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基督的最后诱惑 [book_author]卡赞扎基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61969 [book_dec]每一个人身上都爆发着一场神与人的斗争,与此同时,每个人也都渴望二者和解。灵魂和肉体愈强健,斗争就愈能产生丰硕果实,最后获得的和解也愈完美。这本书不是一部传记;它是每一个痛苦挣扎的人的自白。作者写本书的目的是为了给正在痛苦挣扎着人们提供一个典范,叫人们看到不该惧怕痛苦、诱惑或死亡,因为这三者都是能征服的,而且它们已被征服了,耶稣受过痛苦,从那时起痛苦能成为神圣的父亲,耶稣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一直在同诱惑斗争,诱惑终于被击败!耶稣死在十字架上,从这一时刻起,死亡就永远被征服了。这是三十年来最富争议性的小说,拍成了一部轰动全球的电影。《纽约时报书评》称其为“一个强烈感人的故事,关于一个伟大的灵魂的胜利”;《旧金山纪事报》称其为“灵魂的炸药”;《时代周刊》称其为“烙印般的、高远的、撼人的小说”。 作者相信每一个自由的人读了这本充满爱的书以后一定会比以前更爱基督,也更懂得爱基督。 [book_img]Z_9605.jpg [book_title]原作者序 基督,作为一个人,渴望成为上帝,或更确切地说,想复归于上帝,使自己与上帝同一;这一追求既合乎人性又超越了人性。基督的这一二重性对我一直是个不可解的谜。对上帝的思慕对我来说既是神秘的又是现实的,它在我身上切开无数伤口,但也开凿了一个个流水淙淙的涌泉。 我心中既有源于太古的邪恶势力——它是人性中固有的,也是先于人类就存在的——也有上帝的光明力量——它同样也是固属于人性又先于人而存在;我的灵魂就是这两支大军角逐的战场。 痛苦一直是剧烈的。我爱我的肉体,不愿意看到它毁灭;我也爱我的灵魂,不想叫它腐朽。我不断搏斗,想使这两种互不相容的原始力量和解,使它们认识到彼此并非仇敌,而是伙伴,如能和谐相处,就都会非常欢快,而我也就能同它们共同欢乐了。 每个人的精神和肉体都具有一定的神性,所以基督的神秘不仅是某一教派的奥秘,而是普遍存在的;每一个人身上都爆发着一场神与人的斗争,与此同时每个人也都渴望二者和解。这一斗争经常是无意识的、短暂的。意志薄弱的人无力长时间抗拒肉体,躯体变得越来越沉重,最后成为一具行尸走肉,斗争也就结束了。但是对那些有责任感的人,那些日夜不敢忘记神圣职责的人,灵与肉的斗争却是残酷无情、至死方休的。 灵魂和肉体愈强健,斗争就愈能产生丰硕果实,最后获得的和解也愈完美。上帝不喜欢意志不坚、皮肉松弛无力的人。灵魂愿意同强健的、不屈服的肉体搏斗。它是一只永远饥饿的、食肉的鸷鸟;它要把肉体吞噬、把它消化、叫它无影无踪。 如果我们想追随基督,就必须深刻理解他经历过的斗争,就必须重新经历一次他受过的苦难:他如何战胜人世间各种点缀着鲜花的陷阱,如何牺牲尘世的大小欢乐,如何作出一次又一次牺牲,取得一个又一个胜利,步步升高,一直走到殉道者的顶峰——十字架。 基督的一生无时无刻不是冲突与胜利。他战胜世俗欢乐的无法抗拒的魅惑,战胜一次又一次诱惑,不断使肉体升华到精神,自己也随之升高。他走到髑髅山巅,被钉到十字架上。 但他就是在十字架上斗争也未停止。诱惑——最后一次诱惑——仍在等待着他。在这位殉道者的模糊的眼睛前面,魔鬼在一道闪光中展开一幕平和、安乐的人生的幻景。基督觉得自己好像在走一条芸芸众生的康庄道路。他结了婚,子孙满堂;亲戚邻居都敬爱他,尊重他;如今他已年迈苍苍,他坐在家门口,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追忆起年轻时的向慕。他最后选择的是常人所走的路,多么好、多么理智的选择啊!拯救人类是多么疯狂的想法!能够逃避饥饿、折磨和十字架,安度一生,给了他多大的快乐! 最后的诱惑只是发生于闪电似的一瞬间,发生于救世主濒死之际。 换句话说,我已尽了我的职责,我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我没有屈从于诱惑…… 我写本书的目的是为了给正在痛苦挣扎着的人们提供一个典范,叫人们看到不该惧怕痛苦、诱惑或死亡,因为这三者都是能征服的,而且它们已被征服了。耶稣受过痛苦,从那时起痛苦就成为神圣的义务;耶稣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一直在同诱惑斗争,诱惑终于被击败;耶稣死在十字架上,从这一时刻起,死亡就永远被征服了。 欢迎到看书 耶稣一生历程中每次遇到的障碍都成为一个里程碑,都是一次取得更大胜利的机会。我们面前有了一个为我们开辟道路并给予我们力量的榜样。 这本书不是一部传记,它是每一个痛苦挣扎的人的自白。这本书出版后,我也就尽了责任,一个不断挣扎、饱尝痛苦,但却抱着无限希望的人的责任。我相信每一个自由的人读了这本充满爱的书以后一定会比以前更爱基督,也更懂得爱基督。 N.卡赞扎基斯 [book_title]第一章 从穹苍吹来的一股清风把他的身心完全占有。 你嗅到、意识到、预感到一些什么,但却一无所见。直到你的眼睛逐渐习惯四周一片黑暗,才分辨出一株比夜色还黑、躯干笔直、傲然挺立的柏树,一簇样子像一泓清泉的枣椰树,和几棵叶子虽然稀疏却不断在风中飒飒作响、在一片昏黑中闪着银光的橄榄树。之后,你在一块绿地上又看到了一些低矮破旧的小房子,有的三五簇拥在一起,有的孤零零地伫立着;它们是用泥巴、砖石和黑夜建成的,但外面都粉刷了一层白浆。污浊的气味同秽垢使你分辨出一个个躯体正在屋顶上酣睡,有人盖着白被单,也有人赤身裸体。 寂静逃遁了。幸福、宁静的夜晚充满了苦痛。人们的手足扭曲着、翻动着,寻找不到憩息的位置。心儿在悲叹。几百张嘴迸出绝望的、执著的喊叫,在上帝践踏过的这一片无声混乱中拼命想汇合在一起,想喊出郁积在他们胸中的愿望。但是他们却喊不出来;他们的嘶叫声支离破碎,成为毫无意义的呓语。 突然间,村子中央从最高的屋顶上传来一声悲痛欲绝的尖叫。一个人的心正在撕裂:“以色列上帝,以色列上帝,阿多奈(1),还要等多久?”这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这是全村人在梦想,在齐声呼喊。埋着累累白骨、扎着千年树根的整个以色列土地正在经历着阵痛却不能分娩,它在尖声哭叫。 年轻人正在做梦。在梦中听到呼喊声,他不安地晃动了一下身子。梦也受到惊吓,开始逃遁。大山变得稀薄了,露出五脏六腑。山的内脏不是岩石,而是堆砌着的梦寐和晕眩。在山峰上狂乱地跳跃着一群又高又大的野人——能看到的只是他们毛茸茸的大胡子、长眉毛和巨大的手臂——这时也开始变得稀薄了;先是变得又长又宽,完全不成人形,最后只成为一根根的线头,好像被强风吹散的片片乌云。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从沉睡者的脑子里完全消失了。 欢迎到看书 但在这一变化发生之前,年轻人的头又一次发沉,重又陷入酣睡中。于是大山又结成岩石,云朵又凝聚成血肉之躯的人体。他听见一阵喘气,一阵急促的脚步,一个长着红胡子的汉子重又出现在山峰上。那人敞着怀,赤着脚,红通通的面孔,大汗淋漓,跟在他后面的一群追随者也个个气喘吁吁,但这时他们还都藏在山上的一块块巨石后面。头顶上,天空又复变成穹隆形的屋顶,只挂着一颗巨大的星星,好像一个大火盆悬在东方天际。快要破晓了。 欢迎到看书 年轻人伸展着四肢躺在铺着刨花的地上。他的呼吸深沉,经过白天的辛苦劳动,他需要恢复体力。他的眼皮颤抖了一下,好像受到启明星的刺激,但是并没有醒过来,梦境重又诡谲地把他包裹起来。他在梦中看到的那个红胡子不再跳动了,从腋窝、大腿和刻着深深皱纹的窄脑门上不断往下淌汗。由于气恼和剧烈活动,嘴里冒着热气。他正要张嘴咒骂,又克制住自己,把几句脏话吞咽下去。他只是沮丧地咕噜着:“还要多久,阿多奈?还要等多久?”但是他的怒气并未消散。他转过身,像一道闪电,倏忽间已消失到千里之外。 欢迎到看书 梦中景物又转换了:山岳消失,人影隐没。沉睡的人在房中用板条钉制的低矮天花板上看到迦南地(2)。迦南地仿佛是一幅流动气体的刺绣画,色彩缤纷,装饰着许多缀物,不停地飘摇浮摆。最南面的以土买沙漠地带上下起伏,像一只豹子在耸动脊背。稍过来一些是死海,浓浊、飘散着毒气,把阳光完全吸尽。过了死海就是残酷的耶路撒冷城,环绕着根据耶和华圣谕挖掘出的壕沟。奉献给上帝的祭物——羔羊和先知者的鲜血在铺着石块的街道上流淌。这以后是撒玛利亚,龌龊、充满偶像崇拜者的脚印。在城中心一口井边,一个涂脂抹粉的妇人正在汲水。最后,在这一图景的最北边是加利利,阳光和煦,一片青葱,是一块朴实无华的地方。从梦境的一端流向另一端的是被称作上帝大动脉的约旦河。这条河既流经黄沙漫漫的草原,又流经果实累累的果园,不论是施洗者约翰、撒玛利亚的异教徒、革尼撒勒湖上的渔夫,甚至妓女,都在这条河里汲水。 年轻人在梦中见到圣河和圣土,欣喜异常。他伸出一只手,想去触摸一下,但那由露珠、熏风同人们古老愿望织成的理想之国,那像朝曦照射着的一朵玫瑰花,在毛茸茸的夜色里闪烁了一下就突然熄灭了。在迦南地消失之后,他又听到一阵咒骂和粗声吼叫,又看到那一群人从棱角锋利的岩石后面、从刺梨树后面重新出现,但是他们的样子已经大变,几乎叫他认不出来了。这些巨人完全萎缩了,简直像一些肢体残缺的人。他们成了侏儒、小矮人,长胡须拖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个小矮人手里拿着一件奇形怪状的刑器,有的是镶着铁钉的皮带,有的是大折刀和赶牛的刺棒,有的是粗重的大头钉子。三个屁股几乎擦着地面的侏儒扛着一个粗重笨大的十字架。最后走出来一个斜眼的侏儒,是这一群小矮人中最狠毒的一个。他手里拿的是一顶荆棘编成的冠冕。 红胡子俯身望了望这些人,鄙夷地摇了摇他的大脑袋。梦中的年轻人仿佛听到了他的思想:他们不相信,所以他们蜕化了,所以我在受折磨。他们不信啊! 本文来自 他伸出一只长满汗毛的大手,指着下面覆着一层晨霜的原野说:“你们看吧!” “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头儿。黑得很。” “你们什么也看不见?那你们为什么不信呢?” “我们信,头儿,我们相信。所以我们才跟着你。但是我们什么也看不见。” “再看一看!” “他就在那里!他藏在那儿,光着脚,破衣烂衫,伪装成一个木匠,假装他不是那个人。他想逃命,但他是逃不过我们的:上帝的眼睛已经看到了他!去搜寻他吧,孩子们!” 他抬起脚,准备行动,但那些小矮人却攀住他的胳臂和腿。他又把脚放下来。 本文来自 “破衣烂衫的人有的是,头儿,赤脚的人也多得很,木匠也多得很。你要给我们一个线索,告诉我们他是怎样一个人,长得什么样子,住在哪儿,这样我们就能认出他来了,不然的话我们就不走。你最好知道这一点,头儿。我们不想走,我们累极了。” “我要把他抱在怀里,亲吻他。这将是你们的线索。走吧,快跑!但是要轻点,不要大喊大叫。现在他正在睡觉。要小心,不要把他叫醒让他溜掉。向上帝发誓,孩子们,快去找他!” “去找他,头儿!”小矮人齐声呐喊,抬起大脚丫子,准备出发。 但是矮人中的一个,那个手拿荆棘冠冕、皮包骨的斜眼小驼背却揪住了身边一棵带刺的矮树,不肯动身。 “我哪儿也不去。”他尖声喊道。“我已经找够了。我们已经搜寻了多少个晚上啦?我们走了多少地方,多少村子?你算一下吧。在以土买沙漠里我们查找了所有艾森教徒(3)的寺院;我们穿过了伯大尼,差一点白白杀掉拉撒路;我们到了约旦河,可是施洗者约翰却把我们打发走,对我们说,他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我们又走到别的地方,我们进了耶路撒冷城,在圣殿里搜寻,在亚那和该亚法(4)的宫殿里搜寻,还搜查了律法师和法利赛人(5)住的村子,可是结果呢?什么人也没找到。除了无赖、骗子、强盗、妓女、杀人犯,我们什么人也没查到。我们又往前走。我们匆匆走过不遵守上帝戒律的撒玛利亚,到了加利利。一个不漏地走过马加丹、迦拿、迦百农、伯赛大几个村镇,挨家挨户、一条船一条船地搜寻,为了找到那个最有道德、最敬畏上帝的人。每一次找到一个人我们就大喊:‘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你躲什么?快出来拯救以色列吧!’可是不管是谁,一看到我们拿着的刑具,就吓得浑身发抖,又是踢腿,又是顿脚,尖声喊叫说:‘我不是你们找的那个人,我不是。’于是他又喝酒、又赌钱,成天跟女人厮混,为了救自己的命。他变成一个酒鬼,亵渎神明,嫖娼——只是为了让我们看到,他是个犯罪的人,而不是我们寻找的人……真是对不起,头儿,可是我们要到这里去找的人还是会跟从前一样。我们到处寻找这个人,纯粹是白费工夫。我们是找不到这个人的,他还没有出生呢。” 红胡子抓住他的脖颈,把他提起来,在半空中悬了半天。“你这个疑虑重重的多马,”他呵呵地笑着说,“什么也不相信,我真喜欢你!” 欢迎到看书 他转过身对其余的人说:“他就是一根赶牛的刺棒,咱们都是牲口。咱们就叫他赶吧,叫他不停地用棍棒插刺吧!有疑虑在,就永远不得安宁了”。 欢迎到看书 不长毛发的多马在半空疼得尖声喊叫,红胡子把他放在地上。红胡子又呵呵地笑了几声,用眼睛扫了一下面前这一群侏儒。“咱们是多少人?”他问。“十二个——以色列的每个部族都有一个代表。魔鬼、天使、小妖精、小矮人——凡是上帝能制造出的畸形儿咱们这里都有了。好吧,这是你们自己的选择。” 红胡子的情绪很好,他的鹞鹰似的圆眼睛炯炯发光。他伸出一只大手,开始一个一个地抓住他这些伙伴的肩膀;他既气恼,又不无某种爱怜。他轮番把他们提到半空,嬉笑着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番,他刚把一个放下来,便马上又抓起另一个来。 “哈罗,你这个亚伯拉罕的不肖子孙,你这个吝啬鬼,利欲熏心,鼻子里喷出来的是一股毒气……你呢,你是个冒失鬼,也是个话痨,废话连篇……你这个人是个虔诚的窝囊废,你不杀人,不偷盗也不奸淫——因为你什么都害怕。你的德行都来自畏惧……你呀,你是头叫人打怕了的蠢驴。你缺吃少穿,挨饿受冻,你叫人往身上抽鞭子,一点儿也不反抗。你就知道埋头干活儿,一点也不自尊自重。为了填饱肚子,甚至舐别人的锅底。你的全部道德都来自挨饿受苦……啊,你这个家伙,你是一只狡猾的狐狸。你站在狮子的洞口外面,站在耶和华的殿堂外面,可是又不走进去……你啊,你这天真的小绵羊。你整天咩咩地叫,跟在别人后面,你把他看做大神,却不知道他随时都会转回身把你吃掉……还有你,利未的儿子(6),你这个江湖医生,零售上帝的小贩,你一盎司一盎司地出卖上帝。你开了一家小店,把上帝当酒水出售。你把客人灌醉,叫他们打开自己的钱包,也把心里的事告诉你——你是所有无赖中最大的无赖!……你,你这个偏激、狂热、居心叵测的苦行僧!你按照自己的模样制造了一个上帝,跟你一样偏激、狂热、存心不良。然后你就匍伏在地上向他磕头礼拜,只因为他跟你一模一样……你,你用自己不朽的灵魂开了一家兑换钱币的小店。你坐在店口,把手伸进钱袋里,施舍给穷人,借钱给上帝。你雇了一个记账的人,把一笔笔交易都记在账里:我在某年某月某日施舍给某人多少钱,时间是哪个小时。你吩咐记账员在你死后把这本账簿放在你的棺材里,这样你就可以在上帝面前打开它,拿出账单,要用几百万的不朽的欠账……啊,是你!谎话精,吹牛大王!你把上帝所有戒律都踩在脚底。你杀人越货,奸淫偷盗,可是过后你都顿是捶胸,泪流满面,摘下你的吉他,把所有罪行变成一支歌。狡猾鬼!你知道得很清楚,歌手做了什么坏事,上帝都会宽宥,因为他非常喜欢听人们为他唱赞歌……你,多马,拿赶牛杖捅我们屁股吧……还有我,我自己。我是个不负责任的疯子和傻瓜。我的头脑发涨,抛弃了老婆、孩子,一心要去寻找救世主!咱们的伟大事业需要咱们所有这些人,魔鬼也好,天使也好,矮人也好,小妖精也好,谁也少不了。走吧,快去找他吧,孩子们!” 他哈哈大笑几声,往手掌里吐了口唾沫,拔脚就走。 欢迎到看书 “去找他,孩子们!”他又喊了一声,接着就顺着通向拿撒勒的山坡跑起来。 他感到一种奇特的、叫他心烦意乱的寂静。那寂静好像有极大的厚度,几乎使他窒息。他什么也听不见,连村民的呼吸声也听不到,更不必说上帝的气息了。万事万物,连同最警醒的魔鬼,都掉进了一口黑暗的深不可测的枯井里。是睡梦吗?抑或这就是死亡、永恒、上帝?年轻人感到一阵心惊胆战。他看到了危险,竭力要把自己向下沉落的心智攫住,好使自己得救——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欢迎到看书 他全身浸在汗水里。梦中的情景他几乎全部忘记了。他只记得一点:有人正在搜寻他。是谁?……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是人还是魔鬼?他记不起来了。他侧着耳朵倾听了一会儿。夜非常宁静,他现在听得到许多胸膛、许多魂灵的呼呼声了。一只狗在凄厉地号叫;一棵树时不时地在风中瑟瑟作响。住在村边的一个母亲正在低声哼唱催孩子入睡,徐缓的歌声令人心荡……黑夜充满了窸窸窣窣的碎语和欷歔悲叹,这些声音他既熟悉也喜爱。大地在低声细语,上帝也在喁喁而谈,年轻人的心情变得平静了。刚才有一刻他非常害怕全世界只剩下他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他的父母住在他隔壁的一间屋子;他听见老父亲的喘息声。这位不幸的老人每天晚上都不能安睡。他的嘴巴扭曲着,嘴唇吃力地一张一合,用尽力气想说出一句什么话来。几年来他一直这样折磨着自己,一直在努力恢复自己的语言能力。但是他已经瘫痪了,只能在床上坐着,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舌头。他浑身使劲,汗流浃背,口角流着涎水。在经过艰苦努力后偶尔他能够极其吃力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出一个词来——一个词,就一个词,而且永远是那同一个记号:阿多奈。他再也不能说别的,只是阿多奈……在他说出这个词以后,一两个小时内他会变得非常安静。这以后他又开始痛苦地挣扎着,嘴巴又一次张张合合。 在寂静的夜里,儿子听到了父亲的苦痛,他自己也陷入剧烈的痛苦中。他浑身流汗,一张嘴不由自主地也蠕动起来。他闭着眼睛,仔细倾听父亲在做什么,自己好同样仿效。他同老人一起,共同叹气,发出同样模糊不清的、绝望的呼叫。但就在这样分担老父的痛苦时,他又睡着了。 他刚刚进入睡乡,屋子就剧烈地震动起来。工作台打翻了,工具和十字架滚落到地上,门砰的一声打开,红胡子像一座巨塔出现在门槛前边。红胡子伸开两臂,纵声大笑。 年轻人惊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4)亚那和该亚法是当时犹太教大祭司的名字。 (5)律法师原为古代犹太教职业神学家和法学家;法利赛人是古代犹太教一派,以严格遵守传统律法和成文律法著称,自命正确达到虚伪程度。 (6)利未是雅各的儿子,后来他这一系的子孙都以在耶路撒冷圣殿充当仆役为业。 欢迎到看书 [book_title]第二章 他在刨花堆上坐起来,背靠着墙。他的头顶悬着一根皮带,带子上钉着双排尖钉。每天晚上入睡之前,他都要用这条皮带抽打自己,打得鲜血淋淋,这样夜里他就会睡得平静,没有亵渎行为。他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他记不起梦中又受到什么样的诱惑,但是他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逃避了一场危难。“我忍受不了了,我已经受够了。”他喃喃地说,抬眼望着上空,叹了一口气。朦胧的、暗淡的晨光从门缝里溜进来,映着淡黄色板条的天花板,使天花板平添一种奇异色彩,像涂了釉一般柔美,像象牙一样高雅。“不能再忍受了,我已经受够了。”他又低声重复说,恼怒地咬着牙。他凝视着半空,突然间,他一生的经历又从眼前闪现了一遍:父亲在订婚那天手中的拐棍开了花,接着是被一道闪电击中,瘫痪不起。再以后年轻人仿佛还记得母亲怎样盯着自己,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句话也不说。但是他却听见了母亲的无言的苦诉——她是体面的。日日夜夜他的罪像插在心头的一簇刀子。最近几年他一直在搏斗,想战胜剩下的最后的一个魔鬼,但却毫无希望。别的魔鬼都一一被他制服了:贫穷、对女人的欲望、年轻人的欢乐、家室的幸福。他把这些诱惑都打败了,只还剩下最后一个——恐惧。如果能再战胜这一个,如果他有这种能力……他现在已经成人了:这一时刻已经到了。 “父亲瘫痪都是因为我,”他喃喃地说,“也是因为我抹大拉才堕落成妓女。因为我以色列才仍然在轭下呻吟……” 欢迎到看书 一只雄鸡——那一定是隔壁他的伯父拉比(1)家里养的——在屋顶上扇动着翅膀,生气地连续啼叫。夜太长了,它已经厌烦了;它正在呼唤朝阳。 年轻人倚着墙壁倾听。晨光照亮住房,街门一扇扇开启,大街小巷都复活了。清晨的细碎声响一点一点从地面、从树梢升起来,从房屋的缝隙里渗露出来,拿撒勒苏醒了。这时从隔壁的一所房子里突然传出一声低沉的呻吟,接着拉比就扯着嗓子吼叫起来。他在呼叫上帝,提醒他许诺给以色列的诺言。“以色列上帝,以色列上帝,还要多久?”拉比喊道。年轻人听见拉比的膝盖急促、清脆地磕碰在地板上的声音。 他摇了摇头。“他在祈祷,”他低声说,“他正趴在地上呼唤上帝。马上他就要敲打我的墙壁,叫我也跪在地上礼拜。”他气恼地皱了皱眉头。“我同人打交道已经够烦心的了,还得每天伺候神。”他在墙上重重地用拳头擂了两下,叫那位性格暴戾的拉比知道,他已经起床,正在做祷告。 他一跃而起,身上披着的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短袖袍子从肩膀上滑下来,露出赤裸的躯体——瘦削、黧黑、东一处西一处青紫的伤痕。他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把衣服捡起来,披在身上盖住身体。 清晨微弱的光亮从天窗外面透进来,照在他身上,把青年人的面庞柔和地显现出来。执著、傲慢、痛苦……下巴和面颊上的须毛已经长成鬈曲、乌黑的胡须。他的鼻子微勾着,嘴唇很厚,因为双唇微微张开,雪白的牙齿闪闪生辉。这张脸并不俊秀,但却含蓄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魅力。是因为他的睫毛吗?浓重的、极长极长的睫毛在他整个脸上投下一层奇特的蓝色暗影。是因为他的双眸吗?他的眼睛很大,黢黑,充满光泽,又充满黑暗——既有威慑力量又非常温存、柔和,闪动着。像蛇的眼睛一样,当它们从长长的睫毛下凝视着你的时候,你会立刻感到一阵昏眩。 他把缠在腋下和胡须上的木屑掸掉。他听到门外沉重的脚步声。他们来了,他知道是他们。“是他,他又来了。”他厌恶地呻吟了一声。“他来找我做什么?”他向门口爬去,想仔细听一下,但他一下子停住了,吓得要命。是谁把工作台顶在门后边,把工具和十字架压在上面?是谁?什么时候?夜里到处是邪恶的精灵,是梦幻。我们在沉睡,他们发现门开着,就随意进进出出,把我们的屋子和脑子弄得颠三倒四。 红胡子却转过头来。“关上门,”他吼叫了一声,“我有事跟你说。” “我找你来了,”红胡子说,“一切都准备好了。” 他把手中的麦穗扔在地上,抬起一双严峻的蓝眼睛,盯住年轻人,又把满是皱褶的粗脖子往前一伸:“你怎么样?准备好了么?” 室内的光线更亮了一些。现在年轻人可以更清楚地看到红胡子粗野的、变化不定的面容了。这不是一张脸,而是两张。当一半脸在笑的时候,另一半却显得气势汹汹;一半脸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时,另一半却木然僵硬。即使脸的两半出现片刻的协调,人们也会在那表面的协调底下感到上帝和魔鬼正在角逐,两种决不调合的势力。 “准备好了么?”他又问了一句,但没等年轻人回答,就继续说下去。“不用,不用,你用不着带这个十字架——你听我的话没错,人都聚集起来了。巴拉巴也已经带着他的人从山上下来。我们要闯进监狱去把那个奋锐党(2)徒救出来。只要他们一出来,奇迹——你别摇头!——奇迹就要发生了。不信你可以问问你的伯父去。昨天他把我们聚集在会堂里——你为什么不去呢?你伯父在会堂对我们说:‘如果我们只是搭着胳臂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弥赛亚(3)是不会自己来的。要想叫他来,上帝和人必须一起拼斗。’你伯父昨天就是这样对大家说的,现在我把他的话告诉你,只有上帝还不够,只有我们人也不够。需要一起战斗——齐心协力!听见了没有?” 红胡子扯住年轻人的胳臂,摇撼了他一下。“你听见没听见?你的心思跑到哪儿了?你昨天应该也到会堂去听听你伯父是怎样讲的,也许那样你的脑子就清楚了,你这可怜鬼!你伯父说,那个奋锐党徒,就是罗马异教徒今天要把他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也许就是我们等待了几代的人。如果我们不去帮助他,如果我们不出去救他,他也许不会暴露自己的真实面貌就死掉了。但是如果我们去救他,奇迹就可能发生,什么奇迹?他会脱掉身上的破衣服,脑袋上就会出现大卫王(4)的光辉灿烂的王冠!这就是你伯父对大家讲的,现在我转告你。我们听了你伯父说的话,都流了眼泪。这位老拉比举着双臂,大声喊:“以色列上帝,今天,不要等明天。就是今天!’于是我们每一个人都举起手臂,眼睛望着苍天,齐声高呼。我们淌着眼泪发誓:‘今天,不要等明天,就是今天!’你听见了吗,木匠的儿子?我的话不是对着一堵墙白说的吧!” 但是年轻人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这时天已经完全亮了。他从工匠台上跳下来,抓了一把钉子,又拿起锤子,向十字架走去。红胡子已经料到他要做什么,一个大跨步就抢先走到十字架前头。他开始用拳头狠狠地捶打它,对它吐唾沫,好像十字架是一个人似的。他转过身来,他的胡须、睫毛几乎刺着年轻人的脸。 本文来自 “你不害臊吗?”他吼叫起来,“拿撒勒、迦拿和迦百农的所有木匠都拒绝给那个奋锐党徒钉做十字架,只有你——难道你不感到羞耻,也不感到害怕吗?假如救世主到来,发现你为他做了十字架,假如他们今天要钉死的人就是救世主……为什么你不像别人那样有勇气拒绝罗马百夫长(5)说:‘我不为以色列的英雄做十字架’!” “你真应该为你这位西门老兄(6)感到骄傲!”他咆哮着说。 “这不是他的过错,”年轻人羞惭地说,“都怪我,是我的不是。” 停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是因为我母亲才把他逐出门外。因为我的缘故,弄得他现在……” 红胡子的脸一半变得慈蔼,有一瞬间甚至闪出怜爱的光泽。“你怎样偿还这些罪呢,可怜鬼?”他问。 “没有什么意思。” 欢迎到看书 他低下头,沉默不语。但突然间他喊起来:“别问我了,别问我了,犹大。” 犹大倚着门框眺望这些男男女女,心头不禁膨胀起来。就是这些人啊,他想,他的血液一下子冲到头上来。就是他们,同上帝汇合在一起就会创造出奇迹来。今天,不要等明天,就在今天! 一个同男人一样粗壮、臀部肥大的女人突然从人群里跑出来。这是个凶恶、狂热的女人;衣服已经快从肩膀上滑落下来。她弯腰捡起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木匠的门上。 本文来自 “下地狱吧,你这个钉十字架的臭木匠!”她大声骂道。 “我不叫你这样做。我要把它打烂。” 他环顾了一下这间屋子,伸出手,想找一把大锛子。 “犹大,犹大,我的好兄弟,”年轻人用艺术的语气缓和地说,“你还是不要妨碍我的事吧。”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非常深沉、幽暗,仿佛已经不是他的声音了。红胡子感到很不安。 “妨碍你的什么事?”他低声问。他焦急地凝视着年轻人,等着回答,这时阳光正直射在木匠的脸上和他瘦小、赤裸的躯干上。他的嘴唇闭得紧紧的,扭曲着,好像用尽力气不使自己大声叫喊。红胡子这时才发现他的身体多么瘦削、多么苍白,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年轻人似乎正在逐日消瘦,面颊一天比一天塌陷。自从上次见到他才过了几天?他离开他是为了到革尼撒勒湖畔几个村子去兜一个圈子。他的职业是铁匠。为人打铁,钉马掌,制作锄头、犁铲、镰刀。他干了几天活儿又匆匆赶回拿撒勒,因为他得到消息说,那个奋锐党徒将被钉上十字架处死。他还记得自己离开这里时他的这位年轻朋友的样子。可是这次回来,样子简直全变了!他眼睛红肿,太阳穴凹陷下去,嘴角挂着无法掩饰的凄苦?他为什么这么痛苦? 年轻人苦笑了一下。他想回答,折磨他的是上帝,但他克制住自己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他憋在心里想大声喊出来的一个字,但他不想说出口来。 “我正在搏斗。” “跟谁?” “不知道。就知道我在搏斗。” 红胡子紧紧盯住年轻人的眼睛。他向这双眼睛探询、向它乞求、对它威胁,但那双黑魆魆的眼睛却没有任何反应,流露出的只是恐惧。 犹大突然感到一阵昏眩,在他凝视着这双幽暗的、无言的眼睛时,他仿佛从中看到繁花盛开的树、碧蓝的水和熙攘的人群。在眸子的最深处,在开花的树、蓝色湖水和人群后面,隐隐约约佇立着一架黑色的大十字架。 红胡子一下子跳起来,挺直身子,眼睛差点儿迸出来。他想说话,想问,你会不会是……就是你?但是他的嘴唇却僵住了。他想把年轻人抱在怀里,想亲吻他,但他的两只手臂高擎在空中也变得像木头一样僵直了。 他就这样僵立在那里,敞开手臂、努着眼睛、头发倒竖。当年轻人看到这副形象时,不由惊叫起来,一直禁锢在他心扉后面,叫他心寒胆战的噩梦场景一下子弹跳出来——手执在十字架上钉人器具的一群小矮人,“快去找他,孩子们”的呐喊。另外他也认出了小矮人的首领红胡子:那人就是犹大,铁匠犹大。正是犹大仰天狂笑率领着这群人到处追寻他。 红胡子的嘴唇动了动。“你会不会是……就是你……?”他结结巴巴地问。 “我?会不会是谁?” “你看,我现在做什么?我在制做十字架,供他们钉人!”他又强笑了一声。 红胡子非常生气,不再说话。他开开房门。又有一群村民乱哄哄出现在村口——披头散发的老太婆,病病歪歪的老人,瘸子,瞎子,麻风病患者,拿撒勒的全部渣滓。这些人也都要到山上去,一个个走得气喘吁吁。他们也要爬到十字架钉人的山头上……指定的时间快要到了,我该到人群里了,红胡子脑子里想。到时候了,我们该一起冲上去,把奋锐党徒抢走。到那时候,他究竟是不是弥赛亚就会弄清楚了……但他还在踌躇着。突然,一股凉风从他头顶吹过。不,他想,不是今天要钉上十字架的人,他不是希伯来人等了几个世纪的那个人。明天!明天!明天!亚伯拉罕的上帝呀,你用明天两个字折磨我们折磨了多少年了?明天,老是明天!好吧——到底还要多久?我们都是血肉之躯;我们已经受够了! 欢迎到看书 他感到胸中怒火上撞。年轻人这时正趴在十字架上接着钉钉子,他气呼呼地看了他一眼,打了个寒颤,问自己说:他会不会就是那个人,他会不会就是那个人,这个钉十字架的木匠?上帝行事总是那么隐晦,从不直截了当……他会不会就是那个人? 在老太婆和残疾人后面出现了罗马巡逻兵,擎着盾牌、长矛,戴着铜盔。冷漠,一言不发,他们驱赶着前面的一群贱民,脸上明显地流露着对希伯来人的鄙夷不屑。 红胡子气愤填膺地斜睨了一眼这些士兵,血液在沸腾。他把身体转向年轻人。他不想再看他;一切好像都是这个年轻人的过错。 “我走了!”他大声说,紧握着拳头。“你——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钉十字架的木匠!你是个胆小鬼,你跟你哥哥——跟那个传布法令的人一样没出息,甘愿当叛徒。但是上帝容不得你,他会向你身上投掷雷火,像用雷火轰击你父亲一样,他会把你烧成灰。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记住我的话,你也不会忘掉我了。” (2)Zealots,是古希腊犹太教中一派激进狂热的教徒,官话本《圣经》译为“奋锐党”,他们在政治上公开反对罗马人统治耶路撒冷。 (6)根据《圣经·新约》,耶稣有兄弟雅各、约西、西门、犹大四人和妹妹数人,《马太福音》第14章中曾简略捉到过。本书中只在本章中出现西门,在第16章中出现过雅各。根据内容,两人应都是耶稣的异母兄长。 [book_title]第三章 屋子里只剩下年轻人一个。他靠着十字架,搌了搌额头上的汗珠。他觉得喉咙一阵发堵,呼吸十分困难。有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好像围着他旋转,但不一会儿一切就又都静止了。他听见自己的母亲正在生火,准备早一点把吃的东西热上,好跟别的人一样,及时去看处死在十字架上的人。邻居们都已经走了。她的丈夫仍然在呻吟着,拼命想使舌头转动。他的发音器官只有咽喉的肌肉还没有麻痹,所以只能发出吭吭的声音。户外,街上已经没有一个人影了。 他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朵红玫瑰花,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群乡村姑娘在一株刚刚吐露新叶的大白杨树下跳舞。他一边看一边相互比较——哪一个他都想要,但却没有勇气挑选——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背后一阵极其清脆的咯咯笑声,像是从地底下涌出的一股淙淙清泉。他转过身。穿着红颜色便鞋、头发没有梳辫子、戴着脚镯、手镯、耳环向他婷婷走来的是抹大拉,他那拉比伯父的独生女。年轻人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我寻找的就是她,她就是我要的人!”他喊道,一边伸出手,把玫瑰花递过去。就在这个时候,十只锐利的爪指掐进他的脑袋里,两张翅膀覆在他的太阳穴上,拼命拍打。他尖叫了一声,匍匐在地,口角冒出白沫,他那不幸的母亲感到非常羞愧,立刻把一块手帕盖在他头上,把他抱起来离开了这个地方。 本文来自 从此他就完全失常了。锐利的鹰爪时不时地抓进他的脑袋。明月当空他在田野漫步的时候;万籁俱寂他正在酣睡的时候……特别是在春天,到处鲜花盛开,芳香扑鼻,他总免不了遭受折磨。每逢他感到幸福,尝受到人世间一点小小的欢乐,比如吃一顿可口的饭,安静地睡一会儿觉,同朋友们聚会在一起说说笑笑,在街上看到一个招他喜爱的女孩……那十只指爪立刻就钻进他的脑子里,使他的一点点欲望烟消云散。 他垂着头,等待着。空气静止不动,无声无息。阳光——显然仍如往常一样天真,毫无伤人之心——在对面墙上、在板条钉的天花板上嬉戏。我不张嘴,他暗自打定主意。我一句话也不说。或许他会怜悯我,离开这里。 “可不是,”他低声说,“你完全懂得了。可不是,是故意的,我是故意这样做。我想叫你讨厌我,叫你另外去找一个人。我想把你摆脱掉。” 母亲走进屋子,看到儿子摔倒在地,正在沉重的十字架下面挣扎。她没有立刻跑过去扶他起来,而只是用指甲掐着面颊,瞪大眼睛看着。不知有多少次人们把她的人事不省的儿子抬回来;不知有多少次他悄悄离开家,到田野里或者什么荒凉无人的地方游荡。有时候他一天一夜既不吃饭,也不干活儿,只是两眼凝视着半空,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她对自己这个儿子已经没有耐心了。他是个精神恍惚白天也在做梦的人;他是个夜里到处晃荡的夜游神;他至今一事无成。只有那些人来叫他做十字架、准备把谁处死的时候,他才使出全副力气,不分白天黑夜发疯似的工作。他早已不到会堂去听传教。他不肯再去迦拿,也不再参加任何节日集会。每当月圆的日子,他就心神恍惚,不是胡言乱语就是狂喊乱叫,好像在同什么魔鬼争吵。他母亲听到儿子发疯似的呼喊心都快要碎了。 他的伯父——那个老拉比——会驱邪,邪疾缠身的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找他,都被他治愈了。母亲不知有多少次跪在这位老人面前,求他给自己的侄儿看看病。几天前,母亲还又一次跪在他脚下抱怨说:“你治好了那么多陌生人,为什么就不肯给我儿子看病啊?” 老教士摇了摇头。“马利亚,折磨你儿子的不是一个魔鬼。不是魔鬼,是上帝——叫我怎么办呢?” “难道没有办法给他治治吗?”不幸的母亲哀求道。 “那是上帝,我告诉你。没有办法给他治好。” “为什么上帝要他受这份罪呢?” 老驱魔师叹了口气,并没有回答。 “为什么上帝要他受罪呢?”母亲再一次问。 马利亚望着他,吃了一惊。她张开嘴想继续问他,可是拉比却不叫她发问了。 儿子害上这个病已经有好几年了。马利亚虽然是一个母亲,最后也感到厌腻了。现在她又看见儿子脸朝下地摔在门槛上,脑门上流着血,她并没有马上跑过去搀扶他,而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不是为儿子叹气,而是悲叹自己的命运。她的一生是这样不幸,为丈夫生病而不幸,又为儿子的疾病而不幸。她没有结婚就当了寡妇,没有与丈夫同房就做了母亲。现在她年纪老了,白发越来越多,但却从来没有过青春年华。她从来没有体味过丈夫躯体的温暖,没有尝受到做妻子和母亲的幸福和骄傲。她眼睛里的泪水已经干涸了。上帝给予她的眼泪她早已淌尽,现在只能用干涩的眼睛望着丈夫和儿子。如果说有时她还哭泣的话,那只是在春天,只是当她一个人孤坐、凝视着绿色田野,嗅着从繁花盛开的树上飘来阵阵花香的时候。在这一时刻她不是为丈夫和儿子啼哭,而是悲泣自己虚度的年华。 这时年轻人已经挣扎着站起来,正用衣襟搌拭额头上的血。他转回头,发现母亲正皱着眉头看他,不由得生起气来。他从母亲的面容知道母亲一点也不体谅他,也知道母亲为什么痛苦地紧紧咬着嘴唇。他觉得这种生活再也不能忍受了。他同样也已经厌倦住在这个家里,同一个病魔缠身的瘫子,同一个永远不露笑脸的母亲生活在一起了。每天他听到的只是像对奴隶似的训告:该吃饭了!快干活儿吧!你要早一点结婚! 母亲紧闭的嘴唇张开了。“耶稣,”她用谴责的语气说,“今天大清早你又同谁吵嘴了?” 母亲的头发滑落下来,披散在肩膀上。她用手梳理了一下,重新塞在头巾下面。她向儿子身边迈近一步,但当她看到阳光照耀下儿子的面孔时,不由得惊讶地悸动了一下。这一张脸为什么总是不停地变化着啊!为什么它像水一样流动不定?每天她第一次看到他,总是发现他的前额、他的眼睛和嘴角闪动着一种奇异的光辉,发现他面露笑容,有时是欢欣的,有时则是悲戚的苦笑。还有些时候,母亲看到的是欲念的闪光在他的前额、下颚和脖颈上闪动,好像把整个他都吞噬了。 今天母亲看到的是:他眼睛里跳动着黑色的火焰。她非常害怕。本想问他,你到底是谁?但是话到嘴边,她又克制住了。“我的孩子!”她嘴唇哆哆嗦嗦地叫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想弄清楚这个成年的男子汉到底是不是自己儿子。他会不会回过头来看看她,会不会跟她说话?他没有回头。他挺了挺腰杆,把十字架妥当地背在背上,便一步步走出门外。他的脚步这次走得很稳。 母亲倚着门柱站着,看他步履轻捷地从一块石头迈到另一块石头上,一直走上山坡。只有上帝知道,他从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在他背上的不是十字架,而是两只翅膀,推动他凌空而行! “主啊,我的上帝,”母亲思想混乱地喃喃说,“他究竟是谁?是谁的儿子?他跟他父亲一点也不一样;跟谁都不一样。他每天都在变化。他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不同的人……噢,我的脑子简直乱成一锅粥了。” 她记得有一天下午自己坐在庭院的水井旁边,怀里搂着他。那是一个夏天,头顶的葡萄架结满了葡萄。新生的婴儿吃着奶,她沉沉地睡着了,但在她还没有完全睡实以前,在短短的一瞬间,她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好像梦见天上出现了一个天使,手里晃动着一颗星,一盏灯笼似的星星。天使走下来用星星照亮了大地。黑暗中出现了一条弯曲的大路。大路光明耀眼,像一道闪电。后来这条路就爬到她身边,在她脚下消失了。 欢迎到看书 她心驰神往地注视着这条路,想弄清楚它从什么地方开始,为什么通到她的脚跟下面就停止了。正在此时,她又抬起头来——她看见什么了?星星在她头上静止不动了,三个骑马的人出现在星光照耀下的大路上,每人头上都戴着灿灿的王冠。他们停歇了一会儿,望了望天空,看见悬在半空的星星,就策马向她飞驰过来。这时,母亲已经看清这三人的面貌了。中间的一个像是一朵白玫瑰,那是一个面颊仍覆着一层绒须的金发美少年。右边是一个黄皮肤、吊眼梢、黑须尖翘的人。左边是一个黑人,鬈曲的头发已经斑白,耳朵戴着金环,牙齿洁白闪亮。母亲还没有来得及仔细观察他们,也没来得及挡住婴儿的眼睛,以免被那耀眼的光辉刺伤,三个骑马人已经走到跟前,离鞍下马,在她面前跪倒。 欢迎到看书 白皮肤的王子首先走过来。婴儿甩脱了母亲的胸脯,笔直地站在母亲膝上。王子摘下头上的王冠,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在婴儿脚下。黑人第二个跪倒在地,从衣服里拿出一把翠绿宝石和红宝石,轻轻地放在婴儿的小脑瓜上。最后是那个黄皮肤的人,伸手将一大把孔雀羽毛放在小孩脚下,叫他拿着玩……婴儿看着这三个人,对他们笑了笑,但是,他的小手并没有伸出去触摸这些礼物。 三个国王一下子都消失了,接着出现了一个年轻牧羊人,穿着羊皮缝制的衣服,双手捧着一罐热羊奶。婴儿一看见羊奶,就在母亲膝头上手舞足蹈地跳起来。他把小脸儿伏在罐上,高兴地、贪婪地喝起来…… 她把头巾紧了紧,扣上门闩,也顺着山坡走上去。她要去看看那个人怎样被钉上十字架——只是为了把时间打发掉。 [book_title]第四章 母亲疾步行走,想赶快混进人群,不让别人注意到她。她已经听见前面妇女的尖叫声。她后面有一群人走得气喘吁吁,一边走一边咒骂。这些人赤着脚,身体龌龊,头发蓬乱,衣衫底下掖着短刀。跟在这些人后面的是一些老人;最后还有瘸子、盲人和残废人。土地在人们的脚下吱吱作响,尘埃扬起,空气里弥漫着汗酸味。头顶上的太阳这时已经开始发出灼热的火焰。 本文来自 一个老太婆回过头来看见了马利亚,骂了一句。两个邻居故意把脸扭过去,吐了口唾沫为了驱邪。一个刚刚结婚的青年女子打了个哆嗦,连忙把裙子敛起来,生怕这个做十字架的木匠的母亲从她身旁走过时碰着她的裙子。马利亚叹了口气,把紫罗兰色的头巾系得更紧一些,只露出一双充满谴责的杏核形眼睛和闭得紧紧的气鼓鼓的嘴巴。她在一块块石头上踉踉跄跄地使劲往前走,想尽快跑到最前面,在人群杂沓的地方匿迹。她听见身边不断传来嘀嘀咕咕的议论,但是把心一横,只顾低头走自己的路。我的儿子已经沦落到何等地步了,她在想,我的儿子,我的宝贝儿子!……她继续往前走,为了不叫自己哭出来,使劲咬着斗巾角 我受异族围困;上帝赐我神威, 定将宵小夷平! 蜂虿滋扰我民;上帝赐我神威, 但突然间,以色列上帝那爱护的手又抽了回去,他被拿撒勒的百夫长鲁孚抓获了。农夫、工匠和有产有业的人成群结队从附近一些村庄跑来;革尼撒勒湖畔的渔夫们也都来了。每一天都有一些暖昧的、语义双关的消息从一家传到另一家,从一条渔船传到另一条渔船,甚至传到过路人的耳朵里:“他们要把那个奋锐党徒钉上十字架;这次他可没命了!”有的时候那消息又是:“兄弟们,祝福你们,救世主已经来了。拿起枣椰树枝,出发吧!让我们一起到拿撒勒去迎接他!” 老拉比跪在红胡子的肩膀上,指着营房又一次大声喊:“他来了!他来了!站在那口枯井里的就是弥赛亚。他正站在那里等着呢。他在等谁?在等我们,等以色列人民!冲啊,把门打碎,把弥赛亚救出来,好叫他出来拯救我们!” “以色列上帝与我们同在!”巴拉巴扯着嗓子大吼一声,把手中的斧子高举起来。 “他说他不想结婚。” “那他想要干什么?” “他想进天国——跟安德烈一样。” 大家哄然大笑。 欢迎到看书 “那就祝愿他们永远永远在那儿过幸福日子吧!”一个老渔民揉擦着两只生着老茧的手,语带讥刺地说。 “别动手,孩子们,”他尖声喊道,“阻挡上帝的路是有罪的;你们不要这样做。上帝既有这样的意旨,事情就只能是这样了。让十字架过去吧——那是上帝派来的。让吉普赛人准备好钉子;让以色列上帝的信徒到十字架上去吧。大家不要害怕;要相信上帝。刀子要戳到骨头上,这是上帝的法律。不然的话,奇迹就不能发生!孩子们,听我的话吧!我对你们讲的是实话。一个人只有先走到深渊边上才能生出翅膀来!” 放牛的人把他们的赶牛杖撤回来了。握在拳头里的石块掉在地上,人们往后退回几步让出上帝要走的路,于是马利亚的儿子背负着十字架摇摇摆摆地继续往前走。远处一丛橄榄树上传来了蚱蜢的鸣声;一只屠夫家养的饿狗在小山头上狺狺地吠着,更远的地方,一个裹着紫罗兰色头巾的妇人在人群里叫了一声,晕倒了。 彼得张着嘴、努着眼睛愣愣地站着。他正在望着马利亚的儿子。他认识他。马利亚在迦拿的娘家同他住对门,她的父母,约阿西姆和安娜,是彼得父母最好的朋友。马利亚一家人都是非常虔诚的教徒,天使常常在他们简陋的小房里进进出出。有一天夜里,邻居看见上帝扮做乞丐走进他们家门。他们也知道,来的人是上帝,因为他们的房子像地震似的摇晃起来。九个月以后奇迹发生了:安娜已是六十多岁的老妇,却生下了马利亚。彼得当时一定还不到五岁,但村子里举行的种种祝贺仪式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全村的人都动起来了,男男女女都跑去祝贺,有的人带去面粉和牛奶,有的人馈赠枣和蜂蜜,也有的人送小孩子衣服,都是给产后的母亲和婴儿的贺礼,彼得的母亲就是接生婆。她烧了热水,和了盐,给呱呱啼哭的婴儿洗澡。可是现在呢?马利亚也早已做了母亲。她生的儿子正背着沉重的十字架从自己面前走过,每个人都向他吐唾沫、扔石头。彼得看着这幅图景,感到一阵心痛。这个年轻人的命运真是不幸啊,以色列上帝怎么会偏偏选中了他,选中马利亚的这个儿子,制作十字架,用来钉那些先知呢?上帝是万能的,他完全可能选中我去做这件事,想到这里,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可是他没有选我,他选中马利亚的儿子,我逃脱了……突然,他的心平静下来。他对这个背负十字架、肩承了恶名的马利亚的儿子一下子充满了感激之情。 正当这些杂乱的思想在彼得心头澎湃起伏的时候,扛十字架的人气喘吁吁地停住了。 “我累了,走不动了。”他喃喃地说。他前后左右看了看,想找一块石头或者一个人靠一会儿。但是除了高擎的拳头和无数怒目而视的眼睛外,他什么也看不到。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空中仿佛有翅膀的扑动声。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会不会是上帝在这最后时刻怜悯他、派来了天使。他抬头向空中望了望。可不是,他头顶上确实有翅膀,但那是乌鸦的翅膀。他气得要命。一股拧劲上来,他咬了咬牙,决定继续往前走,他要爬上面前的山坡。但是他脚下的石头突然滚动,他的两腿一绊,身体向前倒去。彼得从人群里飞快地冲出来,及时把他扶住。他把年轻人肩上的十字架拿下来,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马利亚的儿子转过头,盯住这个渔夫,发现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他背着十字架行走的整个这段路程仿佛是一个梦。现在他的肩膀一下子轻了,他开始在空中飞翔起来,正像人在梦中飞翔一样。他刚才背着的不可能是十字架,他想。在他背上的是一对翅膀,他揩了一下脸上的汗和血,跟在彼得后面走下去;他的步子现在迈得很稳。 一个老人向天空举起双手。“这个恶魔,叫上帝把罪恶都降到你头上吧!都降到你子子孙孙的头上吧!” 欢迎到看书 披戴着铜盔铜甲的骑兵这时已经把十字架围了一圈。人们义愤填膺,个个踮起脚向上面望着。所有的人都因为悲愤而瑟瑟颤抖。奇迹到底会不会发生?有一些妇女已经在空中看到了无数翅膀。拉比跪在铁匠的肩膀上,极力想从马蹄和骑兵的红袍子的空隙处望过去。他想看一看十字架周围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异象。他看了又看,看着希望的顶峰,也是失望的顶点,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看着。他在等待。对于以色列上帝这位老拉比可以说非常、非常了解。他知道他是无情的,他有自己的法则,自己的戒律。是的,他作了许诺就决不食言,但他并不急于兑现:他用自己的尺度衡量时间。有时一代又一代过去了,他的预言却仍然悬在空中,并不实现,并不降落到地面来。等最后它终于落下来的时候,他选定的代言人可就吃了大苦了。翻开《圣经》,从头到尾都记载着受上帝遴选的人一个个惨遭杀害,而上帝什么时候曾伸出一根手指搭救过他们呢?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他们没有遵照他的意旨行事?还是他的意旨就是叫这些选民一一惨死?拉比向自己提出过这些问题,但却不敢再往深处想。上帝是一个深渊,他想,是深不可测的奥秘,我最好不要走得太近! 马利亚的儿子坐在离十字架稍远处一块石头上看着,两只颤抖的手紧紧抱住双膝。两个吉普赛人这时已经把奋锐党徒抓住。罗马士兵也都拥到前面来,一边讪笑一边谩骂,推推搡搡地争着把这个叛逆者吊上十字架。牧羊犬看到这场热闹,知道时机已到,开始拼命蹿跳。 本文来自 就义者高贵的母亲离开她倚立的岩石,走到前面来。“勇敢些,我的儿子,”她高声说,“不要呻吟,不要让我们为你感到羞耻!” “这就是奋锐党徒的母亲,”老拉比低声说,“他的高贵的母亲,马卡比一族人的后裔!” 两条粗绳从叛逆者的腋下套过去,吉普赛人把绳梯搭在十字架的两翼上,开始一点点地把他吊上去。他的身材高大、粗壮;十字架禁不住这么大的重量,突然向前倾侧过来。百夫长踢了马利亚的儿子一脚。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拿起铁镐,走过去用石头和楔子把十字架重新稳固往。 欢迎到看书 马利亚实在看不下去了,她的儿子居然成为一个把人处死在十字架上的刽子手,这使她万分羞惭。她心一横,开始从人丛里挤过去。革尼撒勒的渔夫们替她难过,假装没有看到她。她从骑兵队里挤过去,想揪住自己的儿子,把他拉出来。一个邻居老太婆很可怜她,拉住她的胳臂说:“马利亚,你这是干什么?你要上哪儿去?他们会把你杀死的!” “我要叫我的儿子离开那里。”马利亚说,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本文来自 “别哭了,马利亚,”老太婆说,“你看看那个当妈妈的。看着自己的儿子被钉上十字架,身体连动也不动。你看看人家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一个骑兵偶一转头,发现了她。他举起长矛,示意她退回去。母亲站住脚。她俯下身,从马肚子底下望过去,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儿子。他正跪在地上抡着镐头,加固那座十字架。 本文来自 “孩子,”她喊,“耶稣!” 母亲的喊声叫人肝肠俱断,把一片人喧马嘶和饿狗的狺狺声都盖住了。儿子回过头,看见了他的母亲。他的脸色变得更加幽暗,更加疯狂地挥舞着手里的铁镐。 那个贵族老妇一动不动地站着,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在十字架上一阵阵抽搐。她咬着嘴唇,一声不出。过了一会儿,她发现木匠的儿子同他母亲站在自己背后,这人就是给自己儿子制作十字架的犹太背教者,这人就是生育了背教者的母亲!为什么这样一个儿子,一个叛徒,仍然活着而她的儿子却在十字架上呼号、挣扎?她感到悲愤填膺,就伸着两臂向木匠的儿子这边走过来,她走到他跟前,面对面地同他对立着,耶稣抬起头,看见了这个老妇人,她的脸苍白、狂乱、残酷无情。他看见了她,垂下了头。他的嘴唇动了动。 “我诅咒你,”老妇人用嘶哑的嗓子厉声说,“我诅咒你,木匠的儿子。你把别人钉上十字架,你自己也是被钉上十字架的!” 他们发现他正坐在太阳地里,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 “这是你的一份,木匠,”一个吉普赛人把带血的头巾扔给他,接着又喊了一句:“祝你生意兴隆,再多多钉些十字架!” “别忘了也给自己钉一个,木匠!”另一个吉普赛人嬉笑着说,友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注释】 (1)犹大·马卡比及其兄弟、家人为推翻异族对犹太人的统治,在公元前一、二世纪先后与希腊人、叙利亚人奋战,取得犹太独立。天主教《圣经》收入《马卡比传》一二两卷,但为犹太教及基督教列为外典。 (2)数字“七”在《圣经·旧约》中有“完整”的含义,这可能来自上帝用六天创造天地万物,第七日休息的说法。与此相关,“七十七”有众多、无限的意思。这里说“七十七个民族”亦即所有民族,或万民。 [book_title]第五章 “孩子们,咱们走吧!”老拉比张开两臂,召唤这一群迷惘不解、痛苦绝望的男女老少说:“咱们走吧!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们。拿出勇气来!” 欢迎到看书 人群脚步杂沓地跑过一条条狭小的街巷;罗马骑兵像赶牲口似的在后面逼督着,女人们尖叫着关上街门——还要流更多的血呀!老拉比两次摔倒,喀喀地咳嗽起来,吐了一口血。犹大和巴拉巴一边一个把他架起来。人们一群一群跑到犹太会堂,气喘吁吁,一头钻进去。会堂里挤满了人,连院子里也站得满坑满谷。大门上了门闩。 人们气愤地唧唧喳喳地议论起来。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他们安慰了。装饰着墙壁的青树枝和棕榈树也好,五角星也好,读经台上神圣的经卷也好,都不能叫他们心安了。那些庄严的词句,什么选民啊、福地啊、天国啊,都不过是空洞的诺言。希望一旦拖得太久就开始变为失望。上帝并不着慌,可人们已经没有耐心,不能再等待了。甚至会堂四壁用绘画表现出的美景也不能再欺骗他们了。有一次老拉比在朗读先知以西结(1)的圣迹时,激动得无法自持了。他跳跃、叫嚣、号哭、舞蹈,但仍然找不到解脱。最后他想了一个办法:把自己锁在会堂里,拿起一支笔在墙上画了一幅幅先知经历过的幻境。他在一阵狂热中画下了无垠的沙漠、骷髅和枯骨,人骨堆积成山。图画上端是红通通的天空,像是炽热的铁块。一只巨手从空中伸出来,抓住以西结的脖颈,把他悬在半空。这幅幻景从一面墙壁延伸到另一面,在另一面墙上以西结齐膝站在枯骨堆里,张着一张绿色的嘴,一条带子从嘴里吐出来,上面写着红色大字:“以色列人民,以色列人民,弥赛亚已经来了!”人骨自动串在一起,骷髅升起来,塞满泥土的大口露出牙齿,一只巨掌在天空出现,掌中握着新耶路撒冷城——一座刚刚建成的新耶路撒冷城,光辉灿烂,装点着无数珍珠玛瑙,红绿宝石。 人们看着墙上的这些画,摇着头,唧唧喳喳地议论着,老拉比气得要命。 “你们议论什么?”他对人们喊道。“难道你们不信仰我们祖祖辈辈的上帝吗?又一个人被钉上了十字架,弥赛亚离我们就又近了一步。你们这些不够虔诚的人,你们不了解有人被处死在十字架上意味着什么?” 拉比气呼呼地收起记载先知圣迹的手卷。 “你着急了吗,马纳西斯?”他问。 “是的,”小老头回答说;眼泪从脸上淌下来,“我没有时间了。我快要死了。” 本文来自 拉比伸出手,指着先知以西结埋在白骨堆的图画。 “你看看,马纳西斯,你还会复活的!” 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聚拢在老拉比周围。院子里能挤进来的人也都挤进了会堂。屋子里闷热非常,到处是一股汗臭味。教堂司事不断把香柏木小圆球扔到香炉里,想冲淡一些臭气。 老拉比爬到一层高凳上,为了使呼吸畅通一些。 “孩子们,”他擦着汗水说,“我们的心已经被十字架装满了,我的黑胡须早已由黑变灰,由灰变白;我的牙齿也都一个个地掉了,刚才老马纳西斯说的实际上我也喊了很多、很多年了;“还要多久,主啊,还要等多久?难道在我死以前就见不到救世主了?”我一次又一次这样自己问自己。后来有一天夜里奇迹发生了:上帝回答我的问题了。不,这不是奇迹。不管我们什么时候发问,上帝没有不回答的。只不过我们的身体沾满了污泥,耳朵快被堵塞了,我们听不见。但是那天夜里我听见了——所以那是一次奇迹。” “我想到这里,不觉热泪盈眶。我感到又悲伤又恐惧。‘我已经老了,’我大声喊,‘难道不叫我先看到弥赛亚就死吗?’ “我高兴极了,简直快要乐疯了,这样,我就一丝不挂地在月光下跳起舞来。我又拍手,又跺脚。我不知道我跳舞只跳了一秒钟还是一千年,但不管怎么说,最后我跳够了——感到解脱了。于是我穿上衣服,系上腰带,往山下拿撒勒城走去。栖在屋顶上的公鸡一看到我都喔喔地啼起来。天空在微笑,鸟儿也都醒了。家家户户的房门打开,对我道早安。我自己的那幢破烂的小房从上到下光芒四射——门、窗都变成了红宝石。树林、岩石、小鸟、人,无一不使我感到上帝就在我身旁。百夫长尽管是个吸血的恶魔,看到我也惊讶地站住脚,问我出了什么事。‘你简直成了一个点着的火炬了,’他说,‘小心点儿,别叫拿撒勒着了火。’我什么也没有说,我不想叫他污染了我的呼吸。 本文来自 “多少年来,这个秘密我一直深深埋在心里。我只是独自感到高兴、感到骄傲,舍不得告诉别人——我一直等待时机。直到今天这个黑暗的日子,又一个十字架钉进我的心里,我不能再保守这个秘密了。我怜悯以色列人。所以我把这个欣慰的消息透露给你们;他来了,他离我们已经不远了。或许他正在路旁水井边歇脚喝一口水,或许在炉边正吃一块刚刚烤好的面包。但不论他在什么地方,他一定会显身到我们这里来,因为上帝这样说了。凡是上帝说过的,就不会再收回去。‘西缅,我不会叫你在见到弥赛亚之前就死的,不会叫你在听到他讲话、亲手触摸他身体之前就死的!’……我感到我的气力一天比一天衰弱了,但是随着气力逐渐离开我,弥赛亚也就一天比一天走近我。我今年已经八十五岁了。他不可能再耽搁了!” 一个生着尖尖鼻子、一双对眼、须发秃秃的人跳了起来。这人的样子活像在揉制面团时忘了放酵母。 “可是你如果能活一千岁,该怎么办呢,长老?”他打断了老教士的讲话。“如果你永远也不死,又怎么办?这种事不是没有过。以诺(3)和以利亚(4)还都活着呢!”这人一边说一边转动着一双狡猾的小眼睛。 他用两手使劲夹住头。 本文来自 “不,不,”他恐惧地说,“不,不,不可能是这样的!” 她转过头来,看见自己的丈夫已经靠着墙坐起来,嘴仍然一开一合地蠕动。天已经黑了,但是他仍然在折磨着自己,汗出如浆。她走到街门口。从丈夫前边走过的时候,她并没有跟他说话。她想看一看儿子是否回来了。和儿子分手时,她最后看到的是他拿着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那个人带血的头巾,把它系在自己头上,然后向山坡下的平原跑去。他上哪儿去了呢?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回家?难道他又要整夜踟躇在原野上,到天亮再回来? 马利亚正站在街门口的时候,看见老教士向她走来。老人大口喘着气,全身的重量都倚在拐杖上。晚风这时已经从迦密山上吹下来,拉比额角上的两撮白发在风中飘飘摆摆。 马利亚为了表示敬意,把正路让开。拉比走进院子。他拉起他兄弟的手拍了拍,但并没有说什么——他有什么话好说呢?他的心正沉在黑色的海洋里。他转过头,对着马利亚。 “你的眼睛在闪亮,马利亚,”他说,“怎么回事?上帝又来了么?” “长老,我知道了。”马利亚无法控制内心激动地说。 “你知道什么了?看在上帝面上,快告诉我。” “那被雷鸣闪电掩盖住的话。” 本文来自 老拉比打了个哆嗦。“以色列上帝真伟大啊,”他高举双臂喊道,“我来找你也正是为了这件事,马利亚,想再次问问你。你知道,今天我们又一个希望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了,我的心……” “我已经知道那句话了,长老,”马利亚又说了一遍,“刚才傍晚的时候,我坐着纺线,又在回忆那次闪电。我觉得头一次身体里面打雷的声音不那么响了,在雷声后面我听见了安详、清晰的话语,上帝的声音:‘祝福你,马利亚!’” 老拉比浑身无力,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他用双手捏住太阳穴;开始努力思索。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来。 “听不清。”最后她精疲力竭地说。“我听不清,长老。他还说了很多话,可是我听不清楚。我已经尽了一切力量,就是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拉比把手放在她头顶上,放在她的大眼睛上面。 “斋戒吧,马利亚,斋戒、祈祷。不要为家务琐事分散精神。有很多次你的头顶上出现一个光环,明亮刺目。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正的光辉。我说不准。斋戒、祈祷,你就会听清楚了。‘祝福你,马利亚……’上帝的信息一开始就充满慈爱。你要更努力听一听下面的话。” 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马利亚走到装瓶罐的架子前面,取下一只铜碗,倒满清水,然后又拿了一把枣。她俯身把这些东西递给老人。 本文来自 “我不渴也不饿,马利亚,”拉比说,“谢谢。你坐下,我有些事要跟你谈谈。” 老人把要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心里掂量着,他要说的真是难以措词。那是一个希望,像蛛丝一样纤细,而且若隐若现,极难捕捉。他实在找不出同样微妙、同样隐约的话语表示出来。他生怕用词不当,使这一希望增加重量,被人误认为是确定的事实。他不想把这个做母亲的人吓坏了。 “马利亚,”最后他开口说,“你的这幢房子外面不时出现神秘的事物,正像一只沙漠里的狮子不停地游荡一样。你同别的女人不一样,马利亚。难道你自己没感到吗?” “我的儿子?”马利亚声音颤抖地说,“我的儿子怎么了,长老?” “他跟别人的儿子也不一样。”拉比大胆地把话说出来。 他又一次掂量了一下要说的话,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有时候夜里,当他独自一人,自以为没有人看到他的时候,他的整个面容就改了样,在黑暗中发着光亮。我在墙壁的上端凿了一个小洞——上帝原谅我这么做——有时候我爬到高处从小孔中看他。我偷偷地看他在做什么。为什么我这样做呢?因为——我承认——我对他的行为感到非常困惑。我的知识在这方面变得毫无用途了。我常常打开圣书,翻了一遍又一遍,但还弄不清他到底是怎样一人,他到底是谁?所以我才偷偷地看。结果我发现,在一片黑暗中他的脸被灵光拂拭着,被灵光照得通亮。我知道了,正因为这个他才一天比一天苍白、消损,不是因为生病、禁食或是祈祷,不是的,他是被灵光吞噬了。” 马利亚叹了口气。一个母亲如果生了个与众不同的儿子,那她可太痛苦了,她想。但是她并没有说什么。 老人向她倾着身子,声音也降低了。他的嘴唇像着了火一样灼烫。 他转过身,准备向他的兄弟道一声夜安。可是约瑟目光呆痴、伸着舌头,一直凝视着半空。他仍在为讲话与自己搏斗。 马利亚摇了摇头:“他从一清早就自己跟自己挣命,到现在也没有解脱出来。”她走到丈夫身边,替他揩拭了一下淌着口涎的扭曲的嘴巴。 马利亚准备点上灯,但被老拉比制止了。 欢迎到看书 “等一等,”他低声说:“我要同他谈几句话。”他鼓了鼓勇气,向耶稣身边走过去。 “耶稣。”他温柔地叫了一声。为了不使马利亚听到他的讲话,尽量把声音降低。“耶稣,我的孩子,你还要推拒他多久呢?” “直到我死!”一声粗暴的呼喊使整个一幢小房子都震动起来。 马利亚的儿子体内所有气力好像都流失出去,他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半个身子斜倚着墙壁,粗声地喘着气。拉比还想同他说些什么。他俯下身去,但马上弹跳回来。他好像走近一团烈火,连脸都烫得发痛。上帝已经把他笼罩住,他想。是的,上帝在他身体四周,不让别人挨近他,我还是走吧。 马利亚打起精神来把油灯点着。晚饭在锅里已经煮开了。她走到灶火旁,打开陶土锅的锅盖,看一看要不要加水,要不要再加一撮盐。 【注释】 (4)以色列最知名的先知之一,活动时期在纪元前四百多年,见《圣经·旧约》《列王记》。有人认为耶稣就是以利亚,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6章。 (5)指以利亚同巴力的先知在迦密山的较量,让众民知道,耶和华是以色列人真正上帝事。经以利亚祈求,耶和华降下神火,烧尽燔祭物及木石。见《圣经·旧约》《列王记》第18章。 [book_title]第六章 天空是略呈蓝色的一片灰白。拿撒勒城仍在酣睡,正在做梦,但启明星已在它枕边敲起晨钟。柠檬树和枣树都仍然裹着带玫瑰条的蓝色面纱。深沉的寂静……连黑色的雄鸡也不来报晓。马利亚的儿子打开了房门。虽然眼球陷在乌黑的眼圈里,他的手却并没有颤抖。他打开房门,没有再关上,也没有再回头望一眼父母,就永远离开了自幼居住的老屋。他向前迈出两三步,又站了一会儿。他仿佛听到身后有两只大脚正跟随着他。他回头看了看,谁也没有,他紧了紧带钉的腰带,把血污的头巾系在顶上,就顺着弯曲、狭窄的街道走下去。一条狗满肚子不高兴地向他叫了两声;一只猫头鹰意识到天已破晓,悚然一惊,无声地从他头顶飞过去。他匆匆地把一扇扇紧闭的门扇抛在后面,走到城郊的花园和果园。最早醒来的小鸟已开始啁啁啾啾地唱起歌来。一个老人已在菜园里干活;他正在井边用辘轳汲水,浇灌菜地。白昼已开始了。 马利亚的儿子既无钱袋,也没拿拐杖。没穿草鞋,而他要走的路却非常遥远。他要走过迦拿,走过提比哩亚,还要走过马加丹和迦百农,最后绕过革尼撒勒湖,走进沙漠里。他听说那边沙漠里有一个寺院,在寺院里修道的都是一些心地纯朴、品德高尚的人。这些人穿着白色衣服,不吃肉,不饮酒,从不接触异性……除了向上帝祷告外什么都不做。他们熟悉药草,能够给人医治肉体的疾病,也精通秘术,能祓魔驱邪,拯救人们的灵魂。他那当拉比的伯父多少次同他谈起过这座寺院,一边说一边频频赞叹。拉比自己就去那里修行了十一年,礼拜上帝,也为人们治病。可惜的是,有一天他受了魔鬼(魔鬼自然也是无所不能的!)的诱惑,看见了一个女人。于是他放弃了神圣的生活,脱下白袍,结了婚——而且生下了抹大拉。真是咎由自取,上帝对一个叛教的人给予了应有的惩罚…… “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马利亚的儿子低声自语说,一边加快了脚步。“在那儿,在那座寺院里,我将躲藏在他的翅膀下面。” 他感到莫大的喜悦!多久以前他就期待着这一天啊!从他十二岁起,他就一心盼望着离开家,离开父母,忘掉过去,不再听母亲的絮絮教训和父亲的挣扎喘息,彻底摆脱吞噬他灵魂的无时不已的烦杂忧患。他渴望像抖掉脚上的尘土似的摆脱人世的纠葛,一个人跑到荒漠中,寻找一个避难所。今天,他终于一顿足就把一切抛在脑后,从啮咬住他的人事齿轮上挣脱出来,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整个投到上帝的怀抱。他得救了! 他苍白、痛苦的脸上忽然焕发出光彩。上帝的利爪这么多年一直抓牢他,也许正是为了叫他走向今天的去处,叫他不再受利爪钩挠、自愿地走上这一条路。这是否意味着他的愿望已同上帝的合在一起了?他现在走的路是不是去担承人生中最伟大、也是最困难的职责?幸福的含义是否也就在此? 他的心感到一阵轻松。不再有利爪的搔挠,挣扎、嘶喊也都成为过去。这一天黎明上帝是怀着无限怜悯降临的,像是一股沁人肺腑的清风。上帝对他说:“咱们走吧!”上帝已经敞开了大门,而他也感到和解后的恬适和喜悦。这是多大的幸福!他喃喃地说:“我太幸福了,我简直无法承受了。我要高高抬起头,我要唱上帝救世的圣歌:‘主啊,你就是我的荫蔽、我的庇护……’”他的心装不下这么多欢乐,已经盈溢出来。他在清晨的轻柔光线中行走,置身于上帝创造的万件瑰宝中——橄榄树、葡萄园、麦田……欢乐的歌声从他肺腑里迸发出来,直冲云霄。他的头抬得高高的,张着嘴,但忽然间,他的心跳停了一下: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两只赤足正跟在他后面跑。他把脚步放慢,仔细倾听。那两只奔跑的光脚速度也慢下来,他感到双膝一软,索性站住了。背后的两只脚也站住了。 本文来自 “我知道那是谁,”他浑身战栗地低声说,“我知道……” 他还是鼓足勇气,倏地把身子转过来,想在她消失之前看到她……身后没有一个人! “喂,你在追谁呢?”他们喊着问他。“要不就是别人在追你?谁追你呢?” 等他走到更近的地方,他们看清他是谁了。他们不再说闲话,相互聚拢到一起。 “看看他戴着的那块带血的头巾!” “这是他帮忙把别人钉上十字架拿到的报酬。让那无辜的人的血也落到他头上吧!” 这些人匆匆忙忙地继续干活,笑声在他们喉咙里凝结,他们不再说笑了。 马利亚的儿子从他们身旁跑过去,把这些人抛在后面。他穿过几块麦田,来到覆盖着小山缓坡的葡萄园。他看到一棵无花果树,开始放慢脚步。他想采一片无花果的叶子,闻一下。他非常喜欢无花果树叶的气味,那气味总使他想到一个人的腋窝。小时候他总是闭着眼,深深吸着树叶的香味,觉得自己仍然紧趴在母亲的胸脯上,正在吮奶……但是他刚刚站住脚,准备伸手摘树叶时,忽然出了一身冷汗。那两只脚,那两只一直跟在他背后奔跑的脚突然也停住了。他的头发根根直竖起来。一只胳臂仍然伸在半空。他转过头来:杳无人影;只有上帝,没有任何别的人。土壤是湿润的,露水从树叶上滴落;树洞里有一只蝴蝶正挣扎着张开被露珠打湿的翅膀,想要飞走。 “躲开我,躲开我!”他喊道。“我已经把自己奉献给上帝了。我正到沙漠里去和他会面。”他迈开大步往前走,急忙走过这棵白杨树。突然间,迦拿展示在他眼前:矮小的房子一座座都用白浆刷过,可供晒谷用的方方正正的阳台堆满了金色的玉米和大葫芦。年轻姑娘坐在阳台边上,晃动着赤裸的双脚,正在用棉线串起一个个红辣椒,用来装饰房子。 他垂下眼皮,急忙走过撒旦布置下的这一陷阱。他不想看到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看到。在他身后,那一双赤脚噼噼啪啪地奔跑在石子路上;它的速度也同样加快了。 “从拿撒勒。” “饿了吧?”老太婆又一次笑着问。“你的鼻翅已经像小狗似的扇动了。” 但老太太是个聋子,没听见对方说什么。 本文来自 “你说什么?”她问。“大声点儿。” “我饿了,请你原谅。” 欢迎到看书 “原谅——为什么要原谅?肚子饿是用不着害臊的,小伙子。想吃东西,想喝水,还有想女人,都不用害臊,这都是上帝给的。走过来一点儿,不要不好意思。” 她又笑起来,露出嘴里唯一一颗宝贵的牙齿。 炉灶旁边一个石头凳子上摆着一堆面包,她从边上抓起一块来。“你看,每次我们清理炉子总是给过路的人留下一块,我们管这叫给蚂蚱吃的面包。这不是给自己的,是留给你们的。你就掰一块吃吧。” “到沙漠里去。” 老太婆养的那只狗先是在她两条麻秆似的瘦腿中间钻来钻去,这时又往年轻人身边靠过来;老太婆狠狠踢了它一脚。 “再见吧,”年轻人说,“你给了我面包吃,愿上帝报答你。” “阿多奈!阿多奈!”他的喉咙一阵发紧,只能喊出这一名字。他仰头凝视着狂笑的天空,头发根根倒竖。接着他就开始狂奔,但是那两只一直跟在他后面的赤脚也立刻随在他身后跑起来。 欢迎到看书 “迟早我要被追上的,迟早我要被追上的。”他一边跑一边喃喃自语。 远处,两山夹持,伫立着一座非常壮观的城市,那就是不久才建起的提比哩亚城。城内到处都是雕像、戏院和涂脂抹粉的女人。这是个崇拜偶像的地方。马利亚的儿子看到这一景象,感到惊惴不安。有一次,还是孩提时代,他的伯父拉比曾经带他到这里来过。当时有一个罗马贵妇人请拉比来替她祓魔;她显然是被浴池的魔鬼附了体,总是赤身裸体地跑到街上,同过路人纠缠。拉比同他的侄子走进她住的宫邸里的时候,这位贵妇正好又被魔鬼缠身。她正向大门外跑,几个奴仆紧紧在后面追赶,想把她抱回来,拉比伸出权杖,拦住了她。但她一眼看到教士身旁的孩子,立刻向他扑过来。马利亚的儿子尖叫一声,吓得晕了过去。从此以后,他一想起这个叫人害臊的地方,就浑身发抖。 “这座城市受了上帝诅咒,”拉比常常对他说,“如果你从那里经过,一定不要停留。要么垂下眼皮,想到死;要么你就抬起头,想着上帝。如果你想得到我的祝福,我劝你任何时候想去迦百农,都走另外一条路,避开这个城市。” 这座无耻的城市现在正在阳光照耀下欢笑呢。人们成群结队地穿过城门走出走进,有的步行,有的骑在马背上。双头鹰的旗帜在城楼上招展;青铜武器在日光下辉耀。马利亚的儿子过去在拿撒勒城外曾看到过一匹死马的尸体横卧在水已经发绿的泥潭里。尸体已经膨胀,皮肤像鼓一样绷得紧紧的。裂开的肚子露出肠肚,一群群小蟹和蜣螂爬进爬出。尸体上面,一群巨大的绿头蝇嗡嗡地飞个不停。两只乌鸦正在啄食它的眼睛。这匹死马真有光彩。养活着那么多寄生物,它好像又有了生命。看着看着,你会觉得它正在春天的草地上快活地翻滚,志满意得,四只钉着马掌的蹄儿伸向半空。 “提比哩亚简直跟这匹死马的尸体一模一样。”马利亚的儿子眼睛望着这座表面堂皇富丽的城市自言自语说。“所多玛和蛾摩拉两座城(1)也是这样。一个人的有罪的灵魂同这也没有什么两样。” 一个身体健壮的老头骑着驴走过来。看见耶稣,他勒住了坐骑。 “你在张着嘴傻看什么,小伙子?”他问,“不认识这个地方吗?告诉你,她是咱们的新公主,提比哩亚,一个妓女。希腊人,罗马人,阿拉伯人,卡尔底亚人,吉普赛人,犹太人,谁都骑她。她还准备迎接更多的人呢。听见我说的没有?她还准备迎接更多的人。二加二等于四,这件事真是再明显不过了。” 他从挎在驴背上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把核桃来递给耶稣。“看来你是个诚实的人,”他说,“而且也没有什么钱。给你这把核桃在路上咬着吃吧。你可别忘了说,愿上帝保佑迦百农的西庇太。” 老头的双叉胡须虽然已经花白,可是两片厚嘴唇却显露出一副贪吃的馋相。他长着公牛一样的粗短的脖颈,两只来回滚动的贪婪的黑眼睛。他的粗壮的身躯一辈子保准吃也吃过,喝也喝过,交结的女人也决不在少数,但是离他感到知足的程度却还差得很远呢。 一个毛发浓重的又高又大的汉子敞着怀,裸着双膝,手里拿着弯头牧羊杖走了过来。他站住脚,没顾得上向老人打招呼就气势汹汹地对马利亚的儿子吼道:“这位贵客大概就是拿撒勒的木匠的儿子吧?你大概就是那位专门做十字架把我们钉死的家伙吧?” 两个在对面一块麦田里收割的老太婆听见这边的吵嚷声也凑了过来。 但是还没等他动手,那个健壮的老头就攥住了他的弯头牧羊杖,把它从牧羊人的手里夺了过来。 欢迎到看书 “等一等,腓力,”老头说,“你先听听我这个老人的话。请你先回答我这个问题:世界上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是上帝的安排,你说对不对?” “谁也不知道我在受多大折磨,”他叹了口气说,“谁也不了解我为什么钉制十字架,我在跟什么挣扎。” 在一座农舍前面,两个农夫扫掉挂在头发和胡须上的一层糠屑,正在洗浴。他们一定是两兄弟。老母亲把寒酸的晚餐摆在炉灶旁边的一个石头架子上,炉火上烘着玉米,散发出一阵阵香气。 两个农民看见了马利亚的儿子,灰尘仆仆,疲惫不堪,觉得这个旅人非常可怜。 “喂,你这是到哪儿去啊?”他们问。“看样子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可是又没拿行李。过来,在这儿歇歇脚,跟我们一起吃块面包吧。” 没有人回答。只有夜的永恒声响甜蜜地、平静地在大地回响:蟋蟀和蚱蜢的鸣声,吃奶的小羊羔的咩叫;远处,几只狗在黑暗中发现了人们看不到的东西,连声吠叫……他向前探着头,肯定杉树底下有人站着,就在他对面。 “请你出来吧……请你……”他低声乞求,想召唤那始终不肯露面的身影。他等待着。这时他已经不再发抖,但汗珠却从腋下,从额头不断冒出来。 欢迎到看书 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听着。有一刻他幻想自己听到了笑声,从黑暗中轻轻传来的笑声;在另一刻,他又仿佛看到大气在旋转、凝聚,幻化出一个人形,但转瞬又消失不见。 本文来自 因为过分努力,他的身体好像一点点在消融。他用尽力气想把那暗影牵住。不再呼叫,他只是乞求。双膝跪在地上,伸着头,在杉树下面等待,身体一点点在融化…… 双膝被岩石硌破了,他换了一个姿势,把身体靠在树干上,闭上眼睛。就在这个时候,他并未失去心头的平静却尖叫一声,他看见她了——在紧闭的双目中见到了她。但不是他期待的那个女人。他本来以为会看到自己的母亲,会看到她把手放在他头上,又伤心又气恼地责骂他。可是他看到的是什么呢?他浑身颤抖着慢慢睁开眼。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女人的威猛的身躯,从头到脚裹着片片青铜缀成的铠甲,颈上长着一颗鹰头,黄眼睛、勾鼻子、勾形的铁嘴叼着一大块肉。这个鹰头女人声色不动地、冷冷地注视着马利亚的儿子。 “你不是我料想中的样子,”他低声说,“你不是母亲……可怜可怜我,开口说话吧。你到底是谁?” 【注释】 欢迎到看书 (1)Sodoma,Gomorrah约旦河谷地的两座古城,由于居民作恶、淫乱,被耶和华降下烈火毁灭。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8、19章。 [book_title]第七章 他头上繁星闪烁,但身下的大地却用石头同荆棘把他刺得遍体鳞伤。他一直张着两臂,扭动身体。他挣扎,呻吟,好像他伏在上面的土地是把他钉于其上的一个巨大的十字架。 本文来自 黑夜连同它的大小侍从——群星和夜鸟,从他头上飞驰过去。四面八方传来犬吠声;它们是人的驯仆,守在打麦场上保护着主人的财富。夜寒袭人;耶稣浑身颤抖。有一会儿他睡着了,梦中他好像在半空游荡着,飞到一个遥远的温暖的国土,但马上又被掷回到这块布满乱石的山头上。 将近午夜的时候,他听到山下响起一阵丁当的铃声,铃声后面一个赶驼人正在唱一支忧伤的歌。他听见人们唧唧哝哝地讲话,一个人在叹气,还有一个女人的清脆的语声也从黑暗中传来。但是这些声音很快就过去了,大路又一次变得寂静了……跨在一匹备着金色鞍鞯的骆驼上、泪痕满面、脂粉已成为一片污渍的正是抹大拉。这天午夜她正好也从这里经过。四面八方来的富商都到了马加丹。但是不论在井边或者她家中,都不见抹大拉的踪迹。最后商人只好挑出一只骆驼,备上最华丽的金鞍辔,叫他们的骆驼侠子到外面去找她,火速把她接回去。这些商人来自很远的地方,一路颠簸劳顿,也遇到不少风险,但是他们念念不忘能在马加丹找到这个漂亮女人,于是又有了力气。但他们没有找到,这才派了赶骆驼的到别处去寻找,自己则排成一队坐在抹大拉的院子里,闭着眼睛等候。 欢迎到看书 骆驼的铃声在黑夜里越来越轻柔,越来越悦耳。在马利亚的儿子的耳朵里,简直像一个人的咯咯笑声,又像一股清泉,流入低处的果园,汩汩作响,亲昵地叫着他的名字。他就这样听着驼铃那令人心旷神怡的鸣响,又一次进入梦乡。 他做了一个梦。世界好像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繁花似锦,上帝是一个刚刚长大、仍然带着一身稚气的牧羊小童,橄榄色皮肤、生着扭曲的双角。他正坐在一个贮水池边上吹笛子。马利亚的儿子一生中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美妙、这样令人心醉的笛声。当牧羊童子的上帝正这样吹奏音乐的时候,大地的泥土开始震颤,一撮一撮地分裂成许多小块。接着它们就隆起来,形成一个个的小圆球,而且有了生命。突然间,草地上到处蹿跳着长着花环般犄角的小鹿。上帝又探过身去注视了一会儿水池:水池里出现一群小鱼;他仰头望着树,树叶开始变形,成为啁啁啾啾啼叫的无数小鸟。上帝吹奏得越来越快,音乐近乎疯狂。两只像人一样大的昆虫从土里钻出来,立刻在春天的青草地上拥抱到一起。它们从草地的一端滚到另一端,交合又分开,分开又交合,肆无忌惮地笑着,嘲弄地看着牧羊童,发出嘶嘶的讥笑声。小孩放下笛子,看着这大胆、猥亵的一雌一雄。后来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一下子用脚把笛子折断,于是鹿啊,鸟啊,树啊,水啊,身体仍然黏合着的男人女人啊,突然全都消逝了。 马利亚的儿子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但是就在他梦醒前一刻,他清清楚楚看到那一对纠缠在一起的身体倏地一下落到他自己脏腑的幽深陷阱里。他心惊胆战地一下子跳了起来。 我一定要走,要赶快逃开,他想。我一定不能到马加丹去——那个可诅咒的地方!直到我跑进沙漠、置身到寺院里,我一步也不能停留。在寺院里我的肉体就会死掉,我将变成空灵的精神。 他把一只手放在杉树古老的树干上,抚摸着。他感觉到这株老树的灵魂从埋在地下的树根中升起来,通过枝枝杈杈一直升到最高处柔嫩的树梢。 “再见吧,我的姊妹,”他低声说,“昨夜我在你的荫翳下亵渎了自己。请原谅我吧。” 说完了这两句话,他怀着不祥的预感,身心交瘁地朝山下走去。 有时候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他就又听见背后那沉重的脚步声,空中一会儿闪烁着青铜铠甲的光影,一会儿又消失不见,而在他的脑子里则又一次响起狞笑的声音。马利亚的儿子这时总是强自容忍,尽量保持着内心平静。他已经快要得救了。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看见对面的革尼撒勒湖,而在那湛蓝的湖泊后面,像鹰巢一样悬在红色岩石上的,就是他要去的寺院。 他加快了脚步。抹大拉的住房在村子的另一头,四周是一个种着石榴树的小果园。他记得非常清楚:绿色的单扇门上绘着两条缠在一起的蛇,一条黑,一条白,那是她的一个情夫,一个贝都因人的杰作。门楣上画的是一条黄色大蜥蜴,四条腿向两旁伸着,好像正被钉在十字架上。 年轻的外国商人俯下身,给了这个老太婆一枚银币,走进院子里去。马利亚的儿子跟在他后面也走进院子。 四个商人正一个挨一个盘膝在院子里坐着。两个年老的染着眼睫毛,涂了指甲;两个年轻的生着乌黑的胡子和长须。四个人都紧紧盯着抹大拉卧室的一扇矮小的房门。门是从里面关着的。偶然从门里面传来一声叫喊,一阵嬉笑,或者是有人被触到痒处哧哧笑起来,或者是床铺吱扭作响——这时门外的崇拜者就暂时停止了他们已经开始的谈话,粗声喘着气改变一下他们的姿势。早已进到屋子里的那个贝都因人迟迟不见出来;坐在院子里的人,不分老少,都早已急不可待了。最后走进院子的贵族印度青年,也按次序坐在地上,马利亚的儿子依样坐在他背后。 院子正中长着一棵高大的石榴树,结满了果实。街门两侧一边种着一棵枝繁叶茂的绿柏。一棵雄的,躯干笔挺,像一把直插在地上的宝剑;另一株雌树,树枝以极大跨度向外伸展着。石榴树上挂着一个柳条编的鸟笼,笼子里养着一只鹧鸪,身上花里胡哨地系着不少装饰物。这只小鸟正在笼子里跳上跳下,啄弄笼子里的横木,咕咕地叫个不停。 一个双脚脚腕上都戴着金圈的年轻人笑了起来。“我是从幼发拉底河往大海贩运香料的。你们看见笼子里那只红爪鹧鸪了吗?我不久就用一船肉桂和胡椒粉把抹大拉买到手,也像那只小鸟一样把她圈在笼子里,圈在一只金笼里带走。所以我对你们说,寻欢作乐的朋友们,要想做什么就抓紧做。下一次再来就吻不着她了。” “谢谢你的忠告,漂亮的小伙子。”第二个老头插嘴说。这个人雪白的胡须上喷着香水,一双手纤小、细嫩,手掌用指甲花汁涂染过。“听你这么一说,今天吻她可就更有滋味了。” 年轻的印度贵族低垂着浓密的睫毛。他缓缓地摇摆着上身,嘴唇翕动着仿佛在作祈祷。在走进天国之前,他好像已经进入了永恒的幸福境界。他听着鹧鸪在笼子里咕咕地叫,听着门扇紧闭的室内传出的喘息、嬉笑,听着院外老太婆又把几只鲜蟹扔进火盆中,蟹在炭火上不断跳动。 “好了,小伙子们——那就小心一点,”那个生着雪白胡须的老人打断他们的话说;他这时正在数着一串琥珀念珠,“小心点,别从梦里醒过来。” 小门开了,贝都因人走了出来。他走得很慢,眼皮浮肿,舐着嘴巴,似乎仍在回味。现在已经轮到坐在天国门口的老头了。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动作敏捷得像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 “再见,老爷子。可怜可怜我们,别磨蹭那么长时候!”下面的三个人一齐对他喊。 但是老头这时候已经一边解腰带一边往门里走了。现在可不是闲磕牙的时候。他一进屋就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天空上飘着两块云朵。云朵停住了,装满金子。一层薄霜落到树上、土地上和人的脸上。 拿着琥珀念珠的老人走出来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擦了擦眼睛上的眼泪,又抹了抹鼻子和嘴,就耷拉着肩膀、拖着两只脚,向院子外面走去。 本文来自 马利亚的儿子站起身来,看了一眼院门外的雄性绿柏树。他的旅伴抬起脚,正准备跟在他后面。他想对她说句什么,请她在门外等一会儿;他想对她说他要独自进屋去,他是不会逃跑的。但是他知道这些话即使说了也是白费,于是他就把要说的都咽了下去。他紧了紧腰带,抬头向天空望了一眼。他踌躇了一会儿,但那嘶哑的喉咙却在屋子里喊:“还有没有人啦?进来吧。”那是抹大拉在说话,他鼓足全部勇气,走向前去。门开着一条缝,他走进去,浑身颤抖着。 抹大拉仰面躺着,赤身裸体,满身汗水。她的乌黑的头发披散在枕头上。双臂交叠放在脑袋下面。她的脸望着墙壁,正在打呵欠。从早上就在这张床上同男人们角斗,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头发、指甲、每一寸皮肤都染上了不同民族的气味;胳臂、脖子和胸脯上到处是咬伤。 马利亚的儿子垂下了眼皮。他走到屋子当中就停住脚,没有力气能往前挪动了。抹大拉一动不动地等着,眼睛仍旧凝视着墙壁,可是她听不到男人的唧哝,没有人在解衣服,甚至连喘气的声音也没有。她害怕了,突然把身体转过来,想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她发出一声惊叫,忙不迭抓住被单,裹在身上。 年轻人动手从墙角搬来木块和引火的细柴,在壁炉石围旁边烧柴的铁架前头蹲下开始生火。 欢迎到看书 抹大拉的心平静下来,脸上有了笑容。她盛了一锅水放在火上,从挂在墙上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两大捧大豆角,扔进水里,然后她就跪在已经燃烧起的炉火前。她倾听着:户外,天河的闸门已经打开了。 欢迎到看书 “耶稣,”她轻声说,“你问我是不是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一起玩的事……” “耶稣,”那声音又在他身旁说,“你刚才问我,是不是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一起玩……” 抹大拉的脸映着炉中火焰像烧红的铁块,红通通地发亮。但是年轻人却仍然置身在沙漠里,并没有听见她的问话。 “耶稣,”那女人又说,“那时候你三岁,我比你大一岁。我们房子前边的台阶一共有三级,我总是坐在最上面的一级,看着你用尽力气想迈上第一级。你摔倒又站起来,站起来又摔倒,我就是不肯伸手拉你一把。我要你到我身边来,但是我要让你先吃够了苦头……你还记得吗?” 一个魔鬼,缠着她的七个邪魔之一,正驱使她对这个男人讲话、引诱他。 年轻人身体震颤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来。“别说了,”他喊道,“别再多说了!” 但是女人的脸焕发着光彩,闪闪发亮;火焰正舔着她的眉毛、嘴唇、下巴和露在外面的脖子。她抓了一把月桂树叶扔在火里。叹了口气。 欢迎到看书 “再以后你拉起我的手——是的,你拉着我的手,耶稣——我们一起走进院子,躺在铺着石子的地上。我们的脚跟挨着脚跟;我们感觉到两个人身上的温暖溶在一起,从两脚升到大腿,从大腿升到下半身。以后我们闭上了眼——” “别说了。”年轻人又喊了一声。他抬起手,想掩住她的嘴,可是又控制住自己——他不敢碰她的嘴唇。 年轻人把他的脸埋在双膝里。“上帝啊,”他喃喃地说,“上帝啊,救救我!” 小屋又温暖又宁静,只有火焰咝咝地吞噬木柴和锅子咕噜噜地煮着角豆的声音。屋子外面,暴雨像个狂野的汉子,大声咆哮,一泻如注,而大地则敞开两腿,叽叽咯咯地笑着。 “耶稣,你在想什么?”抹大拉问,却不敢直视他的脸。 “我在想着上帝,”他声音好像被窒息住。“上帝,阿多奈……” 他说出这话,马上就后悔了——他不应该在这样一个地方念出这一神圣的名字。 抹大拉猛地站起来,在火炉和房门之间走来走去,心头一阵无名火起。 欢迎到看书 上帝是最大的敌人,她在想。一点不错,他总是干预别人的事,恶毒又忌妒。他从来不叫别人幸福。抹大拉站在门后边倾听了一会儿。外面起了大风,石榴树的枝干被人猛烈地磕碰着,像是马上就要折断似的。 本文来自 “雨比刚才小了。”她说。 “我走了。”年轻人站起身说。 “你害怕吗?你放心好了,天真的鸽子,我不纠缠你,不会的。我不想引诱你,叫你的洁净有了污点——你不是把它看得那么宝贵吗?” 她又往火里添了几把柴火,把油灯的灯芯捻低。“做个好梦!”她说。“明天咱们俩都有不少事做。你要重新上路,走上那条拯救你自己的路;我呢,我也要上路,另外一条,我自己的路,我也是去寻找自我拯救。好了,我们各自走各自的路,不会再见面了。晚安。” 她扑到床垫上,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这一夜她一直咬着被单,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害怕睡在炉火前边的人听到她的哭声会被吓坏,会离开这里。一整夜她听着他平静地、均匀地呼吸着,像一个婴儿睡在母亲的怀抱里。她把悲伤埋在自己心里,只是偶尔轻轻地叹一口气。整夜她一直醒着,像个母亲似的摇晃他入睡。 直到此刻——从床垫上一翻身坐起来,甩掉床单——马利亚·抹大拉才开始痛哭起来。 【注释】 (1)以色列语。英语虽译作Peace,但除和平,平安的本义外,兼有健康、幸福、友谊等含义,既可用作见面时的问候,也作告别语。 (2)Bedouin,中东沙漠的一个阿拉伯游牧民族。 (4)数字“七”在《圣经》中有极多、无限的意思(参见译稿第4章37页脚注)。这里说七个邪魔也可能指基督教认定的七罪,即骄傲、愤怒、忌妒、情欲、饕餮、贪婪、怠惰。 [book_title]第八章 修道院高踞在革尼撒勒湖彼岸沙漠中一座嶙峋的石山上。山上的岩石是灰红色的,修道院也是灰红色的石块建成,同把它镶嵌在内的山岩混成一体。午夜时分,雨水从天上倾泻下来,像一股股洪流。鬣狗、野狼和豺狗号叫着,远处有几只狮子也在回应;它们都被隆隆的雷声激怒了。修道院埋藏在沉沉暗夜里,只有一道道电火打下来时才露出面目;那是西奈的上帝在用鞭子抽挞它。僧侣们在各自的幽室里匐匍在地,祈祷以色列上帝不要再一次使洪水泛滥。上帝不是已经许诺了祖先诺亚了吗?他不是叫一道彩虹从天空伸到地面,作为和好的象征吗? 唯一闪着亮光的屋子是修道院院长的修道间。在分成七个枝杈的一台大蜡烛架下,院长约阿西姆正交搭着双臂、闭着眼,坐在一张绿柏木高凳上听修道士约翰读经。院长是个害着气喘病、瘦得皮包骨的老人,一把白色长须在胸前飘拂着。不久前才入院的年轻修道士约翰站在读经台前给他读先知但以理(1)的事迹。 本文来自 “‘黑夜有幻景出现在我面前。我看见天风四起,呼啸过海。四只巨兽跃出海面,形状各异。第一只怪兽状如雄狮但生着鹰的羽翼。我正注视间,却见其羽翼自躯干脱落,巨兽据后足而立,与常人无异,并在胸膛内换置了人心。这时第二只怪兽也已现形,貌如熊罴……有人对它大喝道:快站起来去吃肉。我继续观看,又见到第三只怪兽。这只兽既像豹,又因背上有四个翅膀也像一只大鸟。它生着四个头,又授予了统治的权力……’”(2) 年轻的修道士心中感到不安,没有再读下去。他没有再听到老院长的叹气声,也没再听到院长因心绪烦乱用指甲刮挠木座椅的声音。他甚至连他喘气的声音也听不到了。莫非他已经归天了?他已有几天几夜不肯吃东西,因为他生了上帝的气,想早点死掉;他想死——他毫不含混地对同道们表明这一愿望——以使自己的灵魂摆脱肉体的羁绊,抛弃这肉皮囊,升到天堂去见上帝。他要找上帝去评评理,他必须当面同他谈谈。但是他的身体却像铅块一样坠住他,使他不能飘升。所以他决定把它打发走,把它扔在坟墓里,叫真正的约阿西姆上升天国,对上帝诉说自己的冤屈。这是他的职责。难道他不是以色列的长老之一?人民只有嘴,却没有声音。他们不能站在上帝面前诉苦。但是约阿西姆却有这种能力。他是责无旁贷的。 年轻的修道士转过头来看了看。在七道烛光下院长的头像是一块被虫子蛀坏的朽木,烈日暴晒和斋戒禁食弄得他皮肤极其粗糙。骆驼队在大漠中旅行有时会看到一个风吹雨淋多年的头骨,老院士的脑壳和那头骨实在地相差不多。那颗头看到过什么幻象,天堂有多少次在那颗头上开启?地狱又有多次向他显示过五脏六腑?他的心就像雅各的梯子(3),以色列人民所有的忧虑和希望都在上面走上走下。 老院长睁开了眼睛,看见年轻的修道士站在身边,脸色非常苍白。在烛光下,年轻人面颊上的黄色绒毛闪着亮,一双眼睛却充满了遥远的遐思,充满了痛苦。 老修士一张严峻的脸变得柔和了。他喜欢这个体态修美的年轻人;他把这个年轻人从他父亲老西庇太的手里抢来,带到这里,把他献给了上帝。他喜欢他的虔敬和狂热,喜欢他寡言少语的嘴和永不餍足的眼睛,也喜欢他温柔的性格和敏捷的头脑。他想,有一天这个年轻人会同上帝说话的,会做我没能做到的事。我肩头上的两处创伤他会变成翅膀。我活着的时候没能升到天堂,但他是能做到的。 他把经卷放在台子上,并没有卷起来,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 “人马到底在哪里?”他又喊起来,眼睛仍然盯着外面的暗夜。“他已经不属于你了;既然你把他许诺给我们,他就是我们的了!那么,他在哪儿呢?为什么你不给他权柄、荣耀和国土,叫你的人民,叫以色列人统治天下呢?我们一直抬头望着天,等它开启,我们的脖颈都僵直了。什么时候?还要等多久?是的——你用不着总是告诫我们,我们知道得很清楚,你的一瞬间对我们说就是一千年。好吧,但假如你是公正的,天主,你就要用人间的尺度衡量时间,不要用你自己的尺度。这才叫公正呢!” 他想向窗户那边走去,但双膝发软,只能又站住。他伸出两手,仿佛想在空中摸到一个支持自己的东西;年轻人连忙跑过去搀扶他。院长很气恼,朝年轻人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碰自己。他用尽气力,终于走到窗户前边。他把身体倚在墙上,拼命伸着脖子向窗外看。黑夜沉沉;闪电不那么频繁了,但雨水仍然从寺院西边的山岩上轰轰隆隆地淌下来。一株株仙人掌每次受到电光闪耀,仿佛就扭摆躯干,开始变形。它们变成一群肢体残缺的人,被麻风病吞噬了手指的棍棒般的手臂向天空高举着。 “约翰,”他又向四边看了看,低声喊那年轻人,“到这里来,到我身边来。” 年轻人飞快地从墙角跑过来。 “你有事要吩咐我吗,长老?”他说。他在老人脚前跪下,全身匍匐在地。 “你是说在离开之前,长老?” 年轻人打了个哆嗦。他看见老人背后有两只巨大的黑翅膀正在扇动着。 “我要走了,”院长说,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好像来自湖的彼岸。“我要走了!你没看见那七道烛光正在跳动,离开烛芯越来越远吗?你没听见竖琴上的九根琴弦拼命颤抖马上就要折断吗?我要走了,约翰。快去叫教友们来,我有话要对他们说。” 就在老人这样自言自语时,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从梦中被唤醒的僧侣们穿着白袍鱼贯而进。他们像幽灵似的倚着墙壁立着,等待着。院长最后说的几句话他们都听见了,一个个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院长刚才是在跟上帝讲话,他谴责了上帝。好了,霹雷马上就要打到头上了。他们战战兢兢地靠墙站着。 院长正向遥远的地方望着。他的眼睛在看着什么,可是又什么也没有看见。年轻的修道士走到他跟前,趴在地上。 “他们都来了,长老。”他说。他的声音很轻,生怕把老人吓着。 “教友们,”他开口说,“我有几句话要跟你们说——我最后的几句话。你们注意听着,谁要是打瞌睡就不要留在我这间屋子了。我要说的话不是很容易理解的。它会使你们满怀希望,但也会使你们心惊胆战。你们要好好听着,好给我一个回答。” “我们听着呢,尊敬的院长。”哈巴谷教长把手扪在胸上说。哈巴谷是修道院中最年长的一位教友。 “这是我最后要说的话,教友们。你们的脑子都有些麻木,所以我还是给你们打个比喻吧。” 哈巴谷教士把手放在胸前。“你说‘先来的是翅膀,然后才是天使’。我们在圣经里可从来没有读到过这样的话,院长。” “你怎么会注意到呢,哈巴谷长老?哎,你们的思想还是太迟钝了。你们打开先知的圣书,可是你们的眼睛却只看到上面的文字。文字能告诉你们什么呢?它们是监狱铁槛,只能把精神囚禁住,叫它在里面嘶喊。而精神是在字里行间,甚至在书页的天地上自由回旋的。只因我也同它一起回旋,我才能带给你们这个伟大的信息:教友们,先到来的是翅膀,然后才是天使!” “最初是获得对自由的渴望,哈巴谷教长。自由还没有出现,但突然间,在奴隶群的最底层,一个人摇动起他的戴着手铐的双手。他猛烈地、急速地摇动着,像是一对翅膀,于是第二双,第三双,终于全民都摇动起来。” 欢迎到看书 快乐的声音喊叫起来:“你是说以色列人民?” 这位即将升天的老人从他的高座上走下来,尽量迈着坚定的步伐向这一群吓得丧魂落魄的修道士走过来。他举起权杖把他们依次触了一过。“小心些啊,教友们!”他喊道,“假如你们让那渴望哪怕只中断一小会儿,那对翅膀就会又变成锁链了。你们要永远警觉着,要斗争,叫你们灵魂的火炬日日夜夜烧得通亮。你们要自己锻造,自己锤打出两只翅膀!我要走了——我急着去和上帝见面。我走了……这是我最后跟你们讲的话:锻造吧,锤打出一对翅膀来吧!” 他突然停止了呼吸,权杖从他手里滑落到地上。老人一声不出地平静地、缓缓地倒下来,先是双膝着地,接着身体一翻就躺在石板地上。年轻的教士喊了一声连忙跑去扶他。别的僧侣也从墙边走过来,俯下身,七手八脚地把院长的身体摊直,叫他平卧在地上。点着七支蜡烛的大烛架从高处系下来,被放在他那颜色变得青白的脸旁。他的胡须在烛光下闪着亮。白道袍敞开了,露出裹住老人血迹殷殷的前胸和腰部的带尖钉的围腰。 哈巴谷长老把两手放在院长的胸上。“他死了。”他说。 他转过来对那正匍匐在地上吻着老人双脚的年轻修士说:“快起来,约翰。快骑上一匹最快的骆驼到拿撒勒去把西缅拉比请来。他会把他治好的。快一点,天已经亮了。” 欢迎到看书 天确实已经亮了。乌云已散,畅饮、新浴过的大地神采奕奕,满怀感激地仰望着穹苍。两只食雀鹰飞到高空,在修道院上面盘桓旋绕。它们正在把打湿的羽翼吹干。 年轻人擦了擦眼泪,立刻跑到圈禁骆驼的地方挑了一匹跑得最快的骆驼。那是一匹瘦高的幼驼,脑门上长着一颗白星。他叫它先蹲下,自己跨上去,然后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勒勒的吆喝。骆驼挺起腰杆,快步如飞地直向拿撒勒奔去。 晨光照临革尼撒勒湖,湖水晶莹闪烁。临近岸边的地方,由于雨水一夜冲来的泥沙,湖是昏黄色的;较远的地方蓝中带绿,更远则是一片乳白。渔船的帆都已张开;渔夫想早些叫它们吹干。有几艘船已经驶到开阔的湖面,开始作业。粉白色的鹬鸟快乐地浮动在银光闪闪的水面上。黑色鹈鹕站在湖中岩石上,圆眼睛盯着湖水,看一看是否有小鱼跳到水面上嬉戏。卧在革尼撒勒湖畔的迦百农城被大雨淋了一夜,连骨头都被浸湿,这时刚刚苏醒。雄鸡从羽毛上抖落雨水;毛驴嘶鸣;小牛哞哞地叫;在这一片杂乱声响里也听见人们含义准确的话语声,使人陡添了安全感和亲切感。 在一处僻静的海湾里,十几个渔夫,十几双大脚踩在鹅卵石上支撑着身体,正在一边低声哼唱一边拖渔网。他们的动作并不太快,但却十分熟练。西庇太是他们的头儿,这个比他们狡猾七倍的絮絮叨叨的老头儿。他假装像父亲一样疼爱他们,可怜他们,可是却不给他们有一分钟喘气的时间。这些渔夫是按日付钱的,一天干下来,这个唠唠叨叨的贪婪鬼总是把他们累得半死不活。 一阵清脆的铃声。一群山羊、绵羊跳跳蹿蹿地拥向湖岸。牧羊犬汪汪地叫着。一个人在吹口哨。渔夫们回过头想看一看,但是老西庇太马上冲过来。“是腓力跟他的那群羊,”他气呼呼地说,“咱们还是别把活儿耽误了!” “出了什么事了,孩子们?”西庇太问,“是在唱挽歌吧。听见女人哀号的声音了吗?” “大概是哪位大人物死了,”一个上年纪的渔夫说,“你可不会这么早就死,头儿,上帝保佑你长命百岁。” 但这时老西庇太已经爬上了一块大岩石,一双贪婪的眼睛扫过田野。他看到男男女女正在田地里奔跑,有人摔倒,爬起来又继续跑。正是这些人在像唱挽歌似的悲号着。整个村庄乱成了一锅粥。女人有的揪自己头发,男人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出什么事了?”西庇太朝他们喊,“你们上哪儿去?你们哭什么?” 可是这些人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去,直奔打麦场,并不屑于回答他。 “咳,你们上哪儿去?谁死了?”西庇太一边大声吼叫着问,一边挥动双手。“谁死了?” 一个矮壮的汉子停住脚,喘着气说:“麦子死了!” 欢迎到看书 “别胡说八道。看清楚点,你是在跟西庇太说话呢,少和我开玩笑。你倒说说,是谁死了?” 矮壮的汉子没有答话,倒是四面八方传来的哭叫声回答了他的问题:“我的麦子啊,我的大麦啊,面包啊!” 老西庇太站在那里,张着嘴。突然,他用手一拍屁股:他明白了。“是发水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大水把麦场上的粮食都冲走了。好吧,叫这些可怜鬼去号哭吧。这跟我没有关系。” 这时田野的号哭声已经连成一片。村子里差不多每个人都跑出来了。女人们趴在打麦场上,在地上打滚,急急忙忙把大水没有冲走、淤在低洼处的一点点粮食捡在一起。给西庇太干活的人手臂都耷拉下来;他们都没有力气再拖渔网了。西庇太看到这些人无所事事地只是望着田野,不禁大发雷霆。 “快干活!”他从岩石上跳下来,大喊一声。“拉网呀!”他再一次拿起网绳,装作一副用力的样子。“我们是打鱼的,感谢上帝,不是农民。洪水爱来就叫它来吧。鱼都擅长游泳,不会叫水淹死。二加二等于四,这道理再明显不过了。” 腓力把羊群抛到一边,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上。他想找个人谈谈。“又是一次洪水,孩子们,”他跑到这群渔夫前面,大喊大叫,“看在上帝面上,都别干活了。咱们谈谈吧。世界末日来了。你们就算算,发生了多少回灾难了。前天他们把我们的伟大希望,把那个奋锐党徒钉死在十字架上。昨天上帝就把天河的闸门打开了——不早不晚,刚刚在打麦场上堆满了粮食的时候,于是咱们的面包一下子都不见影了。还有,不久以前,我的一只母羊生了一只双头的羊羔。世界末日来了,我跟你们说。为了慈爱的上帝,别干活了,咱们聊聊吧!” 老西庇太这回可真发火了。“你能不能从这儿滚开,腓力,别影响我们干活?”他吼叫着,血液都涌到脑袋上来。“你没看见我们都忙着吗?我们是渔民,你是放羊的,干庄稼活的遭灾是他们的事,咱们管不着……来啊,咱们还是干活!” “眼看着庄稼人就要饿死了,你就没有一点怜悯心,西庇太?”牧羊人反驳说,“他们也是以色列人,你知道,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我们所有的人,是一棵大树。干庄稼活的人是树根。要是树根枯了,咱们就都干死了。还有一点,西庇太!如果救世主来了,可是咱们都死了,他来拯救谁呢?你倒说说看!” “喂,犹大,”他喊道,“很高兴看到你。到我们这边来,让我们好好看看你。” “上帝不管做什么都有道理,”西庇太反驳说,他为这种闲扯耽误了他的活计万分气恼,“不管他做什么,我都认为他做得对。要是别人都淹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活命,那是上帝保护了我。要是大家都得救了,只有我一个人淹死,那也是上帝对我特别施恩。我相信上帝,告诉你们。二加二等于四,这道理再明显不过了!” 红胡子听了这番议论,忘了他是个干一天活才有一天饭吃的手艺人,忘了他要靠这些人才有生意做。他的暴脾气一下子发作了。他把心里想的毫无顾忌地全都倒出来。“你信仰上帝,西庇太,那是因为上帝赏给你一个暖暖和和的狗窝,叫你过上了舒坦日子。你老人家有五条渔船给你捕鱼,有五十个渔夫给你当牛当马地卖命。你给他们饭吃,叫他们刚刚有力气干活又不至于饿死。你老人家肚子吃得饱饱的,食橱和箱子装得满满的。于是你向天举起两臂说:‘上帝是公正的;我信上帝。啊,世界多么美丽;我希望它永远别变样!’……为什么你不问问为了解救我们被处死在十字架上的那个奋锐党徒的看法?为什么不问问上帝一夜之间夺走了他们全部口粮的那些农夫的看法?去问问他们!他们现在正在嚎啕大哭,正趴在泥地里一颗一颗地捡麦粒呢?要不你就问问我。我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子,亲眼看见、亲耳听到以色列人受的苦难。还要多久?还要多久?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这些问题,西庇太?” 本文来自 “跟你说实话吧,”西庇太说,“我一向不相信红头发红胡子的人。你是杀死了自家兄弟的该隐的后代,到地狱里去吧,朋友。我不想跟你这种人说话。” 说完了这几句话,西庇太就把脊背转给他。 红胡子用他的树枝在驴背上狠狠抽了一下。驴子把头一扬,驮着担子就得得地跑起来了。 “别害怕,老寄生虫,”犹大咕噜着,“救世主会来把一切整理好的。” 欢迎到看书 他已经转过岩石,又回过头喊:“西庇太,以后咱们还有机会好好谈这些事呢。救世主有一天还是要来的,是不是?等他来了,就要亲自把每个无赖打发到他该去的地方。相信上帝的人可不只你一个呢!再见喽——到最后审判日那天再见!” 本文来自 “到地狱去吧,红胡子。”西庇太骂着说。渔网最后已经快拖上来了,看得见金鳃鱼和绯红色的鲩鱼在网里蹦来蹦去。 腓力站在两人之间,无法偏袒任何一方。犹大说的都是实话,而且很勇敢。这个牧羊人也早想把这样的话甩到那老头的一张脏脸上,或者用这些话敲打他的脑袋,可是他从来没有过这种胆量。这个没有廉耻的人是个很厉害的地主,不管在陆上或者水上都很有势力。腓力放羊的每一块草地都是他的财产——他有什么能力反对他呢?除非是个疯子,要么就得是个真正的勇士,而腓力二者都不是。他只不过会说大话,而且一说就没完没了,没有必要的冒险事他从来不做。 所以刚才这两个人斗嘴的时候,他只好一言不发。他闭着嘴站在那里,有些惭愧,又拿不定主意。现在渔夫们已经把网拉到岸上来了。他跟他们一起俯身把网里的鱼装在篓子里。连西庇太这时也跳进齐腰深的湖水里,既指挥人也指挥鱼。 本文来自 大家正在兴高采烈地观看一篓篓捕获物的时候,突然红胡子的大喉咙又从对面的山岩上喊起来:“喂,西庇太!” 西庇太假装没听见。 “雅各!”老头一下子激动起来了。他有两个儿子。小儿子约翰的事已经无可挽回了,这个儿子他算丢定了。另一个儿子他可决不想再丢掉。他需要他帮自己干活。“你是说雅各?”他忧心忡忡地问,“雅各怎么了,你倒跟我说说。你这可恶的红胡子!” 本文来自 “我刚才在路上看见他跟那个做十字架的人挺亲热。两个人谈得热乎极了。” “哪个做十字架的,你这个邪教徒?你说清楚一点。” “要是一头羊,我倒可以给你解释一下,西庇太大爷,哪怕只看到它的后背我也懂。可是鱼的事我就不在行了。”腓力挺生自己的气,因为他不像犹大,他没有勇气说真心话。“我要去看看我那些羊了。”他说。他把弯头赶羊杖往肩膀上一放,就从一块石头跳上另一块石头去追赶犹大。 欢迎到看书 “等一等,老兄,”他喊住犹大说,“我要跟你谈谈。” 犹大站住脚,一脸轻蔑的样子看着他。“那你怎么还不张嘴?你怕他什么?你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知道谁要到咱们这儿来,咱们要往哪儿走,你还害怕吗?要么你也许是还没听见什么风声。好吧,让我告诉你,可怜虫,那个时刻就要来了,犹太人的王在一片光辉中已经向我们走近——胆小怕事的人这回要倒霉了!” 犹大慢慢走到他身边,攥住他一只胳臂。“你说的是心里话吗,腓力?还是又在耍嘴皮子?” “我受够了,我告诉你。我今天非常讨厌我自己。你在前面走,犹大,你在我前面给我指路,我已经准备好了。” 红胡子向四面环顾了一下,压低了喉咙说:“腓力,你能杀人吗?” “杀人?” “我还没有杀过人呢。可是我想我能,我准能。上个月我宰了一头牛,就我一个人。” “杀人更容易。你跟我们走吧。” 腓力打了个哆嗦。他明白了。“你是不是他们一伙的——奋锐党的人?”他大惊失色地问。关于这些可怕的党徒的事他听过很多,人们管这些人叫“神圣的暗杀团”。从黑门山到死海,甚至更往南,直到以土买沙漠,暗杀团叫每个人坐立不安。他们拿着铁棍、绳索和利刃,到处活动,逢人就宣扬:“不要给那些异教徒上贡!我们只有一位天主:阿多奈。”凡是不服从圣律的犹太人,凡是同上帝的仇敌——罗马人谈话说笑,凡是为罗马人工作的犹太人,都要遭他们暗杀。“动手吧,杀吧!”他们大声狂喊。“让我们把道路扫清叫救世主走来。让我们把世界打扫干净,把街道铺平,救世主已经来了!” 这些人在大白天走进村庄、城镇,这里杀死一个当叛徒的撒都该人(7),那里杀死一个嗜血成性的罗马人。他们认为该杀谁就杀谁,并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地主、祭司和大祭司长在他们面前吓得浑身发抖,对他们恨之入骨,因为他们煽起叛乱,把罗马士兵招引来,结果每隔一段时间就发生一次大屠杀,犹太人民血流成河。 “你是他们中的一个?你也是一个奋锐党徒?”腓力压低嗓门又问了一遍。 “害怕了么,勇敢的小伙?”红胡子讥嘲地笑着说。“用不着害怕,我们不是杀人犯。我们是为自由而战的,腓力,我们要解放我们的上帝,解放我们的灵魂。起来吧。到时候了,你也能够叫别人看看你是个男子汉。加入我们一伙吧。” 但是腓力却只望着地面。他已经后悔不该同犹大谈论这件事,而且谈论得这么多了。说说大话并没有什么关系,他想。跟朋友坐在一起,一边吃喝,一边煞有介事地说什么“我要干这个”,“我要让他们看看”——那倒是满有趣的。可是你要小心了,腓力,别走得太远了,否则就要惹麻烦了。 犹大探过身来,改用另一种语调说话。他的一只大手掌轻轻地放在腓力的肩膀上,摸着他。“人的生命是什么?有什么价值?如果没有自由就一文不值。我们正在为自由而战,我告诉你,跟我们在一起干吧!” 腓力沉默不语。他要是能从这里跑开多好!但是犹大的手还紧紧攥住他的肩膀呢。 “有。” “有就随身带着,放在衣服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用得着。我们正在经历一段困难的日子,兄弟。你难道没有听见那越来越近的矫健的脚步声?那就是救世主。一定不能让他发现路还堵塞着。在这件事上刀子比面包更有用。来,看看我的!” 他解开了衬衣。一把闪闪发光的贝都因人使用的双刃匕首紧贴在他油黑的胸膛上。 “这是我们的事。”红胡子一下子又粗鲁起来,“我们的事你少问。” “你不相信我吗?” “我现在要跟你说几句说,你好好听着,腓力。不要泄露给任何人,不然你就完蛋了。我现在正到沙漠里那座修道院去。那里的僧侣要我去给他们打几件铁器。过几天——过三四天吧,我就回来经过你放羊的地方。我们刚才说的话你好好琢磨琢磨。别对外人说,别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你自己作出个决定,如果你是个男子汉,能作出正确的决定,我就告诉你我们的计划,要干掉谁。” “干掉谁?我认识他吗?” “别性急。你现在还不是我们的教友。”他伸出一只大手来。“再见吧,腓力。直到咱们谈话之前你一直是个谁也看不上眼的人;没人关心你的死活。我过去也跟你一样,直到我加入这个党派。从那天起我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我变成人了。不再是红胡子犹大,不再是就知道像牛一样干活的臭铁匠,唯一的目的就是喂饱两条腿、一个肚子和我这张臭脸。现在我是为一个伟大的目标干事——你听见没有?——为一个伟大的目标。不管是谁,哪怕是一个最卑微的人,只要他为一个伟大目标活着,他也就伟大了。你懂不懂?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再见!” 他用棍子在驴身上捅了一下就快步如飞地往沙漠那边走去了。 只剩下腓力一个人了。他把下巴支在一块岩石上,望着犹大,直到那红胡子大汉转过山岩消失不见。 “咱们有个上帝,对不对?”老人回答说。“没错吧,咱们是有个上帝。上帝最讲公正,对不对?如果他是上帝,他就一定得公道,对不对?没错,他是公道的。所以你看,世界早晚要倒过来。咱们需要的就是耐心等待,孩子,耐心等待。” “咳,你们在那边嘀咕什么呢?”西庇太听到他们几句议论,不由疑心起来。“你们还是一心干活吧,别尽想上帝了。上帝想做什么他比你们清楚。主啊,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想的是什么。” 渔夫们立刻都不说话了,老渔夫站起身,拿起一只大木勺,开始搅和起鱼汤来。 【注释】 (1)但以理Daniel,古代犹太先知之一。《圣经·旧约》收有《但以理书》12章,记录他的事迹和他三次所见异象及一次异梦。 (2)官话本《圣经·旧约》《但以理书》第7章译文为“我夜里见异象,看见天的四风陡起,刮在大海之上,有四个大兽从海中上来,形状各有不同。头一个像狮子,有鹰的翅膀。我正观看的时候,兽的翅膀被拔去,兽从地上站立起来,用两脚站立,像人一样,又得了人心。又有一兽如熊,就是第二兽……有吩咐这兽的说:‘起来吞吃多肉!’此后我观看,又有一兽如豹,背上有鸟的四个翅膀。这兽有四个头,又得了权柄。” 本文来自 (3)以色列人的祖先之一雅各,曾在梦中见到一个梯子,一头着地,一头顶天,上帝的使者在梯子上或上或下。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28章。 (5)官话本《圣经·旧约》《但以理书》第7章译文为:“其后我在夜间的异象中观看,见第四兽甚是可怕,极其强壮,大有力量。有大铁牙,吞吃嚼碎,所剩下的用脚践踏。这兽与前三兽大不相同,头有十角。” (6)官话本《圣经·旧约》《但以理书》第7章译文为:“我在夜间的异象中观看,见有一位像人之子的,驾着天云而来,被领到亘古常在者面前,得了权柄、荣耀国度,使各方各国各族的人都事奉他。他的权柄是永远的,不能废去;他的国必不败坏。” (7)撒都该是犹太教的一个教派。根据《圣经》记载,耶稣在传教时曾不只一次谴责他们,把他们的教训比作“酵母”。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6、21章。 本文来自 [book_title]第九章 当西庇太手下的渔夫把渔网抬到肩上,当洁净清新、宛如造物主刚刚创造出的晨光抛洒到革尼撒勒湖面上的时候。马利亚的儿子已经同西庇太的长子雅各登上旅程了。马加丹被他们抛在脑后。每走一段路他们就要停下来对痛失口粮的妇女们说几句安慰话,然后两人一边闲聊,一边继续赶路。 头一天晚上,雅各同样也被暴雨阻在马加丹;他是在一个朋友家里过夜的。早上天还没亮,他就起床,匆忙踏上归路。在灰蒙蒙的曙光里,他在泥泞中跋涉着,急着赶回革尼撒勒湖。他在拿撒勒的经历一时也曾使他悲愤填膺,但这时候他的心情已经逐渐平静了。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奋锐党徒已成为过去的记忆,他的心又重新被他父亲的渔船、被打鱼以及日常生活中种种琐事占据住了,暴雨在路上冲出很多沟坑,他大跨步地一个个迈过去。树木半哭半笑地滴落着枝叶上的积水。天空露出笑脸,小鸟也都醒过来。这将是美妙辉煌的一天。阳光逐渐加强,他看到了暴雨毁掉的打麦场。堆在场地上的小麦、大麦被雨水冲到大路上;第一批从屋里走出来的男女农民冲到田野里,哭哭啼啼。突然,他看见马利亚的儿子正在一块冲毁的场地上俯身同两个老太婆说话。 欢迎到看书 雅各紧紧握着手中的拐杖,咒骂了一句。拿撒勒的情景又回到他脑中:十字架、被钉死的奋锐党徒……可这个做十字架的人却正在这里悲天悯人地抚慰别人呢!雅各性格粗暴、睚眦必报、吵吵嚷嚷、贪婪而无同情,一句话,他的性情同他父亲一模一样,丝毫不像他母亲圣洁的撒罗米,也不像他那温柔可爱的兄弟约翰。他紧握拐杖,气呼呼地向场地走过去。 这时候马利亚的儿子,脸上仍然挂着眼泪,正挺起腰准备回到大路上。两个老太婆却拉着他的手亲吻,不肯让他走。有谁能像这个过路的陌生人这样真心实意地安慰她们呢? “你到哪儿去,马利亚的儿子?”西庇太的儿子问道,语声里露出几分亲切。没等马利亚的儿子回答,他又说:“咱们一起走吧。路很长,应该有个旅伴。” 路很长,但我不需要旅伴。马利亚的儿子想,但他没有说。 骑骆驼的人走过湖边的一片白沙,离他们越来越近。 “是他,是他!”渔夫们喊起来。“欢迎你的儿子。” 本文来自 骆驼从他们前面跑过去,骑在上面的人对他们挥了挥手。 “约翰,”老父亲喊道,“你干吗这么忙?你这是到哪儿去?下来歇一会儿,让我好好看看你。” “老院长快死了,我没有时间。” “为什么?为什么?” 但是骑骆驼的人这时已经走远;他又说了些什么谁也没听清楚。 老西庇太咳嗽了两声;他想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愿上帝保佑他们,还是别做圣徒的好!” 太阳已快当头。田野里的悲号声停止了。这些受痛苦折磨的人已经习惯于灾难:他们记起,号哭从来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就不再啼哭了。几千年来他们一直被苛待,饥寒交迫,被有形的和无形的两种力量颠来倒去,但他们还是活过来了。他们总是想出办法,从绝路上逃出来——这就教会了他们,对万事都要逆来顺受。 一只绿色的蜥蜴从一丛低矮的灌木底下跑出来。它想出来晒晒太阳,看见高踞在面前的可怕怪物,一颗小心——它的心就在颈子下面——吓得怦怦跳动。但是它没有逃走,它壮起胆子,全身紧贴着地面温暖的岩石,滚动着一对乌黑的小圆眼睛,勇气十足地打量着马利亚的儿子。它好像在说:欢迎,欢迎,我看见你就一个人,所以出来给你作伴。马利亚的儿子感到一阵喜悦,他屏住呼吸,怕把这位客人吓走。看着这只蜥蜴,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同样怦怦地跳起来。两只带红点的黑蝴蝶在马利亚的儿子同蜥蜴之间上下翻飞,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始终不想离开,它们在阳光下翩翩飞舞,玩得非常高兴,最后才落到年轻人头上那块带血的头巾上。它们的触须正好贴到一块血迹上,好像要把它吮吸到肚里。马利亚的儿子感到头上轻轻的触摸,不由想起上帝的锐利的指甲;他觉得那指甲同蝴蝶的羽翼带给他的是同样的信息。哎,如果上帝不是总以霹雳或是利爪老鹰的形式,而是像蝴蝶这样落到自己头上,那该有多好啊! 本文来自 就在他凝神于蝴蝶与上帝的异同时,他觉得自己的脚踵被轻轻地搔拂着。他低头看了看,一队黄黑色的大蚂蚁正忙忙碌碌地从他脚心下面穿行,每两只或三只共同衔着一颗麦粒。它们从田野里、从人的口里把这些粮食偷来,现在正急急忙忙往蚁穴里运。它们一路工作一路赞颂蚂蚁上帝,感谢它们的上帝关怀蚂蚁选民,正当麦子高高垛在打麦场上的时候,不失时机地发了一场洪水。 马利亚的儿子长叹了一口气。蚂蚁也是上帝的创造物,他想,同人、同蜥蜴一样,还有那在橄榄树丛里鸣叫的蚱蜢、那夜里号叫的豺狼,还有洪水、饥馑……无一不是上帝创造的! 他觉得自己全身包围在上帝的呼吸中。那气息从他身上吹过,有时温暖、慈祥,有时凶狠、无情。蜥蜴、蝴蝶、蚂蚁、诅咒——都是上帝。 他听到大路上传来一阵人语和驼铃声。一只长长的骆驼队,满载贵重货物走过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匹不起眼的小毛驴。这只商队一定是从尼尼微和巴比伦来的,那是祖先亚伯拉罕的富庶的河谷地。穿过沙漠,商队载着丝绸、香料、象牙,也许还有男女奴隶,直到把这些货物运到海上花花绿绿的大船上。 商队从马利亚儿子身边走过去,好像没有尽头。这些人有多少财富啊,他想,是些什么样的珍宝!最后,走在骆驼队压尾的,是那些黑胡须的阔商人。他们戴着金耳环,缠着绿色头巾,穿着阿拉伯式的宽松的白袍。他们一个又一个地从他面前过去,随着骆驼的脚步身体一摇一晃。 马利亚的儿子颤抖了一下。他突然想到,这些人走到马加丹,会在那里过夜的。抹大拉的大门日夜敞开,他们会走进去,他想。我一定要救你,抹大拉——哎,如果我有这个力量啊!——救你,抹大拉,我不要救什么以色列,因为我救不了,我不是先知。如果我张开嘴,我也不知道我应该说什么。上帝并没有用燃红的煤块涂抹我的嘴,没有把雷霆投掷到我的肚子里叫我燃烧、叫我发了疯似的在街上乱跑、大喊大叫……如果要我说什么,我也要说他的话,不是说我自己的。我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话好说。我要自己张口,由他来讲话。不,我不是先知,我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我什么都害怕。啊,抹大拉,我要到沙漠去,到寺院去,去为你祈祷。祈祷有无限神威。我听说摩西打仗时只要把两臂擎向空中,以色列的子弟们就能战胜,而当他感到疲劳,把胳臂放下来,他们就打败了……抹大拉,我要永远举着手臂,永远向天空高举,为你,日日夜夜。 “我去修道院。”耶稣指了指湖的彼岸回答说。 “为什么?上帝——” 本文来自 多马突然冒起火来。“我求求你做做好事,别再一张嘴就提上帝了。对上帝来说,既无疆界,也无地区。你想找到他,可要跑一辈子,也许跑完了这一辈子,还要跑下一辈子。他老人家是无边无际的。所以你还是把上帝丢开,别把他牵扯到咱们自己的事情里来吧。听我说:咱们要对付的是人,是心术不正、狡猾七倍的人。头一个就是那红胡子犹大,你要提防着。在我离开拿撒勒之前,我看见他跟那个被处死的奋锐党徒的母亲嘀嘀咕咕,后来又跟巴拉巴和两三个他们一个党派的家伙一起商量什么。那些人都是他的爱耍刀子的好朋友。我听见他们提到你的名字,所以你要小心点,马利亚的儿子。你还是别去修道院了。” 欢迎到看书 耶稣低下了头。“每一个生命都掌握在上帝手里。他决定哪个活哪个死,我们又怎能抗拒。我要走了,上帝会帮助我的!” 多马又嘿嘿地笑起来。“小羊……小羊……你真是只天真的小羊……”他念叨着,一边说一边拿起他的包裹。“再见。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叫你向后转,可你偏要往前走。好吧,你去吧——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他那双小对眼闪了一下就吹着口哨向山坡下走去了。 欢迎到看书 夜现在认真地降临了。地面变得昏黑,湖泊也隐没不见。迦百农点亮了最初的灯火。小鸟早已把头颈埋在翅膀里进入睡乡,但一些夜间出来活动的游禽却开始活跃起来,纷纷飞离枝巢,开始外出捕食。 多么神圣的时刻!该是动身的时候了,马利亚的儿子想。谁也不会看见我——我不走还等什么? 老撒罗米假装没听见他要酒的话。她的丈夫喝得已经够多的了。她想转个话题。“他们都还年轻,”她说,“你别为这些事心烦,过一段时候他们就不这样了。” “你说得对,老伴。你的脑瓜想事想得周全。说真的,我干吗坐在这里自己找苦吃呢?是这么回事,他们都还年轻,一阵热火劲早晚就过去了。年轻也是一种病,但病总会好的。我年轻的时候有时也是全身火烧火燎的,在床上折腾来折腾去。我以为我是在寻找上帝,但我真正寻找的是一个老婆,是在找你,撒罗米。后来我们结婚了,心也就平静了。咱们的儿子也会这样的,所以咱们就别再想这件事了。我现在心满意是了……老伴,给我拿点吃的,拿点乌鱼,还要一点酒,亲爱的撒罗米——我要为你的健康干一杯!” 本文来自 离西庇太住家不远的地方,从他们房子再走一段路,老约拿正独自坐在他的小屋里在灯光下补渔网。一条破渔网他补过来补过去,脑子里却乱糟糟地想着事。他想的不是他死去的老婆,也不是那半痴不傻的儿子安德烈,更不是另一个儿子彼得。彼得是一个比牛还蠢的天字第一号傻瓜,就知道在拿撒勒串酒馆,出了这一家再进那一家。他心里根本不知道有父亲,把孤老头一个人抛在家里,同鱼和渔网拼老命。约拿想的不是家里人,而是老西庇太刚才说的一番话。那些话叫他心情极不平静。说不定自己真是先知约拿吧!他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两只脚和自己的大腿,到处是片片鱼鳞。连他呼吸、出汗都是一股鱼腥味。他还记起一件事:有一天他为死去的老伴掉眼泪,他的眼泪也是腥的。狡猾的老西庇太说到螃蟹也是事实,他自己就偶然在胡子里摸出一只小螃蟹来……说不定他还真是先知约拿,哎,这就对了。这就说明为什么他总不爱说话,为什么说话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都得用铁钩子往外钩,为什么他在旱地上走路总是磕磕绊绊,爱摔跟头,而一旦跳到湖水里,就快乐得灵魂出窍。湖水抱着他,轻轻托着他,摸他,舔他,在他耳边唧唧哝哝说话,他就像一条鱼,用不着用语言回答,只从嘴里汩汩地冒着水泡就够了。 我就是先知约拿,一点也不用怀疑,他对自己说;我复活了——鲨鱼吞了我又把我吐出来。但是这回我也该长一点脑子了:我是先知,没有错,可是我假装是个渔夫,我决不向任何人泄露这个秘密。我可不想再惹麻烦了……他为自己的狡猾得意地笑起来。我装得可真像,他想。这么多年就没有一个人知道,要不是那魔鬼西庇太讲出来,连我自己也蒙在鼓里呢。是件好事,他叫我睁开眼睛了。 他把工具从地上捡起来,志得意满地搓了搓手,接着打开柜子,拿出一葫芦酒。他仰起又短又粗、长满鱼鳞的脖子,一边往嘴里倒酒一边哈哈大笑。 正当两个心满意足的老头在迦百农喝酒的时候,马利亚的儿子却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跋涉在革尼撒勒的湖边。他倒也并不孤单;背后总响着踏在沙地上的咯咯吱吱的脚步声。在抹大拉的庭院里,新来的商人们已经下了坐骑,正盘膝坐在铺着石子的地上。他们一边低声交谈一边嚼着枣子和烤螃蟹,等着轮到自己进屋。在修道院里,僧侣们已经把院长平放在他修道院的正中,在旁边守护着。他的呼吸仍然没有停止;两只眼睛努力望着打开的房门,枯瘦的脸显出焦急的神情。他好像正紧张地听着什么。 他们悄声议论着,望着院长,每个人都准备看到奇迹发生。他们都竖着耳朵,可是除了铁锤重重敲打在铁砧上的当当声响外什么都没听见。在修道院庭院中的一个遥远的角落,犹大已经生起火来。彻夜他都在打着铁活儿。 欢迎到看书 【注释】 (1)以色列的先知之一,《圣经·旧约》有《约拿书》,记载他的行迹。根据《约拿书》,先知约拿因违反了上帝指训,乘船渡海时遇到风暴,水手把他抛入大海,为大鱼吞噬后又被吐出,故有“海草缠绕我的头”等句。 [book_title]第十章 在远离革尼撒勒湖的拿撒勒,约瑟的妻子马利亚正坐在她简陋的屋子里。灯已点亮,门开着。她在忙着把纺好的毛线绕起来,因为她已打定主意,马上就起身一个不漏地把附近的一些村子走一遍,寻找她的儿子。她的手一刻不停地绕线,但心思却一点也不在手里干的活上。她的心早已奔驰在原野,到了马加丹,到了迦百农,走遍革尼撒勒湖的湖岸。她在寻找儿子。他又走了,被上帝的赶牛杖驱赶着又从家里逃跑了。他不怜悯他吗?她问自己。他也不怜悯我吗?我们做了什么事把他惹恼了?难道这就是他答应给我们的快乐和光荣吗?上帝啊,为什么你叫约瑟的拐杖开了花,逼得我嫁了这样一个老人?为什么你又掷下霹雳,叫我怀育了这样一个白日精神恍惚、黑夜到处游荡的独生儿子?在我怀胎的日子里,所有邻居都来向我祝贺。他们都说:“马利亚,你是女人中最有福气的。”我当时真是芬芳吐艳,像一株杏树,繁花开满枝头。“这棵开满花的杏树是谁啊?”过往的商人看到我都要问,于是他们就让骆驼队停住,下了骆驼,把礼物堆满我怀里。但突然刮过一阵狂风,我身上的花叶顿时都被剥尽。我双臂搭在休耕的乳房上。主啊,你的意旨达到了:你叫我开了花,你吹起狂风,花朵又复飘零。我是不是再没有希望抽芽开花了? 我是不是再没有希望获得平静了?次日清早马利亚的儿子问自己。他此时已经绕过革尼撒勒湖,看到远处嵌在灰红岩石中的修道院了。我一步步走近那寺院,可为什么我的心却越来越烦乱?为什么?难道我走的路不正确吗?主啊,你不是一直推着我,叫我走向这个圣地吗?可为什么你却不伸出手来叫我的心感到喜悦呢? 两个穿着白袍的僧侣出现在修道院的大门前。他们爬上一块大石头,向迦百农方向眺望。 “还是一点影子也没有。”两个僧侣中的一个精神不太健全、身体畸形、屁股几乎擦着地面的驼背说。 “等他们到的时候,院长也就死了。”另外一个说;这个人身体蠢笨像头大象,一张像鲨鱼的大嘴,几乎开到耳垂下面。“你先进去吧,耶罗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