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处女地
[book_author]屠格涅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16106
[book_dec]发表于1876年,是屠格涅夫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是他反映俄国先进知识分子生活斗争的又一部艺术性的编年史。巴金根据1929年万人丛书版同1906年屠格涅夫小说集版两种英译本进行翻译,译文1944年6月由桂林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现存于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巴金译文全集》第3卷。小说的题词点明了主题: “要翻处女地,不应当用仅仅在地面擦过的木犁,必须使用挖得很深的铁犁。”这是7年后病故的屠格涅夫留给俄国青年的遗嘱。小说反映了19世纪70年代民粹派“到民间去”的活动。作者同情“民粹派”,颂扬了民粹派基层人员的正直、热情、淳朴和英勇,同时也指出了民粹派脱离农村实际,把农民理想化的弱点。屠格涅夫坚持反农奴制的一贯立场,讽刺保守派,但他不相信革命斗争,而是推崇自上而下的温和的改良。后来在谈到题词的涵义时,他着重指出:“我的题词中的‘铁犁’不是指革命,而是指教育。”
[book_img]Z_9614.jpg
[book_title]一
要翻处女地,不应当用仅仅在地面擦过的木犁,必须使用挖得很深的铁犁。 [1]
——摘录一个农场主的笔记
一
在一八六八年一个春天的下午,大约一点钟的光景,有一个二十七岁左右的年轻人,穿了一身不整齐的破衣服,走上彼得堡军官街一所五层楼房的后楼梯。这个人吃力地啪哒啪哒拖着一双穿破了的胶皮套鞋,慢慢摇摆着他那肥大、粗笨的身子,终于走到了楼梯顶上,在一扇半开着的破旧的门前站住。他并不拉铃,只是大声喘了一口气,便闯进一间窄小、阴暗的穿堂里去了。
“涅日丹诺夫在家吗?”他提高他那不大清楚的声音问道。
“他不在。我在这儿,进来吧。”从隔壁屋子里传来一个也是相当粗的女人的声音。
“是马舒林娜吗?”新来的人再问道。
“正是我。您是奥斯特罗杜莫夫吗?”
“皮缅·奥斯特罗杜莫夫。”这个人答道,便小心地脱下了胶皮套鞋,又把旧外套挂在钉子上,然后走进那间发出女人声音的屋子里去。
这间屋子里天花板低,又不干净,墙壁漆成深绿色,整个屋子就只有从两扇布满灰尘的小窗透进来的一点点光线。房里全部陈设只有这几样:角落里摆着一张铁床,正当中放着一张桌子,还有几把椅子和一个堆满了书的书架。桌子旁边坐着一个三十岁光景的女人,她没有戴帽子,身上穿了一件黑呢衫,正在抽纸烟。她看见奥斯特罗杜莫夫进来,默默地把她那只粗大的、红色的手伸给他。奥斯特罗杜莫夫也默默地握了她的手,便坐到一把椅子上,从衣服的边袋里掏出来一支已经抽了半截的雪茄。马舒林娜给了他一个火——他便抽起烟来;他们都不做声,甚至没有互相望过一眼,两个人便在这间已经烟雾腾腾的屋子里吐起一缕缕青色的烟来。
这两个抽烟的人身上有一些相似的地方,虽然他们的面貌一点儿也不像。在他们的并不端正的面貌(两个人都有粗大的嘴唇、牙齿和鼻子,奥斯特罗杜莫夫的脸上还有一点儿麻子)上可以看到一种正直、坚定和勤劳的神情。
“您看见涅日丹诺夫了吗?”奥斯特罗杜莫夫末了问道。
“看见了。他马上就回来。他拿了几本书上图书馆去了。”
奥斯特罗杜莫夫把脸掉向一边,吐了一口唾沫。
“他为什么老是跑来跑去?我简直找不到他。”
马舒林娜又拿出一支纸烟来。
“他心烦。”她小声说,仔细地点燃了纸烟。
“心烦?”奥斯特罗杜莫夫带着责备的口气跟着她说,“他给宠坏了!就好像我们没有工作给他做似的。天知道我们要怎样才能够把事情完全办妥,——可是他却心烦起来了!”
“莫斯科来信了吗?”过了一会儿马舒林娜问道。
“前天……来的。”
“您读过没有?”
奥斯特罗杜莫夫只是点点头。
“那么……写的什么呢?”
“什么?——应当赶快去。”
马舒林娜把嘴里叼的纸烟拿了下来。
“可是为什么呢?”她问道,“我听说那儿的事情都很顺利。”
“不错,都很正常。不过发现有一个人不可靠。所以,应当开除他,否则就把他完全去掉。而且还有别的事。他们也要您去。”
“信里是这样说的吗?”
“是的;信里说的。”
马舒林娜把她密密的浓发向后甩回去,她的头发本来草草地梳成一根小辫子垂在后面,却飘到前面来盖上她的前额和眉毛了。
“嗯,好罢!”她低声说,“既然已经决定,也就用不着讨论了。”
“当然,不用说了。只是没有钱是完全不行的;我们从什么地方弄到这笔钱呢?”
马舒林娜沉思起来。
“涅日丹诺夫总可以弄到钱。”她轻轻地说,好像在对自己讲话似的。
“我正是为这件事来的。”奥斯特罗杜莫夫说。
“您把信带来了吗?”马舒林娜突然问道。
“我带来了。您要看吗?”
“给我看看……不,不必看了。以后我们一块儿看信吧。”
“我说的是真话,”奥斯特罗杜莫夫不高兴地说,“您不必怀疑。”
“我并不怀疑。”
两个人又不做声了,于是像先前那样,烟圈从他们默默无言的嘴里出来,渐渐地上升,在他们乱发蓬蓬的脑袋上缭绕着。
穿堂里响起了套鞋的声音。
“他回来了。”马舒林娜小声说。
房门轻轻地开了一点点,一个脑袋从门缝里探了进来——然而并不是涅日丹诺夫的脑袋。
这是一个圆圆的小脑袋,有着粗硬的黑头发、宽而多皱纹的前额,浓眉下面配着一对非常灵活的棕色小眼睛、一个鸭嘴一样的向上翘的鼻子和一张生得滑稽的浅红色小嘴。这个小小的脑袋向四面张望一下,点点头,笑了笑——并且露出了上下两排细小的白牙——然后同他那虚弱的身体、短短的胳膊和有点儿弯曲的、有点儿瘸的腿走进房里来了。马舒林娜和奥斯特罗杜莫夫看见这个小脑袋,他们的脸上立刻现出一种类似傲慢、轻蔑的表情,好像两个人都在心里说:“哼!这个人 !”他们没有说一句话,而且连动也不动一下。可是新来的客人对这样的接待一点儿也不感到难堪,好像这反倒使他满意似的。
“这是什么意思?”他用非常尖细的声音说,“二部合唱吗?为什么不三部合唱呢?第一男高音到哪儿去了?”
“这是指涅日丹诺夫吗,帕克林先生?”奥斯特罗杜莫夫带着严肃的表情说。
“是,奥斯特罗杜莫夫先生,正是指他。”
“他大概马上就要来的,帕克林先生。”
“我听了真高兴,奥斯特罗杜莫夫先生。”
这个小瘸子转身向着马舒林娜。她皱着眉头坐在那儿,仍旧安闲地吐着烟圈。
“您好吗,最亲爱的……最亲爱的……真是抱歉得很,我老是忘记您的大名和父名。”
马舒林娜耸了耸肩头。
“您用不着知道它!我的姓您是知道的。那就很够了!您为什么老是问:您好吗?您不看见我还活着吗?”
“完全,完全正确!”帕克林大声说,他的鼻孔胀大,眉毛也抽动起来了,“要是您不活着的话,您的忠实的仆人就不会有幸在这儿看见您并且跟您谈话了!我的问话还是从一个不好的旧习惯来的。至于请教您的大名和父名,那是因为单单称您马舒林娜,不大好意思。 [2] 我知道您在写信署名的时候的确也只署‘波拿巴’ [3] !对不起,我是说马舒林娜!可是在谈话的时候……”
“那么谁请您跟我谈话呢?”
帕克林发出一阵紧张不安的笑声,好像接不上气似的。
“好,得啦,亲爱的,好姑娘,让我跟您握手吧。不要生气了。我知道您的心肠很好——可我也不坏……是吗?”
帕克林伸了手出去……马舒林娜不大愉快地望了望他,但还是把手伸给他了。
“倘使您一定要知道我的名字,”她仍旧板起面孔说,“好吧,我叫菲奥克拉。”
“我叫皮缅。”奥斯特罗杜莫夫用他的低音说。
“哟!真是……真是领教了!那么请问一句,啊,菲奥克拉!啊,您,皮缅!请问为什么你们两位对我这样不友好……老是这样不友好,而我却……”
“马舒林娜认为,”奥斯特罗杜莫夫打岔道,“其实不止是她一个人的意见,您对任何事物都从它滑稽可笑的一方面去看它,因此觉得您并不可靠。”
帕克林突然转过身来。
“这正是那些责备我的人经常犯的错误,我最尊敬的皮缅!第一,我并不是老是在笑;第二,这也不能作为我不可靠的理由。以前我不止一次有幸得到你们各位的信任,这种我至今还引以为荣的信任便是证据。我是一个老实人,我最尊敬的皮缅!”
奥斯特罗杜莫夫不大高兴地含含糊糊地说了一两句话,可是帕克林却摇晃着脑袋,做出完全正经的样子接着往下说:
“不!我并不老是在笑!我绝不是一个快乐的人!您看看我吧!”
奥斯特罗杜莫夫望着他。的确,帕克林不笑、不讲话的时候,他的脸上便现出一种沮丧的、差不多是惊恐的表情;只要他张开了口,他的面容又变成了滑稽的,甚至可以说是带恶意的了。然而奥斯特罗杜莫夫还是不做声。
帕克林又把脸掉向马舒林娜:
“喂?您的研究进展得怎样了?您那真正仁慈的技术成功了吗?据我看,要帮助一个毫无经验的公民第一步踏进世界,是一桩困难的事吧?”
“没有什么;要是他并不比您大多少的话,那就不困难了。”马舒林娜(她刚刚通过了助产士的考试)答道,她得意地微笑了。
她生在一个贫穷的贵族家庭里,大约在一年半以前她离开了俄罗斯南部的家到彼得堡的时候,口袋里只有六个卢布;在彼得堡她进了一所助产学校,靠着勤苦不懈的劳动,终于得到了她所想望的毕业文凭。她还没有结婚,而且非常洁身自好。“这是毫不足怪的!”有些怀疑的人记起了前面关于她的相貌的描写便这样说。可是我们仍然说这是奇怪的,而且很难得的。
帕克林听见她挖苦的回答,又笑了起来。
“亲爱的,您真行!”帕克林大声说,“您照样报复得很好!我这才叫活该!为什么我要生得这样矮小呢!不过我们的主人究竟到哪儿去了?”
帕克林有意地改变了话题。他最不甘心的就是他短小的身材和他整个不好看的相貌。这个缺点使他深感痛苦,尤其因为他非常喜欢女人。他甚至愿意牺牲一切去博取女人的欢心!他想到自己的丑陋的外貌比想到他那微贱的出身,想到他那不值得羡慕的社会地位更加难受。帕克林的父亲是一个普通的生意人,他用了种种不正当的手段弄到了九等文官的官衔。他是打官司的能手,他还做投机生意。他替人管理田产和房屋,赚了一点儿钱;可是到晚年他染上了酗酒的嗜好,死后连一文钱也没有留下来。小帕克林(他名叫西拉……西拉·参孙内奇——他也认为这个名字是在挖苦他自己 [4] )在商业学校里念书,德语学得很好。他毕业以后,经过了各种相当大的困难才在一家私人商业事务所里找到一个职务,一千五百银卢布的年薪。这笔钱他除了自己花用外,还要供给一个生病的姑母和一个驼背的妹妹。在我们的故事开头的时候,帕克林才只二十八岁。他认识很多的大学生和年轻人,他们喜欢他那说俏皮话、挖苦人的机智、他那虽然尖刻却也生动有趣的自以为是的言辞、他那虽然片面却很显著而且毫无学究气的博学多识。可是有时候他们却对他非常不客气。有一次他参加一个政治集会到迟了……他走进去,连忙说道歉的话。“可怜的帕克林害怕了!”有人在角落里大声唱起来,大家都笑了。帕克林自己后来也跟着他们笑,其实这句话正刺痛了他的心。“他说得对,这个骗子!”他暗暗想道。他在一家希腊人开的小饭馆里认识了涅日丹诺夫,他常常在那家饭馆里吃中饭,并且随时发表他那些自由、尖锐的意见。他对人说,他这种民主情绪的主要原因就是这儿的希腊饮食太坏,它刺激了他的肝脏。
“是啊……说真的……我们的主人究竟躲到哪儿去了?”他又说了一遍,“我注意他近来好像不大愉快似的。盼望他不是在恋爱吧!”
马舒林娜皱起眉头来。
“他到图书馆借书去了。至于恋爱,他既无时间,也没有对象。”
“为什么不跟您谈恋爱呢?”帕克林差一点儿冲口说了出来。
“我想见他,因为我有一件重要事情要跟他商量。”他大声说。
“什么事?”奥斯特罗杜莫夫问道,“是我们的事情吗?”
“也许是你们的事情;那就是说,我们大家的事情。”
奥斯特罗杜莫夫哼了一声。他心里并不相信帕克林,不过他马上想道:“鬼知道!他真是个狡猾的家伙!”
“他总算回来了!”马舒林娜突然大声说,她那双望着穿堂门的并不漂亮的小眼睛里露出了优雅、温暖的光,一种深的内在的光点。
门开了,这次是一个二十三岁光景的年轻人走进屋子里来,他头上戴了一顶便帽,腋下挟了一捆书。他便是涅日丹诺夫。
[book_title]二
涅日丹诺夫看见他的屋子里有客人,便在门口站住,他把他们都望过了,丢开便帽,又把书随便扔在地板上,然后不声不响地慢慢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来。他那张好看的苍白的脸,让他一头带波纹的深红色浓发衬托着,显得更苍白了,脸上有一种烦恼和不高兴的表情。
马舒林娜稍微掉开头,咬着嘴唇;奥斯特罗杜莫夫埋怨地说了一句:
“总算回来了!”
帕克林第一个走到涅日丹诺夫的身边。
“你怎么啦?阿列克谢·德米特里奇,俄罗斯的哈姆雷特 [5] !有人得罪了你吗?或者只是一阵莫名的忧郁?”
“请你闭嘴,俄罗斯的梅菲斯特费尔 [6] !”涅日丹诺夫烦恼地说,“我没有心思跟你比赛平淡无味的俏皮话。”
帕克林笑了。
“你这句话就不对;若说是俏皮,就不是平淡无味;若说是平淡无味,就不是俏皮。”
“得啦,好,好……谁都知道你聪明。”
“我看你有点儿神经紧张,”帕克林故意抑扬顿挫地说,“不然,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住在这个讨厌的城市,住在彼得堡,人一把鼻子伸到街上,就会碰到一些卑鄙、愚蠢的事,碰到岂有此理的不公平事情,碰到无聊事情!我在这儿简直待不下去了!”
“那么你是为了这个缘故,才在报上刊登家庭教师待聘的广告,并且声明愿意离开彼得堡吗?”奥斯特罗杜莫夫又埋怨地问道。
“当然,我非常高兴离开这儿!只希望有个傻瓜——给我位置就好!”
“首先您得尽您在这儿 的职责。”马舒林娜意味深长地说,她仍然不看他。
“什么职责?”涅日丹诺夫突然朝着她掉过脸去问道。马舒林娜咬紧了嘴唇。
“奥斯特罗杜莫夫会告诉您。”
涅日丹诺夫又掉过眼睛去望奥斯特罗杜莫夫。奥斯特罗杜莫夫却只是咳了一声,含含糊糊地说了半句:“等一下。”
“可是说老实话,”帕克林插嘴说,“你听到什么不痛快的消息吗?”
涅日丹诺夫好像让什么东西从下往上一抛似的,跳下床来。
“你还希望什么更不痛快的呢?”他突然声音响亮地嚷道,“俄国的一半都快饿死了。 [7] 《莫斯科新闻》 [8] 胜利了!他们要提倡古典教育; [9] 大学生的互助储蓄会禁止了;到处都是侦探、压迫、告密、撒谎、欺骗——我们连一步也动不得……可是他还嫌这一切不够,他还要等着新的不痛快的消息,他还以为我在开玩笑……巴萨诺夫给逮捕了,”他稍微压低声音加了这一句,“我在图书馆里听说的。”
奥斯特罗杜莫夫和马舒林娜两人同时抬起头来。
“我亲爱的朋友,阿列克谢·德米特里奇,”帕克林说,“你太激动了,这也难怪你……难道你忘了我们生在什么时代和什么国家吗?在我们这儿,一个掉在水里的人要抓住一根麦秸,也得由他自己制造出来。你又何必为那些事伤感呢?我们应当正面望着魔鬼的眼睛,不要像小孩那样地生气……”
“啊,请,请不要讲了,”涅日丹诺夫愁烦地打岔道,他脸上的肌肉在哆嗦,好像他很痛苦似的,“我们都知道,你是个精力充沛的人,你对无论什么事、无论什么人都不怕……”
“我什么人都不怕?!”帕克林刚刚开头说。
“究竟是谁出卖了巴萨诺夫呢?”涅日丹诺夫继续说,“我不明白!”
“不用说——是一个朋友。我们的朋友们干这种事情真有本领。你应当小心提防他们!我举一个例子,我有过一个朋友,他看起来很不错;他很关心我和我的名誉!你瞧,有一天他跑到我家里来……他大声嚷着:‘您要知道,外面正在散布一些诽谤您的谣言呢:人们咬定说您毒死了您的亲叔父,——又说有人介绍您到某一个人家去做客,您到了那儿立刻背朝着女主人坐下来,而且整个晚上都是这样地坐着!那位女主人让您气哭了,哭了。真是荒唐!真是无聊!只有傻瓜才相信这种谣言!’好吧,以后又怎样呢?过了一年我跟这位朋友闹翻了……他写了一封绝交信给我,说:‘你这个害死自己叔父的人,你居然不知羞耻敢于侮辱一位尊贵的太太,拿背朝着她坐下……’等等的话。朋友们就是这样!”
奥斯特罗杜莫夫同马舒林娜对看了一眼。
“阿列克谢·德米特里耶维奇!”奥斯特罗杜莫夫用他那深沉的低音唤道,他显然想打断这种毫无意义的连篇废话,“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从莫斯科寄来了一封信。”
涅日丹诺夫稍微吃了一惊,他又埋下了眼睛。
“他写些什么?”他后来问道。
“唔,是要……要我同她……”奥斯特罗杜莫夫动动眉毛,暗指着马舒林娜,“一块儿去。”
“怎么?还要她去吗?”
“还要她去。”
“有什么困难吗?”
“很明显,困难就在……钱上面。”
涅日丹诺夫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前去。
“要很多钱吗?”
“五十卢布……不能少。”
涅日丹诺夫沉默了一会儿。
“我现在没有钱,”他后来低声说,一面拿手指头敲着玻璃窗,“不过……我可以弄到。我会弄到的。你把信带来了吗?”
“信吗?它……带来了……当然……”
“你们为什么老是躲开我呢?”帕克林提高声音说,“难道我不值得你们信任吗?即使我并不完全赞成……你们所从事的工作,难道你们以为我会出卖你们,或者泄露你们的秘密吗?”
“无意间……说不定!”奥斯特罗杜莫夫用他的低音说。
“不论有意无意都不会!马舒林娜小姐望着我微笑……可是我说……”
“我并没有笑!”马舒林娜不高兴地插嘴说。
“可是我说,”帕克林继续说,“你们各位缺少鉴别力;你们不知道怎样认清谁是你们的真正朋友!倘使一个人爱笑,你们便以为他没有诚意……”
“难道不是这样吗?”马舒林娜生气地打岔道。
“譬如,你们现在需要钱,”帕克林重新打起精神说,这一次他也不去反驳马舒林娜了,“可是涅日丹诺夫身边没有……我可以给你们钱。”
涅日丹诺夫很快地从窗口转过脸来。
“不……不……这用不着。我会弄到钱……我要去预支一部分我的津贴。我记得,他们 还欠我一点儿。不过,奥斯特罗杜莫夫,把信拿给我看。”
奥斯特罗杜莫夫起初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看了看四周,便站起来,弯下身子,卷起一只裤腿,从靴筒里抽出一张仔细折叠起来的蓝色纸片;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他拿着纸片吹了一口气,然后才交给涅日丹诺夫。
涅日丹诺夫接过了纸片,展开它仔细地读了一遍,便递给马舒林娜。她先站起来,然后把信读了,这时帕克林伸过手来拿信,她却不理他,把信交还给涅日丹诺夫。涅日丹诺夫耸了耸肩,便把这封秘密信递给帕克林。帕克林也照样地看完了信,意味深长地闭紧嘴唇,不说一句话,严肃地把信放在桌上。奥斯特罗杜莫夫拿起信,擦燃一根粗大的火柴,屋子里立刻充满了强烈的硫磺气味,他又把信拿得高高的,高过他的头顶,好像要让所有在场的人都看见似的,然后烧了信,他并不顾惜自己的手指,等到信烧光了,才把灰放进火炉里去。在烧信的时候没有人说一句话,甚至没有人动一下;所有的人的眼睛都望着地板。奥斯特罗杜莫夫有一种注意力集中的、认真做事的表情,涅日丹诺夫好像在生气似的,帕克林的神情紧张不安,马舒林娜仿佛在参加一个庄严的宗教仪式。
这样地过了两分钟光景……每个人都觉得有点儿不自在。帕克林第一个认为应该打破沉默了。
“那么怎么办呢?”他说,“我献给祖国祭坛的祭品肯不肯收呢?我可以为公共事业献出,即使不是五十卢布的全部,至少二十五个或者三十个卢布吗?”
涅日丹诺夫忽然发了火。好像他心里充满了烦恼……庄严的烧信举动并不曾使他的烦恼消减,它只等着找一个借口爆发出来。
“我对你说过,不要,不要……不要!我不答应,我也不收你的钱!我会弄到钱,我会马上弄到钱。我不要任何人的帮助。”
“老弟,得啦,”帕克林说,“我看你虽然是个革命者,你却不是一个民主主义者。”
“你不如直说我是个贵族!”
“你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是贵族。”
涅日丹诺夫勉强笑起来。
“原来你是在说我是私生子。好朋友,你不必麻烦了……你不提起,我也不会忘记的。”
帕克林狼狈地绞扭着自己的两只手。
“好啦,阿廖沙!你怎么啦!你怎么能把我的话这样地解释呢?我今天简直认不出你了。”涅日丹诺夫不耐烦地动了动脑袋,耸了耸肩,“巴萨诺夫的被捕叫你很难过,不过他自己也太不谨慎……”
“他没有隐瞒自己的信念,”马舒林娜板起面孔插嘴说,“我们不应当批评他!”
“是的;不过他也得想到他现在可能牵连到的别人啊。”
“您怎么能这样看他呢?”奥斯特罗杜莫夫也咆哮起来,“巴萨诺夫是个刚毅的人;他绝不会出卖任何人。至于谨慎……帕克林先生,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办到的。”
帕克林觉得受了侮辱,正要答话,涅日丹诺夫却阻止了他。
“各位,”他大声说,“劳驾,请暂时丢开政治吧!”
众人都不做声了。
“我今天碰到了斯科罗皮兴 [10] ,”帕克林后来又说,“我们全俄罗斯的批评家、美学家和热心家。真是个叫人受不了的家伙!他永远在发酵,起泡,跟一瓶坏了的起泡的克瓦斯 [11] 完全一样……茶房拿着瓶子跑,拿他的手指头当软木塞塞住瓶口,一颗胀大的葡萄干在瓶颈卡住了,——它还在出水,发出咝咝的声音,——等到泡沫散尽了,瓶底便只剩下几滴臭水,不但不能解渴,反而使人肚皮痛。这是一个对年轻人非常有害的人物。”
帕克林的比喻虽然正确、恰当,却并没有引起别人脸上的一丝笑意。只有奥斯特罗杜莫夫一个人表示,对于美学能够感到兴趣的年轻人即使被斯科罗皮兴引入了迷途,也是值不得怜惜的。
“好啦,您不要忙,”帕克林热情地嚷道,他是这样的一种人:他越是得不到别人的同情,自己越是热烈,“这个问题,我认为即使不是政治问题,它也是重要的。据斯科罗皮兴说,一切古代的艺术品都是毫无价值的,只是因为它太老了……照这样说法,那么艺术,一般的美术都不过是一时的风气,值不得我们认真讨论的!倘使艺术没有一个坚实的基础,没有永久性,那么它有什么用呢?我们拿科学、拿数学做例子吧,您会把欧勒尔、拉普拉斯、高斯 [12] 当作过了时的无聊的人吗?不,您会承认他们的权威的。那么难道拉斐尔和莫扎特 [13] 是笨蛋吗?难道您的自豪感要反对他们的权威吗?艺术的法则比科学的法则更难掌握……这个我同意;可是法则是存在的,看不见它们的人就是瞎子;不管是有意或者无意都是一样!”
帕克林住了口……可是没有一个人答话,好像他们的嘴里都含着水似的——好像他们都有点儿替他羞愧似的。只有奥斯特罗杜莫夫不高兴地说:
“对那班让斯科皮罗兴引入迷途的年轻人我还是一点儿也不同情。”
“得啦,去你的吧!”帕克林想道,“我要走了。”
帕克林原本是来找涅日丹诺夫商量从外国偷运《北极星》(《钟声》已经停刊了) [14] 的事,可是话题这么一转,他觉得还是不提为妙。他已经拿起了他的帽子,这个时候从穿堂里,连一点儿预先的响动或者敲门声也没有,突然传来一个非常悦耳的、洪亮的男中音。单是这个声音就可以使人想到这是一个出身高贵、温文有礼、甚至一身香气的人。
“涅日丹诺夫先生在家吗?”
大家惊惶地互相交换眼色。
“涅日丹诺夫先生在家吗?”男中音又问了一遍。
“在家。”涅日丹诺夫终于回答了。
房门小心地、慢慢地开了,一个将近四十岁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缓缓地从他那头发剪得短短的漂亮的脑袋上取下那顶光滑发亮的帽子。他身材高大、体格匀称、相貌堂堂。虽然已经是四月的末尾了,他穿的那件上等厚呢大衣上面,还配着一条很值钱的獭皮领子。他那优雅的自信的态度和温文的从容的招呼叫涅日丹诺夫和帕克林、还有马舒林娜……甚至奥斯特罗杜莫夫都吃了一惊!他们在他进来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全站了起来。
[book_title]三
这个优雅的男人走到涅日丹诺夫的面前,带着和蔼的微笑说:“涅日丹诺夫先生,我已经有幸同您见过面了,而且还跟您谈过话呢,要是您还记得,前天——在戏园子里。(来客停了一下,好像在等待答话似的,涅日丹诺夫稍微点了点头,脸已经红了。)是的!……我今天是看见了您的广告才来的……要是对在座的这位女士和这两位先生没有妨碍的话,我想跟您讲几句话……”(来客向马舒林娜鞠了一个躬,又把他那戴着浅灰色瑞典手套的手朝帕克林和奥斯特罗杜莫夫挥动了一下。)
“不……您不必这样……”涅日丹诺夫带了一点儿窘态地答道,“这几位女士、先生们不会见怪的……请坐吧。”
客人谦和地鞠了一个躬,很有礼貌地抓住一把椅子的靠背,拉到他身边来,可是他看见房里别的人全站着,自己便不坐下,只是用他那双虽然睁得不大却是十分明亮的眼睛朝四周看了一遍。
“再见,阿列克谢·德米特里奇,”马舒林娜突然大声说,“我以后再来。”
“我也,”奥斯特罗杜莫夫添了一句,“我也以后……来。”
马舒林娜走过客人的身边,好像有意不理睬他,却一直走到涅日丹诺夫面前,热烈地握了涅日丹诺夫的手,也不跟别人打招呼,便走出去了。奥斯特罗杜莫夫跟在她后面,故意把靴子踩得很响,并且不止一次地哼鼻子,似乎在说:“你这个倒霉的獭皮领子!”客人用了谦恭而带有几分好奇的眼光送他们出去。然后他又把这样的眼光射到帕克林的身上,好像盼望帕克林也跟着这两位离开的客人出去似的。可是帕克林轻轻走到一边,躲在一个角上,他自从客人进来以后,脸上便露出一种特别的矜持的微笑。客人在椅子上坐下。涅日丹诺夫也坐下了。
“我姓——西皮亚金,您大概已经听见过了。”客人带着含有几分骄傲的谦虚开始说。
可是我们应当先把涅日丹诺夫在戏园子里遇见他的事情叙述一下。
那天因为萨多夫斯基 [15] 从莫斯科来,在这里演出奥斯特罗夫斯基 [16] 的戏《各守本分》。大家都知道,鲁萨科夫这一角色是这位著名演员喜欢扮演的一个角色。涅日丹诺夫在中饭前到售票处去买票,已经有不少的人等在那儿了。他本来打算买一张池座票,可是他刚刚走到售票窗口,站在他后面的一个军官就伸出手把一张三卢布的钞票从他的脑袋上递过去,向售票员大声说:“他〔指涅日丹诺夫〕多半是要等找钱的,我不需要。请赶快给我一张前排的票子……我有事情!”“军官先生,对不起,我也要一张前排的票子!”涅日丹诺夫厉声地说,便把他身边仅有的一张三卢布的钞票扔进小窗口去。售票员把戏票给了他,这天晚上涅日丹诺夫便坐在亚历山大剧院的贵族席里了。
他穿得很坏,没有戴手套,靴子也没有擦过,他觉得难为情,又因为自己会有这种感觉在生气。他右边坐着一位胸前挂满了宝星的将军;左边坐的便是这位优雅的绅士,三级文官西皮亚金,也就是两天以后叫马舒林娜和奥斯特罗杜莫夫大为吃惊的客人。将军时时侧眼看涅日丹诺夫,好像在看什么不体面的、意外的、甚至十分讨厌的东西似的;西皮亚金却不同,虽然也斜着眼睛看他,可是眼光里并没有敌意。涅日丹诺夫四周的人看来都不是寻常人物,而且他们彼此都很熟,不断地交谈、招呼、应酬,有些谈话还是从涅日丹诺夫的头顶上来往的。他坐在那把宽大、舒适的扶手椅上,动也不动一下,觉得很不自在,好像自己是一个贱民 [17] 一样。他心里只觉得痛苦、羞愧、厌恶;奥斯特罗夫斯基的喜剧和萨多夫斯基的演技并没有给他多少快感。突然间——说来很奇怪!——在幕间休息的时候,他的左邻——不是挂满宝星的将军,却是胸前连什么显贵的表记都没有的那一位——亲切而有礼貌、还带了一点儿讨好的迁就态度跟他谈起话来。这位绅士谈到奥斯特罗夫斯基的戏,希望涅日丹诺夫以“年轻一代人的代表”的身份发表他对这个戏的意见。涅日丹诺夫吃了一惊,有点儿不知所措,起初只是短短地、不连贯地回答着……连他的心也跳得很厉害;可是随后他就跟自己生起气来;他为什么要这样激动呢?难道他不是同别人一样的人吗?于是他毫无拘束、也无顾忌地发表他的意见,说到后来,他的声音是那样的高,态度是那样热烈,显然把邻座那个挂勋章的将军弄得很不舒服了。涅日丹诺夫是奥斯特罗夫斯基的热烈的崇拜者;不过他觉得不管作者在《各守本分》里面表现了多大的才能,然而作者借维霍列夫这个漫画化的角色来讥讽文明的意图却是不能赞同的。他的谦和的邻人十分注意地并且同情地听他讲话,到下一次幕间休息的时候,他又同他谈起话来,这一次不谈奥斯特罗夫斯基的喜剧,却谈着各种各样的题目,谈到日常生活,谈到科学,甚至谈到政治问题。他显然对这个滔滔不绝的年轻人感到了兴趣。涅日丹诺夫不仅仍然毫无拘束,而且就像俗话所说的那样,大卖力气。他仿佛在说:“你既然好奇,就好好地听着吧!”坐在他右边的将军现在不是觉得不舒服,却引起了愤怒,甚至起了疑心了。散戏以后西皮亚金非常客气地向涅日丹诺夫告辞,可是他并没有问起涅日丹诺夫的姓名,也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来。他站在台阶上等候马车的时候,遇到了他的一个好朋友,沙皇的侍从武官Г公爵。“我在我的包厢里看见你,”公爵对他说,洒了香水的唇须下面露出了笑容,“你知道跟你谈话的那人是谁?”“不,我不知道;你知道吗?”“小伙子不算愚蠢吧,是不是?”“一点儿也不愚蠢;他是谁呢?”公爵低下脑袋在他的耳边用法语小声说:“我的弟弟,是的;他是我的弟弟。我父亲的私生子……他姓涅日丹诺夫……我以后再跟你讲吧。……我父亲完全没有料到会生下他——因此让他姓涅日丹诺夫 [18] 。不过他也帮助他的……il lui a fait un sort……我们也给了他一份津贴。倒是个聪明的小伙子……而且由于我父亲的恩惠,他还受到很好的教育。可是他入了歧途,居然成了拥护共和政体的人……我们便不再跟他往来了……Il est impossible! [19] 再见,我的车子在等我了!”公爵走了。第二天西皮亚金在《政治新闻》上看见了涅日丹诺夫登的广告,便来拜访他……
“我姓西皮亚金,”他对涅日丹诺夫说,这时候他坐在涅日丹诺夫对面一把藤椅上,用他那威严的眼光望着这个年轻人,“我在报上看到您登的广告,您想找一个家庭教师的位置,我特地来聘请您。我结婚了;有一个儿子,一个九岁的孩子;我坦率地说,孩子倒很有才能。我们通常都是在乡下度过夏天和秋天的大部分,这是在C省,离省城有五俄里。那么,您是不是愿意跟我们一块儿到那儿去过暑假,教我的儿子念俄国历史和语文?我记得这两个科目是您在广告上提到的。我冒昧地设想您会喜欢我、我的家庭和我们那个地方的景致。我们那儿有一个漂亮的花园,有小河,有新鲜的空气,还有一所宽敞的房子……您答应吗?倘使您答应的话,我只需要问一问您的条件,不过我并不以为,”西皮亚金说到这里略略皱着眉头,“在这方面我们两个人中间会有什么困难。”
西皮亚金讲话的时候,涅日丹诺夫的眼睛始终牢牢地望着他,望着他那略朝后仰的不大的脑袋,望着他那低而窄却又显得有智慧的前额,他那优美的罗马人的鼻子,他那令人喜欢的眼睛,他那端正的嘴(从这张嘴里他那些动人的话像水一样地流了出来),望着他那英国式下垂的长长的连鬓胡子——他出神地望着,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想道:“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个人要来讨好我呢?他是一个贵族——而我呢?!我们有什么共同的地方?是什么理由引他到我这儿来的呢?”
他沉在自己的思想里沉得那么深,因此在西皮亚金讲完话闭上嘴等待他回答的时候,他也没有吐出一个字来。西皮亚金望了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帕克林一眼,帕克林的眼睛同涅日丹诺夫的一样也在牢牢地盯着他。“是不是因为有这个第三者在座,涅日丹诺夫不便讲话吗?”西皮亚金高高地耸起他的眉毛,好像顺从了他自己愿意陷入的这种古怪的环境似的,跟着他又提高声音重说了一遍。
涅日丹诺夫吃了一惊。
“当然,”他连忙说,“我很高兴地……答应……只是我得承认……我不能不感到惊奇……并没有人介绍我……而且说老实话,我前天在戏园子里发表的意见在您听来是很不入耳的……”
“那您就完全错了,亲爱的阿列克谢……阿列克谢·德米特里奇!这是您的大名吧?”西皮亚金笑道,“我敢说,我是出名的有自由主义思想、进步思想的人;刚刚相反,您的意见除了年轻人所特有的那些地方,要是您不见怪,容我直说,就是稍微过火的地方,除了那些地方以外,您的意见我一点儿也不反对,而且我还喜欢您那种年轻人的热诚。”
西皮亚金毫不踌躇地讲着这些话:平稳、流畅的语言从他的嘴里出来,就像在油上涂蜜一样地光滑。
“我的妻子跟我一样的想法,”他接着说,“她的见解似乎跟您的更接近;这是很自然的事,她比我年轻!我在我们见面的第二天在报上读到您的大名——我顺便提一下,您并没有按照一般的习惯,您把您的大名同住址一块儿登了出来(其实我在戏园子里就知道了您的大名)——而……这……这件事情打动了我,我在它——在这种巧合上看出了一种……原谅我用迷信的句子……可以说是命运的安排!您提到介绍;可是我并不需要介绍。您的仪表、您的人格引起了我的好感。我认为这就够了。我素来相信自己的眼力。那么我可以信任它吗?您答应吗?”
“我当然……答应……”涅日丹诺夫答道,“我也要努力报答您的信任,不过有一件事情我现在得说一说:我愿教您的儿子念书,可是我不能照管他。我不会做那种事情——说老实话,我也不愿意束缚自己,不愿意失去我的自由。”
西皮亚金伸出手在空中轻轻挥了一下,好像在赶走一只苍蝇似的。
“请放心,亲爱的先生……您不是做那一类事情的人;而且我也不要找人照管我的儿子——我要找一位教师,现在请到了。好吧,您有什么条件吗?经济的条件?就是说,讨厌的钱呢?”
涅日丹诺夫不知道应该怎样说才好……
“请听我说,”西皮亚金说,他把全身俯向前面,并且用指尖亲热地去触涅日丹诺夫的膝头,“在我们体面人中间,这种问题是用两句话就可以解决的。我每月送给您一百卢布;往返的旅费当然由我负担。您同意吧?”
涅日丹诺夫又红了脸。
“这比我希望得到的多得多了……因为……我……”
“很好,很好……”西皮亚金打岔道,“我认为事情已经决定了……那么您——就是我们家里的人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突然现出非常高兴和畅快的表情,好像收到了什么礼物似的。他的一切举动都带一种叫人愉快的亲密,甚至带了一点儿开玩笑的样子。“我们一两天内动身,”他口气随便地说,“虽然照我的职业来说,我是个庸庸碌碌的人,而且是拴在城里走不开的,可是我却高兴在乡下过春天……那么您的头一个月就打今天算起吧。我的妻子已经带着小儿到莫斯科了,她先走。我们会在乡下……在大自然的怀里找到他们。我和您一块儿动身吧……就像两个光棍一样……哈,哈!”西皮亚金发出一阵讨好的微带鼻音的笑声。“那么现在……”
他从大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镶银的皮夹,从里面取出一张名片来。
“这是我在这儿的地址。请您——明天光临吧。那么……就在十二点钟左右。我们那个时候再谈吧!我还想讲一点儿我在教育方面的意见……好吧——我们还要把行期决定下来。”西皮亚金握着涅日丹诺夫的手,“您知道吗?”他又说,一面把声音压低,把脑袋稍微侧在一边,“倘使您需要预支的话……请您不要客气!我可以让您预支一个月!”
涅日丹诺夫实在不知道应当怎样回答;他带着同样惶惑的表情望着这张愉快、谦和的脸,这张对他十分陌生的脸却又这么亲近地挨近他,并且带着好意地对他微笑。
“您不需要吗?怎样?”西皮亚金低声说。
“容我明天告诉您吧。”涅日丹诺夫最后答道。
“很好!那么——再见!明天见!”西皮亚金放开了涅日丹诺夫的手,正要出去……
“请让我问您一句,”涅日丹诺夫突然说,“您刚才对我说,您在戏园里就知道我的姓名的。是谁告诉您的呢?”
“谁?是您的一位熟朋友,我想,还是一位亲戚,公爵……Г公爵。”
“沙皇的侍从武官吗?”
“是的;是他告诉的。”
涅日丹诺夫的脸比先前更红了,而且张开嘴……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西皮亚金又同他握了一次手,不过这一次没有说话,他先向涅日丹诺夫鞠了一个躬,然后又向帕克林鞠躬,走到门口,才把帽子戴上,他脸上带着洋洋得意的微笑,走出去了;这种笑容表示出来他意识到自己这次的访问一定产生了很深的印象。
[book_title]四
西皮亚金刚刚跨出门槛,帕克林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到涅日丹诺夫的面前,向他祝贺。
“好,你钓上了一尾大鱼!”他哧哧地笑道,不住地跺脚,“你知道这是谁?鼎鼎大名的西皮亚金,御前侍从,还可以说是社会的栋梁,一位未来的大臣!”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的事情。”涅日丹诺夫不高兴地说。
帕克林失望地挥了挥手。
“这正是我们的不幸。阿列克谢·德米特里奇,我们什么人都不认识!我们想采取行动,我们想把整个世界翻转过来,可是我们却不跟这个世界发生关系,只同两三个朋友往来,就在一个窄小的圈子里转来转去……”
“对不起,”涅日丹诺夫打岔道,“你这个说法不对。我们只是不愿意同敌人往来罢了;至于我们自己一类的人,至于老百姓,我们一直是同他们接近的。”
“等一等,等一等,等一等,等一等!”帕克林也照样地打岔说,“第一,说到敌人,我请你记住歌德的诗:
Wer den Dichter will versteh'n,
Muss in Dichter's Lande geh'n…… [20]
可是我要说:
wer die Feinde will versteh'n,
Muss in Feindes Lande geh'n…… [21]
躲避自己的敌人,不知道他们的习惯和生活方式,这是多么荒谬!多么……荒……谬!对!对!要是我想射杀树林里的一只狼,我就得先知道所有它经常走的路……第二,你刚才说起同老百姓接近……老弟!一八六二年波兰人走进‘树林里去’ [22] ;现在我们要到同一个树林里去;这就是说,到老百姓中间去,那儿跟任何地方的树林一样,也是黑暗的、浓密的。”
“那么照你的意见,我们怎么办呢?”
“印度人投身在贾格诺特的大车的车轮下面 [23] ,”帕克林忧郁地答道,“车轮辗碎他们,他们幸福地死去。我们也有我们的贾格诺特……它一定会辗碎我们,可是并不给我们幸福。”
“那么照你的意见,我们怎么办呢?”涅日丹诺夫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他几乎要嚷起来了,“你要我们写宣传小说吗?”
帕克林张开两只胳膊,脑袋靠在左边肩上。
“小说——不管怎样——你倒可以写,因为你有文学的才能……好啦,不要生气,我不说了!我知道你不高兴提到这个;不过我赞成你的意见:胡诌些东西,加‘夹心’,再加上些时髦句子,譬如:——‘“啊!我爱您!”她跳起来 ……’‘“我毫不在乎!”他急急地说 ’等等,这样写东西实在毫无趣味。因此我对你再说一遍,去同各个阶层接近,就从最高的开头吧!我们不应当把希望完全放在奥斯特罗杜莫夫一类人的身上!他们固然是正派的好人,可是他们愚蠢!愚蠢!!你就瞧我们这位朋友吧。他那双靴底就不是聪明人穿的靴底!他刚才为什么跑开了?他不高兴同一个贵族坐在一间屋子里呼吸同样的空气!”
“请你不要在我面前批评奥斯特罗杜莫夫,”涅日丹诺夫暴躁地打岔道,“他穿厚皮靴,只是因为价钱便宜。”
“我不是那个意思。”帕克林刚刚开始说……
“他要是不高兴同一个贵族坐在一间屋子里,”涅日丹诺夫提高声音接下去说,“我倒要称赞他;可是更难得的还是,他知道怎样牺牲自己——倘使要他去死,他会去死的,这一点你同我都办不到!”
帕克林做了一个可怜的怪相,指着他那双瘦小的瘸腿。
“阿列克谢·德米特里奇,我的朋友,我怎么能打仗呢?得啦!不要提这种事了……我再说一遍,我非常高兴你同西皮亚金先生接近,我甚至预料到这样的接近对我们的事业有很大的好处。你会走进上流社会中去!你会看见《西班牙书简》 [24] 中所说的那些母狮 [25] ,那些有着装上钢丝弹簧的柔软身子的女人;你去研究她们吧,老弟,研究她们吧!你要是一个伊壁鸠鲁的信徒 [26] ,我就要替你担心了……的确,我要担心!不过你当然不是为着这个目的才要去做家庭教师!”
“我要去做家庭教师,”涅日丹诺夫插嘴说,“是为了免得挨饿……”他在心里又加了一句:“我还想离开你们大家过一阵子!”
“好吧,不用说啦!不用说啦!所以我劝你:去研究吧!不过那位绅士留下多大一股香味!”帕克林故意吸进了一口气,“这正是《钦差大臣》里面那位市长夫人所梦想的那种真正的‘龙涎香’!”
“他向Г公爵问起我的事情,”涅日丹诺夫低声喃喃地说,他又出神地望着窗户,“我的全部历史他说不定都知道了。”
“不是说不定,倒是一定的!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可以打赌他正是在知道以后才来请你去做家庭教师的。不管你自己怎样,你知道,论血统,你还是一个贵族。不用说,你还是他们里面的一个人!可是我在你这儿耽搁得太久了;我得回去办公,回到剥削者那儿去!再见,老弟!”
帕克林本来朝着房门走去,可是他又站住,掉转身来。
“听我说,阿廖沙,”他带着讨好的调子说,“你刚才不肯收我的钱;我知道,你就会有钱的,不过我仍然请你允许我为共同事业捐献一点儿吧,不管它多么少!我不能够做别的事情,那么让我至少拿一点儿钱出来!你瞧:我放了一张十卢布的钞票在桌子上!你肯收吗?”
涅日丹诺夫不回答,也不动一下。
“不做声便是默认!谢谢你!”帕克林快乐地大声说,便走出去了。
涅日丹诺夫现在是一个人了……他依旧注视着玻璃窗外阴暗、窄小的院子,这个院子就是在夏天也看不到阳光,他的脸色也是一样的阴暗。
我们已经知道涅日丹诺夫的父亲是Г公爵,一位有钱的副官长。涅日丹诺夫的母亲是这位副官长的女儿的家庭教师,她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贵族女子中学毕业生,她生下他以后当天就死了。涅日丹诺夫起初在一个能干而严格的瑞士教育家办的寄宿中学里念书,随后又进了大学。他自己想做法学家,可是他那个素来厌恶“虚无主义” [27] 的将军父亲却要他去“念美学”,这是涅日丹诺夫自己带着苦笑说出来的字眼,指的是念历史语文系。涅日丹诺夫的父亲每年只同这个儿子见三、四面,可是他关心涅日丹诺夫的前程,他临死的时候“为了纪念娜斯坚卡”(涅日丹诺夫的母亲),给涅日丹诺夫留下了六千银卢布的遗产,这笔款子由涅日丹诺夫的哥哥们,即Г公爵们保管,每年所得的利息作为一种“津贴”交给涅日丹诺夫。帕克林说涅日丹诺夫是贵族,这是有根据的;他身上的一切都表示他的门第很高:他那小耳朵、小手和小脚,他那纤柔、清秀的面庞,他那柔嫩的皮肤,他那细软的头发,连他那略带大舌头发音却很悦耳的声音。他异常地神经质,异常地爱面子,异常地敏感,而且甚至是喜怒无常的;他自小所处的那种暧昧的境地养成了他的敏感、易怒的脾气;可是他的先天的慷慨大度又使他没有染到猜忌、多疑的习性。涅日丹诺夫的性格中的矛盾也正是从这种暧昧的处境来的。他爱洁成癖,又过分讲究细节,可是他极力使自己的言谈中带有讥讽和粗野的调子;他是个天生的理想主义者,热情而又纯贞,大胆而又胆怯,他把这种胆怯和纯贞当作可耻的毛病,因而感到惭愧,并且以嘲笑理想为自己的职责。他有一颗柔弱的心,不愿意同人们往来;他容易发脾气,却从不记仇。他恼恨他的父亲要他去“念美学”;他毫不隐瞒地公开谈论政治问题和社会问题,抱着最激烈的见解(这并不是空话);他又暗暗地欣赏艺术、诗歌和一切美的表现……他自己还写过诗。他小心地藏好那一册写诗的笔记本,彼得堡的朋友中间只有帕克林一个人靠自己特有的那种嗅觉猜到这个笔记本的存在。涅日丹诺夫把写诗当作一个不可宽恕的弱点,只要别人提起一句半句,他就非常不高兴,觉得受了侮辱。靠了他那位瑞士教师,他得到不少的学识,并且不怕劳动;他工作甚至十分热心,不过说实在话,常常是冷一阵、热一阵,并不能持久。他的朋友们都爱他……他们喜欢他天生的正直、他的善良和他的心地纯洁;可是涅日丹诺夫的命星不好;他生活并不容易。他自己深知这个事实,不管朋友们待他多么好,他仍然感到孤寂。
他依旧站在窗前,他想着,愁闷地、痛苦地想着他就要开始的旅行,想着他的命运的这个没有料到的新的转变……他离开彼得堡并无留恋,这儿没有对他特别珍贵的东西;而且他知道他秋天就要回来。可是他仍然有点儿迟疑不决,他不由自主地感到沮丧。
“我是个什么样的教师!”他忽然想道,“一个什么样的教育家?!”他快要责备自己居然答应担任教师的职务了。然而这样的责备是不公平的。涅日丹诺夫有着相当丰富的知识,虽然他喜怒无常,儿童们却高兴同他亲近,他也容易对他们发生感情。涅日丹诺夫突然感到的愁闷正是一般有忧郁病的人,一般喜欢沉思的人在变换居住地方的时候常常感觉到的。至于活泼的、多血质的人,他们就不会有这种感觉:要是他们日常生活的秩序给打乱了,他们所习惯的环境改变了,他们反而会觉得高兴。涅日丹诺夫沉在自己的思索中沉得这么深,他渐渐地、几乎是不自觉地将他的思想用文字表达出来;在他心中发生的感情,已经开始采取韵律的形式了……
“呸,见鬼!”他高声嚷了出来,“我好像又要做诗了!”他全身抖了一下,便离开了窗前;他看见帕克林留下的十卢布的钞票在桌子上,便拿起来塞进口袋里去,一面在屋子里来回地走着。
“我只好预支了,”他反复地想道,“幸亏这位先生提出来。一百卢布……并且我的哥哥们那儿——这几位公爵大人那儿还有一百卢布送来……五十卢布还债,五十或者七十做旅费……剩下的全给奥斯特罗杜莫夫。帕克林留下的,——也给他……而且还可以在梅尔库洛夫那儿拿到一点儿……”
他这样地在暗中计算的时候,先前的韵律又在他的脑子里动起来了。他站在那儿,沉思着……两眼出神地望着一边,一动也不动……然后他的两只手好像在摸索似地打开了桌子的抽屉,从抽屉的深处拿出一本写得满满的笔记本……
他坐到一把椅子上,眼睛仍然望着别处,拿起一支笔,低声哼着,时时把头发甩到后面,他开始一行一行地写,一会儿勾掉一些字,一会儿又急匆匆地写下去……
通穿堂的门半开了,马舒林娜的脑袋伸了进来。涅日丹诺夫没有注意到她,继续在写自己的诗。马舒林娜出神地望了他好一阵,把脑袋往两边摇了摇,又缩回去了……可是涅日丹诺夫突然挺起腰来,回头一看,着急地说:“啊,是您!”连忙把笔记本扔进抽屉里去。
马舒林娜于是踏着坚定的脚步走进屋子里来。
“奥斯特罗杜莫夫叫我来找您,”她迟疑地说,“看什么时候可以取到钱。——要是您今天拿到钱,我们今天晚上就动身。”
“今天不行,”涅日丹诺夫皱着眉头答道,“明天来吧。”
“几点钟呢?”
“两点钟。”
“很好。”
马舒林娜沉吟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给涅日丹诺夫……
“我似乎打扰了您;请原谅我。而且……我就要走了。谁知道我们还会不会再见?我想跟您告别。”
涅日丹诺夫紧握住她的又冷又红的手指。
“您在我这儿看见那位绅士吗?”他说,“我同他讲定了。我到他那儿去做家庭教师。他的庄园在C省,就在省城附近。”
马舒林娜的脸上现出了愉快的微笑。
“在C省城附近!那么我们说不定还会再见。也许会把我们派到那儿去。”马舒林娜叹了一口气,“啊,阿列克谢·德米特里奇……”
“什么?”涅日丹诺夫问道。
马舒林娜露出聚精会神的表情。
“没有什么。再见!没有什么。”
她又一次紧紧地握了涅日丹诺夫的手,便走了。
“整个彼得堡没有一个人像这个……古怪女人那样关心我的!”涅日丹诺夫想道。“可是为什么她要来打扰我呢?……不管怎样,结果总是好的。”
第二天早晨涅日丹诺夫到西皮亚金在城里的住宅去,宅子里一间陈设大方而严格、完全跟一位自由主义政治家和英国派绅士的尊严相称的富丽堂皇的书房内,他坐在一张大写字台的前面,写字台上放了些毫无用处的文件,堆得非常整齐,旁边有几把从未使用过的大的象牙裁纸刀,——他在那儿坐了整整一个钟头,听那位具有自由思想的主人滔滔不绝地对他讲许多聪明的、好意的、谦和的话。末了他拿到了一百卢布的预支月薪,十天以后他涅日丹诺夫便同这位聪明的自由主义政治家和英国派绅士并肩靠在头等车包房里面的天鹅绒软席座位上,沿着尼古拉铁路 [28] 的颠簸不平的路轨向莫斯科驶去。
[book_title]五
一所石头建筑的大公馆,有着圆柱和希腊式的正门,这是西皮亚金的父亲(那个以农学家和“喜欢动手打人”出名的地主)在本世纪二十年代中修建的,在这所公馆的客厅里坐着西皮亚金的妻子,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这个十分美貌的夫人,现在正在这儿等待她的丈夫随时到来,她已经得到丈夫动身的电报了。根据这间客厅的布置可以看出最新流行的讲究的趣味的影响:所有的陈设都是很好看的而且讨人喜欢的——所有的陈设,从令人悦目的花花绿绿的印花棉布窗帘、桌布、帷幔,一直到散放在桌上和架子上的形式各种各样的细瓷的、青铜的、水晶玻璃的小摆设——它们在一起显得很柔和、很和谐,而且映着从大开的高窗外面自由流进来的五月的阳光,更显得融合了。客厅的空气里充满铃兰的香味(这种非常美丽的春花一大束、一大束地在这间屋子里到处现出悦目的白色),时时有一股轻轻掠过园中茂盛的树木吹进来的微风拂动了它。
这是一幅多美的画面!这一家的女主人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西皮亚金娜本人就把这幅画完成了——她给它添上了意义和生命。她是一个三十岁光景的高身材的女人,有着深褐色的头发,脸色浅黑、光洁而鲜艳(它使人想起了《西施庭的圣母》 [29] ),她还有一对非常深而又像天鹅绒的、美妙的眼睛。她的嘴唇稍微厚一些,有些苍白,她的肩头高了一些,她的手也略嫌大一些……可是不管这一切,无论谁看见她优雅地信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时而弯下她那苗条的、但是腰束得稍微紧一些的身子去看花,带着微笑去闻花香;时而重新安放一只中国花瓶;时而急急到镜子前面去整理她的光泽的头发,微微眯起她那对长得很好看的眼睛——我们可以这样说,谁都会小声甚至大声称赞道,他从未见过这么迷人的女人!
一个长得好看的鬈头发的九岁男孩,穿着苏格兰式的服装,光着两只大腿,鬈曲的头发上擦了不少发油,正急急忙忙地跑进客厅来,看见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便突然站住了。
“科利亚 [30] ,你要什么?”她问道。她的声音同她的眼睛一样,是柔和的,像天鹅绒一样的。
“妈妈,是这样,”孩子慌张地说,“太姑姑 [31] 叫我到这儿来的……她要我拿点儿铃兰……到她的屋子里去……她一点儿也没有……”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捏着她的小儿子的下巴,把他那个擦了不少发油的脑袋抬起来。
“你去对太姑姑说,她向园丁要铃兰去;这些花是我的……我不愿意别人动它们。去对她说,我布置好的东西,不喜欢别人弄乱它们。我这几句话你能够照样对她讲吗?”
“我能够……”孩子小声说。
“好吧,那么,……你讲一遍。”
“我会说……我会说……你不愿意。”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也是很温柔的。
“我知道叫你传话是不中用的。好吧,这也不要紧,随你怎样讲好了。”
孩子匆匆地亲了一下母亲的戴满戒指的手,又急急忙忙地跑开了。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用眼光送他出了客厅,叹了一口气,信步走到包金的鸟笼跟前,笼里一只绿鹦鹉正爬在柱上,小心地用它的嘴和爪钩住笼柱,她用指尖把鹦鹉逗弄了一会儿;然后坐到一张矮小的长沙发上,从一张雕花的圆桌上拿起最近一期的《两世界评论》 [32] ,随手翻看起来。
一声很恭敬的咳嗽使她抬起头往后看。门口站着一个穿号衣、打白领结的、相貌端正的听差。
“你有什么事,阿加丰?”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仍然用她那温柔的声音问道。
“太太,谢苗·彼得罗维奇·卡洛梅伊采夫来了。要请他进来吗?”
“请他进来;当然请他进来。叫人去告诉玛丽安娜·维肯季耶夫娜,要她到客厅里来。”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把《两世界评论》扔到小桌上,她靠在长沙发靠背上,抬起眼睛,做出沉思的样子——这个姿势对她非常适合。
谢苗·彼得罗维奇·卡洛梅伊采夫,一个三十二岁的年轻人进来了,从他从从容容、随随便便、懒洋洋地走路的神气,从他脸上突然现出喜色,微微侧身鞠躬,然后好像有弹性似地挺起腰来的姿态,从他像是带鼻音又像是献殷勤的讲话的调子,从他很有礼貌地拿起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的手很大方地吻一下的态度——从这一切便可以猜想到这位新来的客人并不是外省的居民,也不是偶然来拜访的乡下的有钱的邻居,却是一个真正的彼得堡上流社会的显贵。他穿了一身最漂亮的英国式服装:花呢上衣的平平的边袋里露出彩色绣边的白麻纱手绢儿的一个角儿,是折成小小的三角形的;单眼镜吊在一根稍微宽一些的黑丝带上面;没有光泽的白色瑞典手套,跟他那条银灰色方格子的裤子恰好相配。卡洛梅伊采夫先生的头发是剪得短短的,胡须是剃得光光的;他的面貌略带几分女性,一对小眼睛靠得很近,鼻子瘦小扁平,嘴唇又厚又红,这一切表示出一个有教养的贵族的闲适放纵的生活。他的相貌温和可亲……却也很容易现出不高兴的、甚至粗暴的表情:要是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情冒犯了他谢苗·彼得罗维奇,或者触犯了他那保守的、爱国的、宗教的原则——啊!那么他便是残酷无情的了!他的全部优雅立刻化为乌有了;他那柔和的眼睛里露出一种不怀好意的眼色;他的漂亮的嘴里吐出难听的话来——并且呼吁——尖声呼吁长官给他帮忙!
谢苗·彼得罗维奇的祖先原是普通的菜园主。他的曾祖拿自己出生的地名 [33] 做本人的姓,叫做科洛缅佐夫;他的祖父却改作科洛梅伊采夫;他的父亲又改了一个字,写作卡尔洛梅伊采夫,最后谢苗·彼得罗维奇再改为卡洛梅伊采夫,他认真地把自己当作纯粹的贵族了;他甚至暗示说他们一家是三十年战争 [34] 中奥地利元帅冯·加伦美依尔男爵家族的子孙。谢苗·彼得罗维奇在宫廷部任职,官衔是低级宫中侍从。经常有人要他进外交界服务,而且他所受的教育、他对社交的擅长、还有他容易博得妇女欢心的事实,以及他本人的相貌都使他适宜做外交官,可是他的爱国心阻止他进外交界……“mais quitter la Russie?——jamais! [35] ”卡洛梅伊采夫有一份不小的财产,还有许多有势力的朋友。有人说他是一个忠实可靠的人——“un peu trop…féodal dans ses opinions [36] ”,这是彼得堡官场中一位重要人物,著名的Б公爵对他的评语。卡洛梅伊采夫请了两个月的假回到С省来料理他的产业,这就是说,来“吓唬一些人,压榨一些人”。因为不这样做是不成的!
“我以为鲍里斯·安德列伊奇已经到了。”他说,客气地微微摇晃身子,两只脚先后动了两下,忽然向旁边看了一眼,他这是在摹仿某一位非常重要人物的姿态。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微微眯缝起眼睛。
“不然您就不会来吗?”
卡洛梅伊采夫甚至把脑袋朝后一仰,他觉得西皮亚金夫人的问话太不公平,而且太不合理了。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他嚷起来,“天啊!您怎么会以为……”
“得啦,好,好,坐下吧。鲍里斯马上就要到了。我已经派了马车到车站接他去了。稍微等一会儿吧……您就会看见他的。现在几点钟了?”
“两点半,”卡洛梅伊采夫答道,他从背心的袋里掏出一只镶珐瑯的金表,拿给西皮亚金娜看了看,“您见过我的表吗?这是米哈伊尔,您知道吗……就是塞尔维亚的公爵……奥布列诺维奇 [37] ,他送给我的。请看,这儿有他的名字缩写的花字。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们一块儿出去打猎。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具有统治者所少不了的铁腕。啊,他不肯让人捉弄他!不……绝……绝不!”
卡洛梅伊采夫坐到一把扶手椅上,交叉着两只腿,安闲地取下他左手的手套。
“要是我们这儿,我们省里有一个像米哈伊尔那样的人,多么好!”他说。
“为什么?有什么事情叫您不满意吗?”
卡洛梅伊采夫皱了一下鼻子。
“还不是那个地方自治会!那个地方自治会!到底有什么好处!它不过是削弱行政当局的权力,而且引起……一些无用的思想(卡洛梅伊采夫挥动他那只摆脱了手套压迫的左手)……和一些无法实现的希望。(卡洛梅伊采夫在他的手上吹了吹。)我在彼得堡就讲过这番话了……mais,bah! [38] 风总是不朝这个方向吹。连您的丈夫……您想一想!不过他是一位著名的自由主义者!”
西皮亚金娜在小的长沙发上挺起腰来。
“怎么,您,麦歇 [39] 卡洛梅伊采夫,您反对政府吗?”
“我?反对?绝不!完全不会!Mais j'ai mon franc parler. [40] 我有时候也下一点儿批评,不过我总是服从的!”
“我跟您恰恰相反,我不下批评,我也不服从。”
“Ah!mais c'est un mot! [41] 请您允许我把您这句话转告我的朋友——Ladislas,vous savez, [42] 他正在写一部关于上流社会的小说, [43] 已经读了几章给我听了。真出色!Nous aurons enfin le grand monde russe peint par lui-même. [44] ”
“那部小说要在什么地方发表呢?”
“不用说,在《俄国导报》 [45] 上面。那是我们自己的《Revue des Deux Mondes》。我看见您在看它。”
“是的,可是您知道它越来越没有意思了。”
“可能是这样……可能是这样……就是《俄国导报》,最近一些时候,——用一句流行的话来说——好像也有点儿不行了。”
卡洛梅伊采夫哈哈大笑起来;他觉得说了“不行”,甚至说了“有点儿”,都是怪有趣的。
“Mais c'est un journal,qui se respecte, [46] ”他继续说,“那是主要的事情。告诉您说,我……我对俄国文学没有什么兴趣;如今在俄国文学里出现的人物老是一些平民知识分子。一个女厨子居然做了小说的女主人公,一个普通的女厨子,parole,d'honneur! [47] 可是拉狄斯拉斯的小说我一定会读到的。Il y aura lē petit mot pour rire…… [48] 还有主张!主张!虚无主义者要出丑了。拉狄斯拉斯在这方面的思想我可以保证,qui est très correct. [49] ”
“可是他的过去并不是这样,”西皮亚金娜说。
“Ah!jetons un voile sur les erreurs de sa jeunesse! [50] ”卡洛梅伊采夫大声说,他把右手的手套也脱下来了。
西皮亚金娜又微微眯起了眼睛。她有些在卖弄她这双神妙的美目。
“谢苗·彼得罗维奇,”她说,“我可以问您一句,为什么您讲俄国话要用那么多的法语呢?我觉得……您不要见怪啊……这已经过时了。”
“为什么?为什么?举个例说,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您这样精通我们国语的。就拿我来说吧,我以为俄国话是诏书和政府命令的语言;我重视它的纯粹性。我实在佩服卡拉姆辛 [51] !……可是俄国话就这样说吧,作为日常用语……果然有这样的东西吗?那么譬如我de tout l'heure [52] 说的那句:‘C'est un mot?! [53] ’您怎样用俄国话讲出来呢?您能照字面直译成‘这是一句话’吗?!得啦吧!”
“我可以说:‘这是一句恰当的话。’”
卡洛梅伊采夫笑了。
“‘一句恰当的话!’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可是您不觉得那……带了一点儿学究气吗?……一点儿趣味也没有了……”
“得啦,您不会说服我的。可是玛丽安娜在做什么呢?”她按了按铃;一个仆人进来了。
“我叫人去请过玛丽安娜·维肯季耶夫娜到客厅里来。是不是没有通知她?”
仆人还来不及回答,一个年轻姑娘就在他背后门口出现了。她穿了一件宽大的深色短衫,头发是剪短了的。这是玛丽安娜·维肯季耶夫娜·西涅茨卡娅,西皮亚金的外甥女。
[book_title]六
“请您原谅我,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她一边说,一边向着西皮亚金娜走去,“我正忙着走不开,耽搁了一会。”
她向卡洛梅伊采夫鞠了一个躬,便退到一边,在鹦鹉笼旁一个小软凳上坐下,鹦鹉看见她,马上扑起翅膀,并且向她伸过头来。
“玛丽安娜,你为什么坐得这么远呢?”西皮亚金娜说,她的眼光把玛丽安娜一直送到小软凳上,“你要跟你那个小朋友亲近吗?”她又掉转头向着卡洛梅伊采夫说,“谢苗·彼得罗维奇,您瞧,这只鹦鹉爱上了我们的玛丽安娜呢……”
“我并不觉得奇怪!”
“可是它不喜欢我。”
“这就奇怪了!也许是您惹恼了它吧?”
“从来没有的事;恰恰相反。我给它糖吃。可是它不肯吃我拿给它的东西。不,……这也是喜爱……和讨厌的问题呢……”
玛丽安娜板起脸看了看西皮亚金娜……西皮亚金娜也在看她。
这两个女人是彼此合不来的。
玛丽安娜跟她的舅母相比,几乎可以说是一个“不好看的姑娘”。她有一张圆圆的脸,一个大的鹰钩鼻,一双灰色的非常明亮的大眼睛,一对细眉和两片薄薄的嘴唇。她把一头淡褐色的浓发剪得短短的,而且她看来还是一个落落寡合的人。可是她全身散发出一种壮盛、勇敢、活跃、热情的气息。她的手足都很小;她那健康、柔软的小小身体使人联想到十六世纪佛罗伦萨 [54] 的雕像;她走起路来既轻快又优雅。
西涅茨卡娅在西皮亚金夫妇家里所处的地位是相当困难的。她的父亲是一个很聪明、很爱活动的人,他有一半波兰人的血统,他已升到将军了,突然因为盗用巨额公款被人告发垮了下来,革去了军衔和贵族爵位,给流放到西伯利亚去。后来他遇到恩赦……又回到俄国本土;可是他没有能够再爬起来,便死在极端的贫穷里。他的妻子是西皮亚金的亲姐姐,玛丽安娜的母亲(她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她受不了这样一个把她的幸福完全毁灭了的打击,在丈夫死后不久便死去了。西皮亚金舅舅把外甥女接到他的家里来;可是玛丽安娜过不惯寄人篱下的生活;她凭着她那刚强的个性全力追求自由——她跟她的舅母一直进行着虽然并不明显却从来没有间断的斗争。西皮亚金娜把她看作虚无主义者和无神论者;而玛丽安娜却憎恨她这位舅母,把舅母当做她的不自觉的压迫者。她躲避她的舅父,和她躲避所有别的人一样。她只是躲避他们,她并不害怕他们:她的生性并不是胆怯的。
“讨厌,”卡洛梅伊采夫跟着她说,“不错,这是很奇怪的事。举个例来说,谁都知道我是一个虔诚地信仰宗教的人,一个名副其实的东正教派 [55] ;可是我却看不惯教士的辫子、长头发:我看见了就要作呕,就要作呕!”
卡洛梅伊采夫捏紧拳头接连举了两次,想表示他心里作呕。
“我看就是一般的头发也会使您厌烦的,谢苗·彼得罗维奇,”玛丽安娜说,“我相信您也看不惯像我这样把头发剪短了的人吧。”
西皮亚金娜慢慢地扬起眉毛,埋下头去,好像她很惊讶现在的年轻姑娘们跟人谈话时候那种自由随便的态度似的;可是卡洛梅伊采夫却体谅地微笑了。
“不用说啦,玛丽安娜·维肯季耶夫娜,”他说,“像您这样漂亮的鬈发在无情的剪刀下剪掉了,我不能不觉得可惜;可是我并不讨厌;而且不管怎样……您这个例子会使我……我……改变看法的。”
卡洛梅伊采夫找不出一个适当的俄国词儿来 [56] ,可是因为女主人刚才说了那一番话,他也不想讲法国话了。
“幸好我的玛丽安娜还不戴眼镜,”西皮亚金娜插嘴说,“而且一直到现在她还没有扔掉领子和袖口;然而我真可惜,她研究自然科学,对妇女问题也感到兴趣……可不是吗,玛丽安娜?”
这些话是故意说来窘玛丽安娜的;可是她并不介意。
“是的,舅母,”她答道,“凡是关于这方面的著作,我都找来读过了;我想知道妇女问题的要点在什么地方。”
“年轻人就是这样!”西皮亚金娜掉头对卡洛梅伊采夫说,“您和我现在都不过问这些事情了,是吗?”
卡洛梅伊采夫表示赞同地微微一笑:他听见这位可爱的贵妇人讲愉快的玩笑话,觉得自己应当附和一下。
“玛丽安娜·维肯季耶夫娜仍然充满了理想主义……”他说,“充满了年轻人的浪漫主义……这个倒合乎时代……”
“其实,我把我自己也骂到了,”西皮亚金娜打岔说,“我对这些问题也是感到兴趣的。您知道,我还不算太老。”
“我对这一切也感到兴趣,”卡洛梅伊采夫连忙大声说,“只是我禁止别人谈论这个!”
“您禁止别人谈论这个吗?”玛丽安娜反问道。
“对啦!我要向公众说:你们发生兴趣,我并不妨碍你们……可是要谈论……嘘!”他把手指放到嘴唇上,“无论如何,在书刊上 谈论——那是要禁止的!无条件禁止的!”
西皮亚金娜笑了起来。
“什么?您主张由部里成立一个委员会来解决这些问题吗?”
“成立一个委员会倒很好。您以为我们解决这个问题就不如那班饿肚皮的下等文人吗?那班人除了自己鼻子底下的东西以外什么都看不见,却认为自己是……第一流的天才。我们要派鲍里斯·安德列耶维奇做主任委员呢。”
西皮亚金娜笑得更厉害了。
“您瞧,您倒要小心;鲍里斯·安德列耶维奇有时候还是这样一个雅各宾派 [57] ……”
“沙各,沙各,沙各。”鹦鹉唧唧呱呱地叫着。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对它摇着手绢儿。
“不要打扰聪明的人讲话!……玛丽安娜,管管它吧。”
玛丽安娜转身向着鸟笼,用手指甲搔鹦鹉的脖子,鹦鹉马上服服帖帖把头伸给她。
“对啦,”西皮亚金娜接着说,“鲍里斯·安德列伊奇有时候也叫我吃惊的。他倒有点儿……有点儿……像保民官 [58] 。”
“C'est parce qu'il est orateur! [59] ”卡洛梅伊采夫热烈地说,他又讲起法语了。“您的丈夫很有口才,谁也赶不上他;而且他又是出惯了风头的;……ses propres paroles le grisent. [60] ……并且他又好名……可是近来他有点儿不痛快,可不是吗?Il boude?Eh? [61] ”
西皮亚金娜看了玛丽安娜一眼。
“我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她停了一下回答道。
“是的,”卡洛梅伊采夫带着沉思的调子说,“复活节没有给他晋级。”
西皮亚金娜又用她的眼光向他指着玛丽安娜。
卡洛梅伊采夫微微一笑,略略眯缝起眼睛,好像在说:“我懂了。”
“玛丽安娜·维肯季耶夫娜!”他突然用不必要的高声叫起来,“您今年还打算再到学校里教课吗?”
玛丽安娜离开鸟笼掉转身来。
“您对这个 也感到兴趣吗,谢苗·彼得罗维奇?”
“当然啦;我的确很感兴趣。”
“您不会禁止这个 吗?”
“那班虚无主义者,就是单单想学校的事,我也要禁止;可是在宗教界的指导——和监督下面,连我自己也要办学校呢!”
“真的!可是我不知道今年应该怎么办才好。去年一切都很糟。而且夏天办什么学校呢?”
玛丽安娜讲话的时候脸渐渐涨得通红,好像她讲这些话很费力,好像她是勉强说下去似的。她还有很强的自尊心。
“你还没有充分准备好吗?”西皮亚金娜带了一点儿讥讽的调子说。
“也许没有。”
“怎么?”卡洛梅伊采夫又嚷起来,“你们怎么说?天啊!教乡下丫头念字母——还用得着准备吗?”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科利亚跑进了客厅,口里嚷着:“妈妈,妈妈!爸爸来了!”在他的后面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太太颤巍巍地移动两只短小的胖腿走了进来。她头戴一顶包发帽,披着一条黄色披肩,她也来通知大家,鲍连卡 [62] 马上就要到了。
这位太太是西皮亚金的姑姑,名叫安娜·扎哈罗夫娜。客厅里的人马上全站起来,跑进穿堂,再从那儿走下台阶,到了大门口。一条修剪过的枞树林阴道从大路一直通到门前;一辆四匹马拉的四轮马车正沿着这条林阴道滚滚地跑过来。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站在最前头,摇着她的手绢儿,科利亚用刺耳的尖声叫起来;马车夫敏捷地勒住出汗的马,听差慌慌张张地从驾车的座位上跳下来,匆匆打开了门,他差一点儿把铰链和门扣都拉脱了——于是,鲍里斯·安德列耶维奇,他的嘴唇上、眼睛里以及整个脸上都露出谦和的微笑,他的肩头灵活地动了一下,脱掉了大衣,他从车上走了下来。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又敏捷又漂亮地把两只胳膊绕住他的脖子,同他接连地亲了三下。科利亚跺着一双小脚,在后面拉父亲的常礼服的下摆……可是西皮亚金连忙摘下脑袋上那一顶既不舒适又不好看的苏格兰旅行帽,先跟安娜·扎哈罗夫娜接了吻,随后又同玛丽安娜和卡洛梅伊采夫(他们也出来站在门前了)两个打了招呼(他同卡洛梅伊采夫来了一次热烈的英国式的shakehands [63] ,“摇摇晃晃”就像在拉绳打钟一样)——到这个时候他才转过身看他的儿子;他的两只手插到儿子的胳肢窝下面,把儿子举了起来,让儿子靠近他的脸。
在他们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涅日丹诺夫像一个罪人似地悄悄从马车里爬出来,站在前面车轮的旁边,他不摘下帽子,只是皱着眉头看看他的四周……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跟丈夫拥抱的时候,她的锐利的眼光就从他的肩头射到这个新人的身上了;西皮亚金早先告诉过她要带一个家庭教师回来。
所有出来迎接的人仍然在同这位刚到的主人寒暄、握手,一面动身走上台阶去,主要的男女仆人排成队站在台阶的两旁。他们并不走上前去吻主人的手(这种“亚洲礼节”早已废止了),只是恭敬地弯下身子鞠躬;西皮亚金给他们还礼的时候,与其说是点头,还不如说是略略动了一下鼻子和眉毛。
涅日丹诺夫也慢慢地走上了宽阔的台阶。他刚走进穿堂,西皮亚金已经在用眼光寻找他了,他把他介绍给他的妻子,给安娜·扎哈罗夫娜和玛丽安娜;然后他又对科利亚说:“这是你的老师,你要听他的话!快跟他握手!”科利亚胆小地把手伸给涅日丹诺夫,牢牢地望着他;可是他显然觉得这位教师没有什么特别有趣或者引人注目的地方,便又转身缠他的“爸爸”去了。涅日丹诺夫觉得很尴尬,就跟那回在戏园子里一样。他穿了一件旧的、相当难看的大衣;他的脸上和手上都盖满了路上的尘土。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对他说了几句亲切的话,可是他没有完全听懂它们,也不曾回答她。他只注意到她的一双眼睛特别明亮地、特别温柔地望着她的丈夫,而且紧紧偎在丈夫的身边。他不喜欢科利亚的鬈曲的、擦了油的头发;他看见卡洛梅伊采夫,便想道:“好一个会奉承的家伙!”对其余的人他一点儿也不注意。西皮亚金威严地把头掉转了两次,好像在打量他的家宅似的,他这种动作使他那长而下垂的连鬓胡子和小而略圆的后脑勺十分显著。接着他便用他那有力的、好听的声音(这声音显不出一点儿旅行的疲乏)唤他的听差道:“伊万!把教师先生引到绿屋子去,把他的行李也拿去。”他又对涅日丹诺夫说,他现在可以休息,打开行李取东西,盥洗一下——午饭时间在这儿是五点整。涅日丹诺夫鞠了一个躬,便跟着伊万走到二楼上那间“绿”屋子去了。
所有的人都到客厅里去。在那儿又是一番问候。一个半盲的老奶妈进来给主人行礼。西皮亚金尊敬她上了年纪,让她吻了一下他的手,随后他向卡洛梅伊采夫告个罪,便由他的妻子陪着,回到他的寝室去了。
[book_title]七
仆人把涅日丹诺夫引进一间很清洁又很宽敞的屋子,它的窗户是朝着花园开的。这个时候窗户大开,一阵微风轻轻地吹起白色的窗帷,它们胀得像帆一样,微微向上升起,接着又落了下去。金色的反光缓缓地在天花板上滑动;整个屋子里充满了春天的新鲜而微带湿意的香气。涅日丹诺夫遣开了仆人,取出箱子里的东西,洗了脸,换好了衣服。这次旅行使他倦得要命;整整两天的功夫他始终同一个陌生人坐在一块儿,就跟这个人谈了许多各种各样的、毫无用处的话,他的神经受到了刺激;一种痛苦(这并不全是烦闷,也不全是怨恨)偷偷地钻进了他的灵魂的深处;他恼恨自己没有勇气,可是心里还是不舒服。
他走到窗前去看下面的花园。这是一所很古老的园子,土壤是富饶的黑土,像这样的园子在莫斯科附近是很难见到的。花园筑在一座微斜的小山的长长斜坡上,园内分成四个明显的部分。在宅子前面两百步的光景,有一个花圃,还有几条笔直的沙土的小径,有大丛的洋槐和丁香,又有几个圆形的花坛;左面,穿过马房的院子一直到打谷场的是果树园,密密地种着苹果树、梨树、李树、红醋栗树和覆盆子;正对着宅子高高地耸起一条菩提树林阴路,两边枝杈相交,成了一个大的正方形。右面的视线让种着两排银色白杨的大路挡住了;在一丛垂桦的后面现出来一座温室的斜顶。整个园子披上了一层初春的嫩绿;夏天有的昆虫的喧嚣在这个时候还听不见;嫩叶轻轻地发响,燕雀在什么地方歌唱,两只斑鸠在同一棵树上咕咕地叫起来,一只孤单的布谷鸟每叫一声便要换一个地方;从水车贮水池的那一面远远地传来一阵白嘴鸦的噪声,好像许多大车车轮在一块儿轧轧地滚动,在这一切新鲜、幽静、和平的生活上面,明亮的白云缓缓地飘浮着,露出它们丰满的胸脯,很像一些懒惰的大鸟。涅日丹诺夫凝视着,倾听着,张开他的凉凉的嘴唇吸着新鲜的空气……
他的心轻松多了;他感到了宁静。
这个时候在楼下的寝室里别人正在谈论他。西皮亚金告诉他的妻子他怎样认识涅日丹诺夫,Г公爵对他讲了一些什么,还有他同涅日丹诺夫在路上谈了些什么话。
“是个聪明的家伙呢!”他反复地说,“学问倒不错;固然他是个赤色分子,可是你知道,我是不在乎的;至少这种人是有抱负的。而且科利亚又太小,还不会学到他那些胡话。”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带着温柔的、同时又有一点儿嘲笑味道的微笑,听她的丈夫讲话,好像他在向她承认自己做了什么古怪而有趣的恶作剧似的;她想她的“seigneur et matre [64] ”,这样一位堂堂的绅士和大官,居然能够像二十岁的年轻人那样突然想起做一件调皮的事,她甚至感到满意。西皮亚金站在镜子前面,他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挂着一副浅蓝色丝吊带,正照着英国人的习惯用两把刷子分刷他的头发;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却缩起她那双穿皮鞋的脚坐到一张矮矮的土耳其式横榻上,告诉他家里的各种消息。她讲到纸厂的事,说纸厂——真不幸!——并不像所期望的那样办得好;她又讲到厨子,说他们早就该换厨子了;她讲到教堂墙壁上的灰泥脱落了;她还讲到玛丽安娜,也讲到卡洛梅伊采夫……
在这对夫妇之间有一种真正的和睦与信任;他们确实过着古时候人所说的“爱与和睦”的生活;西皮亚金梳好头发,便学着古骑士的样子要求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把她的“小手”伸给他,她把两只手都伸给他了,一面带着柔媚的得意看他依次地吻了她的双手,——这个时候两人脸上表露的感情都是善良的、正直的,不过在她一方面这种感情反映在那双值得拉斐尔的画笔的美目里,而在他一方面却是从一对普通将军的“眼睛”里映出来的了。
涅日丹诺夫五点钟准时下楼吃午饭,通知开饭的信号不是摇铃,却是敲中国的“铜锣”。全家的人已经在饭厅里面了。西皮亚金的脑袋在高领结上面摇动,又一次对涅日丹诺夫表示欢迎,请他在安娜·扎哈罗夫娜同科利亚中间的坐位上坐下。安娜·扎哈罗夫娜是一个老处女,她是西皮亚金亡父的妹妹;她的身上有一股樟脑的气味,就像在箱子里放了很久的旧衣服的气味一样,而且她老是带着焦躁、忧愁的样子。她在这个家里担任科利亚的保姆或者家庭教师一类的职务;因此涅日丹诺夫给指定在她同她照管的孩子中间坐下的时候,她那张起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科利亚斜起眼睛偷看他的新邻人;这个聪明的孩子很快地就看出来教师有点儿不好意思,局促不安;他不抬起眼睛,也不大吃东西。这使得科利亚很高兴;在这以前他一直担心他的教师是一个脾气暴躁而且很严厉的人。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也在看涅日丹诺夫。
“他看来像个大学生,”她想道,“他还没有进过交际场呢,可是他一张脸倒生得漂亮,他头发的颜色也特别,跟一个使徒的头发一样,古代意大利的画家总是把那个使徒画成红头发的;他的手也很干净。”的确在座的每个人都在看涅日丹诺夫,而且他们好像怜悯他,起初一个时候不去打扰他;他自己也感觉到这个,心里暗暗地高兴,可是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他同时又有点儿生气。桌上卡洛梅伊采夫同西皮亚金两个在谈话。他们谈到地方自治会,谈到省长,谈到修筑道路的劳役,谈到赎回土地的契约,他们又谈到他们在彼得堡同莫斯科两个地方的共同的朋友,谈到刚刚得势的卡特科夫先生的学校 [65] ,谈到招募工人的困难,谈到罚款和牲畜对田地的损害,他们还谈到俾斯麦 [66] ,谈到六六年的战争 [67] ,谈到拿破仑三世 [68] ,卡洛梅伊采夫恭维拿破仑三世是一个非常的人物。这个年轻的“侍从”居然随意发挥他的最反动的见解;他甚至于提议为他认识的一位绅士的榜样(显然他是在开玩笑)干杯,据说这位激昂的地主在某一家命名日的宴会上大声嚷着:“我只为我所承认的惟一的原则干杯,为笞刑干杯,为罗德列尔 [69] 干杯!”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皱了皱眉头,她说他引用的这几句话——de très mauvais got [70] 。然而西皮亚金却发表了极端自由主义的见解,他客气地反驳了卡洛梅伊采夫,他讲话没有顾忌;甚至稍微挖苦了他几句。
“您对于农奴解放的恐惧,亲爱的谢苗·彼得罗维奇,”西皮亚金谈了一些别的事,又对卡洛梅伊采夫说,“叫我想起了我们那位可尊敬的、最善良的朋友阿列克谢·伊万内奇·特韦里季诺夫在一八六〇年写的请愿书。他拿着它,在彼得堡漂亮的客厅里不断地朗诵。里面有一句挺妙的话讲到解放后的农奴一定要拿着火把走遍全国。可惜您没有看见我们那位亲爱的好阿列克谢·伊万内奇鼓起两腮,眼睛睁得圆圆的,张开孩子似的小嘴说:‘火—火把!火—火把!拿着火—火把到处走!’现在解放 [71] 已经成了事实……拿着火把的农民又在哪儿呢?”
“特韦里季诺夫只讲错了一点儿,”卡洛梅伊采夫带了忧郁的调子说,“拿着火把到处走的并不是农民,却是另外一种人。”
在这以前涅日丹诺夫简直没有注意到那位坐在斜对面的玛丽安娜,现在听了这句话,他突然把眼光射到她的脸上,她也正把眼光射了过来,他们对看了一眼,他立刻觉得这个愁眉苦脸的姑娘和他是有同样的信仰、同样的主张的。西皮亚金把她介绍给他的时候,她没有给他留下一点儿印象;那么为什么他单单要同她交换这一瞥眼光呢?他暗暗地这样问他自己:坐在这儿静静地听这种意见,也不出声反驳,他的沉默可能让人误会他自己赞成它们,这是不是卑鄙可耻的事呢?涅日丹诺夫又看了玛丽安娜一眼,他觉得在她的眼里看到了对他的疑问的一个答复,她的眼睛仿佛在说:“等一等吧;现在还不是时候……不值得这样……以后吧;总来得及的……”
他想到她了解他,觉得高兴。他又去听他们谈话。现在是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接替她的丈夫讲话了,她讲得比她的丈夫更自由,更进步。她不明白,“简直不明白,”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年纪又轻,怎么会拥护这种陈腐的观念!
“不过我相信,”她接着又说,“您只是拿它当俏皮话说的!至于您,阿列克谢·德米特里奇,”她掉过脸对着涅日丹诺夫殷勤地笑了笑(他暗暗地奇怪她怎么知道他的教名同父名),“我知道您不会有谢苗·彼得罗维奇的那种担心,鲍里斯已经对我讲过您跟他在路上谈了些什么话。”
涅日丹诺夫红了脸,低头望着他面前的盘子,低声含糊地说了几句听不清楚的话;他这样做并不是由于害怕,倒是因为他还没有习惯同这种上流社会的太太交谈。西皮亚金娜仍然对他微笑,她的丈夫带着保护人的神气表示赞成她的意思……卡洛梅伊采夫不慌不忙地把他那单眼镜嵌在他的眉毛和鼻子的中间,不转睛地望着这个敢于不同意他的“担心”的大学生。可是用这种办法 很难窘住涅日丹诺夫;刚刚相反,他马上挺起腰来,也照样盯着这个上流社会的官僚:就像先前突然感觉到玛丽安娜是他的同志那样,现在他突然觉得卡洛梅伊采夫是一个敌人了!卡洛梅伊采夫也有这样一种感觉;他让他的单眼镜落了下来,把脑袋掉向一边,他想勉强笑一笑……可是他笑不出来;只有那个一向暗中崇拜他的安娜·扎哈罗夫娜在心里拥护他,她因此更加憎恨这个把她跟科利亚隔开了的讨厌的邻人了。
午饭不久便吃完了。大家都到阳台上去喝咖啡;西皮亚金同卡洛梅伊采夫点燃了雪茄烟。西皮亚金敬了涅日丹诺夫一支真正的古巴出产的上等雪茄烟,可是他推辞了。
“啊!不错!”西皮亚金大声说,“我忘了:您只抽您自己的纸烟。”
“古怪的嗜好。”卡洛梅伊采夫哼出了这句话。
涅日丹诺夫差一点儿要发作了。他几乎要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很清楚上等雪茄和纸烟的两种不同的味道,不过我不想领旁人的情罢了。”……可是他极力忍住了,不过他马上把这第二次的侮辱记在他的仇人的账上。
“玛丽安娜!”西皮亚金娜突然大声说道,“你用不着在这位生客面前客气……你尽管抽你的纸烟吧。并且,我听说,”她掉过头对涅日丹诺夫说,“您的朋友里面年轻小姐都抽烟吗?”
“太太,的确是这样。”涅日丹诺夫淡淡地答道。这是他对西皮亚金娜说的第一句话。
“我却不抽,”她接着说,温柔地微微眯缝起她那双天鹅绒般的眼睛,“我落伍了。”
玛丽安娜好像故意要气气她的舅母似的,慢慢地、小心地取出了一支纸烟同一小盒火柴,开始抽起烟来。涅日丹诺夫也拿了一支烟,向玛丽安娜借了火来点燃了。
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傍晚。科利亚同安娜·扎哈罗夫娜到花园里去了;其余的人还在阳台上坐了一小时的光景,领略清新的空气。谈话相当活跃……卡洛梅伊采夫攻击文学;西皮亚金在这方面也表现出自己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他维护文学的独立性,并且证明文学的效用,他还讲到夏多布里昂 [72] ,讲到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皇帝 [73] 赐给他(夏多布里昂)圣安德列勋章 [74] 的事!涅日丹诺夫没有参加辩论;西皮亚金娜在旁边望着他,她的神情仿佛表示她一方面赞许他这种谦虚的克制,可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有点儿出乎意外。
后来大家到客厅里去喝茶。
“我们有个很不好的习惯,阿列克谢·德米特里奇,”西皮亚金对涅日丹诺夫说,“我们每晚都打纸牌,而且——您瞧……还是一种犯禁的打法!我不邀您参加……不过玛丽安娜也许高兴给我们弹钢琴。您喜欢音乐吧,我这样希望,不是吗?”西皮亚金没有等着回答,就拿出一副纸牌来。玛丽安娜坐到钢琴前面去,她不好不坏地弹了几首门德尔松的《无词歌》 [75] 。“Charmant!Charmant!quel touché! [76] ”卡洛梅伊采夫离得远远地叫起来,好像他给烫伤了似的;不过这种叫喊倒还是为了礼貌的缘故。至于涅日丹诺夫,虽然西皮亚金说过希望的话,可是他对音乐并没有一点儿爱好。
这时西皮亚金和他的妻子、卡洛梅伊采夫同安娜·扎哈罗夫娜已经坐下来打纸牌了……科利亚来道了晚安,他受了父母的祝福,并且拿一大杯牛奶代替茶喝了以后,便去睡了;他的父亲还在后面大声吩咐,说明天他要开始跟着阿列克谢·德米特里奇上课。过了一会儿,西皮亚金看见涅日丹诺夫无所事事地待在屋子的当中,带着紧张的表情在翻一本照片簿,便对涅日丹诺夫说,他不用客气,他可以到自己的屋子去休息,因为他路上一定很疲倦了;西皮亚金又告诉涅日丹诺夫,他家里的第一个原则便是:自由。
涅日丹诺夫得到这个许可,便跟每个人道了晚安,走出去了;他走到门口,正碰上玛丽安娜,他又看了看她的眼睛,虽然她没有对他微笑,反而皱起了眉毛,他还是相信她会是他的同志。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满屋都是带香味的清新空气;窗户开了一整天了。花园里,正对着他的窗口,一只夜莺一声一声响亮地歌唱;在菩提树圆圆的树梢上,夜晚的天空里有一片温暖而朦胧的红光;月亮要升上来了。涅日丹诺夫点燃一支蜡烛;夜间的灰色飞蛾纷纷从黑暗的园子里飞进来就火光,绕着烛光飞舞挤在一起,可是一股一股的微风又把它们吹散,还吹得青黄色的烛光闪烁不停。
“多古怪!”涅日丹诺夫在床上躺下以后,这样想道……“主人夫妇看来都是善良、开通,甚至于仁慈的人……可是我却觉得心里非常不痛快。一位宫中高级侍从……一位宫中低级侍从……好吧,还是早晨去想它聪明些……伤感有什么用。”
这个时候,在花园里巡夜的更夫接连地大声敲着他的梆子,一面拉长了声音喊:“听——听——着!” [77]
“注——意!”另一个凄凉的声音回答。
“呸!我的天!这简直是一座监牢!”涅日丹诺夫自语道。
[book_title]八
涅日丹诺夫起身很早,他不等着仆人进来伺候,便穿好衣服到园子里去了。这个园子很大,很美,管理得非常好;几个雇工正在用铁铲铲平小径,翠绿色灌木丛中闪露出那些拿着草耙的农家姑娘的大红包头帕。涅日丹诺夫一直走到池塘跟前,水面朝雾已经消散,只是岸边一些绿荫深笼的暗处,仍然罩着一片雾气。太阳升得不高,它射下一片粉红色的光在丝一样光滑的、带铅色的、宽阔的水面上。五个木匠在木头船埠旁边忙碌地工作;一只新的、漆得很好看的小船停在那儿,轻轻地摇来摇去,在水上引起了浅浅的涟漪。少有人声,人们即使讲话也压低了声音。这一切都使人感觉到早晨,感觉到静寂,感觉到早晨工作的顺利,使人感觉到一种安排妥善的生活的秩序和规律。涅日丹诺夫突然在林荫路的转角,遇见这个秩序和规律的化身——西皮亚金本人了。
他穿了一件豌豆绿的常礼服,这种常礼服的样式和晨衣相似,还戴着一顶有条纹的便帽;他拄了一根英国的竹手杖;他那张刚刚修过的脸上容光焕发。他是出来视察自己的产业的。西皮亚金殷勤地招呼了涅日丹诺夫。
“啊哈!”他嚷道,“我看您也很年轻,也是个早起的人!(他大概想用这句不大恰当的俗话来表示他高兴涅日丹诺夫跟他一样起得很早。)八点钟我们全家一块儿在饭厅里喝早茶,十二点吃早饭;请您在上午十点教科利亚念俄语,下午两点念历史。明天五月九日是科利亚的命名日 [78] ,放一天假;不过我想请您今天就上课。”
涅日丹诺夫深深地点头,可是西皮亚金却照法国的规矩告别,迅速地接连举了几次手到自己的嘴唇和鼻子上,然后灵巧地挥着手杖,吹着口哨走开了——他完全不像一位达官贵人,倒很像一个好脾气的俄国country-gentleman [79] 。
涅日丹诺夫在园子里一直待到八点钟,尽量享受古树的荫凉和空气的凉爽,领略小鸟的歌声;这时锣声响了起来,唤他回到宅子里去。全家的人都在饭厅里聚齐了。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很殷勤地招呼他;她的晨装使她在他的眼里显得非常美丽。玛丽安娜还是和平时一样地板起脸,带着专心的表情。十点整他当着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的面讲了第一课;她事先问过涅日丹诺夫,她在场会不会妨碍他授课,而且在授课时间内她的举动十分审慎。他看出科利亚是一个聪明的小孩;起初免不了有一些拘束不安和犹豫的情形,后来功课进行得非常顺利,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显然很满意涅日丹诺夫,她还亲切地跟他讲了几次话。他躲躲闪闪……不过并不太厉害。第二课讲俄国历史,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也来旁听。她含笑说,她在这门功课上跟科利亚一样地需要一位老师来教导,她还是像在第一课时那样安静而有礼貌地听他讲课。两点到五点中间,涅日丹诺夫坐在自己的屋子里给彼得堡的朋友们写信,——他的心境……不好也不坏:他不觉得烦闷,也不感到苦恼;他那过于紧张的神经渐渐地松弛下来。可是在吃午饭的时候,他的神经又紧张起来了,虽然卡洛梅伊采夫并没有在座,女主人的殷勤还是跟先前一样;然而就是这种殷勤使他烦恼。更坏的是他的邻座,老处女安娜·扎哈罗夫娜,显然对他怀着敌意,绷着脸;玛丽安娜仍然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连科利亚也毫无礼貌地用脚碰他。西皮亚金好像也不大高兴。他很不满意他的纸厂的经理,那个德国人还是他出了高薪聘来的。西皮亚金开始骂起所有的德国人来,他说他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斯拉夫派 [80] ,不过没有到热狂的地步;于是他又提起一个叫索洛明的俄国年轻人,据说他在管理附近一个商人的工厂,成绩非常好;他很想认识这位索洛明。傍晚,卡洛梅伊采夫来了,他的庄子离阿尔查诺耶(西皮亚金的村子的名称)只有十里路。又来了一位和解中间人 [81] ,这是莱蒙托夫在他那两行有名的诗:
领带遮到耳根,礼服拖到脚跟……
留着唇髭,声音尖尖——眼光迟钝。
里刻画得很恰切的地主中间的一个。
还来了一个牙齿全掉了的邻居,这个人带着垂头丧气的样子,却穿了一身非常整齐的衣服;县医也来了,这是一个极坏的庸医,却爱用些科学术语来夸耀自己的博学;譬如他说,他觉得库科利尼克 [82] 比普希金好,因为库科利尼克含有丰富的“原形质”。他们坐下来打牌。涅日丹诺夫便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读书写字,一直坐到午夜。
第二天五月九日是科利亚的命名日。“主子们”全家坐了三辆无篷的四轮马车(听差站在车后面的踏板上)去做礼拜,虽然教堂离这儿不过四分之一里的路程。一切安排得很隆重,很堂皇。西皮亚金系上他的勋章带;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穿了一件很漂亮的浅丁香色的巴黎式外衫。在教堂做礼拜的时候,她拿着一本深红色天鹅绒封面的小巧的祈祷书念她的祷告辞。这本小书叫几个老年人大吃一惊,有一个老年人忍不住问他的邻人道:“她在干什么?上帝宽恕她,她在作法吧,是不是?” [83] 在教堂中弥漫着的花香里面掺杂了农民的新上衣强烈的硫磺气味,涂上柏油的长靴和暖鞋的气味——可是神香的又好闻又叫人透不过气的香味把它们全压过了。执事们和教堂工友们在唱歌班的位子上非常热心地唱着圣歌,他们得到了工厂职工的援助,居然在“演唱会” [84] 上大卖力气!有一个时候在场的人都感觉到有点儿……可怕。男高音的声音(这是一个肺病很重的工人克利姆唱出来的)单独地唱出了半音、短音、变音的调子;这些调子是很可怕的,可是倘使它们突然中断,那么整个“演唱会”马上就完了……不过这件事情……也平安无事地……应付过去了。基普里安神甫是一个外貌很可敬的教士,他戴上法冠,佩上锦章, [85] 拿出一个本子开始他那堂皇的讲道;不幸这位热心的神甫忽然想起应该举出几位贤明的亚述 [86] 国王的名字,这些名字念起来却很吃力——虽然他多少显示了一点儿他的博学,可是他出了一身大汗!涅日丹诺夫好久没有进过教堂了,他躲到角落里,夹杂在农妇的中间,她们偶尔斜起眼睛看看他,恭恭敬敬地画十字,深深地埋下头去,郑重地给她们的婴孩揩鼻涕。可是那些身上穿新外衣、额前垂着珠串的农家少女和穿着有腰带的衬衫、肩头绣花、胳肢窝下镶红布条的男孩却掉过脸朝着这个新的礼拜者,注意地打量他……涅日丹诺夫也望着他们,他想起了种种的事情。
礼拜的时间很长,因为大家知道在正教教会的礼拜中显灵者圣尼古拉的谢恩式差不多是最长的了,——礼拜做完以后,全体教士接受了西皮亚金的邀请,到老爷的公馆里去。他们在那儿还举行了一些适合当时情况的仪式,连在屋子里洒圣水的事也做过了,然后坐下来,享受主人的丰盛的早餐,在席上他们照例谈着一些冠冕堂皇而又枯燥无味的话。虽然现在不是公馆里的主人、主妇吃早饭的时候,他们也坐下来吃一点儿,喝一点儿。西皮亚金还讲了一个笑话,不用说是很得体的,不过也很好笑,像他这样身居高位、佩红绶带(勋章带)的人会说出这种笑话,倒产生了一种可以说是愉快的印象,这还使基普里安神甫起了一种感激和惊讶的感觉。基普里安神甫为了“报答”主人,也为了表示自己随时可以谈点有意思的事情,便讲起“大主教”最近视察的时候跟他谈的一段话,主教召集全县的教士到城里修道院中去见他。“他对我们很严厉,非常严厉,”基普里安神甫对大家说,“他起初详细问我们普通教区的情形,又问起我们怎样处理事情,随后他还把我们考了一番……他也问过我:‘你的教堂节日是什么日子?’我说:‘救世主变容节。’‘你知道那天唱的赞美歌吗?’‘我想我是知道的!’‘你唱唱看!’好,我马上就唱起来:‘您在山上变了容,啊基督,我们的主……’,‘不要唱了!你知道变容是什么意思,我们应当怎样解释?’我答道:‘简括地说,是基督想给他的门徒看见他全部的荣光。’他说:‘答得好,这张小幅的圣像送给你做个纪念。’我跪在他的面前。我说:‘谢谢大主教!……’所以我并不是空着手离开他的。”
“我也有认识大主教的光荣,”西皮亚金庄严地说,“真是一位很可敬的教士!”
“的确很可敬!”基普里安神甫表示同意说,“只是可惜他太信任教区的监督司祭了……”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提起农民学校的事,她说玛丽安娜是未来的教员;那个教堂执事被派为学校的监督,他是一个体格魁梧的人,留着波纹状的长辫子,看起来倒有点儿像奥尔洛夫快马 [87] 的梳得很好的尾巴,他想发言表示赞成,可是他没有想到他的肺活量,他发出了这么粗大的声音,不但叫别人大吃一惊,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以后不久教士们全告辞走了。
科利亚穿了一件配着金钮扣的短上衣,他是今天的主角:他收了礼物,还受了祝贺,在这所公馆的前前后后都有人来吻他的手,其中有工厂的工人,家里的仆人,老太婆和年轻姑娘,还有农民(他们还遵照从前农奴时代的老习惯),大家围着宅子前面一些堆满馅饼和伏特加酒瓶的桌子吵吵嚷嚷。科利亚有点儿害臊,同时又很高兴,他又骄傲,又有点儿害怕;他跟他的父母亲热了一会儿,便跑到外面去了。吃午饭的时候西皮亚金吩咐人开香槟酒,在为他的儿子的健康干杯之前,他还发表了一通训话。他说到“为国土服务”的重大意义,他指出他期望他的尼古拉(他在这个时候称呼他儿子的本名)走的道路……他又说到他(尼古拉)的责任:第一对家庭;第二对阶级,对社会;第三对人民——是的,各位亲爱的先生,对人民;第四对政府!西皮亚金渐渐地兴奋起来,后来他真的在发表演说了,他摹仿罗伯特·皮尔 [88] 的姿势把手放在他的大礼服的后襟下面;他说到“科学”这个词儿的时候自己非常感动,最后他用一个拉丁字Laboremus! [89] 来结束他的演说,他马上又把这个拉丁字译成了俄语。科利亚手里拿着高脚酒杯,他得绕着桌子去感谢他的父亲,并且让在座的每个人同他接吻。
涅日丹诺夫又跟玛丽安娜交换了一瞥眼光……他们大概有同样的感觉……可是他们并不交谈一句。
然而涅日丹诺夫只觉得这一切事情很可笑,甚至有趣好玩,他并没厌恶和不快的感觉,他还觉得这位殷勤多礼的女主人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自己在尽女主人的职责招待客人,同时暗自欣喜这儿还有一个同样聪明、颖悟的人了解她……她对待他的态度使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怎样大的满足,这一层涅日丹诺夫自己大约还没有想到。
第二天,又开始了授课,生活照常地过下去。
不知不觉地过了一个星期……涅日丹诺夫这个时期中的体验和思想在他写给一个叫做西林的人的信里讲得很明白。西林是他的好友,又是他的中学同学,不住在彼得堡,却住在一个遥远的省城里,在一个有钱的亲戚家中,完全靠亲戚生活。他的处境使他动弹不得,因此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离开那个地方;他身体虚弱,胆子又小,又没有什么才干,可是心地非常纯洁。他对政治没有兴趣,不过偶尔读一两本平平常常的书,无聊时便吹笛子消遣,他还害怕看见年轻的小姐。西林热爱着涅日丹诺夫,他的心地素来宽厚。涅日丹诺夫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像对弗拉基米尔·西林那样尽情地吐露胸怀;他给西林写信的时候,他老是觉得好像在同一位住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亲爱的知己交谈,或者在同他自己的良心交谈一样。涅日丹诺夫连想也不能想到再同西林一块儿在一个城市里友好地住下去……要是他们再住在一块儿,他多半马上就会对西林冷淡的,因为他们两个很少有共同的地方;可是他很高兴而且很坦率地写长信寄给西林。对别的人——至少在纸上——他总有一点儿卖弄和做作;对西林他绝不这样!西林是一个不会写信的人,很少回信,就是写,也只有一些短短的拙劣的句子;但是涅日丹诺夫并不需要长篇的回答;他不等回答,也早知道他的朋友是把他的信上的每句每字都吞了下去的,就像路上的尘土吸收雨点一样,他会把涅日丹诺夫的秘密当作圣物一般地守护着,而且在他那偏僻的、无法摆脱的孤寂的岁月中他只有以涅日丹诺夫的生活为生活了。涅日丹诺夫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他同西林的关系,他把这种关系看得非常宝贵。
“那么,亲爱的朋友,我的纯洁的弗拉基米尔,”他这样给西林写道;他常常称呼西林为纯洁的,并不是没有理由!“你祝贺我吧:我到了一个有吃有住的地方,我可以休息一会儿,让我的力量恢复过来。我现在住在一位有钱的大官西皮亚金的家里,当家庭教师。我在教他的小儿子,我吃得很好(我一生没有吃过这样的饮食!),睡得好!在风景优美的田野愉快地散步——然而主要的是,我暂时摆脱了彼得堡朋友们的照料;虽然我起初感到十分无聊,可是现在却觉得好多了。我不久就得套上你所知道的纤绳,也就是像俗话所说:我既然名为蘑菇,就得让人采来放在篮子里(事实上他们正是为了这个才让我到这儿来的);不过目前我可以过这种宝贵的动物的生活,长得胖些——有兴致的时候也许还要做诗。至于所谓观感留到下次再说。看来这个庄子管理得很好,只是工厂大概不成;赎回了自由的农民好像不大容易接近似的;公馆里雇用的听差都摆出很懂礼貌的面孔。可是这个我们留着以后再谈吧。公馆里的主人夫妇都是很有礼貌的人,自由主义者;老爷总是那么谦虚,那么谦虚——后来他又突然高谈阔论起来,他是一个教养很高的人!夫人真像是画上的美人——我觉得她很聪明;她对每个人都很注意,却又是十分温柔!她的身子柔软得好像一根骨头也没有!我有点儿怕她;你知道我素来不善于同太太小姐们交际!有一些邻居——那些下流东西;还有一位老太太,她总是欺负我……可是最使我感到兴趣的是一个姑娘,她究竟是亲戚,或者只是陪伴女人 [90] ,只有上帝知道!我跟她没有谈上两句话,可是我觉得她同我是一类的人……”
这里还有一段话描写玛丽安娜的相貌和她的生活习惯;然后他接着写道:
“她不快活,骄傲,自尊心很强,又不肯讲话,主要是不快活,这一层我毫不怀疑。她为什么不快活呢?我到现在还不明白。她是一个正直诚实的人,这个我看得出来;至于她的脾气好不好,我就不知道了。事实上除了愚蠢的女人外,还有什么脾气好的女人呢?难道这样的女人是不可少的吗?虽是这么说,然而我对女人的事情究竟知道得太少了。女主人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女主人……可是她们两个谁有理,我却不知道了。我想多半是女主人不对……因为她对这个姑娘非常客气,而这个姑娘只要同她的女恩人讲一句话,连她 的眉毛也会痉挛地扯动起来。是的,她是一个极端神经质的人;在这一点她很像我。她同我一样,都是怪脾气 ,不过也许不是一样的情形。
“等我把这一切再弄清楚一点儿,我还要给你写信……
“我刚刚对你说过,她差不多没有同我讲过什么话;可是她对我讲过的寥寥几句话(她老是突然地、意外地讲出来的)里面,含有一种粗野的直爽……我喜欢这个。
“顺便说一说,你那位亲戚仍然待你不好吗?他没有想到他要死吗?
“《欧洲导报》 [91] 上面那篇论奥伦堡省最后的僭称王的文章 [92] 你读过没有?好朋友,事情发生在一八三四年!我不喜欢这份杂志,而且那篇文章的作者是一个保守派;不过事情是很有趣的,它叫人多费脑筋去思索……”
[book_title]九
五月已经过了一半;炎热的初夏到了。一天涅日丹诺夫讲完了历史课,走到园子里去,从那里他又进了一个桦树林,这个树林是同花园的一面连接着的。树林的一部分还是在十五年前被木材商人砍伐了的;可是所有这些地方密密麻麻地长满了嫩桦树。茂密的柔嫩的树干立在那儿,仿佛一些暗银色的柱子,横断面上还有着浅灰色的年轮;树上小小的叶子现出鲜明、均匀的绿色,好像有人把它们洗干净了、涂上了油漆似的;春天的嫩草穿过一层铺得平坦的去年的深黄色落叶,伸出了它们尖尖的小小舌头。好些条狭窄的小径贯穿了整个树林;一些黄嘴的黑鸟吃惊似地突然叫了一声,掠过这些小道,飞得低低的,快要挨到了地面,然后拼命朝前一冲,飞进密林中去了。涅日丹诺夫信步走了半个小时,后来便在一段砍剩的树桩上坐下,树桩四周有好些灰色的旧木片,它们积成一小堆,还是当初给斧头砍下时候的那个样子。冬雪好多次盖在它们上面——到春天又离开它们融化了,却始终不见人来动它们。涅日丹诺夫背向着墙壁一样的密密的嫩桦树,藏在又浓又短的树荫里;他什么事都不想,他完全沉浸在一种特殊的春天的感觉里面,不论在年轻人或者老年人的心中,这种感觉多少要掺杂一点儿苦闷——这在年轻人是一种焦急不安的等待的苦闷,在老年人便是一种静止的追悔的苦闷……
涅日丹诺夫突然听见了逐渐走近的脚步声。
来的人不止一个,这不是穿树皮鞋或者笨重的长靴的农民,也不是赤脚的农妇。好像是两个人不慌不忙、脚步匀整地走来了……还有女人衣服轻微的沙沙声……
突然响起了一个男人的重浊的声音:
“这就是您最后的话?绝不吗?”
“绝不!”另一个声音回答,这是女人的声音,涅日丹诺夫听来好像很熟。过了一会儿,从这一段环绕着嫩桦树的小路的角上,玛丽安娜同一个褐色皮肤、黑眼睛的男人转了出来,这个男人是涅日丹诺夫以前从没有见过的。
两个人看见涅日丹诺夫,便呆呆地站住了;涅日丹诺夫也大吃一惊,他仍然坐在树桩上不立起来……玛丽安娜脸红得一直到了发根,可是她马上又轻蔑地冷笑一下……她这一笑是什么意思呢——是笑她自己红了脸,还是在笑涅日丹诺夫?……她的同伴皱着他的浓眉,在他那对惊惶不安的眼睛里,带黄色的眼白闪起了亮光。他看了看玛丽安娜,于是两个人掉转身,背朝着涅日丹诺夫,默默地走开了,还是一样慢的脚步,涅日丹诺夫惊愕地望着他们的后影。
半小时以后,涅日丹诺夫回到宅子里,进了他的房间——后来听见锣声响了,他便到客厅里去,他刚才在林子里遇见的黝黑皮肤的陌生人也在那儿。西皮亚金把涅日丹诺夫引到那个人面前,介绍说是他的beau-frère'a [93]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哥哥——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马尔克洛夫。
“先生们,我盼望你们两位成为要好的朋友!”西皮亚金带着他特有的那种庄严、和蔼却又是漫不经心的微笑大声说。
马尔克洛夫默默地鞠了一个躬;涅日丹诺夫照样地回答了他……西皮亚金把自己的小脑袋微微朝后面一仰,耸了耸肩头,便走开了。他仿佛在说:“我已经把你们拉在一块儿了……你们会不会要好,跟我没有多大的关系!”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走到这两个站着不动的人的身边来,又给他们介绍了一番;然后她带着特别亲热的喜悦的眼光(好像她可以随意叫这种眼光到她美妙的眼睛里来似的),望着她的哥哥说:
“怎么,cher Serge, [94] 你完全忘记我们了!科利亚的命名日那天你也不来。你忙得这么厉害吗?”她掉过脸对涅日丹诺夫说,“他正在对他的农民实行新的办法,这是他自己想出来的特殊办法;把所有的东西都分四分之三给他们,四分之一留给自己;就是这样他还觉得自己拿得太多了。”
“我妹妹喜欢讲笑话,”马尔克洛夫也对涅日丹诺夫说,“不过我倒赞成她这个意见,要是一个人 把属于一百人 的东西拿去了四分之一,那的确太多了。”
“您看出来我喜欢讲笑话吗,阿列克谢·德米特里耶维奇?”西皮亚金娜问道,她的眼光和声音里面仍然带着那种亲热的温柔。
涅日丹诺夫找不出话来回答;恰恰在这个时候仆人来通报卡洛梅伊采夫来了,女主人便出去迎接他。过了几分钟,管事进来,用唱歌似的声音通知开饭了。
在吃午饭的时候,涅日丹诺夫忍不住暗暗地注意玛丽安娜和马尔克洛夫。他们并排坐着,两个人都埋下眼睛,闭紧嘴唇,脸上带一种忧郁、严峻而且类似怨恨的表情。涅日丹诺夫尤其惊讶,马尔克洛夫怎么能是西皮亚金娜的哥哥呢?他们两个太不像了。相似的也许只有一点,就是两个人的皮肤都带褐色;可是在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身上,她那没有光泽的脸庞、胳膊、肩头反而增加了她的娇媚……而在她的哥哥身上,这样的肤色却到了黝黑的程度,有礼貌的人叫它做青铜色,可是在俄国人的眼里它却叫人联想到皮靴筒。马尔克洛夫的头发是鬈曲的,他还有一个略带钩形的鼻子、厚厚的嘴唇、瘦削的两颊、凹陷的肚皮和一双青筋嶙嶙的手。他一身瘦骨嶙峋,讲起话来声音刺耳,并且带有一种断断续续的铜似的嗓音。他的眼光老是带着睡意,脸上笼着愁容,真是一个肝火旺、爱发脾气的人!他吃得很少,却不停地把面包揉成一个一个的小球,只偶尔抬起眼睛看看卡洛梅伊采夫。卡洛梅伊采夫为了一件对他颇不愉快的事去见省长,刚从城里回来,关于这件事他很小心,一字不提,可是谈到别的事情,他又滔滔不绝地大发议论了。
他太放肆的时候,西皮亚金照例要制止他。西皮亚金虽然觉得“qu'il est un affreux réactionnaire [95] ”,可是听到他讲的那些笑话和俏皮话 [96] ,自己也着实笑了好几回,卡洛梅伊采夫还说起,他听见农民“oui,oui!les simples mougiks [97] ”给律师起的名字,高兴得不得了。“撒谎的,撒谎的!”他赞赏地叫道,“Ce peuple russe est délicieux! [98] ”接着他又说他有一回参观平民学校,他问学生一个问题:“斯特罗福卡米尔 [99] 是什么?”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他,连教师也答不出来。以后他又问:“皮菲克 [100] 是什么?”他引了诗人赫姆尼采尔的一句诗:“愚蠢的皮菲克学着别的野兽的样子。” [101] 也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所谓平民学校不过如此!
“可是请原谅,”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说,“连我也不知道这些野兽是什么。”
“太太!”卡洛梅伊采夫大声说,“您用不着知道。”
“那么为什么老百姓又应当知道呢?”
“为什么?因为对他们说来,知道一只皮菲克或者一只斯特罗福卡米尔,总比知道什么蒲鲁东 [102] ——或者什么亚当斯密 [103] 好得多。”
可是西皮亚金马上又出来制止他了,说亚当斯密是人类思想的一颗明星,要是把他的学说(他给自己斟了一玻璃杯“沙多·狄凯姆” [104] )……同母亲的……奶汁(他把酒杯举到鼻端闻闻酒味)一块儿喝下去,倒是有益的事情!他喝干了一杯酒;卡洛梅伊采夫也喝了一杯,他称赞酒好得不得了。
马尔克洛夫对这位彼得堡侍从的高谈阔论并没有特别注意,他却用探问的眼光看了涅日丹诺夫两次;他弹着他的面包小球,差一点儿弹到那位口如悬河的客人的鼻子上了。……
西皮亚金不去同他的内兄应酬;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也没有跟她的哥哥讲什么话;看得出来这对夫妇一向把马尔克洛夫当作怪人看待,他们觉得还是不去惹他的好。
午饭后马尔克洛夫到台球房去抽烟斗,涅日丹诺夫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在走廊上涅日丹诺夫遇见了玛丽安娜。他打算从她身边走过……玛丽安娜连忙做个手势止住了他。
“涅日丹诺夫先生,”她用颤摇不定的声调说,“本来您对我怎么看法,我都不在乎;不过我还是认为……认为(她一时找不到话说)……我认为我应当告诉您,您今天在树林里遇见我同马尔克洛夫先生在一块儿……您说吧,您大概这样想:为什么他们两个那样慌张,为什么他们到那儿去,好像是有约会似的?”
“我的确有点儿奇怪……”涅日丹诺夫说。
“马尔克洛夫先生,”玛丽安娜打岔道,“向我求婚,我拒绝了他。我要告诉您的就是这些。那么——再见。随您怎么想我都成。”
她连忙掉转身去,急匆匆地沿着廊子走了。
涅日丹诺夫回到自己的屋子,坐在窗前思索。“这个姑娘多古怪!这种粗野的举动,这种毫无原因的坦率,是为了什么呢?她想表示与众不同吧,或者只是装腔作势,再不然便是骄傲?一定是骄傲。她一点儿也受不了别人的猜疑……她更不愿意让别人对她有什么误解。真是古怪的姑娘!”
涅日丹诺夫这样想着;这个时候在下面阳台上别人正在谈论他;下面的话他全听得很清楚。
“我的鼻子闻得出来,”卡洛梅伊采夫肯定地说,“闻得出来这个人——是赤色分子。我从前avec Ladislas [105] 在莫斯科总督手下特别机构任职的时候,我学会了识别这些先生——识别赤色分子,还有那班分离派教徒 [106] ,我也容易识别他们。有时我的嗅觉特别灵敏。”说到这里卡洛梅伊采夫“顺便”讲起他有一次在莫斯科近郊钉梢 钉到一个分离派老头儿,便带着警察突然跑去抓人,“那个老头儿差一点儿从他小屋的窗口跳出去了……他一直到这个时候都是静静地坐着不动一下,这个坏蛋!”
卡洛梅伊采夫忘了说,这个老头儿关进监牢以后,不肯吃东西——饿死了。
“你们这个新来的教师,”卡洛梅伊采夫起劲地说下去,“是个赤色分子,这是毫无疑义的!你们没有注意到他从不先向人行礼吗?”
“为什么他要先向人行礼呢?”西皮亚金娜说,“恰恰相反——我就喜欢他这一点。”
“我是你们府上的客人,他却是府上雇来的,”卡洛梅伊采夫叫了起来,“是的,是的,花钱雇来的,comme un salarié [107] ……因此我是他的上人,他应当 先向我行礼。”
“您太过分了,我最亲爱的朋友,”西皮亚金打岔说,他故意把“最”字说得响亮些,“倘使您不见怪的话,我要说,这种说法已经落后了。我买他的劳动,买他的工作,可是他仍然是一个自由的人。”
“他不要受约束,”卡洛梅伊采夫继续说,“约束:le frein!所有这些赤色分子全是这样。我跟您讲过,我对他们有一种特别灵敏的嗅觉。在这方面拉狄斯拉斯大约还可以跟我——较量一下!倘使这个家庭教师落到我的手里——我倒要治他一下!我真要治他一下!我要叫他换一种调子来唱;看见他卑躬屈膝地向我鞠躬……多妙!”
“下贱东西,吹牛大王!”涅日丹诺夫差一点儿在上面骂起来了……可是这个时候他的房门突然打开——涅日丹诺夫感到不小的惊愕,他看见马尔克洛夫走了进来。
[book_title]十
涅日丹诺夫站起来离开坐位迎接马尔克洛夫;马尔克洛夫一直走到他面前,不行礼,也不笑,却问他:是不是圣彼得堡大学的学生阿列克谢·德米特里耶夫·涅日丹诺夫?
“是……正是。”涅日丹诺夫答道。
马尔克洛夫从衣袋里掏出一封开口的信来。
“那么,请您读这个。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寄来的。”他含着特别意义地压低声音加了上面一句。
涅日丹诺夫展开信笺读着。这是一种半正式的通告,信上先介绍持信人谢尔盖·马尔克洛夫是一个“自己人”,并且是完全可靠的;接着便是关于目前迫切需要联合行动、推行一些大家都知道的规约等等的指示。涅日丹诺夫是这个通告的一个收信人,并且也列为可靠的人。
涅日丹诺夫同马尔克洛夫握了手,请他坐下,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了。马尔克洛夫起初并不讲话,却点了一根纸烟抽起来。涅日丹诺夫也照样做了。
“您已经有机会接近这儿的农民吗?”马尔克洛夫最后问道。
“不;我还没有机会。”
“那么您在这儿住了好久吧?”
“快到两个星期了。”
“很忙吗?”
“不太忙。”
马尔克洛夫板起脸咳嗽了一声。
“哼!这儿的老百姓脑子空空,”他接着说,“什么都不懂。他们应该受教育。他们真穷,可是没有人向他们说明为什么会穷到这样。”
“据我看来您妹夫从前的那些庄稼人现在倒并不穷。”涅日丹诺夫说。
“我妹夫是个狡猾的家伙;他很会骗人。这儿的农民的确还不错;可是他有一个工厂。我们应当在这方面努力。我们只消刨一下,整个蚂蚁堆就会马上动起来的。您带来小册子没有?”
“带来了……不过不多。”
“我可以给您找些来。您怎么不带书来呢?”
涅日丹诺夫不回答。马尔克洛夫也不做声,他只是从鼻孔里喷出烟来。
“然而这个卡洛梅伊采夫简直是一个混蛋!”马尔克洛夫突然说。“吃午饭的时候,我真想站起来,走到这位老爷跟前,把他那无耻的厚脸痛打一顿,也可以儆戒别人。可是不!我们现在还有比打侍从更重要的事情。现在不是跟那班信口胡说的傻瓜生气的时候;我们现在要阻止他们做傻事情。”
涅日丹诺夫表示赞成地点点头,马尔克洛夫又抽起纸烟来。
“在这儿所有的听差中间,只有一个人稍微有一点儿头脑,”马尔克洛夫又说下去;“不是指那个伺候您的伊万……他是个蠢材,我指的是另一个听差……他叫做基里尔,专门伺候开饭的。(这个基里尔是一个酒鬼。)您得留意他。他是个不顾一切的家伙……不过我们对他也不必客气。您觉得我妹妹怎样?”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抬起头来,把他的黄眼睛向着涅日丹诺夫,“她比我妹夫还要狡猾。您觉得她怎样?”
“我觉得她是一位温和可亲的太太……而且她很漂亮。”
“哼!你们彼得堡的先生们真会讲话……我只有佩服!那么……您觉得……”他说到这里,突然皱起眉头,沉下脸来,把以后的话咽下去了。“我看我们应当好好地谈一谈,”他又说,“这儿不是讲话的地方。鬼知道!我敢说有人在门外偷听。您知道,我有一个好主意吗?今天是星期六,明天您大概不教我外甥念书吧?……是不是?”
“明天下午三点钟我要跟他排演一下。”
“排演!就像在演戏似的!这样的字眼一定是我亲爱的妹妹想出来的。好吧,这也没有关系。您高兴去吗?现在就到我家去吧。我的村子离这儿不过十俄里。我有几匹好马:它们跑得像风一样快,您在我家里住一夜,再过一个上午,我在明天三点钟以前送您回来。您同意吗?”
“好吧,”涅日丹诺夫说,从马尔克洛夫进来的时候起,他就处于一种又是兴奋又是拘束的状态。这种突然的亲密使他有些局促不安;可是他对马尔克洛夫也发生了好感。他觉得,他了解,他面前这个人虽然看来有些呆相,可是无疑是一个老实人,而且是性格坚强。接着他又想起了树林里奇怪的相遇和玛丽安娜意外的自白……
“那妙极了!”马尔克洛夫大声说,“您马上准备动身吧;我去吩咐套车。我想,您大概用不着向这儿的主人请假吧?”
“我得先通知他们。我觉得不告诉他们,不能走开。”
“我会告诉他们,”马尔克洛夫说,“您不要担心。他们现在打牌打得很起劲——不会注意到您走开了。我妹夫一心想做一位大政治家,可是他惟一的资本便是打得一手好牌。不过据说好些人都是靠了这个本领成功的……您快准备吧。我马上去安排一切。”
马尔克洛夫告辞走了;一个小时以后涅日丹诺夫便同他一块儿坐在他那辆宽敞的、摇摇晃晃的、很旧、却又很舒适的四轮马车里,一张大的皮坐垫上面。矮小的马车夫在驾车座位上不停地吹口哨,他吹出非常悦耳的鸟叫声;拉车的三匹花马(它们黑色的鬃毛和尾巴都给编成了辫子)在平坦的大路上飞跑着;在黑夜最初的阴影的笼罩下(他们动身的时候正敲着十点钟),一些树木、矮林、田野、草地、峡谷,时前时后,或远或近地,在他们的两旁溜过去了。
马尔克洛夫的小小的村子名叫博尔旬科沃(共有两百俄亩 [108] ,每年有七百卢布左右的收入),这个村子离省城只有三俄里,离西皮亚金的村子却有六俄里。他们从西皮亚金家到博尔旬科沃,必须经过省城。这两个新结识的朋友还不曾谈上五十句话,就看见了城外那些小市民住的破烂的小屋,木板屋顶已经倾陷了,歪斜的小窗里射出昏暗的灯光;车轮滚上了城里石头铺的路,发出辚辚声;马车不停地左右颠簸,他们也跟着车身摇来晃去,呆板的、有山墙的砖砌两层楼的商人住宅,门前有圆柱的教堂,酒店,一一从他们身边过去了……这是星期六的晚上,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可是小酒馆里仍然十分拥挤。从那里送出来一些嘶哑的叫嚷、醉汉的歌声和手风琴的带鼻音的难听的声音。有时一家小酒馆的门突然打开了,马上流出一股又臭又热的强烈的酒精气味和长夜灯红红的灯光。差不多每一家小酒馆的门前都停得有农民的小型大车,车上驾的是毛蓬蓬的、大肚子的驽马;它们柔顺地埋下长毛下垂的脑袋,好像在睡觉似的;从小酒馆里面一会儿走出一个衣服破烂、腰带解开的农民,一顶鼓起来的冬帽挂在脑后,就像挂了一个口袋一样,他把胸膛靠在车杆上,静静地立在那儿慢慢地伸手摸索,又摊开两只手,好像在掏什么东西;一会儿又走出一个瘦削的工厂职工,歪戴着便帽,敞开黄色土布衬衣,赤着双足(因为他的靴子押在店里了),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便站住,搔了搔背,——突然呻吟一声又回转去了。
“俄国人给酒制服了。”马尔克洛夫忧郁地说。
“那是忧愁逼着他喝酒的,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老爷!”马车夫接嘴说,并不回过头来。他每经过一家小酒馆的时候,便要停止吹口哨,露出沉思的样子。
“走!走!”马尔克洛夫答道,他怒气冲冲地摇了摇上衣的领子。车子走过一个宽大的市场(那儿充满了卷心菜和蒲席的气味),又走过总督的官邸(门前立着漆得花花绿绿的岗亭),还走过一所塔楼高耸的私人住宅,又走过一条林荫大路,可是两旁新植的幼树都已经死了;车子又走过一个商场,在那儿却只听见狗在叫,锁链在响,随后车子渐渐地走完了城区,穿过城门,赶上了一个趁着夜凉出去的很长、很长的大车队,这以后车子又驶进了广大田野的新鲜空气里面,在两旁植柳的宽阔的路上,平稳地、疾速地向前跑去。
我们现在应当简单地讲讲马尔克洛夫的身世了。他比他的妹妹西皮亚金娜大六岁。他是炮兵学校的学生,毕业后当了军官;可是后来他升到中尉,便因为跟司令官(一个德国人)不和,被迫辞职了。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恨死了德国人,尤其是那些归化了俄国的德国人。这次辞职引起了他同父亲的争吵,因此他一直到父亲病故都没有同父亲见面;可是父亲死后他继承了这一份小小的产业,就在这儿住下来。在彼得堡的时候,他常常同各种聪明而又有进步思想的人来往,他非常崇拜他们;后来他的思想就完全依照他们指引的方向改变了。马尔克洛夫读书不多,他读的大都是与事业有关的书,特别是赫尔岑的著作。他还保留着他的军人习惯,他过着极为俭朴的、僧侣们过的那种刻苦的生活。不多几年前他热情地爱上一位少女,可是她极其无礼地抛弃了他,嫁给一个副官了,那个副官也是德国人。马尔克洛夫从此恨起所有的副官来。他想写几篇专门论文讲俄国炮兵的缺点,可是他没有一点儿叙述的才能,连一篇文章也不曾写出来;不过他还是用他那粗大、拙劣、好像是小孩写的字迹涂满了好些灰色的大张稿纸。马尔克洛夫是一个极其顽固、极其勇敢的人,他不能够宽恕,也不能够忘记,他经常为他自己和一切被压迫的人感到极大的委屈,他不惜干任何事情。他那有限的智力只能专门注意某一点:他所不了解的事物对他是不存在的;可是他却憎恨、轻视虚伪和欺骗的行为。对高高在上的人物,对他所谓的“反动”(即反动派),他素来很严厉,甚至很粗鲁;对人民,他却很忠厚;对农民,他就像对待弟兄一样地和气。他的田产管理得并不怎么好;他的头脑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社会主义计划,可是他不能够实行它们,就同他写不成他的论炮兵缺点的文章一样。一般地说来,他无论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都不走运;在炮兵学校里,他有一个绰号,叫做“失败者”。他为人真诚,直率,天性富于热情而带阴郁,在某种场合他可以显得残酷、凶狠,够得上称为一个恶棍,——但是他也能够毫不迟疑地牺牲自己,而且不希望酬报。
出城不过三里光景,马车突然驶进一座白杨林子的幽暗里,看不见的树叶在暗中颤动,发出沙沙的声音,空气中充满了新鲜而强烈的树林的香味,头顶上露出淡淡的光点,地上现出交柯的树影。月亮已经从天边升了起来,它又红又大,好像是一面铜盾。车子刚刚从树下冲出去,前面便是一所小小的地主的庄园。矮矮的房屋把月轮遮住了,宅子正面三扇有灯光的窗户,好像是三个明亮的正方形。正门大开着,仿佛从来没有关过似的。院了里昏暗中现出了一辆高大的双轮带篷马车,车后横木上系着两匹白色的驿马。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两只小狗(它们也是白色的),对着车子只顾狂吠,虽是刺耳的叫声,却不含有恶意。宅子里有人在走动,马车到了台阶前便停下来,马尔克洛夫吃力地钻出车子,用脚找到了马车的铁踏板(这个踏板照例是由他的家用铁匠装在极不方便的地方),然后对涅日丹诺夫说:
“我们到家了;您会在客人中间找到您的熟朋友,可是您绝不会想到在这儿遇见他们的。请进去吧。”
[book_title]十一
客人原来是我们的老朋友,奥斯特罗杜莫夫和马舒林娜。他们两个都坐在马尔克洛夫家中陈设极其简陋的小客厅里,在一盏煤油灯的灯光下面喝啤酒,抽烟。涅日丹诺夫来到这里并没有使他们惊讶;他们知道马尔克洛夫打算把他带来;可是涅日丹诺夫在这里看见他们,却大大地吃惊了。他进去的时候,奥斯特罗杜莫夫只是短短地说了一句:“老弟,你好!”马舒林娜起初脸涨得通红,随后才把手伸给他。马尔克洛夫向涅日丹诺夫说明奥斯特罗杜莫夫和马舒林娜是为了最近便要付诸实行的“共同行动”给派来的,他们在一个星期以前离开彼得堡,奥斯特罗杜莫夫留在C省做宣传工作,马舒林娜还要到K地去会某一个人。
虽然并没有人发言反对,马尔克洛夫却突然动怒了。他眼里冒出火,咬着小胡子,用一种激动的、喑哑的、却又很清楚的声音抨击目前在各处发生的罪恶行为,说到立刻行动的必要,他认为实际上万事已经齐备,只有胆小的人现在才会迟疑不前;他力说某种程度的暴力是不可少的,就像医治脓疮一样,不管疮长得怎么熟,也少不了用柳叶刀来割一下! [109] 柳叶刀的比喻,他用了好几次,他显然很喜欢这个比喻,其实它并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却是他在什么书上读到的。看来他对玛丽安娜的爱情完全绝望,因此他对什么都不再关心了,他只想尽可能地早些开始“行动”。他激烈地、单纯地、怒气冲冲地说着,他说得直截了当,好像是用斧头砍伐一样;他的话单调而有力,从他两片苍白的嘴唇里一句一句地吐出来,使人想到一只凶恶的老看家狗断断续续地狂吠。他说他同近郊的农民、工人都很熟,他知道他们里面也有一些能干的人,例如戈洛普廖克村的叶列梅,你叫他做任何事情,他都会马上去干。这个戈洛普廖克村的叶列梅的名字老是挂在他的嘴边。他讲了十句话便要拿右手在桌子上重重地打一下,不是用掌心,却是用手棱砍的,他还将左手举到空中,并且单单把食指分开。他那双多毛的、青筋嶙嶙的手,那根指头,那种单调的嗡嗡声,那对燃烧似的眼睛——它们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印象。马尔克洛夫在路上很少同涅日丹诺夫讲话;他的怒气一直在往上升……现在爆发出来了。马舒林娜和奥斯特罗杜莫夫对他笑一笑,看他一眼,或者偶尔短短地叫一声表示他们的赞成,可是涅日丹诺夫却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起初他还想反驳;想指出性急的害处和时机未成熟、计划不周密的行动的危险;最使他感到惊奇的是他看出一切都已经完全决定,没有丝毫的疑惑,更未想到有查明情况的必要,甚至不设法了解人民的真正要求……可是后来他的神经像琴弦一样地拉紧了,颤抖着,他带着一种绝望的心情,眼里快要流出愤激的泪水,声音变成了尖锐的叫喊,他开始像马尔克洛夫那样激昂地讲起话来,他甚至比马尔克洛夫还要激昂。究竟是什么在推动他,这是很难说的;是对他自己最近的松懈的懊悔吗?是对他自己或者对别人的恼恨吗?是他渴想压制某种正在咬啮他内心的小虫,或者他不过想在新来的密使面前表现自己?……不然,就是马尔克洛夫的话真正感动了他,使他的血在沸腾?他们一直谈到天明;奥斯特罗杜莫夫同马舒林娜始终没有离开他们的坐位,而马尔克洛夫同涅日丹诺夫也不曾坐下片刻。马尔克洛夫站在一个地方,动也不动一下,完全像一名哨兵;涅日丹诺夫却不停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的脚步不平稳,时而急,时而慢。他们谈到目前应当采用的方法和手段,谈到各人应当担负的任务;他们把小册子和传单挑选了一下,分扎成几包;他们还讲到一个姓戈卢什金的商人,他是一个分离派教徒,虽然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却是一个很可靠的人;又讲到一个年轻的宣传家基斯利亚科夫,据说他很能干,不过太狡猾,而且把自己的才能看得太高;他们也提起索洛明的名字……
“就是那个经管一家纱厂的索洛明吗?”涅日丹诺夫问道,他记起了在西皮亚金家中饭桌上听到的关于那个人的话。
“就是他,”马尔克洛夫答道,“您一定要认识他。我们还没有把他了解清楚,不过他是一个能干的、非常能干的人。”
戈洛普廖克村的叶列梅的名字又提起来了,另外还讲起两个人:一个是西皮亚金家的基里洛,还有一个缅杰列伊,他的绰号叫“绷着脸”;不过这个“绷着脸”不大靠得住——他清醒的时候很勇敢,可是喝了酒就胆小了;而且他差不多老是喝得醉醺醺的。
“那么您自己的人呢?”涅日丹诺夫问马尔克洛夫道,“他们中间有没有可靠的?”
马尔克洛夫回答说有,可是他连一个人的名字也不曾举出来。他又谈起城里的小市民和特种中学的学生,据说他们体力很强,倘使需要动拳头的时候,一定有很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