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复仇女 [book_author]松本清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2811 [book_dec]松本清张著,又名《少女复仇记》,哥哥被当作抢劫杀人犯错抓后,柳田桐子从九州来到东京,请资深大律师大冢先生出庭辩护,见桐子拿不出高额的诉讼费用,大冢以没有时间为由拒绝了桐子的请求。柳田一家的不幸遭遇引起了阿布启一的同情。阿布是《周刊社论》的一名记者,他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帮助桐子洗刷哥哥的不白之怨。然而,没有律师大冢的出面,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柳田先生在福田被如期处死。哥哥死后,桐子到东京做了一名女招待。一个偶然的机会,阿布在俱乐部见到了桐子。此时,阿布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桐子,而且他还在暗中调查大冢与黑帮势力相勾结的证据。大冢先生得知柳田被处死后,在对柳田案卷的分析中发现真正的凶手应该是一个左撇子。不久,大冢的情人河野径子也卷入一桩凶杀案,而能证明径子是无罪的唯一证据就是桐子在案发现场捡到的一枚打火机。 [book_img]Z_9616.jpg [book_title]第一章 上午十点,柳田桐子走出神田一家旅馆。原想早点出门,但听人说,大律师是不会一大清早去事务所办公的,所以才挨到十点钟上街。 大冢钦三是桐子从九州慕名赶来寻找的那位律师的大名。此人以擅长办理刑事案件著名,但桐子只有二十岁,又是个小小的公司打字员,是不会知道这些的。那是一场意外的灾难降临到她头上之后,从各种人的口中听说的。前天晚上,桐子打北九州的K市出发,昨夜很晚才抵达东京车站。一出车站,她径直去了神田那家旅馆,她曾经在念初中去旅行的时候,集体住在这家旅馆里,总觉得住这儿心里踏实些,而且,接纳学生团体的旅馆,费用也不会昂贵。虽然桐子并不认识大冢钦三律师,但她相信能找到他,而且认定,见了面他会承接这桩案子的,所以才从九州出发,在火车里颠簸了二十个小时,风尘仆仆来到东京。对她的这片诚意,初次和她见面的大律师不会无动于衷吧。 早上起床时,天空还是一片龟肚白。桐子连续乘了二十个小时的火车后,在旅馆里竟然能这么早醒来,恐怕不光是青春年少,还有着心情激动的缘故吧。旅馆在高台街,早上安静得使人想不到身在东京。这个大城市跟上回来此地的感觉完全不同,也可能是现在单人住房的原因。临窗有座小学,起身的时刻,学校操场上空无一人,不多会,渐渐出现了一两个小黑点似的人影;当窗外传来阵阵喧闹声时,女招待来铺床了。 “你起得真早啊!”上了年纪的女招待眼角上爬满了皱纹,她打着招呼说,“你不累吗?不再多睡会儿?” “不,我已经醒了。”桐子坐到放在套廊上的藤椅说。 “真是年纪轻啊,要是咱们就不行喽。” 女招待知道桐子昨天深夜从九州来这儿,送来了茶和放在小碟里的梅干。梅干虽小,却煞有介事地布满了皱纹,桐子的目光不禁怔怔地瞅着它。 “九州,我多想去一趟。听说是个不错的地方啊。” “嗯。” 女招待用白布仔细拭起红漆的桌子,说:“小姐是头一回来东京?” “……” “来观光的?”女招待断定青年女子单身住下旅馆,就是说在偌大的东京没一个亲戚朋友,不是来旅游,便是来寻找职业的。 “不,不是的。”坐在藤椅里的桐子回答。 女招待整理起桌子,红漆桌上映出了雪白的茶碗。她跪坐着依次放好碟子,眼神里流露出寻思的目光。桐子掏出本记事册,上面记着大冢律师事务所的地址。 “东京都千代区丸之内二丁目M仲×号馆x号室。”桐子说出了地址,打听怎么去法。 “就在东京车站旁,正对着八重洲口。”女招待告诉了她乘电车的路线,还象打听什么似地问,“那儿全是公司,你有熟人?” “唔,我想去律师事务所。” “律师?”认准她是来东京寻找职业的女招待,听了吃惊地瞪出眼睛,“就为这,特地打九州赶来?” “是的。” “真了不起啊。”女招待打量着这位比自己年龄小得多的姑娘。看来,这位年轻的女客是为着一桩麻烦的案子来的,还想顺便再问问明白,可又不敢太冒昧。 “那一带你熟吗?”桐子问。 “暧,我常去那儿。街的两旁全是一式的红砖建筑,门上好象挂着许多公司的牌子。你找哪个律师?” “大冢钦三律师。” “大冢律师?”女招待倒吸了一口气,“那是位有名的律师啊。” “你认识他?” “不,不直接认识。你知道,干我们这一行,能见到各式各样的客人,所以自然知道。”女招待笑了,用目光瞅着桐子说,“嗳,你要找这位第一流的律师可不简单哪。”又问,“你们那儿没有好律师吗?” “那也有。”桐子低垂着眼帘说,“不过,我想最好能请东京第一流的律师。” “那自然再好也没了。”女招待惊讶地瞧着这位从九州赶来打官司的单身少女,“你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唔。”桐子含糊地应付一声,突然闭上了嘴。她从藤椅上站起身,走到齐齐放着茶碗的桌前跪坐下来。她那稚气未脱尽的侧影却透出一种凉意,顿时,使女招待感到没法再张口刨根问底了。 丸之内M仲×号馆座落在街两旁一式用红砖砌就的高楼地区,去那儿简直象到了外国古老的城里,又象画片上见过的那种明治时代西洋馆的风貌。初夏明亮的阳光,把这些建筑的轮廓映照得黑白分明,楼房的大门狭窄,望进去什么也瞧不清。要不是门前柏油路上的行道树泛出绿色的光亮,这条街简直象一幅铜版画那般凝重呆板。 商社的门口,都有镶嵌着某某公司金色字样的黑色金属招牌。金字招牌跟这一带昏暗的色调非常相配。在这条路上要是把来往的汽车换成得儿得儿的四轮马车,也绝不会使人感到不协调。桐子问了来往行人,好容易才找到大冢钦三律师事务所的招牌。原以为连九州都闻名的大名鼎鼎的律师,东京人更不用说了,没想到这儿竟会无人知晓。有的行人停下步歪着脑袋想了想,露出抱歉的笑容,摇摇手匆匆地走了。就这么接连问了五个人。第六个是学生,终于把她带到一幢房子前,指着块颜色发暗的招牌说:“就这儿。” 桐子站在这块招牌前喘了口气,原来筹措旅费,在火车上颠簸了二十小时来找的地方,就是这么个四四方方象是洞穴一般黑洞洞的大门啊。这时,从门里并排走出了两个年轻人,趾高气扬地跨下石级,朝一旁的桐子瞥了一眼,其中一个把吸剩的烟头掷下,两人并肩而去。 大冢钦三律师正在房间的尽里头,他面前坐着位来客,这可不是位招人喜欢的客人。 书橱把大房间隔成两间,进门一大间里,放着五位年轻助手的办公桌,此外,还有一个从前在法院当过书记的办事员和一个干杂务的女职员的办公桌也放在这一间。年轻律师们把桌子排成半月形背门而坐,办事员的桌子和案件委托人初次上门时坐的椅子也都放在这儿。虽开着门,从门口还是不能把整个房间一览无遗。里头还有一小间是大冢钦三的办公室,放着张大办公桌和一张转椅,还备有客人用的椅子和茶几。房间的墙已经陈旧灰暗。 那位来客坐在这张椅上,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显得洋洋得意。此人原来担任过高级检察官职务,所以大冢钦三见他也得让三分。律师今年五十二岁,且白发已从鬓角爬上了半头,但脸色红润,两颊丰满,只是双下巴上的肉显得有些松弛,呈现出一副将迈入老年、精力却还充沛的仪态。大冢钦三此刻心里还在牵挂着经手的一桩案子,离判决的日子不远了,该准备的材料还不齐全,客人的话虽在耳边响着,他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子里净想着那桩案子。尽管如此,这位客人是怠慢不得的,所以,大冢钦三仍面露微笑,不时嗯、嗯地答着腔。大冢律师决意不再去想那案子,客人的话也不知说到哪儿了。蓦地想起,跟河野径子说好,今天下午两点陪她去川奈玩高尔夫球,又差点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时间稍微晚了些,不过现在赶去也许还来得及。想起这件要紧事,大冢便不时瞧着手上的表。 客人察觉大冢钦三在瞧时间,终于站起身来告辞了。大冢律师将客人送到门口,总算松了口气。这时,眼角瞟见办事员奥村桌前坐着位年轻的姑娘正在说什么,她身穿白色套装,在这间房里显得很刺眼。面朝里坐着两位年轻律师的桌上全摊满了厚厚的材料。大冢回到自己房间去的时候,只觉得奥村正向自己转过身来。大冢走到桌边收拾起东西,心想,奥村别是来找我的吧。正这么想,果然见奥村踏着慢吞吞的步子进来了。 “来了个案件的委托人。”奥村瞧着律师往自己的黑色公文包里塞材料便迟疑地说。 “是吗。”大冢想起方才瞧见的那位身穿白色套装的年轻姑娘。 “您见她吗?”奥村又问。 “其余的各位呢?”大冢钦三锁上鼓鼓囊囊的皮包,反问道。 “三个人不在,其余两个人好象手头上都忙着呢。” 大冢律师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有委托人来,都须亲自接见,自己忙不开的当口,就让年轻助手去接待,所以,今天自然该由他亲自见那位姑娘。 “什么事?”大冢看着奥村问道。 “您要出去?”奥村见大冢象要下班回家的模样,表示愿意自己来处理的神态。 “不,稍微谈一谈也行。”大冢正要去幽会,不免有点儿心虚,点了支烟说。 “一件杀人案,委托人是被告的妹妹。”奥村翻开笔记本看着说,但又做出副不太感兴趣的模样。 “是哪儿的?”大冢律师在脑子里搜寻着见过的一些新闻报导。 “案子发生在九州K市。” “九州?”大冢律师不禁瞪大了眼睛瞧着奥村,“九州,那么远啊!” “委托人说要仰仗先生的大力,特意赶来的。” 大冢掸了掸烟灰,用另一只手摩了摩后颈脖,听着这些恭维话并不觉得希罕,但九州倒是个很远的地方。 “您看怎么办?” “怎么办?不是说要见我吗?” “我说,”奥村瘦长的身子凑近一步,弯下腰放低声音说:“看来没什么钱。” “……” “委托人叫柳田桐子,她说是K市一家小公司的打字员。她兄长是个教师,就是这案子的杀人嫌疑犯,兄妹俩在一起过。虽说有个叔父,但不可能让他支付费用。” “你跟她说了我们的收费规定吗?”大冢钦三不再抚摩后颈脖,手指在桌边轻轻地敲叩着。大冢眼前好似见到河野径子在明亮的阳光下挥起高尔夫球棒,身边围着一群男子,她朝他们微笑着…… “我全说了。去九州就得乘飞机,来回的旅费,还有在九州的一切开支,旅馆必须住第一流的大饭店,加上调查费、记录之类的抄写费,这些都是实际开支,还有在地方裁判所第一审的刑事辩护费,我们先生就要收五十万以上。这些我都对她说了。另外,去外地出差,除了旅费还得付按日计算的津贴,每天是八千元。最后,案件辩护成功,还要收谢金……” 大冢律师吸着烟听着。 “说了之后,那位姑娘听了吓一跳。问我究竟事办成得花多少钱?我说按案件的性质,当然,二审、三审就不说它了。到一审判决为止,包括去九州出差的实际开支,大概需要八十万元吧。这不过是我粗略的估计。我还说,辩护费也叫委托费,从受理开始就须由委托人支付。这么一来,那个姑娘低头沉思了好久,说她没那么多钱,是不是可以减去三分之一。年纪不大,看不出倒挺倔。” “减去三分之一?”大冢律师嘴角泄出一丝苦笑。 “还说是不是可以先付委托费的一半,是为了拜托先生才从九州赶来的,请务必能承担这个案件的辩护人。” “你没收下钱吧?”大冢钦三很有经验地问。 “没收钱。”办事员也很老练地说,“如果先生对这案子有兴趣,愿意赔点儿本干的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委托人到我这儿来竟不知道要付多少费用,准是闻我名来的,别的什么都不懂。” “回绝她吧?”奥村说,“先生也很忙,不能陷进这种案子里去。” “从前也承接过这种案件。不过,眼下这么忙也没空花精力去办这种尽义务的事喽。”大冢瞅了瞅手上的表。 “那您回去吧。” “稍等等。她特意从九州赶来,就说我这么说,把她请到这儿来。” 奥村把那个姑娘领了进来,就是方才大冢钦三眼角里瞟见的身穿白色套装的女子。走近一看,白套装的衣料质地很粗劣。年轻女子一见大冢钦三,恭恭敬敬地鞠个躬。少女有张瓜子脸,容貌娟秀,只是一双明眸在定睛凝视的时候,显得目光咄咄逼人。这是大冢钦三在跟她交谈间留下的印象。 “从九州来?”大冢律师面带微笑问。 “从K市来。我叫柳田桐子。”委托人报了自己的名字,说话也很爽直,注视着律师的双眸露出了执拗的目光。但从双颊直到下颚的线条,让人感到她是个稚气未脱的姑娘。 “你为什么要来委托我?” “因为我听说先生是日本第一流的律师。”柳田桐子毫不思索地回答说。 “九州当然也会有好律师的。”大冢钦三重新点了支烟。因为这个委托人太年轻了,所以用说明道理的口吻说,“我看你也用不着老远跑到东京来请啊。” “我觉得只有先生才能救我哥哥。”柳田桐子执拗的目光凝视着大冢说。 “噢,是那么难办的案子啊?” “我哥哥被冤枉成抢劫杀人案中的凶手了。一位六十五岁的老太太被杀之后,我哥哥被警察逮捕了,还招了供。” “那是你哥哥自己承认的喽?” “嗯,在警察局是承认了。可是隔不久,又对检察官推翻了自己的供词。不用说,我也相信哥哥是清白无辜的。我认为哥哥后来说的是真话。我们那儿的律师说,这案子里有许多难以搞情的复杂疑点,要推翻原供是很困难的,这我就弄不明白了。所以,听到先生的大名,我就直接赶到这儿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是听九州裁判所的人说的,听说先生曾经在这类案子里救出了好几个无辜的人。” 大冢钦三又看起表来:“不,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无论哪儿的律师都很不错,辩护的水平全很高,所以,东京和地方上没什么差别。” “不过,您能不能听一听关于这个案件的详情?”柳田桐子的目光中头一回流露出乞求的神色。 大冢钦三觉得让这少女一开口说话就会招来不少麻烦。再说,眼前又浮起河野径子站在草地上跟别的男人谈笑风生的情景,心里一发不耐烦了。 “我这儿辩护费用很贵,收费规定你听办事员说了吗?” “是的。”柳田桐子点点头,“我想求您是不是可以减少一点。我手头的钱不多,工资又不高,就攒下点儿奖金。” “我看你还是不必勉强的好啊。”大冢钦三用好象告诫的口吻说,“我想我是不会去的。要我自己说也许不太合适。但象我这样,资格要比普通年轻律师老得多,诉讼费也就是说旅费、津贴、调查费都收得高。辩护费还不算在内。对委托人说来,实在不值得。虽然是特意赶来,但我只能回绝您,也不必再谈这案子的详情了。” “您不能答应我的请求?”柳田桐子尖利的目光盯视着律师的眼睛,在前额现出了青筋,那张好看的薄嘴唇紧绷着。 “我说,虽然你特意前来,但我不能从命。”律师感到有股压力向他袭来,“我觉得你不必来找我这个辩护费用很高的律师。我这儿好象把我的金字招牌的价钱都算进去了。说实在的,要说实力跟其他律师也差不多,在外地也有很不错的律师。” “先生,我从九州来就是为了求您帮助的。” “这你就错啦。错就错在你认为东京的律师一定高明啊。” “因为我付不出规定的辩护费,您就不肯帮忙?”姑娘虽年轻,但诘问却很有力。还象奥村说的,使人觉得这位少女的个性很倔强。 “多少也有点吧。”大冢律师想也不必再绕弯子了,就这么毫不含糊地回绝她,“不管怎么说,我忙得很,要办的案子一大堆,也没法去外地出差。要我承接下来,就要进行彻底的调查,还必须在第一审判决时出庭,当然,这是承办律师的义务。但很遗憾,我没有时间来办;费用也是个因素,不过,首先是没有时间。” 柳田桐子垂下头一动不动地沉思着。虽然她的姿态是柔和轻盈的,但在律师的眼里,她的神态却象钢铸成的塑象一般坚硬。 “我明白了。”柳田桐子低下头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这起身的动作并不突然,但大冢钦三只觉得眼前好似有阵风刮来,“我再不来求您了。”柳田桐子深深地鞠了个躬。 “我很抱歉。”大冢律师有点狼狈,口中毫无意义地道着歉,心里松了口气,直送她到门口。 “先生,我哥哥也许会被判死刑啊。”柳田桐子口中喃喃地说。不再回头,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阴暗的楼梯口,只有那萎靡不振的背影留在大冢的眼里。办事员奥村也跟了出来,站在律师身旁,两人的耳边传来下楼时的脚步声。 [book_title]第二章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柳田桐子醒来了。 整个晚上她没能熟睡,净做着断断续续、颠三倒四的阴暗的梦。在睡梦中,她还记得自己翻来覆去好儿回。醒来,头象针扎似的疼,眼皮沉重得睁不开,眼睛一阵阵地疼痛,但精神却亢奋得没一丝睡意。桐子起床拉开窗帘,强烈耀眼的阳光透过窗射了进来。桐子不想立即盟洗,坐在藤椅上发怔。后天必须去公司上班,今晚不乘火车就赶不回去。前天夜里到东京,今晚又要离开这儿,心中不禁感到一阵怅惘。朝阳照得面颊上热辣辣的,她厌烦地站起身脱去睡衣,换上套装。呆在屋里又觉得焦躁烦闷,想去外面走走,也许眼痛会好过些。桐子在走廊上遇到女招待送早餐到邻室去。 “哎哟,您早,您出门去?”女招待双手端着食盘,露出了眼角皱纹笑着说。就是前天晚上那位上了年纪的女招待。 “嗯,出去走走。”桐子微微低了低头说。 “早些回来呀,我给您准备好早饭。”女招待说着在邻室的隔门前麻利地跪坐下来。 桐子从旅馆借了双木履走出门。清晨路上行人稀少,斜坡的路面用小卵石铺成,犹如鱼鳞层层叠叠,石缝中的小草已枯萎成了黑色,沾满了泥土的枯萎腐烂的小草使桐子不由得想起了哥哥眼下的处境。唯有树上的叶子,水灵灵地透出了翠绿。太阳刚露出屋面,没几家开门营业的店铺;陡斜道路变得平缓起来,不久,走到了火车站。附近只有一位老太婆摆出了书报摊,开始她一天的买卖。商店都还没开门。不见有人出车站,却有一群群赶着上班的人朝检票口拥去。这儿能买到当天的报纸,可桐子并不想买上一份。她站在桥上,往下能见到临河边车站上细长的站台,俯视远处的电气火车和上下车的乘客,象群小虫那样忙乱地蠕动。周围的景色显示出清晨的宁静,高耸的寺院屋顶两端的鸱尾已锈出了铜绿。 桐子眺望四下的景色,好似在梦幻中,她并不感到景色的实际存在,整个儿东京显得灰濛濛的黯然失色,象是用纸做的模型。回旅馆时,路上的行人显然增多了,但看上去都象有张从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脸蛋。 “您回来啦。”回到房间,女招待端来了早饭。 早饭还是昨天早上吃的那些早点,乍一看好似还是昨天那顿早饭,和大冢律师那回不愉快的会晤,只是穿插其中奇妙的刹那间而已。 “您的眼睛好象有点红啊。”女招待从下往上瞧着拿起筷子的桐子低垂的脸说。 “是吗?” “昨晚没睡好吧?” “不。”桐子没有食欲,只喝了口酱汤。 “哎哟,不再吃点儿?”女招待有点惊讶。 “嗳,你说什么?” “年纪轻轻的,再吃点儿吧。” “我吃了不少。”桐子啜了口茶说。 “您头一回来这儿,怕是累了吧。”女招待瞅着桐子的脸色说。 “……” “东京,去玩了哪儿啊?昨晚不是我当班,所以没来您小姐的房里侍候。” “哪儿都没去。”桐子放下了手中的茶碗,“麻烦你,我吃完了。” 女招待怔怔地望着桐子,这位年轻姑娘不肯多说一句话,但从她孩子般的眼睛里流露出她倔强固执的个性,使上了年纪的女招待不敢再多嘴。 “那么,招待不周了。”女招待不好再说什么,动手收拾吃剩的早饭,“您好不容易来趟东京,可别错过了机会哟。”女招待临走时撂下的这句话却钻进了桐子的耳里。 “别错过了机会……”桐子一个人喃喃地说。 在户外吸着清新的空气,从高高的大桥上俯视飞速而去的电车,这一切都没给桐子留下什么印象,只有女招待的最后一句话宛如遥远的声响传到了心坎里,一旦被人回绝,决不愿意再去求人。这是她生就的个性,哀哀求告别人是她最厌恶的事儿了。蒙冤受屈、身陷囹固的哥哥,平时就常常说她:“你真是个倔姑娘啊!”记得小时候一跟男孩子吵架,往往会把对方惹哭。如今进了公司,也绝不象别的女同事那样对上司和男职员撒娇献媚。求人帮助遭到回绝,她就不再第二次开口。桐子自己并不以为然,而周围那些人全说她太倔强好胜。 昨天遭到大冢律师的回绝,便打算今天搭快车回九州,连票也买好了。这就是桐子往日的作风。 “好不容易来趟东京,可别错过了机会哟。”女招待这句话唤醒了她,使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要干的事:“不用说,我不是来游览观光的。是为了什么特意从九州赶来?”很奇怪,她一般勇气油然而生:再去求他一回!桐子第一次有这么坚定的决心。刹那间,眼前又出现了那幅没有色彩的风景画。 桐子走出旅馆,她不愿用旅馆的电话。那些交换台的接线小姐一时兴头来了,说不准会偷听。在桐子的公司里,接线小姐都知道一些职员的秘密。十点半了,大冢钦三大概已经去办公了吧。清晨走过的路上已经挤满了来往的行人,商店大门里传出了嘈杂的人声。桐子瞧见个电话亭,走近一看,里面有位中年男子正握着电话听筒轻松地谈笑着,絮絮叨叨说了好长时间。桐子在一旁站得腿也发酸,眼看着就要说完,他又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好不容易电话亭的门开了,那个男子瞧也不瞧等在一旁的桐子,若无其事地走出来。桐子拿起还有余温的听筒,掏出记事本,给大冢钦三的事务所拨了号码。 “律师先生在吗?” “您是哪一位?”对方马上反问。 “我叫柳田桐子。昨天我去过……”桐子小声地说。 对方似乎在尽力回忆,又问:“噢,是打九州来的?” 桐子想起了,准是叫奥村的那个个子矮小的办事员。 “是的。请让我再见一回律师先生。” “是为昨天那件事吗?”奥村顿了顿说。 “是,是的。” “那件事昨天不是已经答复您了吗。” “是的。”桐子觉得奥村挡在自己的面前,“可我还指望律师的帮助。我是为了这,专程从九州赶来的。请无论如何让我再见见律师先生。请您约个时间,我再去拜访。” “律师先生不在。”电话里答道,“也不知道今天回不回来。” 桐子只觉得两腿发直:“我今天非得见上一面。今晚不搭火车赶回去,我公司那边不好再请假了。请问,律师先生在哪儿?”桐子想打听到去处,打算赶到那儿去见律师。 “在川奈。”奥村回答说。 桐子没接口,因为她并不知道这个地方。对方似乎察觉到了,说:“很远啊。不在东京,在静冈县的伊豆。” 桐子足足等了六个钟头。在这段时间里,她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转悠,怀着无聊、烦躁的心情打发时光。 银座街上净是令人厌烦的大楼和行人。这一些在九州也能想象得到,所以走在街上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致来。那些行人跟她丝毫没有关系,但是,看来他们的生活都很富裕、幸福。女人们都有张无忧无虑的笑脸。唉,要是他们也遇到什么麻烦事儿的话,从她们的打扮和表情来看,准能毫不费力地筹措出八十万元的辩护费吧。 穿过街道,来到铺满草坪的广场,松树伸展出姿态优雅的枝干。广场一头有着外国风光照片里那般林立的高楼大厦,另一边却是古色古香的宫城。汽车象水一般流去。扛着红旗的团体游客们列队往皇宫走去。 桐子眼望着感觉不到有喧闹声的景色,怔怔地想:“我在公司里怕也干不长了吧。”这桩案子使整个小城都震惊了。一天,警察来家里把哥哥带走。那是外表不动声色,象是朋友来邀他出门似的拘捕方式。可是,打这时起,和哥哥一块儿生活的日子也就告终。随之改变了桐子的生活和她周围的世界,全部变成冰凉的了。 好不容易熬到四点半,人走累了,精神也疲乏极了。见街那头的一家纸烟店里有架红色电话,那艳丽的颜色,给了桐子最后一点勇气。桐子刚走到电话跟前,冷不防边上冒出个男子差点儿碰上她。 “请用!”那位身材颀长的男子退后一步,微笑地让她先用电话。 桐子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投进十元铜币:“是大冢律师事务所吗?” 对方奥村那沙哑的嗓音应答了。 “我是柳田桐子。”桐子身子背着那个在一旁等候的男子说,“跟律师先生联系过了吗?”(早上电话里奥村请她在四点半光景再打电话去——棒槌学堂注) “啊,联系过了。”奥村毫无生气的声音回答说。 “结果怎么样?”桐子心里扑扑直跳。 “很遗憾,还是那样,我把先生的答复转达给您。”办事员奥村口气淡淡地说,“就跟昨天答复一样,没法接受您的委托。” 桐子握着话筒的手一下子失去了气力,浑身一阵灼热:“因为钱不够,就不接受辩护喽?” “那理由,昨天已经说过了。” “一个人蒙冤受屈,也许会判死刑,因为没有钱,先生就见死不救?” 奥村一时答不出话来,也许没料到桐子的话变得如此尖锐:“那,那是先生的意思。别的我就不清楚了。您对我说也没用。” “我很穷,付不出贵所规定收取的辩护费。我明白这要求有点儿无理,但我打九州赶来,希望能依仗先生的大力,相信先生能给我帮助,所以好不容易请了四天假,凑足旅费赶来的。” “您再纠缠也没用。先生已经对您说得很明白。我劝您打消这个念头吧。九州也有很好的律师,而且,我们先生的事务很忙,也没有那种闲工夫。” “怎么说也不行喽?” “这也没有办法啊。”奥村要挂电话了。 “喂,喂,”桐子不由得放高了声调,“听说在律师中间有人为了伸张正义,可以不计较报酬出庭辩护。听人说大冢律师也是这样的血性男子,所以才来求他,请先生帮我一把吧!” “您用伸张正义这话来强人所难,那就叫人很难说话喽。”奥村仍淡淡地说,“那是根据先生的意见回绝您的啊。我们先生对您的要求毫无准备,总以为您知道我们这儿的辩护费要比别人高才来的,而且,先生也很忙。” “我明白了。”桐子说,“我今晚非回九州不可,要是我自作主张再多呆一天,也不知道公司会对我怎么样。打那桩事情发生之后,即使没有什么事,公司方面也想找借口辞退我。要是住在东京,我会接二连三来求律师先生帮忙的,但现在不行。您说四点半去电话,我是把这当成我最后一次请求的机会。” 奥村默不出声。桐子身后传来了踏步似的皮鞋声,也许是那位等候在旁的男子见电话老打个没完,有点不耐烦了吧。这个男子喷出的蓝色烟雾飘过桐子的面颊。 “请转告大冢先生,”桐子说,“我哥哥大概没救了,有八十万元钱也许就能得救。不幸的是我们没有这笔钱。我明白了,穷人对法律没什么指望。很抱歉,我说了这些很不礼貌的话。不过,我想我再也不会来求你们了。” 桐子没等奥村回答,搁上了这一声不吭的电话筒,挂断电话,“喀嗒”的声响直钻到桐子的心里,一切都无望了!桐子离开电话亭,瞧着四周这些毫无价值的景色,全都褪去了颜色,简直变得象一片灰白,平平的没有立体感,脚下的地在晃动,嘴干得发燥,桐子也不想找家店去喝点什么。脑子里转的就是乘今天的夜车回去。桐子沿电车道走着,对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厌烦透了,真想到个没有人烟的荒原去。桐子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唤,不知道是不是在唤自己,仔细一听,原来这声音来自自己身旁。 “很抱歉。”这声音清晰地传到耳朵里。 桐子定神一看,原来是个二十六、七岁的男子,微笑着朝她点头。桐子发现就是方才打电话时谦让的那位青年人,那人头发蓬松,随意穿了件不讲究的外衣,领带歪斜着,裤子的折线也不挺,显得鼓囊肥大,反正是一副不加修饰的模样。 “我想跟您说几句话。”这位男子嘴角漾起笑容,很客气地瞧着桐子说。 “你有什么事?”桐子警惕地问。 “实在对不起,您在打电话给律师的时候,我在边上听到了。不,是无意中听到的。”青年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拿了张夹在里面的名片。“我不是坏人,是干这个的。” 桐子接过名片一瞧,上面写着:“论想社编辑部阿部启一。”桐子抬起头瞧了瞧对方。 阿部启一在等电话的时候,传来了一位年轻女子的话声。女人打电话原来话就多,净说些不着边的废话,还会咯咯笑个没完。想到这儿,心中不禁暗暗后悔不该让这女子先挂电话。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只听得那位女子似乎打给一位姓大冢的律师,可对方不在,正跟一位值班的人说着话。原来,她是特地从九州赶来求这位律师办事的,上一回已经被对方回绝了,今天再一次求对方,想想办法。那女子的声音变大了。听她说她哥哥蒙冤受屈,也许会被判死刑。又说,没有钱,律师就不能接受委托,那穷人对法律还有什么指望呢? 阿部启一开始仔细地听着,当那位女子挂断电话离去时,顾不得自己要打电话,随后跟了上去。从那女子的背影看去,她失神落魄地走着。然而,步子却迈得很快,也不往边上瞧一眼,只是垂下了细弱的肩膀,一个劲儿地往前赶路。这恐怕不是阿部偷听了她电话之后产生的心理感觉吧。 被人叫住的时候,那位少女自然用一种惊奇的目光打量着阿部启一,虽然也看了名片,也许不太了解《论想》是一家综合性杂志,所以少女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反应。这么一来就麻烦啦。 阿部启一邀她去咖啡馆,对方却推辞不肯,阿部启一再恳切相邀,好不容易算进了路边的一家华丽的咖啡馆。那位少女要了杯果汁,一饮而尽。阿部见对方颇有戒心,连烟也不敢拿出来抽。少女微微沉下脑袋,抿嘴咬唇,显出那高高的细鼻梁。 “您从九州来东京的吧?”阿部启一尽量用拉家常的口吻问道。 “是的。”年轻女子的回答显得有气无力。 “很冒昧,方才听到您的电话,好象令兄出了什么事?” “……”少女默默地点了点头,从那脸庞的线条看,分明还是个天真的少女。 “出了什么事?如果没什么妨碍的话,是不是可以说给我听听。” 少女抬起眼,射来利箭般的目光。阿部不由得慌乱起来,赶紧补上一句:“不,我不是要把它当作杂志素材,只是在一旁听见您说的话,很同情您的处境。” 那少女又垂下眼皮,眼睫毛齐齐地长得很好看,脸色白嫩只是缺点血色,娟秀的容貌上却带着稚气。 “反正,现在请律师打官司就得花不少钱,再好的律师也是那样。象您那样穷的人是没法打官司的啊。也有律师能仗义执言,不收费用或是收一点微薄的诉讼费,说到底,这全凭律师自己的良心了。但并不是所有律师都能这么做的。律师不愿白干,当然就回绝您了。”阿部启一又说,“这些全是方才传到我耳朵里的。听到您提到大冢先生,就是那位大冢钦三律师吗?” ——少女没回答,她既没点头承认,也没摇头否认。阿部明白了,自己准没猜错—— “大冢钦三在日本是数一数二的律师,所以收费一向很高,您问过收多少辩护费吗?”——没有下文。少女只是紧咬着嘴唇,前额上显出了淡淡的青筋——阿部没法再问下去,于是他换了个话题:“您打算在东京呆多少日子?” “不,”少女立即答话了,“乘今晚夜车回去。” 阿部有些惊讶:“那么急呀。您住在九州的什么地方?” “K市。”少女回答得很干脆。 “那您对大冢律师完全不抱希望了?” “我有职业,所以不能老呆在东京。” 阿部启一觉得她的回答很巧妙,婉转地表达了她对此已经无望才打算回九州的:“能不能把这事跟我谈谈。也许,我能帮点什么忙。” “用不着了。”这回她很干脆地拒绝了,还做出要告辞的样子。 “请问您的大名?”阿部启一还紧追不舍。 “我告辞了。”那青年女子已站起身,有礼貌地鞠个躬。 阿部被她那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搞得瞠目结舌,一时无言以对。阿部急忙付了账,跟出咖啡馆。只见她的背影夹杂在人流中,从她的步履姿态,仿佛透出一种威严,使阿部不敢再紧追上去。 阿部启一回到社里,问了对报刊出版挺熟悉的同事:“请问九州K市有权威性的报纸是哪家?” “是N报吧。”同事回答说。 “什么地方收藏这份报纸?” “这家报在东京有分社,去那儿准能找到。你想找什么?” “不,我只是问问。”阿部启一含糊其词地说着,离开了杂志社。 赶到N报分社,拿出名片说明来意,很快就答应让他查找保存着的旧报。 “您找什么时候的?” “这个嘛,”阿部搔搔头皮说,“我也说不准,反正是K市发生的一个大案件吧。” “什么案件?” “我也不大清楚。让我看一看也许能找到。” “那我给您拿去年一年和今年出版的合订本吧。请到这儿来。”这家报社的一位职员倒很热情,把阿部带到靠墙角的书架边,捧下了一大堆报纸的合订本,上面积着薄薄的灰尘,“就这些,请您慢慢找吧。” “对不起,麻烦你了。” 合订本用麻线装订成本。上面用红笔写着一月、二月的字样。阿部启一把报纸搬到窗边,对面有一幢大楼遮住了光线,凭着一点微弱的光亮,掸去报纸上的灰尘,专心致志地查阅起来。 [book_title]第三章 阿部启一先从今年的报纸查起。这是九州的地方报,所以报上的当地新闻比较多。由于那幢相邻大楼的遮挡,窗口射入的光线很微弱。 从一月份依次翻看下去。 一月,没发生什么大事。社会版上,无论怎么小的报道都没放过,没找到什么线索。 翻到二月,有不少伤人的案件,但也没什么有参考价值的消息。 拿起三月份的合订本,心里有点感到失望。版面上没什么特别的新闻,有报道大宰府的梅花盛开了,还登了张很大的梅花景色的照片。又翻过一半光景,阿部留意着报上的每一条消息,就连零星的报道也不放过。突然,眼前一亮,一排醒目的大号铅字跃入他的眼帘: K市发生的惨剧昨夜放债老太被杀 “啊,找到了!”阿部一时屏息敛气。这一刹那,眼前浮起了那位挂电话少女的面容,在咖啡馆曾拒绝回答他讯问时的执拗神态。 报上登了一张占很大版面的照片,那是一栋不显眼的普普通通的住房,门前聚了一大堆瞧热闹的人,警察守卫着大门。照片右角嵌有一张椭圆形的相片,是受害人老太婆的像。看来是个外行照的,人像模模糊糊,老太婆微笑着,头发稀少,面容清瘦。 阿部启一细看起小号铅字的报道来: 二十日早上八点稍过,K市××街公司职员渡边隆太郎〈三十五岁〉之妻时江〈三十岁〉来看居住在本市××街的隆太郎的母亲阿菊时,见套窗紧闭,大门敞开,房间拉门没拉严实,露出一条缝,不由犯疑。进入屋内在底楼八叠①房间里,发现阿菊头部流血身亡,当即报告K市警署。大坪署长,上田侦查课长率众警员赶赴现场勘查。当时,阿菊婆头朝南横卧在西墙边的衣柜前,被钝器乱击头部致死,故头部已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尸体送解剖前,先行作了各种检查,初步断定已死去八、九小时,由此推断行凶时间是在前一天十九日午夜十一时至十二时之间。从尸体的情况判断,阿菊婆曾作过反抗。身边火盆上的铁制水壶倾翻,壶中的水溢出,浇在火盆中,溅起的煤灰扬得满地全是。阿菊婆还未换上睡衣,身穿平日衣服。据了解被害人平时有早睡习惯,由此可见,行凶时间可能比原来推断的时刻更早些。而且,在火盆边还放置着小陶壶、茶叶筒和两只茶盅等物品,好象在等候什么来客。 (①八叠房间约为九平方左右——棒槌学堂注) 阿菊婆在此地已住二十年之久,自从十五年前丧夫守寡以来,即以放债收息为生。五年前其独子隆太郎与儿媳迁出分居,从此孤身一人居住至今。假定凶手为盗窃潜入阿菊婆家,因被盗物件尚未查清,警方颇觉难下结论。在现场有被凶手翻找物品的痕迹。衣橱抽屉半开,抽屉内被翻腾得十分凌乱。 凶器尚未发现,但目前认为仇杀的可能性颇大。阿菊婆生前以放高利贷为生,催讨本息手段严厉,在路上遇见债户往往当面辱骂对方,为此结下冤恨也未可知。在遇害这段时间,渡边家附近是否有人发现什么行迹可疑的人物,警方正在查访之中。 ××街远离热闹的商业区。当地尚遗留着旧城士族①的宅地,是人迹稀少的幽静住宅区。当地居民睡得较早,没人听见呼救和其他可疑声响。阿菊婆当天晚上,尚未换上睡衣,火盆中火未熄,安放着水壶,准备好沏茶用具,可见是害人在等待约定的来客。这位来客是何人,眼下还是个谜。 (①士族:明治维新后授与武士阶层出身者的称号,现已废除——棒槌学堂注) 时江的证词: 二十日早上,我到婆婆家商量去对岸扫墓的事。当时大门紧闭着,而那扇小拉门却打开了一条缝,我觉得很奇怪。婆婆是做这买卖的,所以晚上对门户一向很谨慎。进屋一看,婆婆躺在衣柜边流血死去,好怕人哪。到底被窃了多少东西,眼下还没查清。我婆婆生性不肯吃亏,要起债来嘴碎又不饶人,所以招惹了不少冤家。我家男人是独生子,因为看不惯才搬出来另找房子住。不过,婆婆虽然脾气不好,但有时候很讲义气,也肯借一大笔钱,不要人家什么抵押。 第一天的报道就这些。阿部启一把这条消息看了两遍,摘下其中一些要点,又翻开下一天的报纸: K市老妪被杀一案已发现凶器樫木棍。 在这个标题下,有三篇消息: 担任侦察放债老妪被杀一案的K警署侦查总部,于案发后第二天——二十一日下午,在受害者家附近一座庙宇空地上的土沟中,发现可能是凶手所用的樫木棍一根。这是位于渡边住宅北面二百米光景,有一块六百多平方的杂草地,东面靠庙宇墙根处有条宽六十公分的土沟,沟内积有污水,被侦查总部人员搜查这一带时发现。当时,这条土沟引起了警员注意,排去污水即发现沟底有一根长七十公分的樫木棍。在棍的一端还沾有污黑的血迹。 将此物给受害人之子隆太郎〈三十五岁〉辨认,证实是受害人住宅大门上的顶门棍。侦查总部由于获得了物证,对破案充满信心。 上田侦查课长对记者的谈话——樫木棍肯定是凶器无疑。眼下,正在检验棍上的指纹。木棍虽浸在污水中,但我认为还是能找到线索。木棍一端的血迹应该跟受害人的血型一致。 下一篇报道是: 樫木棍已断定是凶器无疑 二十一日在离受害人住宅二百米远处的寺院空地土沟中发现的樫木棍一根,经化验证实,棍端上血迹的血型为0型,与被害人渡边菊本人的血型一致。棍上指纹由于浸在污水中已模糊不清,难以辨认。向受害人亲属隆太郎夫妇调查后,据称家中物件无一丢失,因此可认定为仇杀。而且,阿菊在生前并无与任何男性有过纠葛,情杀之说难以成立。 上田侦查课长对记者的谈话——侦查范围集中在仇杀这一点上。据受害人子媳整理受害人的物品后,发现并没有丢失什么东西。在衣柜上发现有可能是凶手留下很清晰的指纹。另外,还有在目前阶段尚不能公开的有力证据。所以将案犯逮捕归案不过是时间问题。 阿部启一急忙掀开另一张报纸,显眼的黑体铅字跳入他的眼里: 凶犯是小学教员被索债陡起恶心 这是登在头版的四篇报道。阿部在读报道前,先看了看报上的照片:一位身穿西服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相貌跟阿部记忆中的柳田桐子的容貌很相象。阿部启一为松弛一下紧张的情绪,推开报纸抬起头,瞧了瞧窗外的大楼。那座大楼的窗内,有三个女职员凑在一块儿,不知她们嘻嘻哈哈地在说什么有趣话。报社采访部一位男职员走过阿部身边,眼睛直盯着他看。 阿部启一又埋头读起报,显得比方才更专注。 积极侦查放债老太被杀一案的K警署,至二十二日终于拘捕了杀人凶犯。出乎意外,该犯竟是本市××小学教员柳田正夫〈二十八岁〉,使市民大为震惊。警方认为:受害人生前以放高利贷为生,索债手段极为严厉,由此可断定为欠债者心怀怨恨所致。遂倾全力集中侦查。但经亲属查看受害人的物件,找到一份记有欠债人名单的小本子,与受害人放入衣柜手提包里的借据查对后,发现缺少一张借据。此借据的借贷人是本市××街××小学教师柳田正夫。按受害人在小本上的记录,柳田正夫于去年九月三日借款四万元①。归还期限为去年年底,月息一分,但柳田正夫仅付过两月利息。 (①四万元约合人民币近四百元——棒槌学堂注) 至此,警方开始暗中调查柳田正夫。该人租××街某先生二楼上的住宅居住,与在某公司任打字员的胞妹桐子〈二十岁〉一起生活。父母双亡。此人是经苦学获得现有职位,属于奋斗型人物。据周围同事反映,最近,他手头拮据,常为缺钱苦恼。有人证实曾受渡边菊屡屡催讨,阿菊多次去柳田家要债,甚至等在去校途中催索欠债。为此,柳田近来变得有些神经衰弱。 至此,警方传讯柳田。当时柳田面色苍白,瑟瑟发抖。警方暗中取下该人指纹,发现与衣柜上的指纹完全一致。警方断定柳田为凶犯立即办理拘捕手续,予以拘捕。 但在审讯时,柳田拒不承认。 上田侦查课长的谈话——毫无疑问,凶犯就是柳田。指纹完全一致,又没有不在场证明。犯罪动机很明显,可以断定那是受渡边菊追讨欠债,而且挨了渡边菊当面辱骂,因此怀恨在心,潜入阿菊家,用她家顶门棍猛力殴打阿菊头部致死。当时,凶犯准想到有自己名字的借据在就会留下痕迹。因为凶犯过去来此地拜访时,瞥见过放借据的地方,所以他从衣柜申偷窃了自己的借据逃走,并且把当凶器使用的樫木棍丢进空地的沟里。柳田本人虽未承认,但事实俱在,我想不久就会供出实情。 ××小学校长的谈话——听到柳田君是杀死老太的凶犯,令人大吃一惊。柳田君是位工作认真的教师,也深受学生爱戴。我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去借了四万元高利贷,我一时无法相信这是事实。由于柳田被捕,学校方面正在考虑紧急对策,如果一旦柳田招认,作为我本人也将引咎辞职。 某先生的谈话——我曾经有两回看到渡边菊在路上向柳田讨债,渡边当面斥责柳田,柳田十分窘迫,只是一个劲儿地道歉。 柳田的妹妹柳田桐子〈二十岁〉的谈话——我做梦也没想到哥哥会干这种事。我知道渡边来找过我哥哥。哥哥见我在,总是马上把渡边带到外面去谈话。所以,我不知道是为了要钱的事儿。我无法想象我哥哥会借这么一大笔钱。然而,借了这笔钱,一时难以偿还,这是事实。但我绝不相信哥哥是杀人凶犯。 阿部启一读到这儿,仿佛在字里行间浮现出桐子的神态:那低垂的肩,紧抿着的嘴唇,凝视着一点的双眸,执拗的表情以及稚气未脱的面庞;走进拥挤的人群,那目不斜视、步履坚毅的背影。夕阳西斜,窗口射入的光线变得暗淡起来。阿部启一又开始埋头翻阅报纸,做点摘记。 柳田部分供词供认杀害老太 原小学教员柳田正夫〈二十八岁〉拘捕后,受到上田侦查课长的审讯。起初绝口否认所犯罪行,直至二十七日夜,终于招认所犯的部分罪行。据本人承认,在去年九月初,把从学生手中收得的学习旅行费三万八千元失落在回家途中后无法赔偿。听人说,渡边菊一向以放高利贷为业。为此,曾多次拜访受害人,终于以去年年底为还清期限借得四万元。然而,月息一分的高利息,以教员的微薄薪水,本金自不必说,连利息都难以按月付清。偿还期限早过。自今年二月起,渡边菊索还欠债愈剧,或登门索讨,或在去校途中等侯,纠缠不休。无可奈何之下,柳田暂先筹措了两个月的利息,于三月于九日晚去渡边家求情以得缓期偿还。为此,早睡的渡边菊,当晚并未换上寝衣,备茶待客之谜至此水落石出。 柳田正夫于十九日夜十一时许,拜访渡边家,见边门未关严实,用手一推门即开启。唤渡边菊却无人应声,拉开拉门,见渡边已不知被谁杀死。柳田大吃一惊,想立即报警,但想到留下的借据,有损一个学校教师的体面,并且借据留在此地,不论何时都要受逼债之苦。为一劳永逸根除后患起见,又熟知渡边菊的借据就放在衣柜内的提包里,于是想窃取借据逃之夭夭。 柳田正夫站在横卧在地死去的渡边身旁,在衣柜里寻找借据,据本人说指纹即在此时留于衣柜上。当时顺利找到本人借据带走。借据于翌日付之一炬。以上均是事实,但杀害阿菊婆并非本人所为。对这一点柳田正夫矢口否认,拒不招供。 然而,警方坚持认为柳田是本案凶犯。在衣柜上印着的指纹跟柳田本人的指纹完全一致。此外,搜查柳田住宅时,在壁橱中搜得柳田十九日所穿裤子,裤的折边内发现有沾上的血迹及灰末,血迹的血型跟受害人相同,连灰末也和受害人屋内扬在现场的灰末成分一致。在无法抵赖的物证前,柳田迫不得已承认了部分事实。由此可见,全部供出杀害阿菊的事实真相已为时不远。 上田侦查课长的谈话——柳田吞吞吐吐供认了犯罪动机和一部分事实,但本人竭力逃脱杀人的严重罪行。柳田所陈述来渡边家见阿菊已死亡一说,只不过是无可奈何下的遁词而已。相信不用多久,柳田正夫将会供认全部事实。 阿部启一接着翻过三、四张报纸,又见载有大号铅字: 柳田供认全部事实用樫木棍猛击致死 杀死放债老妪的嫌疑犯柳田正夫,虽已承认窃取借据一事,但仍一口咬定与杀人毫无关系。三十日夜,在警方严厉审讯之下,放弃顽抗,终于承认杀死阿菊的罪行。至此,震惊北九州地区杀害放债老妪一案,自案发以来十一天内全部结案。柳田正夫的供词载于后。 阿部启一聚精会神看着这段供词,连手里的铅笔和记事本也忘了放下。从窗外射进的光线越来越昏暗了。 根据柳田的供词,柳田常受渡边菊的追逼,甚至去学校途中也遭到渡边菊的拦截辱骂,恼羞成怒,遂起杀意。于是,柳田蓄谋在三月十九日杀死渡边菊,十八日与渡边菊事先约定,明晚十一时左右携款来见债主。 当晚十一时许,柳田去阿菊家,渡边菊果然未睡在等候柳田。见柳田来到,正要从火盆边站起沏茶时,柳田从身后取出在阿菊家门口拿到的樫木棍向阿菊头上猛地一击,阿菊便扑倒在地,因未致命当即奋力抵抗。此时,搁在火盆上的铁壶被碰倒,热水倾出,扬起了煤灰。柳田用樫木棍乱击阿菊头部,阿菊终于气绝。柳田见阿菊已死,便打开衣柜取出借据,拿走自已的一份,经大门从容逃遁。樫木棍在途中掷进寺院空地边的水沟内。第二日早晨,在住处附近销毁了这份四万元的借据。 柳田只窃取了自已那份借据使他交上恶运。未料阿菊在另一本账薄上记着债户姓名,与此一对照,便知唯独缺少柳田一份借据,警方才得以抓住破案的重大线索。 上田侦查课长的谈话——柳田的供词原在意料之中。该犯最后无法抵赖,供认了全部事实。至此,真相大白,我们也如释重负。柳田的供词跟现场勘查到的证据完全一致。物证方面,有衣柜上的指纹,有当晚柳田穿的裤子折边里的血迹——经检验后确认和受害人渡边菊的0型血型相同,还有柳田裤子沾上的灰也和洒落在杀人现场的灰是相同的。所以柳田的案件是证据确凿,难以推翻。 阿部启一摘了点笔记,翻过十四、五张报纸,又见到报纸一角有两段简单的文字报道: 柳田向检察官翻供矢口否认杀人罪行 K市杀害放债老妪一犯柳田正夫于四月五日递解K地方检察厅之消息,本报已作了报道。对柳田的复审由筒井益雄检察官担任。然而,柳田在K警署已供认的犯罪事实,当筒井检察官复审时,竟然全部推翻,仅承认潜入阿菊家窃取本人四万元借据,并未杀死阿菊。当时,进入阿菊家,见阿菊已被人杀死。这个说法,是柳田全盘供认前的陈述,柳田再次返回到此防线。 上田侦查课长的谈话——柳田推翻杀人供词是能预料到的。以他性格来看,翻供也不足为怪。就是说,柳田正夫起初就有逃脱杀人罪责的企图,这种心理状态是非常明显的。在警署义正词严的审讯下,迫不得已供认了自己罪行,但递解检察厅后,又想死命抵赖。由于警方提供了确凿的证据,即使翻供,我也确信柳田罪责难逃。 杀人嫌疑犯的妹妹柳田桐子的谈话——哥哥已经向检察官推翻了在警署承认杀害阿菊的供词,我很高兴。因为我认为这才是哥哥的真话。我相信在杀人这个问题上,我哥哥是清白无辜的。 阿部启一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位少女的神态,手指交叉着放在膝上,炯炯的目光凝视着墙上一动不动。从窗口射到报纸上的光线更加灰暗了。他的视线又落到了最后那段报道上: 杀人犯柳田被起诉柳田本人矢口否认 K市杀害放债人的嫌疑犯柳田正夫,经筒井益雄检察官多次审讯之后,决定于四月二十八日以重大嫌疑罪提出起诉。这案件引起本地骚然不安。新闻报道中也可窥得社会各界为此忧心忡忡。评论专栏中,抨击了如此残暴的杀人嫌疑犯竟出自小学教员之中,这正是当前道德水准低下的表现。本地知名人士也大多认为柳田杀人极为可疑而加以谴责。为此,柳田所在小学的校长已提出辞呈。 阿部启一重重地合上了报刊合订本。报社采访部办公室已经点上灯,阿部去办公室道谢告别,走下昏暗的楼梯。出了大门,天空还略带淡淡的碧蓝色,街上已成了霓虹灯的天下。阿部溶进下班回家的人流中,但他并不想立刻搭电车或叫辆出租车回去。 坚信柳田正夫是无辜的,恐怕唯有桐子她一个人吧。阿部启一边走一边思考着。从新闻报道中看,柳田正夫的案子似乎是铁定了的。柳田正夫曾对警方供认了杀人罪,在检察官面前又推翻原来供词,多少总让人觉得他是在为自己开脱罪责。而且,物证也是确凿无疑的。 桐子上东京请求大冢钦三律师为她哥哥担任辩护,大冢是第一流的律师,他的辩护费也准是昂贵的。桐子被大冢律师回绝,是因为她没有支付这笔巨额辩护费的能力。看来,准没错。阿部启一的耳边又响起桐子手握红色话筒的话音,那是在等挂电话时无意听到的: “一个人蒙冤受屈,也许会判死刑,因为没有钱,先生就不肯帮忙?”少女哈着腰对电话里说着。 “听说在律师中间有人为了正义,可以不计较报酬承接案子。听人家说大冢律师也是这样的血性男子,才来求他,请先生帮我一把吧!” 少女最后对电话叫唤着:“我哥哥大概没救了,有八十万元钱也许就能得救。不幸的是我们没有这笔钱。我明白了,穷人是没法指望公正的审判啊。我想我再也不会来求你们了。” 阿部启一随人流走上有乐街东站台阶时,忽然想:把这案件登载到自己这家杂志上去!可以说是忽发奇想,或许是本能地相信了自己对那位执拗少女的直感。 第二天中午,阿部启一找到和谷村主编谈话的机会。 谷村主编每天十一点过一点来社里上班,一坐下来就开始看信。细细地阅读那些读者来信,每天上午要看上三十多封,相当花费时间。将不需保存的信放进一只大纸屑篓里,有参考价值的来信用红铅笔批上自己意见送各部门传阅。 今天主编看了半个来小时的来信之后,撂下这些信,接连挂了四、五个电话和撰稿人谈了很久,花去四十分钟时间。然后又开始处理那些剩下的来信。主编的精力十分旺盛。 阿部启一见机站起身,朝主编的办公桌走去:“您有空吗?” 谷村主编抬起头从闪烁的镜片里睁大眼睛看着阿部,嗓音沙哑粗大:“什么事?” “有些采访新闻想找您谈谈。” “好吧。”主编推开信,从桌上取支烟,身子朝椅背靠去,做出一副准备细听阿部叙述的姿势。阿部启一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 “嗯,是这样。”谷村主编双手交叉胸前,一手夹着的纸烟冒出一缕袅袅青烟。听着阿部的叙说,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这个嘛……”主编从镜片里射出怀疑的目光凝视着阿部,轻轻地晃动着身子说,“你的材料好象不适合咱们杂志啊。这类材料在新闻性强、注重趣味性的周刊杂志上发表比较合适。” 《论想》是份权威性综合杂志。据说有些撰稿人在别家杂志可以轻松自如地写作,一为《论想》撰稿,文笔也会不自然地变得拘谨起来。这家杂志虽在战后才开始发行,但已经开始形成固有的旧式传统作风。这都是谷村主编的功劳,他为此付出了极大的心血。这两年中,有人说他不到深夜三点不睡觉。关于谷村有种种说法,据说他曾经跟好几个撰稿人吵过架,几乎打起来,他的血液中,坚韧和急躁是混和并存的。谷村主编是个有着执著信念的人。为办好这份杂志,他什么都肯干。由于他的热情和充沛的精力才使现在这份《论想》杂志有了今天的地位。连那些不喜欢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所以,当谷村主编说这素材只适合那种周刊杂志发表的时候,阿部启一己感到无望了。 “不过,”阿部启一还想试一试,“如果这案子是错判的,就是个问题了。他妹妹从九州特地赶来向大冢律师求救,律师却因为委托人付不出辩护费回绝了她,他妹妹说,没有足够的钱就不能请最好的律师辩护,也许哥哥就会被判处死刑。所以,我认为可以从现有的审判制度来思考这个问题。” “没有根据可以说请大冢律师担任辩护,案子就能胜诉嘛。”主编的身子摇晃得格外厉害了,“而且,律师也是一种职业,总不能完全尽义务到处去奔走出庭嘛。以这一点去责备律师是不妥当的。” “我并非谴责大冢律师个人。”阿部启一说,“我谴责的是穷人得不到公正裁判这个社会现象。” “这个想法倒不坏。”主编松开叉着的手,吸了口烟,“你是说想把九州这件杀人案作为素材喽?” “是的。” “不过,这必须以那个小学教员是清白无辜为前提,要不然,事实并非如此,我们杂志就会名誉扫地。你有勇气断言那个人是无罪的吗?” “所以,我想立即着手去调查。” “怎么调查?”主编那双躲在镜片后的眼睛好象讥笑似地眯缝着。 “想去当地查看各类侦查记录,实地调查一下,尽可能多接触些人,想收集一点警方所不了解的,或者是有意忽视的证据。” “嗳,我看还是算了吧。”谷村立即说,“这不是我们杂志社该管的事。” 阿部启一站在主编办公桌前,见他身体突然停止了晃动。 “你说是不是?这里面没有社会性,纯粹是件抢劫杀人案。比方说,象××那桩案件有复杂的思想背景倒也可以写写。这不好勉强,我们杂志不能给读者这个印象,去追随时下盛行批判审判、检察这股潮流。” “不过,”阿部还想作一次最后的努力,“问题的实质是没有钱就得不到公正的裁判。” “所以嘛,”谷村露出别人不明白的表情,“你就想把这案件作为论证你提出的这个问题的实例喽?我认为并不恰当。你说要去当地调查,要花不少费用,而且为这事儿你得放掉手头上繁忙的工作几天甚至十几天,社里还要支出一笔相当的经费。所以我说,我们杂志不值得为这案件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阿部启一想:这也值得!但他没法说出口。自己没有把握能断言柳田正夫是无辜的,何况去当地调查也并不一定就能证实这个假设,或许会得到相反的结果也说不准。那少女坚定的目光和对电话急切的呼叫声,使他说不出所以然地相信被告是无辜的。但是,毕竟没有客观材料。阿部启一只觉得坚定不移的勇气正悄悄地从他心头退去,他终于在主编面前让了步。 谷村主编斥退了阿部启一,又衔着烟把头埋到桌上的文件堆里去,烟刺得他眯缝起眼,使他的脸象露出一丝笑容似的。 那天晚上,阿部启一在回家途中拐进了他常去的一家咖啡馆。 “喂。”阿部招呼道,笑着坐到一位名叫久冈舍吉的同事身旁的空座上。 喝了口饮料,久冈象头象似的眯起小眼问:“你中午跟主编说些什么?” “唔。”阿部启一不想说什么。久冈舍吉的语调显得好奇心十足。恐怕他在办公室的座位上,准瞧见方才自己被主编拒绝之后,无精打采退回去的尴尬场面。这是个很精明的人,他无论对什么事往往当局外人,嘴角不时流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对别人干的事情爱在一边横挑鼻子竖挑眼,对那些棘手难办的事,却会很世故地不沾边。 “喂,你说呀!”久冈舍吉拍了拍阿部的肩。 “嗯。”阿部迫不得已说起了这事的原委。倒并不是拗不过久冈的纠缠,心里也想找人吐吐被主编否定之后胸中的那股闷气。 “是这么回事。”久冈舍吉的嘴离开杯子说。 “这素材有意思吗?”阿部问。 “唔,倒是有点儿,不过还没到抢手的地步。”久冈这一副发表自己见解的表情,很快又变得兴味索然,“谷村先生肯定不会同意。这不合他的胃口。不,我是主编恐怕也会否定的。” “为什么?” “虽然这材料还算有意思,但没什么价值。并不是象你想象的那么有趣。就是我也决不会同意花上那么多钱让你去九州出差。咱们综合性杂志不能去模仿那些侦探小说的做法。太无聊了。” 阿部启一暗暗后悔对久冈说这些话。不过,他底下一句话倒使他眼前豁然明亮。 “你一定要追根究底的话,那你自掏腰包去次九州不就得了?” 阿部启一告别久冈舍吉,认真地思考起九州之行这事来。自费去九州K市采访这个念头涌上心来,但这不过是空想。先得凑上一、二万元钱已不那么容易,再说也没时间。找个什么理由向社里请个假倒也不难,但撇开《论想》去采访就毫无意义,这工作就变得无根无攀。他主要的目的,就是为把这材料观点登载出来。阿部启一掏出记事本细细地研究起这个案子来。 从新闻报道看,柳田正夫铁证如山,难逃杀人罪责。有作案的动机。借了四万元钱的高利贷无怯偿还,老太婆又屡屡追索欠债。上他家,还在去学校路上拦他,当众辱骂。柳田正夫仅付过两回利息,所以被老太婆骂得抬不起头。这个青年教师苦恼不堪的处境可想而知。 证据也收集得很齐全。现场衣柜上有柳田正夫的指纹。当晚他穿过的那条裤子折边上,有老太婆的血迹和现场地上洒落的灰末子。这些物证难以推翻。难怪上田侦查课长对此深信不疑,并非毫无根据。眼下,检察官正提出起诉。 阿部启一每天拿出记事本看着思索着,起初具有的信心渐渐丧失了,开始觉得自己即使去现场,也难翻这个案子。又想,谷村主编不同意自己的想法是有道理的。那时候,自己感情冲动,不能冷静地判断问题,就这么不顾一切去了九州,准会搞得一败涂地。或许是柳田桐子这位少女留给自己的印象太强烈了,才会使自己一时感情冲动不顾及其他。 只有一点,使阿部启一对柳田正夫这个青年的话觉得可信,那就是促使他借高利贷的原因。他把学生交来的三万八千元旅费丢失了,为了赔出这笔款子才向渡边菊借高利贷。恐怕孩子们什么也不会知道,顺利地度过了一次快乐的旅行。柳田正夫照顾着孩子,瞧着他们一张张愉快的笑脸,一定会感到无比的宽慰。但他的心却已开始受到借债带来的地狱之火的煎熬了。这个美好高尚的动机,不正是有力地证明柳田正夫是清白无辜的吗? 阿部启一用报上得知的地址,不顾一切,给柳田桐子发了封信: 我就是你来东京时遇到的那个陌路人。曾给过你一张名片,你看一下也许会记起我来。我听到你给大冢律师事务所挂电话,坚持邀你去了咖啡馆。那时我太失礼了。遗憾的是,你什么都不肯说。此后,我有机会看到你那儿的报纸,才知道令兄蒙冤受屈。你坚信令兄是清白无辜的,这一点我也这么认为。我想知道打那以后法庭审判的情况怎么样?很抱歉,我并非是觉得好奇才给你这封信的。只是你那时坚定执著的态度深深感动了我。为此,我记挂着法庭审判的情况,希望能详细告诉我。” 阿部启一寄出信之后,等了好几天,却不见柳田桐子的回音。这以后,阿部又写了四封信,最后还是没有得到桐子片言只语的回信。从发出的信没退回来这一点看,柳田桐子准还住在原处。 阿部启一回想起在咖啡馆那少女紧咬嘴唇一声不吭、而随即站起身来说声“对不起”匆匆而去的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态度,跟眼下去的信如石沉大海的做法是一模一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阿部启一为每月出版的杂志忙碌着。随时间的流逝,阿部渐渐地把柳田桐子淡忘,再也没想起这件事了。 十二月的一天早上,大冢钦三口里呼出白气,来到自己事务所。三位年轻律师正在伏案工作,见大冢来了,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说:“您早。” “早。”大冢律师招呼着,穿过房间来到自己的办公桌边。房内生着火炉,这儿用书橱隔成一小间,外间是年轻律师办公的地方。办事员奥村跟着进来,给大冢钦三脱大衣,在他身后说: “今天好冷。” “今天早上一下子变得这么冷。”大冢回答说。 “给您来了一张很奇怪的明信片。”奥村突然冒出句毫不相干的话。 “奇怪的明信片?” “就放在您桌上。” “哦。” 由于职业关系,当律师的免不了会收到一些恐吓信之类的东西。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可奥村郑重其事地告诉自己,这不免有怪,大冢钦三在自己那张大办公桌前坐下,桌上放着今天送来的邮件。这只是大冢私人的信件。那些给事务所的信,奥村早已剔开,把赠送的书籍和信分别理成两叠,在一叠来信上放着张明信片。 大冢心想奥村说的就是这一张明信片,取来一看,上面写着发信人是“F县K市××街柳田桐子”。一时想不起此人是谁。总会有一些名字陌生的人来信。于是,大冢把明信片翻过来看看写些什么: 大冢先生: 家兄在一审判决死刑。不服上诉,在二审中的十一月二十一日死于F狱中,而且,法庭指定的律师并不能作出无罪的辩护,只是请求法庭从轻量刑。我哥哥蒙受着抢劫杀人的恶名死去了。 明信片用钢笔写,字体刚劲有力。但大冢钦三并不理解这段话的意思,不知道为何给自己来这么张明信片。 “奥村君。”大冢钦三刚要唤人,办事员奥村,已经从屋子一角站起身走过来了。律师手拿明信片问,“这是什么意思?” 奥村站到办公桌前,说:“这是今年五月从九州来的那个委托人吧。” “从九州来的委托人?” “是。名叫柳田桐子吧,先生就在这儿接待过她,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她说是因为她哥哥被判了杀人罪,特地从九州赶来请先生辩护……” “啊。”大冢钦三微张着嘴,吐出短短的一声,“是那个姑娘啊。” 大冢钦三不愧有极好的记忆力,立即想起来了,这个委托人说过:“打听到先生是日本第一流的律师慕名而来。”年纪很轻,还是个姑娘家,长得很惹人喜爱,双眸炯炯有神。自己曾回答她:“九州也会有出色的律师。”她听了就说:“非先生不能救哥哥,所以来求先生。”还有那张紧紧地抿着的嘴…… 那是件推说没空办理回绝掉的案子。奥村曾向自己暗示那个姑娘看来付不出辩护费,还是回绝的好。所以,当时就婉言谢绝了。从前,对有些案件,即使自掏腰包也肯主动承接下来。可那是年轻时候的事了。现在,为重大的案件都忙不过来,既没有这个闲工夫,也没这份热情了。 当时,回绝了那个姑娘的请求之后,姑娘在门口喃喃地说:“先生,我哥哥也许会判死刑的。”后来,就听得楼梯口传来姑娘下楼僵硬的脚步声。 “哦,死在牢里?”大冢钦三又转而怔怔地望着明信片。 比起这,更使他不安的是信上的这几句话:“法庭指定的律师并不能作无罪的辩护,我哥哥蒙受着抢劫杀人的恶名死去。”言外之意,好似说:“由于你不肯辩护,才造成这么个恶果!”这张明信片的字里行间分明透出了她的责难和怨恨。为付不出辩护费而回绝她,使大冢律师不知怎么感到有点于心不安。 “在那以后,我不在所里的时候,那姑娘还来过电话吗?”大冢律师抬头朝站在面前的办事员奥村说。 “是的。当肘,先生去川奈的当口来过电话。”奥村答道,“她还要求先生能接受这桩案子,所以,我回绝她说,那是不可能的。于是,她又说什么钱不够就不能接受辩护吗?听说律师为了伸张正义,可以不计报酬出庭什么的。在电话里说了好多理由,可凶呢。我听了也有点儿火了,所以,好象是回答她,要说什么正义不正义的,就没法谈啦。年纪不大,脾气可倔着哩。” “是这样。”大冢律师有点愁眉苦脸地打发了奥村。 大冢律师心里烦躁极了。想起来了,那一回跟河野径子在川奈玩高尔夫球之后,又去了箱根。在这之前,那位姑娘来事务所这一天,他心里牵挂着径子在川奈等着自己而心神不定,光留意着别迟到。为此,心不在焉地听着那姑娘的话,一个劲儿地只想摆脱她。对这姑娘说来,真倒霉。自己要没有约会,也许会听一听案件的大致内容,打发个年轻律师去调查一下,说不准会贴上点钱去干的。转而一想,即使自己出场,也不能使真正的犯人变成无罪呀。不过,就是这么慰解自己,心里还是不能安宁。也许有一种潜在的意识在心里作祟。那是由长年累月的经验中获得的自信,以及自己确实也曾经在两三桩案子中,担任过铁案己定的杀人案件的辩护,竟然推翻了原案,使冤情大白而产生的自负。在刑事案件的辩护上,自己之所以在日本获得盛名,正是这些了不起的成就所致。 恐怕那个九州姑娘为这回辩护失败感到伤心绝望吧。从这回律师由法庭指定的事实看来,那姑娘确确实实是支付不出辩护费用。大冢律师的耳畔又响起那个姑娘的叫声:“出不起昂贵的辩护费用,就请不到好律师,穷人没法指望有公正的审判啊!” 似乎在这张明信片的字里行间,听到这呼喊声越来越响地钻进耳朵里。尤其是她哥哥在审理中带着杀人的罪名死于狱中,甚至连法庭指定的律师也认为他有罪。这么想来,他哥哥给社会的印象跟判处死刑没什么两样,姑娘在明信片中就为此怨恨不己吧。 “奥村君,”大冢放开托着腮的手,举出个青年后辈律师的名字说,“堀田君还在F市吗?” “是的。”奥村点点头。 “你马上给堀田去封信,请他从承接这案子的律师那儿,把柳田这个案情记录借来寄给我。” “啊?”奥村的眼睛瞪大了,“不过,先生,被告已经死了啊。” “你照我说的去办。”大冢律师表情淡漠地说,“我要研究一下这个案子。” [book_title]第四章 九州的律师送来了大冢钦三要的那份柳田正夫第一审的审判记录。 案件已由法庭审决,但因被告死于拘留所,所以从承办法庭指定的律师手中把所有的记录都借来了。出面去借记录的律师叫堀田,是比大冢小十四、五岁的后辈律师。 大冢钦三把这一大包文件鼓鼓地塞进黑色皮包里,打算在家或在事务所里细细读一读。这案件的性质是抢劫杀人。一个名叫柳田正夫的小学教员杀死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抢走了自己的借据。 检察官起诉书的内容如下: 被告为本地人。 居住:K市XX街学教员。 职业:小学教员 姓名:柳田正夫。生于昭和XX年X月XX日 公诉事实: 被告为K市XX街XX小学教员。于昭和XX年九月X日,不慎将学生中收来的旅行费计三万八千元,在回家途中失落。正苦于无法赔偿之际,听人说住本市XX街渡边菊〈六十五岁〉以放高利贷为业,遂萌生借高利贷念头。于九月至十月上旬,多次拜访渡边菊。十月八日,终于借得款额四万元(月利息为一分,实际所得三万六千元),立下十二月底还清的借据,被告于当场一手取得款额,一手将四万元借据交付渡边菊收藏。但是,被告每月工资仅一万一千元,不仅无力在十二月底还清借款,连月息都无法支付。为此,自第二年二月起,渡边菊索讨欠债越急。被告在无奈之下,对渡边菊陡起杀意,欲抢回自已名下的借据。于是,被告于昭和XX年三月十八日事前通知被害人将于明晚拜访并偿还欠款。十九日晚十一时许,被告走大门进入被害人家。被害人当晚未睡,在一楼八叠房内等侯被告来访。当时,被告身藏一根放在渡边家显眼处长七十公分的樫木顶门棍,趁渡边菊俯身取火盆上的茶壶招待被告之际,挥起木棍朝被害人后脑击去,被害人当即被击倒,但仍奋起反抗。被告见状,又用樫木棍猛击被害人的面部、左眼外侧及左胸部致死。 罪名: 抢劫杀人 刑法第二百四十条 大冢钦三阅读了案卷第一部分——检察官的公诉书。 这里详述了起诉理由。除此之外,还有现场戡查报告、鉴定报告、搜查报告、查证报告、审讯记录、供词、各证人陈述、判决书、律师辩护要点等等足足一大摞。 大冢钦三在家,一手伸向火盆,抽着烟细读公文。在事务所里,大冢趁工作空隙,把案卷从皮包里掏出来粗略地看过一遍。不用说,这桩案子得不到一文钱的报酬,也没有受人之托。而且,被告已经死亡。在事务所,奥村事务员每当有事来办公室,总是对桌上摊着柳田正夫的案卷瞟上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私下里,奥村对那些年轻的律师们说:“老头子也真那个,对死人的案子却那么有兴趣。这么忙还操那份闲心思。”话里头真有点嘲笑的味儿。 大冢对事务员奥村多少有点顾忌,因此,近来他决定在自己家的书房里阅读案卷。妻子进书房送来红茶说:“你太忙啦。” 妻子芳子是大冢钦三恩师的女儿。恩师是司法界的老前辈。芳子从小就了解她父亲的工作,对案子方面的事从不愿多嘴。她只看了一眼案卷,见丈夫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棒,就默不作声地走出书房。她绝没有察觉到丈夫在尽着义务细细地研究着已死去的被告那个案子。 在大冢钦三耳边,不时响起从事务所阴暗的楼梯口传来的那位九州少女僵硬的脚步声。 “先生,我哥哥也许会判死刑的啊。”那喃喃地说着的话音和少女苍白的面容还留在自己脑海里,仅仅如此,还不足以使他激起从九州调来这么一大堆文书的念头。 “家兄在一审中被判决死刑。不服上诉,在二审中死于F狱中。”这句话在大冢心里留下了伤痛。那位姑娘因为她哥哥被判死刑,上诉之时死在牢里,所以她认定这跟判处死刑没什么两样。似乎她还在谴责自己:正是因为你为了费用拒绝了这个案件,就招来这个恶果! 如果要推卸责任的话,也仅如此而己。出庭的律师是法庭指定的。但是,从大冢熟识的堀田口中得知,那位担任辩护的律师并不是很有能力的。这又使大冢钦三受到一击。心里直后悔:要是自己承担的话,被告说不准有救。这跟一个高明的大夫不肯给患者医治,结果病人就死在庸医手里一样,现在回想起来真不是个滋味儿。 当时,为了急着赶去川奈跟河野径子见面,心里很不耐烦,顾不上细听那个委托人——少女的叙述就一口回绝。如果不是那么凑巧要赶时间去约会的话,大概会细细听一听那桩案件的大致情况,也许会发现什么破绽,自己很可能会着手经办这个案件也未可知。过去他所接受的那些不取分文的案子,大多是这么引起的。然而,那位姑娘的哥哥究竟是不是清白无辜的,心中无数。大冢钦三把一审记录从九州借来,是想看一看在审判中有没有破绽,如果没有的话,自己心里也好放下块石头。由于当事人已死亡,也无权再飞往九州去调查证人。光翻阅当时的记录,可以说并没有很大的希望。但是,不妨这么看着,能安慰自己也就满意了。至少可以断定当时回绝委托,并不存在跟河野径子在道德上那种负罪感。大冢钦三钻进一份份堆积如山的材料中细细地搜索着。 现场勘查报告 对嫌疑犯柳田正夫的抢劫杀人案现场勘查如下: 昭和XX年三月二十日K警署 司法巡查部部长 福本广夫 一、现场勘查日期: 昭和XX年三月二十日上午十一时至十二时五十分。 二、现场勘查地点: K市XX街渡边菊家及其住房周围。 三、现场勘查目的: 为收集抢劫杀人案证据以及弄清本案有关情况。 四、现场勘查时的证人: 1、被害者渡边菊的儿子隆太郎 2、……(略) 五、现场勘查经过: 本案现场为渡边菊的起居室。 1、现场室外所见: 现场的房屋是平房,大门朝南开,是座宽X米,深X米的木结构房屋。正门临街,后门与邻屋的木板栅栏相接,其间有半米来宽的空隙,经过三幢房屋径直通往马路。勘查时,后门紧闭,门内插上门栓。正门有两道,勘查所见,外道门敞开,仅里道拉门关闭着。 2、室内现状: 室内面积有八叠。西墙放着一只衣柜。勘查时,见衣柜上第二和第三只抽屉半拉开,露出了被翻腾过的衣物,抽屉歪斜着,左端比右端歪出十公分左右。衣柜下部有两扇门,左门被撬开锁,右门未见破坏痕迹。离衣柜四十公分的榻榻米①上有血迹。室内近中央处有一只长方形火盆,离此向南五十公分处榻榻米也有血迹。火盆架上放着铁制水壶,水壶向西倾斜三十度左右。火盆中的灰已被水浸湿,榻榻米上也扬满灰末子,但隐约可见曾用什么东西掠过的痕迹。勘查时,尸体已送解剖。 (①榻榻米:铺在地板上的草垫或草席——棒槌学堂注) 现场示意图 | | | | | | | (_) | | | | | 尸 __|__ | 衣  | | |____| 坐垫 体  | | | | /\ | 柜  | | / \ | | | | | | | | |_________| | | | |____| | | | | | | | | | | | | | | 火| | 茶 | | 盆| (__)  | 具 | | |___________| | | | | | | |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大冢钦三细细看了这份现场勘查报告,又阅读了尸体鉴定书。 一、解剖尸体的生前名:渡边菊〈六十五岁〉 二、尸体外表检查:身长1.50米,体质衰弱,可见轻度营养不良。背部有明显死斑。颈部、胸部、腹部及四肢均无外伤。检查后认为:尸体后脑偏右部位有长达十公分的骨膜挫伤,前额稍左部位有自上而下向右斜达四公分的挫伤,左颊部位眼眶上有自上至下长三公分的挫伤。 三、尸体内部检查:切开头皮可见与外表基本一致的挫伤。后脑骨偏右处有鸡蛋般大小的轻度内凹骨折。前额左侧有拇指般大小的皮下出血点,未见骨折。左颊及皮下肌肉也有基本相同的出血点。除去头盖骨后,可见与前基本一致的内凹骨折,右大脑膜上有十公分X八公分X二公分的血肿。 摘去脑髓后在左大脑底部也可找到受打击痕迹。 四、沿腹部中线剖开后见左第三肋骨有不完全性骨折,其周围肋间有轻度出血。左右胸腔内未见其他特殊变化。 五、死因:头部受外来打击,形成脑膜外血肿压迫脑部致死。 六、自杀与他杀鉴别:他杀。 七、死亡时间:推断自解剖开始(三月二十日下午三时三十五分)计算,死者已死亡十七小时。 八、凶器的推断及伤害方式:用无尖刃钝器打击后脑偏右部位、前额及左颊造成伤害致死,诸如铁棍、樫木棍之类形成伤害。后脑偏右部位挫伤骨折,是当受害人向前扑倒时给予猛击造成,前额及左颊部位的挫伤,是被害人仰面倒下时从正面猛击所致,同时,还殴击了左第三肋骨周围部位。 九、血型:O型。 十、其他参考事项:无。 昭和XX年三月二十日 F县警察总部刑事部鉴别科 军事值勤医师 铃木 荣 另外还有两份鉴定报告:一份是鉴定被告柳田正夫在十九日夜所穿裤子折边上沾有血迹的血型为0型,与被害人血型一致。被告本人血型也是0型。收取衣柜上指纹经鉴定与被告指纹完全一致。沾在裤子折边内的灰末经鉴定与现场由长方形火盆内洒落到榻榻米上的灰末成份完全一致。另一份是医师的精神病鉴定报告,确认被告犯罪时并无精神失常症状。 大冢钦三点上支烟沉思起来。现场的指纹和被告当夜穿的裤子折边上沾有的血迹,都对被告柳田正夫极为不利。被告当夜闯入被害人渡边菊家,沾上了被害人血迹这一事实难以动摇。这一点从检察官的起诉书和他本人陈述来看都能得到证实。那么,被告柳田正夫对此又是如何申辩的呢? 第一审中,柳田正夫作了这样的陈述: 第一审案卷 抢劫杀人案出庭人:柳田正夫 被告对案件的陈述: 一、起诉书中有以下几点与事实不符 1、我在昭和XX年九月前后,向渡边菊以月息一分借了四万元, 实际所得是三万六千元。还立下偿还期为十二月底的借据。这以后仅付过两个月的利息,没能归还本金。从今年二月起,渡边菊屡屡追逼欠债,这是事实。 2、三月十九日夜十一时左右,我去了渡边家,因为前一天晚上跟渡边菊说定,第二天晚上定来付清两个月的利息。然而当天晚上,并没能筹到款子,而是去向渡边道歉求得原谅,并非为杀害渡边菊、取回自己的借据而去。 3、我到渡边家,见大门敞开,里面的拉门关着,屋内有灯光。我以为阿菊婆还没睡下,正在等我,心里过意不去,叫了两三声:“晚上好。”但是没听见动静。我想阿菊婆年纪大了,也许在打盹儿吧。于是,把拉门扯开,见左边八叠那间屋门拉开着,走到门口一瞧,只见渡边菊躺在衣柜边仰天睡着了。我想她果真是睡着了,喊了几声,不见她醒来。瞧见火盆上的铁壶歪斜着,开水都溢了出来,榻榻米上满是洒落的灰末。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头,仔细一看,榻榻米上有流着红颜色的东西,原来是血!再瞧瞧,渡边菊脸上也淌满血。我才知道出了事,心想得赶快报警。这时,我才明白原来阿菊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是被人杀死了。转而一想,警察来搜查的话,我的那份借据就会公布于众,大冢都会知道我借高利贷这件事。这样,无论在学校、家长会还是社会上,我都没脸见人了。心里一下子升起个念头:何不乘机拿走我那份借据!我就脱了鞋踏进房间。可是,阿菊死去的模样叫人毛骨悚然,我猛然明白准有凶手在我来此地之前杀死了阿菊,对自已眼下的危险处境感到害怕,不由得想赶快逃跑口突然又想:不行,不行,那张借据留着对自己更加不利。我啄磨着那张借据准在阿菊平时放贵重物品的衣柜下端的小橱门里,于是我在已被撬开锁、打开着的左面那扇小橱门里找到一叠借据,从中抽去自己那张,出大门回了家。那张借据当晚在自己公寓前的广场上烧掉了。根据以上事实,我并没象起诉书中说的那样,用樫木的顶门棍打死阿菊,更没有为了装成强盗抢劫模样,把抽屉拉开翻乱衣物。裤子折边上的灰和血迹,我想是我跨进房内在衣柜前走动时沾上的。进屋时,还见到火盆边放着小陶壶、茶叶筒和两只茶碗,还有两只待客用的坐垫,也许阿菊是为我准备着的。 审判长:被告,你见过这根樫木棍吗?〈审判长对被告出示了第二号物证〉 被 告:没见过。 审判长:那么,你见过它吗?〈审判长出示了第三号物证——渡边菊保存着有欠债户姓名的一叠借据〉 被 告:见过。这是渡边菊放在衣柜小橱门里的。我打开橱门,取出了您所拿的这叠借据,从中先抽去我名下写有四万元的借据,其余的我又放回原来的地方。 审判长:这个你见到过吗?〈审判长出示了从被告住处查得被告在三月十九日穿过的裤子〉 被 告:是我的。这是三月十九日我去渡边家穿的裤子。第二天,我见裤子折边处沾有血迹,怕招来嫌疑,所以把它藏在房间的天花板里,后来被警察搜到。 第一审中,被告柳田正夫作了这样的供述。 大冢钦三思忖,柳田的供述也有一定道理。就是说,柳田在三月十九日这天晚上十一点左右去渡边菊家的时候,渡边菊已被人杀害,他裤上附有的血迹和灰末也由此而来。然而,这似乎又过于偶然。验尸的结果也说死于十九日晚十一时左右,而柳田供述正是这个时候到渡边家。那么,在柳田到达渡边家的前一刻,凶手正好来此杀了渡边,竟有如此巧合?柳田正夫是个小学教员,他懂得裤上的血迹和灰末,还有衣柜上的指纹都是无法抵赖的证据,所以才编出谎言来弥补自己的破绽?大冢钦三见过有些智能犯往往用这种狡辩来开脱罪责。 那么,柳田被捕后,在警署最初的审讯中,又是怎样为自己申辩的呢?大冢钦三看了看当时的审问记录,这倒跟法庭上的供述完全相同。柳田正夫开始承认自己的杀人罪,是在警方第一次审讯之后的第六天。 当时柳田的供述是这样的: 第九次审讯报告 嫌疑犯 柳田正夫对我作了如下供述: 一、以前审讯中,我曾否认自己杀害渡边菊,坚持说她是被他人所杀。在警方的充分调查下,找到了确凿的证据,为此,今天我陈述的才是真正的事实。杀害渡边菊的是我,这是真的。 二、去年九月,我在路上失落了从学生手中收来的学习旅行费用三万八千元之后,由于无法赔偿,又没法偿还从渡边菊处借来的四万元,加上渡边菊屡屡催逼欠债,使我陷入困境。这些都是我以前所陈述过的事实。 三、渡边菊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每月收取高达一分的利息。当欠债到期时还没能偿还本息,她便守候在去校途中,或是来我住所当面辱骂,纠缠不休。我是个小学教师,难以忍受这种耻辱。她使我不能安心教课。我好象患上神经衰弱症似的,情绪紧张不安,对阿菊不由得怒从中来,萌生了杀意。 四、三月十八日下午六时,我去阿菊家对她说,明晚十一点左右准定把拖欠的利息和一部分欠款送来,让她放心。第二天十九日晚间十一时光景,我悄悄地去阿菊家,见她果然没睡。火盆上搁的铁壶正冒着热气,火盆边放着茶碗,小陶壶,还有茶叶筒。 五、当时,我进大门时见有根樫木的顶门棍竖在那儿,心想用它作凶器正称手,所以把它带进房里。渡边菊见我来了,说声欢迎,就跪起身到火盆边为我沏茶,我乘机用双手握棍朝阿菊头上狠命打去,阿菊立刻仰翻在地。又见她拚命挣扎起身,想朝我猛扑过来,我右手握棍随即朝阿菊的前额和脸上揍去。阿菊发出异样的叫声仰面倒下,再也不能动弹了。我撬开衣柜的橱门,以前就知道这里放着借据,当时从这叠借据里抽出我自已的那张,出大门逃跑了。樫木棍随手丢进附近那所庙前的空地水沟里。从阿菊家出来和回家路上,始终没被人撞见。当时,阿菊倒下时,地板震得火盆上的水壶倾歪,开水溢进火盆,扬起了灰烬。那张四万元的借据,在自己家门前空地上,我划根火柴把它烧了。这一张借据害得我好苦啊。烧毁之后,心里痛快极了。但现在回想起阿菊死得很惨,心里追悔莫及。 司法警官警部 足立义雄于K警署 (签名盖章) 第十次审讯报告 ……关于我上回供述杀害渡边菊的事实中,昨天对殴击的部位,怎么也回忆不起。今天才想起,用樫木棍第一下好象击在阿菊后脑勺上,阿菊仰天倒下后,又殴打前额部的左侧和左脸。随后好象朝阿菊的胸口揍去。我以前说没有碰过衣柜的抽屉。事实上,当渡边菊倒地后,我撬开衣柜左面小门取出借据,找到我的那张借据之后,又故意伪装成强盗抢劫现场,拉开了第二和第三格抽屉,把里面的衣物抽出一半…… 在警署,柳田正夫是这么供认的,但过后他又推翻了自己的供词。接受检察官审讯时,又变成跟法庭上作的陈述内容相同的供词。打这时起,柳田正夫又一口否认自己杀害渡边菊的事实。 问:你在警署为什么承认杀害渡边菊? 答:警官把我带到一间房里审讯,当时面前有一位警察,左右各一个,身后还站一个。他们对我说:“是你干的吧?你不承认也没用。证据俱在,你交代吧!你不是有个妹妹吗,不为她想想?要不,往后麻烦事有你瞧的。”我无论怎么说,他们也不相信。当时,我被弄得昏头昏脑,累极了。所以,我想让我去法庭的时候,再说出真情吧。想到这儿,我咬咬牙说了假话。…… 打这以后,柳田正夫只承认偷走借据,始终不承认杀害渡边菊这一事实。 大冢钦三开始读起证人的陈述。证人有被告柳田正夫的妹妹桐子、柳田所在小学的前校长、同校的教员、住柳田楼下的房东、渡边菊的儿子儿媳等人。 渡边菊的儿子隆太郎的部分证词: 我跟母亲的脾气合不来,我妻子跟婆婆关系也不好,所以,两年前就分开住了。不过,也没吵过嘴。我不喜欢母亲干这行当,所以也没听母亲说过她身边有多少钱,这一点我全不清楚。直到出了事,警察问我家里缺了多少钱,我一无所知。也许母亲手头会有些现钱的…… 原小学校长A的部分证词: 柳田君是个办事认真的人,工作挺有热情,对学生也很关心。九月,他收了班里学生们积攒起来作学习旅行费的三万八千元钱,这事我知道。但他把钱丢失了,就没听人说起。后来,旅行是顺利地去了,我压根儿没想到会发生丢钱的事,直到案子发生以后,才知道丢了钱。要是那时柳田君向我报告的话,不管怎样,我总能凑足这笔不到四万元的钱。可柳田君却认为这是他自己的责任,去借高利货,招来如此不幸,后果实在令人遗憾哪。…… 小学教员B的部分证词: 我知道柳田君被渡边老太追讨欠债的事。渡边老太守在柳田君来校的半道上,叫住柳田君就絮絮叨叨骂个没完。这事我见过三、四回。柳田君脸色苍白地来到学校,整天变得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来…… 柳田正夫的房东C的部分证词: 三年前,柳田君租了我的二楼。柳田君可是个老实人哪,从学校回来之后,就再也不出门,星期天,总有十来个小学生来家玩,柳田和妹妹一块儿招待他们。周围一带的人都知道,他们兄妹俩可好啦。打今年的二月起,渡边老太开始上门要债了,大都在晚上。渡边一来找柳田,柳田君慌忙下楼把她带到外边去,说好长时间的话。渡边老太老是毫不客气地、粗声粗气说什么你得早日还我钱,你还欠了我好多利息。柳田君一个劲儿地道歉。每回好不容易把渡边打发走后,柳田君就会抱着脑袋显出一副愁眉苦脸的神态。我觉得太难为他了,实在不忍多看一眼。我记得渡边大概来过四、五回吧。 柳田桐子的部分证词: 十一年前,我父亲得病死了。妈妈在八年前又患病离开了我们。是哥哥照顾着我直到学校毕业。哥哥一面干活一面读书,直到XX大学毕业后当上小学教师。我高中毕业后,进了打字训练班,学成后就进现在这家公司工作。哥哥每月工资一万一千元,我每月赚八千元。就这样,我们兄妹俩的生活倒也过得去。哥哥是个正派人,从不去寻欢作乐,也没有女朋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哥哥丢失了三万八千元的旅行费用,更不知道哥哥为了赔钱向渡边借了四万元。按说哥哥该知道我多少攒了点钱,但他准是难以开口用我的钱去还债吧。哥哥就是这么个人!要是哥哥别顾虑什么对我明说的话,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现在,我真怨哥哥太死心眼儿。我发觉渡边常来我家,大都是我不在家的日子。有时候碰巧我在家,哥哥老是匆匆忙忙地走出门外去谈,所以,我一点也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我心里直嘀咕,为这事也问过哥哥。那时,哥哥回答我说是渡边老太有个亲戚的孩子,为了明年考高中的事来跟他商量。可我也纳闷,为什么我在二楼家里的时候,渡边老太也就不上楼。究竟搞什么名堂,我也没细想过。那当口,我要是能刨根问底地问问明白就好了。可是,哥哥在我面前却装得若无其事似的,甚至比往常显得更轻松愉快。所以,我丝毫没怀疑过什么。 三月十九日的晚上,我发觉哥哥将近十二点才回家。那天,只见他脸色苍白,好象是累得直愣愣地发着呆。我吓了一跳,赶紧问他出了什么事?哥哥说在朋友家被灌了点酒,很难受,这么说了一句,就钻进被窝睡了。但是,我发现他身上没有一丝酒味儿,心里直犯嫌,但我也没放在心上。第二天早上,我把早饭准备好,唤醒哥哥说,要是还觉得不舒服,就多睡一会儿吧。说完我就去公司上班了。那天傍晚,我下班回来,哥哥随后也回到家。我看过晚报,说起渡边阿婆被杀均事,哥哥说他也看到这个消息了,显得并没有兴趣,坐到桌边给学生的试卷评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哥哥是故意避开我。过了两天,哥哥被警署拘捕,当我听到这个令人吃惊的消息,只觉得天昏地暗,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不信哥哥会杀死渡边阿婆。哥哥这样的性格是不会干出这种事来的。哥哥承认拿了借据,从十九日晚上的异常神色来看,我相信有这么回事。可是,我绝不相信哥哥会杀人…… 大冢钦三耳边回荡起姑娘的话声,那是好久没听到过的执拗的声音,那专注的神态全在这证词的字里行间涌现出来。大冢钦三一边抽烟一边阅读这些案卷,手撑着脑袋沉思着。不光在自己书房里,连在事务所里也抽时间研究案情。当然,要对这些案卷理出个头绪来,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大冢律师很忙,日常事务堆积如山,还有几桩案件的出庭日期迫在眉睫,为了及时做好准备,常常干到深更半夜。在繁忙之际的空隙里,还要翻阅柳田杀人案那份厚厚的卷宗,所以一时也看不完。而且,不能只翻阅一遍,还得细细反复看上几遍,将一些细节记住、消化,而后变成理论,从中找出别人不易发现的矛盾来。 然而,大冢律师觉得在柳田的案子里,似乎很难找到检察官所下的结论有何失误之处。物证收集得很充分,有柳田正夫在现场的指纹,沾上被害者血迹和现场灰末的裤子,还有他自供从现场的衣柜里窃取的借据,杀害渡边的动机也完全成立。这些物证、间接证据象组合成一只无缝的箱子那么具有立体感,能感觉出它所具有的份量。第一审判定有罪,未必能肯定是由于指定律师的无能。大冢钦三了解了案情的梗概,心中不由得迟疑起来。不用说,继续搞下去还是撂下算啦全是他的自由,又没有受人委任。原来就是想把案卷看上一遍,安安自己的心,所以也完全可以到此为止。总之,这是桩难以得到辩护效果的案件,案情似乎很明朗,即使自己承当这个案件,看来也不能将柳田辩成个清白无罪的人。 柳田正夫申辩他到达渡边家时,渡边己遭害,但验尸结果断定死亡时间正是柳田去渡边家的十九日晚十一点这个时刻。如此说来,柳田到渡边家的前几分钟里,该有人潜入渡边家杀了人逃走。天下有这么巧的事吗?即使有,也必须有证据证明另外一个人比柳田嫌疑更为重大。可是,大冢看了整个案卷也没找到一点儿蛛丝马迹。大冢钦三想,还是把这事忘了吧,自己还忙不过来呢。既然可以不再承担拒绝那位姑娘造成的恶果,也就心安理得了。可是,事情并没有就此了结,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定,耳边成天响着那个姑娘的叫唤声。所以,为了钱回绝姑娘的请求而带来的忧郁症却丝毫没见减轻。而且,河野径子也有意无意地参与了这桩罪恶。“先生,我哥哥蒙受着抢劫杀人的恶名死去了。”柳田桐子那干涩的话中,分明流露出毫不宽恕的恶狠狠的口气。 大冢钦三怀着满腹心事跟河野径子见了面,聊天时大冢的脸上好似笼罩着一层阴影,不时中断谈话,郁郁不欢地凝视着什么。聪明伶俐的河野径子看出大冢的异常神色。 “先生,”河野径子那双象渗了墨汁似的大眼珠疑虑地瞧着大冢钦三问道,“你有什么心事吗?” “怎么啦?”大冢钦三强作笑意反问道。 “怎么啦,你的表情象在沉思着什么。” “唉,这也没有法子,”律师回答说,“事情太多了。”在这件令人发愁的事情里,河野径子也有一份,当然她是不会知情的。 “你是个功成名就的人,为了这点事还要常常愁眉苦脸吗?” “这个嘛……” 河野径子露出雪白好看的牙齿无声地笑了。她修长纤细的身材,即使身穿和服并肩坐着,也象穿上华丽的西服那样娴娜多姿,楚楚动人。蓦地,大冢钦三在眼前浮起径子经营的座落在银座那幢西餐馆的建筑。那是家颇有名声的高级法式餐馆。店内的设备是第一流的,价格也昂贵。是径子原来的丈夫打下的基础。只是径子经营之后,才变得眼下这般蒸蒸日上。她是个具有管理才能的女人。 大冢钦三跟河野径子相识,还是在径子来找他商量打离婚官司的当口开始的。径子的丈夫在餐馆生意日益兴隆之后,开始寻花问柳。为此,径子无法忍受她丈夫的放荡行为。虽然丈夫对径子还有些恋恋不舍,可径子却已心灰意冷。尤其是听到那个情妇怀孕之后,径子的态度越发坚定了。当时,径子的丈夫正着手经营更大的买卖,协商的结果,同意径子提出的要求,把银座这家西餐馆折算成赡养费给她。当时这家餐馆的规模还不到眼下的一半,她丈夫打算付出七百万元。但径子不同意,她坚持要这个店。那时,大冢钦三受径子委托,为她打赢了这场官司,径子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这家餐馆。从此,两人开始熟识起来,两年来的交往直发展到今天这般关系。 她的店越办越兴隆,营业完全上了正轨,即使女店主不在,生意也没什么影响。从第一流的大饭店里挖来个善于经营的经理,有条不紊地管辖着店里三十来个职员。现在,河野径子去川奈、箱根玩上一两天高尔夫球,或是在生意繁忙的夜间,跟大冢钦三去夜总会消磨些时光也全然没什么妨碍。当她反问大冢钦三,象他那么个大律师也会遇到令人烦恼的案子时,意味着她自己这么兴隆的买卖有时也会有不顺心的时候。径子这句问话,不过是为了使情人知道一下自己营业的艰辛而已。 然而,用不了多久,终于被大冢钦三找到此案中的破绽。这只箱子无论装配得如何天衣无缝,还是找到了一条很隐蔽的缝道。这该归功于他独具慧眼的职业才能,也可以说是大冢钦三深藏于内心的一种自信。大冢钦三单枪匹马榄下了这桩已成铁案的判决,不仅仅是被柳田桐子的呼声所促动,在他心底里虽然没有十分的把握,但有一种能干常人所干不了的自负心理,认定准能找到些破绽。常年的律师生涯形成了这种自负心理,使他获得声誉和成功,当年,正值他血气方刚,他是个敢和警察、法庭决一高低的男子汉。 大冢钦三一下子发现这个破绽,还是去别处在不经意之中得到启发。当时,河野径子也在他身边,那是在T饭店的餐厅。那天,他接受委托会见一位企业家,这个委托人正住在这家饭店。他公事办完,打电话叫来了径子。在餐厅差不多坐满了客人。这儿外国人特别多,大冢钦三和径子坐的桌子对面,有一家子美国人在吃饭,夫妻俩带着一个七岁的女孩和一个四岁光景的男孩。在日本人的眼里看来,会觉得困惑不解:那位太太好象对孩子什么都视而不见,也不在乎;丈夫却为照料两个宝贝忙得团团转。大冢钦三不时瞧着这个情景,暗暗感到好奇。那个做父亲的不时照料着七岁的女孩,还不停地训斥她。大冢想,大概是在教她吃饭的规矩吧。奇怪的是,对小的那个却不象对姐姐那么费神。 “嗳。”河野径子低声地唤他,“你瞧那个女孩!”径子也留意着那一家子。大冢钦三已不止一次地观察着他们。 “那孩子是个左撇子,怪不得当爸爸的不厌其烦地纠正她呢。你瞧,这孩子右手拿刀显得那么不自在。嗳,一不留神又换了左手。”径子好奇地说。 大冢钦三定睛一看,果然,满头黄发的女孩趁父母亲说话没留神的当口,又把拿着的刀叉换了个手,自由自在地吃起饭来。 “西方人也讨厌左撇子哩。”径子低头瞧着自己的盆子说。 大冢钦三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用叉卷起意大利面条……其实,当时大冢律师还没能一下子领悟到这一点。那天把河野径子送到银座,让她在灯光暗淡的银行跟前下了车,然后独自驾车回家。那时,正好有一辆灯光明亮的电车在面前驶过,望见路右边有一条深暗的护城河。此刻,大冢钦三蓦地记起解剖报告上的一句话,还有写在鉴定书上的一行字: ……后脑偏右部位,有长达十公分的骨膜挫伤,前额稍左部位有自上而下右斜长达四公分的挫伤,左颊部位的眼眶有自上至下长三公分的挫伤…… 阿部启一把手头的事了结后,瞧了一眼印刷厂校对室里的钟,近十一点,已是深夜了。不知谁说了声今晚还挺早,一到杂志最后校对的日子,必须提前一天来工厂,回家总要过十二点。然后,有人提议去银座玩玩怎么样?三个年轻男子都不约而同双手赞成。主编和女职员都要急急赶回家去。 副主编是中年人,笑着说了句“你们精神真足”,谢绝了邀请。三个年轻人急忙去盟洗室刮胡子。三天里连续开了三个夜车,脸上油腻腻的,沾上灰尘脸色也变得暗淡无光了。 “差不多十一点半啦,去银座还喝得上吗?可不能悠悠地喝一杯啊。”山川说。 “没问题。这儿乘车去半个小时,到那儿十一点半,刚好赶上,还能坐到十二点过一点儿。”西本说。“我发现了新大陆,在一个小胡同里。那家酒吧一点儿也不显眼,关上大门,警察也不会注意,呆晚一点儿也行。”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阿部启一用水冲去手上的皂沫问。 “一个多月前。老板娘是九州人,女招待有半数也是九州来的。” “是吗,你是九州人?”阿部启一打量西本问。 “是啊。”西本正用毛巾擦脸。 “你的老家是个鱼米之乡,尽可以夸夸口。我可是生在北海道小樽那个穷地方,怎么样,今晚的酒钱你来一半吧。” 干完工作之后的心情格外轻松。不停地干了整整一个月就为今天这个晚上。所以把什么事都丢到脑后,杂志的优劣让社会去评论吧,至于销售好坏也只好听天由命了。三人乘上社里的汽车往银座驶去。在西本的指点下,车拐进跟西银座相反的路。 “怎么往那儿?”山川有点担心地说。那一带灯光昏暗,行人稀疏。 “是啊,越往西走你口袋里的钱越少。往后就去这儿。”西本说。 “一提九州,好象你有了后台似的。你倒挺照顾你老乡,叫我们都去光顾她们?” “我这个老乡客人没什么油水,所以只好尽力介绍些阔少爷去。”西本自己说。 这家不临街的酒吧在胡同深处,拐弯处一家西服店大门边上,与着“海草”的红字招牌,还画着箭头,西本走在头里,大摇大摆地推开用樫木做的大门,紧跟在西本身后的山川和阿部进了大门才看清这是家酒吧。在昏暗的灯光下映出了胖墩墩的女店主跟三个女招待的身影。 “您来啦!”那位胖胖的女店主对熟客西本招呼着,又对山川和阿部周到地致礼,“欢迎两位光临!” “请这边来。”女招待把西本他们引到没有顾客的一角。 “好久没见您来啦。”女店主对西本笑着说。 “忙啊。”西本接过手巾擦着脸,又把同事阿部和山川介绍给女店主。女店主又重新鞠躬行礼。 “这儿,听说有不少九州来的女招待?”山川问女店主。 “是啊,我是九州来的,刚来时就带了两三个同乡。打这以后,九州人越来越多啦。” 看来,这儿有七、八个女招待。 “西本也是九州人,要是让杂志社解雇,您就让他来这儿当见习酒保吧。”山川说。 女店主和女招待一起哄然笑了。 “啊,是啊。西本先生,这儿又来了个九州姑娘。” 女店主好象想起什么,对边上一个女招待说:“信子,你去唤她来。”那个姑娘立刻去了。 “好哇,这儿成了九州人的天下啦。”西本正说着,那位女招待带了个身材修长的女子走近桌边。她站立在饰满洋酒、明亮耀眼的酒柜前,所以,她的面容瞧不真切。 “理惠,你来坐这儿。”女店主挪动自己的座,让她坐下。 “就是这位姑娘。”女店主对西本说。 姑娘坐下来,桌上那盏圆筒形红色台灯的光映照在她的脸上。阿部启一此刻才看清这姑娘的面容,一见之下,不禁目瞪口呆。那是挂电话跟大冢律师事务所通话的少女——柳田桐子。 [book_title]第五章 阿部启一用惊讶的目光瞪着柳田桐子。 桐子姿势很不自然地坐在女店主身边。细长圆筒形的红灯罩透出昏昏的灯光,使桐子对坐在她对面的三位客人的脸也看不清。看来她对眼下的职业还不习惯,只见她慌乱地不知该把目光投向哪儿才舒服。阿部启一的目光却与始终没离开过桐子。那低垂的眼帘,额头微微露出的青筋,细而挺直的鼻梁,紧紧抿着的小嘴,还有那稚气十足的脸庞,在昏暗的灯光下,脑海里浮起了以往的一幅幅情景。 “姑娘,你叫理惠吗?”西本柔声问,“你也是打K市来的?” “是。”柳田桐子低声应答着。阿部好久没听到她的声音了,简直象一场梦。 “请诸位多多关照。”女店主对西本说,随后又向阿部和山川道歉,“她初来乍到,还不太习惯哪。” “你头一回干这一行吧?”西本问。 “咱们这一行哪,就是要应酬敷衍啊。”那个叫信子的女招待笑着说。她打酒吧开张起,就在这儿干活了。细高个儿,若是喜欢把和服的前襟敞得比别人开些,“是我把她从九州唤来的。” “噢,是你。”西本一一打量着信子和桐子两个人。 “你们什么关系?” “她哥哥是我的恋人。”信子笑了,“其实也不是。从前我们两家住得挺近,所以很熟。她哥哥死了,我才叫她来这此干活。” “噢。没有别的亲戚?” “一个也没有。所以请诸位多多关照喽。” “真可怜。”西本说着,瞧瞧桐子,“我们来做你的后盾怎么样?” “你叫理惠姑娘?” “是。”桐子害羞地点点头。 “但愿别让信子教坏了你。” “哎哟,西本先生,瞧您说的。真怪!”信子伸出双手,撅起嘴说。西本仰身大笑起来。 这时,送来客人们点的兑苏打成士忌,桐子帮忙拿酒杯。 “请!”干杯时,阿部启一瞅着桐子。但桐子却看着西本,从桐子的神态看来,似乎她已经认不出阿部了。 阿部也装着不认识的样子,但心里却扑扑直跳。等待着她也许早晚会认出自己来。可是转而一想,记不起自己也是挺自然的事。打那回相遇以来已有半年多,等她打完电话,追上去约她进咖啡馆,最多,不过聊了十来分钟的话,真是萍水相逢。 “从九州来这儿的吧?很冒昧,听到您的电话,好象令兄出了什么事?”阿部还记得那时的话题是打这开头的。 “出了什么事?如果没什么妨碍的话,是不是可以说给我听听?您刚才说的事只是偶然传到我耳朵里。跟您通话的是大冢先生?在日本大冢律师可是个数一数二的律师。然而,收费一向很高。您对大冢律师全然不抱希望?” 对这接二连三的问话,桐子却固执地闭口不答,只是低着脑袋垂下眼帘,也没能看清阿部的脸。最后,她象一阵风似的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出了咖啡馆。阿部慌忙赶到门外,只见她已经溶进人群,也没回头打个招呼就远去了。 桐子从九州匆匆赶到人地生疏的东京来,对仅仅说过几句话的阿部,怕也不会留下什么印象。对东京只能留下点缥缈的梦。可是桐子绝没想到,阿部却已查阅过登载她哥哥——柳田正夫案情的报纸,除了当地人外,对那案件表现出如此兴趣和热忱的人,在东京可说是凤毛麟角了。而且,从报纸上已经知道了柳田桐子这个真实姓名。尽管如此,阿部启一做梦也没想到在这儿会再度相逢。虽然听说这家酒吧女店主是九州K市人,能理解被这儿雇佣的女招待自然会有不少同乡,可是阿部写出好多封信,连一张明信片都没来的那位少女,竟然在此相见,这使他一时目瞪口呆,没法相信眼前这个现实。 “我来介绍一下。”西本说,“这位是山川君,他邻座那位是阿部君。”女店主一一低头致意,然后吩咐道:“信子,把咱们店里的名片拿来。” 阿部启一咽了口唾沫。他想起那一回曾经给了桐子名片,后来又给她写过信,她听到阿部这姓准会吃惊地朝自己看上一眼。但没想到,桐子依然低垂着眼睛瞅着那只酒杯一动不动,好象跟客人聊天是女店主的事儿。转而一想,阿部这个姓太普通了,在日本多的是。 “请多多关照。”女店主接过信子从账台上取来的名片,送给山川和阿部。 名片上印着“海草酒吧益田乃里子”。店主的名字印得小小的,就象她那白白胖胖的脸上,长着细细的眉毛,小小的眼睛、鼻子还有嘴。 “理惠,”女店主说,“你去看看那边的客人。” 桐子顺从地站起来。对面包房有批客人正用吉他弹着流行曲喧闹吵嚷,女店主见他们乐得过了头,要桐子去照料一下。 “这个姑娘真不错啊。还很纯真。”西本目送着桐子的后影说。 阿部也望着桐子的背影,那是个熟悉的背影。那一回,这个背影就在咖啡馆里走出去,再也没回头瞧一眼,便溶进了人流中。 “那姑娘的哥哥出了桩怪事儿,最近死了。”女店主悄声地说。 “怪事儿?”西本伸长了脖子。 阿部的心不由得砰砰地跳起来。女店主朝身边的信子努努嘴说:“跟她住一间房。” “阿信的家在哪儿?”阿部启一这下开了口。 “嗳,嗳,怎么你也有兴趣?真难得。”西本挖苦道,“你这儿来得勤快点儿,就会告诉你的。信子姑娘,我说的是不是?”西本说完,信子笑了。 “阿信,你让这姑娘住一块儿,要是把你相好带进家里,可不方便哪。”山川挪揄道。 “哎哟,我可没这事,所以也不怕。” “你胡说。”西本说,“前些日子,我看见你跟一个英俊小伙子肩并肩一块儿散步。” “哟,西本先生你别瞎说。”信子揍了西本一拳,引得大家都笑了。 一看表已经过十二点了,有的女招待躲在不惹眼的角落里做回家的准备。 “啊,该回去了。”西本说。 阿部望见那间包房里闪过柳田桐子的背影。看来有些客人还赖着没走,不时听见阵阵歌声。阿部他们站起来,女店主马上喊:“理惠,客人们要走了。” 西本走在前,随后是山川和阿部。店主加上信子和桐子两个女招待把他们一直送到胡同口。直到分手,柳田桐子也没瞧一眼阿部启一。当着众人面,阿部启一没法跟桐子搭话,牵肠挂肚地跟在西本和山川身后上了车。车开动之后,喝得微醉的这三人一路上又说又闹。阿部启一寻思,打算明天单独跟桐子见个面。 第二天晚上八点光景,阿部启一拿出那张“海草酒吧”的名片,看了号码拨起电话。电话接通,他请理惠姑娘来听电话,对方竟奇怪地又问了一遍。原来桐子初来乍到,以为不会有什么熟客给她打电话。 “我是理惠。”电话里传来桐子那熟悉的声音。阿部心里不由得有点激动。 “是理惠小姐吗?我是阿部。昨晚我们三人很晚去的……” “唔。”理惠的答话分明很冷淡。 “很早前我曾经在东京见过你,你还记得吗?”阿部听不见桐子回答,以为她挂断了电话。不一会电话里响起了音乐声。 “我记得。”桐子停顿一会儿清晰地说,真出乎阿部的预料。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你一进酒吧,我就认出来了。” 阿部还以为桐子始终没认出他来,现在看来真有点儿蠢。说不定昨天晚上桐子比阿部更早认出对方来也未可知。但直到分手,她还装得若无其事,真象今年春天那回在阿部面前倏然离去那种作风。 “你,认识我?”阿部的话有点结巴,“那样就好了。我寄到九州给你的信收到了吗?大概看过了。” 桐子又沉默片刻,干巴巴地说:“是的,我看过了。” “就为这事,我想见见你。酒吧说话不方便,你们店附近有家咖啡馆,请你明天五点到那儿见面,行吗?” 决定五点,是因为酒吧女招待这个时候刚上班。 “恐怕不行。”桐子说。这是阿部估计到的托词。 “就十分钟,只想见一见你。关于令兄的事,我己经调查过了。当然,这跟杂志社毫无关系,也不足我对这事好奇,因为我也相信令兄是无罪的。还想向你了解些更详细的情况。”阿部充满热忱地说。 桐子默不作声。然而,这一回却是象在思考什么似的、迟疑不决的沉默。电话机里不绝地传来嘈杂的人声和吉他声。 “这很难办啊。”电话里响起桐子的回答,听口气却不象刚才那么强硬。 “怎么说都不答应吗?”阿部心想还得再加把劲。 “是。”桐子说,“再见了。” 桐子打声招呼挂断了电话。阿部耳边久久回想着最后那句告别声。阿部想既然如此,那就不管她愿意不愿意,非见上一面不可。阿部也固执起来。他一心想弄清案件的真相,此刻也顾不得其他了。那时,桐子对着电话嚷:“我哥哥是无罪的!”从阿部的直觉判断,他相信这句话是真的。 阿部就是这个脾气,一打定主意,就急不可耐立刻想干。校对结束之后第二天是休息,阿部焦躁不安地打发时光,他看了一场兴味索然的电影,又无聊地跑了一两家酒吧,好容易挨到十一点半。“海草酒吧”地处银座地带的冷僻角落,附近有许多大楼都没灯光,显得格外暗黑。阿部伫立在胡同口对面马路边,背后是幢银行大楼,正好隐没自己的身影。当他抽上第三支烟的时候,见胡同口走出好几个女招待的姿影,阿部踩灭纸烟,定睛细看:一共有五个女招待,三个走在前头,一路嘻笑打闹着走了,后面两个就是信子和柳田桐子。无论怎么暗黑,阿部相信自己一眼就能认出桐子的身影。阿部从大楼的暗处走出,他早就计划好,要不露痕迹装作从哪儿回家的路上偶尔撞见的。看来,信子在一旁更好,他们俩住在一块儿,桐子又是来东京投靠信子的,邀了信子,桐子也只好跟着去。眼前这两个女人站住了,信子对桐子在说什么。这时,阿部出现在她们面前。 “嗳。”阿部故意先向信子打招呼,“你回家啊?” “哟,”信子转过身,凭借着街灯的光亮瞧见阿部,很快地认出是昨天晚上西本带来的那位客人,立即很热情地回礼。“昨天晚上,多蒙照应。” 桐子显出惊讶的神色,但只得随着信子低头致意。阿部心想,机会来了。 “店刚打烊?” “是啊。”信子回答。 “我晚到了一步啦。” “那么,明天晚上请早点儿光临。”信子用老练的口气笑着说。 “我特意赶来,就在这附近喝点儿茶吧?理惠小姐也同去,行吗?” “谢谢!不过,我今晚还有点事……”信子微笑着说。 “哎哟,你是不愿赏光啊。” “不,不是那么回事,刚才我还跟理惠说来着。理惠,你怎么样,陪这位先生去吧?”信子瞧着理惠,但理惠好象很为难似地耷拉着脑袋。 “这是西本君的同事,不会有什么事的。” “哎哟,你的包票打得真有趣。”阿部笑了。 “这说的是实话,要是那些不三不四的客人,我才不会把理惠留下来呢。这是阿部先生。那么,理惠就拜托您啦!” “没想到全仗着西本君的面子呀。”阿部有点自我解嘲地说。 信子要把理惠交托给阿部的缘由,不一会就明白了。这时驶来一辆出租汽车在三人身旁戛然停下,车门打开,见里面坐着位乘客,并没下车,只是起身子挪到门边向信子招招手。 “信子。”声音虽低,但听得出是位年轻小伙子的声音。 信子朝那儿点点头,又向阿部和桐子说声“失陪了”,提起衣裙钻进车里。坐在车里的青年把身体往里移了移,信子随手把车门“砰”地关上。阿部无意中透过车窗看了一眼车里的那位小伙子,借着车内微弱的光,看清是位二十七、八岁光景的青年。可对方发觉阿部的视线,把脸扭了过去。信子伸出手挥了挥。那辆车亮着着红色尾灯,拐个弯消失在昏暗的街头。 一瞬间,阿部呆呆地伫立着,桐子也站在一旁。街上已没有别的行人了。 “那个小伙子是信子的恋人吧?”阿部想找个话头,来解除一下桐子的戎备心理。 “嗯,我不太清楚。”桐子的回答很暧昧。 阿部迈开步,桐子犹犹豫豫地跟了上来,阿部这才算放下心。 “这个人在哪家公司做事?也是你们店里的客人?”阿部走着,还把信子的那个恋人当作话题。因为方才见那人穿了件讲究的西装大衣,这也是为松弛一下紧张气氛而故意东拉西扯地说着。 “不,不是客人,是我们店里老板娘的弟弟。” “噢。”阿部做出副意外的神情,其实他对此毫无兴趣。这时,已经走到一家灯火明亮的咖啡馆门前。阿部用肩推开门,桐子正象他希望的那样跟了进来,阿部这时心里才落下块石头。 大冢律师查阅了柳田正夫杀死放债老妪一案的卷宗之后,发现了一些疑点。在现场勘查报告中,有这么一段话: 这间面积为八叠的房间,西墙放着一只衣柜。勘查时,见衣柜第二和第三只抽屉半拉开,露出被翻腾过的衣物,抽屉歪斜着,左端比右端歪出十公分左右。衣柜右下部有两扇门,左门被撬开锁,右门未见破坏痕迹。 引起律师怀疑的也就在此。抽屉的左端比右端歪出十公分左右,抽屉是歪斜着被拉开,这是怎么回事?一般说来,开抽屉在正常情况下,拉开抽屉时总是左右平均用力,当慌慌张张或是心急火燎的时候,才会出现抽屉右端比左端多拉出来的现象。这是因为无意中右手拉抽屉的力大的缘故。但是,在现场勘查报告中,分明记着抽屉左端拉得特别出。这又意味着什么呢?这就是说,作案的凶犯在慌乱中左手无意多用了力。这就充分说明作案开抽屉的犯人是个左撇子! 还有,衣柜右下端的小橱门,左边的门锁被撬开,右边的门却完好无损。衣柜下端的小橱门靠右边,假设凶犯站在拉开抽屉的那个位置上,或是没挪几步要打开衣柜右下端的小橱门时,惯用左手的人自然开左边那扇门,惯用右手的人就会开右边那扇门。这么推理不是合乎逻辑吗。这一点似乎也能证明凶犯是个左撇子。 这么一想,再瞧瞧验尸报告上写的: 前额左侧有拇指般大小的皮下出血点,未见骨折,左颊及皮下肌肉也有基本相同的出血点。 为此可断定伤害过程是:后脑偏右部位的挫伤骨折是当受害人向前扑倒时加以猛击造成,前额及左颊部位的挫伤是被害人仰面倒下时,从正面猛击所致。同时,还殴击第三肋骨周围部位。 用较长的棍子殴打对方,往往用力攻击对方相反的部位,就是说,用右手打对方的左侧,左撇子自然就打后脑的右侧。再看看尸体位置平面图,老太当时倒在离衣柜四十公分处,几乎跟衣柜平行。从面颊上的伤痕看,并非右颊受到攻击,是一条自左眉斜至右颊的伤痕。这伤痕不在后脑而在面颊上,所以可以断定左撇子在右侧,对受害者来说是在她左侧受到棒击的。衣柜跟尸体之间的距离很小,因此,如果用樫木棒行凶的话,不用说,挥起棒会碰到衣柜,凶犯尽可能会离衣柜远些,一般就会攻击对方的右颊。但是,验尸报告上说,左颊部位伤势严重。而且,用棒的一头垂直猛击头部,是因为当时凶手正站在被害者的脚边,这是由惯用左手的人干的。这么设想完全合理。 大冢律师正思索这些疑点时,蓦地变了脸色。从第九次审讯记录看,被告柳田正夫明明是个惯用右手的人。记得报告中有被告本人的供述:“我右手握棒随即朝阿菊婆的前额和脸上击去。”如此看来,真正杀害阿菊婆的凶犯只能是个左撇子。 大冢律师又翻起厚厚一叠的案卷,好似进了密林,不放过检察官和被告一字一句的细节仔细地研究者案情。当夜,被告进入被害者家中,沾上被害人血迹这个事实,是对柳田正夫极为不利的证据。血迹沾在柳田正夫所穿的裤子卷边上,渡边菊的血型是0型,跟裤子上血迹的血型完全相同。这个鉴定是对柳田正夫定案的物证。然而……大冢沉思着,在柳田的衣着上,沾上被害人血的只有裤子卷边这一处,在检察官的公诉书中曾提到: 即使用樫木棍行凶,不一定认为血都会溅到凶手的身上,尤其是樫木棍这一类钝器殴击面颊和头部,血液极少飞溅出来。因此,溅出的血迹不多这一点也不难理解。 大冢想,暂且按他这个论点凶器就算是樫棒吧,它虽不象利刃类凶器会切断血管及动脉,血是不会四下飞溅的,然而,也会有另一种看法。柳田正夫的裤子卷边处沾上血迹,但在裤子的上部、上衣上却没沾上一滴血迹,相反证明了杀害渡边菊的凶手不是柳田正夫。从渡边菊头部和面颊上流淌在榻榻米上的血并不多,但这不多的血却站到柳田正夫的裤脚上,可以认为当被害人的血流淌在地上之后,柳田正夫才进入室内在不知不觉中沾上了血迹。当时,凶犯对渡边菊的头部和面颊猛击之后,血液未必马上会流到榻榻米上,受了伤过些时间,血才会大量流出。因此,认为跟利刃凶器不同,一攻击对方,血会立即沾到裤脚上的想法太不合情理了。而且在柳田的裤脚上又沾上从火盆中飞出的灰末,这就是说:当渡边菊受到袭击,挣扎之时使火盆上搁着的铁水壶震歪,开水溢到灰上,扬起灰烬洒落在地上。这之后,柳田正夫走进来沾上灰和血。正象柳田正夫申辩时说的,他是在被害人死后进入现场的。 起诉书中说,渡边菊等待被告的拜访,这天晚上备好两只茶碗和一对坐垫,还在火盆边上放了陶壶、茶叶罐,水壶里煮了开水。可是,被告柳田正夫为欠债未还,曾受到渡边菊当面辱骂,柳田正夫屡屡求情,并没有将债还清。所以,就算柳田说今晚来送欠款,渡边也不见得相信柳田的话,不会把他当贵客来招待。因此,渡边菊等待的来客不是柳田。 现场的两只茶碗和一对坐垫,可以推断是主客两人所用。所以,来客是一个人。然而,象渡边菊这种老太太,在待客时,自己会坐那只特意备下的坐垫吗?一般说来,往往会用自己常坐的那块坐垫,甚至不用坐垫坐在榻榻米上,而让来客坐在垫子上。这么看来,来客不一定是一个人,更有可能是两个人。大冢钦三对此还存有疑问。 被告在陈述中这么说: 我到渡边菊家,见大门敞开,里面的拉门关着,屋内有灯光。我以为阿菊婆还没睡下,正在等我,觉得过意不去,就叫了两三声:“晚上好。”但没听见有动静。我想阿菊婆年纪大了,也许正在打盹儿吧,于是,把拉门扯开,见左边八叠那间屋门拉开着。到门口一瞧,只见渡边菊躺在衣柜边仰天睡着了。我想她果真是睡着了,喊了几声,不见她醒来。瞧见火盆上的铁壶歪斜着,开水都溢出来,榻榻米上满是洒落的灰。 渡边菊的脸上也淌满血。我才知道出了事,心想得赶快报警。这时,我才明白原来阿菊婆躺倒在地一动不动是被人杀死了。 警察一来搜查,我的那张借据就会公布于众,大冢都会知道我借高利贷这件事。这样,无论在学校、家长会还是社会上,我都没脸见人了。心里一下子起了个念头:快乘机拿走我的那张借据! 我就脱了鞋跨进房间…… 但是,被告明明知道渡边菊己被害身亡,竟然会为偷借掘撬开衣柜,若无其事地逃回家中,这是极不正常的举动。然而,被告柳田正夫是位受到学生的信赖、在学校和家长会中得到好评的正派青年教师。他从渡边菊处借了高利贷无法偿还,渡边菊又常常守候在路边当面催讨,破口骂人,使柳田苦恼不堪。对柳田这么个老实正派而又谨小慎微的人来说,准有着一般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不是该从这种心理状态去分析他的行为吗?当他见到渡边菊的尸体时,恐怕在他的脑子里一味想警察一来,自己借高利贷的事就会公开的可怕后果。就是说,他窃走借据并不一定有赖债的意思,而是想隐瞒借高利贷这件事。柳田正夫不堪忍受渡边菊催讨欠款,纠缠不休,所以一心想取走借据。柳田的这个动机是不可否认的。因为让警察知道一个小学教员借高利贷到期不还,传到社会上,没有比这更为羞耻和可怕的了。如果这么来分析他的心理状态的话,那么,柳田发现尸体在惊愕之余,还会走近尸体从衣柜里取走自己那张借据,这个举动不能说是不合情理的反常行为吧。柳田正夫的供词开始否认杀人,后来又承认,到审决时又翻供。为什么他要承认杀人罪呢?看来是该怀疑这供词的可靠性。 大冢钦三知道承接此案的指定律师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疑点,要有怀疑也一定会在记录上流露出来。然而,他看了当时律师的辩护要点,对以上大量疑点竟一字未提。柳田正夫在警署拒不供认杀人罪,过后不久,在第九次审讯报告中记录了他对杀人罪的供词。他供认道: 以往我否认自己杀害渡边菊,说她是被别人所杀。在警方的充分调查下,今天我陈述的是真正的事实:杀害渡边菊的是我,这是真的。 他对犯罪过程是这么说的:我进大门时见有根樫木的顶门棍竖在那儿,我心想把它当作凶器倒也称手,所以把它带进房里。渡边菊见我来了,说声欢迎,就跪起身到火盆边为我沏茶,我乘机用双手握棍朝阿菊头上狠命打去。然而,早就藏有杀机的人即使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难道会用被害者家顶门用的那根樫木棍吗?一般说来,蓄意杀人者会早点备下凶器。这案件按检察官的看法并不是偶发的,而是“有计划”的作案,那么,柳田正夫用被害者家里的东西作为凶器行凶是反常的,并且难以自圆其说。 在第九次审讯报告中还记录这样的供词: ……阿菊立即仰翻在地。我见她拚命挣扎起身,想朝我猛扑过来,我右手握棍随即朝阿菊的前额和脸上揍去,阿菊发出异样的叫声仰面倒下,再也不能动弹了。 这是极为含糊的供词。如果是凶手的话,至少会供述得更正确,细节也会更加具体些。恐怕柳田正夫是没法把当时杀人的过程说得更正确吧。因为想起报纸、杂志上报道过渡边菊为面部受伤,就作了“殴击了面部”这样的供认。警方也发觉这里的疑问。 在第十次审讯报告中供认说: 关于我上回供述杀害渡边菊的事实,昨天,对殴击的部位,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今天才想起,用樫木棍第一下好象击在阿菊后脑勺上,阿菊仰天倒下后,又殴打前额部的左侧和左脸,随后好象朝阿菊的胸口揍去。 为何柳田正夫对犯罪过程不能说得更具体些?可以说,这是他在想当然,或是得到了某种暗示。大冢律师从这件事中能得到这样的结论。记得在第九次审讯报告中有这么一段话:“我见她拚命挣扎起身,想朝我猛扑过来,我右手握棍朝阿菊的前额和脸上揍去。”当时,并没有提到殴击阿菊胸口的动作。这是因为报纸上对受害的伤势报道中只提到头部和脸部,没说起胸前的伤。如果柳田正夫是从报道中得知伤情的话,当然肯定不会想到还有阿菊胸前的伤势。由于凶手的棍子击在身着衣服的胸前,伤势并不重,虽形成第三肋骨的骨折,但在外部不见有伤。大冢以往听法医谈过,年老者并不需要受很大的冲击力也往往会造成肋骨骨折的现象。为此,检察部门也是看了尸体检验报告之后,经过解剖才知道第三肋骨骨折。所以无论如何,在罪犯指供词中必须要提到这个伤势。于是在第十次审讯报告中,开始有“好象又”殴击了胸部这样的供述。 还有,检察官认定,现场衣柜抽屉被抽开,衣物翻乱的迹象是柳田正夫窃取借据之后,为了伪装成抢劫现场而干的。这是认为现场仅缺少一张借据为前提作出的结论。警方也认为柳田正夫除了借据之外,并没有抢去其他东西。然而,究竟渡边菊被窃走多少东西,是很难作出正确判断的。她孤身一人,儿子和儿媳都和她分开居住。根据渡边菊的儿子隆太郎的证词,他们夫妻俩跟阿菊合不来,两年前就搬了出去。 隆太郎的证词是这么说的: 没听母亲说过她有多少钱,这一点我全不清楚。直到出了事,警察问我缺少多少钱?我是一无所知,也许母亲的手头会有些现钱的。 既然不知道被窃的余额,那么是少了钱,还是分文不少,全是一笔糊涂账。连儿子都不清楚,所以也有可能失窃了一笔相当数量的现金。因此,可以推断,真正的凶手倒是半拉开抽屉,窃走了一笔现金逃之夭夭的人。这事反证了柳田正夫是无罪的。真正的犯人倒是在柳田正夫到达之前那一刻逃跑了。 大冢钦三查阅研究了厚厚一叠卷宗之后,发现这么些疑问和矛盾。而这一切都证明了柳田正夫是无罪的。被告为人诚实这一点,有不少证人作了证明。他向渡边菊借高利贷,是想悄悄地赔偿丢失的那笔三万八千多元的学生旅行费用。 对这笔钱,小学校长是这么说的: 如果向我报告的话,不管怎样,我总能凑足这笔不到四万元的钱。可柳田并没这么做,而是自己承当了赔款的责任,从而酿成这场悲剧。由此也可以了解柳田正夫的个性和为人了。 大冢钦三的心情越发阴沉了。倘若当时自己承接下这案子,看来能为柳田正夫辨清冤案。现在想来,有这个把握。大冢钦三又想起来过事务所的柳田正夫的妹妹,那目光锐利、炯炯有神的少女。大冢当时回绝过她:“九川当地也会有好律师的。我看你也用不着老远跑到东京来请啊。” 那个少女断言:“我觉得只有先生才能救我哥哥。”她说的倒也是。九州的指定律师虽不能说是无能的庸才,但是,如果自己来办的话?结果就……自傲而产生的深深忏悔啮嚼着他的心。 “因为我付不出规定的辩护费,您就不肯帮忙?”被告的妹妹追问说。 在年轻姑娘的有力诘问下,他只觉得她是位个性倔强的姑娘。大冢有点儿不快,当时不想绕什么弯子,直截了当地回答她:“多少也有点吧。”,大冢至今还为这句多余的话感到后悔。那位少女准会为了钱拒绝她而恼恨不已吧。 “先生,我哥哥也许会判死刑啊。”这是她在临走时留下的一句话。第一审果然判了死刑,这是柳田桐子射向大冢心坎的第一枝利箭。她的第二枝利箭就是写在明信片上的那句话:我哥哥蒙受着抢劫杀人的恶名死去了。 大冢钦三将厚厚的一大摞卷宗用绳扎好,打算明天吩咐奥村寄还给九州的律师。他合上记事册,手支撑着脸,皱起眉陷入沉思。 “你为什么这样愁眉不展?”河野径子端详着大冢的脸说,“见到我就做出这副表情,真讨厌。请快活点吧。” “对不起。”大冢苦笑着连声道歉,“我不是不高兴见你,实在没法子。” 被炉上盖着条花色艳丽的被子,小桌子放着好几只酒壶,但大冢钦三却一点儿没醉。这是他常来的藏娇金屋。这儿的老板娘摸透他的脾气,他跟女招待也厮混得十分稔熟。自从跟河野径子相好上之后,他一直来这儿幽会。 大冢跟径子都换上薄棉睡衣。外头和室内都静悄悄的。只觉得室外的寒气直透进衣服里。不叫唤,女招待她们是不会进来的。不一会,耳边飘来邻室的喧闹声,还夹杂着三弦琴和女人唱小调声。不时扬起阵阵笑声。 “外头挺热闹啊。”径子取过酒壶说,“如果能为你助兴的话……” “好啊,”大冢钦三拿起酒盅说,“为我、唱一曲吧。” “哎哟,你别出我丑了。”径子笑起来很美,眼角上象有点红肿似的惹人可爱。 “我是你忠实的听众啊。” “你真坏。”径子做了个飞眼,她知道自己的眼睛长得很漂亮,这是勾魂摄魄的一瞥。 径子低吟慢唱起来,那柔细绵绵的音调沁人心腑。听着,听着,大冢的耳朵和脑袋各司其职了,脑子里又想起那桩案件来。蓦地,他发现径子已唱完,急忙轻轻地鼓几下掌。 “我唱你却不听。”径子责怪说。 “我当然在听。太好了,使我出了神。一支好曲子,能一停就鼓掌吗?” “去,,去。你别胡编一套哄我。”径子自斟自饮了一杯酒。 “你可别耍孩子气啊。” “你一跟我在一起,就净想你自己的事。”没想到经营银座第一流法式西餐馆的女老板也会耍起孩子脾气。 “我不想别的了。” “我才不信,你的脸上不是明摆着的吗?”径子仍不让步,“近来,你老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没有的事。今天见到你我不是很快活吗?” “那我太感谢啦。不过,你说的不是真话。你是不是还在担心以前那桩案子?”径子凝视着大冢问。 “不,那案子跟我没关系。”大冢钦三不觉这么说了。 “哟,没有关系不是更好吗?你可真怪。” 其实,要是毫无关系的话,也不会这么担心了。但并非是承接之后半途撒手不管,而是一开始就用正常的理由回绝了。虽然眼下有些案件也是这么回绝的,但并不见得有如此沉重的精神压力。大冢终于察觉到其中的原委了。那是因为被告柳田正夫已死于狱中。要是还活着,事至今日大冢还能出面想点办法,不管是九州还是别的地方,都能进行一番调查,可是,如今当事人已经死亡,一切都无法挽回了。这就使得他心中投下的阴霾久久难散。 “好久没去了,去玩玩高尔夫球吧?”大冢晃晃头说。 “好啊。”径子赞同道,“老坐在事务所里不活动活动,你的心情更加不会开朗啦。” “你也一块儿去吧?”大冢抓住径子的手,把她拉到身边来。 “去呀。”径子偎依在他的胸前说。 “你店里没关系吧?” “眼下是有点儿喽嗦事。不过为了陪你,无论什么时候都去。” 大冢钦三用手抚摸着径子的面颊。 大冢钦三来到了事务所。这天晌午前,有一位手持“论想社阿部启一”名片的青年,说是想为弄清案情特来求见。 [book_title]第六章 办事员奥村把“论想社阿部启一”的名片送到大冢桌前。 “什么事?”大冢抬头问。 “说是为弄清一桩案情来的。我想简单地问一问情况,可那人非得直接找先生谈。” 大冢律师又看一眼名片上的文字说:“是为杂志社的事?还是为个人的事?” “说是个人的事。不过,他是杂志记者,也许为了收集材料找个借口也说不准啊。” 今天早上,律师心情特别好。要是在心情恶劣的时候,他会若无其事找个忙的借口回绝的。今天刚到事务所,还不愿立即搬出一大堆文件来办公,正想坐着跟什么人聊聊,来了这么个不相识的人,接待一下也不是件坏事。 “我见见他。”律师吩咐办事员说。奥村离去不久,就进来个高个儿青年。大冢一眼看去,是个很能博得别人好感的青年小伙子。大冢每天要接待十来个人,每个人都给自己留下或好或坏的印象。大冢很看重这一点,只要感觉讨厌,态度立即会冷淡。但是,今天出现在大冢眼前的这位青年,跟脑子里固有的那些世故圆滑的杂志记者形象截然不同,服饰整齐大方,表情明朗。 “是大冢先生?”年轻的来客微笑地一鞠躬,“我就是方才对办事员说的论想社的阿部。” “请坐。”大冢钦三指了指面前客人专用的坐椅,然后又瞅一眼搁在桌上的名片。 他抬眼问:“来询问有关案情吗?” “是的。务必请先生对一桩案情给予指教。” 律师掏出技烟悠闲地吸起来,在早上明亮的光线中,腾起一缕淡淡的紫烟。 “方才我听办事员说了。你说跟杂志社没有关系?”大冢看着这位叫阿部的青年说。这位青年紧绷着脸,神情有点激动。 “跟杂志社没关系。”阿部回答。 “就是说,这是你个人的事喽?” “要说是我自己的事嘛……,其实是我的一位熟人的事。” “原来这样。让我听一听吧。”大冢律师转动着转椅,身子歪斜着,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准备好好听听对方的话。 阿部启一从日袋里掏出本记事册,边看边说:“案情是跟一位老太被杀有关。” 大冢钦三心里“喀噔”一下,身子不由得晃了晃,椅子发出吱扭的声响。他慌乱地把烟放到嘴上,眯缝着眼,喷出口烟,想在来客面前,掩饰一下自己的失态。 “那就让我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