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三作家传
[book_author]茨威格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80789
[book_dec]斯台芬•茨威格从世界文坛上选择了三位作家作为他研究的对象,从心理分析在文学作品中的表现来研究这三位作家的生活和创作,他们是意大利作家卡萨诺瓦、法国作家司汤达和俄国作家托尔斯泰。茨威格认为,这三个作家代表了三个不同的创作阶段,一级高于一级。卡萨诺瓦是原始阶段,他的作品无非是把自己的生活经历白描一番,一一诉之于纸,未加评论,未作分析。而司汤达是心理学阶段。到了托尔斯泰则更进一步,进入道德、宗教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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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作者的话
真正研究人类的是人。
蒲 伯[1]
我试图利用《世界建筑大师》这套丛书说明重要人物类型所具有的创造性的精神意向,并反过来通过这些人物形象阐释这些人的类型。在这套丛书里,这本第三卷是前两卷的对立面,同时又是前两卷的补充。《与魔搏斗》告诉人们,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和尼采是受魔力驱动的悲剧品格的三种变化的基本形态。这种品格既超越自身,也超越现实世界,是与无限的事物相抗衡的。《三大师传》说明巴尔扎克、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叙事文学世界创造者的典型。他们在自己的长篇小说宇宙里安排了一个业已存在的现实之外的第二现实世界。《三作家传》的生活道路不像第一卷里的三人那样进入无限,也不像第二卷三人那样通向现实世界,而是仅仅回归自身。这三位作家都本能地认为,他们的艺术的重要任务不是描摹宏观世界,反映五彩缤纷的丰富生活,而是把个人的“自我”的微观世界扩展成大世界。因此,在他们看来,没有任何现实比他们个人生活的现实更重要。世界上有创造性的作家,总是把他的“自我”融解在他所描述的客观事物中,直到隐蔽不见(像在最杰出的莎士比亚那里一样,他已经从普通的人变成神话里的人),而主观的感觉者,内向的、面向自我的作家,则是让人世的一切终止在他的“自我”当中,他首先是他个人生活的塑造者。无论他选择哪种体裁,戏剧也好,叙事诗也好,抒情诗也罢,自传也罢,他总要不自觉地把他的“自我”作为媒介和中心写进任何一部作品里去,在任何一种叙述中,他首先描述的都是他自己。以卡萨诺瓦、司汤达和托尔斯泰这三个人物为例说明这种研究自我的主观主义的艺术家类型及其重要的艺术体裁——自传,是这套丛书第三卷的意图和课题。
我知道,把卡萨诺瓦、司汤达和托尔斯泰这三个名字放在一起,初听起来并不令人信服,而是令人惊异。首先,人们想像不出他们的价值怎么会相等,像卡萨诺瓦这样一个放荡的不道德的骗子怎么能跟托尔斯泰这样一位英勇的伦理学家、完美的作家同日而语呢?事实上,把他们集中在一本书里并不等于把他们并列在同一精神水平上;相反,这三个名字象征着一级比一级高的三个不同阶段,是同一类性格的不断提高的主要形态。我要再重复一句,他们代表的不是三种同一价值的形态,而是同一种创造性功能,即描写自我的三个不断提高的阶段。卡萨诺瓦只代表第一个最低级的原始阶段,也就是简单的描写自我的阶段。在这种描写中,一个人还是把生活与外部感性的、实际的经历等量齐观,只报道他自己生活的自然过程和事件,对它们不作任何评价,对自己也不进行深入的研究。到了司汤达,描述自我就已经达到了一个更高的阶段,即心理描写的阶段。这种描述不再满足于单纯的报道,简单的履历,这个“自我”变得急于想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他观察他个人原动力的必然过程,他寻找自己做与不做的原因,寻找灵魂里动人心魄的戏剧性的东西。这样便开始有了一个新的观察方法,即用两只眼睛进行观察,这个“自我”是主体同时也是客体,写的是内心与外部的双重的传记。这个观察者自己,以及这个感觉者自己的感情——形象地进入他的观察范围的不仅有世上的生活,也有心理的生活。在托尔斯泰这个类型里,灵魂的自我观察达到了观察的最高阶段,因为这种观察同时变成了伦理和宗教上的自我描写。这位精确的观察者描述他的生活,这位精细的心理学家描述感受引起的反射。此外,一个自我观察的新要素,即良知的严峻的眼睛,观察着每一句话的真实性,每一个想法的纯洁性,每一个感觉的持续作用的力量。于是,这种自我描述就超出充满好奇心的自我检验,变成了一种自我审判。这位艺术家在描述自我的时候,不仅要问他的现世表现的类别和形式,而且要考虑他的现世表现的意义和价值。
这种类型的描述自我的艺术家善于把他的“自我”塞进任何一种艺术形式,但他只在一种形式中才能完全实现自我,那就是自传,在特有的“我”的内容全面的叙事文学作品中。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不自觉地致力于这种艺术形式,不过能达到目的的却寥寥无几。在一切艺术形式中,自传是极少可能完满成功的,因为它是一切艺术形式中最有责任心的一种。尝试这种艺术形式的人是极少的(在浩如烟海的世界文学作品中几乎只有十几部具有重要精神价值的作品),尝试用这类作品进行心理观察的人也是极少的,因为这种形式多半会不可避免地从通行无阻的文学领域坠入心理学最深层的迷宫里去。在一篇简短的前言里,自然只能大概地谈一谈自我描述的可能和限度,只能像演奏序曲一样提纲挈领地说一说对这个问题的主要想法。
不带偏见地看,自我描述总是每个艺术家最本能最轻松的任务。这位剧作者对谁的生活能比对自己的生活更了解呢?对他来说,个人生活的每一件事都是预料之中的,最隐秘的事情都是已知的,内心埋藏最深的东西也都再明显不过。因此,为了讲述他现在和过去生活的真情,他无需花费别的气力,只需翻开记忆的篇章,记录下生活的事实就行了——就像一幕戏,无需费很大气力,只要在剧院里把遮住安排停当的场景的幕布拉开,让自己和世界之间闭合的四壁远离就行了。而且远不止如此!摄影术对画家才干的要求很少,因为这是一种没有想像力的、单纯机械地描绘一种秩序井然的现实,同样,自我描述这种艺术似乎也根本不需要艺术家,只需要真正的记录者。从原则上说,甚至每一个人都能成为他个人的自传作者,都能以文学笔法描写他的命运和他所遭遇的危险。
但历史教导我们,一个普通的自我描述者从未有过成功的经验,他所做的不过是证实那些他偶然碰到的事实而已。与此相反,从自己内心来创造内在灵魂的图画,则永远要求有洞察力的熟练的艺术家,即使在他们中间也只有极少数能够胜任这种不寻常的责任重大的尝试。在值得怀疑的扑朔迷离的回忆中,没有一条路是行不通的,正如一个人从他显而易见的表面坠入他内心的黑暗王国,从他生机勃勃的现在坠入他荆棘丛生的过去。他必须进行多少冒险才能越过自己的深渊,在自我欺骗和任意忘却的狭窄泥泞的通道上摸索着走进最后的孑然一身的孤独——正如浮士德在奔向众女神的道路上那样,他个人生活的图画只作为他从前真正生活的象征,毫无生气地静止地“悬浮着”!在他有资格说出“我已认清我自己的心”这句庄严的话之前,他需要有多么大的忍耐和自信!这种内心的东西从内心深处复归,然后又上升到进行着抗争的形象世界,从自我观察进入自我描述,是多么艰难啊!自我描述的成功率是很低的,这就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这种大胆行为的不可估量的困难。用书面语言描绘出个人的活灵活现的画像的作家是屈指可数的,即使在这种相对完成的作品里也存在多少漏洞和缺陷,多少人工的补充和掩饰啊!在艺术中,恰恰是这种最贴近自身的东西是最难的,这种貌似容易的事情是最艰巨的任务。
艺术家最难于真实塑造的不是他同时代和任何时代的人,而是他的“自我”。
然而,是什么一再迫使一代又一代的尝试者去担负这几乎不能完成的任务?无疑是有一种基本动力强加在人的身上:这就是使自我不朽的天然要求。每一个人都是数十亿分子中的一个分子,这个分子被置于流动之中,被罩上转瞬即逝的阴影,被不停奔腾的时间长河冲走;这时,他(由于不朽的直觉)总是不知不觉地想方设法把往昔和一去不再复返的东西保存在某种长久的超越他生命的遗迹里。为他人作证和为自己作证,归根到底意味着一种功能,一种同样的原始的功能,一种同样的努力:把转瞬即逝的痕迹遗留在坚持不懈地继续生长的人类大树的主干里。因此,每一篇自我描述都只不过是这种自我作证愿望的最鲜明的形式,而自我描述的初次尝试往往缺乏形象的艺术形式,不使用文字;或是坟墓上叠起层层的巨石,或是在墓碑上用笨拙的楔形物颂扬真相不明的业绩,或是在树皮上刻下累累刀痕——个别人的第一次自我描述就是用这种方石块一类的语言通过数千年空旷的空间向我们述说。这些行为早已无法考察了,那已化作泥土的一代人的语言也变得无法理解了;但他们的一种冲动却明白无误地表现了出来,这就是塑造自我和保存自我的冲动,就是通过个人的呼吸把某一个人曾存在过的痕迹转给世世代代活着的人。这种不自觉的、模糊的追求自我永存的意志,便是一切自我描述的动机和开端。
后来,在一千几百年以后,有觉悟和有知识的人类才在那种还是赤裸裸的模糊的表现自我的倾向之外产生了第二意志,这就是个人的认识自我的要求,为了了解自我而说明自我的要求:自我观察。正如奥古斯丁[2]巧妙地说出的那样,如果一个人“把自己变成问题”,把自己变成他所寻找的属于他的答案,那么,为了更清楚更全面地认识自己,他就会像展开一张地图一样把他一生的道路展示在自己眼前。他阐释自己不再为了别人,而是首先为了他自己。这时便出现了一个分岔路口(这种岔路口就是今天也还可以在每一部自传里看到):是描述生活,还是描述经历;是阐明别人,还是阐明自我;是客观的外部的自传,还是主观的内心的自传——一句话,是客观地报告他人,还是主观地报告自我。一部分人永远倾向于公开表明,他们采取忏悔这种基本形式,向教区教会忏悔或作书面忏悔;另一部分人则作思想的独白,大都采取写日记的方式。只有像歌德、司汤达和托尔斯泰那种真正的全才,才会在这里尝试一种完美的结合,使自己在两种形式中永生。
然而,观察自我,还只是一个单纯做准备的、无需考虑的步骤:每一件真实的事物只要是恰当的,它就很容易保留真实的面貌。艺术家真正的困难和痛苦是在想把这种真实事物转达给别人的时候开始的,于是,便要求每个自我描述者都具有坦诚的勇气。因为,很自然,一方面有一种相互交流的精神压力,迫使我们像对待亲兄弟一样把我们的往事告诉所有的人;同时另一方面在我们心里又有一种要求保存自我、隐瞒自我的对抗性的基本意志在起作用。这种意志在我们身上是通过羞惭表现出来的。就像一个女人由于天生的要求愿意献出身体,同时又由于清醒感情的相反意志而力争保持自己的贞操一样,在思想中,那种信赖世人的忏悔意志也在与劝导我们严守自己秘密的内心羞愧进行搏斗。因为这个最虚荣的人本人(而且恰恰是他)认为自己并不是完人,不是像他想在他人面前表现的那样完美无缺。因此,他很想让他的丑恶的秘密、他的不足之处和他的狭隘浅薄跟他一起灭亡,同时他又希望他的形象活在人间。可见,羞惭是每部真正自传的永久的敌人,因为羞惭企图以妩媚的态度诱使我们不去真实地描述自我,而是按照我们希望被看到的样子去描述自我。羞惭将施展各种各样的阴谋诡计,引诱决心坦诚面对自己的艺术家隐瞒他心底的秘密,弱化他的于己有害的东西,遮掩他最机密的事情。羞惭不自觉地教我们用雕塑家的手删去或以骗人的方式美化有损个人形象的琐事(在心理学意义上却是最本质的东西!),通过光与影的巧妙安排把性格特征重新修饰得更加理想。但谁要是意志薄弱,向羞惭的谄媚要求让步,那他就只能神化自我或维护自我,而不能完成自我描述。因此,每一部诚实的自传并不要求单纯的漫不经心的叙述,它要求时刻留神虚荣心闯入,要求严防按照个人尘世本性不可遏止的意向,把自己的形象修饰成使世人满意的样子。正是在这里,为了达到艺术家的诚实,还需要一种特殊的、千百万人中难得一见的勇气,因为恰恰在这里,除了这个独特的“自我”,没有任何人考察和检验描述的真实性——这个“自我”是个人面貌出现的证人和法官,又是起诉人和辩护人。
这场不可避免的反对自我欺骗的斗争,至今没有完善的装备和防护手段。正如在武器手工业那里永远需要找到一种穿透力强的枪弹来对付坚固的胸甲,对付欺骗也必须学会各种心理学知识。如果一个人决心把欺骗关在门外,欺骗就必须变得凶险如蛇般圆滑,它会从缝隙里爬进去。如果一个人为了对付欺骗而从心理学上透彻研究欺骗的阴险狡诈,那么,欺骗就要学会更巧妙的佯攻和抵挡新战术;欺骗将像一头豹狡猾地藏在暗处,以便在对方不加防御的时刻阴险地猛扑过去。他们自我欺骗的技巧恰恰是凭借一个人的认识能力和心理变化才变得更精到更高超。只要一个人粗鲁笨拙地操纵真相,他的欺骗也就永远是笨拙的,容易被识破的。在精细的识别能力强的人那里,他的谎言才变得更巧妙,然后又在更有识别能力的人那里被识破,因为谎言往往躲在最使人迷乱最危险的骗人的形式里,而它们的最危险的假面具又总是貌似真诚的。正如蛇最喜欢藏在峭壁和岩石下面,最危险的谎言最喜欢在伟大的慷慨激昂的、貌似英雄主义的豪言壮语的阴影里筑巢。在读每部自传时,人们恰恰必须对讲述者最勇敢最令人惊异地暴露自己和为难自己的地方特别留神,看这种忏悔的粗野方式是否恰恰企图把一种比较隐秘的自我隐藏在人们捶胸顿足的大喊大叫后面。可以说,在自我忏悔中有一种几乎永远暗示内心隐秘弱点的大力士气质。一个人宁肯轻轻松松地暴露自己最可怕、最令人厌恶的东西,也不去泄露可能使自己变得可笑的最微不足道的本质特征,这便是羞惭的基本秘密。害怕别人讥笑,随时随地都会把一部自传引上最危险的歧途。甚至像让-雅克·卢梭这样真正愿意透露真情的人也是以一种令人怀疑的彻底坦白的态度痛斥他性爱方面一切离经叛道的行为,并且懊悔地承认,他这位著名教育小说《爱弥儿》的作者,让自己的子女在育婴堂里变坏了。不过事实上,这种貌似大胆的供认只不过是掩盖那些更具人性却使他感到为难的供认,他很可能从来就没有孩子,因为他没有能力生育孩子。托尔斯泰宁愿在他的忏悔里痛斥自己是嫖客、凶手、窃贼、奸夫,而不肯用一字一句承认这样一件小事:他一生中对他的伟大对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判断都是错误的,并向来对后者毫不宽容。把自己隐藏在一种自白的背后,而且恰恰在忏悔中隐瞒自己的劣迹,是在自我描述中进行自我欺骗的最巧妙、最有欺骗性的阴险手段。戈特夫里德·凯勒曾就这种声东击西的手段愤怒地讥讽过所有的自传作品。他写道:“这个人承认七种大罪,可是有意隐瞒他左手只有四个手指头;那个人讲述和描写他的一切色斑和后背上的小胎痣,惟独对他所作的一次使他良心不安的伪证讳莫如深。如果我把所有的自传与他们视为水晶般透明的坦诚作一比较,我就会自问:有坦诚的人吗?可能有坦诚的人吗?”
事实上,要求一个人在他的自我描述里写出绝对的真实情况,就像要求尘世间有绝对的正义、自由和尽善尽美一样,可以说是无稽之谈。要始终一丝不苟地坚持最激情满怀的决心,最坚决的志向,自古以来就是不可能的,因为一个不争的事实,我们根本不具备掌握真实情况的可靠器官,我们在开始讲述自我之前,就已经在真实的经历方面被我们的记忆欺骗了。因为我们的记忆绝不像官僚机构里整理得井然有序的卡片柜,生命中的一切事实都写成了文字,历史可靠而不可更改,一幕一幕地像文献记录那样储存在那里。我们所说的记忆,就装在我们血液的通道里,并被血液通道的浪头漫过,它是一个活的器官,听命于一切变化,它不是冰箱,不是固定不变的保存器,可以在里边保持每一种过去感受的天然特性,原始气味和它存在过的形式。在这种流动和奔腾流逝的东西里(这种东西,我仓促地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做记忆),各种事件像小溪底部的卵石似的移动着,它们相互磨擦碰撞,直至变得不可辨认。它们相互适应,得到重新安排,以无比隐秘的保护形态采纳符合我们意愿的形式和色彩。在这种变压器式的要素即记忆里,不存在或者说根本不存在一成不变的东西。每一个后来的印象都给以前的印象罩上阴影,每一个新的记忆都蒙骗原来的记忆,直至原来的记忆面目全非,常常成为相反的东西。司汤达第一个承认记忆的不可靠和自己绝对忠于历史真实的无能为力。他的记忆是这样的,他无法分辨,他心中“越过大圣伯纳山口”的印象,是他亲身经历的那个环境的回忆,还是他对后来看到的描述这个环境的铜版画的回忆,他的这种记忆堪称经典的例证。司汤达精神的继承人马塞尔·普鲁斯特更令人信服地为这种记忆不断改变的能力提供了一个例证:这里讲的是一个男孩对扮演最著名的角色的女演员贝尔玛的印象。在他见到贝尔玛之前,他就在想像中构筑了一个预感,这预感完全彻底地溶化在他直接的感官印象里。他的这个印象又由于邻座的看法而变得黯淡,第二天又由于报上的评论而受到歪曲,完全消失。几年以后,他又看到这个女演员扮演同一个角色,这时,他和那个演员都有了很大的改变,于是他的记忆便无法确定原来的“真实”印象究竟是什么了。这可以作为任何回忆都不可靠的象征:记忆,这个一切真实情况貌似不可动摇的水位标,本身就是真实的敌人,因为在一个人开始描写他的生活之前,他身上便已经有了一个机构从事创造而非复制活动,记忆力本身已经在发挥一切创作的功用了。于是这里便出现了:本质东西的筛选,加强和减弱,有机的组合。幸亏有了记忆这种创造性的想像力,每个叙事者才不知不觉地成为自己传记的作家。我们的新世界里智慧最高的人歌德就深知这一点,他的自传的英雄主义的标题《诗与真》对任何自我忏悔都是适用的。
如果没有一个人能说出实情,说出他个人生活的绝对的真实情况,如果每一个自我供认者都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他个人生活的诗人,那么,努力做到真实便要求每个自白者心里具有道德上最高的坦诚。无疑,歌德所说的那种“假忏悔”是秘密的忏悔,都披着一眼即可看穿的小说和诗歌的外衣,比拉起瞄准器进行描述要容易得多,从艺术角度看往往更有说服力。不过,正因为这里不仅要求实情,而且要求不加修饰的实情,所以自传描述的便是每个艺术家特别杰出的行为。因为没有任何地方能像在他的自我暴露中这样完全彻底地描写出一个人道德上的概貌。只有成熟的、熟谙心理的艺术家才能成功地写出这样的自传。因此,心理的自我描述很晚才出现在艺术的行列里;它只属于我们的时代,属于新的、即将到来的时代。人这种生物必须发现他内心的大陆,测量他内心的大洋,学会他内心的语言,然后才能把他的目光转向他的内心世界。整个古代对这种深奥莫测的方法一无所知:那个时代的自我描述者,包括恺撒和普鲁塔克,都只会罗列事实和客观的事件,从来都不想稍许挖掘自己的内心。人在能够研究自己的内心之前,必须意识到内心的存在,而这一发现是以基督徒精神的出现真正开始的。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使内在的眼睛睁开了,但这位大主教的目光并不转向自我,而是转向他希望按照自己的变化而变化的并加以教化的教区;他希望他的宗教宣传的小册子能够起到教区忏悔的作用,起到示范赎罪的作用,也就是具有神学上的目的,不是作为对自我的回答和理解。又过了数百年,才有卢梭这位奇异的开拓者,这位炸毁禁锢人心一切束缚的人,为自己创作出一幅自画像,连他自己都对他的这种新奇大胆的行为感到惊异。“我打算做一件事,”他开始说,“这种事没有先例可循……我想描绘一个天性百分之百真实的人,这个人就是我自己。”但他怀着每个初学者的轻信,误以为“这个我是一个不可分割的统一体,是一种可比较的东西”,以为“真实情况是可以摸得着抓得到的”,他还天真地相信,“只要法庭的长号一吹响”,他“就能够手里拿着这本书走到法官面前说:我过去就是这个样子”。我们这些后代人不再有卢梭那种老实的轻信心理,取而代之的是关于灵魂的多种意义和秘密深度的更完整更大胆的知识。我们的自我解剖的好奇心试图通过越来越细的分解和越来越大胆的分析披露每一种感觉和思想的神经与脉络。司汤达、黑贝尔[3]、克尔恺郭尔、托尔斯泰、阿米尔、勇敢的汉斯·耶格尔,都通过他们的自我描述发现出人意料的自我科学的领域。他们的后代,由于有了更精密的心理学仪器,将一层又一层,一个领域又一个领域,越来越广阔地深入研究我们这个新的无限世界:人的内心。
对那些不断听到人们说起技术和理智世界里艺术正在衰落的人来说,这将是一个安慰。艺术不会终结,它只会转换方向。无疑,人类神话般的创造力毕竟减弱了。幻想在人的童年时代永远具有最强大的影响,每一个民族永远在它生存的早期为自己创造神话和象征。但是知识的明确透彻、具有文献性质的力量取代了这种日渐衰退的空想力。人们可以在我们同代人的长篇小说里看到这种创造力的具体化。这种长篇小说今天正十分清楚地发展成精确的心理学,而不是在大胆地任意编造。但在创作与科学的这种结合中,艺术根本不会被压死。远古亲如手足的关系会得到更新,因为当科学出现时,在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和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那里,科学还只是创作,还是一个含糊不清的词语和摇摆不定的假说。现在,在二者分开几千年以后,研究的意识又与创造的意识结合在一起了。从今以后,创作不再局限于描写虚构的世界,而是描写我们人性的魅力。创作不能再从地球的未知事物中汲取力量了,因为所有的热带和酷寒之地都被发现了,所有的动物和植物直至一切碧水海底的奇迹都被研究到了。尘世间什么地方也不会再有神话了,即使在其他天体上,即使攀缘在我们已经测定的、已用名字和数码标明的地球上,永远渴求知识的意向也不得不渐渐转向内心,转向自身的神秘之处。这种内心的无限、灵魂的宇宙还为艺术开辟了许多取之不尽的领域,因为揭示内心的精神,也就是认识自我,将成为智慧人类在未来要愈发勇敢地解决却又解决不了的任务。
一九二八年复活节于萨尔茨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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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亚历山大·蒲伯(1688—1744),英国诗人,启蒙运动时期古典主义文学的代表。
[2]奥古斯丁(354—430),罗马帝国基督教思想家,教父哲学的主要代表。
[3]弗里德里希·黑贝尔(1813—1863),德国剧作家。
[book_title]卡萨诺瓦
他对我说:他是一个自由人,一个世界公民。
穆拉尔特在一七六○年六月二十一日致阿尔
布莱希特·封·哈勒的一封信中谈卡萨诺瓦
卡萨诺瓦被载入世界文学史册,纯属例外,是独一无二的巧合。首先因为这个出色的江湖骗子跻身有创造性的英才的万神庙,就像彼拉多进入《圣经》一样,根本就不合理。他的所谓“有诗才的贵族”的称呼和他用字母胡乱拼凑的贵族称号“德·塞恩加尔”一样,都是站不住脚的。他为向某个年轻女子表示敬意而在卧榻和赌台间匆匆写成的几行即兴诗,不过是娇滴滴的女人腔和文绉绉的学究调。如果我们善良的贾科莫竟然研究起哲学来,那我们最好顶住腭骨,以防连连不断地打呵欠。不,卡萨诺瓦算不上有诗才的贵族,他是一个食客,无权在《哥达年鉴》里占有一席之地。但他一生十分坎坷,他是一个穷苦演员的儿子,是一个被解雇的神甫,被裁员的士兵,声名狼藉的赌徒,曾在皇帝和王后那里出出进进,最后死在那个末代贵族德·里涅亲王的怀里。他拖着长长的阴影大胆地挤进不朽者的行列,尽管看来只是一个渺小的文艺爱好者,是众人中的一员,是时代风沙中的尘埃。不过,也真是怪事!最终变成图书馆垃圾和语言学家饲料的不是他,而是他所有著名的同胞和卓越的田园诗诗人,“神圣的”梅塔斯塔齐奥[1],这个全体中的高贵部分,而卡萨诺瓦的名字,人们一提起来便面带微笑,肃然起敬,至今仍然备受称赞。如果说《被解放的耶路撒冷》和《诚实的牧羊人》作为珍贵的历史文物早已尘封在书橱里,无人阅读,那么,按照世上一般概率推测,他的写性爱的《伊里亚特》很可能还会长久存在,找得到被激起热情的读者。这个狡猾的赌徒一下子便胜过了自但丁和薄伽丘以来意大利的所有作家。
更荒诞的是,这样无限的收益,卡萨诺瓦没有做任何投入,而是直截了当地从不朽艺术女神那里骗取了赞赏。这个赌徒从来没有意识到真正艺术家的无可言表的巨大责任。他对作家那些通宵不眠之夜一无所知,对那些必须在词句的琢磨雕饰中,在语言的棱镜最终放射出纯洁和斑斓的光彩的词句推敲修饰中度过的沉闷的奴隶般的白天毫无体会,他从未尝试过多种多样而又是看不见的、没有报酬的、常常经历几代人才能认识到的作家的手工劳动,他一点也不知道作家是怎样怀着英雄主义的精神放弃生活的温暖和广阔天地。众所周知,卡萨诺瓦一直过着轻松愉快的生活,他从来不曾为严肃的艺术女神牺牲过一丝一毫的欢乐,一点一滴的享受,一个小时的睡眠,一分钟的内心需求。他在有生之年没有为荣誉出过一点力,而荣誉却源源不断地落到这个幸运者的头上。只要他的口袋里还有一枚金币,只要他的爱之灯里还有一滴油,他就不会想到让墨水弄脏他的手指。只有在被逐出一个个家门,遭到女人的嘲笑,孤身一人、状如乞丐、软弱无力的时候,他,一个穷愁潦倒、愁容满面的老人,才逃入工作。只是为了摆脱没趣和无聊,他才像一条没有牙齿的癞皮狗似的愤怒地搔其疥癣,嘟嘟囔囔地向这个即将走上黄泉路的七十岁的卡萨纽斯-卡萨诺瓦讲述他自己的生平。
他为自己叙述自己的生活——这是他的全部文学成就——不过,这诚然是一种奇异而浩瀚的生活描述!五部长篇小说,二十部喜剧,一大批中篇小说和生活插曲,一大串瓜熟蒂落的迷人的奇遇和趣闻——这一切全被挤压到一种绝无仅有的汹涌澎湃的生活里去。这是一种十分充实完满的生活,是无需艺术家和创作者加工的完美的艺术品。这样,他获取荣誉的令人困惑的秘密,便以令人信服的方式解决了,因为他在描写和报道他的生活时,没有把卡萨诺瓦装扮为天才,而是反映他所经历的真实生活。凡是别人非捏造不可的东西,他都有过亲身的体验,凡是别人凭借想像塑造的东西,他都已凭借自己的温热淫荡的肉体尝试过,因此这里无需像画家那样用笔和幻想在事后修饰现实,只要把他那充满戏剧性的生活如实地记录下来就行了。他同时代的作家中,没有一个人编出过卡萨诺瓦这样多的变化和境遇。可以说,从未有一个真正的生活经历以如此独特的曲线通过整整一个世纪。如果人们从纯粹的内容角度(不是从精神的实质和认识的深度)把歌德、卢梭和其他同代人的自传同他的自传加以比较,就会发现那些目的明确、由创造性意志支配的生活经历与这个冒险家风狂浪急的生活经历相比,变化是多么贫乏,空间是多么狭小,交际领域是多么闭塞。他像在同一个身体上更换衬衫那样更换国家、城市、身份、职业、社会和女人。正如他在艺术创作方面是个半吊子,其他人则在享乐方面是个半吊子。智者虽然十分渴望并应该了解生活的一切领域和欢乐,但他却始终被自己的任务所束缚,永远是自己的工作的奴隶,因自己强加在肩的义务而毫无自由,被死死捆在社会秩序和人间事务上——这就是这种人永恒的悲剧。任何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大半辈子都生活在孤独中,与自己的创作进行斗争——而完全献身于直接的现实的,只能是自由自在、挥霍无度、不进行创作的人,只能是为生活而生活的纯粹的享受者。谁为自己定出目标,谁就会忽略偶然事件:每个艺术家大都只表现自己无缘获得的经历。
但是放浪的享受者,也就是艺术家的那些对手,他们几乎永远缺乏塑造多种多样经历的能力。他们随着短暂时间的消逝而消失,因而在所有其他人那里,这短暂的时间也就不复存在了。与此同时,艺术家都善于使最微末的经历永存。这样,目标各奔西东了,而不是富有成效的相互补充:正如这个人有杯没有酒,另一个人有酒没有杯。不可解决的悖论是:重行动的人和重享乐的人都可能比诗人讲出更多的经历,但他们却没有能力讲述,而创作者却不得不虚构,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经历可供报道。作家很少有传记留存,有真正的经历的人又很少有能力把传记写出来。
现在就出现了这个光辉的、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巧合:卡萨诺瓦。一个热衷享乐的人,一个典型的抓住瞬间不放的人,终于开始讲述他的不同寻常的生活,讲述中毫无道德上的美化,不加诗意的粉饰,没有哲学上的装潢,而是完全客观的,按照生活的本来面貌:他讲述的是他热情,冒险,穷愁潦倒,无所顾忌,回味无穷,卑劣粗俗,有伤风化,狂放不羁,生活放荡,永远充满紧张气氛和出人意料的一生。——此外,他的讲述不是出于文学上的虚荣心,不是出于说教式的自我夸耀,不是出于悔罪的心理,不是出于狂热自供的显露欲,而是完全没有负担和毫无挂虑,就像一个老兵,坐在酒店的饭桌旁,嘴里叼着烟斗,津津有味地给那些没有偏见的听众讲述几个富有魅力的、扣人心弦的惊险故事。在这里进行创作的不是绞尽脑汁的空想家和编造者,而是一切作家中的佼佼者,是生活的主人,但卡萨诺瓦必须满足艺术家最起码的要求:把不可置信的东西说得令人信服。尽管他的法语过分雕琢,但他的艺术和他的精力完全能够达到这个要求。不过,这位因患痛风症而握笔颤抖、连写出的字迹也模糊不清的愁苦的老人,不是在梦中,而是在杜克斯闲居时就想到了,那些须发苍苍的语言学家和历史学家总有一天会把他的这些回忆录当作十八世纪最珍贵的文献恭恭敬敬地进行研究。而他,这个善良的贾科莫,他喜欢如此自得其乐地表现自己,他把总管家,即他的卑劣的对手费尔特基希纳先生粗俗的玩笑记录了下来:在他死后一百二十年将会建立起一个独特的“卡萨诺瓦协会”,宗旨是审核他亲笔写的每一页纸片,每一个日期,查出那些被那么欣喜地披露出来,却又被细心涂掉的女士的名字。我们应该感到庆幸:这个爱慕虚荣的人不去考虑他身后的荣誉,所以他始终不注意伦理、激情和心理描写,因为不抱任何企图才能做到无忧无虑的,亦即最起码的坦诚。这个身居杜克斯的幸运的老赌徒,与往常一样,像走向他人生最后的赌台似的随随便便走到了他的写字台旁,把他的回忆录作为同命运的最后一搏抛了出去。然后,他站起身来,没等看到输赢便离开了人世。不可思议的是,恰恰是这部最后的成功之作进入了不朽作品的行列。是的,他的赌赛出色地赢了,这个年老的“幸运的喜剧演员”赢了,相比之下,对此,你情绪激昂也好,抗议否认也好,一概没有用。由于他缺乏道德和起码的端正品行,人们可以鄙视他,小看我们的这位可尊敬的朋友,作为历史学家,人们可以驳斥他,作为艺术家,人们可以遗弃他。只有一件事人们再也做不到了:那就是让他再死一回。因为尽管世上有众多的作家和思想家,但从此以后,这个世界再也没有谁创作出一部比他的生活更富浪漫色彩的长篇小说,再也没有谁塑造出比他的形象更奇妙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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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梅塔斯塔齐奥(1698—1782),意大利剧作家。
青年卡萨诺瓦的画像
您知道,您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
腓特烈大帝,一七六四年在波茨坦的无忧宫里,突然停住脚步仔细地打量他,对卡萨诺瓦说
一个小国首都里的剧院:女歌唱家刚刚以大胆的声乐花腔结束她的咏叹调,掌声像劈啪作响的冰雹从天而降。但是现在,渐渐开始的宣叙调却使观众的注意力不那么集中了。衣着讲究的人在各个包厢里穿梭拜访,太太小姐们则手持长柄望远镜东看西瞧,用银调羹吃上好的果子冻和橙黄色的冰镇果汁:这时舞台上那个身穿五颜六色服装的小丑与一个以脚尖急速旋转的女仆双双起舞几乎成了毫无必要的插科打诨了。突然,所有的目光都好奇地转向一个陌生人。此人勇气十足,神态随意,同时具有上等人的落落大方气概,姗姗来迟地走进剧院正面的前排座位。任何人都不认识他。这个高大健壮的人全身散发出一种华贵的气势,一件剪裁得体的灰色天鹅绒外衣宽松地披在身上,外衣里边是提花锦缎的背心,珍贵的网状花边和金丝绒编成的细辫与之相配,从布鲁塞尔衬衫胸前皱襞的脖颈扣襻到丝织的长袜,把这华装盛服略暗的线条勾勒得恰到好处。他漫不经心地拿着一顶饰以白羽毛的帽子,一种玫瑰油或时髦发油散发出的淡淡的甜丝丝的芳香从这位高贵人士的身后飘来,他这时正靠近第一排座位的护栏懒洋洋地伸腿坐下,骄傲地把那只戴着戒指的手拄在那把镶有宝石的英国钢制造的佩剑剑柄上。他好像没有觉察到自己成了众人注目的中心,他举起他的包金的长柄单片眼镜,故作冷漠地打量各个包厢,所有的座位和长椅上都发出窃窃私语的声音:一位亲王?一位外国的富豪?头和头凑在一起,无限崇敬的细声低语集中在那枚挂在他胸前的勋章上,那勋章围以镶嵌小粒红宝石的丝带,不时地晃来晃去(这枚勋章他是用闪闪发光的宝石覆盖的,以致谁也认不出,这不过是一枚罗马教皇赐与的比黑莓还便宜的低劣的矩形小十字架)。舞台上的演唱者立刻就觉察到了观众注意力的分散,宣叙调也就唱得不卖劲了,因为那些倏忽而过的女舞蹈演员正越过小提琴和古式大提琴向前窥探,看是不是那个铸在杜卡特[1]金币上的公爵本人为了过一个丰富多彩的夜晚到这里来了。
但在剧院里成百人像猜字谜一样猜测这个陌生人,破解他的来历之谜前,包厢里的小姐太太们几乎是惊诧地注意到了他的另一个特点:这个陌生的男人是多么美啊,真是美男子里的出类拔萃者。他身材魁梧,双肩又宽又厚,两手肌肉结实柔软,在那紧绷的钢铁般的男子汉的身体上没有一丝软绵绵的线条,他站在那里,脖颈微垂,宛如准备进攻的公牛。从侧面看,那面庞简直就像罗马金币上的头像,这暗色头颅的铜雕的每个线条是倾斜的,犹如刀劈斧砍一般闪着金属的亮光。他优雅地一甩头,柔软迷人的栗色头发下显露出这个外国人令每个诗人羡慕的前额——一个狂妄大胆的钩子突现在鼻尖上,下巴硬骨明显,下方则是两个坚果那么大的成拱形的喉结(按照女人的见解,这是精力旺盛的男性的最可靠的保证):十分明显,这张脸上的每一个特征都意味着进攻、征服、坚毅。惟独嘴唇很红也很性感,柔软而湿润地构成拱形,像石榴肉露出白核似的露着雪白的牙齿。现在,这个漂亮的男人缓慢地沿着剧院昏暗的包厢转动他的侧面形体。在那匀称的弯弯的浓眉下面,从黑色的瞳孔里闪射出焦躁不安的目光,简直就是猎人捕获猎物的目光,像老鹰那样准备猛然冲向一个牺牲物。但那目光只是闪烁而已,还没有完全燃烧起来,只作为点射的间歇灯光沿着包厢扫视,对男人一掠而过,对那些身处暗影中的温热、白皙、袒胸露背的女人则像商人看货那样一个个地审视。他以苛求的行家的目光观察她们,同时也感觉到别人也在观察他。这时,他那性感的嘴唇微张着,一丝微笑浮现在窄小的南方人的嘴边,头一次使那副宽阔雪白的动物般的牙齿闪出亮光。这微笑不是针对某一个女人的,它是针对她们所有人的,他的神思似乎已经触及她们藏在衣裙下的赤裸裸、热乎乎的肉体。不过这时,他在包厢里发现了一个熟识的女人:目光立刻集中在她身上,一道天鹅绒般柔和的光闪现在他那双刚才还在放肆地探询的眼睛里。他的左手离开佩剑的剑柄,右手使劲抓着那顶沉重的有羽饰的帽子,接着他便走过去,客客气气地说明他刚刚认出她。他举止优雅地低下多肌肉的脖子吻了吻对方伸过来的手,彬彬有礼地跟她攀谈起来。但这个受宠若惊的女人露出退避和慌乱的神色,她尴尬地弯腰向后退了一步,向她的同伴介绍说:“德·塞恩加尔勋爵。”——于是相互鞠躬,虚礼以待,客气寒暄,大家请客人在包厢里入座,他谦虚地表示拒绝。后来,出于交往的礼貌,谈话终于展开了。卡萨诺瓦渐渐地提高嗓门,他的声音压过了其他人的声音。他模仿演员的语调让元音软绵绵地拉长,让辅音有节奏地滚动。他的话语越来越明显地传到包厢外边去,声音响亮,惹人注意,因为他希望让侧身注目的邻座听到他用法语和意大利语交谈是多么熟练,多么风趣,他引用贺拉斯的诗句是多么机智巧妙。他好像漫不经心地把戴着戒指的手放在了包厢的胸墙上,人们老远就可以看见那昂贵的上等硬袖口,然而首先看到的却是他的戒指上镶嵌的单粒大钻石的闪光——现在,他掏出镶钻石的烟盒请那些陪伴者吸墨西哥鼻烟。“这鼻烟是我的朋友,西班牙公使,昨天派信使送给我的。”(这句话连相邻的包厢里都能听见)因为其中有一位先生客客气气地赞赏烟盒上的古抄本彩饰画,他听了以后随随便便地说(不过声音却大得能传遍整个剧场):“一件礼物,是我的朋友,一位仁慈的主人,科隆地区的选帝侯赠送的。”他好像完全无意这么闲谈着,但在这种夸耀中间,这位自夸者却一再迅速地像猛禽捕食似的向左右投去一瞥,窥探他的话语引起的反响。一点不假,所有的人都随他忙碌着,他感觉到女人的好奇心离不开他本人,他觉察到人们在注意他,赞赏他,尊敬他,这样一来,他的胆子就更大了。他机智地转换话题,把谈话传到相邻的包厢里。亲王的情妇就在那里,他感觉到这位夫人很喜欢听他纯正的巴黎法语。他一边讲述一个美丽的女人,一边做了一个谦恭的手势,把一句多情的话甩到她那边去,引得她嫣然一笑。现在,他的朋友们只好把这位骑士介绍给这位高贵的夫人。这一局他又赢了。明天中午他将同全城最显贵的人士会餐,明天晚上他将在某个王宫里建议演一出小型的法老戏,并把他们劫掠一空,明天夜里他将跟这些袒胸露背、光彩照人的女人之中的一个睡觉——而所有这一切都仰仗他的大胆、可靠、有力的表演,仰仗他必胜的意志和他那男人的棕色面孔爽直的美。正由于有了这样的面孔,他才有了一切:女人的微笑和手指上那颗单粒大钻石,镶钻石的表链和黄金镶边的饰带,银行的贷款和贵族的友谊,以及比这一切更好的东西——享受无限丰富多彩生活的自由。
在他想心事的当儿,台上的女主角已准备好演唱新的咏叹调。这时,那些陶醉于他老于世故的谈话的陪伴者恳请他参加那位亲王情妇恩赐的明天上午的会见,于是卡萨诺瓦深深地鞠了一躬,便又回到他的座位上坐下,左手拄在佩剑上,美丽的棕色头颅略向前倾,像一个行家似的倾听歌唱。在他背后,从一个包厢到另一个包厢,低声传着同样一个轻率的问题,口口相传的回答则是:“德·塞恩加尔勋爵。”关于他,谁都知道得不多,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只有这个名字在整个昏暗的好奇的大厅里嗡嗡营营地响着。这个名字像看不见的、口头传动的火焰不胫而走,跳到舞台上,传到同样好奇的女歌唱家的耳朵里。一个矮小的威尼斯女舞蹈演员突然笑了起来。“德·塞恩加尔勋爵?哦,这个骗子!这是卡萨诺瓦,布拉奈拉的儿子,这个小修道院院长,他在五年前靠着摇唇鼓舌的本领骗得了我姐姐的贞操。他是布拉加丁旧王朝的宫廷小丑,是一个牛皮大王,流氓,冒险家。”然而,这个活泼可爱的少女似乎对他的恶行并不特别气愤,因为她从舞台侧面向他递送秋波,卖弄风情地把手指尖贴在嘴唇上。他看见了她,也想起了她是谁,但心里却想:不必担心,她不会搅扰他跟那些高贵的傻瓜耍的小把戏,她宁肯今夜跟他睡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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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四世纪至十九世纪欧洲通用的金币。
冒险家
她知道你惟一的财富就是人们的愚钝吗?
卡萨诺瓦对赌博骗子克鲁维说
从七年战争到法国大革命,将近二十五年的时间里,在欧洲的上空没有任何风云变幻。哈布斯堡、波旁和霍亨索伦这些伟大王朝的彼此征战已经到了疲惫不堪的地步。市民们由于无人造访,坐在家里安逸地吸着雪茄,士兵们往自己的辫子上扑扑粉,擦拭变得无用的枪支,这些受尽折磨的国家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但是,没有战争,公侯们反而觉得寂寥。他们烦闷得要死,所有在自己狭小都城里的德国的、意大利的和别的小国诸侯都感到无聊,他们希望过得有趣一些。这些可怜的人,这些不太大的和貌似强大的选帝侯和公爵,在他们新建的阴冷的洛可可风格的宫殿里尽管有可供游乐的大花园、喷水池、橙园,尽管有养兽场、画廊、动物园和珍宝库,却非常讨厌这种生活。由于生活无聊,他们甚至变成了艺术资助人和文艺鉴赏家,他们跟伏尔泰和狄德罗通信,收集中国的陶器、中世纪的钱币、巴罗克风格的绘画,邀请剧团演出法国喜剧,邀请意大利的歌唱家和舞蹈家唱歌跳舞。只有魏玛的那位公爵决心最大,竟把几个德国人,如席勒、歌德和赫尔德尔长期聘请到自己的宫廷里去了。但通常只是猎野猪、看水上哑剧和听戏曲小段交替进行。因为每当上流社会感到生活乏味时,娱乐界和剧院,时装和舞蹈便被当作特别重要的场所和活动了。于是,当时的诸侯们便凭借金钱的外交手段争取最有趣的消遣,他们争夺最好的舞蹈家,音乐家,阉人歌者,哲学家,探金人,阉鸡饲养者和管风琴演奏者。格鲁克[1]和亨德尔,梅塔斯塔齐奥和哈塞,像犹太教神秘哲人和交际花,烟火创造者和野猪狩猎者,歌词作者和芭蕾大师一样,都是各个宫廷相互骗取的对象。现在,这些小宫廷都很幸运地聘到了礼仪官,建立了礼仪规范,修建了石砌的剧场和歌舞大厅,话剧、歌剧和芭蕾舞演出接连不断,只不过缺少一样东西:那就是高贵人士的礼节性拜访,饶有风趣的宾客前来相聚;这可以使小城摆脱单调乏味的生活,使永远相同的六十个贵族面孔不可救药的单调表情换上现实社会生活的外貌,就像几粒葡萄干撒在面团上使小城的无聊生活活跃起来,像从大世界向三十条街道的小都城刮来一阵清风吹散原本令人窒息的空气。
那些冒险分子一听到某个宫廷有什么活动,转瞬间就呼啸而至。他们穿着各式服装,摆出不同的嘴脸。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一个避风角和隐蔽处冒出来的。但是一夜之间他们就到了这里,他们坐着一辆旅行车和一些轿式英国马车到来,立刻大手大脚地租下最高级旅店的最豪华的正面房间。他们身穿印度斯坦或蒙古军队的古怪制服,报出派头很大的姓名,这些名姓其实跟他们鞋扣上的宝石一样,全不是真的。他们操着各种各样的语言,声称认识所有的公侯和要人,佯称在各种军队服过役,在各种大学读过书。他们的衣袋里塞满了各种方案,他们摇唇鼓舌,作出种种大胆的许诺,他们计划办有奖彩票,设特种税制,建立国家同盟,开办工厂,他们还提供女人、勋章和阉人。虽然他们的口袋里连十个金币也没有,他们却对每个人悄悄地说他们知道点石成金的秘密。他们用占星术蒙骗那些迷信的人,用计划诱骗那些轻信者,用假牌诓骗赌徒,用世俗的高雅吸引那些天真无邪的人——不过,所有这一切都笼罩着一层怪异和神秘的华丽光环,不可辨认,因而也格外有趣。就像鬼火突然闪现并构成危险,他们也在宫廷没有生气的沼泽空气里抖动,跳着鬼怪的荒诞舞时隐时现。
人们在宫廷里迎接他们,觉得他们令人开心,但不尊重他们,不问他们的贵族身世的真实性,就像不问他们妻子的结婚戒指和他们带来的姑娘的童贞一样。因为谁能使人得到消遣,即使只能在一小时之内减轻诸侯的无聊和烦闷这种最可怕的疾病,在这种不受道德约束的、因物质至上而变得轻松愉快的气氛里就会毫无疑问地受到欢迎。只要他们给人带来快乐,而不是把人搜刮得一文不名,宫廷就会像对待名妓那样接纳他们。有时,艺术家(像莫扎特)和骗子会被高贵的主人在屁股上踢一脚,有时他们会从舞厅滑到监狱里去,甚至会像皇家剧院总监阿弗利西奥一样跌到大橹舰里服苦役。最狡猾的人拼命地相互戏弄吹捧,有的成了收税官,名妓的追求者,或变成一个公侯情妇的可心丈夫,甚至成为真正的贵族和男爵。他们大都做事机巧,不等露馅就走,因为他们的全部魅力都建筑在他们那新奇的假名分上。如果他们过分装扮他们的角色,如果他们毫不节制地把手伸向别人的腰包,如果他们待在一个宫廷里的时间太久,那么,就可能突然出现一个人,掀起他们的大衣,让人看到他们做窃贼的印记或做囚徒时留下的鞭痕。只有经常换地方,他们才能不被人送上绞刑架。因此,这些撞大运的人只好乘坐马车在欧洲不停地游荡,充当自己隐秘行当的商旅,犹如从一个宫廷流浪到另一个宫廷的吉卜赛人。这样,在整个十八世纪都有一个带有固定人员的奇特的骗子的旋转木马四处游荡,从马德里到彼得堡,从阿姆斯特丹到普雷斯堡(今捷克布拉迪斯拉发),从巴黎到那不勒斯。每当卡萨诺瓦坐上赌台,进入小宫廷碰到塔尔维斯、阿弗利西奥、施威林和圣盖尔玛因这些无赖弟兄,人们以为这是偶然现象,但是,在行家看来,这种不停的流动却意味着奔逃,而不是为了娱乐。——他们只有短时间的安全感,他们只有通过合作表演才能互相掩护,因此,他们共同组成了一类人群,一个没有名字和标识的共济会,一个冒险家骑士团。在哪里相遇,他们都会相互提挈,一个人会把另一个人推到上流社会中去,用承认同伴的办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他们交换妻子,交换外衣,交换名字,不交换的只有一件:那就是职业。这些靠各个宫廷过寄生生活的演员、舞蹈家、音乐家、赌徒、娼妓和炼金术士,当时跟耶稣会士和犹太人一起,组成世界上惟一一个国际性人群,他们活动在有府邸的目光短浅、精神狭隘的上层贵族和尚无自由、昏昏沉沉的市民阶层之间。随着他们的出现开始了一个新的时代,一种新的剥削方式。他们不再掠夺赤手空拳的人,也不抢劫大道上的马车,而是讹诈那些爱虚荣的人,取悦那些轻浮的人。这种新式的扒窃与世界主义精神和精心琢磨过的方式结合在一起了。他们不采取旧时杀人放火的方式,而是利用做了记号的纸牌和黑市汇票榨取钱财。他们不再粗野地攥着拳头,不再是一脸酩酊大醉的神色,不耍士兵连长的无礼态度,而是手上戴着名牌戒指,不修边幅的额头上压着扑了粉的假发。他们手持长柄眼镜四处细看,像舞蹈家那样急速旋转,说话像演员在作出色的叙事歌唱,做事像大哲学家那样让人捉摸不透。他们大胆地掩饰不安的目光,他们在赌台上作弊。他们用高雅的谈吐骗取女人的爱情和假宝石。
不可否认,他们身上隐藏着某种令人同情的精神和心理的特征。他们当中总有几个人堪称天才。十八世纪下半叶是他们的英雄时代,是他们的黄金时期,他们的经典阶段。正如从前在路易十五统治下,一个光辉的七星诗社把法国的众多诗人集结在一起,又如后来在德国魏玛那个奇妙的时刻里有几个不朽的作家体现了天才的创造形式,同样,当时那些高超的骗子和不朽的冒险家组成的庞大的七星集团也风行整个欧洲,成果辉煌。不久,他们就不再满足于把手伸进公侯们的腰包了。他们粗暴而大模大样地干预当代的事件,想转动世界历史发展的巨大车轮。约翰·劳,一个流浪的爱尔兰人,用他的信用券击败了法兰西的金融家;德·伊昂,一个不男不女的两性人,一个家族和名分都很可疑的人,领导着国际政治;矮小的圆脑袋的诺伊霍夫勋爵无可争辩地当上了科西嘉岛的国王,可是后来却死在债务拘留所里。卡格利奥斯特罗,一个西西里的农村青年,一生都没有学会读和写,他竟然用臭名昭著的项圈陷害王国,使王国彻底覆灭。年老的特伦克因为是一个没有高尚思想的冒险家而成为所有悲剧性人物中最不幸的人,就是他最后以身试法上了断头台,戴着那顶红帽子哀婉动人地扮演了自由英雄的角色。圣盖尔玛因,年龄不详的巫师,法兰西国王都恭顺地跪在他的脚下,然而直到今天,无论怎样探究也揭不开他的诞生之谜。他们手中的权力比最高权威的权力还大,他们迷惑学者,诱骗妇女,掠夺富人,他们没有职务,也不承担责任,却暗中操纵每一个政治傀儡。而最后一个,但不是最坏的一个,就是我们的贾科莫·卡萨诺瓦。他是他们那个帮会的历史编纂者,他描述了帮会里所有的人,他在讲述他自己的时候以有趣的方式使未被忘却和难以忘却的事情和人物得以完整的留存。他们每个人都比所有的作家著名,比他同时代的所有政治家即一个业已衰落的世界的那些短期主人更有影响。这些在欧洲逞狂,进行神秘表演的伟大天才的英雄时代总共只延续了三四十年。然后这个英雄时代就因为有了完美的典型,最杰出的天才,真正的魔鬼冒险家拿破仑而自行破灭。从展示才能的角度来看,天才总是非常严肃认真的。天才不满足于在插曲式的活动中发挥作用,而是要求整个世界舞台为其创造性的活动服务。如果说那个矮小的一无所有的科西嘉人波拿巴称自己为拿破仑,那么,他的市民性则不像在卡萨诺瓦-塞恩加尔身上,不像在巴尔萨莫-卡格利奥斯特罗身上那样胆怯地隐藏在贵族的假面具后面,而是凭借精神优越的合理要求以主人翁的姿态走在时代的前面。他强烈要求把胜利当作自己的权利,而不是狡猾地骗取胜利。冒险活动随着拿破仑这个所有杰出人物中最卓越的天才从诸侯的前厅闯入王者的宫廷:他完成了篡权,从而结束了向极权的不法攀升,给冒险活动戴上欧洲的皇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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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格鲁克(1714—1787),奥地利歌剧作家。
教养和天赋
有人说,他是一个文学家,但富有施展阴谋的才智。人们还说,他到过英国和法国,从贵族和女人那里获得不正当的利益,因为他的特点永远是靠别人生活,博取轻信者的好感……如果你对以上所说的卡萨诺瓦有所了解,你就会看见无信仰、欺骗、淫乱和纵欲多么令人吃惊地集于他一身。
一七五五年威尼斯宗教法庭的秘密报告
卡萨诺瓦从不否认他是一个冒险家,相反,他骄傲地夸口说,在意大利人所熟知的人人都愿意受欺骗的世界里,他宁可捉弄别人而不受别人捉弄,宁可欺骗别人而不被别人欺骗。只有一桩指责他坚决不接受,那就是他曾被误认为橹舰上的苦役和街头无赖,粗野地抢劫钱财,而不是温文尔雅地骗取蠢人的金钱。当他在回忆录中不得不承认他遇见过赌博骗子阿弗利西奥或塔尔维斯的时候(其实他和他们干的是同一种勾当),他总是细心地为自己开脱,因为尽管他和他们没有大的区别,但那些人却是来自另一个阶层。卡萨诺瓦出身上层,受过教育,那些人则出身下层,一点儿文化也没有。正如席勒《强盗》里的那个道德高尚的强盗首领,从前的大学生卡尔·穆尔看不起他的同伙施皮格尔贝格和舒夫特勒,只知道干粗野无礼、动辄打杀的勾当,他参与其事是出于另一种反叛的激情。同样,卡萨诺瓦也是一直竭力同这种骗赌的恶棍区分开来,因为这种恶棍抛弃了光荣神圣的冒险行为中的一切高尚思想和礼貌风度。事实上,我们的朋友贾科莫·卡萨诺瓦的冒险要求具有高贵的头衔。他深知必须把招摇撞骗者的喜剧看作一种精巧的艺术。如果人们仔细倾听他的心声,那么,留给这位尘世哲学家的道义上的义务就只剩下充分利用一切蠢才来取乐了,他愚弄那些爱虚荣的人,欺骗那些头脑简单的人,窃取那些悭吝人,给当丈夫的戴上绿帽子,一句话,就是作为神圣正义的代表惩罚人世间的一切愚蠢行为。在他看来,欺骗不仅是艺术,而且是一种超道德的义务。而他,这位不受法律保护的、正直勇敢的亲王,正是凭着纯洁的良心和无可比拟的公理在尽这种义务。
确实,我们可以相信卡萨诺瓦的话:他之所以成为冒险家,不是因为缺钱花和懒于工作,而是出于他天生的禀性,出于他无比强劲的天才。他从父母那里继承了演员的素质,他把整个世界当作舞台,把欧罗巴当作舞台的背景。讹诈,引诱,欺骗和愚弄,在他心目中就像在过去的欧埃伦斯皮格尔心目中一样,是一种天然的癖好。不像狂欢节那样戴着面具取乐他就不能生活。他有上百次机会投身正派的职业,但他经受住了每一次诱惑,没有一次引诱能使他安于市民的生活。即使赠给他金钱百万,授予他职位和头衔,他也不会接受,他会一再逃回原来无家可归的飘忽不定的生活环境里去。因此,他完全有资格以高傲的态度把自己与那些盲目的冒险家区分开来。不管怎么说,卡萨诺瓦先生毕竟是正式结婚的父母所生的,出身于比较受人尊敬的家庭,他的母亲名为布拉奈拉,是一位著名的女歌唱家,在欧洲所有歌剧舞台上都很出名。他的兄长弗兰西斯科的名字,你在每一部艺术史里都能找到,今天在所有宗教界的画廊里都能看到他创作的巨幅战争油画。他所有的亲戚都从事特别正派的职业,身穿律师、公证人、牧师的受人尊重的长袍。——我们看到,我们的卡萨诺瓦根本不是来自堕落的阶层,而是来自像莫扎特和贝多芬那样有艺术家教养的市民阶层。像这两位音乐家一样,他受过极好的人道主义教育和欧洲的语言教育。尽管他喜欢一切愚弄人的玩笑并过早地了解了女人,但他也出色地学会了拉丁语、希腊语、法语、希伯来语,还学了一点儿西班牙语和英语——只有我们可爱的德语他在三十年间始终一句也不会说。他的数学像哲学一样超群出众,作为神学研究者他十六岁时就在威尼斯的一个教堂里作过首次演说。有一年之久他充当小提琴手,在圣撒缪耳剧院里混饭吃。据说他十八岁时就在帕罗瓦大学获得了法学博士学位,不过这个学位是真的得了还是他吹牛,关于这个问题那些杰出的卡萨诺瓦研究者至今仍然争论不休。不管怎么说,他学到了很多科学知识,他通晓化学、医学、历史、哲学、文学,尤其熟知那些还说得过去的比较隐秘的科学,如占星学、炼金术、炼丹术。此外,这个伶俐漂亮的青年在一切高雅的文体活动中也具有高超的技艺,如跳舞、击剑、骑马和打牌,样样技艺都不亚于一个高贵的骑士。如果人们想到这位博学之士又具有惊人的记忆力,想到七十年中每一个人的相貌他都不曾忘记,而且凡是听过、读过、说过和看过的东西他都铭记在心,那么,所有这一切都能使他获得一种特别的头衔:近乎一位学者,一位作家,一位哲学家,一位骑士。
是这样的,但只是近乎,而这个“近乎”则无情地标示出卡萨诺瓦多才多艺的才能的重大缺陷。他在一切方面都是近乎,说他是一个作家,但又不完全是,说他是一个窃贼,但又不是职业的。他顽强地爬到最高的精神领域,同样顽强地走上大橹舰,但他没有专心致志于一种才干,没有全身心地从事一种职业。作为最卓越最博学的业余爱好者,他懂得许多艺术和科学方面的知识,甚至可以说他懂的东西惊人的多,他只缺少一种使知识变得富有成效的东西:那就是意志、决心和忍耐。只要他埋头读书钻研一年,人们就会发现,除了他再也没有更好的法学家,除了他再也没有更思想深邃的历史编纂家,他可以成为每一门学科的教授,但卡萨诺瓦从来都没有想过略微深入地研究某一学科。他不想成名成家,他满足于做一切学科的专家。这种假象确实把人给骗了,对他来说,欺骗始终是一切活动中最愉快的事。他知道,欺骗傻瓜不需要什么深奥的学问。他在哪方面只要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知识,立刻就会有一个能干的助手跳出来帮助他:这个助手就是他惊人的胆大妄为。卡萨诺瓦想干什么事,他从来都不承认他在这方面是一个新手,他会立刻摆出最严肃的内行的派头,以一个天生骗子的姿态巧妙地随机应变,几乎总是十分体面地摆脱有失声名的困境。在巴黎,红衣主教德·贝尔尼斯问他懂不懂有奖抽彩。自然,他对此一窍不通,但对这位大言不惭者同样再自然不过的是,他认真地肯定回答他懂得,并以不可动摇的雄辩向一个专门委员会提出他的财政方案,好像他二十年来一直是一个精明的银行家。在西班牙的巴伦西亚,遇到一个意大利的歌剧没有歌词;卡萨诺瓦就坐下来,毫不费力地写出歌词。如果人们要求他也把曲子谱出来,他无疑会利用旧的歌剧东拼西凑地熟练地谱出曲子。在俄国女皇那里,他以历法改革家和学识渊博的天文学家的面目出现。在拉脱维亚的库尔兰,他摇身一变竟以专家身份视察起矿山来了。他向威尼斯共和国介绍了一种漂染丝绸的新方法。在西班牙,他以土地改革者和殖民地开拓者的身份登场,他曾向约瑟夫二世皇帝呈递过一份反对高利贷的冗长的专论。他为封·瓦尔德施泰因公爵写过喜剧,为封·乌尔菲戈公爵种植过狄安娜神树,施展过类似炼金术的骗局。他用所罗门的钥匙为鲁迈因夫人打开过保险箱,他为法国政府购买过股票,在奥格斯堡他扮演葡萄牙公使的角色,在意大利的波伦亚他写过关于医学的小册子,在的里雅斯特他写过波兰王国的历史,他还用意大利八行体翻译过《伊利亚特》——一句话,这个自鸣得意的狂徒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但他却能够干好一切让他干的事。如果人们翻阅他留下的文章目录,就会以为侥幸找到了一个多才多艺的哲学家,一位新的莱布尼兹[1]。在歌剧《奥德修斯和喀耳刻》旁边放着一部很厚的长篇小说,那是关于潜力增倍的简论,是他跟罗伯斯庇尔的一次政治性对话;如果有人请他从神学角度证明神的存在或请他写一首颂扬贞操的赞歌,他一分钟也不会迟疑。
不管怎么说,这是多么非凡的才华呀!不管投身于哪个领域,在科技、外交或商务方面他的才华都足以达到令人惊叹的地步。但卡萨诺瓦却有意识地让他的各种才能顷刻间失去作用,他本来可以成为各方面的专家,但他宁可什么专家也不是,一事无成——但很自由。自由,无拘无束,使他感到愉快。随心所欲的漫游,比固定在某一个职业里要强得多。“把我固定在某个地方的想法,我永远觉得讨厌,理智地改变生活方式是完全违背自然的。”他认为,他的真正职业是没有任何职业,是轻松地体验一切手艺和科学,像演员那样不断更换服装和角色。他的态度很明确:他什么都不想拥有和保持,什么也不想去适应,什么也不想去占有,因为他的狂放的激情要求的不是一生只过一种生活,而是在这一生中过上百种生活。“我最大的财宝就是,”他自豪地说,“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不担心不幸。”——这是一个男子汉的格言,它使这位勇敢者比他假借的贵族头衔德·塞恩加尔高贵得多。他没想过别人对他怎么想,他以迷人的漫不经心的态度呼啸着越过他们道德的障碍。只有在情绪高涨和在受到激励时,他才感觉到自己的生活乐趣,而在安宁和舒适的休息中却没有这种感觉。由于他轻狂地超越一切障碍,所有那些老实人便十分可笑地出现在他俯瞰的远景上。那些人一生中都热心投身于一种活动中。他既不敬佩满脸胡须、军刀铿锵、在将军的申斥下毕恭毕敬的军事指挥官,也不敬佩那些光知道死啃书本的蛀虫般的学者,更不敬佩那些爱财如命的守财奴,他们只是心神不宁地坐在自己的钱袋上,通宵不眠地守在自己的银箱前——任何职位、地产和服装对他都没有吸引力。没有一个女人能把他留在怀里,没有一个君主能把他圈在自己的界桩里,没有一种职业能把他拴在自己的枯燥乏味中,每逢遇到上述情况,他都勇敢地冲破一切牢笼,宁愿自己的生活充满冒险,也不让它萎靡不振,他要做到幸福时纵情欢乐,不幸时冷静镇定,无论何时何地,永远充满勇气和信心。因为勇气是卡萨诺瓦生活艺术的真正核心,他的最高的才华。他不是保护他的生命,而是拿他的生命去冒险。在这里,在许多谨慎的人当中只有他一个人可以以此自居,他一身是胆,什么都敢干,他敢于拿自己的生命、任何可能和任何机会去冒险。但好运总给狂妄者,不给勤奋者,总给粗野的人,不给有耐心的人,所以好运只归他这个没有节制的人,而不归整个一代人所有;命运抓住他,把他抛起又把他摔下,使他漫游各个国家,把他抛到上面去,然后突然一变使他受到伤害。是命运,把女人塞给他玩乐,然后又在赌台愚弄他。命运用激情使他心动,然后又用兑现愿望的许诺欺骗他。但命运从来也不放他走,而是让他陷入无聊烦闷的境地,这个不知疲倦的命运总是能为这个不知疲倦者,为它真正的气味相投的游伴找到并创造出新的转机和冒险行动。这样,这个人的生活就变得很广阔,有色彩,多种多样,变化无穷,充满幻想,五光十色,几百年中也没有一个人有这样的生活。只是因为他报道了自己的生活,他才变成一个描述生活的无可比拟的作家,自然,这不取决于他本人,而取决于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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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莱布尼兹(1646—1716),德国哲学家、数学家。
肤浅的哲学
我曾经作为哲学家生活在世上。
卡萨诺瓦临终的话
诚然,与这样一种无比广阔的生活相适应的,几乎永远是一种微不足道的思想深度。为了能像卡萨诺瓦那样灵巧敏捷地在一切水面上跳舞,一个人必须首先像软木塞那样轻盈。严格地说,他那令人惊叹的生活艺术根本不表现为一种值得肯定的道德力量,而是首先表现为:完全不受伦理道德的束缚。如果我们取出这个充满活力、血性横溢、狂热倔强的男人的内脏,从心理学角度对他进行剖析,我们首先就会证实这里完全没有任何道德器官。心、肺、肝、血、脑、肌肉和并非微不足道的精索,所有这一切在卡萨诺瓦身上都发育成长得最有力最正常,只有在心灵的那个地方,在那个习俗和信念凝结为性格形象之处,却是一个使人感到惊异的完全的真空地带,一个没有空气的空间,就是零或无。哪怕使用一切的酸和碱,使用各种手术刀和显微镜,也不能确定那里有人们称为“良心”的那种物质的残余。这样一来,卡萨诺瓦的轻松随便和天才的全部秘密就不言自明了:原来这个幸运儿,他只有感官,没有灵魂。别人认为神圣或重要的东西,在他看来全都一文不值。如果有人试图给他解释道德或时代的约束,他会像一个黑人听形而上学那样不理解。爱祖国吗?——他,一个世界公民,度过了七十三个春秋而没有一张自己的安稳的床,总是居无定所,随遇而安,但他却鼓吹爱国精神。“我在哪里感到舒适,哪里就是我的祖国。”在哪里他的腰包装得鼓鼓的,在哪里他能轻易地把女人带到床上,他就会舒舒服服地把腿伸到桌子底下,感觉自己是到家了。尊重宗教吗?——只要忏悔能给他带来一点点好处,他就会接受任何宗教,就会行割礼,也会留中国人那样的辫子。一个不相信彼岸、只相信今世任性而温暖的生活的人要宗教有什么用?“在宗教的背后可能什么也没有,或者说,我们到时候就会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他无动于衷地论证道。——于是他利用一切玄学的蜘蛛网,把什么都一笔勾销了!享受每一天,把残渣抛给老母猪吃,这便是他惟一的生活准则。紧紧地抓住感官世界,抓住看得见的东西,可以得到的东西,每分钟都最大限度地榨出甜蜜和欢乐——卡萨诺瓦的哲学只走这么远,绝不再向前迈出一步,因此他才能笑对人生,把荣誉、规矩、义务、羞耻和忠诚这一切阻碍自由空气流通的市民阶级的道德抛在脑后。那么荣誉呢?荣誉对卡萨诺瓦又有什么用呢?他对荣誉的评价与那位只相信确凿事实的胖子福斯塔夫[1]的看法完全一样:荣誉这东西你既不能吃也不能喝。当这位正直的英国议会成员有一次在全会上提出问题时,他总是听到人们谈论身后的荣誉。他很想知道,后世对英国的繁荣昌盛和舒适生活到底有什么用。荣誉不让人享受,荣誉甚至以义务和责任之名阻碍享受,因此它是多余的。在尘世间,卡萨诺瓦对什么也不像对义务和责任这样憎恨,除了让享乐满足他勇敢而强壮的身体,尽可能多地给予女人同样的情欲享乐,他不承认他有别的责任和义务,也不愿意了解别的责任和义务。因此他根本不问他那刺激的生活在别人品尝起来是好是坏,是甜是酸,是否不名誉或没廉耻。因为羞耻——这又是怎样不寻常的字眼,怎样难以理解的概念呀!在他的生活词典里根本就没有这个词儿。凭借一个无赖的无拘无束,他可以高高兴兴地在大庭广众面前脱掉裤子,任人看他的生殖器,随便说出别人遭拷打也不会承认的事,说他的欺骗行为,他的失败,他的不光彩,他的性器官损伤和梅毒的治疗,因为他缺乏认识伦理区别的神经和鉴别道德规范的器官。如果人们指责他赌钱时弄虚作假,他会很惊讶地回答:“是的,但我当时没有钱啊!”如果人们指控他诱骗过一个女人,他会嘿嘿一笑:“但我很好地服侍了她!”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请求原谅的话,说他从诚实的市民口袋里骗走过他们的积蓄,相反,他在回忆录中还用玩世不恭的论调美化他的欺诈行为:“你欺骗一个笨蛋,就是对理智的报复。”他不为自己辩解,他对什么事都不后悔。他从不在圣灰星期三抱怨他那一团糟的生活,那在贫困无助中以完全破产告终的生活。这个没有牙齿的老獾写下了这样一些使人非常喜爱的字句:“如果我今天成了富人,我就会认为我是有罪的。但我一无所有,我把一切都浪费掉了,这对我倒是一种安慰,这说明我是对的。”
卡萨诺瓦的人生哲学舒舒服服地钻进了一个坚果壳里,它以这样的准则开始和终结:完全无忧无虑、顺其自然地过尘世间的生活,一点也不受恍若存在但高不可攀的天国召唤的欺骗。一个古怪的神把这个赌台,即这个世界,摆在我们面前;如果我们想在这里玩乐,我们就必须承认游戏的规则,照原样遵守它们,不问对错。事实上,卡萨诺瓦不曾花费一秒钟从理论上思考这个世界能不能或应不应该变成另一个样子。“热爱人类,您就应该爱现在这样的人类。”他曾对伏尔泰说。千万不要干预造物主的事务,这些特殊的事务自有他去负全责。千万不要搅动陈旧的酸面团从而弄脏自己的手。非常简单:只要用灵巧的手指拣出葡萄干就行了。卡萨诺瓦发现,在正常的情况下,愚笨者的日子过得很糟,对聪明人,上帝也不给予帮助,一切全靠他们自己,他们必须自救。既然世界已经变得如此紊乱,以致一些人穿着长丝袜坐在豪华的马车里,而另一些人衣衫褴褛,饥肠辘辘,那么,聪明人就只能有一个任务:让自己也坐到豪华马车里去。
他从来都不会暴跳如雷,也不会像昔日的约伯那样向上帝提出不适当的问题,问为什么和怎么会如此。卡萨诺瓦干脆把每一个事实都看作是实际的,无须给它贴上是好是坏的标签——这可真是感情的最大节省!有一个名叫奥默菲的荷兰小妓女,十五岁光景,本来还满身虱子躺在床上,准备随时为两个小钱出卖她的贞操。就是这么一个小女人,十四天以后竟做了笃信基督教的国王的情妇,住在位于鹿苑的自己的王宫里,一身珠光宝气,不久以后便成了一位讨人喜欢的男爵夫人。再说他本人,昨天还是威尼斯郊区一个可怜的小提琴手,第二天早上就变成了一位贵族前妻的儿子,手指上戴了好几枚钻石戒指,俨然是一个阔少。他把这些事都当作奇闻记录下来,但他内心却一点儿也不激动。我的天,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完全没有正义,不可捉摸,正因为它将永远如此,他也就不想为这个世人的滑道求证某种万有引力定律,构想什么复杂的机械装置了。他用指甲和拳头把最好的东西搜刮出来,即集中起他的全部智慧。他只是服务于自我的哲学家,而不是为人类服务的哲学家。在卡萨诺瓦的思想里就是这个意思:坚强,贪婪,不瞻前顾后,不考虑下一个小时。在冲浪中迅速抓住飞逝而去的每一秒钟,直到时间全部耗尽。这位坚定不移的反形而上学者只觉得以欢乐回应欢乐,以激情和温存回应耳鬓厮磨,才是真正现实的,令人感兴趣的。
因此,卡萨诺瓦对世界的好奇心是仅仅针对有生命的物体,针对人的。他一生中可能从来都不曾有意识地抬头看看星空云团,对大自然始终是漠然置之:他那颗容易激动的心从来不会因自然的宁静和壮丽而燃起火花。你只要浏览一下他的十六卷回忆录,就会发现:那里有一个心明眼亮、头脑清醒的人游历了欧洲最美丽的风景区,从波西利普到托莱多,从日内瓦湖到俄罗斯草原,但是你若想找到哪怕一行赞美这上千风景区的美丽词句,都是徒劳的。他觉得,军人酒家角落里的一名肮脏的小女仆比米开朗基罗的一切艺术作品还要重要,在通风很差的旅馆小房间里打牌比在索伦多海湾看落日还要美。自然和建筑,这类东西卡萨诺瓦是根本不注意的,因为我们与全世界的人声息相通的器官,即灵魂,他是没有的。对他来说,只有那些有游廊有林荫大道和街心公园的城市才是世界,在那里,晚上有华贵的马车滚滚驶过,这是美丽夫人们昏暗摇荡的小窝;有咖啡馆亲切地恭候着顾客,人们会在那里摆上一张法老牌桌坑害那些好奇者;有歌剧院吸引观众;有妓院招揽嫖客,在妓院里,人们可以很快地抓到一个新的陪夜的肉体。在那里,旅馆的厨师使美味佳肴充满诗意,让各色的葡萄美酒化作音乐。只有城市才是这个追求欢乐者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居住着只适合于他的、数目众多的、不断变换的女人群体。而在这些城市里,他最喜欢的是宫廷里的豪华生活,因为在那里情欲也被提高成了艺术。虽然卡萨诺瓦这个肩宽胸阔的小伙子像别人一样好色,但他绝不是一个粗鲁的肉欲之徒。他会迷恋极富艺术魅力地唱出的一首咏叹调,一首诗能使他感到幸福愉快,一次有教养的谈话简直能使他杯中的葡萄美酒更加温馨。跟聪明的男人谈论一本书,狂热地偎依在一个女人的身上,从昏暗处静听音乐,这一切都像施了魔法一样提高他的生活乐趣。但我们也不要因此而弄错:卡萨诺瓦的这种对艺术的爱从来都没有超出游乐的界限。对他来说,精神必须服务于生活,从来不是生活服务于精神。因此,他只把艺术视为春药,激发性欲的谄媚手段,粗野肉欲享受的较高雅的预先满足。他很愿意做一首小诗,用长筒袜的松紧带捆好,送给他所追求的一位夫人,他会吟诵几行阿里奥斯托的诗,燃起她的欲火;他能极有见地地与高贵人士谈论伏尔泰和孟德斯鸠,以显示他知识渊博,巧妙地掩饰他奇袭人家的钱袋。一旦艺术这门科学具有本身的目的和世界的意义,这个南方的肉欲主义者就不再理解它了。他本能地拒绝深奥的内容,因为他只想了解事物的表面,只想做时代的匆匆过客。他认为变化是“娱乐的盐”,而娱乐则是人世惟一的宗旨。
轻如蜉蝣,空如肥皂泡,只靠事件的反光来发光,他就是这样忽隐忽现地穿越时代:我们几乎什么时候都无法正确理解和把握这个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的灵魂,更无法找出他性格的核心。卡萨诺瓦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是诚实还是爱说谎,是英雄还是无赖?他是什么人,这完全视情况而定。环境使他成为变色龙,他随着环境的变化而显现不同的颜色。如果他腰包里有钱,人们就会认为没有哪一个贵族比他更高雅。他有一种令人着迷的傲慢,一种闪光的大公般的威严,像高级教士那样可亲,像近侍那样轻浮。他大把大把地花钱,他说:“节俭不是我的本色。”他像一个高贵的保护人那样,把素不相识的人邀请来吃饭,送给他鼻烟壶和一卷卷的杜卡特。他还向他提供贷款,使他周身获得精神的温暖。如果他的锦缎马裤的口袋抖空了,如果他的皮夹里塞满了未偿付的期票,那么我就要劝每个人在跟这个“正人君子”赌博时不要加倍下注。他的品性无所谓好坏——他压根儿就没有品性。他的行为既不是道德的,也不是不道德的,而是天然否认道德标准的:他的各项决定都是本能地下意识地跳出来的,他的种种反应都是来自神经和动脉的跳动,完全不受理智、伦理和道德的影响。只要嗅到一个女人,他的血管就要疯狂地跳动,他就会任凭他的热情所指狂奔过去。看见一张赌台,他的手就会赶忙插到口袋里去:在他还不明白还不愿意的情况下,他的钱已经在赌台上铮铮地响起来了。如果谁惹他发怒了,他就会青筋凸起,好像那些静脉快要爆裂,痛苦的唾液凝结在他的嘴里,眼球起了红丝,恨不得立刻滚出来,拳头握得紧紧的,他会狂怒地一拳打过去。他任凭怒气勃发,“像水蒸气一样”。正如他的同胞和兄弟本韦努托·切利尼[2]所说的,他是一个没有理性的公牛。“我从来没有能力控制我自己,克制,这我将来也做不到。”他不事后反思,也不事先预测,只在身处困境时,他才猛然生出既狡黠又天才的灵感,使他得救。哪怕最小的行动他也从不周密思考,按部就班地加以准备——可能是他对此太没有耐性。他们在他的回忆录里会上百次准确地发现,一切有决定性的行动、最愚蠢的恶作剧和最机智的欺骗都是出自一种突发的情绪,从来都不是清醒的思考的结果。有一天,他一冲动便脱去了神父的长袍,突然成为士兵骑马奔向敌军,当了俘虏。他不顾一切乘车到俄国或西班牙去,既没有职位,也没有引荐函,更不问自己为什么去,去干什么。他的一切决定都像嘭嘭乱响的手枪射击似的出自神经的震颤、情绪的波动和一种难忍的无聊烦闷。也许他应感谢他的丰富经历使他具有这种随机应变的勇气,因为按照摩尔人的逻辑,一个人要是能大胆地探询和预测,就不会变成冒险家,要是讲究策略,就不会成为这样一位非凡的生活大师。
卡萨诺瓦就是这样一个本能类型的人,他的魅力和活力只产生于不假思索,产生于不讲道德的无所顾忌,一旦有人把这种热情的本能类型的人当作一部喜剧或小说的主人公,把他当作一个清醒的灵魂,一个沉思的人,甚至一个浮士德—梅菲斯特式的人物,那么,没有什么比这种特殊努力更加引人误入歧途了。如果把三滴感伤压进他的血液里,如果让他肩负起知识和责任的重担,他就不是卡萨诺瓦了。如果让他装成忧伤而引人注意的样子,如果让他具有良知,那他就是隐藏在他人躯壳里的人了。因为如此一来,这个逍遥自在的俗物就没有魔力了,简直一点魔力也没有了。驱动卡萨诺瓦的惟一魔力有一个十足的市民的名字和一张虚胖的脸。这魔力的名字简单极了:那就是“无聊”。他的内心里一点创造力也没有,他必须不间断地贪婪地掠取生活的素材,但他的这种想要不停地得到一切的愿望,比之于拿破仑或唐璜那种真正掠夺型人物的魔性,相差岂止十万八千里!拿破仑的贪欲是无限的,他渴望得到一个又一个国家,征服一个又一个王国。唐璜则为了另一种无限的贪欲,为了能做女人世界惟一的统治者,切肤地感到要把所有的女人都诱骗到手。而卡萨诺瓦这个地道的享乐型的人从来都不企图达到这种登峰造极的目标,他只要求得到连续不断的欢乐。只要不孤身一人,不寂寞地在寒冷中发抖,只要不孤独!只要仔细观察卡萨诺瓦就会看到,如果他缺乏聊天这种娱乐性的消遣,任何形式的平静都会变成最可怕的不安。晚上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他一小时也不能单独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沉思或看书。他立刻就向四面八方探察,看会不会偶然有一股风给他送来娱乐,必要时女仆也可以充当夜里贴身睡觉的温暖的肉体。他会在客栈下面的小房间里跟偶然相遇的客人闲聊起来,他会在任何一个赌窟里向那些可疑的作弊的赌徒加倍地下注,他会跟下等妓女过夜。内心的空虚处处以强大的力量把他推向活生生的人,因为只有与别人接触和厮混才能使他的生命放出火花;一人独处,他就会成为一个最忧伤最烦闷的人。人们在他的作品里(回忆录除外)不难发现这一点,我们从他在杜克斯那些孤独的岁月里也可以了解到这一点,在那里,他把寂寞无聊称作“但丁忘了描写的地狱”。正如一个陀螺必须不断地被抽打,否则它就会可怜巴巴地滚在地上,卡萨诺瓦也需要外力的鞭策和推动:他(像不计其数的人一样)是一个缺乏创造力的冒险家。
因此,生命的自然的紧张一停止,他就去制造人为的紧张:赌博。因为赌博是以了不起的缩微方式重现生活的紧张,它制造人为的危险和命运的缩写记号:赌博是所有只顾眼前的人的收容所,所有无所事事者的永恒的消遣。由于赌博,感情的潮起潮落好像在玻璃杯里猛烈地出现,于是赌博就变成了内心闲散者不可代替的活动。从来没有什么人像卡萨诺瓦这样沉溺于赌博。只要他看不见女人,不追求女人,他就能看见钱在赌台上滚动,他的手指就不会颤抖地离开钱袋。即使他认出庄家是一个声名狼藉的掠夺者,一个赌博作弊的同伴,尽管他知道非输给对方不可,他仍然敢于抛出他的最后一枚杜卡特。他自己也是掠夺者却一再让别人掠夺,这是因为他不能抗拒最后机会的诱惑,除此以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明确地解释他的赌瘾,他的无法遏制的赌狂劲头了。他不止一次,而是十次百次地在手气背时一再被挑起返本的愿望,把辛辛苦苦骗来的掠夺物全部输光。不过,正是这一点给他打上了天生赌徒的烙印,他不是为了赢才赌(这是何等的无聊),而是为了赌而赌。他从来都不企求彻底的放松,他是企求持续的紧张。在扑克牌黑桃与红桃当中,在红方块和梅花当中企求永恒的冒险,他总是颤颤抖抖地摸牌甩牌。在这个过程中,他感觉到他的神经的震颤,感觉到他的激情像波涛一样澎湃。——像需要心脏的收缩和舒张,像需要使人舒畅的空气一样,他需要来自赌台的输与赢,需要占有和抛弃女人,需要贫富的明显对比,需要延伸到无限之中的冒险。即使这种演电影似的五光十色的生活会因为突发事件、意外惊喜和风云变幻而出现短暂间歇,他也会用赌博中人为的紧张把这些空白填满。正是由于疯狂的下注,他才大起大落,今天口袋里还装满金币,豪华马车后边站着两名听差,明天就急忙把钻石首饰卖给一个犹太人,在苏黎世把裤子送进当铺——这绝不是玩笑,有人发现了他的当票!但这个大冒险家就愿意这样过日子,愿意被这种幸福和绝望的轮番轰炸撕成碎片。为此,他一再把他感情热烈的生命作为最后惟一的赌注交给命运去安排。他有十次在决斗中差一点丧命,十几次险些坐牢或被罚到大橹舰上服苦役,百万钱财得来又散去,他从来没有攥起手来留下一分一厘。不过,正因为他总是奉献,总是完全献身于每一次赌博,每一个女人,每一个瞬间,每一次冒险,这个死在外国养老地的可怜的乞丐,才在最后达到了最高的境界:生命的无限丰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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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此人肥胖,机智,乐观,爱吹牛。
[2]本韦努托·切利尼(1500—1571),意大利著名金匠、雕刻家。
好色之徒
我诱骗过人吗?没有。本性用迷人的魔法开始工作时,我是在场的。我不能离开它,因为我的心永远感激每一种本性。
阿尔图尔·施尼茨勒:《卡萨诺瓦在斯巴》
在艺术的一切门类里,他都是一个业余作者,大都成绩很差。他写过蹩脚的诗和使人昏昏欲睡的哲学论文,小提琴拉得很一般,谈吐顶多像一个杂家。他更出色的才干表现在各种各样的赌博上,这是魔鬼发明的东西,诸如:法老牌、扑克、比里比牌、骰子、多米诺骨牌,还精通拙劣的骗术、炼丹术和权术。但他最拿手的,堪称魔法师和高超大师的领域却是爱情的游戏。在这方面,他的上百种残缺不全的才能通过创造性的化学作用,结合成了完美无缺的色情人的纯粹要素。在这方面,仅仅在这方面,他这个非正规的半瓶醋才具有无可争辩的天才,他的身体好像生来就是为爱神效劳的。为了具有全部元气、性欲、力量和美,这个平时十分惜力的人竟破例变得十分用心了。这样一来,他便成了一个给女人带来欢乐的真正的男人,即一个男子汉或可爱的丈夫,你怎么翻译这个字眼都行,总之是这种优秀男子中一个分量足而有弹性的、粗暴而热情的样品。按照我们时兴的瘦长体型来想像卡萨诺瓦这个征服者,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个漂亮男子可不是血气方刚的小青年,根本不是,而是一个真正的壮年男子,肩膀如腓尼基的大力士赫拉克勒斯,肌肉如罗马的角斗者,棕色之美如吉卜赛少年,冲击力和放肆如雇佣兵队长,性欲冲动如蓬头乱发的森林之神。他的身体如金刚铸成,精力旺盛,生命力极强:四次梅毒,两次中毒,十几次遭剑刺,在威尼斯的监狱和西班牙臭气熏天的牢房里苦度数年之久,从炎热的西西里到寒冷的莫斯科几段突然的旅途——所有这一切都没有使他的生殖器官受到丝毫的损害。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在女人身边看上一眼,只要身体上接触一下,这种不可征服的性的力量就会迸发出火花,发挥有效的作用。在紧张忙碌的二十五年里,他都证明自己便是意大利闹剧里的那位“随时待命先生”。他不知疲倦地教女人们高等数学,犹如那些勇敢的情郎。而床上那种令人恼火的失败(司汤达在他的小册子《论爱情》里单有一章谈到这种失败的重要性),他直到四十岁的时候才从传言和传闻中了解到。他的身体,只要性欲袭来,就从来都不知疲乏。一种从未中断的性欲反而清醒地暗中等待一切女性,这是一种尽管过度耗费却尚未枯竭的激情,一种不惧赌注大小的赌博本能。事实上,这个人很少把这样一个满弦的身体乐器,这样一个爱情的中提琴,交付任何大师去进行毕生爱情游戏。
但是,不论什么事,凡能达到高超水平的,除了要有天赋,还要求这样的特别的保证:完全的献身,彻底的专一。只有一夫一妻的情欲才能达到激情的最高境界,只有沿着一个方向的结合才能创造完美的业绩。正如音乐之于音乐家,写作之于作家,金钱之于吝啬鬼,最佳纪录之于体育迷,对于一个当之无愧的好色之徒来说,女人、向女人求爱、追求和占有女人就成了最重要的事,不,是惟一的财富。由于一切爱情永远是相互妒忌的,他只能在一切嗜好中献身于这惟一的嗜好,只能沉溺于这种嗜好里。他只能在这里领会人生的意义和无限。卡萨诺瓦,这个永远的不忠诚者,却始终保持着对女人情爱的忠诚。如果送给他古威尼斯共和国元首的指环,富格家族的财宝,封爵证书,家宅和任命,统帅和作家的头衔,他都会用打人的手把这些无用的东西,这些讨厌的一文不值的东西抛在一边,宁愿去闻一个女人皮肤的芳香,向女人投去不可替代的甜蜜的一瞥,宁愿接受与她共度的时刻,宁愿接受一个顺从的女人不可替代的甜蜜注视和相偎相依的温存时刻。为了一次艳遇,甚至为了一次艳遇的苗头,他都会像从烟斗里喷烟一样,把世间一切与前途密切相关的东西,诸如荣誉、职位、头衔和时代要求都吹得四散开去。因为这个性欲强烈、游戏人生的人并不需要眷恋他所追求的人。哪怕是一种预感,一次尚且无法抓到的艳遇苗头的临近,都足以使他的幻想升温。在数百件事情当中只举一个例子就够了:在第二卷刚开始的地方有这样一个插曲,卡萨诺瓦为了一件重要的公务乘特快邮车到那不勒斯去。途中在旅馆住宿时,他发现邻室的床上有一个匈牙利大尉拥着一个美丽的女人——不,这样说有点荒唐,因为他当时不知道她美不美,他还没看见这个藏在被窝里的女人呢。他只听见了一阵青春焕发的哭声,那是一个女人的哭声,听到这哭声,他的鼻翼就不停地颤动了。他对她一无所知,不知道她是否令人着迷,不知道她是美是丑,年轻还是年老,乐意还是勉强,单身还是已婚,他对这一切都不加考虑,立刻就把公务抛到脑后,下令卸下已备好的马匹,他留在帕马不走了。使他这个喜欢孤注一掷的赌徒发疯的,仅仅是这个完全渺茫的艳遇机会啊。无论何时何地,卡萨诺瓦的行动就其最独特最天然的意义而言都是既貌似毫无意义却又十分明智的。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早晨或是晚上,为了跟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在一起待上一小时,他也会乐意干任何蠢事。只要追求,他就不惜任何代价,只要想得到,他就不怕任何反抗。为了跟一个女人再见上一面,见一见那个对他似乎并不十分重要的德国市长夫人,尽管根本不知道她会不会使他愉快,他竟在未被邀请、明知不受欢迎的情况下,厚着脸皮跑到科隆,混进一个陌生的团体,不得不咬紧牙关接受主人的训斥,任凭别人奚落;但是,在情欲冲动的时候,这匹被劈啪痛打的公马又有什么感觉呢?卡萨诺瓦会在一间冰冷的地下室里,在老鼠蚊虫的搅扰下,忍饥受冻挨上一夜,只为黎明时刻那一次根本不轻松愉快的幽会;他会不下十次地去冒风险,不顾剑刺、枪击、咒骂、敲诈、疾病和侮辱——却不是为了至少还可理解的阿娜狄俄墨涅[1],一个惟一的真正的情人,而是为了随便什么女人,一个恰好可以弄到手的女人,仅仅因为她是女人,是他渴望得到的另类性别的物种。只要他的性欲被激发起来,每个拉皮条的,每个靠妓女为生的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把这个闻名世界的诱骗者劫掠一空,每个可接近的丈夫或每个殷勤的兄弟都会让他陷进这种最肮脏的交易里去——但卡萨诺瓦的性欲什么时候是不被激发的呢?他的性的饥渴何时完全得到过缓解呀?他任何时候都渴望得到新的猎物,他强烈的性欲任何时候都可以在一个陌生女人面前震颤。像需要氧气、睡眠和运动一样,这个男人的身体不断地需要一个柔软的满足他肉欲的皮褥子,他的不安定的感官总需要有这种艳遇的忽隐忽现的紧张。无论在什么地方,他一时一刻都不能没有女人,离开了女人他简直就没法活。从卡萨诺瓦的词汇表里翻译过来,节欲干脆就意味着麻木和无聊。
他的胃口如此强健,他的消耗如此持久,因此,他到手的人,一般说来品质都不够完美,也就不足为奇了。在性欲方面,他是一个有骆驼胃的人,他不可能成为美食家,也不会成为美酒品尝家,他只能成为单纯的贪食者,地道的饕餮者。这就是说,凡是做过卡萨诺瓦情人的,对自己无需特别介绍,人家就知道她是什么货色。那肯定不是海伦,也不是少女,既谈不上贞洁也谈不上特别有智慧,没有受过良好教育也不那么迷人,全不能让高贵之士屈尊俯就。通常,只要她是女人,是雌性动物,有满足雄性的生殖器官,是另一极的有性别的生物,天生能满足他的性欲,对这个容易被勾引的人来说就足够了。因此,我们无须用现在的浪漫主义或美学的观点来想像他的这个大“鹿苑”。像一般职业性的,即不加选择的色情狂一样,卡萨诺瓦的收藏品真正是良莠不齐,鱼龙混杂,而且,天晓得,根本够不上一个美女画廊。诚然,其中有几个形象有着温柔可爱的未成年少女的脸,那可能是出自他祖国的画家雷尼[2]和拉斐尔[3]之手,还有几个形象是鲁本斯[4]画的或是布歇[5]用柔软的红粉色笔画在绢扇面上的。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形象很像英国的街头妓女,那厚颜无耻的丑相只有贺加斯[6]的愤怒的画笔才能再现,还有曾使戈雅[7]怒不可遏的生活放荡的老女巫,再就是具有图卢兹-洛特雷克[8]风格的女人的麻脸,以及村姑和家仆。这一切简直是美与丑、高尚与卑贱的大杂烩。因为这个潘神一样耽于情欲者在肉欲方面具有粗野的审美情趣,所以他的情欲追求总是令人担心地转移目标,远远地延伸到特殊和错误的行为里去。卡萨诺瓦的性伴侣有的还是幼女,这在我们这个法制时代里足可让检察官把他送进牢狱。他所钟爱的女人后来竟扩展到惊人的范围,直至追求那个七十岁的遗老,封·乌尔菲戈公爵夫人——他向后人描述和这位公爵夫人的幽会,简直是一切书面描写中最恬不知耻的自白。这种完全不同于古典时期的瓦尔普吉斯之夜竟像旋风一样刮过所有国家和所有阶层。在第一次羞臊的颤抖中满脸通红的温柔纯洁的少女,总是迅速把手伸给妓院的渣滓、海员酒店的怪人。跳轮舞的服饰华丽、珠光宝气的贵夫人,玩世不恭的驼背女人,刁钻的跛足女人,品行不端的孩子们,性欲强烈的老妪——所有这些人都参加到这个混乱喧闹的场面里来了。姑母为侄女,母亲为女儿腾出体温犹存的床,拉皮条的把他们的女儿,殷勤的丈夫把自己的妻子,推到这个永恒好色者家里去,随军娼妓和贵妇人交换享用同一夜同样快速的欢乐——不,你不要把卡萨诺瓦的情爱行为不自觉地按照十八世纪风流铜版画的方式,以优美而欢乐的格调刻画出来——不,绝对不,我们倒可以把这种不加选择的性爱看作男子性欲的魔窟。像卡萨诺瓦这样一种无穷尽的不加选择的性爱,总是超越种种障碍,来者不拒。荒唐的事情对他的诱惑一点也不亚于天天见到的事情,没有任何反常现象不使他冲动,也没有任何荒谬行为使他清醒。生虱子的床,肮脏的衬衫,刺鼻的怪味,同拉皮条者的亲密交往,发泄性欲时甚至有约定的或隐蔽的人在场,纵欲无度和惯常的性病,所有这一切对这头神圣的公牛来说都是感觉不到的小事。他是另一个想拥抱欧罗巴的朱庇特,拥抱具有各种形式和变形,具有各种体态和骨骼的全部的女人。在他的惊慌的乃至狂热的性欲激发起来的时候,他像追求自然的东西一样无节制地追求幻想的东西。但对这个性欲的化身来说:尽管性欲的血流这样持续不断,这样湍急,但它从来都不漫出男欢女爱之床。卡萨诺瓦的本能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停留在性别的界限上。当接触到一个阉人时,他便感到十分厌恶,他会拿起手杖把这种供人玩弄的男童打跑。他所有的荒唐和反常的性行为明显地表现出他只对女人忠诚,这是他完美的天生的素质。在这里,他的“痴迷”[9]当然是没有界限、没有阻碍、没有终止的,这种性欲不加选择地、大量地、不间断地向着每一个女人放射着灿烂的光,具有一个希腊森林之神的由每一个新遇女人重新使之陶醉的永醉不醒的喜悦力量。
不过,恰恰是这种惊慌的东西,卡萨诺瓦追求的这种欣喜若狂和自然的东西,给予了他闻所未闻的征服女人的力量,这是一种几乎不可抗拒的力量。由于突然产生的一种直觉,她们在他身上感觉到他是一个野兽一般的男子,是一个性欲强烈、喷着火焰、对着她们快步走来的人。她们呢,她们就任凭他占有,因为他已被她们占有。她们归他所有了,因为他被她们迷住了。但他不是被一个单个的女人,而是被多数女人,被他的对立物,被他的另一极的人迷住了。这里终于有了一个她们凭借女性的直觉感到其存在的人。她们说,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比我们女人更重要。他不像别人那样因工作和义务在身而疲于奔命,怏怏不乐,大丈夫气十足,只是有时附带向女人求爱。他是一个以其本性的山涧般的全部冲击力向我们女人冲来的人,是一个不知节制的人,一个挥霍无度的人,一个毫不犹豫、不加选择的人。一点不假,他只知道毫无保留地献身:把身体内最后一滴精血献给玩乐,把衣袋里的最后一个杜卡特掏出来花掉,他随时准备着献出一切,为了每一个女人,仅仅因为她是女人,是在那一刻能解他对异性饥渴的女人。因为愉快地看到女人,从而惊奇、狂喜、兴奋和陶醉,是卡萨诺瓦一切享受的最大享受。只要他还有钱,他就购买许多精心挑选的礼物送给任何一个女人,用豪华和轻浮迎合她们的虚荣,他喜欢给她们穿上华丽的服装,从头到脚把她们包装起来,在他把她们剥得一丝不挂之前,他喜欢用从未见过的值钱的珠宝使她们感到惊喜,他喜欢挥霍无度,以恋人的狂热游戏取悦她们——他确实像一个神,像一个给人以欢乐的朱庇特,同时用他血管里的热火和金雨把情人完全淹没。然后他又像朱庇特一样消失在云端——“我对女人总是疯狂地爱,但我又永远愿意给她们以自由。”——这并不会降低他的威望,反而更加提高他的声誉,因为恰恰是他的情欲的突然爆发和陡然消失才使她们永远怀念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人,怀念这不可能重现的壮丽的艳遇,这艳遇不像在别人那里平庸地姘居那样内心是清醒的。每一个女人都会本能地感觉到,这是一个不可能做自己丈夫的男人:她将刻骨铭心地怀念他,但只把他当作情人,当作一夜相伴的神。虽然他离开了每个女人,但没有一个人希望他跟从前不一样:因此,卡萨诺瓦只需保持他现在这个样子,在不专一的情爱中保持他的诚实,他就会赢得每一个女人。
我刚才说过“诚实地”,这在卡萨诺瓦那里是一个令人惊异的字眼儿。但有什么办法呢,恰恰是在爱情的游戏方面,人们不得不承认这个该受惩罚的赌博作弊者和狡猾的恶棍具有一种诚实的品质。卡萨诺瓦跟女人的关系确实是诚实的,因为这是真情的流露,纯肉欲的享乐。记载这一点叫人感到很不好意思,但是不真实的爱情中开始时总掺杂着更崇高的感情。这个老实可爱的傻小伙儿在身体上并没有虚假的表现,他的身体从来不曾使他的过分激动和对性欲的贪恋超出自然所许可的程度。只有精神和感觉混合在一起,并根据其受到鼓励的本性达到无限的时候,一切激情才会变得过火,并幻想把一切永恒的东西引入我们尘世的关系中来。卡萨诺瓦的尽情享乐从来都没有超过身体的极限,因此他很容易信守他的诺言,他从他的性欲的豪华仓库里,拿出欢乐换取欢乐,拿出肉体换取肉体,从来没有欠下感情债。他的那些女人事后并不感觉自己是受了柏拉图精神恋爱种种期望的欺骗,正是因为这个貌似轻薄的人除了要从她们身上得到性欲的满足不再要求别的欢乐,因为他从不向她们表白海枯石烂的感情,他就永远避免了使她们产生什么醒悟的时刻。每个人都可以把这种性爱称作低级的爱,只是性欲的、肌肤相摩的、没有灵魂的、兽性的爱,但谁也不能动摇它们的诚实性。难道这个放荡的轻薄之徒对待他公开的直截了当的占有欲望不是比那些浪漫主义的寻欢作乐者更好更真诚吗?在歌德和拜伦的人生道路之后留下了无数心碎的、变坏了的、完全绝望的女人,正是因为在爱情中更高尚的宇宙的本性无意中扩展了一个女人的精神,以致她后来在不再享有这种火热的情绪时,就再也找不到她尘世间的形态了。而卡萨诺瓦导火线一般的春情根本不会造成心灵的损伤。他没有造成伤害,没有带来失望,他使很多女人感到幸福,却没使一个女人发疯。她们都一点伤害没有地从这种纯性爱的艳遇中返回日常生活里去,或者回到丈夫身边,或者回到情人的怀抱。他就像一股热带的风抚摩过她们的身体,她们在这热风中生出火热的性欲。他把她们烧红,但并没有把她们烤焦,他征服而不破坏,他引诱而不糟蹋。正因为他的这种性爱发生在比较坚实的表皮组织中,不是发生在真正灵魂的易受伤害的组织中,所以他的占有并不导致灾难。
他的热情只知道性欲,只知道一次性的激情狂喜。如果在亨利埃特或那个美丽的葡萄牙姑娘离开他时,他感到极度绝望,你也尽可放心,他不会抓起手枪自杀的。事实上,两天以后我们就发现他已经在另一个女人的身边,或进了一家妓院里了。如果C.C.修女不能再从慕拉诺到娱乐场来,便有M.M.半俗修女取而代之,安慰就是这样出其不意地迅速得到,任何一个女人都可以代替另一个女人。所以人们不难发现,他作为一个真正的好色之徒从来都没有迷恋上众多女人中的一个,而是永远迷恋多数人,永远不停地更换,他经历的是无数次的艳遇。有一次他无意中说出这样一句危险的话:“那时我就模模糊糊地感觉到,爱情只不过是一种或多或少强烈的好奇心。”如果人们紧紧扣住这个解释来理解他,如果把好奇这个词拆开,那就是:新的欲望,对新的东西的永远贪求,对永远是在另外女人身边的永远不同的体验。刺激他的永远不是个体,而是变体,是在取之不尽的爱神的棋盘上不断更新的组合。像吸气和呼气一样,他的取舍也是不言而喻、合乎自然的,这种纯官能性的享受说明,卡萨诺瓦作为艺术家为什么根本没有描绘出他的千百个女人当中一个女人的真正逼真的形象。大胆地说,他所有的描述都使人产生怀疑,好像他没有仔细看过他所有情人的面孔,只是用某种极为普通的眼光观察过她们。唤起他热情的,按照真正南方人的说法,燃起他“欲火”的永远是同一样东西,就是土里土气、粗暴性感的东西,是可能摸到并不停跳入眼帘的女人之性兴奋时刻。总是(直到厌倦为止的)什么“雪白的乳房”呀,“绝妙的臀部”呀,“朱诺的体态”呀,一再通过其他偶然事件显露出来的“最秘密的刺激”呀,不一而足;只是这些使一个好色的中学生见到女仆时眼珠发直的东西。这样,无数亨利埃特,伊莱娜,巴贝特,玛留西娅,埃尔美利娜,马考利娜,伊格纳齐娅,卢齐亚,埃斯特,萨拉和克拉拉,留下的只是淫荡女人温热身体上的一种肉色的润肤膏,一种酒神狂欢节的号码和数字、成果和热情留下的混杂物——他清晨的样子完全像一个醉汉,醒来时仍然是头脑昏沉,不知道他夜间在哪里跟谁喝了什么酒。他只通过皮肤享用了她们,通过表皮感觉了她们,通过肉体认识了她们。这样,他的艺术的精密尺度比生活本身更清楚地向我们揭示了纯粹好色者和真正热恋者之间的差别,揭示了赢得一切却丝毫无存的人与全力把瞬间提高成永恒的人之间的差别。司汤达这位事实上相当悲惨的爱情英雄的一次经历通过升华分离出来的精神内涵,比在卡萨诺瓦这里三千夜分离出来的还要多;关于性爱能上升到何等精神愉快的高度的问题,卡萨诺瓦全部十六卷作品给人的印象还比不上歌德的一首四行小诗。从更高的意义上看,卡萨诺瓦的回忆录与其说是长篇小说,不如说是统计报告,与其说是创作不如说是军旅经历,是一部描述诸多肉欲经历的《奥德赛》,是描写男子对永恒的海伦的永恒性欲冲动的《伊利亚特》。它们的价值表现在数量上,而不是质量上,它们由于多变而不是单一,是通过多种形式,而不是通过意义深远的思想,显出其价值。
正是由于这些经历无比丰富,我们这个几乎永远只记载最佳成绩,很少衡量灵魂力量的世界,才把贾科莫·卡萨诺瓦抬高成男性生殖器胜利者的象征,给他戴上了最宝贵的有口皆碑的花环。卡萨诺瓦这个词儿,今天在德语和所有欧洲语言里的意思便是:不可抗拒的骑士,女人贪食者,高超的诱惑者,正如女性神话中的海伦、弗里娜、尼侬·德·朗克洛,他是男性神话中的代表。为了从它的千百万假面具中创造出不朽的典型,人类必须永远在一般情况中标明个别人面孔的特征,于是这个威尼斯演员的儿子便获得了意想不到的荣誉,被称为一切时代爱情英雄的化身。当然他还必须跟第二个传奇般的伙伴分享这令人羡慕的名望;在他身旁站立着他的西班牙对手唐璜,此人出身更高贵,性情更神秘,魔力更强大。在这两个勾引女人的高手之间往往可以看到潜在的对比。现在对达·芬奇与米开朗基罗、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之间的精神对照已经越来越少见了,因为每一代人都从类型学角度重复比较他们。但在性爱的这两个原型之间进行的对比却始终收获甚丰。虽然他们二人都向着同样的方向突击,这两个捕捉女人的老鹰,永远重新闯入她们那个畏缩不前或惊喜不止的群体里,但是两个人的精神特征却是完全不同的。唐璜是封建时代的骑士,是贵族,是西班牙人,即使有反叛行为,感情上仍然是一个天主教徒。作为纯血统的西班牙中世纪的天主教徒,他又是不自觉地屈从于把一切肉欲视为“罪过”的宗教观点。从这种超自然的宗教立场出发,婚外恋(因为有双倍的刺激)是恶魔的、反神的、应被禁止的行为,而女人、妻子,则是这种罪过的工具。她们的本性,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诱惑和危害,因此就连女人貌似完美无缺的道德也只不过是象征,是欺骗,是毒蛇的假面具。唐璜不相信这种魔鬼性别的人会有哪一个有什么纯洁和贞操可言,他知道在她们的衣服底下都是用来引诱男人的赤裸裸的肉体,他能用上千个事例来揭示女人的这种软弱性,向世人和上帝证明,所有这些不可接近的夫人,这些貌似忠诚的妻子,这些热狂的半成熟的姑娘,这些虔信基督的新娘,都可以毫无例外地跟求爱者上床,不过所有这些人在教堂里是天使,在床上则像猴子那样淫乱。——这一点,只有这一点,不断地驱使这个迷恋女人的男子每一次都带着新的激情去干诱奸女人的勾当。
因此,最愚蠢不过的,是把唐璜这个女性的死敌,视为多情的人,视为女人的朋友,视为倾慕女性的情人。因为,不是对女人真正的倾慕和爱,而是男性天生的恨驱使他像魔鬼似的对待女人。他获得她们,不是为了拥有,而是永远为了掠夺。这是一种对她们最宝贵东西的掠夺:对贞操的掠夺。他的掠夺的欢乐不像卡萨诺瓦是来源于精索,而是来源于大脑,因为在每一次欢乐中这个精神的性虐待狂总想通过每一个女人来贬低、羞辱和伤害所有女性。每一个被他奸污被他损害的女人在绝望中都追求奇异的预享受,他的享受就是从这种预享受中间接地实现的。因此对唐璜来说,追求女人的难度便成了他的乐趣,而卡萨诺瓦的乐趣则在于闪电般脱掉女人的衣裙。一个女人越是难以接近,这对他最终的胜利就越有价值,对他关于女人的观点就越有说服力。如果不遭到抗拒,唐璜就失去了追求的动力。不可能想像他会像卡萨诺瓦一样待在一个妓院。通奸或奸污修女的一次性行为,才能刺激他追逐女人。如果他占有了一个女人,那么他的试验也就完成了。被引诱的女人只在登记簿上留下一个编码。事实上他为此安排了一个记录员,他的雷波莱罗。他从来没有想到在最后的惟一的一夜里再柔情地看一眼他的情人,因为正像一个猎人很少留在他所射杀的野兽跟前,这个职业诱奸者在完成他的试验以后也不会留在他的牺牲者身旁,他必须永远追逐其他女人,追逐尽可能多的女人,因为他的原动力——这种原动力把他魔鬼般的形象提高成具有非凡力量的形象——鞭策他去承担不可能圆满实现的使命和情欲,也就是让他接近一切女人从而彻底向世人证明他关于女人软弱性观点的正确。这种唐璜式的性爱是不寻找也找不到任何安宁和享受的;在一种血亲复仇中,他作为男人永远献身于反对女人的战争。是魔鬼给了他进行斗争的完备的武器:财富,青春,贵族的称号,优美的体格和最重要的东西——冷酷无情。
实际上,当女人们醉心于他的冷酷花招时,她们就会像想到魔鬼本身那样想到唐璜。她们会以昨日爱情的全部热烈憎恨这个第二天早晨以冷嘲热讽的冰水回报她们的热情的骗人的死敌(关于这种情境,莫扎特以他的歌剧为我们留下了不朽的一幕)。她们因自己的软弱而感到羞愧,她们愤怒,她们发狂,她们气得发昏,她们痛骂这个欺瞒、蒙骗和伤害了她们的恶棍,她们通过对他的憎恨来憎恨所有男性。每一个女人,不论是安娜女士,还是埃尔维拉女士,她们大家,所有一千零三个这样屈从于他极端利己要求的女人,都因女性的软弱而永远带着心灵的创伤,愁苦终生。与此相反,委身于卡萨诺瓦的那些女人则像感谢神一样感谢他,因为他不止没有伤害她们的感情,没有污辱她们的女子特性,反而给了她们自我存在的一种新的安全感。唐璜那个西班牙魔王迫使她们把热烈的拥抱和感情冲动时的委身当作恶魔附身的瞬间加以蔑视,卡萨诺瓦这个柔情蜜意的老师却恰恰教她们把这一切当作生活的真谛,当作她们女人最快乐的义务对待。当他用轻柔爱抚的手剥去这些女人的衣服时,也剥掉了她们的胆怯和恐惧——她们一委身于他,就变成了完全的女人——在他感到快乐时,他也使她们感到快乐,在他充满感激之情的极度喜悦时,他还为她们开脱与他共享欢乐的罪恶感。因为,在卡萨诺瓦看来,只有当他和他的女伴从神经到血液都一起分享共同感受时,这个女人的享受才是完美的。他说:“对我来说,享受的五分之四永远在于使女人感到幸福。”为了他的欢乐,他需要对方也感到欢乐,正如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爱也需要对方的爱一样。他那惊人的性爱能力并不使他自己的身体,而是使他所拥抱的女人的身体特别疲乏和感到快意。使他动情的从来都不像他的西班牙对手那样是经过竞争的粗暴地获取,而仅仅是愿者上钩。因此,委身于他的女人更有女人味,因为她们更有悟性,更思性爱,更无约束。所以她们也就立刻去寻找这种愿为她们的幸福献身的新信徒:姐姐把妹妹领到这样的祭坛前去做温情的牺牲品,母亲把女儿领去见温情的导师,他的每个情妇都催促别的女人去礼拜这个赐福的神,和他共跳轮舞。出于妇女姐妹的可靠的直觉,每个被唐璜诱骗过的女人都警告新的被追求的女人,要提防这个性爱的敌人;同样出于这种直觉,一个曾委身于卡萨诺瓦的女人则毫无妒意地把卡萨诺瓦作为女性的真正崇拜者介绍给另一个女人,而且,正如他是超出每个个体范畴爱全体女人一样,她们也超出他个人的范畴把他当作热情的男人的整体来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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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希腊神话中阿佛洛狄忒的别名,为性爱女神,同时司管人间一切爱情。
[2]雷尼(1575—1642),意大利画家。
[3]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画家。
[4]鲁本斯(1577—1640),佛兰德斯画家。
[5]布歇(1703—1770),法国洛可可风格画家。
[6]贺加斯(1679—1764),英国画家。
[7]戈雅(1746—1828),西班牙画家。
[8]图卢兹-洛特雷克(1864—1901),法国画家。
[9]原文为拉丁文furor,意为狂怒,瘾,迷。
昏暗的年月
一生中我做过多少违背自我意愿和连我自己也不理解的事啊!不过,我当时是被一种我不能自觉反抗的神秘的力量所驱使。
回忆录中的卡萨诺瓦
按道理,我们不应该指责那些女人如此毫无反抗地落在这个大诱骗者手里的。若我们和他相遇,对他那诱人的激情似火的生活艺术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自己也会受到诱惑。对每个男人来说,不怀着强烈的妒忌心理阅读卡萨诺瓦的回忆录,是很不容易做到的。在某些急不可耐的没有得到满足的时刻里,我们总觉得,这个冒险家的疯狂生活,他的奋力攫取和享受,他野蛮地吮吸整个生活的伊壁鸠鲁的享乐观,比我们在精神中短暂的漫游要更明智,更实际,他的哲学比叔本华的一切牢骚满腹的教义和康德的冷冰冰的教条要更充满活力。与他生活中的那些瞬间相比,我们在这些瞬间中被撞伤,通过断念而变得坚实的生活此时此刻显得多么可怜啊!我们有先入之见,也有事后判断,我们是自己的俘虏,我们每走一步都磨得良心的链环哗啦哗啦作响,因此我们总是举步维艰。而与此同时,这颗轻浮的心,这个浪子却在捕捉一切女人,跑遍各国,在偶然事件嗖嗖响的秋千上飘荡在天国和地狱之间。一个真正的人绝不会否认,他在阅读卡萨诺瓦的回忆录时总觉得自己与这位生活艺术的杰出大师相比真是相形见绌。人们时常,不,是上百次地宁愿做卡萨诺瓦,也不愿意做歌德、米开朗基罗或巴尔扎克。如果说人们初时对这个披着哲学外衣的骗子写下的文艺爱好者的玩艺儿和不着边际的胡诌多少有些嘲讽,那么,读到第六卷、第十卷、第十二卷时,人们就会认为他是最有智慧的人,把他的肤浅的哲学看作一切学说中最高明最吸引人的学说。
不过,幸好卡萨诺瓦亲自改变了我们对他的这种过早的赞赏。因为他生活艺术的记事簿里有一个很危险的漏洞:他忘记了衰老。他那种追求性欲满足的伊壁鸠鲁主义的享受技能,只能建筑在年轻人性感的身体才有的元气和力量的基础之上。一旦生命之火不再炽烈地在血液里燃烧,这种享乐的全部哲学便立刻化为无法享用的腐败的稀粥。人们只有用富有活力的肌肉和坚硬雪白的牙齿才能占有这样的生活,可叹,如果肌肉开始衰退,牙齿开始脱落,性欲丧失殆尽,那么这种让人高兴而又自我满意的哲学就会突然失灵。对这个粗俗的享乐主义者来说,生命的曲线就一定会直线下降,因为挥霍无度的人在生活中是没有储备的。他放荡不羁,转瞬间失去了他全部的热能。而一个有思想的人,一个貌似断念的人,却好像是一个蓄电器一样始终储存着丰足的热能。一个崇尚精神生活的人,即使到了日渐衰老的年岁,因为往往进入了德高望重的时期(例如歌德!),也能得到净化,变得容光焕发。他还会头脑冷静地把生活提高到闪烁知识光辉的峰顶,给人意想不到的惊喜。而对于业已衰减的生理机能来说,这种英姿勃发的概念的游戏也是一种补偿。但是这个追求感官享乐的人,只有内心秘密的震动才能使他激流勇进,现在他却像干涸水流里的一个水车的轮子,停住不动了。对他来说,衰老就意味着向死亡沉没,而不是向新生过渡。生命就是一个无情的债主,它要把他控制不了的性欲过早过快夺走的本钱连同利息一并讨回。这样一来,卡萨诺瓦的智慧便和他的幸福一起告终了,他的幸福是随着青春的消逝而完结的。只要以俊美的、胜利的、精力充沛的姿态出现,他就显得很有智慧。如果人们私下里羡慕四十岁以前的他,那么对四十岁以后的他就只能表示同情了。
卡萨诺瓦的狂欢节,这个威尼斯最五彩缤纷的节日,过早地凄凉地结束于一个忧伤的圣灰星期三。阴影十分缓慢地潜入他那充满欢乐的叙述,犹如皱纹悄悄爬上他日渐衰老的脸。他讲述的胜利越来越少,他记录的苦恼越来越多:他越来越经常地处在困境中——自然每一次都不是他的过错——被不能兑现的票据、假钞和抵押出去的宝石搞得焦头烂额,越来越少被公爵府邸所接待。他不得不在黑夜和浓雾的掩护下逃离伦敦,就在将要被逮、送上绞刑架之前的几个小时。他像罪犯一样被官方赶出了华沙,在维也纳和马德里被驱逐出境,在巴塞罗那坐了四十天牢房,在佛罗伦萨被赶出来,在巴黎被“一纸公文”通知他立即离开这个可爱的城市。没有人再欢迎卡萨诺瓦,每个人都像甩掉毛皮上的虱子一样甩掉他。初时人们还惊讶地反问,这个好青年究竟有什么罪,致使世人如此不友善,如此道貌岸然地对待他们昔日的宠儿?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阴险的骗人的家伙了吗?他已经改变了他那叫人喜爱得生疑的性格,致使所有人突然唾弃他了吗?不,他没有变,他永远也不会变,直到咽最后一口气他都是一个令人着迷的人,一个招摇撞骗的人,一个寻欢作乐的人,一个文艺爱好者。他如今只是缺乏那种能出色地积聚他的活力的要素,也就是缺乏自我意识,缺乏青年人的必胜信心。他在哪里犯的罪最多,他就在哪里受到惩罚:首先是女人离开了她们的宠儿,一个可怜的小大利拉[1]用猎刀刺捕了这个性爱的参孙,这就是那个阴险狡猾的恶女,那个伦敦的夏尔皮隆。这个插曲是他整个回忆录中最优美的章节,因为这个最真实、最具人情味的插曲构成了一个转折点。卡萨诺瓦这个久经考验的诱骗者第一次被一个娘们儿骗了,不是被一个囿于道德观念拒绝他的高贵的难以接近的夫人所骗,而是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妓女骗了。不言而喻,这个妓女无非是引得他神魂颠倒,把他钱袋里的钱掏光,最终还不让他去碰她那淫荡的肉体。就是这样一个卡萨诺瓦,他虽然付了钱,而且超额付了钱,却仍然受人蔑视,遭到拒绝。这是这样一个卡萨诺瓦,他被人蔑视,又不得不干瞪眼瞧着那个小妓女同时又无偿地让一个愚蠢的狂妄的小伙子——一个理发师助手得到幸福,而她交给那个小伙子的正是他用贪婪的性欲、他的金钱、计谋和暴力追求不到的她整个的人。这对卡萨诺瓦的自信心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从那一刻开始,他一向胜券在握的心态就自然而然地变得没有把握、摇摆不定了。才四十岁,他就不得不过早地惊诧地认定,赋予他向世界胜利突进的发动机不再无故障地发生作用了,恐惧第一次袭上他的心头,使他瞠目结舌,他写道:“我感到最痛苦的是,我必须承认,这通常与年老临近密不可分的倦怠开始了。青春和力量赋予我的无所忧虑的自信,现在我已经没有了。”卡萨诺瓦没有了自信心,失去了随时准备使女人着迷的超常的力量,既丧失了优美的仪表和性的能力,手中又没有了钱,他再也不能以男性生殖器和幸运女神宠儿的身份大肆炫耀他的意志坚强和胜券在握了。一旦在世界的赌赛中失去了这张王牌,他还能算个什么呢?“一个有了相当年纪的绅士,”他忧伤地自问自答道,“既然他已经与幸福无缘,当然更与女人无缘了。”他已经成了一只没有翅膀的鸟,一个没有男性能力的男人,一个不能给女人以幸福的情人,一个没有赌本的赌徒,剩下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所有鼓吹胜利和享乐的独家名言的喇叭声已经随风飘散,“断念”这个危险的字眼第一次悄悄地潜入他的哲学。“我使女人坠入情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必须要么放弃她们,要么花钱买她们一笑。”放弃,这种对卡萨诺瓦来说如此不可理解的想法,变成无比残酷的现实,因为要去买女人他就需要钱,而金钱一向都是女人为他带来的:这个奇妙的循环停止了,游戏结束了,这个冒险高手的烦闷的严肃生活于是开始。这样,老卡萨诺瓦,穷卡萨诺瓦,这个享乐者成了寄生虫,这个世界的好奇者成了外国的间谍,这个赌徒成了骗子和乞丐,这个快乐的社交家成了孤独的写作者和讽刺作家。
于是出现了震撼人心的奇观:卡萨诺瓦这个无数爱情战役的老英雄,这个绝妙的厚颜无耻的人,大胆地游戏人生的人,变得谨慎谦虚了。这个伟大的幸运的喜剧演员悄悄地、自动地、静静地离开了成绩卓著的舞台。他脱下华丽的服装,他说:“这些衣服已不适合我的地位了。”在摘下戒指、钻石扣环,放下烟盒的同时,他也去掉了目空一切的傲慢。他像把一张被吃进的牌抛到桌子底下一样,抛弃了他的人生哲学,老态龙钟地向铁一般无情的生活法则低下了头。根据这样的法则,衰老憔悴的妓女必定变成老鸨,赌徒必定变成赌场作弊者,冒险家必定变成寄人篱下的食客。自从他的身体里不再热血沸腾以来,这个年老的世界公民在他先前那个可爱的无限广阔的世界里就突然感到冰冷难熬,他开始无比感伤地思念他的故乡。这个昔日目空一切的人——这个知道自己不会有体面结局的可怜的卡萨诺瓦——就这样懊悔地低下有罪的头,哀哀地请求威尼斯当局的宽恕。他向异端裁判所的审讯官写了一些阿谀奉承的报告,做了一篇爱国主义的檄文,一篇反对攻击威尼斯政府的“反驳文章”。在这篇文章里,他毫无愧色地写到了那些他曾在那里吃尽苦头的铅皮屋顶的监狱,他说,这些监狱的房子真的够得上“有良好空气的空间”,简直可以算是仁爱的天堂了。关于他的生活的这些最可悲的插曲,一点也没写进他的回忆录里:这些回忆录结束得太早了,根本没有叙述这些耻辱的岁月。他回到了黑暗中,也许是为了掩饰他的羞愧吧。不过人们对此倒是很高兴,因为,这个被剥了皮的公鸡,这个停唱了的歌唱家,如此滑稽地模仿我们长久以来所羡慕的那位胜利的快乐天使,这是多么可悲啊!
后来有一个矮胖的活泼开朗的先生在一两年的时间里悄然走在默塞里亚。从穿着上看,他并不像一个很高贵的人,总爱窃听威尼斯人说话,藏在酒柜里观察那些可疑的人,到了晚上就拼凑那种无聊的奸细小报告给审讯官们。安盖罗·普拉托利尼就是这些肮脏报告末尾的签名。这是一个被减刑的坐探和过分殷勤的小间谍的假名字,为了几个金币就把不相识的人送进了监狱,这些监狱他本人在青年时代就很熟悉,正是靠描写这些监狱他才出了名。不错,靠华丽的皱襞打扮起来的骑士德·塞恩加尔,女人所宠爱的情郎,卡萨诺瓦这个光辉照人的诱骗者,摇身一变,变成了安盖罗·普拉托利尼,变成了这个矮胖的露骨的告密者和无赖。这双昔日戴着钻石戒指的手现在竟干着肮脏的勾当,乱投告密信,直到威尼斯把这个牢骚满腹的家伙一脚踢开。随后几年他便杳无音信了,谁也不知道,这艘残破的船在波希米亚完全搁浅之前跑到哪条悲惨的路线上航行去了。我们只知道这个年老的冒险家又在整个欧洲流浪过一次,他曾在贵族面前自作多情,曾围着富人献殷勤,还试图施展他的旧伎俩:骗赌,巫术,拉皮条。但是曾经赋予他青春、放荡和自信的神灵都离他而去,女人讥讽他一脸皱纹。他无法使自己生活得更好一些,只好凑凑合合地艰苦度日,在驻维也纳的公使那里当了一名秘书(也许又是间谍)。这个卑贱的拙劣作家成了所有欧洲城市里无用的不受欢迎的人,一个不断被警察驱逐出境的客人。在维也纳,他最后与一个妓女结了婚,想依靠她的收入可观的职业使自己的生活多少有些保障。但在这件事上他也没有成功。最后,还是那位极富有的瓦尔德施泰因公爵,一个神秘学科的信徒,在巴黎的一个餐桌旁同情地收留了寄食在那里的这位“从海岸到海岸漂泊的诗人,波涛可悲的玩偶和遇难后的废物”。伯爵认为跟这个被免职的健谈的玩世不恭者在一起相当愉快,便仁慈地收他为图书馆馆员(其实是宫廷丑角),把他带到杜克斯去了。年薪一千古尔登,自然总是被债主预先扣除了,真是无需多付款就买到了这个怪物。他在杜克斯生活了十三年,毋宁说是消逝了十三年之久。
在多年隐没之后,突然在杜克斯出现了他的形象,出现了卡萨诺瓦,或确切地说是出现了使人隐约记起卡萨诺瓦的东西,他的已经枯死、干硬、瘦削了的,只通过自己胆汁保存下来的“木乃伊”,一个奇特的博物馆的收藏品,一件伯爵大人很喜欢向他的客人引荐的展品。他们认为,卡萨诺瓦是一个熄灭的火山口,一个有趣的、没有危险的、独具南方暴躁性情的侏儒。他就这样在波希米亚这个鸟笼里百无聊赖地缓慢地走向毁灭。但这个老骗子又一次愚弄了世人。因为当他们大家都以为他已经完蛋,只在等待棺材和墓地的时候,他又一次依靠他的回忆录创造了他的生命,并十分狡猾地使自己进入不朽的境界。
* * *
[1]《圣经·旧约》里的人物,大力士参孙的妻子,但她被收买,把参孙出卖给了敌人。
老年卡萨诺瓦的肖像
这是我呈献给世人的另一幅肖像,寻找我吧!但不要寻找现在的我,也不要寻找过去的我,而要寻找未来的我。
卡萨诺瓦为老年肖像所写的题词
一七九七年,一七九八年,革命的血腥的扫帚结束了这个骑士风度的世纪,最笃信基督的国王和王后的头落入了断头台的篮子里,几十名王侯和侯爷,连同威尼斯的审讯官老爷们,都被一个科西嘉的小个子将军赶去见了魔鬼。人们不再阅读百科全书,不再阅读伏尔泰和卢梭,而是阅读起报道残酷厮杀的战报来了。圣灰星期三的尘埃撒遍了全欧洲,狂欢节结束了。洛可可风格的时代告终了,钟式裙和扑了粉的假发过时了,银质鞋扣和布鲁塞尔花边也不时兴了。人们不再穿天鹅绒外衣,只穿制服和市民服装。
但奇妙的是,一个人,一个蹲伏在波希米亚高原角落里的衰老矮小的男人,忘记了时代,像E.T.A.霍夫曼的传奇里的格鲁克骑士先生,这个五彩斑斓骨瘦如柴的人身穿系着镀金纽扣的天鹅绒马甲、露着被磨损的黄色尖领,足蹬后跟带花纹的长丝袜,袜子上还有绣花的袜带,头戴一顶有白羽饰的礼帽,在阳光灿烂的白天,踏着高低不平的石子铺地的路面,从杜克斯城堡向山下的城市走去。这个怪人还按照老习惯戴着发囊,上面马马虎虎地扑了粉(现在已经没有仆人了!),一只颤抖的手很有气魄地拄在一根老式的金头手杖上,那手杖和人们一七三〇年在王宫里用的一模一样,千真万确,这就是卡萨诺瓦,或者说得更准确些,这是他的木乃伊,他还一直活着,尽管贫穷,不快,身染梅毒。皮肤像羊皮纸一样皱皱巴巴,索索发抖、淌着口水的嘴上面是大鹰钩鼻子,浓密的眉毛散乱而发白;所有这一切都飘浮着老迈腐朽的气息,散发着胆汁枯干和旧书尘埃的气味。只是一双黑色的眼睛还隐含着昔日的不安,它们在半睁半闭的眼皮下面闪着凶恶、犀利的光。但他很少左顾右盼,他只是哼哼唧唧、嘟嘟囔囔地直视前方,因为自从命运把他抛在这个波希米亚粪堆上以来,他,卡萨诺瓦,就一直郁郁寡欢,从来没有过好心情。抬头看什么呀,对那些呆头呆脑、冷眼围观的人,对那些讲波希米亚德语、吃土豆的人,就是看上一眼也嫌多余啊。这些只嗅过本村粪土的人,对他,对这位当初曾向波兰御前大臣的肚子开过一枪、从教皇手里亲自接过黄金马刺的德·塞恩加尔骑士,连礼貌的招呼也没有打过。更令人恼怒的是,女人们对他也都不尊重了,她们都用手捂着嘴,生怕发出一声土里土气的粗俗的笑。她们知道她们所以要笑,是因为那些女仆对牧师讲过,这个患痛风的老家伙总想钻到她们的石榴裙下去,爱用他难懂的语言,对着她们的耳朵唠唠叨叨地讲废话。不过,这些粗俗的平民百姓总比家里那些随意摆布他的恶仆要好得多。他不得不“忍受他们的践踏”,这里首先是指管家费尔特基希纳和他的爪牙韦德霍尔特。这些恶棍!他们昨天又蓄意作弄他,烧焦了他的通心粉,从他的房间撕下肖像,把它挂在厕所的抽水马桶上。这些无赖,他们竟敢痛打罗根道夫伯爵夫人送给他的黑斑纹的小母狗梅兰皮热,仅仅因为这个可爱的小动物在这些房子里拉屎撒尿。哦,要是在过去那种美好的时光里,绝不能容忍他们如此骄横,不是把这些无礼家奴关起来,就是狠揍他们一顿。可是如今,由于出了罗伯斯庇尔,这种无赖竟又嚣张跋扈起来了,雅各宾党人玷污了这个时代,卡萨诺瓦本人现在已经成了一条掉了牙的可怜的老狗。整天牢骚满腹,怨天尤人,嘟哝咆哮,又有什么用呢——最好还是唾弃这些恶棍,回到上边的房间里,读他的贺拉斯。
但是今天,卡萨诺瓦这个木乃伊却把一切烦恼暂时丢开,像一个木偶似的颤抖着,急急地迈着不稳的碎步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他穿上旧式的宫廷服装,胸前挂满勋章,全身刷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因为他得到通知,说伯爵老爷大驾将从特普利茨到这里来,同行的有德·黎涅亲王和几位贵族老爷。就餐时大家将用法语交谈。那些心怀敌意的恶仆招待他时必将气得咬牙切齿,但又不得不毕恭毕敬地把盘子端上来,不能像昨天一样把黏糊糊的腐败的食物像抛给狗一块骨头似的甩在饭桌上。是的,他今天中午将与奥地利的贵族们坐在一张大餐桌前,他们知道,当一位受到伏尔泰敬重、对皇帝和国王有过各种各样影响的哲学家说话时,他们将尊重他那考究的谈话并洗耳恭听。说不定,那些贵夫人一撤,伯爵大人和亲王殿下就会亲开尊口请我朗诵一段我的原稿,是的,他们,费尔特基希纳先生,您这个下流的东西,那位高贵的瓦尔德施泰因公爵大人和那位陆军大元帅德·黎涅亲王,会请我再朗诵一段我的有趣的生平故事,而我也许给他们朗诵——也许!因为我压根儿就不是伯爵大人的奴仆,没有义务服从他。我不在那伙摇尾乞怜的恶仆之列,我是客人,是图书馆馆员,我跟这些宾客是地位平等的。——现在,你们这些雅各宾党棍甚至连这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呀!但一两段名人轶事我是可以讲给他们听听的。那么,是讲一两段我的老师格雷比莱风格的趣闻呢,还是讲一两段威尼斯类型的刺激性很强的故事?喏,我们现在都是高贵的人,我们相互之间心是相通的。他们会大笑,他们会像在国王陛下的王宫里一样痛饮色黑味浓的勃艮第红葡萄酒,他们将谈论战争、炼金术和各种图书,首先是要求一个年老的哲学家讲讲尘世和女人的趣事。
这个矮小、干瘪、病歪歪的怪人心情激动地穿过一个又一个洞开的厅堂,由于受到毁谤和狂妄自大而两眼放光。他把镶嵌在十字勋章四周的人造宝石(真正的宝石早已归一个英国的犹太人所有了)擦亮,又细心地往头发上扑了粉,然后站在镜子前练习路易十五时代宫廷屈身施礼的老姿势(在粗俗的人当中,这些礼节风貌早已被忘记了)。自然,脊背是令人担心地嘎嘎直响,人们不无惩罚地在各种各样的邮车上拖着这个老家伙穿过整个欧洲,已经有七十三年之久了。众所周知,这期间女人们从这个人身上吸去了多少精力啊。不过,至少他那个脑壳里的机智还没有漏尽,他还会逗这些老爷开心,他在他们面前还是吃得开的。为了欢迎德·莱克公主,尽管他写字时手已经有些发抖,他还是用圆润的花纹字母把一首小诗抄写在粗糙的纸张上,还在他新近为票友剧场写的一部喜剧扉页上题一段词藻华丽的献词。即使在杜克斯这里他也没有忘记礼貌周到,他知道作为骑士他应该怎样恭恭敬敬地迎接一次有趣的文学爱好者的集会。
事实上,当专用豪华马车滚滚而来,他迈着他患痛风病的腿沿着高台阶走下去时,伯爵老爷和他的宾客已经漫不经心地把帽子、外套和毛皮大衣甩给仆人。他们立刻按着贵族的礼节拥抱了他。伯爵还把他作为著名的骑士德·塞恩加尔介绍给应邀请来的宾客,同时赞扬他的文学业绩。夫人们都争抢着坐在他身旁。杯盘还没有完全撤去,这伙人就开始发话了。完全不出他所料,亲王问起他那部极其引人入胜的回忆录的进展,而老爷和夫人们则同声请求他从肯定会成为名著的回忆录里选出一段来朗读。怎能不满足他最敬重的伯爵,他的仁慈的恩人的愿望呢?这位图书馆馆员赶忙上楼走进他的房间,从十五本大型图书里拿出那本有丝绸饰带的珍藏本:这是一本主要著作的珍藏本,是很少几本无须顾忌女人在场的一本,讲的是逃离威尼斯监狱的故事。这一段不寻常的遭遇不知道给人读过多少次了,他给巴伐利亚和科隆的选帝侯读过,给英国的贵族和华沙的宫廷读过。但他们应该看到,这个卡萨诺瓦的叙述和那个因其监狱生活而被大肆吹嘘的、枯燥乏味的普鲁士人封·特伦克先生的叙述完全不同。因为卡萨诺瓦新近补充的几处转折,那是相当精彩的错综复杂的故事。最后他以但丁《神曲》中的一句颇具影响的名言结束他的朗读。朗诵博得了暴风雨般的掌声。伯爵和他拥抱,同时悄悄地用左手把一卷杜卡特金币塞在他的衣兜里,鬼才知道他会不会好好地使用这些钱,因为整个世界虽然把他遗忘了,他的债权人对他却会一直追踪到天涯海角。你瞧,当公主亲切地祝贺他,所有的人都举杯祝他这部杰出的作品即将完成时,还真有几滴很大的泪珠滚在他的面颊上!
但到了第二天,哦,令人伤心的事发生了:马匹套好后不耐烦地发出颤动的声响,马车都等在大门口,这些贵人要到布拉格去,尽管这位图书馆馆员先生三番两次恳切地暗示他个人也有各种急事要到那里去,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带他同去。他只好留在杜克斯这座冰冷的寒气逼人的巨大石棺里,继续忍受那个波希米亚恶仆的欺凌。伯爵大人的马车四轮扬起的尘土一落,他们就又会把嘴咧到耳根愚蠢地假笑,准备捉弄他。周围全是粗人,没有一个人会讲法语和意大利语,能谈阿里奥斯托和卢梭。他又不能总写信给那个自命不凡的好色之徒,萨斯劳的奥皮茨先生,不能总写信给那几位还赏脸跟他通信的夫人呀。烦闷无聊又像沉闷的催人昏睡的青烟笼罩在这些无人居住的房间里,而昨天他暂时忘却的关节痛今天又双倍剧烈地折磨着他的双腿。卡萨诺瓦愁苦地脱朝服,把他的厚毛呢土耳其睡袍披在那冻得发木的骨头架子上,阴郁地爬到写字台前,爬进他那写回忆录的惟一的避难所里去。削好的羽毛笔正在成堆的白纸旁边等待着他,纸张充满希望地等着笔尖触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他长叹一声坐在那里,用他颤抖的手不停地写——那是上帝恩赐的无聊在驱赶着他!——写他的生活故事。
在这个骷髅脑壳般的前额后面,在这层木乃伊般干枯的皮肤后面,保存着他天才的记忆,像硬壳里面藏着白生生的核桃肉一样。在前额和后脑之间这个小小的骨室里,一切都还完整无缺地干干净净地存放着,那是这对闪光的眼睛、这两个翕动的宽大鼻翼、这双强硬贪婪的手在千百个奇遇中聚集起来的一切。他的痛风结节的手指每天都要握着鹅毛笔杆奋笔疾书十三个小时(“十三小时,我觉得这就像只过了十三分钟”)。在写作过程中,他时时想起他纵情享乐时轻轻抚摩的那些女人光滑的身体。在桌子上五花八门、乱七八糟地放着他往日情人的已经发黄的信件,笔记本,卷发器,账单和纪念品,如同在已熄灭的火焰上还冒着银白色的轻烟,从这些逐渐淡薄的回忆里飘浮着看不见的微香的轻雾。每一次拥抱,每一次亲吻,每一次委身,都从这种五彩缤纷的幻影中飘荡而来——不,这样召唤往昔的一切,不是工作,而是乐趣,是“他回味享乐的一种消遣”。这位身患痛风症的老人两眼闪着光辉,嘴唇因充满热情和内心激动而不停地颤抖,他压低声音喃喃自语,这是新编出来的半似回忆的对话。他下意识地模仿往日对话的声音,暗自对自己讲述的笑话发笑。当他在回忆的镜子里梦幻般看到自己又变得年轻,亨利埃特、巴贝特、苔莱莎这些他念念不忘的影子微笑着飘过来时,他便忘了吃喝,忘了贫穷、苦难、屈辱和阳痿,忘了老年的一切痛苦和可憎。这时,她们的亡魂又被他招来了,他觉得,他此刻与她们一起玩乐比他当年在真实生活中同她们作乐更有快感。他就是这样写呀写,用手指和羽毛笔去经历艳遇,一如过去用整个火热的身体。他来回踱步,反复吟诵,嘿嘿地笑,完全忘掉了自己。
那些愚笨的仆役站在门口冷笑着说:“他在里边跟谁嘿嘿地笑呢,这个老笨蛋?”他们把嘴一咧,用手指指着前额,讥笑他脑子有问题,然后就咚咚地走下楼去喝酒,把老头子一个人留在阁楼里。世上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了,最近的人不知道,最远的人也不知道。这愤怒的老苍鹰住在杜克斯他的塔楼上面,就像住在一座冰山之巅,谁也想不到他,谁也不认识他。直到一七九八年六月底,老人的这颗精力耗尽的心终于破裂,人们把这个历尽苦难、被上千女人热烈拥抱过的身躯埋在土里,教堂登记簿也记录不出他的真实姓名。他们登记的是“卡萨纽斯,威尼斯人”,这是一个假名,还写上“享年八十四岁”,这是不真实的终年,最接近他的人也是这样不了解他。没有谁关照他的坟墓。没有谁关心他的著作。他的肉体腐烂了,被人遗忘了;他的书信发霉了,被人抛在脑后了;他一卷卷的著作在窃贼和不在意者的手里随处带来带去,谁也不放在心上。从一七九八年到一八二二年这二十五年间,似乎还没有一个作家的死像这位最有生命力的人这样如石沉大海,无影无踪。
自我描述的天才
问题的关键在于要有勇气。
作者的话
他的生活是传奇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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