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复仇 [book_author]乔治·西默农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16911 [book_dec]复仇是隐秘的。在书中,作者对这两个字惜墨如金。然而,可怕的复仇在字里行间暗潮涌动。 在《监狱》中,隐藏多年的仇恨在血淋淋的命案后慢慢浮出水面。姐姐对妹妹开枪后,真相扑面而来。 在《不速之客》中,陌生人悄然来到美国北部的一个小镇,一位酒吧老板在莫名好奇心的驱使下展开调查,揭开陌生人是杀人凶手的真实身份,并把他交付给仇家。就这样,没有警察,没有审判,小镇又悄悄地恢复往日的宁静。 西默农钟爱的麦格雷在面对外国人时也会慌了阵脚。异乡人的行为,似乎有着麦格雷琢磨不透的独特逻辑。在《麦格雷与纳乌赫事件》中,麦格雷起初无法理解异乡男子的作案动机。真相大白之后,他才发现,血案的背后是经年累月的屈辱…… [book_img]Z_9615.jpg [book_chapter]监狱 [book_title]第一章 要经过多少年岁月的雕铸,一个孩童才能成长为少年;又要经过多少年岁月的洗礼,一名少年才能出落成成人?这种变化,究竟发生在哪一刻,人又是如何知道的? 成长不是毕业考试。它也不是庄严的誓言,颁奖仪式,或一纸毕业证。 对于三十二岁的阿兰·波多来说,从懵懂到成熟,只用了几个小时,或者说几分钟。 十月十八日。巴黎,狂风大作,大雨瓢泼。汽车雨刮器除了让路灯更加模糊,什么作用也不起。 阿兰身体前倾,缓缓地开着车行驶在库塞尔林荫道上。他的右手边是蒙梭公园黑色的栅栏。他转到普罗尼街,又拐到他住的福图尼街。 这是一条富人聚居的小街。他在自家楼下幸运地找到停车位。阿兰一边关门,一边习惯地抬头看顶层有没有亮灯。 但是今天他自己也说不清那里有没有灯光。带着栅栏的玻璃楼门也变得模糊不清。 他下车,外面狂风大作,冷雨拍打着他的脸和衣服。 一个像是为了避雨的男子站在门槛上,又跟着他走进楼道。 “波多先生?” 一道闪电划过装饰着细木的楼道墙壁。 “对,是我。” 阿兰惊讶地回应道。 此人长相普通,穿着普通的深色大衣。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印着三色旗的证件。 “诺布警官,巴黎警署。” 阿兰带着一丝惊讶,好奇地打量着他。阿兰的职业就是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我可以和您一起上去吗?” “您等我很久了?” “才一个小时。” “您为什么不去办公室找我呢?” 有些害羞的年轻警察显得无所适从。他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两个人走进豪华的电梯。电梯墙壁上挂着绯红色天鹅绒。电梯慢慢上升,在天花板水晶灯柔和的灯光下,他俩默不作声地看着对方。有两次,阿兰·波多想张口问点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电梯停在顶层四楼。阿兰拿钥匙打开门。他推门进去,屋里一片漆黑。 “我太太还没有回来。” 他习惯性地伸手开了灯。两个人大衣上的水滴落在浅蓝色的地毯上。 “您可以脱了大衣。” “不用了。” 阿兰又一次惊奇地看着他。这位不速之客,在狂风暴雨中静候自己一个小时,竟然觉得他这次“做客”不用待很久,根本不需要脱掉大衣。 阿兰推开另一扇门,打开其他的灯。雨水静静地冲刷着客厅对面的落地窗。 “我太太还没回来。” 他看了看手表。 在他对面,老式铜钟摇摆着,发出轻轻的嗒嗒声。现在是七点三刻。 “我们一会儿要和朋友去吃饭,所以……” 他自言自语道。其实他是想快点脱了衣服洗个澡,美美地睡一觉。 “您要不先坐下吧?” 阿兰既不担心,也不好奇。但也可能两者都有一点。对于这个不速之客,他主要是觉得厌烦。他的存在让阿兰感到很不自在。 “您有武器吗,波多先生?” “您指手枪吗?” “对,正是。” “有一把,在我床头柜的抽屉里。” “您能否让我看一下?” 警官诺布略带犹豫地轻声问道。阿兰走向通往卧室的门,他的“同伴”跟着他。 这个房间铺着黄色蚕丝地毯,床上铺着斑猫皮,家具被漆成乳白色。 阿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吃了一惊。他又伸手往里面摸了摸。 “枪不在了。” 他嘀咕道。他回头看了看四周,像是为了回想自己把枪放在哪里了。 床头柜上面的两个抽屉是他的,下面两个是雅克琳娜的。不过没有人叫她雅克琳娜,阿兰和所有的人都叫她小猫。小猫总是带着猫一样的表情,因此得名。 柜子里是手帕、衬衫、内衣…… “您最后一次见这把枪是什么时候?” “可能是今天早上……” “您不确定吗?” 这一次,阿兰转向这位同伴,皱着眉头看着他。 “我们五年前搬到这里。从那之后,那把枪就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这个抽屉就像一个空口袋,每天晚上我都把脱下的衣服放里面……里面还放钥匙、公文包、烟、打火机、支票簿、零钱。我已经习惯枪就在那里,所以一般不会太留意。” “那么您现在惊讶吗?” 阿兰想了想。 “不知道,可能滑到抽屉最里面了吧。” “您最后一次见到妻子是什么时候?” “她怎么了?” “不是您想的那样。您中午和她一起吃饭了吗?” “没有,我在印刷店排版,凑合着吃了些三明治。” “她一天没跟您打电话?” “没有。” 他不得不仔细想想,因为小猫经常给他打电话。 “您也没有给她打电话?” “她白天很少在家。她得工作,您懂吧?她是记者——不过您可以告诉我您为什么这么问。” “还是让我的上司跟您说吧。您愿意跟我去趟巴黎警署吗?那里会有人告诉您发生了什么事。” “您确定我太太……” “她既没有死,也没有伤。” 警官诺布害羞又礼貌地说道,走向门口。阿兰慌乱中来不及思考,紧跟着他走出去。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走向铺着厚厚毯子的楼梯。每一层楼梯的窗户都装着一九〇〇年流行的彩色玻璃。 “我猜您的妻子自己也有车吧?” “是,一般就停在门口,也是一辆迷你车。” 在门口,两人犹豫着。 “您是怎么来的?” “搭地铁。” “您觉得,我带着您是不是更方便一点?” 阿兰还是爱挖苦人。他的挖苦很多时候都有攻击的意味。可是面对荒唐的人生,这不是唯一正确的态度吗? “很抱歉,车太小,恐怕放不下您。” 他像往常一样开得很快。迷你车闯了红灯。 “对不起。” “没关系。我不是交警。” “我可以开进去吗?” “随便您。” 警官布诺摇下车窗,跟两个站岗的警察低语了几句。 “我太太在这儿?” “很可能。” 跟这个不会透漏一点消息的人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几分钟之后,他就可以和某一位警长,一位他很可能认识的警长(他已经和差不多所有的警官都打过交道),面对面地“讨论”这些问题了。 阿兰自顾自地爬上楼梯,在二楼停下来。 “是这里吧?” 长长的走廊异常昏暗,没有一个人,走廊两侧的门都紧闭着。一张铺着类似绿色台球布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位戴银项链的老传达员。传达员把奖章挂在胸前。 “请您先去候见室。” 阿兰走进去。这里有点像他家的客厅,一面是大大的落地窗。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女人,眼神犀利地看着他进来。 “不好意思,我先……” 诺布警官随后走出候见室,过了很久也没回来。也没有人过来叫阿兰。身穿黑衣的老女人一动也不动。而空气也像是凝固了一样,一动不动地横在他俩之间。 他又看了一遍手表。八点二十。距他离开马里涅街的办公室也不过才一小时。一小时前,他还和马勒斯基说: “一会儿见……” 这个钟点,他俩本该和十几个朋友在苏弗兰大街新开的一家饭馆里吃饭。 而现在,候见室里,暴风雨似乎已经不存在,时间和空间都静止了。要是在平常,阿兰只要在卡片上签上名字,几分钟后,传达员就会把他带到警长办公室。警长也都会局促地上前相迎…… 他不需要在候见室等待这么久。这种情况只在他职业生涯刚开始时发生过。 老妇人宛若僵尸的神态让他很是震惊。他看了老妇一眼,差点问: “您在这儿几个小时了?” 阿兰开始焦躁不安,甚至有快要窒息的感觉。他起身点了一支烟,在候见室里走来走去,老妇人一直用谴责的目光盯着他。 最后他打开那扇玻璃门,大步走向那个戴银项链的传达员。 “想见我的那位警长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先生。” “这个钟点,还在局里的警长应该不是很多吧?” “两三个吧。警长们经常很晚才回家。怎么称呼您?” 在巴黎的近百个地方,阿兰都没必要自报家门,因为他这个人就是一张名片。 “阿兰·波多。” “已婚,是吗?” “是的。” “您的太太是不是棕色头发,身材娇小,穿一件夹毛皮雨衣?” “没错。” “那么应该是胡玛涅副警长找您。” “新上任的?” “不是不是,他在警署已经二十多年了,不过最近才调到刑事部。” “我太太此刻在他的办公室?” “这个我不知道,先生。” “她几点来的?” “我不能跟您讲这些。” “您看见她了?” “我觉得我看到的应该是她。” “她一个人来的?” “先生,实在对不起,我说得太多了。” 阿兰又回到候见室。他焦躁地走来走去,但与其说是因为担心,倒不如说是因为觉得受辱。他竟然需要在候见室等待被召唤!小猫来警署干什么?手枪又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手枪不在抽屉里?那只是产自赫斯塔尔的很普通的六点三五口径手枪,一把普通到乞丐都会对它嗤之以鼻的手枪。 手枪不是他买的,而是一位叫鲍勃·德玛里的同事送的。 “我儿子还小,把这种东西放在家里不合适。” 这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德玛里后来又有了两个孩子。可是小猫和这把枪又有什么关系? “波多先生!” 诺布警官在走廊的另一端喊他。他示意阿兰过去。阿兰大步走过去。 “请进……” 副警长四十来岁,看到阿兰进来,疲惫地站起来跟他握了握手,又坐下来。 “脱掉大衣吧,波多先生,您请坐。” 诺布警官没有跟着进来。 “听说您的手枪丢了?” “我没有在平常放手枪的地方找到它。” “是这把吗?” 胡玛涅副警长递给阿兰一把黑色勃朗宁,更确切地说是蓝色的。他机械地拿过来。 “我觉得可能是。” “您的手枪上有没有特殊的标志?” “其实我从没有仔细看过那把枪,也从来没有用过它。” “您的妻子也认识您的枪,对吧?” “肯定的。” 他突然觉得坐在这里恭敬地回答这些可笑问题的人根本不是自己。他是阿兰·波多,整个巴黎都认识的阿兰·波多!他掌管法国最受欢迎的周刊《你》,并且正在筹划再办一份报纸。更不用说,六个月来,他发行的唱片每天都在汽车广播里循环播放。 他从来不需要在候见室等待被人接见。他至少和四位部长以“你”相称,彼此经常去对方家里做客吃晚餐。有时那几位部长还会不辞劳苦地去他乡下的别墅吃饭。 他要反抗。他要摆脱这种愚蠢的地位。 “您能告诉我,您这是什么意思吗?” 副警长恼火又疲倦地看着他。 “马上,波多先生。您别觉得我很喜欢跟您在这里周旋。老实说,我忙了一整天,现在急着回家和家人团聚。” 副警长看了看壁炉上的大理石挂钟。 “您应该结婚很久了吧?” “有六年了。不,七年。不算结婚前我们在一起的两年。” “您有一个孩子?” “一个儿子。” 副警长低头看了看档案。 “五年前……” “正是。” “他没和你们住在一起?” “也不完全是这样。” “您的意思是?” “我们在巴黎有一套公寓,确切地说就是一个临时居住地,因为我们晚上经常出去。每周五下午,我们就会回到圣列城,罗斯尼森林那里,我们真正的家。夏天,我们也会去那里度假。” “好的。也就是说,您很爱妻子?” “是。” 阿兰说这话时并不激动,也不恼怒,好像事情本来就该这样。 “您对她的私生活了解吗?” “她下班后都是和我在一起。至于她在工作期间……” “这就是我想说的。” “我妻子是记者。” “她不在您的杂志社上班?” “不在。那样她的工作就太容易了。这也不是她的风格。” “她和她妹妹的关系怎么样?” “和安德丽娜吗?非常好。她俩先后来巴黎,小猫先到……” “小猫?” “这是我妻子的昵称。刚开始只有我这么叫她,后来朋友们、同事们也这么叫她。当时她想给自己取个笔名写文章用,我建议她叫小猫。她妹妹和她很长时间一起住在圣日耳曼·德佩区。” “您认识她俩时,她们是住一起吗?” “第一次见到她俩时?” “对。” “不,只有小猫一个人。” “她没有向您介绍她妹妹?” “这是之后的事情。几个月之后。您既然对这些都很清楚了,又何必问我呢?现在您该告诉我,我太太到底怎么了?” “您的太太,什么事也没有。” “那?” “您太太的妹妹。” “车祸?” 这个问题刚说出口,他的目光就落在办公室里那把自动手枪上。 “她被……” “她被杀了,是的。” 阿兰不敢追问下去。他的大脑突然间一片空白,刹那间停止了运转。他觉得自己似乎突然间陷入了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字词不再是原来的意思,物体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世界突然迥然不同。 “今天下午五点左右,被您的妻子枪杀了。” “这不可能。” “这是事实。” “您为什么说这是事实?” “您的太太已经亲口供认。当时在家的保姆也证实了这一点。” “我的连襟在哪儿?” “在楼上,协同尸检部门验证死者身份。” “到底怎么回事?她跟您讲什么了吗?” 阿兰的脸突然红了,他不敢再正视副警长的目光。 “我希望由您来告诉我原因。” 没有低落,没有悲伤,没有激动。也没有愤怒。阿兰毫无表情地靠在绿椅子上,看着桃花木桌子后面疲倦的副警长,尽量维持自己作为阿兰·波多的身份。小猫开枪打死了安德丽娜?安德丽娜,小猫的妹妹,那个乖巧可人、长睫毛、大眼睛的温柔女子? “我不懂。” 他摇着头想要清醒过来。 “您对哪里不懂?” “我太太向她妹妹开枪这件事。安德丽娜已经死了?” “差不多是当场死亡。” “差不多”这几个字让阿兰很不舒服。他的目光又落在那把勃朗宁手枪上。这意味着,在中枪之后,安德丽娜还拼死挣扎了几分钟,或者几秒钟。那么,在这段时间里,手里持枪的小猫做了什么?她有没有试图挽回安德丽娜的生命? “她没有逃跑吗?” “没有。警方在家里发现了她。她当时脸贴着落地窗。玻璃窗另一边是流淌的雨水。” “她说什么了吗?” “她如释重负一样深吸一口气,嘀咕道:” “‘没事了!’” “那波波呢?” “谁是波波?” “安德丽娜的儿子,老二。她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 女儿叫尼尔,和妈妈长得很像。 “保姆把孩子们带到厨房,交给另一位佣人看着。她回到安德丽娜房间抢救死者。” 有一点值得推敲。副警长之前说安德丽娜差不多当场死亡,而现在又说保姆尽力救治过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兰熟悉大学路上的那套公寓,在一家老宾馆的二楼,高大的窗户,天花板是画家布塞的学生设计的。 “告诉我,波多先生,您和安德丽娜是什么关系?” “我们相处得很好。” “我想问的是,你们关系的性质。” “这有什么不同吗?” “您知道,这不是儿戏。两个女人有经济纠纷吗?” “绝对没有。” “也就是说,可以排除为了经济利益报复这个动机。” “对。” “您知道,陪审团对情杀的量刑比较宽容。” 他们凝视着对方。这位对阿兰来说无足轻重的警长并不喜欢文字游戏,他不耐烦地单刀直入: “您和死者是情人关系吗?” “不是。是。我想说的是,很早以前,是。您明白吗?” 他努力整理思绪,发现自己说出来的怎么都不是想要表达的。他需要时间回忆一些细节…… “至少有一年了……也不完全是……从去年圣诞节之后……” “你们开始了这种关系?” “正好相反。我们结束了这种关系。” “彻底地?” “是。” “是您的决定?” 阿兰摇了摇头,又把头深埋在两手之间。他第一次觉得说出真相很困难,或者说他完全没有能力说出真相。 “我们不是情人关系……” “那您怎么定义你们的关系呢?” “我不知道……是……” “请您告诉我,是什么?” “该死……我和小猫那时候还没结婚,但我们已经住在一起了,我和小猫……” “多少年前的事?” “八年前?我那时还没办杂志,靠给报社写文章为生……我们住在圣日耳曼·德佩区一家旅馆里……小猫也有自己的工作……” “她那时不是学生吗?” 为了确定自己记得没错,副警长又看了看桌子上的口供。阿兰也扫了一眼桌上的文件,心里嘀咕道,上面还写了什么? “对,她当时在读两年的哲学学位……” “您继续……” “有一天……” 那天也下着倾盆大雨。傍晚时,阿兰回到家,小猫不在,安德丽娜却意外地来访。 “雅克琳娜晚上不回家吃饭了。她要去乔治五世广场采访一位美国作家。”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她。她走了以后,我想,在这里等你吧。” 她那时还不到二十岁,和强势的小猫完全不同,安静而又被动。 副警长默默地等着,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他点起一支烟,把烟盒递给阿兰,阿兰也点起烟。 “事情就这么简单,但我很难跟您解释清楚。” “她爱您吗?” “可能吧。两个小时前,我可能会跟您说是,但现在我自己也不确定……” 也许从那个害羞的警官跟着他进了楼开始,一切就都变了。 “我觉得,所有的姐妹……我不该讲所有,不过大部分……我知道在我周围有几对……” “所以你们的情人关系保持了七年。” “我们已经不是情人关系了……我想要跟您解释的是……我们从来没有许诺给对方什么……我还是爱着小猫,几个月之后就和她结婚了……” “为什么?” “为什么娶她?因为……” 对啊,为什么娶的是小猫呢?事实是,向小猫求婚的那晚,他喝醉了。 “你们生活在一起的前两年……没有孩子……” 在一家酒吧的柜台前,阿兰对着他那些也醉了的同事宣布: “三个礼拜之后,我和小猫,我们要结婚了。” “为什么是三个礼拜之后呢?” “因为市政府最近没空。” 当时他的这句话还引发了争论,有人说两个礼拜之后就可以了,有人说要三个礼拜。 “我们以后就知道了,对吧?你觉得呢,小猫?” 小猫紧紧地靠着他,没有回答。 “你们结婚后,您还是继续和安德丽娜见面?” “大部分时候是和我妻子一起。” “少部分时间呢?” “偶尔吧。有一段时间,我们每星期见一面……” “在哪里?” “在她家……就是雅克琳娜之前住的地方……” “她有工作吗?” “她当时正在上历史和艺术方面的课……” “安德丽娜结婚之后呢?” “她和她丈夫旅行了一个月……之后就反过来了,她给我打电话约我出去……在龙尚街的一套带家具的单身公寓里……” “您连襟没发现什么?” “没有……” 这个问题简直是不可思议。阿兰的连襟罗兰·布朗谢是本市赫赫有名的法兰西银行监察官,他那么骄傲,怎么会相信自己的女人会出轨? “我希望您不要问他相同的问题。对他而言,这场灾难已经够大的了,不是吗?” 副警长冷冰冰地说,那您太太呢? “她也不知道……她只是觉得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最开始,我们结婚前,她有一次还说:” “‘一个男人要是可以娶两个女人就好了……’” “我知道她想到了安德丽娜。” “然后呢?她改变了当初的想法?” “您到底想知道什么?我和安德丽娜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见面了……她有两个孩子……我们有一个……他们郊区的房子就在我家的正对面,在奥尔良森林……” “去年圣诞节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是在圣诞节前夜……我们见面了……” “还是在龙尚那套带家具的单身公寓?” “对……我们一直都在那里……因为之后我们要各自回家过节,再次相见应该就是一月份了,所以我们决定开瓶香槟……” “谁决定断绝这种关系的?” 他有点犹豫。 “我觉得应该是她……我们之间越来越像例行公事,您懂吧?我后来越来越忙……她有一次这样跟我说:” “‘你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了,对吧,阿兰?’” “您当时也已经有结束这种关系的想法了吧?” “可能吧……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些问题……” “波多先生,请您为我考虑一下。两个小时前,我既不知道谁是您太太,也不知道谁是您妻子的妹妹,而对于您,也是因为您的杂志……” “我在尽力回答您……” 他有点自责,这一点都不像他。他跨入警局后的一言一行都和以前的自己迥然不同。 “我记得我当时提议说,我们再做最后一次爱吧。” “她同意了?” “她觉得我们还是以好朋友的身份分开比较好……” “然后呢?” “什么都没有了……后来我和小猫去过她家吃饭……我在大剧院和饭店碰到过她和她丈夫……” “您的妻子没有什么变化?” 他很认真地回想一些细节,然后摇了摇头。 “没有……我不知道……很抱歉我老是重复这样的话,但是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 “你们每天晚上都一起吃饭吗?” “几乎吧。” “单独在一起?” “很少……我们各自都有很多朋友,所以不得不一起参加鸡尾酒会和宵夜聚会……” “周末呢?” “我们一般不在周六安排什么活动。不过小猫给报刊写很多文章……有时候,她会在巴黎多待一天……她要采访那些当红明星……您能告诉我,她为什么要杀她妹妹吗?” 他又有点烦躁。自己竟然在一个疲倦的警察面前仔细剖析私生活,还有那些风流韵事。 “这正是我们今晚待在这里的原因,不是吗?” “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小猫突然这么嫉妒安德丽娜……” “您和太太深爱着对方,对吗?” “我跟您讲过了……” “您说你们最初是在圣日耳曼·德佩区认识的……然后呢?” “我们相爱了,对……” 阿兰此刻这样茫然无措,这就是他们相爱的证据。半小时或者一小时前,小猫就坐在这张桌子前。 “您也这样问过她吗?” “她拒绝回答我的问题……” “她还没有认罪?” 阿兰心中燃起一线希望。 “她只承认对妹妹开枪,别的什么也没说。” “她没有说为什么?” “没有。我建议她雇个律师。” “她怎么说?” “她说这件事交给您办,她说她无所谓。” “无所谓”根本不是小猫的风格。这根本不是她说话的方式。她一般会用别的词。 “她怎么样了?” “看上去很平静。她一边看时间,一边跟我说:” “‘我和阿兰约定七点半在家见面。他该着急了。’” “她是不是很激动?” “跟您说实话,她并不激动。我在这间办公室见过许多犯了事的男男女女,但是从来没见过她这样镇定和无所谓的人。” “那是因为您不了解小猫……” “我如果没猜错,你们两个不经常面对面坐在一起吧?我是说近几年。” “在一起,是……面对面,不是……您别忘了我的工作要求我从早到晚和人打交道,有时候凌晨……” “您还有其他情妇,对吧,波多先生?” 又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词,阿兰觉得这个词老土! “如果您想问,我是不是和别的女人睡过觉,我马上就可以回答您,是的……而且不止一个,是十几个……只要有机会,对方还不错的话……” “考虑到您的杂志社的类型,您应该不缺这样的机会。” 副警长声音里有明显的嫉妒。 “也就是说,对于枪杀事件您一无所知。您和您妻子的妹妹有一段情人关系,这段关系在去年十二月底结束,而且,在您看来,您的妻子对此一无所知。如果是这样,我们应该有些眉目了。” 阿兰惊讶地望着副警长,一个对他生活一无所知的人居然知道他的生活怎么了,而他自己对此却一无所知。 “顺便问一下,您的妻子为哪家报刊工作?” “没有固定的报刊,也可以说是所有的报刊……她是自由职业者,就是那种为自己工作的人……她写好一篇或者一系列文章,知道该投给哪家报刊……大多是给英国或者美国的杂志社……” “不给您的杂志社投稿吗?” “您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她不为我的杂志社工作,那不是她的风格……” “您有自己的律师吧,波多先生?” “当然。” “您可以让他今晚或者明天联系我吗?” 副警长站起来,舒了一口气。 “您现在去隔壁速记员那里陈述您的主要观点。” 布朗谢先生比阿兰早到警署。布朗谢在这里说了些什么?他,法兰西银行的监察官,怎么能忍受被警察讯问这样的屈辱? 副警长已经打开了门。 “于连!波多先生需要做一个基本陈述。您记下来,他明天要在上面签字。我真的得回家了。” 他转身对阿兰说: “对不起,占用了您的时间,波多先生。明天见。” “我什么时候能见我妻子?” “这个由陪审团决定。” “那她今晚在哪里休息?” “拘留所。” “我不需要给她带点东西吗?衣服,洗漱用品?” “随您的便。通常,第一个晚上……” 他没有说完。 “您只要把她的箱子交给时钟码头那里的人就行了。” “我知道……” 监狱、法庭、妇科诊所……他十年前就针对这些地方写过一篇专门报道。 “如果有需要,我会给您打电话的。” 副警长戴上帽子,穿上大衣。 “可能一会儿会有新的发现。晚安,于连。” 这间办公室更小一点,是用普通的木头而非桃木装修的。 “您的名字,姓氏,年龄,职位……” “阿兰·波多,在巴黎克里希广场出生,三十二岁,杂志社《你》的总经理。” “已婚?” “已婚,对。还有一个孩子,巴黎的住址是福图尼街十七号,主要的房子在圣列城诺奈街。” “您承认……” “我什么也没有承认。一位警官随我一起回到公寓,问我有没有武器……我说有,然后我在通常放勃朗宁手枪的抽屉里发现手枪不在了……警官把我带到这里,然后一位我叫不上名字的警长……” “是副警长胡玛涅。” “对!这位叫胡玛涅的警长告诉我,我的妻子杀了她的妹妹……他给我看了一把我觉得我认识的勃朗宁,尽管我那把枪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志,我也从来没有摆弄过它……副警长又问我知不知道我妻子这么做的原因,我说我毫不知情。” 阿兰抽着烟,就像在自己的办公室一样走来走去。 “就这些?” “还有一些别的事情,但我觉得这些事不应该出现在供词里……” “关于什么的?” “关于我和小姨子的关系……” “亲密的关系?” “曾经是这样……” “过去很久了?” “一年前结束的……” 于连用笔挠了挠额头。 “如果明天警长觉得有必要,我还得加进去。” “我能看看供词吗?” “我觉得可以,您已经在隔壁……” 他回到又长又潮湿的走廊里。那个老妇人已经离开了候见室,传达室也换人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位戴着银项链和奖章的男人。外面依然下着雨,狂风大作,阿兰慢慢地走向他的车。他全身湿透了。 [book_title]第二章 大雨瓢泼,雨刮器形同虚设。为了看清路,阿兰向前倾着身子,上了香榭丽舍大街。一路上,他毫无整理自己想法的意思。说实话,他很气愤,他气愤那个害羞的警官,气愤副警长胡玛涅,气愤那个一脸漠不关心的速记员于连,他们竟然这样羞辱他。更确切地说,他们竟然用一些匪夷所思的问题让他不知所措。 瞟见一家酒吧有空位,他来了个急刹车,后面的车险些撞上来。车里的司机舞动着手,大骂着。这个时候,阿兰需要喝一杯。他没来过这家酒吧,酒保也不认识他。 “一杯苏格兰威士忌……” 他很能喝。小猫也是。他们所有的朋友、同事也都很能喝。而阿兰比别人更胜一筹的是,他不仅千杯不醉,而且第二天早上也不会头疼。 想不到的是,一年之后,他的妻子竟然…… 他差点转身去跟旁边的人说话。因为,小猫以前就坐在他旁边的高脚凳上。 副警长胡玛涅到底想从他们的夫妻关系中知道什么?阿兰对他的解释会起到什么作用?他为什么要问阿兰他们是不是一直爱着对方? 事实上,阿兰夫妻的关系并不像警长想的那样。以前,他们的关系大概是这样子: 阿兰坐在自己马里涅街的办公室或者印刷室里,雅克琳娜会给他打电话。 “你今天晚上有什么安排?” 他不会问雅克琳娜在哪里,雅克琳娜也不会问他在干什么。 “现在看没有。” “我们什么时候见面?” “八点,在克洛谢顿酒吧见。” 克洛谢顿酒吧就在阿兰办公室的对面。他们在巴黎的许多酒吧见过面。小猫经常会坐在酒吧里不急不躁地等他一个小时,他来了通常都会坐到她的旁边,“要两杯苏格兰威士忌”。 他们不会拥抱,只会问对方: “去哪里吃饭?” 他们几乎只去大受欢迎的小咖啡馆。他们如果觉得人少,还会多叫几个朋友,最后总会有十来个人。 小猫总会坐在他的旁边。阿兰不会特别留意她的存在。小猫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符号。小猫不会劝他少喝点,也不会阻止他在大晚上发明疯狂的游戏(比如突然冲到一辆快速行驶的车前面,检测司机的反应速度),即使这种疯狂的发明可能会让他和他们的朋友丧命。 “我们都得死在奥尔唐斯夜总会。” 那是一家他们常光顾的夜总会。老板对他们又爱又恨。 “老兄,对面那个傻瓜是谁,真让我心烦……” “阿兰,别乱说。那是一个重要人物……” “我不喜欢他的领带。” 老板这时总会妥协,阿兰站起来,向那个跟他热情打招呼的人走去。 “您知道我不喜欢您的领带吗,不,一点都不喜欢……” 陪着阿兰的那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以吗?” 阿兰这时候会飞快地拽下那人的领带,从口袋里掏出剪刀,把领带乱剪一通。 “您可以把这个留作纪念。” 有的人大气不敢出,一些愤怒的人最后也不得不咽下怒气。 “酒保,再来一杯。” 镜头回到现在。 阿兰一口喝完杯里的酒,擦了擦嘴唇,大步走到柜台付账。他在雨帘中快步回到车上。 阿兰到了家,打开所有的灯,想着自己刚刚经历的一切。没有小猫在身边,阿兰感到很不自在。 他现在本应该在苏弗兰大街一家新开的饭店吃饭。这是彼得发现的一家新餐馆。那里现在应该有十几个人在等他吧?他要不要打电话跟大家说声抱歉呢? 他耸了耸肩膀,走到自家吧台前。这个吧台是由一位很有名的画家设计的,另一位雕塑家也参与其中。 阿兰不喜欢一个人喝酒。 “亲爱的,干杯!” 他把酒杯举起来,仿佛小猫就坐在对面。随后,他的目光落在电话上。 打给谁呢?他觉得应该打给一个人,却又不知道该打给谁。他还没有吃饭。不过这无所谓,他也不饿。 要是有一个亲密的朋友该多好! 他有朋友,几十个朋友,有杂志社的同事,有演员、导演、歌星,还有酒保和酒吧老板。 “亲爱的,你听着……” “亲爱的”是阿兰对所有人的称呼。包括安德丽娜。阿兰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就这样叫她。在阿兰和安德丽娜的故事里,阿兰最开始并不是主角。那时的安德丽娜对于阿兰来说,太安静,太平淡无奇。 但她并不真的只是个索然无味的女子。几个月后,阿兰终于发现了这一点。 安德丽娜那傻气的老公这时候又在想些什么呢?阿兰不喜欢这位布朗谢先生。他甚至讨厌他这种类型的人,过度自信,骄傲死板,没有一点独创性。 阿兰想,给他打个电话怎么样?只是问问他怎么看待这件事…… 阿兰的目光落在一个小柜子上。他突然想他得给雅克琳娜送洗漱用品。 雅克琳娜所有的箱子都在壁柜里。他选了一个大小合适的拉出来。 女人在拘留所里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雅克琳娜的衣柜里放满精致的衣服。阿兰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多。他挑了几件尼龙衬衣,几条短裤,三件睡衣,然后又确认鳄鱼皮梳洗盒里有牙刷和香皂。 阿兰想着要不要喝一杯再走。不过他还是耸了耸肩,走出家门。路上的雨越来越细,风却越来越大。这雨好像是秋天的,细小,缓慢,寒冷,仿佛要下好几天。路上的行人倾着身子急急地走着,有车经过时躲一躲。阿兰就这样开过大半个巴黎,来到时钟码头。 一束微光模糊地照着石头门。阿兰提着箱子穿过一条地下通道般又宽又长的走廊,一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坐在走廊尽头,好奇地打量着他。 “这里有一位叫雅克琳娜·波多的女士吗?” “稍等。” 工作人员看了看记录。 “没错。” “您能帮我把这个箱子转交给她吗?” “这个我得问一下负责人。” 他立即去敲负责人的门。不一会儿,这位工作人员和一个体形庞大的人一起出现。只见那人松着领带,领口开着,腰带也是松开的。 “您是她的丈夫?” “对。” “您带证件了吗?” 阿兰拿出证件,刚才那位工作人员仔细地看了又看。 “您就是那家有趣的图片杂志社的老板?我得看看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那你开一下箱子。” “按照惯例得由您自己来开。” 他们三个人就像站在一条昏暗的管道里。阿兰先打开大箱子,又打开梳妆盒。那位负责人用他粗大的手指在那些精致的衣服间翻来翻去,又从梳妆盒里拿出指甲刀、磨甲板、拔毛刀,只留下牙刷和香皂。 阿兰伸手接过这些违规物品,机械地把它们塞到自己的口袋里。 “您马上就会给她送过去吗?” 领导看了看手腕上宽大的菱形表。 “现在是十点半,按照惯例……” “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没见过她。” 显然,不是所有的人都关心小猫的情况。 “她住的是单人囚室吗?” “肯定不是。我们这里早就人满为患了。” “您知道她和谁住在一起吗?” 这位领导耸了耸肩。 “应该是那些失足女孩吧。这里到处都是失足女孩。看!又来了一批。” 一辆警车停在门口,警察推着一群女人穿过拱门。阿兰出去时正好遇见她们往里走。这些女人大都是惯犯,有些还冲着阿兰笑,稍微年轻一些的站街女郎倒有些局促不安。 他该干什么?他晚上从来没有这么早回过家,也没有和小猫一起这么早回去过。除非烂醉如泥,他是不会睡觉的,也不会有任何创作灵感。 对于阿兰来讲,突如其来的孤独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在这个空无一人的昏暗的码头,他一个人坐在车里,点着一支烟,耳畔是塞纳河涨潮的声音,不知道该去哪里。 在二十,甚至五十家酒吧或者夜总会,阿兰都能找到一见面就能叫对方“亲爱的”的熟人,这些熟人在他伸出手时,都会马上说: “苏格兰威士忌?” 形形色色的女人,他睡过的和想要睡的,都会热情地迎过来。 但是现在,阿兰的旁边冰冷,空无一人。 要不去大学路?去连襟那里?去看看这位骄傲而重要的连襟在得知妻子被枪杀后是什么心情? 阿兰还不知道小猫当时瞄准的部位。头部?他只知道小猫把脸贴在落地窗上。这才是小猫一贯的作风。她经常这样做。有时候,阿兰和她说话,她也会靠着窗玻璃一动不动,半天才会一脸无辜地问阿兰: “你刚刚说什么?” “你刚刚在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想。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想问题的……” 一个奇怪的女人。安德丽娜也是。长睫毛下面的那双大眼睛眨呀眨,大部分时候只是无意识地眨。所有的女人都这样。男人也是。所有人都是。大家都自以为是地写着别人的故事。他自己难道不也是个怪胎吗? 一个出来透气的工作人员扣了扣腰带,似乎向阿兰走来。他觉得还是先开车离开这里吧。 明天早上报道就该铺天盖地了吧?阿兰很惊讶整个晚上竟然没有碰到记者和摄影师。这件事应该会被报刊津津乐道很长时间吧?媒体对他,对身为高级公务员的连襟都异常感兴趣。 连襟布朗谢一家,父子四人全是高级公务员。老布朗谢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大家就决定: “巴黎高等工科!” 第二个孩子。巴黎高师。第三个,财经学校。 所有愿望都实现了。他们弟兄三个现在都是高级公务员,都坐在敞亮的大办公室里,楼下还有专门的传达员。 他们如此厉害! “操!操!操!” 阿兰对此刻的状态厌恶至极。他觉得必须讲点什么,但不知道该找谁说。他来到了里沃利街一家他熟悉的酒吧。 “佳通,你好!” “阿兰先生,一个人?” “你看,人已经到齐了。” “苏格兰威士忌?” 阿兰耸耸肩。没理由突然换别的酒呀! “小猫女士还好吧?” “很好,我觉得。” “她不在巴黎?” 阿兰突然有了制造丑闻的欲望。 “千真万确,在巴黎。在正中心,巴黎的心脏地带。” 佳通费解地看着阿兰。一对情侣这时也静静地听着,隔着酒杯偷偷地观察他。 “我妻子在拘留所。” 拘留所这几个字并未让酒保产生任何反应。 “你不知道拘留所吗,时钟码头那里?” 不知道为什么,酒保突然毫无缘由地笑了。 “她杀了她妹妹。” “意外?” “不太像,因为她当时手里握着一把枪。” “您在开玩笑吧?” “你明天就能在报纸上看到了。买单。” 阿兰拿出一张一百法郎放在桌上,从高脚凳上下来,优雅地走出去。此时他头脑一片空白,一口气开回自己家的那条街。门对面的走道上拥着二十几个人,其中几个显然是摄影记者。 阿兰险些一踩油门冲过去。但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停下车,闪光灯刷刷地亮起来。记者蜂拥而上,阿兰好不容易才体面地从车上下来。 “等一下,阿兰……” “问吧,孩子们……” 阿兰站在开着的车门前,点上烟。记者已经准备好速记本。 “波多先生,您能告诉我……” 这个年轻人应该还不知道所有人都称呼波多为阿兰。 “大家不觉得外面不舒服吗?要不去我家吧,孩子们。” 阿兰已经意识到,他现在的声音已经不像是在巴黎警署时那样沉闷了。现在是标准的阿兰腔,带着诱人的磁性。 “进去吧,进去,我们……” 八个人紧紧地挤在电梯里,其他人则冲向楼梯。阿兰在兜里掏钥匙准备开门,大家站在他家门前平台上静静地等着。阿兰终于在一个不常用的兜里找到了钥匙。 “渴吗?”阿兰一边走向吧台,一边把大衣丢在椅子上。 摄影记者已经开动。阿兰听着设备的声音,泰然自若。 只有一个人要了果汁。淡蓝色的地毯上留下乱七八糟的鞋印。一个瘦骨嶙峋、穿着雨衣的男记者坐在他家纯白的椅子上。 电话响了。他慢悠悠地走过去,一只手拿着酒杯。阿兰喝了半杯,另一只手接起电话: “是,我是阿兰……没错,我在家,所以此刻才能和你说话……我当然听出你的声音了……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继续以‘你’来和你说话……” 阿兰朝记者转过身,解释道: “是我连襟,安德丽娜的……” 然后,他继续跟电话里的人讲: “你要来?什么时候?我们应该是错过了,我刚刚给小猫拿了些衣服……我们之前都在巴黎警署……你当时在另一间办公室……” “你说什么?你觉得我在开玩笑?我不想再重复一遍,你从来都是个大傻瓜……我和你一样震惊,更震惊……不是这样说的……死了……” “什么?他问我什么了?我知道,当然……我只说我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事实……难道你知道什么吗?你有什么想法吗?” 记者们飞快地记着,相机不停闪着,屋里弥漫着威士忌的气味。 “你们自便,亲爱的大家……” “你在说什么?”电话那边的布朗谢先生着急地问,“你难道不是一个人?” “我们有……等一下,我数数……加上我,十九个……别怕,别怕,我们不是在狂欢……有八个摄影记者……其他的都是普通记者……刚进来一位年轻的女士,也是一位记者……你自己拿,亲爱的……” “他们要在你那里待多久?” “你想让我问他们吗?你们想在我这里待多久呢,孩子们?” 有声音传到听筒那边: “半个小时就够了……我就提几个问题……” “你要跟他们说什么?” “你呢?” “把他们弄出去。” “我做不到。” “我之前想要见你来着。” “现在已经太晚了。” “你一会儿能到我家来吗?” “我怕我一会儿开不了车,有点醉了。” “你喝酒了?” “很正常吧。” “你不觉得,在现在这种时候……” “对,在现在这种时候,交流一下很有必要。” “我一会儿到你那儿去。” “我这儿?今晚?” “我今晚必须跟你说话。” “为谁说话?” “为了所有人。” “尤其是为你自己,对吧?” “我再过一个小时就到了。请你尽量在我到之前保持冷静和应有的尊严。” “你肯定能做到这两点。” 从布朗谢声音中听不到一点感情的波动。他只字未提正在接受尸体整容的安德丽娜,也没提雅克琳娜的命运。 “现在,该你们问我了,孩子们……我知道的也就是你们刚刚听到的……我当时刚到家,想换了衣服去市里和朋友吃饭……我想着我妻子应该在家等我……结果是一个警察在我家门口等我……” “是那个警察告诉您这个消息的吗……是在您家吗?” “不是……他只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有一把手枪……我说有……我去抽屉里找,可是没找到……然后那个年轻人就把我带到了警署……” “是胡玛涅警长吗?” “是叫这个名字……” “询问持续了多久?” “不到一个小时……确切的时间我也记不清……” “您听到妻子杀了她妹妹后是什么反应?” “我被击晕了……我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们相处得好吗?” “就像正常的姐妹一样……” “您觉得这是激情杀人吗?” “激情杀人,通常还有一个第三者……” “正是我想问的……” “您觉得这个人在哪里?” 大家瞬间安静了。 “这个人也许存在,但我不认识他。” 一些记者默契地相互看着。 “大家的杯子空了……” 阿兰先给自己倒满,然后把酒瓶塞到一个记者手里: “给你的同伴们满上,亲爱的……” “您在工作上有没有帮助过妻子?” “我甚至没有读过她写的文章。” “为什么?您觉得她写的东西没意思吗?” “不是。我只是想让她可以放心地写心中所想。” “她从来没有想过去《你》工作吗?” “她从来没跟我提过。” “您二位很恩爱吧?” “很恩爱。” “您觉得她这么做是有预谋的吗?” “我并不比您知道得更多……还有问题吗?明天,我说不定会有别的想法,而且可能会变回正常的那个我……现在我脑子里全是酒精,而且我的连襟马上就要来了,他不希望在这里碰到你们……” “他是在法兰西银行工作吧?” “没错……他是一位很重要的人物,你们的主编也会告诉你们要笔下留情……” “您刚刚并没有对他很礼貌,在电话里……” “这是老习惯了,我没什么教养。” 他们终于走了。阿兰看着家中满目狼藉,后悔地关上门。到处是空瓶子、酒杯,椅子乱七八糟地摆着,酒瓶的包装乱丢在浅蓝色的地毯上。他想,要不在布朗谢来之前整理一下。可是他刚弯下腰又站起来,耸了耸肩。 听到电梯的声音,阿兰没有马上去开门。他在等布朗谢像其他人一样按门铃。但是这位没有立即去按门铃。他在门口犹豫着,或许是为了保持应有的风度。 铃声终于响起,阿兰上前开门。他没有伸手。布朗谢也没有。雨水从布朗谢的雨衣上落下来,他的帽子也湿透了。 “你一个人?” 他似乎不相信,去卧室看了看,又去厨房和浴室,看有没有人在偷听。 “绝对只有我一个人。” 布朗谢还没脱下外套,也没摘下帽子。他看着满屋的酒瓶、酒杯说: “你跟他们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 “你不得不回答他们的问题吧,既然你都接受记者的采访了……” “如果是你,你会对他们讲些什么?” 布朗谢父子四人外表全都高大威猛,腰上的游泳圈更是为他们增添了荣耀和威严。布朗谢的父亲曾是两任部长。他们弟兄三个迟早有一天也会成为部长。他们几个高大的身躯从上到下都散发着一种优越感。 安德丽娜的丈夫终于还是脱下外套,又随手把它放在椅子上,看见阿兰在倒酒,他急忙拦着说: “我不要,谢谢。” “这是给我自己倒的。” 之后便是长时间尴尬的沉默。阿兰把喝完的酒杯推开,机械地走向那扇落地窗。玻璃窗外面铺满淅淅沥沥的雨滴。窗外是灯火闪烁的巴黎。突然间,他向后退了一步,发现自己像是为了清醒,竟然也把额头靠在落地窗上。这不正是大学路上,小猫在安德丽娜尸体旁的姿势吗? 布朗谢还是坐了下来。 “你今天晚上为什么过来呢?” “我们需要在一些问题上达成一致,你觉得呢?” “在哪方面?” “我马上就会说到。” “我们都已经做过笔录了。” “笔录非常简单。我只是被一个不太愿意把事情搞复杂的副警长问了几句。明天或者后天,我们大概就会去预审法官那里。” “通常是这样的。” “你到时候准备跟他说什么?” “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布朗谢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里有担忧,有愤怒,但最多的是不屑。 “就这些?” “那我还应该说什么?” “雅克琳娜定律师了吗?” “她让我来找。” “你定的是谁?” “还没确定。” “要选那种尽全力为客户辩护的律师。” “希望吧。” “律师应该想尽一切办法。” “应该是。” 阿兰故意这样说。他从来没有觉得连襟这样恶心过。 “他可能以什么理由为雅克琳娜开脱?” “这是律师的事,但我觉得不会是正当防卫。” “那是什么?” “你觉得呢?” 当头一击。布朗谢用一种夸张的口吻说: “你好像忘了,我是受害人的丈夫。” “我是一个要在监狱了却余生的女人的丈夫。” “但这又是谁的错呢?” “你知道的,对吧?” 又是一阵沉默。阿兰点着一支烟,把烟盒递给布朗谢。布朗谢用手势回绝了。布朗谢的这趟深夜造访怎么才能不颜面扫地呢?他其实只有一个想法,确切地说,只有一个他不知道如何开口的问题。 “警长刚才问我,我们夫妻是不是很恩爱……” 阿兰立马讽刺地看了他一眼。 “我说是。” 阿兰觉得冷眼旁观这个高大的好人陷入泥潭很不仗义。但是,他马上就发现,连襟已经不再愤怒。 “我跟他很明确地说,我们一直就像第一眼见到对方时那样恩爱。” 布朗谢的声音变得低沉。 “你确定不需要喝点什么吗?” “不,什么也不要。他一直问我每天晚上的事情,我不知道为什么。” “什么每天晚上的事情?” “当然是安德丽娜每天晚上的活动。他很想知道她晚饭后出不出门,去不去见朋友……” “见谁?” 布朗谢犹豫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们经常在晚上招待客人。我们也经常去市里吃晚餐。很多时候,我们在鸡尾酒会或者政府的招待会上才能碰面。安德丽娜有时会和保姆带着孩子们去海德公园散步。” “你跟警长说这个了吗?” “是的。” “他对这个说法满意吗?” “不太满意。” “你自己呢?” 第一条重要的供词马上出现了。 “我也不相信……” “为什么?” “因为,今天晚上我问过了娜娜。” 这个娜娜是布朗谢家第二个还是第三个保姆。自从孩子出生以来,他们家已经换了好几个保姆,为了方便,他们管这些保姆都叫娜娜。 “刚开始她还嘴硬,但是后来她哭着跟我说,我妻子并不总是和他们待在公园里。到了公园,她经常一个人又去别的地方,天晚了才回公园找他们。” “逛街是女人的天性。” 布朗谢看着阿兰,咽了咽口水。随后他低下头。 “告诉我真相。” “什么真相?” “你知道,人们最后总会知道真相的。枪杀案摆在那里,我们的私生活马上就会人尽皆知。” 阿兰犹豫要不要说点什么。 “还有,我保证我不会……” 布朗谢没有把话说完,他用手帕捂了捂嘴。他已经坚持了好久,现在终于咳起来。谨慎起见,阿兰转过头去,等连襟恢复。 “你想知道什么,罗兰先生?” 这是阿兰今晚第一次用姓来称呼连襟。 “你说呢?你……你和安德丽娜……” “好吧!把手帕放回口袋里。不过我先声明,这是男人间的对话,不要把感情和尊严扯进来,可以吗?” 布朗谢深吸一口气,小声说: “可以。” “首先,你要知道,我现在绝不是在拿花言巧语欺骗你。有些事我真的不愿意说,但是我还是会告诉你真相。我开始爱上小猫是我们认识几个月之后的事情。她总是像个跟班一样跟着我,我也慢慢习惯有她在我身边。即使有时因为工作,我们不能够待在一起,她也会尽量给我打电话。我们住在一起,有时候半夜醒来,我手碰到她才能重新入睡。” “我不是跟你来聊小猫的。” “别。今晚我很清醒。而且我好像发现了事情的真相。放假的时候,小猫得和父母去度假。” “安德丽娜那时已经在巴黎了?” “对。不过那时候,她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只待在家中的金丝雀。小猫才走了一个月,我已经觉得生活寡然无味。晚上醒来时,我的手只能摸到身边的床单,在酒吧、饭店,我一转身,突然发现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段时光。我差点给她打电话,叫她无论如何快点回来。” 小猫的父亲是普罗旺斯前首府艾克斯市立大学文学院的教授,他们一家在邦德有一座小别墅。每年夏天,小猫都会去那里。 阿兰当时不敢去邦德找小猫。太明显了。 “不过她从邦德回来之后,我没有马上决定娶她。然后有一天晚上,在左岸一家夜总会,我们当时和一帮朋友在一起,我突然向她求婚了。就这样。” “你还没有告诉我……” “不,这已经说明了一切。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人们所说的爱情,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有一段时间,我们老吵架,不过不是每天。我们算是一起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那时候,她不知道投稿给谁,我也没有自己的杂志。而那时候安德丽娜只是在房间里安静地学习。” “她不和你们一起出去吗?” “有时候。我们其实不太愿意带她出去,她也说其实不喜欢跟我们一起出去。她喜欢在角落里看着前方发呆。” “然后你们就?” “对。然后事情就发生了。没有缘由。偶然。我甚至都不记得是谁先走出了第一步。我是小猫妹妹的情夫。也就是说,她妹妹还有男人。” “你爱她吗?” “不。” “流氓。”布朗谢气愤地吐了口痰。 “别。我跟你说过,这是男人之间的谈话。她对我有意思。我对她可能也有意思,想看看那张脸背后隐藏着什么。” “你现在知道了?” “没有……有……我觉得她寂寞了……” “所以,从七年前……” “不,我们只是时不时见个面而已,和现在一样。” “什么叫时不时?” “差不多一个礼拜一次。” “在哪里?” “这不重要。” “对我很重要。” “如果你非要有身临其境的感觉,那就自认倒霉吧。在龙尚街上一间带家具的小屋子里。” “太恶心了。” “我又不能把她带到弗里利埃街去。” 弗里利埃街是布朗谢工作的地方,他在那条街上富丽堂皇的法兰西银行工作。 “她跟你是在朋友家认识的。你从此开始追求她。” “她跟你说了?” “我想是吧。” “你俩在一起时,她没问你的意见?” “可能吧。” “你真卑鄙。” “我知道,不过,说起卑鄙,咱们都是世界上卑鄙的那群人。她最后嫁给了你。” “后来你们还见面吗?” “很少了。” “为什么?” “因为她嫁作人妇,后来又怀孕了。” “孩子是谁的?” “你的,别担心,我防护措施做得很好。” “太可笑了!” “让我说完。我从来没跟小猫说起这些。不过,我经常和她说起我别的猎艳经历。” “意思是你同时还有别人?” “我不是公务员,我不需要让别人觉得我纯洁无瑕,我如果喜欢一个女人……” “你就占有她,然后马上讲给你妻子听。” “为什么不可以呢?” “你竟然说你们相爱!”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她不在的时候我很想她。” “你也很想我的妻子吧?” “不是。那只是一个习惯。可能每个人都担心分手会伤到别人吧。不过我们还是分手了,圣诞节前两天,十二月二十三号。” “谢谢您记得这么清楚。” “我还要补充的是,那天我们什么也没做,只是开了一瓶香槟。” “你们后来再也没有见过?” “在你家,我家,还有大剧院……” “没有再单独见面?” “没有。” “你发誓?” “如果你坚持,我可以发誓,虽然我不懂发了誓又能怎么样。” 布朗谢的脸一点点红起来,猩红,他变得越来越庞大,越来越虚弱。说到底,精致西服里包裹的,无非是布朗谢家一伙软弱的男人。 “你怎么解释你……” “你确定不需要喝点什么?” “好吧,一点点酒。” 他站起来,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客厅中央,就像一个巨大的幽灵。 “给!” “大家会知道这一切的,对吧?” “恐怕是。” “你跟预审法官说过这些吗?” “我明天可能不得不回答他这些问题。” “记者们相信你说的话吗?” “他们没敢直接问这个问题。” “孩子们怎么办?” “别想那么多了,你得先诚实地面对自己,面对真相。” “快一年……” “对,如果你坚持,我可以再发一次誓。” “我想不明白的是,如果是这样,小猫为什么会突然决定……” “杀她妹妹。但说无妨。我也想过这个。不过她肯定是离开家时就决定了,不然也不会拿上一把她从来没有摸过的手枪。” 布朗谢沉默了一会儿,又低声说道: “除非,另有其人。” 他阴险地看着阿兰,眼神中还有一点点满足。 “你想过吗?”他接着说。 “我还得想一想。” “如果安德丽娜还有别人……” 阿兰摇头否认。这时,布朗谢的神态却越来越清晰、坚决。 “你搞错了。你弄反了。别忘了,你妻子和我睡觉时……因为,在她看来,我是属于她姐姐的。” “然后呢?” 这个时候,阿兰连襟那盛气满满的架势慢慢表现出来。可以说,他开始挽回局面。他的轮廓也越来越坚实。 “很有可能是小猫反击。安德丽娜回击。只不过,这次,小猫受够了,决定除掉她。” “这更像你的主观臆断……” 阿兰看着他,一动不动。布朗谢意识到自己刚刚太过分了。他开始害怕,一种身体上的害怕,害怕阿兰要动手…… “对不起。” 阿兰站立了几秒钟,手里举着酒杯。 “好!就让它过去吧。” 随后他走向吧台: “我们都有自己的考虑。” “你会跟预审法官说吗?” “不会。” “你刚刚说你会的。” “我只会和他说我知道的。我不会说推测。” “你没有一点想法?” “什么想法?没有。” “你和你妻子在一起的时间比我和我妻子在一起的时间多呀。” 阿兰耸了耸肩。要是他之前多留意小猫在干什么就好了!他对小猫的要求,就是陪在自己身边,能被他听得到看得到…… “你觉得她会说出真相吗?” “她拒绝回答警长的问题。” “明天呢?” “我不知道。就我个人来说,那个人是谁无所谓。” 他们不再和对方说话,只是在空荡荡的客厅走来走去。尽管喝了那么多酒,阿兰丝毫没有醉意。 “你不回去吗?” “回,肯定回。不过我觉得我睡不着。” “我正好相反,我想倒头就睡。” 听到这话,布朗谢穿上大衣,拿起帽子,犹豫着要不要跟离自己很远的阿兰握手道别。 “过两天见了。可能是明天。法官可能需要我们两个去做口供。” 阿兰耸了耸肩。 “尽量……不要太怪罪安德丽娜……尽量不要对她太苛刻……” “晚安。” “谢谢。” 他一瘸一拐地离开阿兰家。他关上门,走向楼底。电梯静静地立在那里。 阿兰终于朝天大喊了一声。 [book_title]第三章 阿兰当夜多次醒来,发现自己睡到了小猫那边,床的左边。他觉得胃里像有火在翻滚,不得不跌跌撞撞地去浴室拿点小苏打。 天刚刚亮的时候,阿兰听到枕边有人喊他,摇他的肩膀叫他起床。是他家的保姆马丁女士。她每天早上七点到,中午下班。 保姆板着一张脸,冷冷地看着他。 “您的咖啡好了。”她生硬地说。 阿兰从来不接受别人的同情。他厌恶感性。他总是告诉自己要现实一点,不羁一点。但是今天早上,他却希望从别人那里得到一点点温暖。 阿兰穿着睡袍,走进客厅。客厅里的灯全亮着,落地窗外是一片雾蒙蒙、青绿色的景象。屋顶上湿漉漉的。厚厚的乌云虽不及昨晚那般气势汹汹,但遮住了整个天空。 通常,站在这里能看到巴黎圣母院和埃菲尔铁塔的全貌。但是今天,虽然已经早上八点钟,我们只能看到几个房顶和零星几扇亮着灯的窗户。 阿兰细细品着咖啡,看着眼前昨晚的狼藉渐渐消失,杯盏桌椅一一归位。 五十多岁的马丁女士,一个人在屋里来来回回地忙着,嘴里似乎在念叨着什么。她把今天的报纸像往常一样放在茶几上,但是阿兰却毫无读报的兴致。 阿兰头虽然不疼,却觉得浑身酸痛,大脑一片空白。 “我想马上跟您说……” 这一次她那两片嘴唇终于发声了,她说: “今天早上是我最后一次在这里工作……” 她没有解释。阿兰也没有问她为什么。阿兰又倒了一杯咖啡,慢慢地嚼着嘴里的羊角面包。 阿兰吃完早点,来到电话前,给圣列城的家打了个电话。 “喂,您好?” 接电话的是路易丝·比朗,园丁的妻子。 “您看报纸了吗?” “还没有,不过有些人来过……” 她今天的声音也和往日不太一样。 “别相信人们对您说的话,也别相信报纸。帕特里克怎么样?” 帕特里克今年五岁。 “还行。” “尽量不要让他搅进这件事情里来。” “我尽力。” “还有……”阿兰觉得自己还应该说点什么。 “没有,没别的事了。” “您能帮我再做杯咖啡吗,马丁女士?” “您确实需要再来一杯。” “我昨天睡得晚。” “我早上进了屋就觉得是这样的。” 阿兰刷了牙,拧开浴缸的水,但最后决定洗个冷水澡。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以前,他早上的活动就像精密的流水线。今天,他没有像往日一样边走边打开收音机,他害怕了。 他想起昨天给小猫送箱子时经过的那条长长的走廊。她现在应该也起床了。她大概很早就被叫醒了吧,可能是六点? “您的咖啡好了。” “谢谢。” 阿兰穿着浴袍,接过咖啡。他终于忍不住看了报纸的大标题一眼: 年轻女记者谋杀亲妹 然后是副标题: 一场疑似因嫉妒而起的悲剧 配图是小猫双手捂着脸穿过巴黎警署时的照片。 阿兰不敢接着往下看,也不敢看别的报道。他起得太早了。以前,他总是喜欢早早地去马里涅街,早早地处理当天的邮件。 他今天也没有心情去办公室。他什么心情也没有。他又躺下睡了一会儿。马丁女士对他有些不满,但阿兰听到她在身边走来走去觉得很安心。 是不是忘了什么事?阿兰知道今天有很多事要处理,但是意识模糊,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 啊!对。律师!他最信任的律师应该是当初帮他筹划杂志社和唱片业的维克多·黑尔比希。从他那带点捷克还是匈牙利或者波兰的口音中,很不容易猜到他是哪里人。 这是个接近中年的怪人。个子不高,很胖,红头发,油光满面,戴着放大镜一般的厚眼镜。 他独自一人住在学院路的一间屋子里。那一带混乱得让人难以置信,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成为最令人敬畏的民法家之一。 “喂,维克多?我没把你吵醒吧?” “我的一天是从早上六点开始,你不会忘了吧?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已经看过报纸了?” “我向你推荐菲利普·拉比。” 菲利普·拉比经手过二十年来所有轰动一时的刑事案件。 “你也觉得这件事很复杂?” “你妻子杀了她妹妹这件事?” “没错。” “她没否认?” “她已经承认了。” “她说了为什么吗?” “什么也没说。” “这样最好。” “为什么?” “因为拉比可以告诉她该怎么做。你呢,你怎么样?” “你的意思是?” “你杂志的读者估计不喜欢你在这件事情上的角色。” “我什么也没做。” “真的?” “应该是吧。我已经快一年没碰她妹妹了。” “给拉比打电话吧。你认识他吧?” “很熟。” “祝你好运。” 阿兰打电话给住在圣日耳曼大街上的拉比。阿兰经常在年度大会、鸡尾酒会和宵夜聚餐上碰到他。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清晰而略显生硬的声音: “拉比先生工作室。” “阿兰·波多。” “您稍等,我去看一下。” 阿兰等了一阵儿。拉比在圣日耳曼街上的房子很大。阿兰去那里参加过一次招待会。律师可能现在还没到工作室。 “我是拉比。我刚才还在想您会打电话过来。” “我一出事马上就想到了您。我昨晚差点就给您打电话了,后来想到您可能在休息……” “我昨天很晚才从波尔多处理完案子回来。听着,这件事在我看来很简单。不过我想问的是,像您这样的人怎么会卷入这种事情中呢?这事恐怕会有负面影响。您知道您妻子说了些什么吗?” “就胡玛涅警长说的来看,她只是承认杀了人,拒绝回答其他问题。” “已经是这样了啊。死者的丈夫呢?” “您认识他?” “我见过他。” “他声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昨晚在我家待了很久。” “他怪罪您了吗?” “他不知道情况是什么样的。我也不知道。” “老兄,想给你一个无辜的角色可能有点难。” “这件事不是因为我。” “你不是她妹妹的情夫?” “我已经不是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 “快一年了。” “你跟警长讲过了?” “对。” “有用吗?” “这是事实。” “不管是不是事实,人们不会相信的。” “这件事和我无关,是我妻子的事情。我今天会去问她。” “当然……” “我希望您能见见她。” “我手头上还有别的事,不过我不会拒绝您的,预审法官定了吗?” “我不知道是谁。” “您在家吗?我一会儿给您回电话。我先尽量从法院那儿打听点消息。” 阿兰打电话到杂志社。 “是莫德吗?” 莫德是杂志社的接线员之一。阿兰和她做过几次爱。 “您好吗,老板?” “亲爱的,和您想的一样。鲍里斯到了吗?” “他在整理邮件。我给您转给他。” “喂,鲍里斯?” “对,阿兰,我想你今天早上可能不来杂志社,所以我就先处理那些邮件了……” 他名字叫马莱斯基,阿兰的主编。他和妻子,还有四五个孩子住在靠着圣乔治新城的郊区。他是《你》杂志社的另类,从来不拉帮结派,是一下班就回家的那种人。 “小报已经出版了吧?” “已经开始分发了。” “今天早上没有人来电话吧?” “电话一直响个不停。每一根线上的电话都响个不断。你能找到我真算你幸运。” “他们说什么了?” “大部分是女人打来的。她们想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什么是不是真的?” “是不是真是报纸说的那样,你是你妻妹的情人。” “我从来没有和记者这样说过。” “但他们还是这么写了。” “你怎么回应她们的?” “我说调查刚刚开始,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阿兰的下一个问题暴露了他的惊慌。 “我们下一期杂志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不过既然你问我的意见,我觉得最好不要有任何对时事的暗示。照以前定好的那样做。”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 “你有点动摇?” “看情况吧。今天我可能会去马里涅街,我一个人没勇气待在这里。” 阿兰一直在想应该做什么。昨晚,他觉得今天一定会忙得不可开交,现在又觉得在安着落地窗的客厅感到孤单。 还有他的父母。他们五十年来一直住在离这里并不远的克里希广场。他答应经常回去看望他们,但很少这样做。 阿兰差点就出门了,但又突然想起拉比让他在家里等电话。好吧,那就给父母打个电话吧。他也无所谓马丁女士会听到他们的对话。从此以后,他肯定再也没有秘密可言,因为有些报纸肯定会把他的私生活事无巨细地曝光。 “喂,妈妈?是我。我早就想去看望你了,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在家。不。保姆还在呢。她刚刚向我提出辞职。为什么?你看过报纸了?爸爸呢?他没说什么?什么也没说?他在诊所?” 阿兰的父亲是位牙医。每天从早上八点工作到晚上八点,有时更晚。 他的精神很好,灰白的头发用发梳卡着,灰色的眼睛里流露着宁静。在他的耐心和理解面前,病人会对自己的焦躁不安自惭形秽。 “你说什么?不,有真有假。过几天还会有更多的假的消息。过几天一有空我就去看你。跟爸爸说我想他。” 马丁女士手里拿着抹布,惊奇地看着他,好像他这样的怪物应该没爹没妈才对。 那他现在应该做什么呢?他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他想到了法院、警署、拘留所,想到所有正在运转却把他丢在一边的权力机器。 除了接受问讯,拘留所里的女人在其他时间做什么呢? 十点了。电话终于响起。阿兰赶忙去接。 “您好,是我!” “我给您转接拉比先生。” “喂,喂,拉比?” “对。预审法官已经定下来了。是贝内代,很年轻,三十五六岁,为人处世一丝不苟。他十一点提审你的妻子。我到时也会在那里。” “警署那边已经没事了?” “她已经认罪了,警署应该没什么好问的了……” “那我呢?”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你。应该是今天晚些时候吧。我现在得去法院了。我在哪里能找到你?” “在我的办公室。如果我不在,就给接线员留个信息。” “已经做完该做的一切了吗?”阿兰问。 “还没有。” “我该给您多少钱,马丁女士?” 她从围裙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用铅笔算了算。一共是一百五十三法郎。阿兰给了她两张一百法郎,她并没有要找钱给阿兰的意思。 “您忙完之后把钥匙交给门房。” “如果您暂时找不到别人……” 阿兰走下楼梯。楼梯很宽,要是没有那些陈旧和造作的大窗户就更完美了。每一层只住着一户人家。第四层空着,很神秘。第三层住着一家南美有钱人,这家有三四个孩子,还有一辆劳斯莱斯和专属司机。这家的男主人曾经在法国留过学,当过几年他们国家的元首,后来在一次政变中被推翻了。 第二层是一家石油公司的办公室。第一层是一家咨询公司。 门房更像一个沙龙,楼管珍妮女士是个很骄傲的人,她的丈夫在部里工作。 为了保持风度,她刻意回避阿兰的眼神。 “可怜的太太!”她嘀咕道。 “对。” “天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希望是很快。” 阿兰很害怕珍妮这种含沙射影的态度,但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请问,您认识什么保姆吗?” “马丁女士不干了?” “她刚才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理解她,不过不太赞成她的做法。人们总是不考虑自己行为的后果,尤其是男人,对吧?” 阿兰没有辩解。她不是唯一一个怀疑阿兰的人,争辩又有什么意义呢? “有个年轻的女士正在找工作。我今天会和她联系。您只是需要上午工吧?” “无所谓。” “价格呢?” “和现在一样。” 雨还在下着,路上的行人都打着伞。路尽头蒙梭公园的黑栅栏变得更加清晰,金色的箭头被雨水淋得失去了光泽。 阿兰机械地走向红色小汽车,想到小猫的车。她把车停在哪里了?难道还在大学路布朗谢家门口? 不知道为什么,小猫的车被弃置在外让阿兰感到很恼火。他穿过左岸,开进大学路。在距布朗谢家住二层的那座大房子五十米的地方,阿兰发现了那辆车:在雨中熠熠生辉。房子外的栅栏前,簇拥着两三群人,可能是好奇的人,也可能是记者。 他又开向马里涅街,钻进属于他杂志社地盘的那座楼里。刚起步时,他们只租了最高的那一层,现在,整栋楼都是他们的了。 第一层是沙龙和营业窗口。阿兰搭电梯上了五楼。走廊里的门都紧闭着,只传来打字机清脆的敲击声。 这座楼最初是按居民楼设计的,阿兰后来不得不对格局进行改造,拆了几堵墙,增加一些台阶,整个办公楼就像迷宫一样。 阿兰时不时举手跟大家问好。终于,他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马莱斯基坐在他自己的位子上。 阿兰也向他举了举手表示问候。接着他拿起电话。 “帮我接一下我的汽车维护公司。对,在卡迪内街。喂?有人吗?尽快给我打回来。” 阿兰的桌子上像往常一样堆满文件。他草草地看了几眼,根本不知道邮件在说什么。 “喂?对。喂,卡迪内街。伯努瓦?我是波多。对,谢谢了,老兄。我妻子的车现在停在大学路。不是,财政部往南一点。我不知道她留钥匙了没有。告诉技术人员带上所有工具,务必把那辆车弄回我的车库,您负责保养。对。您要是愿意,把车洗一洗。” 马莱斯基好奇地看着他。所有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涌进办公室,好奇地看着他。阿兰心里默默地盘算在这种情况下,他应该怎么做。 在办公桌上一份报纸的头版上,他看见自己昨晚的一张照片。手里拿着酒杯,头发乱七八糟。 酒实在是太满了,真不应该这样做。 他礼貌性地在办公室走了一圈,和几个人握了握手,像往常一样说: “亲爱的,大家好。” 表面上看来,他似乎比这一群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看他的人镇定得多。他径直走向公司屋顶阁楼的设计室。负责照相的于连·博尔和负责排版的阿尼亚尔正靠着画板。 “孩子们,好!” 他不小心掀落一堆照片。是带着《你》杂志特殊风格的纯洁的裸照、半裸照。 “每个人都应该清楚,他曾经对最初的几个合伙人这样解释,听我讲,亲爱的各位,我们的客户不是所有人,而是每一个人,所以要让每一个人都能觉得自己重要。” 文章也是这样。每天发生的事儿,每个人身上的事儿。几年前,杂志社第一张贴在巴黎墙上的广告,就是指向路人的一根手指:你。 一个巨大的你。任何人都无法逃离他。 阿兰从阁楼上下来。他一进办公室,就有人把电话递给他。 “拉比。”马莱斯基喘着气说。 “喂?您有消息了?她说什么了?” “不。我现在不能跟您讲。中午十二点半法院的小酒馆见,我们一起吃午饭。另外,我替法院通知你,预审法官下午两点要和你对质。” “她也在?” “没错。” 律师挂掉电话。他的语气很生硬,好像心情不太好。 “我不知道下午我能不能回来。无论如何,我先不管下一期的杂志了,你帮我处理。” 阿兰慢慢地下了楼。几年来,人们一直问他: “你去哪儿?” 因为他总是很忙,忙着从一个地方奔到另一个地方。 他很惊讶地发现自己今天和大家走得一样慢,甚至更慢。动作也变慢了,难道仅仅是因为要点烟才变迟缓了吗?阿兰看着对面的酒吧,犹豫着,最终还是冒雨穿过了马路。 “苏格兰威士忌?” 为了避免和酒保讲话,阿兰眼睛看着外面,做了个“是”的手势。从酒吧出来,阿兰往法院开去。整个巴黎都很沉重,郁郁寡欢,小汽车比肩接踵,一辆紧挨着一辆。到法院的时候,时间刚够他找个停车位,阿兰抽了两支烟,把车停在法院的林荫道上。 他知道这家陈旧阴沉的酒吧。阿兰刚开始工作时,有时候负责报道诉讼案。拉比那时已经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律师了。他穿着裙摆飞扬的律师袍从走廊或者大厅快速经过时,年轻的和不太年轻的律师都会很尊敬地立在两边。 他在酒吧里的人群中张望着。大都是下午来接受问讯的被告和他们的律师,他们在桌边低声讨论着。 “您有预定吗?” “我在等拉比先生。” “这边请。” 像往常一样,靠窗的位置。阿兰看着庞大的拉比顶着浑圆的脖子,旁若无人地像穿过法庭那样穿过酒吧。他手里什么也没有拿,没有餐巾,也没有文件。 “您点过了吗?” “还没。” “我要一份肉和香肠的冷拼盘,半瓶波尔多。” “一样。” 律师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 “她怎么样?” “镇定又不好相处。” “她还是什么也没说?” “贝内代问她是否杀了妹妹,她仅仅回答了是。接着他又问,她是不是早上从您的抽屉里拿走那把勃朗宁时,已经决定这样做了。她说她那时候还不确定之后要干什么。” 服务员给他们拿过来冷肉拼盘和酒。他们默默地吃了几分钟。 “贝内代是一位很有耐心、很有教养的小伙子。他对她很宽容。我觉得我要是在他的位子上,可能已经扇她耳光了。” 阿兰静静地听着,暗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愤怒。他了解拉比,也知道他在法庭上的成功和他的粗鲁有很大关系。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被抓的,但是我见到她时感觉她好像刚从美发店出来。头发一丝不乱。她很整洁,很放松,穿着一身没有一点折痕的套装。” 那套绿色的套装最多是三个星期前刚做好的。昨天,阿兰先小猫出家门,所以不知道她穿了什么衣服。 “她好像是来这里做客的。您知道那些老派的本地人吧?贝内代的办公室就跟他们住的地方一样,到处都是灰尘。文件在地上乱摊着,都有半墙高了。” “看她的神情,好像是一位来这里做客、但怕弄脏衣服的贵妇。” “预审法官问到杀妹妹的原因时,她只是说:” “‘我一直讨厌我妹妹。’” “预审法官提醒她这不足以成为杀人的理由,她辩解道:” “‘这得分情况。’” “我建议预审法官给她做一次精神鉴定。不幸的是,结果证明她一点都没疯。” 阿兰犹豫地插了一句: “小猫是有点反复无常。我的意思是,她经常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就像一只一直在火堆边打呼噜却突然冲到房间另一头的猫。这就是我叫她小猫的原因。” 听到这里,拉比没有不耐烦,他边嚼着冷牛肉边看着他。 “不能这样做事,拉比只说了这几个字,好像阿兰刚刚说的都是废话,法官想知道她是不是出于嫉妒才这么做,可是她一声不吭,嘴都没张。之后她一直不说话,好像很看不起我们。” 拉比又吃了一勺。阿兰也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世界从来没有如此小,小到面前的桌子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了。 “最难让人接受的是之后的事儿。您妻子被带回牢房后……” “她被戴上手铐了吗?” “在走廊里,对。这是规定。我一个人和贝内代待了一会儿。他刚拿到尸检报告。安德丽娜·布朗谢被枪击后并没有当场死亡,她还挣扎了四五分钟……” 阿兰还没有反应过来。手里拿着酒杯,焦躁地看着律师。 “您大概知道他们家的保姆娜娜吧,她的真名叫玛丽·波得哈。她听到争吵声后,想赶紧把小孩子们带到厨房……” “她穿过走廊时,听到了枪声。小男孩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她使劲把他们拉到厨房,托付给厨师。”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阿兰的眼前很自然地浮现出当时的画面。 “您可能不知道厨房是离安德丽娜最远的地方。保姆低声嘱咐厨师,一定不要放孩子们出去。” “我很确信,以贝内代的风格,他肯定会派专人去弄清精确的时间。玛丽·波得哈到了安德丽娜房间门口,没有马上进去。她应该是先趴在门上听了听。她什么也听不到,然后犹豫地敲了敲门。” “没人来应门。大概过了三分钟,她进去。您的妻子站在那里。脸贴着落地窗。离梳妆台不到一米的地方,她妹妹躺在地上,身子一半在地毯上,一半在木地板上。嘴唇微张,微微地呻吟着。” 拉比用叉子叉起一块牛肉,说出这样的结论: “为这样的人辩护!杀了妹妹。好吧,要不是妹妹还好。任何人,只要不是妹妹。人们还是相信血缘关系的,相信该隐和亚伯的传说。” “嫉妒,好。很简单。但是杀了妹妹,在她垂死之际,看着她奄奄一息地挣扎而袖手旁观,甚至没有帮她寻求援助。” “而且,我们也不能阻止主要证人玛丽·波得哈出庭作证。” “她会被要求描述凶手和死者当时的情况。” 阿兰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的,事实就是这样,但这不是真相。 关于真相,或许阿兰并不比别人知道得更多。但是真相已经开始慢慢浮现。 “您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了您妻子妹妹的情人?” “我们已经不是了。” “你们这种关系持续了多久?” “差不多七年。并不是您想的那样。我们就像好朋友一样。” “住口!你们睡过,是不是?” “我们睡过。” “地点?” “龙尚街的一套单身公寓。” “恶心。” “为什么?” “首先,那种地方只能让人想到罪恶,正直的人只会感到不齿。” 阿兰赶忙辩解: “我太无辜了!” 他不确定拉比能否理解。 “你们最后一次去那里是什么时候?” “去年十二月二十三号。都快一年了。” “您的妻子知道吗?” “不知道。” “她好妒忌吗?” “我也和别的女人睡过,她什么也不说。” “您跟她讲这些?” “发生了就说。”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您和她妹妹的关系?” “据我所知,她不知道。” 他们默默地看着对方。气氛像极了布朗谢在阿兰家的那晚。 “您觉得另有他人?” “我也刚想到这一点。” “现在,我问您,您有怀疑的对象吗?” “没有。” “你们共处的时间多吗,您和妻子?” “早上我一般先离开。她有时候会在家里写文章,也会给诺奈街,我们乡下的家打电话,和儿子说说话。” “几岁了?” “五岁。” “这样,这一点是否有利还得看情况。然后呢?” “差不多每天,快到十一点时她会打电话到我的办公室,问我去哪里吃饭,大部分时候我们在饭店会合。” “接着说。” 拉比推开盘子,点了一支烟。 “大部分时候她都在外面跑。她的工作就是采访名人。她做的不是简短的报道,经常是连载的深入研究。之后,她会再给我打电话或者直接去克洛谢顿,马里涅街上的酒吧。我们经常晚上七八点和十来个朋友在那里吃饭。” “你们分开吃晚饭吗?” “很少。” “你们晚上很晚回家?” “基本上从来没有在一点以前回去过,经常是两三点。” 拉比像是宣读判决书似的宣布: “毫无家庭生活。就算陪审团能容忍你所有的放荡行为,这一点也通不过。不过只要提一提晚上的汤就能感动他们。” “我们从来不喝汤。”阿兰冷冷地反驳道。 “您的妻子明天就会被转到小丘广场。我会去那里见她。您也可以申请去那里探访。不过,我觉得在预审的关键时刻,怕是申请不到。” “报纸是怎么说的?” “您没看报纸?他们暂时还比较慎重。您是巴黎名人,他们不敢太过分。而且,您的妻子也是记者。” 他们又在酒吧待了十来分钟,然后穿过大堂爬上楼梯。在法院的走廊里,戴着手铐的犯人站在各个法庭门口,旁边各有两个警察守着。 在远处一扇门对面,有一群拿着照相机的记者。 拉比耸了耸肩。 “早就料到是这样了。” “我昨天在我家见过他们了。” “我知道。我看过照片了。” 几束闪光灯,一阵骚动。律师敲了两三下门,镇定地推开门。阿兰走在前面,拉比跟在后面。 “很抱歉,亲爱的法官。我本想避免我们的见面被这么多记者围观。我们恐怕来早了。” “早了三分钟。” 法官站起来,示意他们坐到椅子上。坐在桌子边上的速记员没有动。 法官金色的头发,看起来热爱运动,但性格沉稳。他身穿一套剪裁考究的深灰色西服,一枚有纹章的戒指戴在修长的手指上。 “您和波多先生讲过基本情况了吧?” “我们中午一起在小酒吧吃了饭。” “波多先生,很抱歉让您来这里对质。我知道您可能会很痛苦,但这件事必须做。” 阿兰突然发现自己喉咙发紧,声音嘶哑。 “能见到我妻子,我感到很高兴。” 仿佛已经很久没见了。阿兰觉得他们似乎分开了很久,他甚至已经忘了她的模样。 然而,他们不过是昨天才分开。 昨天早上,马丁女士像往常一样摇他的肩膀叫他起床。阿兰起床后,在客厅边喝咖啡吃羊角面包,边翻当天的报纸。报纸的头条是关于英吉利海峡的暴雨,被冲毁的布列塔尼水坝,被淹没的沿海城市的酒窖。 他穿着往日的睡衣,手一搭睡眼朦胧、热乎乎的小猫: “一会儿见。你给我打电话?” “今天早上不行,我昨天跟你说了。今天在克里伦约人了,我得在那里吃午饭。” “那下午呢?” “下午可以。” 阿兰摸着她的头发,对她笑了笑。她也对他笑了吗?他想不起来了。 “抽烟吗?” “谢谢。” 他机械地接过烟。他们在尴尬的气氛中等待着,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始。 终于有人敲门。他们三个人全都站起来,只有记录员还坐着。小猫走进来,身后的两个警察把她的手铐解开。记者们在门外张望着。 “请你们外面等候。” 阿兰和小猫之间不过两米。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套裙,披着一件有精致绣花的罩衫,栗色的头发上戴着一顶和套裙一样材质的无边软帽。 “请坐。” 小猫先看了看预审法官,又看了看律师,最后目光落在阿兰身上。 在阿兰看来,小猫的这一望意味深长。先是惊讶,可能是看到阿兰面色凝重,然后是一丝嘲笑,还有一丝疼爱或者友爱。 小猫拿起桌上的档案前,低语道: “不好意思给你惹麻烦了。” 阿兰没有吱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坐到她旁边。律师坐在他俩之间稍靠后的地方。 法官似乎对小猫说的话感到惊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可以这样理解吗?您的丈夫和发生在大学路的事毫无关系。” 拉比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着,不知道小猫会说出什么样的答案。 “我没有任何要补充的。” “您爱你丈夫吗?” “应该是。” 她说这话时没有看法官,而是低着头,像是在找烟。身边的三个男人都抽着烟,贝内代体贴地把烟盒递给她。 “您是因为嫉妒吗?” “我不知道。” “据您所知,您的丈夫和您的妹妹有不正当关系吗?” 小猫在进了法庭之后第一次转向阿兰,很轻松地低喃道: “他对这事应该比我清楚。” “我现在是问您。” “我没什么要说的。” “您是从什么时候有了杀妹妹的想法?” “我不知道。” “昨天早上?我可以提醒您,昨天您离开家时,从您丈夫的抽屉里拿走了桌上的这把枪。” “对。” “动机是什么?” 她又说: “我没什么要说的。” “您又开始早上的做法了。” “我有意保持态度一致。” “想要保护谁吗?” 她只是耸了耸肩。 “是您的丈夫吗?” 还是同样的话: “我没什么要说的。” “您后悔了吗?” “我不知道。” “您指的是?” “那得看情况。” “什么情况?” “不重要。” “律师先生,您难道没有什么建议跟您的代理人讲?” “这取决于我俩面对面交谈时,她能告诉我什么。” “您明天可以见她,见多久都行。” 贝内代在烟灰缸里捻灭烟头。 “您,波多先生,您现在可以向您的妻子问您认为应该问她的问题。” 阿兰抬起头,看着那张转向他的脸。小猫只是静静地等着,面无表情。 “小猫,听着……” 他说不下去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他说出小猫这两个字应该能引起一丝涟漪。 他们默默地看着对方。她静静地等着,阿兰想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就像小孩子之间的一场游戏,两个人看着对方,看谁先笑出来。 两个人都没有笑。没有人笑。阿兰妥协了,转向法官。 “没有。没有问题要问。” 在场的人都觉得很尴尬,除了小猫。法官遗憾地摇了摇铃。随后隔壁的铃也响起来,门开了。 “把波多女士带回去吧。” 她现在还是波多女士。不久,她就会是嫌疑人、被告。 阿兰突然觉得一片昏暗,似乎应该开灯了。他听见手铐碰撞的声音,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还有照相机闪光灯的声音。 门又关上。拉比张开嘴,准备回答预审法官的问题。 “您想说什么,先生?” “没什么。我明天去见她。” 他们走出去时,记者已经离开。走廊里空无一人。 [book_title]第四章 蒙蒙细雨中,阿兰独自站在法院的铁栅栏前,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他拒绝承认自己惊慌了,深信只要再给他多一点时间,给他一支笔和一张纸,他就能理清思绪。 从小他就以一种犬儒的心态活着。高中时,阿兰成立了自己的小帮派。高中毕业会考失败后,他这样和大伙儿说: “傻子才在乎文凭呢!” 他说着就穿过马路,走进酒吧。 “威士忌……两杯……”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他的朋友们和他性情相近,不过大都没有他能喝,可能是怕醉或者怕第二天难受吧。 这不是一家威士忌酒吧。柜台里只有一瓶威士忌。周围别的客人喝的都是咖啡或者白葡萄酒。 “你还是应该有个工作,阿兰。” 这句话他母亲不知道跟他说过多少遍!但他每天还是到街头和咖啡馆闲逛。他有时也会像母亲一样对自己的未来感到焦虑,不过强烈的自尊心使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我绝对不会过一种奴隶似的生活!” 奴隶似的生活! 像他父亲那样,每天花十三四个小时拨弄病人的坏牙。 或者像他当乡村医生的祖父那样,由于心脏病突发,死在自己的破车里。 又或者像他做糖果的叔祖父那样,每天在一间闷热潮湿的小房间里调配糖果和焦糖,而他的妻子则每天在后面的柜台上忙来忙去。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妈妈,一种人被别人打屁股;另一种人打别人的屁股。” 他还会傲慢地加上一句: “我是打别人屁股的那类人。” 他无所事事地在街上闲逛六个月后从军了。接着就是三年驻扎非洲的军旅生涯。 阿兰差一点就去克里希广场找父母了。他的父亲不会阻止他做任何事,可能觉得越阻拦,阿兰越叛逆吧。 为什么小猫刚刚请求他原谅呢?这是她刚刚对阿兰说的唯一一句话,她说这话时毫无感情。 他差点又要了一杯酒,但最后还是走出咖啡馆,朝停在很远处的车走去。 阿兰滑进方向盘后面,启动发动机。可是去哪里呢?他认识许多人,可以说和成百上千的人都是老熟人。他又是一个赚了很多钱、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成功人士。一直以来,他都知道自己不是被打屁股的那种人。 《你》的总发行量已经达到十亿册,唱片也卖得很好。他正在筹办一份面向十到十五岁年轻人的杂志。 此时此刻,他应该和谁说说话,说说心里话?谁又能懂他,愿意和他说心里话呢? 他又回到马里涅街,他到底还是需要这种被人簇拥的感觉。这里的人需要他,而他把这些人称作“亲爱的”。他和小猫的关系也是如此,是他取了这个名字,就像电影《遥远的西方》里面,人们用通红的烙铁标记牲畜那样。他和安德丽娜的关系也是如此。 什么东西突然发出爆裂声。阿兰竟然突然害怕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 大厅里,很多人(大部分是女人)在窗口前排队。她们是来参加比赛的。杂志社总是用比赛来吸引读者,然后再利用读者做杂志社真正想做的事。 他爬上楼。只有第二层不属于杂志社,被一家外贸公司占据着。不过,他已经买下他们家的租约,再过六个月,他就会拥有整栋楼。他计划到时候把这座楼翻修一遍。 他今年三十二岁。 这么多年来,谁和他提过诺奈街?谁又问过他和小猫的家庭生活? 没有人!他们诺奈街的房子,其实是一栋半像农舍半像庄园的旧房子。每周末,村里的人都会来这里赶集。他第二天醒来,经常看到床上、沙发上睡着陌生人。 “你好!鲍里斯!” 马莱斯基看着阿兰,想看看逆境中的阿兰怎么挺住这一击。 “你连襟刚刚来过电话。他让你给他打回去。” “打他家的电话?” “不是,办公室的电话。” “装模作样!蠢货一个。” 他经常这样说。他憎恨所有装模作样的人。他也痛恨愚蠢的人。 “亲爱的,帮我接法兰西银行。对,高管部,弗里利埃街。找一下布朗谢先生。” 编辑部的秘书加尼翁这时抱着一摞报纸走进来。 “打扰到您了吗?” “一点也没有,这是给我的吗?” “有篇很让我心烦的文章,我想让鲍里斯看看。” 阿兰已经不过问这星期杂志的事情。今天是星期四。十月十九日,星期四。也就是说,一切都发生在十八日星期三。昨天这个时候,他还坐在鲍里斯现在坐的位子上,随后还去了沙迪伦街上的印刷室。那时,在他眼里,没有比马上要出版的新一期《你》更重要的事情。 “布朗谢先生在线。” 阿兰按下接听键。 “阿兰。” “我给你打电话是想问你该怎么做。安德丽娜的父亲到了巴黎,现在住在鲁特蒂亚大酒店。” “他和所有外省或者外国高级知识分子一样!” “他想见我们两个。” “为什么是两个?” “关系到他的两个女儿,不是吗?” 一个已经死了,一个被关在监狱。 “我请他今晚来我家吃饭,因为你知道,我们基本上不可能在饭店吃饭。我跟他说跟你确定了再告诉他。” “几点?” “八点吧。” 一阵沉默。 “我们明天去取安德丽娜的尸体,这个星期六举行葬礼。” 阿兰还没有想过葬礼的事情。 “今晚可以。” “你见过她了?” “对。” “她没说什么?” “她跟我说对不起。” “跟你说?” “可能让你惊讶了,不过事实就是这样。” “法官怎么想?” “不太满意。” “他同意为她辩护了?” “说到他……” “今晚见。” “今晚见。” 他看着在一边低声讨论文章的鲍里斯和加尼翁,差点就打算选一个他以前睡过的打字员或者接线员,去随便什么地方做爱。 男人总是有这样设想,但女人总是可以拒绝的。 “回头见或者明天见。” 现在才四点钟,阿兰走进克洛谢顿酒吧。 “两杯?” 他其实并不想喝酒,但机械地说: “啊,对对,亲爱的。” “您见过她了?” 酒保认识阿兰,这毫无疑问。所有人都认识小猫,因为她总是在阿兰的右手边。 “不到一个小时前。” “她没有太沮丧吧?” “她只需要一杯上好的威士忌。” 酒保不知道该不该笑。阿兰让他感到意外?哈哈!他总是故意让别人感到震惊。这么多年来,这种故意已经变成习惯。 “据说雨快停了。” “我没发现下雨了啊。” 阿兰在吧台待了一刻钟,又开车上了香榭丽舍大道。天气开始放晴,在阿兰看来,这天气很像一个无赖、痞子。 他又穿过瓦格朗大街,开上库塞尔林荫道。但是他并没有左拐(那是回家的路),而是把车停在巴蒂尼奥勒大道上。 城市华灯初上。阿兰对克里希广场再熟悉不过了。白天从各个地铁口涌入或涌出黑压压的人群,凌晨六点荒芜街道上仅剩清洁工,大雪飘飞,急风骤雨,寒冬,酷暑…… 阿兰从窗户看了这个地方十八年,确切地说是十七年。因为他一岁时还够不着窗户。十七年,这个地方已经让他厌烦和恶心。 他走进一条小巷。一家小酒馆和鞋店之间挂着一块牌子,上面的字从来没变过: 奥斯卡·波多 牙科医生 (三层右拐) 从他上幼儿园开始,再到小学、初中,最后是高中,这副牌子就立在阿兰每天放学的必经之路上。阿兰不到八岁,就决定以后绝对不当牙医。 阿兰不屑的还有楼里的电梯。一个星期必定要坏一两次,人们被困在二楼,闹哄哄的。 再说楼梯,那是破旧的老式楼梯,没铺地毯。在一层和二层中间工作的是一个足医,二层的每个房间里,都有不同的人经营着不同的小生意,设施简陋得只能让人想到欺诈。 在阿兰的记忆深处,这座楼里好像总有一个放高利贷的,虽然人总换,楼层总换。 阿兰想到自己的童年时一点感动也没有。本应该让人感觉心中柔软的童年,在阿兰看来却狰狞无比。对于那样一个童年,阿兰只有一笔勾销的冲动。 阿兰也并不依恋母亲。对他而言,母亲就像他一年只在假期才见一次的婶婶们一样陌生。 母亲娘家姓帕默农。这边的阿姨舅母们都一般模样:矮小浑圆,平时面色严肃,有时却满脸堆笑。 阿兰走进餐厅,或者说客厅,因为家里的客厅后来被用作候诊室。隔壁传来父亲诊所熟悉的气味,熟悉的刀绞般的嗡嗡声。 母亲穿着围裙迅速地给他开了门,母亲很矮,阿兰不得不俯身亲吻她的脸颊。 母亲不敢正面看他,她边咕哝边走进摆满厨具的餐厅: “我这是生了个败类啊!” 阿兰差点回答: “对,我就是。” 但那样太粗鲁了。 “你爸爸今天早上看了报纸后都吃不下早餐。” 好在父亲每一刻钟就得接待一位病人,现在还在诊所里。 “漱一下口……吐出来……” 阿兰像小孩子一样把耳朵贴在门上。 “会不会疼?” “当然不会!您别想就不会疼。” 所以阿兰只要不要想那件事,也不会觉得疼。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兰?她看起来那样温柔!” “我不知道,妈妈。” “你觉得是因为嫉妒吗?” “不像。” 母亲终于似乎有点担心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像是怕看见的是另外一个人。 “你看起来不是很累。” “不累。你知道,这不过是昨天的事。” “警察是去办公室通知你的?” “在我家。一个警察在家门口等我,然后把我带到了巴黎警署。” “不是你的错,对吧?” 她从橱柜里拿出一瓶酒,一只高脚杯。不管谁来家里,母亲总是这样来招待他们。 “你记得吗,阿兰?” “记得什么,妈妈?” 阿兰漫不经心地看着墙上的画:乡下的羊群躲在羊圈的篱笆后面。色彩灰暗,平淡无奇。 “记得我常和你说的话。你从来都不听。你得有正经工作。” 阿兰觉得还是不要和她提杂志社的事。因为母亲一直都觉得这种杂志伤风败俗。 “你父亲什么也没有说,不过他应该在心里自责对你放任自流。他太由着你的性子,还老说:” “‘他以后总会找到自己的出路。’” 她倒吸一口气,用围裙擦了擦眼角的泪。阿兰走过去,稳坐在家里的皮椅子里。母亲站着。她总是站着。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有一场诉讼。” “你也要参加?” “没办法。” “跟我说实话,阿兰。别说谎。你一说谎我就知道。是你的错,对吧?” “你是什么意思?” “你和你妻妹有不正当关系,你妻子发现以后……” “不是,妈妈,绝对不是那样。” “那是因为别人?” “可能吧。” “你认识的人?” “有可能,她没跟我说。” “你有没有想过她是不是疯了。如果我是你,就要求专家给她检查一下。她那么温柔,善解人意。总而言之,我很喜欢她,而且我觉得她很爱你。肯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什么事?” “很难说。她并不像个正常人。我有一个弟妹——你不认识——就是这个样子。一样的眼神,一样的神态,后来别人只能把她关起来。” 她的耳朵动了动。 “在这儿别动。病人马上要出来了,我叫你父亲在下一个病人来之前跟你问个好。” 她走进诊所。一个方脸、灰色头发的男人跟在她后面走出来。 他没有拥抱儿子。就算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也很少抱他。他把手放在儿子的肩头,看着他的眼睛说: “挺难的吧?” 阿兰尽力笑着说: “我能挺得住。”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没有……” “你见过她了吧?” “见了,在法官那里。” “她说什么了?” “她拒绝回答问题。” “真是她干的?” “毫无疑问。” “你有什么想法?” “我不愿意去想。” “她妹妹的丈夫怎么样了?” “他昨晚来我家找过我了。” “她父母呢?” “她父亲已经到了巴黎,一会儿我和他一起吃饭。” “他人不错……” 这两家人只见过三四次,但是两家人从第一次就对对方很满意。 “儿子,加油。不用说,家里永远欢迎你,我们永远都在。我得回工厂了。” 工厂是阿兰父亲对他诊所的戏称。他转身回诊所前,又拍了拍阿兰的肩膀。阿兰看着父亲长到小腿的白褂子,心想他为什么老是选这么长的袍子。 “你看到了吧?他什么也不说,但他真的很震惊。波多一家都不善于表达情感。你也是,小时候从来不当着我的面哭。” 家里的红酒喝起来很难受,阿兰赶忙拦住打算给他倒第二杯的母亲。 “谢谢,不过我得走了。” “有人照顾你吗?” “家里有保姆。” “你老是在饭店吃饭,胃能受得了吗?” “还行。” 阿兰站起来,头都快碰到了吊灯。他俯身亲吻母亲,走出家门。他快到门口时,又转身对母亲说: “听着,妈妈,我不能阻止你看报纸。不过,千万不要被他们写的东西迷惑了。报纸说的并不全是真的,你要相信我。过两天见。” “你要和我们保持联系。” “嗯,一定。” 阿兰迅速走下楼梯。做完了。就像例行公事一样。阿兰站在起雾的街口,望着远处朦朦胧胧的路灯,不知该何去何从。 报童从他面前走过,阿兰丝毫没有买报纸的欲望。 阿兰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飞速运转起来。人们你推我挤,像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去完成。雾气蒙蒙中,他点燃一支烟。 到底是为什么? 布朗谢的贴身保镖艾伯特一身酒保打扮。他接过阿兰的上衣,把他带到客厅。布朗谢一身黑色西装,站在那里等着。他看到阿兰进来,眼神突然变了。布朗谢本以为第一个到的是岳父。 “我是第一个啊。” 大概是因为下午喝多了,阿兰身子有点僵硬地走进客厅。他那发红的双眼怎能逃过布朗谢的目光呢! “坐吧。” 只有两个人的客厅显得无比空旷。家里的古典家具应该是从国家家具造办处买的,吊在高高天花板上的巨大的水晶吊灯在这里并不起眼。 他们互相看着,并没有要握手的意思。 “他应该马上就到了。” 话音刚落,他们的岳父真的到了。门外传来门铃声,接着是艾伯特开门的声音。一位瘦高、微微驼背、面容精致却苍白的男人跟着艾伯特走进客厅。 老人什么也没有说,先用瘦削的手和阿兰握手,然后又和另一位女婿握手。之后他一阵咳嗽,用手帕捂住脸。 “请原谅。我太太支气管炎发作,在家休息。医生不允许她和我一起来。这样也许更好。我自己只是有点感冒。” “去我的办公室吧?” 布朗谢的办公室和客厅一样富丽堂皇。 “您希望我给您拿点什么吗,法热先生?” “什么都行,要不一杯波尔多吧。” “你呢?” “苏格兰威士忌。” 布朗谢耸了耸肩,犹豫着。安德烈·法热,衣着整齐,看起来很年轻,脸上一点皱纹也没有,灰白的头发整齐地梳在后面,性格平稳安详。他是一类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 艾伯特给他们斟上酒。岳父看着阿兰和布朗谢说: “你们两个都牵扯进来了,我,我失去了两个女儿。我不知道该更同情你们当中的哪一个……” 他压抑着情感,声音低沉。他把目光转向阿兰。 “您见过她了?” 安德烈和阿兰只见过几面,他们就像刚刚才相识的人。 “今天下午见过了,在预审法官那里。” “她怎么样?” “她很平静,很冷静。她甚至精心打扮了一番,像是去那里做客的。” “还真是我的雅克琳娜!她一直都这样。小时候,她一旦觉得紧张,就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有时候还躲在柜子里,直到恢复平静才出来。” 他抿了一小口波尔多,放下酒杯。 “我没有看报纸,最近都不会看。” “您是怎么知道的?” “警察告诉我的。他坚持要来我家,而且来得很巧,我太太正好卧病在床。那天晚上我们小声交谈了很久,好像是我家是案发现场一样。” 他看了看四周。 “那么,究竟是在哪里发生的?”他问布朗谢。 “在卧室,更准确地说是卧室前面的小会客厅。” “孩子们当时在哪里?” “他们在玩具房里和娜娜一起吃东西。” “他们知道了吗?” “还不知道。我只和他们说妈妈出了点意外。波波才六岁,尼尔才三岁。” “以后再告诉他们吧。” “我们明天一大早去接她,葬礼在下星期六上午十点举行。” “宗教式的?” 安德烈不是教徒,两个女儿接受的都是世俗教育。 “对,会有一个弥撒,还有追思祷告。” 阿兰突然有一种完全置身事外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一直以来,他都很喜欢岳父,希望和他成为朋友。法热的博士论文写的是波德莱尔和母亲的关系。 他只是听着他俩说话,没有一点想要加入的意思。他和他们不一样,尤其是和布朗谢。他们就像生活在两个星球上的人。 或者说,是他和别人不一样?但是他结了婚,生了孩子,在郊区有房子。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工作,还经常熬夜。 他觉得布朗谢家的灯光很昏暗。或者是因为从昨天开始,他染上了一种怪癖,觉得哪里都昏暗,他觉得自己就像被关在一间半明半暗的屋子里,人们说的话模糊不清。 “先生,饭好了。” 艾伯特戴着白色手套。餐桌很大,能坐十二个人的桌子旁今天只有他们三个。桌上摆满银制和水晶餐具,中间是一束鲜花。布朗谢怎么会想到花呢?是想让大家觉得他们并不是在他家吃饭吗? 他们三个互相离得很远。法热坐在中间,微微俯身喝汤。 “她死的时候很痛苦吧?” “医生说没有痛苦。” “她小时候,我叫她远方的公主。她不像雅克琳娜那样活泼和招人喜欢,她有点笨手笨脚的。” 阿兰不禁把岳父的描述和他自己脑海里的安德丽娜对比。 “她很少玩,可以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看云彩看一个小时。” “‘你不闷吗,亲爱的?’” “‘我为什么会闷呢?’” “我和我的妻子刚开始时很害怕,觉得这种安静是不是身体不健康的表现。后来马尔尼医生说没事,我们才放心。” “你们不要觉得惋惜。她要是爆发了,你们肯定没有办法控制住她。这个孩子的内心世界很丰富。”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布朗谢咳嗽起来,不过没有岳父咳得那么久。艾伯特给大家上鱼脊。 “后来,尽管我们一直阻止,她们俩还是开始互相嫉妒。我觉得这可能是每个家庭都会有的情况吧。最开始是因为雅克琳娜可以晚睡一个小时。” “有好几个月,安德丽娜都拒绝按时睡觉。她是躺下了,但是不睡。我们没办法,妥协了,她俩一起睡,时间是她俩应该睡觉时间的中间点,比最开始晚半个小时。” “这对雅克琳娜不公平。”阿兰说。 “我知道,可是孩子之间不可能有绝对的公平。” “安德丽娜十三岁的时候,要求和姐姐穿一样的衣服,所以她看起来比同龄人更成熟。可是她姐姐当时已经十六岁了。” “两年以后,她开始抽烟。我妻子和我尽量保持开明的态度,公平地对待她俩,因为我们知道,她俩一旦开始叛逆,情况就更糟了。” 他的目光停在空中。他似乎突然知道了真相,低声问: “结果会有多糟糕呢?” 他看着两个女婿。 “我不知道你俩谁更值得同情。” 他低下头吃东西。房间里只有刀叉碰撞瓷器的声音。 艾伯特来上菜。他端上腌鸠,又给大家斟满波尔多。 “我去那里看过她。” 布朗谢说的是法医所。金属盒子像整理箱一样,尸体在里面整齐地排列着。 岳父低喃道: “我没有勇气去看。” 这一切是真的吗?这看起来像不像在演戏,只不过三个演员的动作都慢了点?不断出现的沉默让人无法忍受。阿兰多次想大哭一声,大叫一声,无论做什么都行,甚至砸盘子,让自己从这场戏中解脱出来。 他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法热说的是她们小时候,她们婴儿时,小姑娘时,少女时。 “她们出生之后,我幻想过成为她们可以信赖和依靠的朋友。” 他顿了顿,转向布朗谢: “安德丽娜经常和你谈心吗?” “不,不经常。她不喜欢表达内心的想法。” “和你们的朋友呢?” “朋友们来我们家时,她是个很好的女主人,但是大家经常意识不到她的存在。” “看到了吧!她还是老样子。封闭自己,不和外界交流。那雅克琳娜呢,阿兰?” 阿兰犹豫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想再让这位面对生活打击如此谨慎的人再受折磨。 “小猫……就像她的名字一样……” “我知道。” “小猫一直坚持自我,这就是她坚持工作的原因。在工作上,她从来不需要我帮忙,也从来不问我的建议。每天她都有一段独处的时间。除了这段时间,她和我形影不离。” “您的话让我想到了一件事。我有一次见她来我办公室写作业。她悄悄地进来,我抬头发现她坐在我对面时,我吓了一跳。” “‘你想和我说话吗?’” “‘不。’” “‘你确定没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 “她摇了摇头。她只是想待这里,没别的意思。” “后来她决定去巴黎而不是艾克斯读书,我知道她不想当教授的女儿。” “不是!小猫是想独立生活。” “当然。安德丽娜后来也来了巴黎。所以家里只剩下我和我妻子两个人。在我们最希望和孩子们在一起时,她们都走了。” 他看了看阿兰,又看了看布朗谢。 “你们两个和她们在一起。” 吃过甜点了吗?阿兰记不起来了。布朗谢先站起来,接着大家都跟着站起来。艾伯特给他们每人递上一盒阿瓦特。 “咖啡?” 阿兰不敢低头看自己的表。墙上的皇家挂钟也停了。 “我从来不参与她俩的事情。我也不要求她俩给我写信或者跟我说她们的生活。她俩,结婚以后,互相见面吗?” 阿兰和布朗谢怀疑地看着对方。布朗谢说: “雅克琳娜有时和她丈夫来我家吃饭,不过不常来。” “平均一年两次。”阿兰精确地补充道。 布朗谢觉得这是一种含沙射影的批评。 “您知道,我们很欢迎你们来。” “我们两家都很忙。” “她们俩也打电话。我觉得她俩也一起去市里喝茶什么的。” 阿兰知道,这种情况七年中不超过两次。 “我们两家有时也会在饭店、大剧院碰到。” 法热不停地看着他们。但是从他的眼神中,他们什么也猜不到。 “你们周末会去乡下吧,阿兰?” “有时候工作日也去。” “帕特里克怎么样?” “他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大孩子。” “他和表弟表妹熟吗?” “他们见过。” 法热没有问他们见过几次。这样更好吧。他也觉得在这屋里很不自在,一点都不像在寻常人家。 “她没说为什么吗?” 没有过渡,话题直接转到主要问题上。 阿兰摇了摇头。 “你们两个什么也不知道?” 一阵沉默后,他自己说: “雅克琳娜自己可能会说吧?” “也许吧。”阿兰叹了一口气。 “你们觉得我可以去探视她吗?” “肯定可以。您可以去找预审法官贝内代,他人不错。” “她会和我,和我说吗?” 他苦涩地笑了笑。他脸色发白,嘴唇没什么血色。他身材高大,但看起来也非常虚弱。 “无论如何,我觉得我理解她。” 他又看着他俩。在阿兰看来,岳父看他的眼神里似乎主要是同情。同情?可能是好奇吧。或者是不屑? 岳父最后叹了口气: “这样可能最好……” 屋里只有布朗谢在抽烟。甜甜的烟味使气氛更加沉重。法热不抽烟。他从兜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往嘴里塞了几片药。 “我给您倒杯水吧?” “不用了。我习惯了。我吃这药只是为了活血,我没什么大碍。” 他们还能说什么呢?布朗谢打开酒柜。 “您想喝什么呢?我有一瓶很老的阿玛尼亚克烧酒……” “谢谢。” “谢谢。” 布朗谢脸上失望的表情,加上他虚弱的身体,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赌气的孩子。 他转身对法热说: “很抱歉没和您提前说,我这里应该比酒店好点吧?您要不住我这里吧,我们家有间客房。” “谢谢。不过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住在鲁特蒂亚了。我以前来巴黎时就常住那里,我的大部分同事和老师,也都住那里。他们家的装潢有点暗淡了,有点像我……” 他站起来。他虚弱的身子就像一把展开的手风琴。 “我得回去了。谢谢你们俩。” 他没有透露自己的想法。他只是问了他俩一些问题。这可能不仅仅是因为谨慎吧。 “我也该走了。”阿兰说。 “你不再待会儿?” 布朗谢想和他再聊聊?还是害怕他和他们的岳父说些什么? “我该回家睡觉了。” 艾伯特拿过他们的大衣。 “明天,我会在客厅布置一个小灵堂。” 门已经开了,他这话显得有点不合时宜。可怜的岳父脑海里是否已经出现黑色的帷幕、遗体和教堂蜡烛? “谢谢,罗兰。” “晚安,法热先生。” 阿兰跟着岳父下了楼。砂砾铺成的路面在他们脚下沙沙作响,路旁大树上的黑色树枝在滴水。 “阿兰,再见……” “我开车过来的。我可以带你回去。” “谢谢。我需要走走。” 他看了看荒无人烟、灯火通明的街道,叹了口气说: “我需要一个人静静。” 阿兰突然觉得寒意阵阵,他握过岳父瘦骨嶙峋的手,迅速回到车里。 他觉得肩上有了新的负担。刚刚他好像变成了小学生,听了一堂课。 他也需要一个人静静,但是他没有勇气独自待着。他开着车,心里想去哪里找些人,不管是谁,只要他能对着他们说: “亲爱的,大家好!” 人们会给他让出位子。一个小伙子会向他侧过身来: “苏格兰威士忌,阿兰先生?” 他觉得羞耻。比任何时候都更羞耻。 [book_title]第五章 门外传来一阵铃声。一阵似乎很遥远却又很清晰的铃声。停了又响,响了又停,好像有人在按他家的门铃。可是,谁又会按他家的门铃呢?他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动弹,就像掉进了一个窟窿。难道昨天他的头被人暴打了一通? 时间过去了好久。最后他意识到他是在自己的床上。他起身,摇摇晃晃地去开门。 他全身赤裸。他从门眼里看到一团棕红色的头发。他这才完全清醒地意识到有人在敲门。他赶紧从地上捡起睡衣,迅速套在身上。 他路过客厅时,才发现天还没亮。天边只有一线浅黄色的晨晕。铃声再次响起,他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位年轻的陌生女孩。 “楼管和我说……” “楼管和你说什么了?” “您不会马上来开门,最好是给我把钥匙。” 他还没有明白过来。他头脑发胀,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外这个忍着笑的矮胖姑娘。 “您,您昨晚肯定没有早睡。”她说道。 她脱下厚重的蓝色羊毛大衣。阿兰犹豫着要不要问她是谁。 “楼管没和您说起过我?” 阿兰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楼管了。 “我是您的新保姆。您可以叫我米娜。” 她把一包用丝绸包裹的东西放在桌子上。 “看来要唤醒您,需要很多咖啡和羊角面包。厨房在哪里?” “只是一个小厨房。这边。” “吸尘器呢?” “在柜子里。” “您还要再睡吧?” “对,我觉得是。” “我八点再叫您?” “我不知道。不,一会儿我叫您吧。” 她带着布鲁塞尔口音,阿兰差点问她是不是比利时人,但又觉得现在问又有点不合时宜。 “您忙您的吧。” 阿兰回到房间,关上门。他皱着眉头,想到那团棕红色的头发,决定还是过一会儿再问她这个问题。 他觉得自己迫切需要两片阿司匹林。他把药含在嘴里,咬碎了再吃。因为医生说过,口腔黏膜比胃的吸收效果更好。他又从水龙头下喝了口水。 他看见自己的睡袍还挂在门把上,于是拿下来穿上。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这种情况在他的一生中大概只有两三次。浴缸里是满满的香皂水。他之前洗了个澡?还是这位陌生的棕红色头发女孩刚放的? 他之前在傻子布朗谢家吃过饭。丧气!倒霉!他有没有摔门而出?不,他想起他和法热一起站在人行道上。一个可爱的人!他可以对法热那样的人讲出自己所有的心里话。 是的,肯定可以。有些人看见阿兰一副放荡不羁的犬儒外表,就觉得他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要是法热不是他的岳父…… 他看着法热走远。灰色的大衣消失在昏暗的街口。 他还喝酒了。在一家他没去过的咖啡馆。可能是他看到的第一家咖啡馆。和他常去的咖啡馆截然不同。有些像是公务员的熟客在打牌。人们看着他,但他无所谓。他们可能把他和这两天报纸上的人对上了。 “混合!” “混合什么?” “您,您不知道吗?” 老板一点也不惊讶。 “如果您是想随便来一瓶……” “威士忌。” “得,说出名字不就好了。皮埃尔?” “谁跟你说我叫皮埃尔了?” 他语气很冲。他需要释放怒气。 “纯净水。” “水就在您跟前,您看到了吧?” 在这里,没有人对他毕恭毕敬。 “不带气的饮料。” 阿兰不止喝了两杯。他喝了三四杯。他出门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看。阿兰回过头,心想,全是傻子。他朝他们吐舌头,然后转身离开。 接着,阿兰开始找他的红色小轿车。对,红色的。黄色是小猫的车。黄色的车停在家里,不过小猫应该不需要它了。 阿兰脑海中全是他妻子和妻妹小时候的样子。这是不是很可笑,或者说不应该呢?他开着车,忽然记不起该怎么穿过塞纳河。他想起一座桥,云间的月亮,水面上倒映的月光。 他需要找到朋友们。他知道可以去哪里找到他们。他不是世界上朋友最多的那个人吗? 他本不应该结婚。对于他来说,要不选择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要不…… “没人吗?” “我没看见他们,阿兰先生。苏格兰威士忌?” “随你的便,亲爱的。” 为什么不呢?他已经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办公室里也不需要它了。鲍里斯全权负责杂志社的日常工作。鲍里斯也真是个怪人。不过,阿兰的周围似乎只有怪人。 “你好,保罗!” “晚上好,阿兰先生。” 他应该是在蓬蒂厄街上的日耳曼之家。然后…… 然后就想不起来了。 阿兰又吃了一片阿司匹林。他刷牙,漱口,因为他觉得嘴里难受。接着他又洗了把脸,梳了梳头。他觉得镜子里不再帅气的自己有点恶心。 昨晚他把车停在哪里了?那些朋友都去哪里了?他怎么一个人也没有见。这是什么意思呢?他们有意避着他吗?他们怕被别人看见和他在一起吗? 阿兰又走回卧室。他捡起丢在地毯上的小内裤和胸罩,把它们放在椅子上,掀起被子。 他发现一张陌生的脸,一张很年轻的陌生的脸。她静静地睡着,嘴唇突出,一撅一撅的,就像个无辜的小女孩。 这是谁?怎么回事? 阿兰摇摇摆摆地走出卧室,心想还是先别睡了。他觉得血液在眼睛里沸腾,这种感觉真的很难受。 他走到客厅。保姆正在整理家里。现在她换上了一件透明的尼龙罩衫,里面黑色的吊带内衣清晰可见。 “您叫什么名字?” “米娜。我跟您说过了。” 她总是克制不住地想笑。这可能也是一种怪癖。 “嗯,好,米娜,给我煮一杯超浓的咖啡。” “我也觉得您需要。” 阿兰没有惊讶。他看着保姆一扭一扭地走进小厨房,心里盘算着哪天可以和她做次爱。他还没有睡过保姆。以前的保姆全都年纪太大,而且一脸愁容,一副全世界都欠她们似的怨妇表情。 天边那一道黄晕已经散开,天色渐亮。雨也停了。他看见几日不见的晴天。巴黎圣母院的轮廓也清晰可见。 谁要给他打电话来着?他很少想到这个问题:谁要给他打电话。不过他记得这个电话很重要,他答应过对方要在家等着。 屋里传来熟悉的咖啡香气。米娜应该不知道他用那个蓝色杯子喝咖啡吧?那是他费了好大劲儿才弄到的咖啡杯,比一般杯子大三四倍。 阿兰走进小厨房。米娜似乎知道他是来找别的东西。她一点也不惊慌,转过身来看着他。 他打开壁橱。 “这是我的杯子,每天早上用它喝咖啡。” “好的,先生。” 为什么她总是要忍住笑呢?人们和她说什么了?人们肯定和她说什么了。成千上万的人们最近都在谈论他。 “我马上给您端过去。” 她看见阿兰捻灭一支烟。屋里满是烟草熏人的气味。 “您昨晚没有睡好吧?” 他做了个是的手势。 “她还在睡吧?” “您怎么知道有人在我房里?” 她从角落里找出一只橙色的缎面细跟鞋。 “应该有两只吧?” “我觉得是。” 她笑了。 “太好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没事。都是您。” 阿兰被嘴边的咖啡烫着了。 “您多大了?” “二十二岁。” “您来巴黎很久了?” “只有六个月。” 他不敢问她这六个月来做了什么。不过她选择保姆这个职业让阿兰很惊讶。 “您真的只是早上需要我在这里工作吗?” 他耸了耸肩。 “我无所谓,您呢?” “我想找一份全职工作。” “可以。” “您会付我两倍的工资吗?” “您愿意的话。” 他终于可以小口小口地喝咖啡。刚开始的时候,他差点吐出来,不过后来他的胃慢慢适应了。 “那位太太不需要吗?” “我不知道。” “您去叫醒她吗?” “可能吧。这样可能好点儿。” “不管怎样,我先去煮咖啡。您一会儿叫我就好了。” 阿兰看着她一扭一扭地走进厨房后,推开卧室的门,又关上,走近床,稍稍扯了扯床单。 那女孩睁开一只眼睛,蓝色的眼睛。接着整个脸露了出来。她没有动,模糊地说: “你好,阿兰。” 她想起阿兰的名字了。她昨天晚上也许也醉了,但肯定没有阿兰醉得厉害。 “几点了?” “我不知道。这一点也不重要。” 女孩睁开双眼。她推开床单,看了看自己的两个乳房。粉红色的ru头刚刚长成。 “你感觉怎么样?”她问道。 “很糟!” “你没有说谎。” 女孩似乎带着一点英国口音。阿兰问: “你是英国人?” “我妈妈是。” “你叫什么?” “你记不起我的名字了?我叫贝西……” “我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他坐到床边。 “有咖啡吗?” 女孩好像很难起身去厨房拿咖啡。 “米娜,您说得对。她需要咖啡。” “我马上给您拿过去。需要羊角面包吗?楼管让我给您把羊角面包带过来。” “可以。” 他回到卧室。贝西已经不在乱七八糟的床上了。阿兰看着她从浴室走出来,全身赤裸地又躺下,拉过床单,只盖住膝盖以下。 “镜子左边的牙刷是谁的呢?” “绿色杯子吗?那是我妻子的。” “那个……” “对,那个……” 有人敲门。贝西没有动。米娜捧着一个盘子走进来。 “我放在哪里?” “给我吧。” 她俩好奇但毫不尴尬地看着对方。 保姆走后,贝西立马问: “她在这里工作很久了?” “今天早上才来。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她津津有味地品着咖啡。 “你想知道什么?” “我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在格勒洛。” “洛雷特圣母街?好奇怪,我从来不从那里经过。” “你当时在找人?” “找谁?” “你没说,你只是说很重要。” “你是陪酒女?” “舞女,我当时不是一个人。” “谁和你在一起?” “你的两个朋友,一个叫鲍勃……” “姓德玛里?” “我觉得是他。他是一位作家。” 确实是德玛里,他两年前获得了勒诺多文学奖,之后就在《你》工作了。 “另外一个呢?” “等一下。是一位衣衫不整的摄影师。脸有点歪。” “于连·博尔?” “有可能。” “衣服皱巴巴的?” “对。” 博尔总是穿着皱巴巴的衣服,因为老是把脑袋歪在一边,所以脸看上去是歪的。 这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他为杂志社拍的照片非常棒。他拍的照片,不像别的杂志社那样咄咄逼人,而是能够深入人们心底。他的模特全是年轻女孩和年轻女人。比如说,一位熟睡中的女孩只露出一个乳房,那个乳房价值连城。不过,这也无非是阿兰用来骗合伙人的花言巧语。 “我们的文字应该就像是我们读者自己写出来的一样。” 没有繁琐的装饰。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脸上没有过分的妆容,只有长长的睫毛,轻启的朱唇和闪亮的牙齿。 这些想法源于安德丽娜穿着新衣服来见他的一个午后。那天,他正在为剧院还是夜总会写文章和歌词。 杂志的名字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你……他低喃道。” “什么,我?我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没错,她是和别人一样。 “我有一个想法。一种全新的杂志。下一次我再跟你说。” 阿兰写文章有自己的套路。但是他不知道博尔是怎么拍到所有他需要的照片的。 “不行,老兄。她不像真正的少女。” “你觉得一个真正的少女会让我拍她的屁股吗?” 阿兰想着这些事情,床上的女孩嚼着羊角面包问: “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事情吗?哦,我刚刚说到哪里了?” “你当时一直在说有世界上最‘漂亮’脑袋的家伙。” “我没说是谁吗?” “你说刚刚和他吃过饭。” “我连襟?” “可能是。你说你要和他讲重要的事情。你让我坐你旁边,摸我的屁股。” “别人没有阻止吗?” “摄影师当时不太高兴。你好像还碰倒了自己的酒杯。他看你喝醉了,说了你两句,但是你威胁说要把他给摆正了。你好像还骂了他一句,不过我没有听清楚。等等,你说他是个无赖!我当时觉得你俩要打起来了,你和他。不过他后来就走了。” “一个人?” “另一个几分钟以后也走了。” “那我们呢?” “你又要了一大瓶香槟,说今天很晦气,不过我们还是要喝香槟。你差不多喝了一瓶,我只喝了三四杯。” “你也喝醉了?” “有点儿。不过也可以说是很醉。” “我开车回来的?” “夜总会老板不让你开。你们在外面争论了好久,最后你上了一辆出租车。” 阿兰接过女孩用完的盘子。 “我们做爱了?” “你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 “我都快睡着了,你却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冲我喊:” “‘上!快上啊,美女!’” “你一边喊一边扇了我一个耳光。” 看见阿兰闪亮的眼睛,她笑了。 “最好笑的是,你的举动起作用了。” “谁洗澡了?” “都洗了。” “你坚持要洗。然后你起身喝了杯水,你不困吗?” “头疼。哪里都疼。” “吃片阿司匹林吧。” “我已经吃了三片了。” “你接过电话了?” “没有。我都不知道是什么电话。” “你昨天皱着眉说了十几遍。” 阿兰机械地抚摸着女孩的胯部。 这是小猫之外睡过这张床的第一个女人。小猫三天前还躺在这张床上。今天是几号了? 也许他根本不用考虑这个问题。他可以一会儿之后再想今天是几号。现在,他只觉得眼皮发热。 他又躺下了。他觉得这样感觉好点。屋外是吸尘器轻微的嗡嗡声。他的手又开始摸索贝西的胯部。这个女人有着和安德丽娜一样柔软明亮的皮肤。 他尽力不去想妻子和妻妹。一次,两次,三次,每次他觉得自己都快要睡着了,不过马上又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迷糊了而已。尽管这个世界很朦胧,但是世界还是在那里,他甚至可以听到远处马路上的鸣笛声和偶尔传来的爆胎声。 他挪了挪身子,想要去拿放在一边的睡袍。 他感觉到了女孩。温热的身子。紧贴着他。他突然不动了。他不想离开已经沉醉其中的温柔幻境。而女孩也用她尖尖的指甲告诉他,进去吧。 正在这时,电话铃声响起。阿兰一下子醒过来。阿兰伸手够电话时,抬头看了一眼挂钟,已经十一点了。 “喂?我是阿兰·波多。” “拉比。我刚刚给你办公室打过电话。我还在小丘广场。我马上回家,我想半个小时后在我家见到您。” “有新情况?” “这取决于您怎么看。我需要您。” “我马上到,不过可能会迟到一会儿。” “不要太晚。我下午两点还有一场辩护要做。” 阿兰立马起床冲到淋浴下。贝西进来时,他还在淋浴间,穿着一件罩衫,正要刮胡子。 “你要离开很长时间?” “我不清楚。很有可能白天不回来。” “那我呢?我该做什么?” “你想干吗就干吗。” “我能再睡会儿吗?” “可以。” “你今天晚上不想留我在家吗?” “不行,今晚不行。” “那什么时候?” “再看吧。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你要钱吗?” “我不是为了钱才跟你回来的。” “我不是问你为什么来我家。对我来说都一样。你要钱吗?” “不要。” “好。去给我拿一杯威士忌。客厅那里有个吧台。” “昨晚我看见了,我现在过去吗?” 阿兰耸了耸肩。五分钟后,他已经穿戴整齐,给威士忌加了点水,像喝药一样一口吞下。他想起车不在家里,一会儿还得去洛雷特圣母街拿车。 “很抱歉,亲爱的。我有正事。” “我听到了。是谁?” “律师。” “你妻子的律师?” 阿兰走进客厅。 “那么,那您愿意雇我做全职吗?” “好的。橱柜里还有一把钥匙。您拿着吧。明天早上八点叫我,准备好咖啡和羊角面包。” 阿兰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楼梯,在街角拦下一辆出租车。 “圣日耳曼大街。应该是一一六号。” 阿兰没有记错。他还记得拉比家在四层。 电梯停在拉比家门口。阿兰按了门铃。一位戴眼镜的秘书前来开门,好像认出了阿兰。 “这边请。需要先等一下。拉比先生正在打电话。” 阿兰环顾四周。客厅右面是一扇门,左面是一条走廊,走廊那边有几间办公室,里面传来打字机滴答的声音。不时有几个秘书从走廊经过,好奇地看他一眼。 门终于开了。 “请进,老兄。我刚才和您的妻子待了一个小时。” “她决定说了?” “不是您想的那样。在那个问题上,她还是保持缄默。不过在别的问题上也一样。但她没有拒不见我,这应该算是个进步。您知道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吗?” “经常有人这么和我说。” 阿兰没有说,这并不是他最欣赏的女性特点。 “她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性格力量。这是她在监狱的第二天。她住在单人牢房里。本来狱警建议她和另外一位被拘留者一起住,但是被她拒绝了。她应该会改变主意的。” “她穿着囚服?” “被告可以穿自己的衣服。她也不需要劳动。你如果想见她,肯定能见到。在这一点上,她和大家一样。她不说话,也不激动。我觉得和她再说什么也没用。” “‘和他说我不会见他的。除了在法庭上,因为那是不能避免的。就算那样,我们两个也会离得远远的。’” “这是她的原话。我跟她说了您的不安,她很镇静地回答:” “‘他从来都不需要我。他只是需要有人陪着他,不管是谁,只要有人在他身边就行了。’” 这句话让阿兰目瞪口呆,他都没听清后半句。 “他只是需要有人陪着他。” 确实。他总是需要他那些“亲爱的”或者同事的陪伴。他独处时会烦躁,一种莫名其妙的病态的烦躁。他总是缺乏安全感,这也就是为什么昨晚,他酩酊大醉后还会带一个姑娘回家。可是今晚他又该怎么办?明天呢? 他是一个独自守着办公室看着夜幕下巴黎的可怜人。 “他父亲下午会去看她。她马上就同意可以见他。” “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尤其可怜。” “我告诉她她母亲生病了,她一点也不着急,好像完全与自己无关。” “我还想和她谈谈辩护的事情。我们不会让她被判二十年或者终身监禁,所以,我们需要一个能感动陪审团的动机。我觉得激情杀人是个好理由。您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为什么?” “您亲口和我说的。您和您妻妹快一年没见面了。迟来的嫉妒恐怕说不通。您不要觉得警察毫无动静。也许现在他们没去你们约会的那套公寓,但他们今晚就会行动的。而且绝对还需要找出另一个人是谁。” 他看了脸色发白的阿兰一眼。 “必须这么做吗?” “我觉得已经和您说过了。我不觉得这对您是件好事,但这只是一个必须要走的流程。大家都对事情的真相还一无所知。近几个月来,您觉得妻子有什么变化?” 阿兰觉得自己的脸从白色变成了红色,因为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之前,他一直没有想到这件事。拉比的这个问题如当头一棒,唤醒了他的记忆,包括今天早上他和贝西在床上发生的那点事儿。 几年来,小猫几乎从来没有拒绝过他在性爱方面的要求。他们经常玩一些小游戏,而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她读书、看电视或者写文章时,只要他轻轻说一声: “看着我,小猫。” 她就会不假思索地转向他,笑着问他: “好啊!我也看不进去了。你准备怎么调戏我呀?” 不过,自从入夏以来,有好几次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