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基姆
[book_author]吉卜林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87726
[book_dec]鲁德亚德·吉卜林创作小说,基姆是个小孩的名字,英国白人小孩却生於印度长於印度,他的父亲是爱尔兰小牛团队的旗手,流落东方殖民地,在基姆三岁时抽鸦片死去,把孩子留给一个欧亚混血的穷女人,但他这位潦倒的父亲坚信,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转的,有一天会有骑骏马率领世界最精锐部队的上校来迎接基姆,会有九百个奉绿地红牛为神的健儿吹号欢迎基姆,这个预言遂像咒语般,被封存在基姆脖子上所掛的护身符里,护身符里其实是三份文件,一是他老爸的退伍证书,一是基姆的出生证明,另一份只是他老爸的签字。年幼的基姆成长於贫穷大街,生存技俩无一不精,被街坊所有人称之为 “世界之友”,有一天,他意外结识了一名来自北方雪山的西藏年老喇嘛,莫名其妙成为喇嘛的徒弟。这位道行崇高的肃仁寺住持德秀喇嘛有个悲愿,他千辛万苦打算走遍印度,寻找一条传说中的河,一条可涤尽人世罪恶的河,相传是释迦牟尼还身为王子时射出一箭所涌现出来的河,这奇怪的一老一少、一白一黄便由此结伴而行,在广阔无边的印度找寻自己的召唤——在无限大的世界中一种幸福无所事事的冒险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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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世界之友有了师傅
啊你们这些走着窄路。
循着院斐特火光去。
领受最后审判的人,
当“异教徒”向。
镰仓之佛祈祷时,
千万要温和!
buddha at kamakura。
他不顾市当局的明令,跨在参参玛大炮上,这门大炮架在老拉合尔博物馆对面一座砖砌平台上。士人称那博物馆为阿杰布-格儿,就是“妙屋”的意思。谁控制参参玛这条“喷火龙”谁就控制旁遮布,因为征服者总是先把这尊青黄铜大炮攫为战利品。
这句话对基姆来说,有点道理,他把拉拉·狄纳纳的孩子踢下炮耳,因为英国人控制旁遮布,而基姆是英国人。虽然他晒得黧黑跟印度人一样;虽然他喜欢说本地话,但说他的母语时却咬字不清楚,声音又单调;虽然他和街市上的小孩完全平等相处;但基姆到底是白人,最穷最穷的穷白人。照顾他的那个欧亚混血种女人(她抽鸦片,假装在那需收费低廉的马车麕集的广场上开爿旧家私店)对传教士说她是基姆的姨妈。他母亲曾在上校家当打杂兼奶妈,后来嫁给爱尔兰“小牛”团队的一个年轻的掌旗军士基姆·欧哈拉。这军士后来在新德-旁遮布-德里铁路上做事,他的团队回国时没有他。他老婆在费罗兹普尔死于霍乱,欧哈拉便整天以酒浇愁,整天带着他那眼睛很尖的三岁儿子在铁路上来来去去闲荡。有些团体和随军牧师担心那孩子,想抓到欧啥拉,可是他总是躲开。后来碰上了那抽鸦片的女人,染上她的嗜好,像一般穷白人那样死在印度。死时他身无长物,只有三份文件-其中一份他称之为“不得转让”,因为在他签字下边印有这四个字。一份是他的退伍证书,第三份是基姆的出生证书。他在吞云吐雾,有飘飘然的感觉时,常说这三张纸会使小基姆成为一个好男儿,基姆绝对要随时带在身边,因为它们具有法力,是属于一种好大法力的部分,而那种法力是博物馆后面,那所蓝白两色火房子里的人才有的。这所房子我们称之为共济会会堂,本地人称之为魔屋。他说将来有一天一切都会好的,人们会在具有美与力量的巨柱之间,吹号欢迎基姆。骑着骏马率领世界上最精锐团队的上校会亲自照料基姆,命运应该比父亲好的小基姆。奉绿地红牛为神的九百个顶呱呱的健儿,只要他们没忘掉欧哈拉-在费罗兹普尔铁路上当修路工头的可怜欧哈拉,一定会照料基姆的,他说过之后便会在露台那张破柳条椅子上痛哭。所以他死了以后,那个女人便把那三份文件缝在一个小护身符囊里,套在基姆脖子上。
“有一天,”她模糊地记得欧哈拉的预言说,“一只绿地大红牛会来接你,上校骑在它的高头大马上,对,还有-”她改用英语说,“九百个健儿。”
“啊,”基姆说,“我会记住。一只红牛和骑马的上校会来,可是我父亲说,先会有两个人来安排这些事。父亲就是这么说,他们总是这样做的,人施出法术时总是这样。”
要是那女人没把基姆连带文件送到当地的魔屋去,省分会一定会把他送往山里共济会孤儿院去,可是她不相信他所听到的法术。基姆也有他自己的意见。他到了毛孩子的年纪,便知道躲避传教士和神情严肃问他姓名、干些什么的白人。这是因为基姆非常善于鬼混。的确是如此,那有城墙的可爱城市拉合尔,从德里门到城外护城河,他都非常熟悉;和那些生活奇怪得连哈伦王都梦想不到的人再熟狎也没有;他过的生活也野得像天方夜谭里所说的那样,可是传教士和慈善团体的秘书老爷们看不出这种生活的美妙。市井街头给他一个译名,称他为“世界之友”。他捷如猿猴,又不引人注意,常常在夜晚替油头粉面的时髦年轻人在拥挤的屋顶上办事,这些当然是不可告人的秘密事-他心里有数-从会讲话起对人世间的种种邪恶便深有所识,可是他爱的是那股子刺激-在漆黑的沟渠和小巷里蹑手蹑脚地走;爬上水管子,听屋顶平台上那些娘儿们和她们嘁嘁喳喳的讲话声;借夜光掩护由这个房顶蹿到那个房顶等等。还有那些苦行者,河边树下砖龛里那些浑身抹灰的托钵僧,他跟他们也很熟-他们讨饭回来的时候,他招呼他们,旁边没有别人的时候,他也吃他们钵里的东西。照拂他的那个女人哭哭啼啼地一定要他穿欧洲人服装-一条长裤、一件衬衫、一顶破帽子,可是基姆发现进行某些工作时,穿上印度装或者教徒装比较方便。有个时髦年轻人-基姆发现此人在地震之夜死于井底-曾经给他一套印度衣服,一个低贱野孩子穿的那种衣服。他把它藏在旁遮布高等法院再往里的尼纳蓝姆木场上一些大木头底下,芬香的喜马拉雅原杉木从拉维河运来后便放在那木场上晒干。一旦有事要办或者有什么乐子,基姆便换上他那套衣服,跟着迎亲行列后面连跑带喊,或是在一个印度节日狂喊,弄得筋倦力竭之后才在黎明时回家。有时候家里有东西吃,可是没有的时候居多,在这种情形之下基姆便再跑出去和土人朋友吃东西。
他是在和小乔塔拉尔及卖糖的儿子阿布杜拉玩山寨大王游戏,骑在参参玛上用脚跟敲着那尊火炮,一面频频回头对在博物馆门口站岗的看守着长排鞋子的上人警卫员讲粗话,那个高大的旁遮布人很有涵养地咧着嘴笑,他认识基姆已经很久了。用羊皮袋向晒干路面泼水的水夫也是基姆的老朋友。还有那低头制包装木箱的回教徒木匠。实际上,街上所有的人都跟他熟,除了从乡下进城,赶到博物馆来看他们本省和其他地方产品的农民以外。博物馆收藏印度艺术品和制成品,凡是想增长知识的都可以请馆长解释给他听。
“下来,下来!让我上去!”阿布杜拉爬上参参玛的轮子,大声喊。
“你爸爸做点心,你妈抡酥油,”基姆唱道,“所有木苏儿人早就跌下参参玛了。”
“让我上来!”头戴绣金帽的小乔塔拉尔失声尖叫,他父亲的家当大概有五十万英镑,不过印度是世界上惟一的民主地方。
“印度人也推下参参玛,是被木苏儿人推下。你父亲做点心-”
他忽然停住,因为有个人拖着脚步从人声鼎沸的木提街市转弯走来,基姆以为他能辨认各种阶级的人,却从没见过这样的一个人。来人身高近六尺,穿着一件像马毡似的料子做的脏衣服,有很多折层,没有一条折子能使基姆看出他是干哪一行业的。他的腰带上挂着一只铸铁做的网状细孔长盒,一串苦行者身上挂的木念珠,头戴一顶大扁圆帽。他的脸黄黄的,很多皱纹,就像街市上那个中国靴匠福兴的脸,他的眼角朝上翘,细细窄窄的看上去像山猫眼。
“那是什么人?”基姆对他的玩伴说。
“也许是个人。”阿布杜拉,吮着手指,瞪着眼说。
“那还用说,”基姆回驳道,“不过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印度人。”
“也许是个和尚,”乔塔拉尔看到那串念珠说,“瞧!他走进妙屋了!”
“不懂,不懂,”警卫摇头说,“我听不懂你的话。”那警卫说的是旁遮布话,“嗨,世界之友,他说些什么?”
“叫他过来,”基姆跳下参参玛,露出光脚板,“他是个外国人,你是个笨水牛。”
来者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朝孩子们走来,他年纪很老,毛料子长袍上还带着山口上腐艾的臭味。
“孩子,那大房子是什么地方?”他用很过得去的乌尔都语说。
“那是阿杰布-格儿,妙屋!”基姆猜不出那人的宗教信仰,所以不给他任何称呼。
“啊,妙屋!随便谁都能进去吗?”
“门上写得清清楚楚-人人都可以进去。”
“不用给钱?”
“我出出入入,然而我不是钱庄老板。”基姆哈哈笑着说。
“哎!我是个老头子,我不知道哇。”他一面手捻着念珠,向博物馆半转身。
“你是什么阶级?你家在那儿?是从远方来吗?”基姆问。
“我从库鲁-凯拉斯还要过去的地方来-可是你知道那地方吗?从那-”他叹口气,“空气和水都又新鲜又凉的雪山来的。”
“哦!你原来是基丹(中国人),”阿布杜拉自鸣得意地说。他有一次对靴子上面的香啐唾沫被福兴赶出靴店去。“是巴哈里(山民)。”小乔塔拉尔说。
“啊,孩子,我是你们永远不会见到的雪山人。你们听说过菩提耶尔(西藏)没有?我不是基丹,是菩提耶(西藏人),如果你们一定要知道-我是个喇嘛,用你们的话来说,是个古汝(法师)。”
“西藏法师,”基姆说,“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那么他们是住在西藏的印度人吗?”
“我们是中道宗信徒,住在喇嘛寺里与人无争,我要在死以前去看看四大圣地。你们这些小孩子和我这个老头儿知道得同样多。”他对孩子们慈祥微笑。
“您吃过了吗?”
他在胸问摸索,掏出一个旧木钵。孩子们点点头,他们所认识的和尚都是讨饭的。
“我现在还不想吃。”他的头在阳光中转动,像个老龟。“拉合尔妙屋里真有很多神像吗?”他把这句话重复一遍,使孩子们一定回答。
“不错,”阿布杜拉说,“里面尽是异教神像,您原来也是个偶像崇拜者。”
“别听他的话,”基姆说,“那是政府房子,里面没有神像,只有个白胡子洋大人。你跟我来,我带你去看。”
“外国和尚吃孩子。”乔塔拉尔悄悄说。
“他不但是个外国人,而且是个偶像崇拜者。”小回回阿布杜拉说。
基姆哈哈笑:“他不懂事,快躲到你妈怀抱里去,那里安全。跟我来!”
基姆穿过旋转式栅门,老人也跟着进去,立刻站住,他看呆了:门厅里有希腊-佛教风格大塑像。有学问的人都知道它们的年代,无名雕塑匠甩手来表达感受,把神秘传播的希腊风格很巧妙地表达出来。总有好几百件,有浮雕横饰条上的人物,有残缺不全的雕像,也有以前镶嵌在印度佛塔和玄佛寺砖墙上,满布雕像的石板,后来把它们取下,加以标签,现在是博物馆引以为傲的精品。喇嘛嘴张得大大的,惊奇地看这看那,最后站在一件刻绘佛陀成圣的高凸浮雕前看得入神。佛陀侠坐在莲花上,花瓣刻得极精细,看来简直可以摘下,周围是向他膜拜的君王,长者和佛陀的前身。下面是露有莲花的水和鱼鸟,佛陀头顶上有两个蝶翼飞天捧着花环;这两个飞天的上面还有一对飞天举着宝伞,伞顶上有佛陀的宝石头饰。
“世尊!世尊!是释迦牟尼亲身。”喇嘛呜咽起来并且开始低诵佛教法言。
“大乘之尊,
阿难之王,
我佛菩萨,
道法相分。”
“它在这里!无上妙法也在这里。我的朝圣之行开始得很好。多么精美!多么精美!”
“洋大人在那边。”基姆在艺术品和制成品部的木箱之间一闪一闪地走。一个白胡子英国老头注视着喇嘛,喇嘛肃穆地转过身去向英国人行礼,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登记簿和一个小纸片。
“这是贱名。”他对着印得拙劣的字微笑。
“是曾到圣地朝圣的现任龙珠寺住持给我的,”喇嘛嗫嚅地说,“他讲到这些。”他的瘦手抖颤地指点着。
“欢迎,欢迎,西藏来的喇嘛。这里有佛像,鄙人在这里是-”他向喇嘛的脸瞟了一眼,“求知识,请到我办公室来坐一会儿。”老喇嘛激动得发抖。
办公室只不过是从博物馆隔出来的一个小问,基姆躺在地上,头倚着晒裂的松木门,本能地舒展四肢耳闻目睹。
大部分的谈话他听不懂。喇嘛向馆长讲他的喇嘛寺、肃仁寺,在彩岩对面,离这里有四个月的路程,起初讲得有点吞吞吐吐。馆长拿出一个大照相簿,指出峙立巉崖上,俯视岩层如彩带的大河谷的那座喇嘛寺。
“对,对!”喇嘛戴上一副中国制的角质架眼镜,“这就是我们在冬天以前搬柴时出入的小门。您!英国人知道这些事吗?是龙珠寺住持告诉我的,可是我不信。世尊在这里也受尊崇?人们知道他的事迹?”
“全部刻在石头上,如果您不嫌累,跟我去看看。”
喇嘛由馆长陪着拖着脚步走到大厅,以信徒的虔诚和匠人的欣赏本能细看全部藏品。
他在模糊的石上辨识那美妙故事的每一事迹,有时对不熟悉的希腊传统感觉迷惑,但对每一新发现都像小孩般得意。故事在看不清楚的时候,例如在佛陀升天廷,馆长就从堆积如山附带图片的法文和德文书籍中找出那片段。
有和基督故事中西蒙相仿,忠心耿耿的私陀,把圣婴捧放在膝上,佛陀的母亲和父亲在谛听。也有佛陀的堂亲斛饭王的事迹,还有那邪恶女人指责佛陀不洁,使四周的人都惊怔的故事;也有佛陀在鹿野苑讲道;有那震慑妖教徒的奥迹;有佛陀身为王子时的隆重场面;有他的出生;也有他在拘尸那涅盘,有个弟子不胜哀伤,晕了过去;也有无数在菩提树下沉思的情景;僧钵装饰处处皆是。几分钟之内,馆长便看出来者可不是个掐点珠的行脚僧而是很有才学的学者。他们俩把石刻佛陀故事再看一遍,喇嘛闻鼻烟,擦眼镜,把话讲得和火车一样快,是乌尔都语和藏语的大杂拌。他听说过中国高僧法显和玄奘所写的来印度取经记,很想知道有无译本。他翻阅比尔及斯丹尼拉斯·裘灵的著作,不禁深深吸一口气。“统统在这里,真是本宝书。”他然后肃敬地聆听馆长用乌尔都语匆匆口译出的片段。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欧洲学者研究佛学的成果,他们根据这些和其他一百件文献,鉴定出各佛教圣地。馆长又带他看一幅有黄点黄线的大地图,老喇嘛那只棕黄的手跟着馆长的铅笔移动:这里是迦毗罗围城,这里是中国,这里是摩诃菩提寺佛教的圣地,这里是拘尸那-佛陀涅盘之地。老喇嘛默不做声地低头看地图,馆长点了另一斗烟,基姆则已沉沉入睡。他醒来时,两人仍在讲话,不过稍微听得懂。
啊,智慧之泉,我就是这样决定到佛祖足迹所及的圣地去,她的出生地,甚至于到迦毗罗去;然后再去摩诃菩提寺,佛陀的觉城,-到那名寺去-到鹿野苑-到他涅粲的地方。
喇嘛放低声音。“而我是只身来此,有5-7-18-40年了,我一直认为人们不恪守旧法,你知道,被妖术、符咒和偶像所压倒了,连外边的孩子都用偶像和偶像崇拜者等字眼。”
“各种宗教都是如此。”
“你想是这样吗?我在我们喇嘛寺里所看的书成了过时的精髓,我们改法派信徒所奉行的仪式,在这些古人眼里也毫无价值,连世尊的信徒也相争。哎,一切都是空,都是迷幻。可是我还有一个意愿-”那张满布皱纹的黄脸凑近馆长,相距不到三寸,他的食指长指甲敲着桌面:“你们的学者考证佛陀所到过的各个地方,可是有些事迹他们没有找出。我愚昧无知,什么都不知道,却要走康庄大道以摆脱轮回。”他露出极真诚的得意笑容。“前往各圣地朝圣可积功德。不过我的用意不止这点,听我讲一件真事。我佛如来少年时求婚配,他父王朝廷上有人说他年纪太小,你知道这故事吗?”
馆长点点头,心里奇怪那喇嘛接着要讲些什么话。
“于是他们请佛陀和所有来者举行三项较力测验。测验射箭的时候把弓挽折了,便饬人取一具没有人挽得动的弓来,你知道吗?”
“书上有记载,我看过。”
“他射出的那支箭飞越过所有的靶子,射往比目力所及远之又远的地方,箭垂直坠下,坠落处便出现了一条溪流,后来成为河,世尊由于慈善为怀,并积功德,使那条河具有灵异,人在那条河中浴身,可涤清罪孽。”
“书上是这样写的。”馆长黯然说。
喇嘛深吸一口气:“那条河在什么地方?那道箭落之处涌现的灵泉?”
“哎呀,老兄,我不知道。”馆长说。
“不会的,要是你存心把它忘记-只有这件事你没告诉我,你当然一定知道。你瞧,我已是老人!我是低头虚心求教。啊,那道灵泉。我们知道他曾挽弓!我们知道那支箭落下!我们知道泉水涌现!可是那条河究竟在哪里?梦叫我找到它,因此我来这里。可是那条河在哪里?”
“要是我知道,你想我不会大声喊出来吗?”
“它能使人脱离轮回,”喇嘛充耳不闻,只顾讲他的。“箭河!你再想想看!也许是一条在酷热中干涸掉的小溪?可是我佛如来永远不会是一个老年人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喇嘛把他那张有千道皱纹的脸再向英国人凑近一手之宽。“我看出你是的确不知道,你没有受过法,对这件事不得而知。”
“啊,对了-不得而知-不得而知。”
“你我都身不由己,好兄弟。我-”他站起来把厚窗帘一掀,“我将要摆脱束缚,你也来!”
“我是身受束缚,”馆长说,“可是你到哪里去?”
“先到迦锡(贝纳尔斯):还有什么别的地方?我将在那个城的耆那教寺里和一位净土宗的人见面,他也在秘密搜寻,希望能从他那里知道这些情形,也许他会跟我一起去觉城,然后朝北朝两走,到迦毗罗围城去,再从那里去找要找的那条河-不,我将到处寻找-因为没人知道箭落处。”
“你怎么去?到德里很远,到贝纳尔斯去还要远。”
“赶路并搭火车。我下山之后便从派森河乘火车来到这里,它走得很快。起初我看见路旁那些高杆子抓住那些线觉得好惊奇-”他做出火车掠过电线杆状,“可是后来我因为四肢不能舒展,想走路,我一直是走惯路的。”
“你认识路吗?”馆长问。
“啊,这个,只要问人并且给钱,指路的人便会把所有的人送到指定的地方。关于这点我在喇嘛寺里有确凿的报告。”喇嘛得意地说。
“那你什么时候去?”馆长想到今日的印度既有古老的虔诚信仰又有现代的进展,不禁微笑。
“越快越好,我将追溯世尊生前的足迹,一直走到箭河才罢休。此外还有一张印着火车南下的时间的纸。”
“食物呢?”喇嘛通常身上都带着很多钱,可是馆长想问清楚。
“一路上,我用世尊的乞钵。对,他当初怎么走的,我就怎么走,我抛弃了我那喇嘛寺里的安逸。我下山时照规矩有个徒弟随侍,替我化缘,可是在库鲁小停的时候,他发烧死了。我现在没有弟子,可是我将亲自行乞好让善士积功德。”他勇敢地点点头。喇嘛寺里有学问的法师是不行乞的,喇嘛却愿意这样做。
“那就这样吧,”馆长笑说,“请让我现在积点功德。你我都是行家,这里是一本新的英国拍字簿;还有两、三枝削尖的粗细铅笔,写东西很方便。现在把你的眼镜借给我。”
馆长用那副眼镜看了一看,镜片已有很多刮痕,光度和他自己那副简直一样,他便把自己那副塞到喇嘛手里,说道:“试试这副看。”
“一根毛!脸上有毛!”老喇嘛得意地头直晃,鼻子也挤起来,“我怎么不觉得!现在我瞧得多清楚!”
“是水晶的-永远不会刮出印子。希望这副眼镜能帮助你找到你那条河,因为这副眼镜是我的。”
“眼镜、铅笔和拍字簿,我都收下,”喇嘛说,“作为修行人之间的友谊象征,现在-”他在腰带上摸索,解下他那生铁无盖笔盒送他,放在馆长的桌上。“把我这笔盒,纪念你我之间的一段缘。我虽然年纪很大,它可还要古老。”
那笔盒是中国式样,所用的铁现在已经没人炼了,馆长刚才看见它时,他那收藏家的心便已动了。他无论怎样劝说,喇嘛也不肯收回。
“我找到了那条河回来的时候,会带给你我以前在喇嘛寺里在丝绸上绘制的莲花妙轮,对,还有轮回图,”他轻声笑道,“因为你我都是行家。”
馆长很想把他留下,因为现在精通佛教半写半画笔技的人寥廖无几。可是喇嘛昂首大步走出去,在一尊静坐的大佛像前稍微驻足,便穿过旋转闸门。
基姆像影予一般跟在后面,他在旁边听到的一切令他深为激动。他从没见过像老喇嘛这样的人,想进一步探究,就像探究拉合尔的一幢新房子和一个奇怪的节日一样。这喇嘛是他的新发现,他想把这发现据为己有。基姆的母亲也是好奇的爱尔兰人。
老喇嘛在参参玛前停下,四下打量,两眼落在基姆身上。他一时失去这次朝圣之行的感召,觉得自己老迈、孤零、十分空虚。
“别坐在炮下!”警卫神气十足地说。
“哈,去你的!”基姆替喇嘛回嘴说,“如果你想坐在炮下面,尽管坐好了。你什么时候偷走送牛奶人的拖屐的,邓奴?”
这完全是基姆临时胡诌出的控罪,可是邓奴就此不做声了,他知道基姆在必要时只消大声一叫,街市上所有的野孩子都会呼啸而至。“你在里面膜拜了准呢?”基姆一面和颜悦色地问,一面在阴凉地方蹲在喇嘛身旁。
“我没有膜拜什么人,孩子,我只礼拜大法。”
基姆接受这个新神,一点都无所谓,他已经知道好几十个神。
“你做点什么?”
“我行乞,想不出自己多久没吃没喝了。这个城求人布施的风俗怎样?是默小吭声,像西藏那样,还是大声央求?”
“默然行乞就得默然挨饿。”基姆用一句谚语回答。喇嘛怨站起来,町是身子立刻又瘫下去,哀叹那死在库鲁远处的弟子。基姆头歪在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他。
“把钵给我,我认识这个城的人-他们都是乐于布施的。给我,我会把它装满了拿回来。”
老喇嘛像小孩一样把钵递给基姆。
“你休息,我认识人。”
他快步走到摩提街市环状电车线对面的一个菜铺去,宝菜的贱女人跟他很熟。
“哈哈,你拿着托钵,变成瑜伽派修行僧了吗?”
“不是,”基姆傲然说,“来了一个新和尚,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人。”
“老和尚-小老虎,”卖菜女人愤然说,“我对于那些新和尚可讨厌透了,他们死盯在菜摊上,像苍蝇一样。我那儿子的爸爸生来的爱布施,只要对他开口,他就给!”
“不对,你那男人实在是恶人而不是圣人。可是这新来的和尚与众不同,妙屋里的洋大人跟他称兄道弟。啊,好妈妈,把这钵装满了吧,他在等。”
“那个要命的钵!那个牛肚篮子!你莫客气得像圣牛,它今大早上已经把篮子里最好的洋葱吃掉;实在我也应该把你的钵子装满,那牛又来了。”
区内那双大鼠色公牛横冲直撞地穿过衣着五颜六色的人群,嘴里衔着一根大蕉。它直向菜铺走来,深知自己是具有特权的神物。它低着头沿着一筐筐的莱喷鼻息,选择自己想吃的东西,基姆飞起一脚,踢中软湿的牛鼻子,牛怒冲冲地哼了一声,气得牛背颤动,越过空车轨走掉。
“你瞧!我替你保全的比一钵饭的价值三倍有余。好妈妈,给一点饭,上面放点鱼干,对了,还加上一点蔬菜咖喱。”
躺在店里的汉子咆哮起来。
“他把牛赶跑,”那女人低声说,“救济穷人是好事。”她接过钵来,进去盛了满满的热饭。
“可是我那修行和尚不是牛,”基姆甩手稍在饭上戳了个洞,“我想加一点咖喱很好,再来块炸糕,一点子蜜饯,他会更喜欢。”
“这个洞跟你的头一样大。”那女人烦躁地说,可是仍在饭上加了热汤、蔬菜咖喱,上面加了一块炸糕,糕上有一个酥油,旁边放了一些酸罗望子蜜饯。基姆望着这堆吃食,喜不自胜。
“好得很,只要有我在街市,那只牛就不会到这铺子来,它实在是个胆大妄为的乞丐。”
“可是你呢?”卖菜女人咯咯笑着说,“不过你要对牛讲得客气一点。你那天不是告诉我说有一天一只红牛会从田野来帮助你吗?现在挺直腰杆,去叫那个人为我祝福吧,也许他也能医好我女儿发肿的眼睛。也问他这个,啊,你这世界小友。”
可是她还没说完,基姆已经连跑带跳地走掉,一面闪避狗和肚饿的熟人。
“你瞧我们在行的人是这样要饭的。”他得意洋洋对喇嘛说,那喇嘛睁开r眼睛望着满钵子的饭。
“快吃-我跟你一块吃,喂,挑水的!”那挑水的正在浇博物馆旁边栽的巴豆,“给点水来,我们爷们儿很渴。”
“我们爷们儿,”挑水的哈哈笑,“你们俩一皮袋够吗?那么请看大慈大悲的菩萨的面子,喝吧!”
他把细细的一道水倒到基姆手里,基姆照本地规矩把水喝下去;可是老喇嘛必得从他那永远不空了的僧衣上部掏出一个杯子,郑重其事地喝水。
“外国人。”基姆解释说,因为老喇嘛显然是用叽哩咕噜的怪话在祝福。
两人吃得很痛快,把钵里的东西统统吃掉。喇嘛然后朝着一个样子很怪的鼻烟壶里闻点鼻烟,指点珠,随着参参玛炮身影子的加长,像老年人那样一下子就睡着了。
基姆走到最近的一个烟草铺去,向那年纪着实很轻的回教女人讨了一根烟味很冲的雪茄,这种牌子的雪茄是卖给崇洋派的旁遮布大学学生抽的。基姆在炮管下头架在膝上一面抽雪茄一面思量,后来忽然朝尼拉·拉姆的木厂那边悄悄走去。
喇嘛醒来已是华灯初上,城中晚间的生活开始,白袍的职员和政府低级公务员们纷纷回家时。他眼花花地四面八方看,可是除了一个头缠肮脏头巾,身穿灰黄色衣服的印度野孩子以外,没有一个人瞧他,他忽然头垂到膝,低泣起来。
“什么事?”那孩子站在他面前问,“你被人打劫了吗?”
“是我的新徒弟不见了,我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你的徒弟长得什么样子?”
“是我在里面礼佛积功德时,来接替我那死掉徒弟的一个孩子。”他指着博物馆,“他来到我这里,向我指点迷津。他带我到那妙屋去,他讲的话使我鼓勇大胆和那管佛像的人讲话,从而精神振奋起来。后来我饿得发晕的时候,他又像弟子服侍老师那样替我去要饭。他忽然受命而来,又忽然不见了。我本想在到贝纳尔斯的路上把大法传授给他。”
基姆听到这些话惊怔住了,因为他在博物馆中已经听见过喇嘛讲的话,心知这老人讲的是实话,而本地人是绝对不在路上跟人讲实话的。
“可是我现在看出他受命而来只有一个目的,这使我知道我将要找到我在找的那条河。”
“是箭河吗?”基姆带着得意的微笑问。
“这难道又是一个天派来的人吗?”喇嘛惊呼道,“除了那个管佛像的番僧以外,我没和任何人讲起自己的搜寻,你是什么人?”
“你的弟子。”基姆坐在自己的脚跟上说,“我一辈子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我跟你到贝纳尔斯去,我也想,像你年纪这么大的人,在黄昏时对偶然相遇的人竟讲真话,实在很需要一个弟子。”
“可是那条河-那条箭河,你怎么知道的?”
“哦,那是我当时靠着门躺着,听你告诉那英国人的。”
喇嘛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是天派来的向导呢。这种事情有时候会发生的-可是我不配,那么你并不知道河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基姆笑得不安,“我是去找,找一只绦地上的红牛,它会帮助我。”一股孩子脾气,要是同伴有个计划,基姆自己也很容易想出一个。一股孩子脾气,他真的为他父亲讲的预言想了二十分钟。
“到那里去,孩子?”喇嘛问。
“天知道,可是我父亲亲口那样告诉过我。我在妙屋听见你讲起山里那些新奇的地方,要是一个老人那么老又那么小-那么容易说真话-为了一条河的小事而肯冒险犯难,我觉得我也应该去间一番。如果我们命中注定要找那些东西,我们就会找到-你找到你的河,我找到我的牛还有粗柱子和我忘掉的其他东西。”
“不是柱子,是我将摆脱的轮子。”喇嘛说。
“那都是一样。也许他们会使我成为国王。”基姆恬然地准备面对一切。
“我会在路上教你其他更好的欲望。”喇嘛用权威口吻回答,“咱们就去贝纳尔斯吧。”
“晚上不能走,到处是盗贼,等到白天走。”
“可是没有睡觉的地方。”老喇嘛在喇嘛寺里过惯了,虽然是按照戒律睡在地上,还是喜欢比较像样的地方。
“我们可以在喀什米尔招待所找到奴宿处。”基姆看到喇嘛迷惑的神情不禁笑了,“我在那里有朋友,走吧。”
街市又热又挤,灯火辉煌,他们从熙攘的北印度各种族人群中穿过去,老喇嘛像在梦中一样,神情恍惚。他来到一个大工业城市还是生平第一遭。装满人的电车不断尖锐刺耳地刹车,把他吓坏了。他在被半推半拖之下到了喀什米尔招待所的高门前,那大广场在火车站对面,四周有拱廊,从中亚细亚回来的行商骆驼队和马队都停在这里。这里有北印度各式各样的人种,有的在照料拎着的马、跪着的骆驼;有的装卸成捆成包的货物;有的吱吱嘎嘎响的辘轳从井里打水烧饭;有的目露凶光,在不断狂嘶的雄马前放草秣;有的在套住商队恶犬;有的在付赶骆驼的工资;有的在雇用新马夫。他们在人山人海的广场上咒骂,大喊叫,争论,讨价还价。踏上三四级石阶便是拱廊,离开了嘈杂人群显得清静,大部分租给买卖人,就像我们租出高架道的拱那样。拱柱之间用砖或木板隔断成为房间,有木门和笨重的木镇。镇上的门表示屋主不在,门上会写有粗话,有时用非常粗的话说明屋主哪里去了,例如有一扇门上写着“鲁特夫,乌拉正往库特斯坦。”下面有一首十分粗俚的打油诗说道:“哎呀,真是,您为什么让虱子活在喀布尔人的衣服上,您为什么让这混账的鲁特夫活得这么久长?”
基姆卫护着喇嘛,挡住激动的人和激动的畜生,沿着拱廊一直走到最近火车站的尽头,马贩子马哈布·阿里就住在那里,他是从北部山口还要远的神秘地方来的。
基姆虽然年纪很小,却已和马哈布有过多次交往,尤其是在他十岁到十三岁之间。这个身材魁梧的阿富汗人,胡子用石灰染成红的(因为他年纪很大,却不愿让花白胡子泄底)。知道从基姆的闲话里可以听到很多事情,有时候他会叫基姆注意一个和马完全没关系的人:盯住那个人一整天,然后把跟那人交谈过的每一个人讲给马哈布听。基姆会在晚上讲出跟踪的经过,马哈布不动声色地听。基姆知道这是一种密谋,好在除了马哈布以外不必跟任何人说,而且马哈布请他吃从招待所前头小吃店买来的美味可口的饭,有一次还给他八安纳的钱。
“他人在。”基姆说,一面打一双坏脾气骆驼的鼻子。“喂,马哈布·阿里!”他在黑漆漆的拱门停下,溜到那莫名其妙的喇嘛背后去。
那马贩子正躺在一对丝毯鞍囊上,抽着一个银的大水烟袋,身上那深色绣花布的拉腰带并没解开。他一听见基姆的声音,立刻掉过头来,却只见一个高大沉默的人,发出低沉的笑声。
“真主啊!原来是个喇嘛!一位红衣喇嘛!从山口到拉合尔可够远的,你来这里做什么?”喇嘛像机器人一样伸出他的乞钵。
“天罚所有不信真主的人!”马哈布说,“我可不对一个低贱的西藏人施舍;你去向坐在骆驼后边的那些巴尔提人要,他们也许珍贵你的祝福。喂,马夫,这儿有你们一个同乡。问他饿不饿。”
一个蹲伏在那边,剃光头的巴尔提人见到喇嘛百般恭敬,用浓厚颚音请圣者坐在马夫的篝火前。此人是随马队来的,通常是低贱的佛教徒。
“你去吧!”基姆轻推喇嘛,喇嘛便大步走过去,剩下基姆只身在拱廊边上。
“走开!”马哈布说,一面恢复抽水烟,“小印度家伙,天罚所有不信真主的!跟我的随从去讨吧,他们都是信你的教的。”
“王爷,”基姆像印度人那样,可怜巴巴地称呼他,心里直乐,“我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我肚子空空的,好饿。”
“跟替我看马的人去要,你听见没有,我的随从里一定有印度教徒。”
“可是马哈布·阿里,我真是个小印度人吗?”基姆用英语问。
马贩子没流露出惊诧,不过两眼在浓眉下眯起细看。
“世界小友,”他说,“你在搞什么鬼?”
“没什么,我现在是那圣者的徒弟;我们一起去朝圣,他说是到贝纳尔斯去,他很异想天开,而我对拉合尔也厌了。我需要新的空气和水。”
“你是在替谁做事?为什么来找我?”马哈布的声音既严厉又带狐疑。
“不找你找谁?我没钱,人没钱就动不了,你会卖掉很多匹马给军官。这些马很好,这些新马,我已经见过了。给我一个卢比,马哈布·阿里,我将来发了财,会还你债。”
“哼!”马哈布·阿里一面脑子飞转一面说,“你从没有骗过我?叫那喇嘛来-站在背地里。”
“哦,我们讲的话会一样的,”基姆笑哈哈地说,“我们是到贝纳尔斯去。”喇嘛一。明白马哈布问话的用意之后便说,“这孩子和我两个人,我是去找一条河。”
“也许是真话-可是那孩子呢?”
“他是我的徒弟,我想是上天派他来引导我到那条河去的,我坐在炮下面他忽然来了。这种情形曾经发生在上天赐准右旁获得引导的人身上,我现在想起来了,他说他是个凡人-一个印度人。”
“他名叫什么?”
“那我没问,他是我徒弟,不就够了吗?”
“他的国家-种族,来自哪个村子‘?是水苏儿人-锡克人-印度教徒-佛教徒-他的阶级是高是低?”
“我凭什么要问,中律宗没有高低之分。只要他是我的弟子,还有谁能把他从我身边抢走?因为,你要知道,没有他我就不会找到我的河。”他肃然摇头。
“不会有人把他从你身边抢走的,去吧,去和我的巴尔提人坐。”马哈布·阿里说,那喇嘛得到保证以后,心安了便走开。
“你瞧他是不是很异想天开的?”基姆从背地里走出来,“我凭什么要骗你,哈基(去过麦加朝圣者的尊称)。”
马哈布抽着水烟,不吭声,他然后说,几乎像耳语般:“乌姆巴拉是在去贝纳尔斯的路上,要是你们真去的话。”
“嘿!嘿!这是什么话,我告诉你他不会说谎,不会像你我那样说假话。”
“要是你肯替我捎个口信到乌姆巴拉,我会给你钱。那是跟一匹马有关系,是我上次从山口回来时卖给一个军官的一匹白雄马,可是后来-你站过来些,伸出手做行乞状-那匹马的血统系谱没能完全确定,那位军官人在乌姆巴拉,请我查清楚(马哈布跟着说出军官所住的房子和他的容貌)。所以捎给那军官的口信是‘白雄马的血统已完全确定。’你一说出这句话,他就会知道是我派你去的。他然后会说‘你有什么证据?’你就回答‘马哈布·阿里已把证据给我。’”
“那血统证明我现在就给你-是用我独特的方式,还有些关系的话。”一道阴影和一双吃草料的骆驼从基姆身后掠过,马哈布立刻提高嗓门说话。
“天哪!难道全城只有你一个小叫化?你妈你爸都死光了。哈,哈-”他躺在地上转过身来,心情也随之转变,扔了块软油饼给基姆,说道,“你和喇嘛到我的马夫那边过夜,明天也许给你点事做。”
基姆用牙咬着油饼溜开,果然不出他所料,发现里面有个油布包住的小纸卷还有三个银卢比-好大一笔赏钱,他微笑着把纸卷和钱统统塞到脖子上挂的避邪袋里。喇嘛在马哈布的巴尔提人招待之下饱啖了一顿,已在马底角落里呼呼大睡,基姆在他身旁躺下咯咯笑,他知道自己帮了马哈布一个忙,完全不信什么白雄马血统证明的鬼话。
马哈布·阿里有旁遮布数一数二的马贩子之称,是个既有钱又有干劲的买卖人,他的商队深入北部远方。可是基姆再也想不到他在印度测量部密册上有c.25.ib的代号,每年这位c.25会提出两三次小报告,叙述得极不高明可是内容极有趣,和r.17及m.4的报告比照之下,通常十分确实。这些报告是关于各式各样的偏远小藩邦和英国以外其他国家的探险家以及枪支买卖的,是印度殖民地政府所收到的大量情报的一部分。近来五个没有理由缔盟的土土,从北部某友邦方面获悉,有消息从他们的领土走漏到英属印度情事,这些土王的首相深为愠怒,以东方作风采取行动。他们怀疑很多人,其中一个就是那善于唬人,所领商队在深及腹部的积雪地中跋涉进入他们山国的红胡子马贩。他的商队在那一季下山时至少曾遭狙击两次,马哈布手下的人打死了三名陌生匪徒,这三人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受雇狙击他们的。因此马哈布避免在那多事之地北夏瓦停留,迳直前来拉合尔,他对于本国同胞作风很清楚,预料在拉合尔会有怪事发生。
那东西马哈布要越快脱手越好,决不想随身多带一小时-一小块薄纸,折得极小用油布包住,上面写着没头没脑的话,没有姓名,不过在一角上有五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针孔,极大胆地泄漏出五个缔盟土王、表同情的北方臣国、北夏瓦的一个印度银行家、比利时一家枪炮厂和南方一个半独立的重要同敌统治者的秘密。这个密件是r.17的杰作,由马哈布在都拉山口外收下代为传送。r.17本人碍于情况,不能离开他的工作岗位。跟c.25传带的密件比起来,连炸药都显得无害,连一个有东方时间观念的东方人也知道把这东西越早送到有关当局手里越好。马哈布可不想死于非命,因为在边界那边还有两三宗家族血债未了,他打算一了之后就洗手做奉公守法的良民。自从两天前来到,他从没有走出招待所大门,不过曾经故意招摇打电报到孟买去,他有点钱存在那边银行;也打电报到德里,有个回族的小合伙人在那里卖马给拉哲浦坦纳藩邦的经纪人;还打电报到乌姆巴拉去,那里有个英国人急切要求一匹白驹的血统证明。是懂英文的写信佬拟的洗练电文,例如:“克莱登,苛合银行,乌姆巴拉。-马如前述是阿拉伯种,血统证明翻译中,抱歉稽误。”后来又有一电:“稽误歉甚,血统证明即奉上。”给德里小合伙人的电报是:“鲁特大乌拉。-已由鲁克曼银行汇上二干卢比。”这完全是生意话,其实每个电报的内容都由自认为有关的人一再讨论过,然后由一个傻巴尔提人送往火车站,他一路上让各式各样的人看那些电文。
就在马哈布用他自己可圈可点的话来说,以谨慎之杆在调查之井中搅和的时候,基姆仿佛天上掉下地来到,马哈布不但办事迅速而且不择手段,一向惯于把握各种机会,立刻拉基姆下海。
一个到处云游的喇嘛和一个下等阶级的印度孩子在充斥朝圣人士的印度各地走来走去也许会引起人片刻注意,可是决不会有人怀疑他们,更不会向他们行抢。
他叫人送一个点烟的新燃球来,一面思量。即使最恶劣的情况发生,孩子受到伤害,那张纸不会使任何人受牵连。他可以从容不迫地到乌姆巴拉去,要冒再令人起疑的风险,向有关人士重复口述他编的故事。
r.17的报告是整个事件的枢纽,要是递交不到那可就很麻烦,不过真是伟大,马哈布觉得他目前已经尽了自己的能事,全世界上只有基姆一个人没对他说过假话。要是他不知道基姆为了他自己或是马哈布的事,会像东方人那样说假话,那将是基姆的性格上最大的缺点。
马啥布后来摇摇摆摆地走到招待所对面的流莺门去,那里的妓女在眼皮上抹颜色,引诱过路客。他费了一番功夫找到一个妓女,她的相好是个眉清日秀的喀什米尔学士,此人曾经拦住那个送电报的傻巴尔提人。这实在自讨苦吃,因为他和郡妓女违反先知的戒律,喝起加香料的白兰地来,马哈布酩酊大醉,嘴无遮拦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他以不稳的脚步追逐花美人,结果像铁塔一样倒在垫子上,花美人由那眉清曰秀的学士相助,搜查马哈布全身,从头到脚仔细无比。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基姆听到马哈布那房间里有轻轻的脚步声,这马贩子也真莫名其妙,出去的时候居然没锁门,他的手下又正在忙于吃他赏的一只全羊,庆祝安返印度。从新德里来的一个时髦年轻绅士,持有花美人从不省人事的马哈布腰带解下的一串钥匙,搜查马哈布的每个盒子,每捆东西,连同席子和鞍囊,比花美人和学士的搜身还要彻底。
“我想,”花美人一小时后一只肥肘撑在打鼾的醉鬼身上,鄙然地说,“他只不过是蠢如猪的阿富汗马贩子,脑子里只有女人和马。而且的确有这么一件东西,他也可能已经送出去了。
“不对-关于五王的事,他一定摆在他黑心上,”学士说,“什么都没有吗?”
那德里人哈哈笑起来,他一走进来便重缠他的头布,“我搜查他的拖屐,花美人搜他的衣服。他不是那个人而是另一个人。我什么地方都搜过了。”
“他们没说他就是那个人,”学士沉思地说,“他们说,看起来他仿佛是那个人,我们所得的情报有点混乱。”
“北方的马贩子来得多,就像老羊皮尽是虱子一样。有西坎德汗,蚁尔·阿里贝和法鲁克沙-统统都是商队头子-在那里有交易。”花美人说。
“他们也许还没有到,”学士说,“你后来一定要诱他们入彀。”
“呸!”花美人深表憎恶,一面把马哈布的头轻轻推下她的怀抱,“我已经卖了力气。法鲁克沙是个狗熊、阿里贝是个流氓,至于老西坎德汗,哼!你们走!我现在要睡了。这个蠢猪要到天亮才会醒。”
马哈布醒来时,花美人严厉地教训他酗酒的罪孽。亚洲人挫败敌人时并不眨眼,可是马哈布清清喉咙,扎紧腰带在晨星下踉踉跄跄地朝前走的时候,差不多近乎眨了眼。
“多么幼稚可笑的伎俩!”他自言自语,“仿佛北夏华的娘们儿都没用过似的!不过做得倒还漂亮,天知道一路上还有多少人奉命要试探我-说不定还会动刀。所以那孩子必须去乌姆巴拉,而且要坐火车去,因为那文件是火急大事。我留在这里,死缠着花美人并且喝酒,做出阿富汗马贩子应有的行径。”
他在离开自己隔壁又隔壁的那个小隔间停下。他的手下在里面呼呼大睡,基姆和那喇嘛不知去向。
“起来!”他把其中一人弄醒,“昨天晚上躺在这里的两个人-喇嘛和小孩-哪里去了?可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没有,”那人嘟囔了一声,“那老头子在第二声鸡叫的时候就醒了,说是要到贝纳尔斯去,那小子就领他走掉。”
“但愿真主惩罚所有不信教的人!”马哈布激昂地说,一面嘟囔一面爬进自己的小隔间。
其实是基姆先叫醒喇嘛的,夜晚小家伙头靠着板墙躺着而板墙上有个洞,他从洞里目观那德里来的人在盒子、箱子、包包之间搜索。那人翻阅信件、账单并且翻搜鞍囊,还用小刀子划开马哈布的鞋底和鞍囊的缝线,手法迅速熟练,端非普通的窃贼。基姆本想大喊捉贼-招待所常被“有贼-有贼!”的喊叫声弄得人卢鼎沸,可是他手按住那避邪囊,再看得更仔细些,心里便有数了。
“找的一定是那瞎诌的白雄马血统证明,”他对自己说,“就是我要带到乌姆巴拉去的那个东西,我们最好还是现在溜掉,用刀翻搜袋子的人可能会过来用刀子搜索人的肚皮,这件事幕后一定有个女人。嘿!嘿!”他对浅睡的老喇嘛窃语,“起来,是启程去贝纳尔斯的时候了。”
喇嘛很听话地起身,像影子一样走出招待所。
[book_title]神秘的血统证明
凡是释除骄妄。
既不诋毁信仰又不诋毁僧侣的人,
都可感觉到。
整个东方的灵魂在镰仓围绕他。
-rnddha at kamakura。
他们走进夜深时黑魆魆像堡垒的火车站,货车调度场上空电线嗞嗞响,这里北部粮运繁忙。
“这是魔鬼造出来的!”喇嘛在轰隆轰隆响的黑暗中见到月台之间钢轨闪烁发亮,头顶上钢梁纵横交织,不禁吓得倒退。他人站在一座石砌大厅里,那地方仿佛是用覆着白布的死人铺成的,就是那些买了票睡在候车室内外的那些三等乘客。东方人是昼夜二十四小时不论什么时候都不在乎的,客运便是按照这点而调度。
“头等车从这里来,人站在那个洞后面-”基姆指着售票处,“那里的人会给你一个纸条把你带到乌姆巴拉去。”
“可是我们是去贝纳尔斯。”喇嘛拗然说。
“完全一样,那么就到贝纳尔斯去。快,火车来了!”
“你拿住钱包。”
喇嘛对火车不像他装作的那样习惯,三点二十五分的南下班车轰鸣进站的时候,他颇受惊吓。卧睡的那些人忽然一跃而起,车站里人声嘈杂,有卖水卖甜食小贩的吆呼声和印度警察的呵斥声,女人拎起筐篮,尖叫子女和丈夫准备上车声。
“这就是火车,只不过是火车,它不会过来。你等着!”基姆对喇嘛的幼稚无知深为惊奇(喇嘛已经给了他满满一小袋卢比),他付钱买了一张到乌姆巴拉的票。睡眼惺忪的售票员嘟囔了一声,甩出一张到六哩外下一站的票。
“不对,”基姆咧嘴笑着看车票,“这也许骗得了乡下佬,我却是住在拉合尔城里的。先生,你的手法不错,现在给我一张到乌姆巴拉的票。”
那位卖票先生眉头一皱,给了一张正确的车票。
“现在再买一张到安姆里萨的票。”基姆说。他才不想做冤大头,用马哈布的钱买票坐火车到乌姆巴拉去呢。“票价这么贵,找回零钱这么多。我对火车很在行……从来没有个圣人像你这么需要弟子的。”他对那完全不知所措的喇嘛嘻嘻哈哈说。“要不是我的话,他们会在米安村站就把你撵下车。走,这边走!”他把钱还给喇嘛,只按照到乌姆巴拉票价每卢比扣下一个安那作为回扣-亚洲从古以来就有的经手费。
喇嘛在一节车门敞开的拥挤三等车门口后逡巡不前:“是不是走路比较好?”他有气无力地说。
一个身材魁梧的锡克工匠把他于思满颊的头伸向前来:“他是怕吗?别怕,我还记得我当年怕火车的情景。上车吧!这玩意儿是政府搞的。”
“我不怕,”喇嘛说,“车上还容得下两个人吗?”
“车上连个小耗子都没有容身之地。”一个富农的老婆尖声刺耳说,她丈夫是富饶遮伦朵区的一个贾特族人。“我们的夜车没有白天的管理得好,白天的火车上男女决不杂坐在同一车厢。”
“哎,孩子的妈,我们可以腾出点空位,”缠蓝头布的丈夫说,“把孩子抱起来。这位是个圣者,你看清楚没有?”
“我怀里不知有多少大包小包呢!何不让他坐在我膝上,不要脸的?你们男人总是这样!”她四下看,希望有人支持她。近窗口的一个安姆里萨妓女在头纱后吸气。
“进来!进来!”一个肥胖的印度放债者喊道,肋下挟着布包的账簿,满面谄笑说,“应该善待贫苦的人。”
“可是连一只没出世便抵押的牛犊月利也要七厘。”一个请假南下回乡的年轻道格拉族士兵说,说得大家吃吃笑。
“火车到的了贝纳尔斯吗?”喇嘛说。
“当然喽,要不然我们为什么来?上车,要不然车就要开掉。”基姆急叫道。
“你们瞧!”安姆里萨妓女尖声说,“他从来没上过火车,啊,你们瞧!”
“不对,你帮一把手。”富农伸出一只大手把喇嘛拉上车。“好啦,上来了,大师。”
“可是-可是-我坐在地上,坐在椅子上是犯戒律的,”喇嘛说,“而且坐在上头手脚都发酸。”
“原来如此。”放债的翘着嘴唇说,“这火车把我们的生活规矩都打破了,比方说我们在车上和各种阶级的人同坐。”
“可不是,要跟最下流无耻的人坐在一起。”农妇一面说一面怒视对年轻士兵抛媚眼的妓女。
“我就说过不如坐二轮马车沿着官道赶路好,”她丈夫说,“那样还可以省点钱。”
“对-可是一路吃喝花的钱要比坐马车省下的钱还要多一倍。你我对这件事谈了总有一万遍。”
“对,用一万张利嘴讲的。”他嘟囔说。
“要是我们不能开口讲话,天上的神灵帮帮我们可怜的女人。哦嗬!他是那种不准看女人,不准向女人开口的人。”原来喇嘛拘于戒律,一点都没注意她,“他的徒弟也是这样吗?”
“不,好妈妈,”基姆马上回答,“不过那女人必须长得体面,更有救济空肚子的好心肠。”
“这是乞丐的油嘴,”锡克工匠说,“太太,你这是自找自受!”基姆双手合十求施舍。
“你到哪儿去?”那妇人从油污纸包里取出半块饼给基姆。
“:甚至也到贝纳尔斯去。”
“大概会变戏法吧?”年轻士兵问,“你会什么消磨时间的把戏?那黄种人为什么不回答?”
“因为,”基姆坚决地说,“他是圣洁的,所思想的是你见不到的事。”
“那也许很好。我们鲁迪安纳锡克人-”他理直气壮地说,“不伤脑筋去想什么教条,我们打仗。”
“我姐姐小兹子的儿子就是那团队的军士,”锡克工匠竟然说,“那边也有些道格拉连队。”士兵一听之下两眼怒瞪,因此道格拉人和锡克人阶级不同,那放债的吃吃笑。
“在我看来他们都是一样。”安姆里萨妓女说。
“这我们相信。”农妇以恶毒口气凶狠狠地说。
“话不是这个意思:凡是手执武器为政府卖力的都可以说是一家人,阶级是另一家人,此外还有-”她羞怯地四下环视,“还有那团队精神的联系,是不是?”
“我弟弟是在一个云格团队,”富农说,“道格拉人很好。”
“至少你们锡克人认为是如此,”那兵怒视着角落里那安详的老喇嘛说,“不到三个月以前,我们的两连人在培尔赛库塔儿不愿守岗上的八面阿非迪族旗奋勇来应援的时候,你们锡克人认为是如此。”
他讲的是边界上的一次行动,鲁迪安纳锡克兵团的道格拉连表现得很英勇。那安姆里萨女人绽出笑容,因为她知道那个大兵是为博取她的青睐而讲出这件事的。
“哎呀!”后来农妇说,“因此,他们的村庄统统烧掉,他们的小孩都无家可归了?”
“他们摧残我们阵亡者的尸体,我们锡克人教训他们之后,他们付出重大代价,情形就是这样。安姆里萨到了吗?”
“对,在这里他们剪我们的票。”放债的一面说一面摸索腰带。
混血种查票的来到时,灯光在黎明中已经黯然失色。在东方,查票是很慢的事,因为当地的人把票放在各式各样的古怪地方。基姆拿出他的票,查票的叫他下车。
“可是我是到乌姆巴拉去。”他抗议,“我是跟这位圣者一起去。”
“你下地狱都不关我的事,这张票只到安姆里萨。下车!”
基姆号啕大哭起来,力说嗽嘛是他再生父母,而喇嘛衰老,必须依靠他,没有他照顾,一定会死。全车厢的人都央求查票的宽大为怀,那放债的说得尤其动听,可是查票的还是把基姆推下车。老喇嘛直瞪眼-他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基姆在车窗外拉开嗓子哭。
“我命真苦,爸爸死了,母亲也死了,好心的人可怜可怜我,要是把我留在这里,谁照顾那老人家?”
“什么-什么事?”喇嘛一再问,“他必得到贝纳尔斯去,他必得跟我一起去,他是我的弟子。要是必须付钱的话-”
“嘿,别开口,”基姆悄悄地对跟着下车的喇嘛说,“难道我们是乐善好施,可以随便给钱的君王?”
那安姆里萨妓女带着她的大包小包走下车,基姆的眼睛盯着她,他知道风尘女士慷慨大方。
“一张票-一张到乌姆巴拉的小车票-哦,你这小情种!”她咯咯笑着说,“你真是心狠如铁吗?”
“那个圣者可是从北方来的?”
“从北方好远好远的地方来的,”基姆说,“是从雪山来的。”
“北方松林中有雪-山中有积雪,我母亲是库鲁人。你给自己买张票吧,请他祝个福。”
“给你祝一万个福,”基姆尖声喊,“啊,圣者,有个女人施舍点钱给我们,使我能跟你一起去-那女人真是好心眼,我现在跑去买票。”
那妓女抬头望着这喇嘛,喇嘛低下头,这样便看不到她,妓女走过时,他用藏语念念有词。
“来得便当,散得快。”农妇恶意地说。
“她已经积了功德,”喇嘛说,“她毫无疑问是个尼姑。”
“这样的尼姑光是安姆里萨一个地方就有一万个。快上来,不然火车没有你就开了。”放债的喊道。
“不但够买票,还能买点吃食。”基姆跳到他座上说,“吃吧,圣者。瞧,天亮了!”
晨霭弥漫着平坦绿地,氤氲一片金黄、玫瑰、朱黄和粉红色,整个丰饶的旁遮布都在灿烂阳光普照之下。电线杆一根根地掠过时,喇嘛有点畏缩。
“火车真快,”放债的带着傲慢的微笑说,“我们离开拉合尔已经比你们走两天的路程还要远:黄昏时就到乌姆巴拉。”
“那离贝纳尔斯还远。”喇嘛厌倦地说。一面细嚼着基姆给他的糕饼。大家都已打开随身带的大包小包预备早餐,后来那放债的、农夫和士兵又抽烟袋,弄得车厢里尽是刺鼻烟味,同时吐痰咳嗽。锡克工匠和农夫嚼着槟榔叶子;喇嘛闻鼻烟,掐点珠,基姆盘腿而坐,吃得饱饱的,觉得舒服,面露笑容。
“贝纳尔斯那里有什么河?”喇嘛忽然问大家。
“有恒河。”大家窃笑停止后,放债的说。
“还有别的什么河?”
“除了恒河,还有什么河?”
“不知道,只不过我心里想到一条能治病洗罪的河。”
“那就是恒河,一个人在那河里沐浴身心便都清洁了,可以去见神灵。我已经到恒河朝圣过三次。”放债的脸带得意环视大家。
“那是有其必要。”年轻的士兵淡然说。旅客的哄笑声便集中在放债的身上。
“身心清洁-回到神灵那里去,”喇嘛喃喃自语,“然后又投生-还是受轮回束缚。”他烦躁地说,“可是也许其中有错,那么当初是谁造出恒河的?”
“神灵。你是信奉什么教的?”放债的大吃一惊。
“我信奉的是法-至妙无上的法,所以恒河是神造的。什么样的神?”
全车厢的人都惊望着他,简直不愿想像居然有人对恒河如此无知。
“你,你的神是什么?”放债的终于大胆说。
“听好!”喇嘛把念珠移到手上,“听好!我现在要讲她了!啊,印度人听好!”
他开始用乌尔都语讲世尊佛的事迹,可是有时受自己的思潮和中国人所写佛陀传记的长段原文所驱使,不自觉地讲起藏语。那些性情温和容忍的人都带着崇敬的神情望着他。全印度充斥用陌生语言布道的苦行者,被自己的热诚激动得发抖,筋疲力竭;在做白日梦的,胡言胡语的,见到幻象的;自古即如此,直到世界末日也是如此。
“哼!”鲁迪安纳锡克团的兵说,“以前驻防在我们附近皮赛科塔地方的一个回教团队有他们自己的法师,我记得那人是个军士,一旦神灵附身,他便发癫疯,讲出预言。不过所有的疯子都是由神保护的,队伍里的同胞不大跟他计较。”
喇嘛记起自己身在异乡,恢复用乌尔都语讲话。“请听世尊射箭的故事!”他说。
这个故事对他们的胃口适合得很,他讲的时候他们好奇地聆听。“现在印度人,我现在就是要去找那条河。如果你们知道些什么,不妨向我指点迷律,因为我们大家不论男女,都困在一种不幸的情况中。”
“有那恒河,而且只有恒河-能洗尽罪孽。”车厢里的人喃喃说。
“虽然不值得再质疑,可是我们也有朱伦朵式的善神,”农妇一面望着车窗外一面说,“瞧他们把庄稼保佑得多好。”
“搜寻旁遮布的每一条河流可不是易事,”她丈夫说,“对我来说,只要一条河在我们地上留下肥沃淤泥就够了,我要谢谢农神布米亚。”他耸耸筋肉虬结、晒得黑亮的肩膀。
“你想我们的世尊会来到北方这么远的地方吗?”喇嘛转身向基姆。
“也许会的。”基姆安慰喇嘛,嘴里把嚼红槟榔叶子的唾沫啐在地上。
“最后一位大英雄,”那个锡克人以权威口吻说,“是西坎德·朱尔坎(亚历山大大帝)。他在朱伦伦朵铺了路,还在乌姆巴拉造了大水槽,路面至今没坏,水槽也在。我从没听说过你的神。”
“你把头发留长了并且说旁遮布话,”那个兵用北方谚语向基姆开玩笑,“那就成了一个锡克人。”可是他没有大声说。
喇嘛叹了口气,不再开口,缩成邋遢干瘪的一团。大家话停住的时候,可以听到那低沉单调的“唵嚤呢叭呢吽!唵嚤呢叭呢吽!”还有那咔嗒咔嗒的点珠声。
“真使我不好受,”他终于再开口,“这么快又轧轧响,令我不好受。还有,徒弟,我想我们已经走过了那条河。”
“心定一点,定一点,”基姆说,“那条河不是在贝纳尔斯附近吗?我们离那地方还远呢。”
“可是,如果世尊曾经来到北方,说不定他到的就是我们已经经过的任何一个小城。”
“我不知道。”
“可是-你是为我派来引导我的,你不是派来的吗?因为我在远处肃仁寺积了功德。你从大炮旁边来-有两张脸-穿两套不同的衣服。”
“定下来,在这里不能讲这些事。”基姆耳语,“我只有一个。你想一下就记得了,一个孩子-一个印度孩子,在那铜绦大炮予旁。”
“可是不也有个白胡子英国人,他四周都是神像-他使我对箭河的信心更坚强吗?”
“他-我们-是到拉合尔妙屋去拜神的。”基姆向默然倾听的众人解释,“妙屋的洋大人跟他谈话-对,这是真的,像弟兄似的。那洋火很圣洁,从山那边好远好远的地方来的,你休息吧,我们后来自然会到达乌姆巴拉。”
“可是我的河-那条能医病洗罪的河呢?”
“到了之后,如果你高兴,我们便一起徒步去找那条河。这样我们什么都错过不了,连田边一条小溪也不会错过。”
“然而你不是也有你自己的搜寻?”喇嘛-十分得意自己记得如此清楚-腰挺得笔直地端坐着。
“对!”基姆说,哄着喇嘛。这孩子嚼着槟榔,看着这大干世界上新的人十分自得其乐。
“是一只公牛-一只红色公牛会来帮助你并且把你带到哪里去,我忘了。是绿地上的一只红公牛,对不对?”
“不对,它也不会带我去任何地方。”基姆说,“那只不过是我讲给你听的一个故事。”
“是怎么一回事?”农妇身向前倾,手臂上的镯子叮当响,“你们两个是否都有过梦?绿地上的红公牛,带你上天去-还是怎的?可是你见到一次显圣?可是曾有人对你作出这一个预言?朱伦朵城后我们村里有一只红公牛,它偏要在我们最葱绿的田野吃草!”
“讲一种荒谬无稽的事给个女人听,就能把她编出个活灵活现的事出来。”锡克工匠说,“所有圣者都会得梦,他们的弟子追随师傅也会得到这种本领。”
“绿地上一只红公牛,对不对?”喇嘛再说,“你前生可能积了功德,那只牛会来酬庸。”
“不会,不会-那只不过有人讲给我听的一个故事-是开玩笑的。不过我会在乌姆巴拉找只牛,你也可以找你的河,心定下来,别让火车的噪声打扰你。”
“也许那只牛知道,是天派它来引导你我两个人的。”喇嘛像孩子一般满怀希望,他然后指着基姆对大家说:“他是昨天才奉派到我这里来的,我想他不是凡人。”
“乞丐我见得多了,苦修的圣者也见过许多,可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圣者,也没见过这样的徒弟。”农妇说。
她丈夫用二指轻触额头微笑,后来喇嘛吃东西的时候,这对夫妇把自己最好的吃食给了他。
众人终于在既累又困,满身灰尘的情况之下到了乌姆巴拉城火车站。
“我们因为打官司要暂住在这里,”农妇对基姆说,“住在我丈夫堂兄的弟弟家,圣者和你可以在庭院里过夜。他肯不肯祝福我?”
“啊,圣者,有个好心肠的女人给我们今晚过夜的地方。这地方,这南部地方人心慈善,你瞧从天亮起有过多少人帮助我们!”
喇嘛低头祝福。
“你简直把我堂兄的弟弟家变成了收容所-”那丈夫挑起沉重的扁担,开始说。
“你那堂兄弟:为了嫁女儿办喜事还欠了我父亲堂兄的钱呢,”农妇堵住丈夫的嘴,“让他把他们的膳食费算在那笔账上,我敢说那圣者一定会乞求布施。”
“啊,是我替求布施。”基姆说。他只急于要替喇嘛弄好下榻之处,以便脱身去找马哈布托他去见的英国人,交出白驹血统证明。
他们到了军营后面一幢像样的印度住宅内院,喇嘛有了落脚处之后,基姆便说:“我要出去一下,到街市去买吃食,在我回来以前你别走开。”
“你会回来?你一定回来吗?”老喇嘛抓住基姆的腕子问,“你回来的时候,是否就是你现在的样子。今天晚上就去找河是否太迟?”
“太迟也太黑。你放心吧,想想已经走了多少路-现在离开拉合尔已经一百里了。”
“对,-不过离我的喇嘛寺也更远了。哎呀!这个世界又大又糟。”
基姆悄悄溜出去,虽然他脖子上所挂的关系自己的和好多万别人的命运,他却一点都不惹人注意。马哈布的指示使他对那英国人的住处知道得非常清楚;一名车夫驾着双轮小马车从俱乐部回来令他更有把握,所需要的只是认明那英国人。基姆从花园树篱缝隙里溜进去,藏匿不靠近走廊的一丛羽状长草里,房子灯火辉煌,仆人在放有鲜花、酒杯和银餐具的一张张桌子间忙来忙去。不久便有个穿黑礼服白衬衫的英国人出现,嘴里哼着一支曲子。光线太黑,看不清楚那人的容貌,基姆对乞丐那套噱头很熟,便试用一个老计策
“穷人的保护者!”
那人的身子朝声音来处倒退。
“马哈布·阿里说-”
“哈!马哈布·阿里说些什么?”他并没试图找出说话的人,凭这一点基姆断定他心里有数,“白雄马的血统已充分证明。”
“有什么证明?”英国人身子转向车道旁的蔷薇花丛。
“马哈布已把这个证明给我。”基姆抛出那张折好的小纸块,纸块落在那人旁边的小径上。有个园丁走过来,那人立刻伸出一只脚踩住纸块,等仆人走远了,才把它拾起,还扔下一枚卢比-基姆听到钱落地的叮当响,然后那人大步走进屋,始终没掉头回顾。基姆迅速把那枚卢比拾起;可是他虽然饱受训练,他还是有爱尔兰人那种天性,把钱看做任何游戏中最不重要的东西。他所想知道的就是行动明显的效果;因此他并不溜掉,反而身子紧贴着草,站得离房屋更近些。
印度平房都是一眼可以看到里面的-那英国人回到走廊转弯处的一个小化妆室,一半作为办公室用,里面尽是纸和公文箱,坐了下来研究马哈布·阿里捎来的密件。煤油灯火照在他脸上,可以看出他的脸色变得阴沉,基姆像乞丐那样善观人颜色,牢记这一点。
“威尔!威尔,亲爱的!”一个女人嘁道,“你应该在客厅恭候了。他们马上会到!”
那人仍聚精会神地研究那密件。
“威尔!”那女人在五分钟后又喊道,“他已来了,我听见车道上骑马卫兵的声音。”
那人连忙光着头奔出去。一辆由四个随从卫兵骑马护送的四轮大马车在走廊前停了,一个身材硕长,头发漆黑,背挺如矢的人下了车,先下车替他开门的是个笑声很悦耳的年轻军官。
基姆平躺在地上,几乎可以碰到马车的大轮子。主人和那黑发贵客交谈了两句话。
“一定,长官,”那年轻军官回答迅速,“牵涉到一匹马的时候,一切都待命。”
“我们不会超过二十分钟,”屋主人说,“你可以代为招待,让他们保持高兴等!”
“叫一个卫兵等着。”身材硕长的人吩咐。然后他们两人便一起走入那化妆室,那辆大马车驶离。基姆看到两人埋头看马哈布的密件并且听到他们的声音-一个低而恭敬,另一个锐利而又果断。
“这不是几个星期之内的事,而是几天-简直是几小时之内的事。”年纪较大的说,“我早已料到会发生这种事,而这个,”他以手指敲敲马哈布的密件,“证实了一切,葛罗干今天晚上来吃饭,是不是?”
“是的,长官,还有麦克林。”
“那很好。我会亲自跟他们讲,这件事当然会提交行政会议,不过我想按照情形有理由立即采取行动,向罗瓦品弟和北夏华团部告警。夏季瓜代调防计划自然全部扰乱,然而这是没办法的。这都是在酝酿伊始未能一举而彻底击溃留下的余患,八干部队应该够了。”
“炮兵如何,长官?”
“我必须和麦克林商议。”
“就是说要开战了?”
“不,只是一种惩罚。一个人受前任的行动束缚时-”
“但是c.25不能虚报情况。”
“他证实其他人提供的情报。实际上,他们六个月以前便已经露出他们的狼子野心,只是戴文尼许坚认为和平还有一线希望,当然他们便利用这段时期加强实力。马上把这些电报发出去,要用新密码,不用旧的-我的和华顿的。我想不必再让太太们等候,饭后抽雪茄时可以解决其余的问题。我已经想到它会发生,这将是一种惩罚行动,不是战争。”
侍从卫兵策马离去,基姆匍匐到房子后面去。根据他在拉合尔所得的经验,他料到那里一定会有吃食和情报。厨房里尽是紧张的帮手,其中一人踢他。
“哎唷,”基姆流出假眼泪,“我只是来相帮洗碟子好让肚子饱一顿的。”
“整个乌姆巴拉都忙着这种事。走开,他们现在喝汤,你想我们侍候克莱顿大人的,在盛宴进行中会要陌生人帮手吗?”
“真的一场盛宴。”基姆望着那些碟子。
“那还用说。主客非他,正是将军大人(总司令)。”
“哦!”基姆发出正确的惊叹声,他已经刺探出他想知道的事,那厨房下手一走开,他也走掉。
“费了那么大的麻烦,”他用印度话思想,自言自语说,“只为的是一匹马的血统证明!马哈布应该跟我学学说假话骗人的技巧,每天替他捎信,都是关于女人的,这次却和男人有关。更妙的是那高个子说他们将出动大军去某地惩罚某人-那消息要传到品弟和北夏华,还有炮兵,恨不得当时爬得近些。这是大新闻!”
他回到过夜之处,发现富农堂兄的弟弟正和富农夫妇及几个朋友讨论那场家庭官司和附带的一切利害,喇嘛在假寐,吃了晚饭,有人递给基姆水烟袋,他抽着那光滑椰壳做的烟袋自觉是个大人,坐在月光下两腿伸开,听人讲话时不断咋舌。居停夫妇极其客气,因为那农妇把他见过红牛显圣,可能是神人下凡的事告诉了他们。而且那喇嘛又是很了不起,令人崇敬好奇的人,替那家说法的和尚是个年老而心胸很宽的萨索特婆罗门,后来也来了,当然展开一场宗教争论以博得那家人的尊敬。那些人按信仰而论都是拥护婆罗门的,然而喇嘛是客,又是令人感觉新奇的人物。他的慈祥,引经据典地背出中国经文声音铿锵悦耳,听得那些人如痴如醉,对他深有好感,他在这种同情纯朴的气氛中像佛陀在莲座上说法一样,讲起自己以前在远方山中肃仁寺中的生活,并且说:“我站起来想悟道。”
后来又讲起他出家以前原是准算命理休咎的大师,那婆罗门僧人诱使他说出他的方法,两人都说出众人听不懂的星辰怪名,并且仰指天上的星斗。孩子们扯喇嘛的念珠,大人也不河责。喇嘛对积雪、山崩、山口阻断及远处悬崖上找到蓝宝石和松石,蜿蜒而上的山路最后通达伟大中国等事讲得起劲,竟忘了不得面对女人看的戒律。
“你觉得这位怎样?”富农问婆罗门僧。
“一位圣者-真是一位圣者。他的神祗不是真神,可是他已经得了道,”婆罗门僧回答,“他那算命方法,虽然你听不懂,然而确实高明正确。”
“告诉我,”基姆懒洋洋地说,“我会不会像他们答应过我的,找到那只绿地红公牛。”
“你知道你出生时辰吗?”婆罗门僧神气起来。
“是五月第一夜第一声和第二声鸡叫之间生的。”
“哪一年?”
“我不知道,可是我哭出第一声的时候,喀什米尔斯林纳加地方刚巧发生大地震。”这是抚养基姆的那个女人说的,她则是听基姆·欧哈拉说的,全印度都感觉到那次地震,有好久一段时间是旁遮布省的一个重要日期。
“啊!’,一个女人激动地说,这似乎使他身为超人之说更为可靠,“不是有个女儿就是那时候出生的-”
“她母亲在四年之内替她丈夫生了四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农妇坐在圈子外的阴影里。
“可是没有一个是妥为利用这点而好好抚养大的。”婆罗门僧说,“他们忘了那天夜晚他家的星宫怎样。”他开始在院子地上画图,“你至少足以享受金牛宫一半的好运,关于你的预言是怎么说的?”
“有一天,”基姆对他自己造成的轰动很得意,“绿地上的一只红公牛将使我伟大,不过先会有两个人出现部署一切。”
“对!显圣伊始总是如此。一片浓黑慢慢消散,不久以后便有个人手执扫帚清理地方,显圣正式开始,两个人-你说有?啊,对,对。太阳离开金牛宫,进入双子宫,所以预言里说两个人,现在让我们再推算一下。找个树枝给我,小兄弟。”
他蹙额,用树枝在地上画出神秘符号,抹掉再画,除了喇嘛以外大家都看得出奇。喇嘛天性十分通达明理,不便出声。
过了半小时,婆罗门僧嘟囔了一声甩掉手头的树枝,说:
“嗯!星象这样说,不出三天便有两个人部署一切,牛在他们之后来到;可是他有战争和武装人员的星象点。”
“火车上确实有个鲁迪安纳锡克团的兵,从拉合尔启程的。”农妇说。
“嘿!武装人员-成千上百之多。你跟战争有什么关系?”婆罗门僧问基姆,“你的星象是红而怒的战争星象,而战争不久很快就爆发。”
“没有-没有,”喇嘛一本真诚说,“我们所寻求的只是牛和我们那条河。”
基姆记起他偷听那小化妆室内的话,不禁莞尔一笑,星象绝对有利于他。
婆罗门僧用脚抹掉地上简陋的星连图:“我所能看到的只是如此,孩子,三天之内,那公牛会来找你。”
“还有我的河,我的河,”喇嘛央求说,“我本希望那公牛会引导我们两个到那条河去。”
“可惜,道兄,那条神奇的河,”婆罗门僧答道,“这样的东话却是不常见的。”
第二天早上,主人力请他们留下,可是喇嘛坚持要上路。他们给基姆一大包好吃的和近三安那的铜币以供路上用,在祝福声中目送这一老一小在天亮时朝南走去。
“可惜这些人和像这些一切都不能摆脱轮回。”喇嘛说。
“不,要是那样,地球上就只剩下坏人了,谁会给我们肉吃,给我们地方栖身?”基姆一面引用老话一面背着东西兴高采烈地向前走。
“前面有条小河。我们去看看!”喇嘛说。他带头离开白色的路,越过阳野,遇到一群野狗。
[book_title]老军人也彻底折服
对,在提婆达多统治的初期,
竭力求生的每个灵魂在呐喊时,
镰仓薰风一片和煦。
镰仓之佛。
他们身后有个愤怒的农夫舞着扁担。此人是回民菜农,以蔬菜和花供应乌姆巴拉,基姆对这种人深有认识。
“真有这种人,”喇嘛不理会野狗说道,“对生人一点都不客气,说话粗鲁心肠不仁,你可要以他的言行为教训,徒弟。”
“去你的,不要脸的叫化子!”那农夫厉声叫骂,“快滚!快滚开!”
“我们走,”喇嘛凛然回答,“我们会离开这些不受保佑的田地。”
“哼!”基姆倒吸一口气说,“要是下一季的收成不行,那只怪你自己的嘴不积德。”那人心不安地拖着脚步走,“到处都是叫化子。”他半带歉意说。
“你凭什么知道我们会向你求布施,种菜的?”基姆舌不饶人地蜕。菜农最不喜欢人们叫他们种菜的。“我们只不过要看田地那边的那条河。”
“河,真亏你说得出!”那人嗤之以鼻,“你们是从什么城来的,连一条灌溉渠都不识?它其直如矢,我用水得付钱,贵得像流银一样。那边有一条河的支流。如果你们要喝水,我可以给你们,还可以给牛奶。”
“不要,我们到那条河去。”喇嘛大步向前走。
“给牛奶和一顿饭,”那人嗫嚅地说,一面觑望那身材高大,样子古怪的人,“我-我并不想要使自己或他的田地遭受不吉,可是这些日子生活艰苦叫化子实在多。”
“你要注意。”喇嘛转对基姆说,“此人是受嗔赤雾所障,因此说话那么凶横,他眼中的迷雾消了,人就变得有礼貌,心肠也转好了。天保佑他的田地!啊,农夫,千万不要轻率以貌取人。”
“我以前遇见过的圣者会咒你必遭恶报,”基姆对那自觉惭愧的人说,“你瞧他既聪智又圣洁,是不是?我是他的弟子。”
小家伙很神气地把鼻子朝天一仰,昂然迈步越过田地。
“人不可有骄妄之心,”喇嘛沉吟片刻说,“皈依中道的人是没有骄妄之心的。”
“你不是说过他是低贱阶级,没有礼貌吗?”
“我并没有说低贱阶级,既不存在怎么会有?后来他后悔了,不再无礼貌,我就忘掉他的无礼之失。何况他和你我一样,也受轮回束缚,却不求解脱。”他走到田野之间的一条小溪前站住了,思考蹄印纵横的溪岸。
“现在你怎么认出你那条河?”基姆蹲在长甘蔗的阴影里。
“我一旦找到,天就一定让我领悟。这个,我觉得不是。啊,河川之间最小的一泓水,你如能告诉我那条河在什么地方,那多好!可以保佑你能使田地丰收!”
“当心!当心!”基姆一个箭步蹿到喇嘛身旁,把他猛地朝后拉。一条有土黄和褐色斑纹的长虫往紫色芦丛根底处蜿蜒到岸上,头伸向水-是一条大眼镜蛇,两眼没有眼睑,固定不动。
“我手里没有东西-没有东西,”基姆说,“我去找根树枝把它打死。”
“为什么?它和我们人一样,也会有轮回之业-一条生命或升或降,离解脱还远得很呢。那灵魂一定作了,大孽,才变成这个形状。”
“我讨厌蛇,”基姆说,白人对蛇的畏惧僧恶,不是任何土法训练所能消灭的。“让它过完这一生。”那蛇盘成阵,嗤嗤吐芯,蛇颈半胀。“兄弟,祝你早得解脱!”喇嘛继续安详地说,“你可会知道我那条河?”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基姆低声说,极为叹服,“蛇懂得你的话吗?”
“谁知道?”喇嘛走了过去,离开昂起的蛇头不到一尺,蛇头跟着垂下。
“你过来!”他回头喊道。
“我不,”基姆说,“我兜绕过去。”
“过来,它不伤人。”
基姆犹豫片刻。喇嘛默诵了中国经文,基姆以为是护身咒,便遵命,蹿过小溪,那蛇果真没动。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一个人。”基姆拭去额上的汗说,“现在我们哪里去?”
“那由你说。我老了,又是异乡人-离开自己的地方那么远。可是那火车弄得我一脑门子魔鼓声。我现在要到贝纳尔斯去……可是这样做,我们可能会错过那条河。我们再去找一条河吧。”
他们整天在勒荣的土壤一年可收三四季的田野里走,穿过蔗田,烟草田,种又长又白的萝卜和球茎甘蓝的地,转弯抹角去看每一泓水;在中午惊醒村犬和午睡正浓的村民;喇嘛始终以不变而应万变的一个简单答复回答七嘴八舌的问题。他们是在找一条河-一条具有疗病消罪魔力的河,可有人知道这样的一条河?有时候人们哄笑起来,可是听他从头到尾讲完,并请他们在阴凉处歇一下喝点牛奶吃顿饭的时候更多。女人们心肠总是好,小孩子和世界各地的一样,一下子羞怯一下子又大胆。入暮时,他们在一处泥墙泥顶小村庄里的松树下休息,在牛群吃草后回栏,女人忙于晚炊的时候和村长谈话。他们已经越过乌姆巴拉四周的菜圃地带,这里方圆一里之内都是绿油油的主要农作物。
村长一把大白胡子,人很和善,惯于招待陌生人。他拖出一张绳床给喇嘛憩息,把热食放在喇嘛面前,替喇嘛预备好水烟袋,在村庙里晚祷仪式完毕后还叫人把村僧请来。
基姆向年纪大些的孩子讲拉合尔地方多大多美,乘火车和这一类城市故事。大人们则慢吞吞地谈话,慢得像他们的牛反刍吃草一样。
“我真估量不出,”村长终于对村僧说,“你觉得他的话怎样?”喇嘛本人讲完他的故事,默然掐点珠。
“他是个探索者,”村僧答道,“这种人到处都是。还记得上个月带着乌龟来的那个托钵僧吗?”
“记得,可是那个人有权利和理由,因为明王向他显圣,答应他只要他到耶伽去一道,他就可以不必经过火化而登极乐。这个人所找的不是我所知道的神。”
“算了,他人老,又来自远方,又有点颠狂。”头上毛发剃光的村僧回答:“你听我的。”他转对喇嘛说:“西去三考斯(六里)就是到加尔各答去的大道。”
“可是我要到贝纳尔斯去-到贝纳尔斯去。”
“那条大干道也到贝纳尔斯去。它在印度这边跨过所有河流。现在我劝你圣者,在这里过夜,明天走上大道(他指的是大干道)试试大道跨过的每一条河,因为据我了解,你那条河的德性不在一泓水也不在一个地方,而是在整条河。然后,如果你的神有意的话,你命有得到自由的保证。”
“你说得很好。”喇嘛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我们明天动身,你指点这双老脚走这样捷便的道路,谨此向你祝福。”他说完了便用低沉的声音作一段禅唱。村僧深为惊叹;村长则怕遭受恶咒镇住;可是没有一个人看到喇嘛那张纯朴热切的脸,对他仍存狐疑。
“你看见我的徒弟吗?”他用手指伸到鼻烟葫芦里去闻一大口。他必须回礼。
“我看见他-还听见他的声音。”村长把眼睛瞟到基姆和在火上加荆棘的一个蓝农姑娘谈天的地方。
“他也有他自己的探索。不是一条河,却是一条公牛。对,绿地上一头红公牛有一天会使他得到荣誉。我想他根本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他是突然奉派来帮助我探寻那条河的,他名叫世界之友。”
村僧微笑。“嗨,世界之友,”他隔着刺鼻烟雾喊,“你是什么人?”
“这位圣者的徒弟,”基姆说。
“他说你是个精灵。”
“难道精灵吃东西吗?”基姆眸子闪亮地问,“因为我饿了。”
“我不是开玩笑,”喇嘛急说,“那个名字我:忘了的城叫什么,我忘了-”
“就是那个我们过夜所在的乌姆巴拉城。”基姆悄悄对村僧说。
“对,是乌姆巴拉,对不对?那人推算了一番,说是我这徒弟两天之内应该如愿以偿。可是世界之友,他对星座的意义是怎么说的?”
基姆清清喉咙,对胡子斑白的村老伯环视一眼。
“我的星座意味战争。”他回答时很自负。
有个人对这衣衫褴褛,却在大社树下砖地上大模大样的小家伙吃吃讪笑。要是一个土著,就会臊得躺下,基姆却热血沸腾,挺身而起。
“对,是战争。”他说。
“这的确是个十拿九稳的预言。”一个沉浊的声音说,“因为,据我所知道,边境上总是有战事。”
说话的是干瘪老头子,当年士兵哗变时日,曾在新成立的骑兵团里当军官。政府在村里给他一块很好的地,虽然他那些自己也成为斑白胡子军官的儿子频频要钱,把他弄穷了,他仍是个大人物。政府官员-甚至于副专员都从大道上转向这里来拜访他,在这些场合他必定身穿旧日军服,笔直地站立。
“不过这将是一场大战,要出动八千人的大战。”基姆尖声喊道,他的声音穿过迅速团聚起来的人群,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
“红农军(英国军)还是我们自己的部队?”老人厉声问,仿佛是在问和他地位一样高的人。他的声调使人对基姆肃然起敬。
“红衣军,”基姆大胆说,“红衣军和炮兵。”
“可是-那卜星学家没讲过这个。”喇嘛说,兴奋得直闻鼻烟,“但是我知道。我这位圣者的徒弟得到了消息。会有战争发生-有八干红衣军作战的一场战争,他们将从品弟和北夏华调来,这个绝不会错。”
“这孩子是听到市井流言。”村僧说。
“可是他一直在我身边,”喇嘛说,“他怎么会知道?我可不知道。”
“那孩子在老人死后一定会成为高明的骗子。”村僧对村长悄语,“这是什么新把戏?”
“要有个征兆,给我一个征兆。”那个老军人吼道,“要是将有战事,我的儿子会已经告诉我。”
“等到一切都布置好,你儿子一定就知道了。可是从做主的人到你儿子之间有很长的一段路。”基姆现在起劲得很,因为这使他想起从前替人捎信时候,为了赚几个铜板,他假装比他实际上所知道的要多。不过这时候他要这个把戏是为了更大的引诱-那股子刺激和权力感,他再吸一口气,继续讲下去。
“老人家,你给我一个征兆,难道小喽罗能对带着火炬的八千红衣军发号施令吗?”
“那么你知道发号施令的是谁?”
“我见过他。”
“还会认识吗?”
“从他是炮兵尉官的时候就认识了。”
“是一个高个子的人,一头黑发,这样走路,不是吗?”基姆装出瘸腿的样子走了几步。
“不错,可是任何人都可能见过他。”这些话令大家听得入神。
“对,”基姆说,“可是我还可以告诉你,现在看我,首先那位大人是这样走路,后来他这样思量。”(基姆把食指从头滑到颚角。)“他然后手指这样抽动,跟着他把帽子挟在左腋下。”基姆做出那些动作然后像仙鹤一样站着。
老军人呻吟起来,惊讶得口齿不清;众人发抖。
“对-对-对。可是他将要发号施令时动作怎样?”
“他搓揉颈后的皮,像这样,然后一根手指戳在桌上,鼻子发出轻微的嗅声,跟着说:‘调度某某团,出动多少门大炮。’
老军人直僵僵地站住行军礼。
“‘因为’-基姆用土语说出他在乌姆巴拉偷听到的最后几句话-‘因为,’大人物说‘我们早就应该这样做,这不是战争-这是一个惩罚行动。咻!’”
“够了,我相信了。我曾在炮火烟雾弥漫连天时见过他这些动作。看见过听说过,的确是他!”
“我没看见烟雾-”基姆转用街头卜者那种如得神助满口咿哑的声音说,“我是在黑暗中见到这个。先来一个人把景象弄清楚,跟着骑兵来到。然后他来了,站在一圈光当中,其余的人就像我所说的,追随着他。老人家,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就是他!毫无疑问是他。”
众人都深深惊叹,一下子望着仍在立正的老军人,一下子望着人在紫色暮霭中、衣衫褴褛的基姆。
“我不是说过-不是说过他是另一个世界来的吗?”喇嘛得意地大声说,“他是世界之友。他是星辰之友!”
“至少和我们无关。”有个人说,“啊,你这位小法师,如果你永远有法力,我有一只红斑母牛,它可能和你那只公牛是同胎-”
“我不理这些事。”基姆说,“我的星辰和你的牛无关。”
“可是它病得厉害,”一个女人插嘴说,“我的男人笨得像一只水牛,不然他会说得比较得体些。请你告诉我那只牛还活得了吗?”
要是基姆是个平凡的孩子,他就会继续装腔作势;可是他熟识拉合尔和塔萨利门的那些托钵僧十三年了,当然也深懂人情。
村僧对他睨视,眼带恨意,并且给他一个冷淡的狞笑。
“村子里难道没有僧人吗?我现在就以为自己已经看到一位很有法力的一个。”
“有-可是-”那女人开始说。
“可是你和你丈夫本希望说一两声谢便可以使那只母牛的病冶好了。”这句话道破他们的存意:这对夫妇是村中出名的吝啬鬼。“欺骗神明可不是好事。献一只牛犊给你们自己的村僧,除非你们的神已经怒得不肯甘休,那牛在一个月之内便会产牛奶。”
“你真是本领一流的乞丐。”村僧低声赞许,“连四十年的老狐狸都不可能做得更高明。你当然已使老头子发财了?”
“只是一点面粉,一点酥油和一把小豆蔻。”基姆驳斥说。他受称赞甚为得意,可是仍很谨慎,“难道一个人能靠这些发财?而且你看得出,他有点颠痴,不过我一路学习的时候,这一点至少对我很有用。”
他知道塔萨利门的那些托钵僧彼此私下是怎样谈话的,连他们那些下流弟子的声调都学会了。
“那么他的搜寻是真的或还是别有用意?那可能是一笔宝藏。”
“他颠痴-非常非常颠痴,并没有别的用意。”
老军人一跷一跷地走上前来,问基姆肯否赏脸,在他哪里过夜。村僧建议他接受,但是坚持庙里应有款待喇嘛的光荣-喇嘛听了非常率真地微笑。基姆从这张脸看到那张脸,得到自己的结论。
“钱在那里?”他把老喇嘛叫到黑暗中去,对他耳语。
“在我怀里,除了这里还会有什么别的地方?”
“把钱给我,快点悄悄地给我。”
“可是为什么?这里又没有票要买。”
“我是你的弟子?是不是?难道我没有保护你的老脚当心路面?把钱给我,天亮时我就把它还给你。”他伸手到喇嘛腰袋上面的衣服里把钱包抽出来。
“好吧,就这样吧。”老喇嘛点头,“这是个又大又糟糕的世界,我从不知道有这么多人住在这世界上。”
第二天早上,村僧大发脾气,喇嘛却很高兴。基姆跟老军人过了一个极有趣的夜晚,老人取出他的骑兵马刀,放在他的干瘪的膝上,讲起那次士兵叛变,有些年轻军官在坟中已有三十年之久,直到基姆起身去睡觉。
“这一带空气的确好。”喇嘛说,“我和所有老年人一样,睡得容易醒,可是昨天夜里我一直睡到大天亮才醒,连现在还困。”
“喝点热牛奶,”基姆对于他认识的阿芙蓉瘾君子提供过不少这类妙方,“我们又该上路了。”
“那条穿过印度所有河流的长路,”喇嘛愉快地说,“我们去吧。可是弟子,这些人,尤其是那位村僧,对我们热情款待,应该怎样报答?当然他们是崇拜偶像的,不过以后也许会悟道。给那庙一个卢比好吗?那庙不过一堆石头砌的,染成红色,不过人心肠好的时候和地方我们必须感激。”
“啊,圣者,你可曾只身赶路过?”基姆猛地抬头以锐利的眼光注视着喇嘛,像在回家啄食的乌鸦一样。
“当然啦,孩子,从群鲁到巴丹珂-在我第一个弟子死了以后。人们对我们好的时候,我们有所奉献,山区所有的人都对我们好。”
“在印度可不同。”基姆淡然说,“他们的神是多臂的,很恶毒,别去理会他们。”
“我要送你一程,世界之友,你和那位黄种人。”老军人骑着一匹腿股如柴的赢马于黎明的黑暗中在村街上缓步而来,“我的心干涸已久,昨天晚上记忆有如泉涌,对我真是一大恩赐。现在空气中确有战争味道,我闻得见,所以把我的剑带了来!”
他骑在小马上长腿垂下,身边是一柄长剑-手按在剑柄圆球上-目光炯炯地在平原上朝北眺望:“再讲给我听,你是怎样在幻觉中看到他的。上来,坐在我后面,这匹马能驮两个人。”
“别忘了我是这位圣者的徒弟。”基姆说,一面走出村门。村民似乎简直舍不得让他们走,只是村僧话别时态度冷漠。
“我是不大和圣者米往的,可是尊敬总是好的。这个年头人们都没有什么尊敬了,竟连专员大人来看我的时候也是如此,可是为什么一个命中和战争有关的人要追随一位圣者?”
“就因为他是圣者,”基姆诚恳地说,“不论在真理或是实行方面,他都是圣洁的,他不像别的圣者,我从没见过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我们不是谈休咎的或变戏法的,也不是乞丐。”
“你绝对不是。这我看得出,可是那一位我不知道,不过他的脚步倒很矫健。”
黎明时空气清新,喇嘛从容地迈着大步走,像骆驼一样,他机械地掐念珠,心在沉思。
他们循着辙迹很深的乡间土路走,路在大片深绿色芒果林和白雪皑皑在东面隐现的喜马拉雅山之间的平原上蜿蜒,整个印度都在田野问忙碌,辘轳打井水的轧轧直响声,农人耕田时在牛后面不断呼叱,乌鸦呱呱叫。基姆把手放在马镫皮带上的时候,连那匹马都觉得起劲,几乎要快步跑。
“我后悔没给那庙一个卢比。”喇嘛掐到全串八十一颗念珠的最后一颗说。
老军人咆哮起来,喇嘛初次注意到他。
“你也找河吗?”他掉过头问。
“大清早,”老军人回答,“除了在日落前去海水以外,河还自什么必要?我是来向你指点一条到大道去的近路的。”
“这份厚意将会记在心头。啊,你这位好心眼儿的人,可是你为什么要带剑?”
老军人像孩子玩假装游戏被打断时那样窘。
“这把剑,”他一面说一面抚剑,“哦,那是我的一个喜好-一个老头子的喜好。不错,警方是命令整个印度不得有人携武器,不过,”他精神振奋起来,拍着剑柄-“这一带的警察都认识我。”
“这并不是个好的喜好,”喇嘛说。“杀人有什么好处?”
“没有什么好处,据我所知道。可是要不偶尔杀些坏人,便不会成为手无寸铁的梦想家的美好世界。我是见过从德里以南的地方血流漂杵,所以讲这话的。”
“那么人们为什么如此疯狂?”
“只有神知道,是他使疯狂降临人间进行荼毒的,这种疯狂渗透整个军中,使兵反叛他们的长官,这是第一格罪孽,不过要是他们罢休还可以补赎,可是他们又立意杀戮洋人的妻小,后来大批洋人从海上来,以极严厉的手段处置那些叛徒。”
“我相信很久以前我听到过这种流言,据我记得,人们称之为大凶年。”
“你过的是什么日子,连那个大凶年的事都不知道?哪里是什么流言!全世界都知道并且震栗。”
“我们那地方只震动过一次-就是世尊涅盘那天!”
“哼!我至少见过德里震动,而德里是整个世界的肚脐!”
“原来他们杀戮妇孺?那是恶行,不免要受罚。”
“许多人想这么做,可是得不偿失。我当时是在一个骑兵团里,打垮了六百八十个健儿英勇作战-你想,剩了几个?三个。我是其中之一。”
“那你功德更大。”
“功劳!我们在那时候并不认为是功劳。我的同胞,我的朋友,我的兄弟都离开了我,他们说‘已经替英国人完成了任务。大家各自为自己挣点家当吧。’可是我曾经跟苏勃朗人、齐林瓦拉人、木德基人和费罗塞夏人谈过,我说‘稍微忍耐一些时候,风会变的。干这种人没有好报。’那些日子我曾经骑马七十里把一个英国女人和她的宝宝七十里送往安全地方,她们就坐在我的鞍前穹上。(喔!那匹马才是适合男子汉大丈夫骑的!)然后我回到我长官那里,我们的五个长官里只有他没死。‘给我事做,’我说,‘因为我已经是被自己亲人放逐的人,我堂亲的血在我的马刀上还是湿的。’‘知足吧,’他说,‘有公事在进行中,这阵疯狂过去之后,会有补偿。’”
“啊,疯狂过去之后,确有补偿吗?”喇嘛一半是喃喃自语。
“那时候凑巧听见枪炮声的,他们可不颁给勋章,决不!我身经十九次激战,四十六次马上交锋。至于小规模行动更数不清了。我身上九处挂彩,得到一枚奖章和四枚别针还有一座勋章,因为我的上司们,现在都是将官了,在印度女皇(按即维多利亚女王)统治五十周年,举世欢腾的时候,还记得我,他们说‘给他英属印度勋章吧。’我现在把它挂在赖于上。我也从官府得到产业,是送给我的,属于我的。那些老回族,现在都是专员了,骑马穿过庄稼来看我,他们在马上坐得高高的,好让全村都看到,我们谈沙场旧事,从一个死者讲到另一个。”
“后来呢?”喇嘛问。
“哦,后来他们走了,不过是在全村都看到后才走的。”
“到了最后你做什么?”
“最后我会呜呼哀哉。”
“后来呢?”
“让神处置。我从来没祈祷、麻烦它们过。它们会麻烦我。你知道,我在我这漫长的一生注意到,那些总是向神告状投诉,又吼又哭的人,很快就受到传召,就像我的上校传召那些善于饶舌,不懂规矩的南方人一样,我从没有烦过神,他们会记得这一点,给我一个安静地方让我练习长矛并且等待迎接我的儿子。我有三个儿子,都在骑兵团里当上尉。”
“而他们也受轮回束缚,从一生到另一生,从绝望到另一绝望,”喇嘛低声说,“既然又不安,总是在强索攫取。”
“啊,”老军人噗哧笑,“三个上尉在三个团里,都赌一点钱,可是我也是如此,他们必须有骏马:人对马不能像以前对女人那样随便,还好,还好,我的家财付得起这一切。你觉得我怎样?那是水源充足的地带,可是我的部下骗我。我除了以矛尖相抵以外,不知道怎样发问。哼!我生起气来,痛骂他们,他们假装悔过,可是我知道他们在我背后称我是没牙老人猿。”
“你从不要任何其他的东西?”
“想-想过-有一千次之多!腰杆能挺直,而膝能并拢;腕子快,眼睛尖;精髓饱满重振雄风。啊,以前那些日子,我力大如牛的那些好日子!”
“那种力气其实是弱点。”
“它是变弱了,但是五十年前我可以证明并非如此。”老军人反驳,一面用镫边刺小马的瘦肋,“不过我知道有一条治疗力量是很大的河。”
“我曾经饱饮恒河水,胀得昏昏欲睡,结果徒然泻肚子。”
“不是恒河,我所知道的那条河能洗涤人的罪孽心,如果能登上彼岸,就保证能得到自由身。我不知道你一生怎样,可是你有张诚实庄敬的脸。你曾经恪守你的本分,在那黑暗之年难以自持的时候,表现出忠贞。关于那一年我现在想起了其他的事,你现在不能进入中道,那恢复自由之道,听听无上妙法,不要追随幻梦了。”
“那么老头子,你讲吧。”老军人含笑半敬礼,“到了你我这把年纪,我们都喜欢饶舌。”
喇嘛跌坐在芒果林阴里,影子在他脸上变幻不定;老军人直僵僵地坐在马上;基姆弄清楚确实没有蛇之后,躺在虬结树根的交叉处。
阳光和煦,小虫子发出令人昏吾欲眠的嗡嗡声,鸽子咕咕叫,田野间传来井辘辘那种催眠的咿哑声。喇嘛开始慢慢地、庄严地讲。十分钟后,老军人为求听得真切溜下马来,坐在地上,缰绳围在腰际。喇嘛的声音颤抖,每句话停顿得越来越长,基姆忙着注视一只灰松鼠,那只毛茸茸怒纠纠的小东西紧贴着树枝,后来隐去。说话的和听者都呼呼入睡,老军人那轮廓极分明的头枕在臂上,喇嘛的头倚着树干时,看来像黄象牙。一个光身子的小孩蹒跚地走过来瞪望,一时虔诚心起,在喇嘛面前恭恭敬敬地鞠躬为礼,不过那孩子非常矮,身子向前扑栽倒在地上,基姆看到那对伸在地上的小肥腿不禁哈哈笑,那孩子又怕又气,大叫起来。
“嘿!嘿!”老军人一跃而起,“什么事?什么命令?……原来是个……小孩!我在梦中以为是紧急集合呢。小乖乖-小乖乖-别哭,我是睡着了吗?那真是失礼!”
“我怕!我害怕!”孩子号叫。
“有什么可怕的?两个老头子和一个男孩?小王爷,你将来怎么成得军人?”
喇嘛也醒了,可是没有直接注意那小孩,只是掐念珠。
“那是什么?”小孩嚷到一半的时候停住说,“我从没见过这种东两,给我。”
“好哇。”喇嘛微笑,将念珠放在草地上唱道:
“这是一把小豆蔻,
这是一团酥油:
这是粟、辣椒和米,
一顿晚饭给我和你!”
小孩乐得尖声叫,攫起黑亮亮的念珠。
“哈哈!”老军人说,“你这位鄙视尘世的人,从哪儿学来这首歌?”
“我是在巴塔科特坐在门阶上学的。”喇嘛不好意思地说,“对娃娃和气使你自己也觉得舒服。”
“我记得,在你我睡着以前,你告诉我结婚生孩子令真光黯淡,对修道是障碍。在你们国家,孩子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不是该向他们唱歌?”
“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喇嘛肃然说,一面把念珠套在手上,“小娃娃,你现在回到你妈妈身边去吧。”
“你听他的!”老军人对基姆说,“他令一个孩子高兴,反而觉得惭愧,老兄,你还有很好的住家人的本性。嗨,孩子!”他扔个铜子给孩子,“糖果总是甜的。”小孩在阳光下走掉。“他们长大成人,圣者,你说法时我睡着了,心里很难过,请原谅我。”
“你我将是两个老头子。”喇嘛说,“是我的过错,我听你讲到这个世界和世间的疯狂,从一个错再犯另一个错。”
“你听他说的!和一个小娃娃说又能使你的神受到什么伤害。你那首歌唱得很好。我们继续前进,到德里以前我一定唱尼珂辛之歌给你听-一首老歌。”
他们从芒果林阴启程,老军人以又高又尖的音调,一声又一声的长吟唱出尼柯辛的事迹-这是旁遮布人所唱的歌,歌声在田野间缭绕,喇嘛听得入神。
“唉嗨!尼柯辛死了-死在德里城前!北部的长矛手,要替尼柯辛报仇。”他抖颤地唱完,按着颤音以剑背在马臀上打拍。
“现在我们到了路上。”他受到基姆恭维后说。喇嘛则默不做声。“我已经好久没骑马走这条路,可是你这孩子讲的话激起我的兴致。你知道,圣者,这条大道是全印度的背脊骨,大部分有树阴,这里就有四行树;中间的路,路面都是硬的,车马可以疾驰。在没有火车以前,洋大人们成为地主,现在只有乡下大车行手车之类行走;左右两边的路,路面比较崎岖,是重载车辆-运粮盘、棉花、木材、草秣、石灰和生皮等的车走的。人在这里走太平无事,因为每隔几考斯(按每考斯是一里半到二哩不等)就有警察派出所,警察本身是贼和敲诈勒索者(要是我做主,就派骑兵巡逻,由一个刚毅骠勇的队长领导新兵执行任务),可是至少不容他人抢他们的生意,各式各样,各种阶级的人来来往往。你瞧,有婆罗门、朱玛的(干皮革业的低贱阶级)、搞钱业的、理发匠、卖玉米和种子的商人、朝圣香客和卖陶器的,熙熙攘攘,我觉得它像一条河,我自己就像一根浮木。”
大干道的确是十分壮观,其直如矢,全长一千五百里,没有印度普通街道一般的拥挤-芸芸众生从来不绝,世界上没有另一条大路敢和它媲美。他们望着两旁树木林叶交叉而成的长长绿色顶盖,广阔白土上行人慢慢腾腾地走,对面是一所只有两间房的派出所。
“是谁犯法携带武器?”一个警察瞥到老军人的剑哈哈笑喊道,“有警察清灭为非作歹的还不够吗?”
“就是因为警察我才随身带剑。”老军人回答,“天下还太平吗?”
“上尉大人,一切平安无事。”
“我像个老王八,从路边伸出头来看,然后又缩回去。啊,这就是印度斯坦大道,所有的人都走这条路。”
“猪崽仔,难道路松软的部分是给你搔背的吗?你女儿统统是婊子,当今老婆统统缺德,你妈被他妈带坏了迷上了魔鬼,你七代从没有鼻子!你姐妹-你的什么傻念头驱使你把车提拉过路面?把一个车轮弄砸的?然后又仰起破头半死不活地拉着破车!”
五十码外一辆车坏了停住的地方,从一道飞尘中传出来这一阵子毒骂和鞭挞声,一辆高大赢瘦的卡西瓦牝马,一面喷着鼻启、,一面退缩,眼睛和鼻孔都在冒火,冲出飞尘。骑在马上的人硬要它穿过路边追逐一个不断呼喊的人,那个骑士身材长大,胡子斑白,骑在马上和那近乎疯狂成为一体,马一不向前冲了便加以鞭挞。
老军人的脸发出得意的神色:“我的儿子!”他简明地说,一面竭力把马颈勒到恰当的弓形。
“难道我要在警察面前挨打吗?”赶车的怒喊,“要讲公道!一定要讲公道-”
“难道我让一个哇哇叫的猴子挡住我的道吗?他在一匹水马眼前已把一万只袋弄翻了?这样就毁掉一匹牝马。”
“他说的是真话,他说的是真话,可是那匹马很听主人的话。”老军人说,赶车的跑到车轮下,做出种种报仇的恫吓。
“你的儿子都是硬汉。”警察一面剔牙一面说。
骑士又狠狠地给马一鞭,驰骋过来。
“爸爸!”他在十码外勒起缰绳下马。
老军人也立刻下马,父子按照东方的习俗拥抱。
[book_title]心直口快的王后娘娘
好运,她从不是淑女,
而是最挨人骂的女王,
爱恶作剧,令人皱眉,又如关玉,
难以引导或驱使。
迎接她-她向陌生人招呼!
遇见她-她却准备溜!当她是悍妇不去睬她。
这骚货反会扯你的袖!
慷慨赏赐!慷慨赏赐!啊财运!
给不给听由你便,
如果我不在乎财运。
财运一定仍会跟我来!
the wishing-caps。
后来父子俩放低声音一起开口,基姆在一棵树下憩息,可是喇嘛不耐烦地猛拉他的肘,“我们走吧,那条河不在这里。”
“哎呀!我们一时不是走得够多了吗?我们那条河不会溜掉,而寸心点,他会向我们布施。”
“他是,”老军人突然说,“星辰之友。他昨天带来消息给我,他在梦幻中见到那位大人下令开战。”
“婷!”他儿子说声音从他宽阔胸膛深处发出,“他带来的是市井流言,借此取利。”
他父亲哈哈大笑,“至少他不是骑马来求我给钱给一匹新的军马,在军中的确需要一匹好马,行军也需要一个马弁一匹好马。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他轻扣剑柄。
“这里不是算账的地方,爸,还是到家里去吧。”
“那么至少要给孩子点钱,我身上没有铜板了,他曾经带给我好消息,嗨!全世界之友,的确像你说的,快有一场战事了。”
“不,据我所知道是一场大战。”基姆从容地说。
“什么?”喇嘛捂着点珠,急想上路。
“我师父并不借重星辰以出售天机。我们带来了消息-有人可以证明,我们带来了消息,现在我们要走了。”
那儿子在日光中投下一枚银币,嘴里嘟囔着些关于乞丐和变戏法的话。那是一枚四安那银币,足够他们好好吃几天的。喇嘛看见银光一闪,马上念念有词祝福。
“走吧,世界之友。”老军人掉过赢马的头说,“我这辈子总算在军队之外遇到了一位真正的先知。”
父子俩一齐转了方向,那老的在马上和少的腰杆同样挺直。
一名身穿黄麻布裤的旁遮布警察低头弯腰地穿过大道,他曾经看到那枚银币转手。
“站住!”他用晓人的英语说,“你们知不知道从这边走上大道,每人要缴两个安那的税,是政府规定的,税钱用来植树以美化道路。”
“还喂饱警察的肚子。”基姆说,一面闪开,不让警察抓住。“你这泥头家伙先想一想,你以为我们是像你那癞蛤蟆丈人一样,从最近的池塘里跳出来的吗?你听见过你哥哥的名字没有?”
“他是何许人也?别骚扰那孩子。”蹲在走廊上抽水烟的警佐听得非常起劲地说。
“那家伙把汽水瓶的招牌纸撕下,贴在桥上,对过桥的人抽了一个月的税,说是政府的命令。后来被一个英国人打破了头,他说道,啊,弟弟,我是城鸦不是村鸦!”
那警察羞愧得朝后退,基姆连嘘带轰地把他逐得很远。
“自古以来可曾有过像我这样一个徒弟?”他高兴得对喇嘛喊叫,“要不是有我领导,你在拉合尔之内就变成一堆白骨了。”
“我心里有时候想你究竟是不是个仙童,有时候又想你可是个小妖精,”喇嘛慢慢微笑说。
“我是你的徒弟。”基姆在喇嘛身边慢下脚步-全世界长途流浪者的那种形容不出的脚步。
“现在我们走吧!”喇嘛喃喃说。师徒二人便随着念珠咔答声默然向前走,一里复一里,喇嘛照常是静心默想。基姆那对机灵的眼睛则张得好大,他认为这条川流不息、充满微笑的人生大道比拉合尔那些既窄又挤的道路好得多了,每走一大步都看到新人新景象-有些人的阶级是他知道,有些是他从没见过的。他们遇见一大队身有臭味的长发桑西贱民,背着一筐筐的蜥蜴和其他不卫生的食物,他们的狗在后面跟着,不断东闻西嗅。这些人只在路的一边走,脚步鬼祟迅速,连跑带走,其他阶级的人都躲得远远的,因为桑西人是莫大的污染。一个新出狱的人在他们后面走,以硬僵宽度的大脚步跨过浓萨,他对脱镣记忆犹新,可是肚子鼓鼓的,皮肤光润,证明政府给犯人吃的伙食比大部分奉公守法的良民吃的还要好。基姆对那种脚步很熟悉,那些人走过去的时候他曾大加嘲笑,后来又遇到一个阿卡里人,是个目露凶光,满头白发的锡克侯德,身穿锡克教徒那种蓝格子布衣服,蓝缠头巾顶上钢圈雪亮,他刚访问一个独立的锡克邦归来:在那里曾对身穿皮靴白马裤,受过大学教育的王子歌唱卡尔萨旧日的光辉,现在大踏步地走着。基姆小心翼翼,不敢冒犯此人,因为阿卡里人脾气暴躁,身手很了得。路上也不时有全村出动参加赛会的盛装村民迎面而来或从后面赶上,村妇们身边跟着小宝,在男人后面走,较火的孩子则在甘蔗高跷上耍个金鸡独立,或则拖着粗制的黄铜火车头模型,卖半便士一具?再或则用廉价玩具镜子把阳光照耀比他们身分高的人的眼睛,你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每个人买了些什么。如有疑问,只消注视那些妇人伸出棕色肥臂比较新买的、从西北来的暗玻璃镯子。这些寻欢作乐的人走得很慢,叫这喊那,又停下跟卖糖食的讨价还价。经过路边神龛时则祷告一番-有时是印度教的,有时是摩萨尔曼的,信这两种教的低下阶级都一律膜拜,不分彼此。一队密密麻麻的蓝衣人会在杭育声中像疾行的蠕虫那样一弓一弓地在飞匿中齐步前进。这是一帮长格尔女人,所有铁路堤都由她们包办,她们个个都是扁脚大胸脯,四肢强壮,身穿蓝裙的挑土工人,听说有工作赶紧北上,在路卜决不耽搁。在她们那个阶级里,男人没有地位,她们走路的时候,挺胸伸臂,臀部摆动,头昂得很高,是惯于搬运重物女人的姿态。再过一会,大干道上来了个迎亲队伍带着音乐声和呼叫声,金盏草和茉莉花的香味,居然盖过了尘土气息。新娘的轿子在烟雾中成为一团红色和金属片,摇摇晃晃地向前移动,新郎骑的那匹马披着花束,不时朝掠过的草秣车咬一口,基姆会夹在人群中祝贺开开粗鄙的玩笑,按照俗话祝新婚夫妇有一百个儿子没有一个女儿。当一个要戏法的带着半受训练的猴子或是一只喘气薄弱的狗熊走过,或是一个脚上绑着羊角的在软索上跳舞的女人走过的时候,更有意思也更令人叫得起劲。马会惊嘶,孩子们会惊奇地尖叫个不停。
喇嘛从不抬起眼睛,他没注意那骑着鹅臀小马急急去收印子钱的放债者;也没注意那些休假的士兵。这些人走在一起仍然保持队形,以低沉的嗓子大声叫嚣,一方面高兴不必再穿马裤扎绑腿,一方面看见女人就说脏话,对最端庄的女人说话更不堪入耳。喇嘛连卖恒河水的小贩也没看一眼,基姆满以为他会至少买一瓶那宝贝的水呢,喇嘛两眼盯着地上,脚步稳健地大步走,一小时又一小时,他的灵魂则在他处忙。可是基姆却欢乐得仿佛登了天,大干道这时候正在筑护堤以防冬季山洪泛滥,因此行人是在稍微高超的地方走,仿佛是在一条俯瞰四周乡野的壮伟走廊上走,整个印度都从左到右呈现在眼前。看见一辆辆由几头牛拉着的运粮车和运泻车在乡间土路上慢慢地走,景象真是动人:几乎可以听到一哩的车轮轧轧声,跟着越来越近,等到爬上陡坡,上了硬路面的主路之后,更可以听到起车的呼叱声和恶器声,眼瞧一小族一小簇,身穿红色、蓝色、粉红色、白色及橘黄色的人散开走回自己的村庄,剩下三三两两地越过平原,也同样好看。基姆对这些景象有很深的感受,可是表达不出,只好买削了皮的甘蔗吃,一路吐得到处都是渣子。喇嘛不时间一下鼻烟,最后基姆忍不住了,开口打破沉默。
“南方真是好地方!”他说,“空气好,水也好,是不是?”
“可是他们都被困在轮回上,”喇嘛说,“从一生转到另一生。没有一个得闻真道。”他抖擞一下回到现实世界。
“我们现在已经走累了,”基姆说,“不久当然会应该有个歇脚地方。我们要不要歇下?你瞧,太阳在下山了。”
“今天晚上谁将接待我们?”
“谁都行,这地方有的是好人,此外,”他把声音放得比耳语还低,“我们有钱。”
他们走近歇脚处时,人多起来,到了那里就是一天行程终止。一排铺子卖简单食物和烟草,一堆柴薪,一个警察派出所,一口井,一个马槽,几棵树,树下有一片经人践踏的地方,温布篝火遗下的黑灰,这些都是大道上一个歇脚处的特色,当然除了饥饿的乞丐和乌鸦以外。
这时候,太阳一道道的金光射过芒果树的低枝;长尾小鹦鹉和鸽子成百地回巢;灰背七姐妹鸟,三三两两地,几乎在行客的脚跟前走来走去,吱吱喳喳地交淡一天的经过。枝叶问的扰动表示蝙蝠准备开始它们的夜间放哨行动。残晖迅速聚在一起,在人脸上、车轮上和牛角上照了一刹那,其红如血。接着夜幕低垂,连空气拂人的感觉也变了,它吸引了一阵低垂的暮霭,像极细的蓝纱笼罩着乡野,使炊烟、牛只气味和灰上烘的麦饼香特别分明。晚间的巡逻队快步跑出派出所,带着重要的咳嗽和反复重回的命令;路旁一个赶车的在抽水烟,烟袋里烧透的灰球冒着红光,基姆的眼睛则机械地看着太阳残晖在铜镊上闪烁。
歇脚处的生活和喀什米尔招待所的极相似,只不过具体而微罢了。基姆投身于亚洲人乐陶陶的混乱中,只要耐心等待,就可以得到一个简朴的人所需要的一切。
基姆所要的东西不多,因为喇嘛没有阶级忌讳,只要从最近的小吃摊子买点就行了;可是为了奢侈一下,基姆买了一把牛粪块点个篝火。人们在一堆一堆的小火苗之间走来走去,买油、谷子、粮食或烟草,在井口等待打水时你推我挤;在男人的声音之下,你可以听到静止密闭的火车上传来女人的长声尖叫和咯咯笑声,她们的脸是不能让外人看见的。
如今受过良好教育的印度人认为,他们的女眷旅行时,最好乘火车,车厢严密遮蔽,这种风气渐渐传开。不过总有那些恪守祖宗遗规的老派人士,尤其是总有比男人还要保守的老妇人在风烛残年时会去朝圣,她们因为人老珠黄,不再有姿色,在某种情形之下并不反对摘除面纱,她们多年幽居深闰,不过和外界仍有多种往来,喜欢公然露面见到道路上熙攘热闹的情况、神龛庙宇前的人群以及和观念相同的其他老妇闲谈。往往一个久受折磨的家庭乐于见到嘴儿意志坚强的老太太这样公开露面地旅行印度各地,因为朝圣之行当然旨在谢神,因此在整个印度,不但是最公开的场合,连最偏远的地方,总可看到一批毛发斑白的家仆照拂一位躲在牛车上帘子里的老太太,这些人既稳重又谨慎,每当一个欧洲人或阶级高的印度人走近,他们便为老太太采取极周到的预防行动。可是在普通朝圣之行的时候并不采取这种预防。话说起来老太太也是极有人性的,有意观察人生。
基姆看到一辆装饰华丽的家庭用牛车驶入歇脚处,上面有两座刺绣的圆顶篷盖,看起来像个双峰骆驼。有个侍从,其中二人持着生绣的马刀-这显然表示主人是有地位的人,因为普通人是不携带武器的,车帘里传出越来越多的呵责、命令、俏皮话以及欧洲人所认为的骂人话,车中那位妇人显然惯于发号施令。
基姆仔细审视那些侍从。其中一半是南方来的俄尔雅人,细腿,花白胡子。另一半是身穿粗呢衣服,头戴毡帽的北方山民,即使基姆没听见这两组仆从不停地拌嘴,从南方和北方人各占一半这一点也可以知道大概的情形,车上那位老太太是到南方去,大概是去采访一位阔亲戚,极可能是她的女婿,而这位亲戚或女婿派了人来迎接护卫以示尊敬。那些山民是她自己的人,不是库鲁人就是康格拉人,她显然不足亲送女儿出嫁,那样车帘会深向里,侍从将不准任何人挨近车。基姆一手托着牛粪块一手托着食物,挤肩膀以引导喇嘛,心里在想车上那位太太必定性情愉快很有冲劲,跟她见面也许有好处。喇嘛是不会帮手的,不过他基姆身为认真的弟子,极愿意为他们师徒二人求布施。
他尽其量在牛车旁点起篝火,一名侍从叱令他走开。喇嘛倦累地朝地下…坐,就像一只大果蝙那样瑟缩,恢复掐念珠。
“要饭的,走开!”一个山民用生硬的印度话说。
“哼,你不过是个山民,”基姆偏过头去说,“你们山驴子从什么时候起占领了印度的?”
反驳来得迅速厉害,把基姆的祖宗三代骂得狗血喷头。
“啊!”基姆声音更加温和,一面弄碎牛粪块,“在我出生的地方,大家会称这是开始谈情说爱呢。”
一声微弱的冷笑使山民准备鼓勇开骂。
“不坏-不坏,”基姆镇静地说,“可是你小心点,老兄,不然我说会使我们,我们回敬你们一个诅咒,而我们的诅咒可厉害得很。”
那些俄尔雅人哄笑起来;那山民凶狠狠地一个箭步跨了过来,喇嘛忽然把头一抬,基姆新生的火把他那顶大偏圆帽映照得非常清楚。
“什么事?”他说。
那山民仿佛变成了石头人,“我-我-幸亏得救,不至于犯下大罪。”他嗫嚅地说。
“那外国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和尚。”一个俄尔雅人低声说。
“嗨!为什么不把那小要饭的痛打一顿?”老妇人疾声喝道。
山民退到牛旁去,向车帘里悄悄说了些话。车帘里先是一片沉寂,后来一阵低声细语。
“这是好兆头。”基姆心想,不过假装不看不闻。
“他什么-什么时候吃的饭?”山民向基姆讨好地说-“请圣者赏脸和我主人谈话。”
“他吃过东西之后将睡觉,”基姆大模大样地说。他还不大清楚情形的改变意味什么,可是决心要从中得到好处。“现在我去替他拿吃的。”这句话是大声说的,说完时叹了口气,仿佛发晕。
“如果可以的话,我自己和我的族人将照料这件事。”
“可以,”基姆态度比以前还要神气,“圣者,这些人将拿吃食来给我们。”
“这地方真好,南面的地方都好-一个又大又了不起的世界。”喇嘛喃喃说。
“让他睡,”基姆说,“不过他醒了之后,要好好地让我们吃一顿,他是很圣洁的人。”
一个俄尔雅人又鄙然说了些话。
“他不是个术士,他也不是乞丐。”基姆严厉地对星辰说话,“他是最圣洁的圣者,他是在一切阶级之上,我是他的徒弟。”
“过来!”车帘后那微弱的声音说。基姆走上前去,意识到他看不到的眼睛正在注视他。一只戴满戒指,又干又瘦的棕色手指搭在车边上,双方这样谈起来。
“那个是什么人?”
“极圣洁的人,来自远方,是从西藏来的。”
“西藏什么地方?”
“从积雪后面:十分远的一个地方。他懂得星辰,他会画算命的天宫图。他能替人算命,可是他不是为钱,他是做好事发大慈悲。我是他的徒弟,人们叫我世界之友。”
“你不是山民。”
“你可以问他。他会告诉你是星辰派我来指示他的朝圣之行在什么地方终止。”
“哼!小鬼,你想想看我是个老太婆,却并不是傻子。喇嘛我认识,对他们很尊敬。不过你却不是个合法的弟子,就像我的手指不是车轴那样的明显,你是个没有阶级的印度小鬼-一个大胆无耻的小叫化,跟从圣者沾光取利。”
“我们人人不都是沾光取利吗?”基姆迅速的顺着车中人转变的语气而改变自己的口气,“我曾经听说,”他这句话是试探-“我曾经听说-”
“你听说过什么?”她敲着手指打断他的话。
“我不大记得清楚了,可是街市上传说,这当然是假话,连土王-一些山地小藩邦的土王-”
“然而是优良的拉杰普血统。”
“当然是优良血统,可是连他们也把长得较为美丽的女子卖钱,在南方他们把这些女的卖给奥达的地主那一流的人。”
要是世界上有一件事山地藩邦土王会竭力否认的,那就是这项指责;不过街市上的人谈论印度神秘的贩卖人口情事时都相信这件事,老太太用紧张愤慨的低语,向基姆说他是恶毒到什么程度的恶骗人精,要是在她小的时候,基姆暗示有这种情事,他当晚就会被象踩死,这件事完全正确。
“啊哈!我只是个小要饭的,像美目盼兮的好太太所说的。”他害怕到极点地哀诉。
“别说什么美目盼兮的好太太了!我是什么人,你敢用乞丐下流的呕语来冒充我?”可是人们早已忘掉的赞美语也使她咯咯笑起来。“四十年前你说过这句话,也许不无是处,啊,三十年前,也还可以。都是不该在印度上上下下地旅行,使得国王的遗孀和各地人渣混在一起,受到乞丐讥嘲。”
“王后娘娘,”基姆马上说,因为他听到她气得发抖,“您说的完全对,我确实是像您所说的,不过我的师父倒是真正圣洁,他还没有听到王后娘娘的命令-”
“命令?我命令一位圣者-一位法师过来对一个女人说话?我决不会这样的!”
“请饶恕我的愚蠢。我还以为那是一道命令-”
“那不是,那只是吁请,你弄清楚了吗?”
一枚银币在车边上发出叮当响声,基姆把它拾起,恭恭敬敬地行个额手礼。老夫人知道这小家伙是喇嘛的耳目,应该博得他的好感。
“我只是圣者的徒弟。他吃过东西以后或许会过来。”
“啊!你这小流氓,不要脸的小无赖!”那根珠光宝气的食指对他责备地摇晃着;可是他也听到老夫人噗哧的笑声。
“现在,可有什么事?”基姆用他最亲热最推心置腹的语调说-他知道这种语调没有几个人能抗拒。“府上有什么人需要一个儿子?不妨坦白说,因为我们和尚-”最后那几个字是从塔萨里门那些骗人的托钵僧那里学来的。“我们和尚!你的年纪还不够-”她把说出一半的玩笑话打住,又咯咯笑起来,“现在请再度相信我,啊,小和尚,我们女人除了儿子以外还想别的事。而且我女儿已经生了儿子。”
“箭袋里有两支箭比一支好;三支还要好。”基姆引用谚言说,还若有所思地咳了一声,眼睛望着地。
“说得对-嗯,很好,不过那大概会来的。那些南方的婆罗门僧人真的一点用都没有。我曾经一再送礼钱给他们,他们也作出预言。”
“啊,”基姆以极度鄙视的口吻拖长语气说,“他们作出了预言!”连一个走江湖的说得也不会比他还要高明。
“后来我想起了我自己的神祗,我所祈祷的才应验。我选择了一个吉利的时辰,而且-也许圣者听说过笼珠寺那位住持。我是把事情讲了给他,后来一切果如我愿。我女婿家的婆罗门僧说是他祈祷的功劳-我到那里的时候,会向他解释那是一个小小的错误,然后我会到菩提阁去,替我亡夫超度。”
“我们也到那里去。”
“那更是加倍吉祥的好兆,”老夫人说,“至少会再添一个儿子。”
“哦,世界之友!”喇嘛已经醒来,像小孩子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床上那样地迷惑,大声叫基姆。
“我来了,我来了,圣者!”基姆急忙跑到篝火旁,发现喇嘛周围都是一碟一碟的吃食,那些山民显然不膜拜他,南方人则愠然望着。
“回去!走开!”基姆吆喝道,“难道我们会像狗那样当众吃东西吗?”他们默不做声地吃饭,彼此都把脸掉开些,基姆在饭后还抽一根土制香烟。
“我不是说过一百次南方是好地方吗?这里有一位年高德劭,出身高贵的山地藩王遗孀在作朝圣之行,她说她要到菩提闍,是她叫人送吃食过来的,你休息好了之后,她想跟你说话。”
“这也是你搞的花样吗?”喇嘛手指深掏到鼻烟葫芦里。
“自从我们开始这美妙的旅行,还有什么别人在照顾你?”基姆四肢舒展躺在地上,鼻孔里喷出烟,两眼滴溜溜地转,“我可曾有一次没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圣者?”
“菩萨保佑你。”喇嘛点了一点他那庄严的头,“我活了这么久,认识过很多人,也有过不少徒弟,可是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得我喜爱的,如果你是凡人的话-体贴周到,懂事而且有礼貌,可是有点像个小精灵。”
“而我也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一位高僧,”基姆望着那张仁慈黄脸上的每一道皱纹,“我们上路以来还不到三天,可是仿佛已经是一百年。”
“也许在前生里,准许我对你有所帮助,也许,”他微笑了,“我曾把你救出陷阱;或是在我还没有悟道的时候,把你钓上鱼竿,后来又把你放回河去。”
“也许如此。”基姆平心静气地说。他曾经一再从英国人认为缺乏想像力的许多人嘴里听到过这样揣测,“现在那位牛车上的女人,我想她是想替她女儿再求一个儿子。”
“这与道无关,”喇嘛叹息,“不过她至少是从山地来的,啊,那些雪山,和山上的雪!”他站起来向牛车大步走去。基姆情愿牺牲掉两耳而跟着过去,可是喇嘛没有叫他跟去。他听到的几句话都是用一种他没听见过的语言讲的,因为他们讲的是一种山区通用的语言。那老夫人似乎提出一些问题,喇嘛经过一番思索才回答,他也不时听到喇嘛背诵中国经文时那种虽然单调却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基姆在下垂的眼睑缝间所看到的是一个奇怪的情景:喇嘛那身上黄色僧衣的重重折层在歇脚处篝火的火光中构成阴影,就像多节瘤树身在斜阳残照中显得阴黑一样,身子站得笔直笔挺,对着缀饰金属片的红漆牛车讲话。那牛车在闪烁的火光中映得五颜六色,如同灿烂的宝石,金织车帘上的花纹上上下下,随着夜风飘动,金光时而凝聚时而流散。双方谈得恳切时,那根珠光宝气的食指在帘帷之间迸发出光芒,车里面黑黑的,火苗微明,人脸模糊身影憧憧,入暮时的喧嚣已经静下来,成为舒适的嗡嗡声,比较沉重的是牛只的嚼草声,最清越的是舞女铿锵的席塔琴声。大多数人已吃过饭,在呼拉呼拉地抽水烟,最响的时候像牛蛙怒鸣。
喇嘛终于回来,一个山民抱着棉被卷跟在后面,在火旁把它小心铺开。
“她值得有一万个子孙,”基姆心想,“话说回来,要不是我,这些礼物就不会送来。”
“一位有德行的女人-而且很有才智。”喇嘛一个关节又一个关节地,像慢腾腾的骆驼那样松弛下了,“世间对循道修行的人一片好心肠。”他把棉被的一半盖到基姆身上。
“她说些什么?”基姆身子在棉被里问。
“她问我许多问题,也对很多问题发表意见-大部分都是她从那些假装做修行却为妖魔效劳的那些和尚处听来的。有些我回答了,有些我说是傻话。披袈裟的人很多,真正修道的可寥寥无几。”
“对,确实如此。”基姆用意欲引出心腹话的人讲的那种圆滑抚慰的口吻。
“可是按照她的见解来看,她是个极正直的人。她极想我们和她一起去菩提阁;据我所了解,南下很多她的路线都和我们的相同。”
“所以呢?”
“别急,要稍微有点耐性,我回答说我的搜寻比什么都重要,她听说过许多无稽的传说,可是从没听说过关于我那条河的伟大真理。较低山地的僧人孤陋寡闻由此可知!她认识龙珠寺住持,却没听说过我的河-也没听说过佛陀射箭的故事。”
“然后呢?”
“我于是讲起我的搜寻、道以及有益的事。她只要我陪她一起走并且祈祷替她女儿再添个儿子。”
“哈哈!‘我们女人’除了孩子以外其实不想别的事。”基姆睡意甚浓地说。
“现在我们的道路既然有一阵子是相同的,我认为和她同行,并没有放弃搜寻的必要-至少到-我忘了那个城的名字。”
“哎哟!”基姆说,然后转身厉声诘问几码外一个俄尔雅人,“你主人的房子在哪里?”
“在萨哈伦城再过去一些,四周围都是果园。”他说出村庄的名称。
“就是那地方,”喇嘛说,“我们至少可以跟她到那里。”
“真是苍蝇遇到腐肉。”那俄尔雅人漫不经心地说。
“或者是乌鸦碰见病牛;因为病者是婆罗门。”基姆也对着头顶上黑魆魆的树梢冷然讲了这句谚语。
那俄尔雅人嘟囔了一声便不开口了。
“所以我们跟她同行,圣者,是吗?”
“有什么反对的理由没有?我仍可以避开,去试大路所经过的所有河流,她要我跟她去,她十分希望如此。”
基姆在棉被里忍住笑。那位专横跋扈的老夫人对喇嘛天生的敬畏之心一旦消除,喇嘛也许认为她值得听他弘法了。
他差不多快睡着了,听到喇嘛引述一句谚语:“长舌妇之夫来世会有大好报。”基姆接着听到他闻了三次鼻烟,然后基姆一面暗笑一面进入梦乡。
钻石般璀璨的黎明把人、鸦和牛只一起弄醒,基姆坐起来打了个呵欠,振作起来,高兴得很。这宁是亲眼看到真实的世界;这才是他愿意见到的人生-熙攘喧嚣,绑上皮带,鞭打拉车的牛,车轮轧轧响,生火烧饭,赞许的眼睛一转便另是一番新景象。晨露卷起有如银色漩涡,绿鹦鹉成群在夹叫中疾飞往河岸。井上的辘轳声不绝于耳,印度醒了,基姆更比任何人都来得清醒,来得兴奋,嘴里嚼着一根将要当做牙刷用的小枝,因为他接受他所熟悉所要爱的国家的各种风俗习惯。食物不必担心,不必向拥挤的小食店花一个铜子,他是被一位意志坚决的老夫人强留下的圣者的徒弟。一切都会替他们预备好,侍从恭恭敬敬地请他们用饭时,他们就坐下来吃,至于其他的一切-基姆一面咯咯笑一面刷牙,那他女主人一定会使行程更热闹有趣,她的那些拉车的牛在轭下一面咕哝一面呼气地走过来,基姆对它们仔细观察,要是它们走得太快,看样子不会-他可以愉快地坐在车辕上;喇嘛将坐在赶车的旁边,那些仆从当然步行。老夫人当然也会讲很多话,据所听到的;谈话将妙趣横生。她已经在发号施令,训斥叱责,而且必须实说,还有痛骂仆人耽搁误事。
“快把她的睡袋给她,看神的面子,快给她烟袋堵住她那不高兴的嘴。”一个俄尔雅人一面喊,一面捆起包得不乱的寝具。“她跟鹦鹉一样,天一亮就吱吱喳喳叫个不休。”
“领头的牛!嘿!当心领头的牛!”粮车的轴卡上它们的角,牛一面倒退一面转身。“他妈的,你是往哪里走?”最后那句是对赶粮车的说的,那人咧着嘴笑。
“哎呀呀!车上有德里女王去替儿子上香祷告的。”那人回头,两眼掠过从堆得好高的粮食望去,“让道给德里女王和她那灰猴子首相爬上自己的刀山!”紧后面又是一辆运树皮给南方一家制革公司的大车,那些牛又一再向后退。
摇动的车帘里传出一阵痛骂,历时不久,可是用的字眼和声调厉害得很,入骨三分却又恰到好处,连基姆都从没听见过这种话。他看到赶粮车的惊愕得连赤裸的胸膛都瘪了下去,那人毕恭毕敬地朝声音来处额手为礼,然后跳下车来帮助护从把他们那座火山弄到大道上。那声音老实不客气地对那人说他老婆是什么样的人,他不在的时候她干些什么。
“嘿哟,说得好!”基姆不禁喃喃低语。
“说得好,真的吗?一个可怜的女人要不被全印度的人渣挤逼侮辱-而她必须安之若泰,不然就可能向神祈祷,这太不像话,我口头还有一两句精彩有效的话没说出来,可是我到现在还没有烟抽!是那个一辈子没好运的独眼龟儿子还没有替我弄好烟袋?”
一个山民赶紧将烟袋递进去,车帘每个角落顿时冒出一缕浓烟表示天下恢复太平。
要说基姆昨天是以圣者的徒弟身份神气地走的话,那他今天身在一个半贵族行列,在一位极有风度极有办法的老夫人翼护下有一定的地位,岂不比昨天更神气十倍?那些侍从按照习俗缠头,分列牛车左右,他们的脚步令尘土大片飞扬。
喇嘛和基姆走得稍微偏向一边:基姆啃着甘蔗,自忖是俗人身份,对谁也不让路。师徒二人听见那老夫人叽哩哇啦讲个不停,犹如打米的村妇,他让侍从把路上的一切情形讲给她听;…离开了歇脚处,她便掀开车帘向外窥望,面纱掩住她脸的三分之一,她手下的人对她说话眼睛都不直对着她,因此多少还是守礼。
一个黑发、面色微黄的英籍警察骑着小马掠过,服装非常整齐,他一经护从看出他们的主人是什么身份的人,便向她打趣。
“啊,妈妈,”他大声说,“太太小姐们在内宅就是这样吗?要是一个英国人来了,看见你没有鼻子,那怎么办?”
“什么?”她尖声反唇相讥,“你妈没有鼻子?既然如此,何必在大路上把家丑宣扬出来?”
双方势均力敌,那英国人装出在比剑中受伤的姿态,她哈哈笑并且点头。
“难道这张脸能诱人败坏德性?”她把面纱完全掀开,逼视着他。
脸并不美,不过警察一面勒马一面赞之为乐园之月,令人动心的娇容以及其他稀奇古怪的名称,乐得老夫人腰都直不起来。“真是个油头滑脑的无赖。”她说,“所有的警察都是无赖;而督察大老爷最要不得。嗨,我的儿子,你不是从欧洲来,之后才学会这一套的吧?是谁把你用奶喂大的?”
“一个达尔霍西山地女人,我的妈妈,把您的倾国之姿稍微盖住点吧-啊,施舍愉快的女神。”他说罢便策骑驰去。
“这些就是那种-”她十分审惧地说,同时把槟榔叶子朝嘴里塞,“这些就是那种监督司法的人。他们熟悉这里的风土人情,其余都是新从欧洲来的吃自人的奶长大的,从书本上学我们的语言,再坏也没有了。他们谮害君主。”她对大家讲一件说来很长的事,有个愚昧无知的年轻警察为了一件芝麻大的土地案件,惊扰了身为她九重远亲的一个山地小土王,说完之后又引证了书里的一句话,不过那并不是一本祈祷书。
她后来心情变了,叫一个侍从问喇嘛是否肯过去和她谈宗教问题。于是基姆在尘土飞扬中落后了,又啃起甘蔗来。喇嘛的大扁圆帽在前面尘气中显得像个月亮,谈了一个多钟头之久,基姆从他所听到的话里知道老夫人哭了。一个俄尔雅人为自己头一天晚上粗鲁失礼道歉,同时说他从没看见老夫人的脾气如此和蔼过,这实在是因为有那位异僧在的关系。她自己是相信婆罗门教士,不过跟所有印度人一样,对婆罗门僧人的狡猾贪婪深有认识。婆罗门僧人要这要那,把他主人的岳母弄火了,把他们打发走,他们气得向这一行人诅下恶咒(这是左边第二只牛腿跛了和前一晚杆子折断的真正原闪),不过即使如此,他不论在印度或别的地方,还是准备认可任何宗派的僧人。基姆很懂事地点头赞同。他也叫那俄尔雅人注意这位喇嘛不要钱,为他和基姆的饮食所花的钱,他们主仆一行今后会得到百倍好运作为报应。他讲拉合尔城的故事,还唱一两首歌逗得那些侍从们直笑。
基姆是个城里的机灵鬼,对最红的作曲家-大都是女性-的最新作品十分熟悉,那些来自萨哈伦坡尔后种果子小村的人当然瞠乎莫及,可是基姆并没有炫耀,只让那些人推敲出这一点。
中午时他们折向路旁吃饭,饭菜既丰盛又精美,而且都是在灰吹不到的地方放在干净的叶子上。吃剩下的给了某些乞丐以便按照规矩行好事积功德,然后坐下舒舒服服地吸一口烟。老夫人已经躲到车帘后去,可是极随便地和大家谈话,她的仆人像整个东方的仆人那样,和她争辩顶嘴,她把坎格拉和库鲁山区的阴凉和松树与南方的灰尘和芒果相比照;她讲起她丈夫领土边疆上一些地方老神的故事;她痛责烟草这东西,可是自己同时却在吸烟。她辱骂所有的婆罗门僧人,而且心直口快,毫无顾忌地揣测自己将有多少外孙。
[book_title]绿地红牛
我又回自己家来。
吃饱喝足得到宽恕。
这些人是我的父母,
和同胞兄弟姊妹!
肥牛为我而宰,
可是没价值的东西对我更有刺激……
我想我的猪对我最好,
所以拔脚朝猪圈走去。
the prdigal son。
用绳来相连的行列又懒洋洋地拖着脚步向前进发,老夫人睡到下一个歇脚处才醒,这段行程很短,离太阳下山还有一小时,基姆便走来走去找乐子。
“为什么不坐下休息?”一个侍从说,“只有魔鬼和英国人无缘无故地走来走去。”
“永远别跟魔鬼或是驴子和小男孩交朋友,没人知道他们下一步要做什么,”另一侍从说。
基姆回头给他们一个白眼-他不要诌魔鬼怎样玩弄小男孩后来悔之莫及的老故事,然后懒散地穿过乡野。
喇嘛大踏步跟在他后面,那天他们每次经过一条小河,喇嘛便跑过去看看,可是始终没有他要找到他那条河的启示,如今他可以用相当有修养的口吻和人相谈。又有一位贵妇适当地尊敬他,奉他为宗教顾问,便不再一时急于要找那条河了。而且他准备花上很多岁月安安静静地去找;他没有白人那种急性子,却极有信心。
“你哪里去?”他向基姆遥呼。
“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去-那段行程很短,而这一切,”基姆对西周围挥手说,“对我都是新奇的。”
“她毫无疑问是个明智、有眼光的女人。可是有时候很难沉思默想,当你-”
“女人统统都如此。”基姆的这句话简直像所罗门王说的。
“喇嘛寺前有一个宽敞平坛,”喇嘛喃喃说,一面拈起每一颗都掐得非常光滑的念珠,“是石头的,我在坛上留下摇着这个走来走去的足迹。”
他掐念珠,开始低诵“唵嚤呢叭嘀畔”;很高兴那地方阴凉、安静、没有灰尘。
基姆的眼睛在平原上望来望去,他只是漫步,毫无目标,不过附近有些农舍似乎是新筑的,他想过去看看。
他们来到一片放牧地,在下午的光线中呈现棕色和紫色,中间有丛密的芒果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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