。那么,跟踪到底是为了什么?”
“作为一种双重保障。如果崔维兹被抓到了,也许康普能够接替他的工作,继续提供我们所需要的情报。”
“还有一个问题。如果说,崔维兹竟然找到了第二基地,也回报给我们,或者也许是康普报告的,或者他们两人都遇难了,我们却获得充分的证据,足以怀疑第二基地的存在,那又该怎么办?”
“我倒希望第二基地的确存在,里奥诺。”她说,“无论如何,谢顿计划不能再帮我们多久了。伟大的哈里·谢顿拟定这套计划的时候,帝国已经奄奄一息,当时科技的发展几乎等于零。谢顿总也是时代的产物,不管心理史学这门近乎神话的科学有多么灵光,也一定有局限性,必定无法容纳迅速进展的科技。然而,基地的科技发展就是如此神速,尤其是过去这一个世纪。我们现在所拥有的质量侦测仪,是前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我们的电脑已经能够靠思想控制;此外,还有一项最重要的发明,那就是精神防护罩。第二基地即使现在还能控制我们,也不能再维持多久。在我掌权的最后这几年,我要将端点星带上一条新轨。”
“假如事实上,根本没有第二基地呢?”
“那我们就立刻跃上那条新轨。”
05
崔维兹好不容易才睡着一会儿,不多久便感觉有人在推他的肩膀,一次又一次。
他猛然惊醒,睡眼惺忪,搞不懂自己为何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怎么……怎么……”
裴洛拉特带着歉意说:“我很抱歉,崔维兹议员。你是我的客人,我该让你好好睡个觉,不过市长已经来了。”他站在床边,穿着一套法兰绒的睡衣,身子好像有点颤抖。崔维兹勉强清醒过来,这才想起到底是怎么回事。
市长坐在裴洛拉特的起居室,看起来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柯代尔也跟她一块来了,正在轻抚着自己的白胡子。
崔维兹调整了一下宽腰带,突然冒出一个疑问:布拉诺和柯代尔两人,到底有没有真正分开的时候?
他用揶揄的口吻说:“议会的元气恢复了?议员们开始关切失踪的同仁了?”
市长答道:“是的,议会恢复了一点生气,可是还不足以帮得了你。毫无疑问,我仍然有权力强迫你离去。你将被带到终极太空航站……”
“不是端点太空航站吗,市长女士?连我接受上千民众含泪送别的机会,你都要剥夺吗?”
“我发现你又恢复了少年人的稚气,议员。这令我感到高兴,否则我会觉得有些良心不安。到达终极太空航站之后,你和裴洛拉特教授将悄悄离去。”
“一去不回吗?”
“也许就一去不回。当然啦,”她浅浅一笑,“假如你发现了什么非常重要、非常有用的东西,以致于连我都乐于见到你带回这些情报,你就可以返回此地,甚至还会受到英雄式的欢迎。”
崔维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这是有可能的。”
“几乎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无论如何,这将是一趟很舒适的旅程。我们拨给你的航具,是最近才研发成功的袖珍型太空艇远星号,这是为了纪念侯伯·马洛当年那艘太空艇。它只需要一个人驾驶,不过内部空间足够舒舒服服容纳三个人。”
崔维兹原本故意摆出玩世不恭的样子,此时突然板起脸孔。“全副武装吗?”
“没有武装,除此之外一应俱全。不管你们到哪里去,你们都是基地公民,随时能向我们的驻外领事求助,所以你们无需武器。有需要的时候,你们可以动用联邦基金——我必须先声明,并非毫无限制。”
“你好大方。”
“这点我也知道,议员。不过,议员,请你弄清楚我的意思。你是去协助裴洛拉特教授寻找地球,在你自己的脑袋里,也只有地球这一个目标。不论你遇到任何人,都必须让他们了解这件事。此外,千万别忘记远星号毫无武装。”
“我是前去寻找地球的,”崔维兹说,“我完全了解这一点。”
“那么你们现在可以走了。”
“对不起,但是显然还有点事我们没讨论到。我的确驾驶过太空船,但是我对最新型的袖珍太空艇毫无经验。万一我不会驾驶,那怎么办?”
“据我所知,远星号的一切完全电脑化。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不必知道如何操作一艘最新型太空艇上的电脑,你想知道的任何事它都会告诉你。还需要些什么吗?”
崔维兹以哀伤的目光,低头打量了自己一下。“我想换件衣服。”
“在那艘太空艇上,你可以找到各种衣物。包括你穿的这种束腰,或者叫宽腰带,不管它叫什么,反正都不缺。教授所需要的一切也全准备好了,该有的东西太空艇上都有。不过我得补充一句,并不包括女伴在内。”
“太糟了,”崔维兹说,“否则会更有趣。不过嘛,此刻我也刚好没有适当人选。话说回来,想必银河处处有佳人,一旦离开此地,我就可以随心所欲了。”
“女伴吗?这个随你的便。”
她缓缓起身。“我不送你们到太空航站了,”她说,“自然会有人送你们去。千万不要试图擅自采取任何行动,如果你想逃跑,我相信他们会马上杀掉你。我既然不在场,就不会有任何人能阻止。”
崔维兹说:“我绝对不会轻举妄动,市长女士,但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崔维兹心念电转,最后终于带着笑容说出一番话:“总有一天,市长女士,你会求我伸出援手。那时我会依照自己的决定行事,但我不会忘记过去这两天的遭遇。”他非常希望这个笑容看起来毫不勉强。
布拉诺市长叹了一声。“省省这些戏剧性的台词吧。如果真有这么一天,该来的总是要来,不过目前——我什么也不必求你。”
[book_title]太空
01
远星号远比崔维兹想象中更为先进。他依稀记得,当这类新型太空艇正式公开时,有关单位曾大肆宣传,但百闻果然不如一见。
令他惊叹不已的并非太空艇的尺寸,因为它的确相当小。它的设计强调机动性、高速度、完全重力推进,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尖端的电脑化操控。所以它不必造得太大,否则反而会令性能大打折扣。
过去类似的太空艇,必须十几个人才能伺候,远星号却只需要一名驾驶员,而且能表现得更好。如果还有一两个人轮班执勤,单单一艘这种太空艇,就能击败异邦大型星舰所组成的小型舰队。此外,它的速度天下第一,能轻易摆脱任何船舰的追击。
整个船体光润如玉,里里外外没有任何多余的线条。每一立方米的容积都发挥到极限,使得内部空间宽广得不可思议。不论市长原先如何强调这趟任务的重要性,崔维兹如今最感惊讶的一点,是自己竟然要亲自驾驶这艘太空艇。
他悲愤不已地想,铜人布拉诺利用诡计,迫使自己从事一项重大无比却危险至极的任务。若非她精心策划这样一个圈套,让他主动表示自己能证明些什么,他或许根本不会接受这个安排。
至于裴洛拉特,现在则惊奇得心神恍惚。“你相信吗?”在登上远星号之前,他伸出一根手指轻抚着船体,“我从来没有这么靠近一艘太空船。”
“教授,凡是你说的话,我当然都相信,不过为什么会这样呢?”
“老实跟你说,我自己也不大清楚,亲爱的伙……我是说,亲爱的崔维兹。我想,是因为我对研究工作太过投入吧。一个人家里如果有一台非常精良的电脑,能够和银河各个角落的电脑联线,你知道吗,他就根本不必走出家门。可是,我总以为太空船应该更大一点。”
“这艘是小型的太空艇,不过,和同样大小的船舰比起来,它的内部空间已经大了许多。”
“怎么可能呢?你是看我什么都不懂,故意跟我开玩笑。”
“不,不,我没有开玩笑。这是第一批完全重力推进的船舰。”
“那又是什么意思?但如果牵涉到太多的物理学,请你不必解释,我相信就是了。就像昨天,我们在讨论人类是单一物种,发源于单一世界时,你无条件接受我的说法一样。”
“裴洛拉特教授,咱们试试吧。在数万年的太空飞航史中,人类曾经使用过化学能发动机、离子发动机、超原子发动机,这些都是庞然大物。旧帝国舰队的星舰,动辄长达五百米,内部的活动空间却小得可怜,顶多一个小房间的容积。好在基地自从建立以来,一直致力于微型化的研究,这都要拜资源缺乏之赐。这艘太空艇便是我们的登峰造极之作。它使用反重力作为推进动力,推进系统根本不占任何空间,因为完全隐藏在船体中。若不是我们仍然需要超原子……”
此时一名安全警卫走了过来。“两位,你们该上去了!”
天色正逐渐明亮,不过距离日出还有半个小时。
崔维兹四下张望。“我的行李都装上去了吗?”
“是的,议员,你将发现里面一应俱全。”
“我猜,衣物可能不太合身,也不合我的品味。”
警卫突然露出带着稚气的笑容。“我想不至于。”他说,“过去三四十个小时,市长命令我们连夜加班。我们根据你原有的衣服,尽量搜购类似的服装,毫不考虑费用。我跟你们说——”他忽然变得十分亲切,同时赶紧环顾四周,仿佛要确定没有人在注意他。“你们两个运气实在太好了,这是全世界最棒的船舰。除了没有武装,设备一应俱全。你们简直太走运了。”
“也可能是走霉运吧。”崔维兹说,“好了,教授,你准备好了吗?”
“带着这个,我就算准备好了。”裴洛拉特一面说,一面举起一个银色塑胶封套,里面装着一个正方形晶片,边长大约二十公分。崔维兹这才想起来,自从离开家门,裴洛拉特就一直拎着这个东西,左手换到右手,右手又换到左手,始终不肯放下来。当他们在半途匆匆吃了一顿早餐的时候,那东西也没有离开他的手。
“教授,那是什么?”
“我的私人图书馆。我所拥有的一切资料,全都放进一片晶片中,按照主题和出处分门别类。如果你认为这艘太空艇巧夺天工,这个晶片又如何?我所有的藏书!我所搜集的一切!太妙啦!太妙啦!”
“嗯,”崔维兹说,“我们的确正在走运。”
02
崔维兹对太空艇的内部设计也赞不绝口,空间的利用简直巧妙至极。储藏室里装满食品、衣物、影片与游戏器材,此外还有一间健身房、一间起居室,以及两间几乎一模一样的寝室。
“这间寝室一定是你的,教授。”崔维兹说,“至少,里面有一台特效阅读机。”
“太好了。”裴洛拉特志得意满地说,“我以前真是一头笨驴,竟然一直排斥太空飞行。原来,亲爱的崔维兹,我可以心满意足地住在这里面。”
“比我想象中还要宽敞。”崔维兹高兴地说。
“引擎真的装在船体中,如你所说的那样?”
“至少控制装置一定是的。我们无需储存燃料,也不必用任何燃料。我们使用的是宇宙本身所蕴涵的基本能量,因此可以说,燃料和引擎——全都在外面。”他随手指了指。
“嗯,我突然想到,万一发生什么故障,又该怎么办?”
崔维兹耸了耸肩。“我受过太空飞航训练,但不是在这种太空艇上。如果重力子装置出了问题,只怕我根本束手无策。”
“但是你会开这艘太空艇?我是说,驾驶它?”
“我自己也不禁怀疑。”
裴洛拉特说:“你想这会不会是一艘全自动太空艇?我们有没有可能只是乘客?或许我们只要乖乖坐着就行了。”
“在恒星系之内,往返行星和太空站之间的太空交通船,的确是有全自动的。但我从来没听过全自动的超空间航行,至少目前为止——目前为止。”
他再次环顾四周,心中突然感到些许不安。那个巫婆市长是否早已布置好一切?基地已经拥有全自动星际航行能力了?难道他就像太空艇内的陈设一样,毫无选择余地,只能乖乖地等着被送到川陀?
他故意装出快活的声调,说道:“教授,你先坐一下。市长曾经说过,这是一艘完全电脑化的太空艇。既然你的舱房有特效阅读机,我的舱房就该有电脑。你先好好休息一会儿,我一个人到处查看一下。”
裴洛拉特立刻露出忧虑的神情。“崔维兹,我亲爱的兄弟,你不是想溜走吧?”
“教授,我绝对没有这种打算。即使我真要开溜,你也大可放心,我一定会被挡驾的,市长可不想让我轻易溜掉。我现在唯一想做的,只是找到操纵远星号的装置。”他微微一笑,“我不会丢下你的,教授。”
当他进入那间想当然是自己的寝室时,还一直把笑容挂在脸上。等到他将舱门轻轻关上之后,表情却渐渐变得严肃。照理说,太空艇上一定装有某种通讯设备,以便跟附近的行星联络。因为实在很难想象,会故意将一艘船舰密封起来,使它与外界完全隔绝。所以说,在某个地方——也许是在哪个壁槽中——配备有联络器。只要找得到,他就可以联络市长办公室,询问操纵装置究竟在何处。
他仔细查看每一面舱壁,又检查了床头板与其他各种光洁的陈设。如果这里找不到,他决定搜遍太空艇的每个角落。
正打算转身离去时,他突然看到淡棕色的平滑桌面发出闪烁的光芒。那是一圈光晕,里面映着一行整齐的字迹:电脑界面。
啊哈!
不过他的心跳随即加快。各式各样的电脑种类实在太多,相关程序需要花费许多时间才能熟练。崔维兹从未低估自己的智慧,可是,他也并非万事通。有些人天生有操作电脑的本事,却也有人刚好相反——崔维兹非常清楚自己属于哪一类。
在基地舰队服役时,他官拜上尉,有时需要担任值日官,所以偶尔得使用星舰上的电脑。然而,他从来没有独力操作电脑的经验,而且,除了值日官必须懂得的例行程序之外,他向来不必知道更多的细节。
他想起那些厚重的程序手册,上面密密麻麻印着写满注解的程序,一颗心不由得往下沉。他还记得那位名叫克拉斯乃特的电脑技术士官,每次坐在星舰电脑控制台前的样子。他操作电脑的方式,仿佛在演奏银河间最复杂的乐器,而且每次都流露出冷漠的神情,似乎嫌它太过简单。但他难免也需要翻查那些手册,而且一面翻,一面骂自己笨蛋。
崔维兹迟疑地伸出食指触摸那圈光晕,光芒立刻扩散到整个桌面,上面显现出两只手掌的轮廓:一左一右。此时桌面突然动了起来,平稳而流畅地形成四十五度的斜面。
崔维兹赶紧在桌前坐下。根本无需任何说明,他该怎么做再明显不过了。
他将双手放到桌面的手掌轮廓上,无论距离或角度都恰到好处。桌面摸起来似乎很柔软,近乎触摸天鹅绒那种感觉,而且他感到手掌陷了进去。
他吃惊地瞪着自己的双手,手掌明明还摆在桌面上。但那只是视觉送来的讯息,对触觉而言,桌面似乎被穿透了,而双手仿佛已被某种轻柔温暖的质料所包裹。
怎么回事?
现在该怎么做?
他四下张望,随即感受到一个讯息,便将眼睛闭了起来。
他什么也没听到,什么都没有听到!
可是在他的脑海,仿佛自行冒出一个飘忽的念头,内容是:“请闭上眼睛,放轻松,我们即将进行接触。”
借着一双手?
崔维兹一向认为,若要藉由思想和电脑直接沟通,就必须戴上特制的头罩,同时在头颅与眼睛上贴满电极。
用手?
为何不能用手呢?崔维兹觉得有点恍惚,几乎昏昏欲睡,可是神智依旧敏锐无比。又为何不能用手呢?
眼睛只不过是一种感官,大脑只不过是中央交换机。大脑藏在头盖骨中,与身体的工作界面相距甚远。双手才是真正的工作界面,人类就是依靠万能的双手,来感知和操控整个宇宙。
人类是利用双手来思考的动物。唯有双手可以满足人类的好奇心,可以感触、掐捏、扭转、抬举。许多动物的脑容量也不小,但是它们没有手,这就天差地远了。
当他与电脑“手牵手”的时候,两者的思想融合为一,他的眼睛是睁是闭不再重要。睁开双眼并不能增加视力,闭起来也不会模糊不清。
反正,他能将这个舱房看得一清二楚。并不仅限于正前方,而是包括上下左右和四面八方。
此外,他能看见太空艇的每一间舱房,甚至看得到外面的景象。如今太阳已经升起,阳光在晨雾中有些曚昽。他能直接逼视太阳的光芒,并不会感到刺眼,因为电脑已经自动将光波过滤一遍。
他感觉到微风的吹拂、空气的温度,还有周遭所有的声音。他探触到了这颗行星的磁场,以及太空艇外壳的微弱电荷。
他终于明白了如何操纵这艘太空艇,那些繁杂的细节根本不重要。他只需要知道,若想让太空艇上升、转向、加速,或者执行任何一项功能,过程就像让自己的身体做出类似的动作,只要运用自己的意志即可。
但他的意志并非完全独立,电脑随时能凌驾其上。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又浮现了完整的一句话,使他明白太空艇将在何时以及如何升空。这些过程毫无商量的余地。而从现在开始,他完全确定自己已经能决定一切。
当他将电脑辅助的意识向外投射时,发现自己能感测到高层大气的状况,能看出气候的形态,还能探知周围上上下下各艘船舰的活动。所有这些情况都必须纳入考虑,而电脑的确在详加分析。此外崔维兹领悟到,即使电脑没有做到,他只要希望电脑那么做,就再也不用操心了。
过去那些大本大本的程序手册,现在完全没有必要了。崔维兹又想到技术士官克拉斯乃特,不禁会心一笑。虽然许多报道都在强调,重力子学将会带来重大的科技革命,其实,电脑与心灵的融合才是基地的最高机密,而它势必引起一场更伟大的革命。
他也意识到时光的推移,并且知道现在的精确时间,包括“端点星当地时间”与“银河标准时间”。
可是他怎样离开呢?
就在这个念头闪入脑海之际,他的双手已经被松开,桌面也回复到原先的位置。下一瞬间,崔维兹便只剩下原先的感官。
他顿时感到孤独无助,仿佛在体验了神力的拥抱与保护之后,突然又遭到遗弃。若非晓得随时能够重建接触,那种绝望感足以令他痛哭流涕。
现在他只需要调整自己的心态,重新适应局限的感官。然后他茫然地站起来,走出了那间寝室。
裴洛拉特显然已经把特效阅读机调整完毕。他抬起头来,对崔维兹说:“这个装置非常好用,具有优异的搜寻程序。好孩子,你找到操纵装置了吗?”
“找着了,教授,一切都很顺利。”
“既然如此,我们是否该做些起飞前的准备工作?我的意思是,一些安全防范?我们是不是该绑上安全带,或者做些什么别的?我想找这方面的说明,却什么也没找到,这令我神经紧张。我得专心安装我的图书馆,万一我在工作的时候……”
崔维兹伸出双手推了推老教授,希望喋喋不休的他赶快闭嘴,可是一点用也没有。崔维兹只好提高音量,以便盖过对方的声音。“通通没有必要,教授。反重力和零惯性是等效的,当太空艇改变速度时,我们不会感到任何加速度,因为艇上每一件物体,都会同时改变速度。”
“你的意思是,当我们由这颗行星起飞,进入太空的时候,我们会毫无感觉?”
“我正是这个意思,因为在我跟你讲话的时候,我们已经升空了。再过几分钟,我们即将切入高层大气,半小时之内,我们就会进入外太空。”
03
裴洛拉特瞪着崔维兹,似乎有些畏缩。他那张长方形的脸孔一片空洞,除了显得极不自在,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
然后,他的眼珠向右瞥,又一路转到最左侧。
崔维兹马上想起来,当初自己首次离开大气层时,曾有过什么样的感受。
他尽可能以轻描淡写的口气说:“詹诺夫,”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亲昵地称呼老教授,不过这回是老手安慰新手,自己确有必要装得“老大”一点,“我们绝对安全无虞,我们是在基地战舰的肚子里头。虽然它毫无武装,可是我们跑遍银河,基地的名号都足以保护我们。即使有哪艘船舰发了狂,想要攻击我们,我们也能在瞬间脱身。而且我向你保证,我发现自己完全能掌控这艘太空艇。”
裴洛拉特说:“我只是突然想到,葛……葛兰,想到那种空无……”
“哎,端点星周围同样是一片空无。我们生活在行星的表面,和头上空无的太空之间,隔的也只是一层稀薄的空气。我们现在的行动,只是穿过那薄薄的一层而已。”
“那或许只是薄薄的一层,却是我们呼吸的空气。”
“我们在这里照样能呼吸。相较于端点星的自然大气层,太空艇的空气更清洁、更纯净,而且会永远保持这般清洁和纯净。”
“那么流星呢?”
“流星又怎么样?”
“大气层可以阻挡流星的侵袭,同理,也可以挡住放射线。”
崔维兹说:“人类从事太空旅行,至今已有两万年之久,我相信……”
“两万两千年。如果我们根据《霍尔布拉克年表》,显然可以追溯到……”
“够了!你可听说过由于流星的袭击或放射线的伤害而造成的太空意外吗?我是说最近有吗?我的意思是,基地船舰遭遇过这种意外吗?”
“我倒是从未真正注意这些新闻,但我是历史学家,好孩子,所以……”
“历史上,没错,的确发生过这种事,可是科技在不断进步。凡是大到足以危害我们的流星,只要接近到某个距离,我们都会采取必要的闪避措施。假使有四颗大流星,同时从四个不同方向袭来,就像来自正四面体的四个顶点,而太空艇位在正中心,那倒有可能被击中。不过如果计算这种事件的几率,你将会发现,想要观察到这种有趣的现象,在你老死一兆兆次之后,几率还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十。”
“你的意思是,如果由你控制电脑的话?”
“不对。”崔维兹以轻蔑的口气说,“如果我凭本身的感官和反应操纵电脑,那么在我还浑然不觉的时候,我们可能就被流星击中了。其实,真正在工作的就是电脑,它的反应比你我快上千百万倍。”他突然伸出手来抓住对方,“詹诺夫,来,我让你看看电脑能做些什么,并且让你看看太空是什么样子。”
裴洛拉特张大眼睛,眼珠转个不停。然后,他笑了两声。“葛兰,我不确定自己想不想知道。”
“你当然会犹豫,詹诺夫,因为你不晓得将会知道些什么。试试看!来啊!到我的舱房去!”
崔维兹抓着对方的手,将他半推半拉到自己的舱房。等坐到了电脑前面,崔维兹又说:“你曾经见过银河吗,詹诺夫?你曾经仔细看过吗?”
裴洛拉特说:“你是指天上的那个?”
“当然啦,还有另外一个吗?”
“我见过,每个人都见过。只要抬起头来,就能够看到。”
“你曾经在晴朗的黑夜,当‘钻石群’降到地平线之下的时候,仔细端详过银河吗?”
所谓的钻石群,是指几颗距离端点星不远,而且光度够强,因而能在夜空显出中等亮度的恒星。在天球中,这一小簇星辰范围不超过二十度,而且夜晚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地平线之下。除了这个钻石群,夜空各处还散布着一些黯淡的星辰,肉眼仅能勉强看见。此外,就只剩下模糊的乳白色银河。由于端点星位于银河旋臂最外环的端点,其上居民夜晚见到的天象,必然就是这个样子。
“我想有吧,可是为何要仔细端详呢?那只是个普通的景象。”
“当然只是个普通的景象。”崔维兹说,“正因为如此,谁也没有好好看过。如果你随时都看得到,又何必刻意仔细观察呢?不过现在你有机会好好看一看,而且是从太空中眺望,你将看到前所未见的新面貌。从端点星表面观察天象,总是会受到云雾的干扰,不论你如何发挥目力,不论星空多么晴朗,不论周围多么黑暗,你以前所看到的银河,保证都无法媲美这一回。我多么希望自己从未到过太空,这样就能像你一样,今天首次目睹银河赤裸的美感。”
他推了一张椅子给裴洛拉特。“坐下来,詹诺夫。这得花点时间,我必须慢慢适应这台电脑。根据我已经感觉到的,我知道显像是全息式的,所以不需要任何屏幕。显像会直接输入我的大脑,但我想可以叫它再产生一个客观影像,让你也能看到。请你把灯关上好吗?不,我真笨,我可以叫电脑做这件事,你坐在那里就行了。”
崔维兹开始与电脑接触,感到电脑热情而亲切地握住他的双手。
灯光逐渐暗下来,终至完全熄灭,裴洛拉特在黑暗中坐立不安。
崔维兹说:“别紧张,詹诺夫。我正在试着控制这台电脑,也许会碰到些小麻烦,不过我会步步为营,所以你得耐心一点。你看到了没有?那个新月形?”
黑暗中,那个新月形悬垂在他们眼前。起初有点黯淡,也有些晃动,不过愈来愈清晰明亮。
裴洛拉特的声音充满着敬畏。“那就是端点星吗?我们距离它那么远了?”
“对,太空艇飞得很快。”
此时,太空艇正沿着弧形轨道飞入夜面阴影,因此端点星看来是一弯明亮的半月形。崔维兹突然起了一股冲动,想要以大弧度飞到这颗行星的日面,看看它整体的美感,不过总算按捺住了。
裴洛拉特也许会觉得那是新奇的经验,不过那种美感实在很平凡。它在数不尽的相片、地图和天体仪上屡见不鲜,每个小孩都晓得端点星像什么样子。它是一颗多水的行星——多于大多数的行星——水源丰富而矿藏贫乏,适宜农业而不利重工业。但是,它却拥有全银河最先进的精密科技与微型化工业。
他若能让电脑分析微波数据,再转成一个可见光模型,端点星上一万个住人岛屿都能一览无遗。其中只有一个岛比较大,勉强可以算是大陆,端点市便位于其上……
转向!
只不过是一个念头,一个意念的运用,显像就瞬间改变了。有如新月的端点星移到了视线边缘,随即完全消失。现在他眼中只有黑暗的太空,连一颗星星也看不见。
裴洛拉特清了清喉咙。“我希望你能把端点星找回来,好孩子,我现在感觉像个瞎子。”他的声音中透着紧绷的气息。
“你并没有瞎。看!”
一团半透明的薄雾,陡然跃入他们的视野。薄雾渐渐扩散,变得愈来愈耀眼,直到整个舱房好像都燃烧起来。
缩影!
又是一次意念的运用,银河随即向后退却,仿佛是将望远镜倒转过来看,并且不断增加缩小的倍率。银河不停地收缩,最后变成一个光度变换不定的圆盘。
调高亮度!
圆盘变得愈来愈亮,尺度则始终固定。因为端点星所属的恒星系位于“银河盘面”上方,他们看到的并非银河的正侧面。如今呈现他们眼前的影像,是缩小了无数倍的银河双螺旋。在靠近端点星的一侧,许多黑暗星云的缝隙呈现弧形暗纹。核心处则是乳脂状的雾气,由于距离太远,几乎收缩成了一点,看起来毫不显眼。
裴洛拉特以敬畏的口吻,悄声道:“你说对了,我从未见过这样子的银河,我做梦也想不到它的结构那么复杂。”
“你怎么可能看到过呢?端点星的大气层挡在你和银河之间,你根本看不见外面那一半。而且你从端点星上,也几乎看不到银河的核心。”
“真可惜,我们只能从侧面来看。”
“并不一定,电脑能显现出各个方向所见的银河。我只要表示出这个愿望,甚至不必使劲想。”
转换坐标!
这个意念等于一个明确的指令。当银河的影像开始慢慢改变时,他的心灵继续指导着电脑,让它依照自己的心意运作。
整个银河缓缓转向,终于使得银河盘面垂直于他们的视线。现在,银河展成一个闪烁的巨大漩涡,其中有许多黑暗的曲线与光灿的节点,中心处则是近乎无形的炽焰。
裴洛拉特问道:“这样的景象,必须在距离此地超过五万秒差距的太空中才见得到,电脑怎么有办法显现出来?”但他随即压低了声音说,“请原谅我这么问,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崔维兹说:“我对这套电脑的了解,比你多不了多少。然而,即使是一台简单的电脑,也具有调整坐标的功能,可以从它真正的位置——也就是电脑在太空中的方位——变换到其他任何方位,再来显示银河的景象。当然,电脑只能利用它观测得到的资料,所以在转换成广角镜头时,显像中就会出现缝隙和模糊之处。不过,现在……”
“怎么样?”
“我们看到一个逼真的显像。我猜这台电脑储存有完整的银河地图,所以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显像,都能做得一样好。”
“完整的银河地图,那是什么意思?”
“银河中每一颗恒星的空间坐标,电脑记忆库里一定都有。”
“每一颗恒星?”裴洛拉特不禁肃然起敬。
“嗯,也许并不是三千亿颗都有。但是,一定包括每个住人行星所属的恒星,也可能每一个属于K型光谱,以及更热的恒星都包括在内,这就代表至少有七百五十亿颗。”
“每一个住人行星所属的恒星?”
“我可不想打包票,也许不是全部。总之,在哈里·谢顿的时代,已经存在二千五百万颗住人行星。听起来虽然很多,其实只是所有恒星的一万二千分之一。而谢顿时代距今已有五个世纪,帝国的崩溃并没有阻碍人类继续殖民,我认为反倒有鼓励作用。银河中还有许多适宜住人的行星,所以如今或许已有三千万颗有人居住。在基地的记录中,有可能漏掉一些新的世界。”
“但是那些老的呢?它们当然应该都在里面,不会有任何例外。”
“我的确这么想,当然我也无法保证。可是,如果有哪个历史悠久的住人行星,在记录中竟然查不出来,我会感到十分惊讶。让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希望我有足够的能力控制电脑。”
崔维兹双手微微用力,手掌便似乎陷得更深,而且被电脑抓得更紧。或许他没有必要那么做,或许他只需要随随便便、轻轻松松地默念:端点星!
他动的正是这个念头,电脑也立即有了反应,在巨大漩涡的极边缘处,出现一颗闪亮的红宝石。
“我们的太阳在那里,”他兴奋地说,“它就是端点星所环绕的恒星。”
“啊。”裴洛拉特发出低沉而颤抖的叹息。
接着,在银河心脏地带的群星丛聚之处,突然迸现一个闪亮的黄色光点。这个光点并非位于正中央,而是较偏向端点星那一侧。
“那一颗,”崔维兹说,“是川陀的太阳。”
又叹了一声之后,裴洛拉特才说:“你确定吗?可是人们总是说,川陀位于银河的中心。”
“就某个角度而言,它的确如此。在所有的可住人行星中,川陀是最接近中心的一颗,远比任何主要的住人星系更为接近。银河系真正的中心,被一个巨大的黑洞占据,它的质量超过百万颗恒星,所以银河中心是个可怕的地方。根据我们现有的资料,那个实际的中心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也许根本就不容许有生命存在。川陀位于银河旋臂的最内环,而且请你相信,你若有机会目睹它的夜空,必定认为它的确位于银河中心,因为它被无比稠密的星丛层层包围。”
“你到过川陀吗,葛兰?”裴洛拉特带着明显的羡慕问道。
“其实也没有,但我观赏过川陀夜空的全息模型。”
然后,崔维兹怀着忧郁的心情,凝视着面前的银河影像。在骡的时代,整个银河都在寻找第二基地,当时曾有多少人绞尽脑汁参研银河地图?后来,记载、讨论、演义这段历史的书籍又有多少?
这都是因为哈里·谢顿一开始就说,第二基地将建立在“银河的另一端”,一个名为“群星的尽头”之处。
银河的另一端!崔维兹闪过这个念头之际,一条细微的蓝线已经出现,以端点星为起点,穿过中心黑洞之后,又一路延伸到对角的尽头。崔维兹差点就跳起来,他并未下令叫电脑画出这条线,却曾经清楚地想到这一点,这对电脑而言已经足够了。
不过,当然,这条跨越银河的直线,不一定就是指向谢顿所说的“另一端”。艾卡蒂·达瑞尔曾经使用“圆没有端点”这句话(只要你愿意相信她的自传),来说明一个目前公认的事实……
虽然崔维兹赶快将这个想法压下去,电脑却比他快了无数倍。那条直线随即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环绕银河边缘的蓝色圆圈,它刚好穿过那个深红色光点,也就是端点星的太阳。
圆没有端点,如果这个圆周的起点是端点星,若想找出另一端,最后势必回到端点星上。当年,果然在那里发现第二基地,它和第一基地竟然处于同一个世界。
可是,倘若事实上,根本没有真正找到它,万一所谓的“寻获第二基地”只是个幌子,那又该怎么办?针对这个谜语,除了直线与圆周,还能有什么合理的答案?
裴洛拉特问道:“你在制造什么幻象吗?为什么有个蓝圆圈?”
“我只是在测试对电脑的控制。你想不想找出地球的位置?”
愣了一会儿或两会儿之后,裴洛拉特才说:“你在开玩笑吗?”
“没有,让我试试看。”
崔维兹试了试,并无任何反应。
“很抱歉。”他说。
“没有吗?没有地球?”
“我猜大概是我没把命令想对,但这又不大可能。更可能的原因,我猜是电脑并未收录地球的资料。”
裴洛拉特说:“也许记录中是用另一个名称。”
崔维兹立刻追问:“什么另一个名称,詹诺夫?”
裴洛拉特却什么也没说,崔维兹只好在黑暗中微微一笑。他突然想到,凡事必须等待时机成熟,才有可能水到渠成,姑且暂时不提这件事吧。于是,他故意改变话题说:“我想试试能否操纵时间。”
“时间!我们怎么办得到?”
“整个银河系在不断旋转。端点星要花上将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