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夏尔尼伯爵夫人
[book_author]大仲马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90514
[book_dec]全书以巴士底狱陷落后,路易十六和王后被押送回巴黎,在企图与共和派的米拉波妥协失败后,驾车出逃妄图勾结国外反动势力扑灭革命,在比利时边界被捉拿的史实为主线;以忠君的夏尔尼伯爵与妻子安德烈感情的复杂纠葛为副线。在大致真实的历史背景下,作者通过编织了大量曲折惊险的情节,还有不时出现的卡格利奥特罗伯爵(即巴尔萨莫的化名)神秘行径,大大增强了作品的可读性和趣味性,保持了大仲马的一贯风格。
[book_img]Z_9622.jpg
[book_chapter]夏尔尼伯爵夫人
[book_title]目录
作者序
上册
第 一 章 塞弗尔桥的小酒馆
第 二 章 加曼师傅
第 三 章 卡格里奥斯特罗
第 四 章 厄运
第 五 章 杜伊勒里宫
第 六 章 四支蜡烛
第 七 章 去巴黎的路上
第 八 章 露面
第 九 章 安德烈的小屋
第 十 章 夫妻
第 十一 章 卧室
第 十二 章 熟门熟路
第 十三 章 塞巴斯蒂安后来怎样了
第 十四 章 路易十五广场上的那个人
第 十五 章 卡特琳
第 十六 章 休战
第 十七 章 查理一世的肖像
第 十八 章 米拉波
第 十九 章 法弗拉斯
第 二十 章 国王关心家务事
第二十一章 国王为国家大事操心
第二十二章 在王后处
第二十三章 前途茫茫
第二十四章 妻子无丈夫,情妇无情夫
第二十五章 面包师弗朗索瓦
第二十六章 利用砍下的脑袋大做文章
第二十七章 夏特莱
第二十八章 又是圣克洛德街的那幢房子
第二十九章 雅各宾俱乐部
第 三十 章 梅斯和巴黎
第三十一章 王后
第三十二章 国王
第三十三章 老相识
第三十四章 读者很高兴地重新找到了德·博西勒先生
第三十五章 俄狄浦斯和洛斯
第三十六章 加曼显出他的确是师傅的师傅,是众人的师傅
第三十七章 光谈别的,不提制锁作业
第三十八章 对酒徒来说,真有个酒神
第三十九章 什么叫做偶然
第 四十 章 吉约坦先生的机器
第四十一章 花神阁晚会
第四十二章 二十年前,王后在塔韦尔内城堡的玻璃瓶上看见了什么
第四十三章 治肉体兼冶灵魂的医生
第四十四章 王太弟谴责德·法弗拉斯,国王宣誓效忠宪法
第四十五章 一位绅士
第四十六章 卡格里奥斯特罗的预言应验了
第四十七章 沙滩广场
第四十八章 君主政体得救了
第四十九章 返回农庄
第 五十 章 皮都照看病人
第五十一章 密友皮都
第五十二章 地理学家皮都
第五十三章 服装统领皮都
第五十四章 修道院院长福蒂埃再一次暴露了他的反革命思想
第五十五章 《人权宣言》
第五十六章 窗下
第五十七章 克鲁伊老爹重新出现在舞台
第五十八章 拦截
第五十九章 伺机打狼
第六十章 风暴已过
第六十一章 德·米拉波先生的大背叛
第六十二章 灵丹妙药
第六十三章 再跨下四级,我就六亲不认了
第六十四章 一个像王后的女人
第六十五章 开始感到陌生女人的影响
第六十六章 马斯练兵场
第六十七章 卡特琳前一阵怎么样,但不知道她将会如何
第六十八章 一七九○年七月十四日
第六十九章 在此跳舞
第 七十 章 约会
第七十一章 普拉特里埃街的共济会会场
第七十二章 汇报
第七十三章 自由!平等!博爱!
第七十四章 女人和花
第七十五章 国王怎么说,王后怎么说
第七十六章 米拉波万岁!
第七十七章 逃!逃!逃!
第七十八章 葬礼
第七十九章 信使
第 八十 章 诺言
第八十一章 千里眼
第八十二章 六月二十日晚上
第八十三章 启程
第八十四章 礼仪问题
第八十五章 在路上
第八十六章 厄运
第八十七章 厄运
第八十八章 厄运
第八十九章 让-巴蒂斯特·德鲁埃
第九十章 瓦兰纳桥的征税塔
第九十一章 索斯先生的铺子
第九十二章 令人失望的劝告
第九十三章 可怜的卡特琳
第九十四章 夏尔尼
第九十五章 又多一个敌人
下册
第九十六章 老百姓的仇恨
第九十七章 德·布耶先生
第九十八章 启程
第九十九章 苦难的历程
第一○○章 苦难的历程
第一○一章 苦难的历程
第一○二章 苦难的历程
第一○三章 苦难的历程
第一○四章 茫茫苦海
第一○五章 痛苦的命运
第一○六章 长矛的刺击
第一○七章 利利阿时代
第一○八章 晴天之后的一点阴云
第一○九章 第一批共和主义者
第一一○章 杜伊勒里宫的中二楼
第一一一章 七月十五日白天
第一一二章 罗兰夫人抄写的抗议书
第一一三章 请愿书
第一一四章 红旗
第一一五章 屠杀之后
第一一六章 不再有主子和女主子
第一一七章 巴纳夫的告别
第一一八章 战场
第一一九章 在大石医院里
第一二○章 卡特琳
第一二一章 女儿和父亲
第一二二章 女儿和母亲
第一二三章 福蒂埃院长实现了他作过的恐吓
第一二四章 福蒂埃院长难以履行他的诺言
第一二五章 议员比约
第一二六章 新议会的新气象
第一二七章 法国与外国
第一二八章 战争
第一二九章 一个斯塔尔夫人式的部长
第一三○章 罗兰
第一三一章 在帷幔后面
第一三二章 红色软帽
第一三三章 外部和内部
第一三四章 盖内戈街和杜伊勒里宫
第一三五章 否决权
第一三六章 机会
第一三七章 德·拉沃吉荣公爵先生的学生
第一三八章 在夏朗通召开的一次秘密会议
第一三九章 六月二十日
第一四○章 国王认为在某种形势下,不当雅各宾派,也可以在自己头上戴顶红帽子
第一四一章 反动
第一四二章 韦尼奥要发言
第一四三章 韦尼奥说话了
第一四四章 攻克巴士底狱三周年
第一四五章 祖国有危险
第一四六章 《马赛进行曲》
第一四七章 巴尔巴鲁的五百个人
第一四八章 王后为什么不肯逃走
第一四九章 八月九日到十日的那天夜晚
第一五○章 八月九日到十日的那天夜晚
第一五一章 八月九日到十日的那天夜晚
第一五二章 早上三点钟到六点钟
第一五三章 早上六点钟到九点钟
第一五四章 从九点钟到中午
第一五五章 从九点钟到中午
第一五六章 从中午到下午三点钟
第一五七章 从下午三点钟到六点钟
第一五八章 晚上六点钟到九点钟
第一五九章 从九点钟到半夜
第一六○章 寡妇
第一六一章 安德烈要求吉尔贝做的事
第一六二章 丹普尔堡
第一六三章 血腥的革命
第一六四章 九月二日前夕
第一六五章 重遇博西勒先生
第一六六章 泻药
第一六七章 九月一日
第一六八章 九月一日到二日的那天夜晚
第一六九章 九月二日的白天
第一七○章 马亚尔
第一七一章 大屠杀期间在丹普尔堡发生的事
第一七二章 瓦尔米
第一七三章 九月二十一日
第一七四章 国王殉难的传说
第一七五章 加曼再度露面
第一七六章 普鲁士人撤兵
第一七七章 审判
第一七八章 国王殉难的传说
第一七九章 审判
第一八○章 一月二十一日
第一八一章 卡格里奥斯特罗的一项忠告
尾声
第 一 章 一七九四年二月十五日昂热·皮都与卡特琳·比约所做的事情
第 二 章 昂热利克姑妈听到侄儿与卡特琳·比约婚事后的反应
第 三 章 昂热利克姑妈的安乐椅
第 四 章 皮都用在昂热利克姑妈安乐椅中发现的金路易所做的事情
[book_title]作者序
那些在某伸意义上任凭我们摆布的优秀读者,那些到处跟着我们转的读者,还有那些,说来奇怪,就是在像我们这样从事着一项有趣工作,把君主政体的历史篇章一页一页展现出来的人偏离主题时也从不弃之不顾的读者,他们在报上刊登的《昂热·皮都》最后一节的末尾,以及在“阅览室版”的同一作品的第八卷的最后一页上看到“完”字时,一定会深有体会地发现,这里存在着一个可怕的错误,对这个错误,将来有一天我会作出解释的。
一个作者,尽管他的宏图大略也许有过头之处,可是首先总该知道写一本书,得有符合这本书的一切条件,正如建筑师该懂得造房子的一切条件,造船者该懂得建造一条大船的一切条件那样。的确,大家怎么能料到一个创造者竟会让他的高层建筑只盖
到第四层,让他的大船上刚造到一半、只竖起一很桅杆,就戛然而止、撒手不管!
然而,这却是可怜的《昂热·皮都》的遭遇,如果读者认真对待这个“完”字的话。这个字恰好放在全书最饶有趣味的段落,我们正写到紧要关头:国王和王后准备离开凡尔赛前往巴黎;夏尔尼开始感觉到那个五年来他一直没有留意过的女人竟是个可爱的女人,在他的目光和
她的目光相遇时,在他的手触到她的手时,一抹红云飞上她的脸颊,吉尔贝和比约以阴沉而坚定的目光凝视着展现在他们面前的革命的深渊,这个深渊是由代表民心的拉法埃特(拉法埃特(1757一1834):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活动家。一七八九年以第三等级代表参加三级会议。革命初期任国民军司令。属君主立宪派―斐扬派.)和象征时代天才的米拉波(米拉波(1749一l791):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斐扬派领袖之一。)两个人为埋葬君主政体挖掘出来的,可怜的皮都,这个微不足道的故事里的微不足道的英雄,在维莱一科特雷到皮瑟勒的路上,把向心上人作最后的告别时昏过去的卡特琳横抱在双膝上,她的情人正跟仆人一起飞马越过田野,沿着大路赶回巴黎。
此外,在这部小说中也还有其他更为次要的人物,不错,读者对这些次要人物,肯定也乐意要知道他们的下落,关心他们的种种活动,而我们,大家也都清楚,我们的习惯是,一旦一出悲剧上演,就要跟踪追击,一直追到遥远的最最烟蒙蒙的地方。我们不仅关心主要英雄人物的命运,也注意次要人物,甚至无关紧要的小人物的踪迹。
我们看到福蒂埃,这个死心塌地拥护君主政体的修道院院长,毫无疑问,他不想成为一个拥护宪法的修士,他宁可饱受皮肉之苦也不宣誓效忠宪法。
我们看到那个年轻的小吉尔贝,身上具有两种当时相互对立的本性,十年来这两重性格一直揉合在一起,小吉尔贝从父亲那里接受了民主思想,从母亲身上继承了贵族气派。
还有比约太太,这个可怜的女人,首先,她是一个母亲,就像母亲那样盲目,让女儿待在她走过的那条路上,自己独自返回农庄。自从比约离家之后,比约太太就已经够孤单寂寞的了。还有住在树林深处的茅屋里的克鲁伊老爹,他还不知道刚刚拿到手的那支皮都换给他的枪,是否也像他自己的那支打掉了他左手的两三个手指的枪一样好使,在普通年份用那支枪就能打到一百八十三只野兔和一百八十二只家兔,要是在闰年,那就是一百八十三只野兔和一百八十三只家兔。
最后,还有克洛德·泰利埃和德西雷·马尼凯这些村里的革命者,他们别无他求,只求能沿着巴黎革命者的足迹前进,但是还得盼望他们的头领,忠诚老实的皮都率领他们,他们的上校,他们的高级长官指引并约束他们。
我们提到这一切,无非是想让读者看到这个“完”字时再次感到惊讶,这个字十分奇怪地蹲在小说最后一章的末尾,我们可以说,就像古时候的斯芬克司蹲在泰伯路口,它的洞穴前面,向过往彼俄提亚的旅客提出难以解答的哑谜那样。现在,让我们来作一些解释。
有一个时期,报章同时刊登:
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
费德里克·苏利埃的《总忏海》,
乔治·桑的《莫普拉》,
还有我的《基度山伯爵》、《红屋骑士》和《女人之战》。那年代是连载小说的全盛时期,然而却是政治上的暗淡岁月。
在那年代,有谁关心阿尔芒·贝尔丁、韦隆博士,还有尚博勒议员在巴黎报刊上撰写的社论?
一个也没有。
人们不关心也完全有他们的道理,因为报刊上那几篇可怜的社论都空洞无物,也就引不起人们的注意。
只要是有价值的东西总是能浮现出来的,而且肯定会漂到某个地方。
只有一个海洋会永远吞噬人们扔进去的东西:那就是死海。看来,人们就是要把一八四五、一八四六、一八四七和一八四八年(指一八四八年前后一段时期,法国政局动荡不安,一八四八年二月十二日,由于粮价激涨,工人、农民生活受威胁和资产阶级内部的矛盾,巴黎爆发了革命,推翻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浦统治的七月王朝。)巴黎报纸的社论扔进这片茫茫无际的大海中去。还有,人们除了把阿尔芒·贝尔丁、韦隆博士、尚博勒议员这几位先生的社论扔掉之外,还把梯也尔先生、基佐先生、奥迪隆·巴罗先生、贝里耶,先生、莫莱先生,以及迪夏特尔先生等人的演说词也不屑一顾地扔掉,这无论如何也会使迪夏特尔、莫莱、贝里耶、巴罗、基佐和梯也尔等先生怒火中烧,如同会使尚博勒、韦隆博士和阿尔芒·贝尔丁三位先生大为不悦一样。
不错,代替它们的是,人们早上把在报纸上看过的《巴黎的秘密》、《总忏悔》、《莫普拉》、《基度山伯爵》、《红屋骑士》、《女人之战》等长篇连载小说小心翼翼地剪下来,放在一边,晚上再装订成册,不错,正因为这样报纸的订户成倍增加,文艺阅览室的读者拥挤不堪;不错,这同样也使史学家和平民百姓学到历史,不错,正因为这样,在法国国内拥有四百万名,国外拥有五千万名读者;不错,从十七世纪起,法文就己经成为外交语言,到了十九世纪,更成了文艺语言,不错,诗人挣到足够的钱,使自己不受约束,能摆脱迄今为止贵族阶级和君主政体对他施加的压力,不错,正因为如此,社会上形成了一个新的贵族阶层,一个新的帝国,那就是才气横溢的贵族阶层,天资卓著的帝国;不错,总而言之,这一切给个人带来无数令人肃然起敬的成果,也给法国带来无限的光荣,所以,人们能认真对待,不让这种会引起混乱的状态再继续下去,但愿王国里的重要人物,能真正受到人们的尊敬,但愿名望、声誉乃至国家的财富能实实在在、真正地落入创造这些财富的人手中。
一八四七年的政治家们,正如我说过的那祥,是想终止这类丑闻;奥迪隆·巴罗先生希望人们也提到他,但是不打算借助讲坛作精采动人的演说,而是在他的姓名还受到尊敬的某些地方大摆廉价的筵席,宴饮宾客。
应该给这种筵席起个名字。
在法国,某件东西的名字是否起得恰当,这无关紧要,只要它有个名字就行。
因而,人们管这类筵席叫做“改革主义者的筵席”。
在巴黎,有这么一个人,他先是亲王,后来成为将军,又被流放过,由于流放而成为地理学教授,后来,又因为是地理学教授而去过美洲,在美洲旅行之后,就在西西里岛定居,娶了西西里国王的女儿,然后重返法国,回到法国之后,又被查理第十封为亲王,当了亲王殿下之后,终于喧宾夺主,自立为王。
是呀,这位亲王,这位将军,这位教授,这位旅行者,这位国王,总之,不幸和幸运本来可以教会他无数事情,而结果他什么也没有学到,这个人一心想阻止奥迪隆·巴罗先生举行改革者的筵席,并且醉心于这种想法,他完全不懂得自己要对之宣战的乃是一种原则。何况,所有的原则都是由上而下的,因而,比由下而上的东西更为强大,何况,天使总要击败他与之斗争的人,哪怕这个人是雅各,也要被打败,原则总要压垮人,所以,路易·菲利浦也只好连同他的两代王孙,他的儿孙一起被推翻。《圣经》上有这样一句话:
“上代作的孽,会报应到第三代第四代的儿辈们身上吗?”这种论调一时间在法国惹起轩然大波,使一个时期中谁也不关心什么《巴黎的秘密》、《总忏悔》、《莫普拉》、《基度山伯爵》、《红屋骑士》和《女人之战》,我们甚至还得承认,这些作品的作者就更少有人关心了。
不,人们关心的只有拉马丁,只有勒德律·罗兰,只有卡韦尼亚克,以及路易·拿破仑君王。
可是临了,等到心神稍为平静下来,人们才体会到这些先生们远不及欧仁·苏先生,不及费德里克·苏利埃,不及乔治·桑,甚至也不及我那么有味道,我谦逊地把自己摆在所有的人后面,正因为人们察觉到他们的散文,除了拉马丁―什么样的地位,就受到什么样的尊敬―比不上《巴黎的秘密》,比不上《总忏悔》,也比不上《莫普拉》、《基度山伯爵》、《红屋骑士》和《女人之战》,人们邀请德·拉马丁先生,这位集中了民众的智慧的人,写些散文,只要这些散文不涉及政治,还请其他几位先生们,包括我也在内,写些带文学味的散文。
这一点,我们随时可以遵命,请相信,我可不用别人费神邀请。
于是连载小说又重新在报纸上出现,巴黎报刊上的社论又销声匿迹;于是,同样的能说会道,然而又引不起共鸣的人又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讲起来;这些演说家在革命前就口若悬河,革命后还是口若悬河,他们永远口若悬河。
在所有这些演说家中间,有一位不轻易开口,至少在习惯上是如此。
为此人们感谢他,当他身佩代表绶带,在人们面前经过时,大家都向他行礼致敬。
一天,他登上讲坛……我的天!我真想把他的大名告诉您,可是我一时记不起来了。
一天,他登上讲坛……啊!我应该让您知道,那天,议会的气氛异常恶劣。
巴黎刚推选出它的代表,这个代表偏偏又是写连载小说的人中的一个。
这个人的名字,我想起来了。
他叫做欧仁·苏。
议会的气氛坏透了,因为欧仁·苏被选为代表,而议会席上本来就已经有了四五个叫人难以容忍的文学斑点:
拉马丁、雨果、费利克斯·皮阿、基内、埃斯基罗斯等人。
这位代表,我刚才说我忘了他的姓名,这时候登上讲坛,机智地利用了议会气氛恶劣的大好时机。出席者都异口同声地发出“嘘”声,于是全场又鸦雀无声,人人都洗耳恭听。
他说因为报上刊登的连载小说,拉韦阿克谋杀了亨利第四,路易十三杀害了昂克勒元帅,
路易十四杀死了富凯,
达米安谋杀了路易十五,
卢韦尔谋害了贝里公爵,
菲埃希谋害了路易·菲利浦,
普拉斯兰谋害了他的妻子。
他还补充说:
“所有的作奸犯科,所有的贪赃枉法,所有的偷窃抢劫,无不起因于连载小说。
“对连载小说只要查禁或课以重税,间题就迎刃而解。人们应该悬崖勒马,不要继续奔向深渊,而是退回到黄金时代,这样总有一天能够达到目的,只要过去跨出多少步现在后退多少步就行。”
一天,富瓦将军嚷道:
“在法国,当有人提出荣誉和祖国等字样时就会引起回声。”
是的,在富瓦将军的时代的确有过这种回声,我们听见过,谈论过,我们也乐于听到这种声音。
“这种回声到哪儿去了?”人们这样问我们。
“什么回声?”
“富瓦将军的回声。”
“在诗人维庸的旧时岁月里;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找到,但愿如此!”
在这年月―并非富瓦将军的年月―一讲坛上只有另一种回声。
这个奇异的回声是这样说的:
“终于到了这样一个时刻,我们败坏的东西,欧洲却在赞美,我们尽可能高价出售的东西,别国政府,如果他们也有幸拥有这种东西的话,却在免费供应,这种东西就是:
‘才华。’”
应该说,这回声完全不是为了自己而讲的,只不过重复了演讲者的话而已。
议会,除个别情况外,只不过起到重复传播的作用。唉!这就是三十五或四十年来多数派的作用。议会也像剧院一样,存在着致命的传统!
是呀,大多数人认为所有的作奸犯科,所有的贪赃枉法,所有的偷窃抢劫,无不出自连载小说这个罪魁祸首。
如果认为普拉斯兰先生谋杀他的妻子,
如果认为菲埃希谋杀路易·菲利浦,
如果认为卢韦尔谋杀贝里公爵,
如果认为达米安谋杀路易十五,
如果认为路易十四杀死富凯,
如果认为路易十三杀死昂克勒元帅,
最后,如果认为拉韦阿克谋杀亨利第四,
所有这些谋杀事件显然都是由于连载小说的害处,甚至有的还在连载小说问世之前。
大多数人要采用印花税来解决。
也许读者没有很好地研究过什么叫印花税,他们会感到纳闷,想要知道印花税,也就是说一个连载小说的片段只课一个生丁的税,怎么会扼杀连载小说?
亲爱的读者,按照一个片段一生丁的印花税计算,如果您这份报的发行量是四万份,那么,您知道要纳多少税吗?一个片段就是四百法郎!
如果说,作者的名字叫欧仁·苏、拉马丁、梅里、乔治·桑或大仲马的话,人们就要为它出双倍的价钱。
碰到作者的名字虽然极受人崇敬,却又不及上面提及的那几位受人欢迎,那就往往要付出三倍乃至四倍的代价。这样的话,请您告诉我,一个政府对某种商品征税,其税率比商品本身的内在价值高出四倍,这个政府能称得上是道德高尚的吗?
特别在商品的属性还存在争议的时候。
这种商品叫做精神产品。
结果,再也找不到哪份报纸出得起如此高价来购买长篇连载小说了。
结果,几乎所有的报纸都登载历史长篇连载小说。亲爱的读者,对涉及立宪的历史长篇小说,您的看法如何?
“呸!……”
我说,这正是我想提到的!
政治家们的目的就是要人们不再提起文学家。
他们不仅如此,他们这样做是想把长篇连载小说推上更为合乎道德的道路。
因而,比如说,有人向我建议,向我这个写过《基度山伯爵》、《三个火枪手》和《玛戈皇后》等书的人建议,要我写王宫的历史。这可以说是一种类似饶有趣味的复式记帐。
一方面是“赌场的故事”!
另一方面是“妓院的故事”!
人们还向我,向我这个虔诚地笃信宗教的人建议,叫我写:“教皇们的罪行!”
人们还向我建议……我不敢把人们建议叫我做的全部事情公开。
上面提到的还算不了什么,要是人们只是叫我这样做的话。可是,人们刚才又叫我别这样做了。
因而,一天早上,我收到埃弥尔·吉拉尔丹给我的下面这封信:
亲爱的朋友:
我希望《昂热·皮都》一书的篇幅能压缩成半卷而不是六卷,压缩成十章而不是一百章。
请按照尊意删节,如果您不愿意由我动手的话。
当然罗,他的用意我一清二楚!
在埃弥尔·吉拉尔丹的旧文件夹里还藏有我的《回忆录》,他宁愿出版我的《回忆录》,也不愿出版我的《昂热·皮都》,因为《论文集》不用缴印花税,而出版《昂热·皮都》却非得照章纳税不可。
因此,他取消了我的六卷集的小说,以二十集的《回忆录》来取而代之。
唉,亲爱的读者,这就是在故事结束之前就写上“完”字的道理。
因而,昂热·皮都就被人用绞死保罗一世的方式绞死了,不过他不是被扼住了喉咙,而是被腰斩了。
可是,从《三个火枪手》中您也知道,您以为火枪手们已死过两次,可他们又两次复活,我的英雄们,他们可不像帝王们那么容易断气。
而对火枪手们来说是这样,对昂热·皮都也同样如此。皮都根本没有死,他只不过是暂时失踪,又要复出了;而我,在这兵荒马乱、风云变幻的时代,这个既点亮了多少火炬,又吹灭了无数烛光的时代,我请求您,只有当您接到我亲笔签署的通知书时才能确信我的英雄们真的离开人世了。
恐怕还不至如此!……
[book_title]第一章 塞弗尔桥的小酒馆
如果读者真愿意回忆一下我们那本名叫《昂热·皮都》的小说的话,请打开那本书的第二卷,看一下《十月五日深夜至六日凌晨》那一章,那么,在阅读本书之前―本书中提到的一些事,正发生在同一个月份的六日那一天―将会在这一章中找到某些不应忘却、颇为重要的情节。
我们先引述这一章中的几行重要的词句,然后尽量简单扼要地交待某几件事,这些事都发生在我们即将重新开始叙述的故事之前。
下面就是我们所要引述的那几行词句:
“三点钟,正如我们说过的那样,凡尔赛一片平静,国民议会的全体成员,在听了他们下属作的汇报以后,都安下心来,回家去了。
“大家一心以为这种平静状态不至于会遭到破坏。
他们估计错了。
“在一切为伟大的革命铺平道路的人民运动中,几乎总有那么一段休止时期,在这段时期中,仿佛一切都已结束,大家可以高枕无忧,其实人们估计错了。
“在那些首先采取行动的人后面,另外还有一些人在等待着,他们在等待那些人完成初步的行动,等待那些人因为疲劳不堪,或是踌躇满志,不管是出于哪种原因,反正不想继续前进,而想躺下休息。
“于是就轮到他们上场了,这些陌生人是酷爱追求激情的神秘人物,他们混在民众当中,把中断了的行动继续下去,推向极端,使那些为他们开辟道路,以为路已畅通,目的已经达到,中途躺下休息的人苏醒时猛吃一惊。”
我们前面提到过三个人的名字,我们也借用了那本书中的几行文字。
现在,请让我们把一个角色推上舞台,也就是说,让他走到塞弗尔桥的小酒馆门口,这个角色的名字我们还没有提到过,而且,在这个可怕的夜晚,他还一次也没有出过场。
这个人年纪约在四十五到四十八岁之间,一身工人打扮,也就是说穿一条丝绒裤,外面围一条马蹄铁匠和锁匠们围的那种有口袋的皮围裙;脚上穿着灰色袜子和带铜扣的皮鞋,戴了一顶皮帽子,这顶帽子的形状跟旧时普鲁士等国的枪骑兵戴的那种很像,不过仿佛给削掉了一半,帽子下边露出了密密匝匝的灰白头发,与他那粗粗的眉毛连在一起。下面是一双又大又圆的金鱼眼睛,敏锐睿智,反应极快,眼珠的色彩,深浅浓淡,变幻无穷,很难一下子分辨出它的颜色是绿、是灰、是蓝,还是黑。一只比一般人稍大的鼻子、两片厚嘴唇、一口洁白的牙齿,以及晒成古铜色的皮肤构成了他面貌的其余部分。
他虽然并不魁梧,但身材极为匀称。肢体的连接部分看上去很灵活,脚很细巧;他的手要不是因为平时打铁染上了古铜色,同样也会显得很细巧的。
可是,从他的手往上一直到胳博肘,乃至手臂在卷起的袖子处露出的线条明显、刚劲有力的肌肉,都可以看出,尽管他肌肉结实,可是外面的皮肤却几乎像贵族阶层的人那样细腻、光滑。这个人,站在塞弗尔小酒馆门口,手边放着一支双发的长枪,用金线镶出华丽的花纹。枪筒上刻着“勒克莱尔”四个字,这是那个在巴黎城的贵族猎手阶层中开始受到欢迎的枪械商的名字。
人们也许想知道,这样一支漂亮的枪,怎么会落入一个普通工人之手的?谈到这一点,我们就得回到驿乱的年代,那时候我们也曾见过几支,感谢天主!最漂亮的武器,并不总是落在最白净的手里。
这个人一小时以前从凡尔赛来到这里,对那儿的情况知道得很清楚。酒馆老板在给他送来整瓶葡萄酒时向他提出了一连串问题,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喝酒就急忙回答老板说:“王后、国王陛下偕同王太子马上就要到了,
“他们是在正午前后动身的;
“他们决定在杜伊勒里宫下榻;这下子巴黎城将不愁没有面包吃了,因为男面包师和女面包师带着小伙计都聚到这里来了;
“我在等着看随行人员的行列经过这里。”
这最后一句话可能是正确的,而且,很容易看出,他的眼睛老望着巴黎而不看凡尔赛;这就令人相信,他认为没有必要向这位可敬的、敢于向他提出问题的酒馆老板十分精确地汇报他的想法。
尽管如此,过了片刻,他似乎也感到心满意足了。一个穿着打扮跟他差不多,看样子从事的职业也类似的人出现在那个把大路的远景挡住的斜坡高处。
这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像个经历了长途跋涉的旅行者。等他越走越近时,就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的容貌和年龄。
他可能跟陌生人同样岁数,也就是说可以大胆地断言,正如平民百姓说的那样:已经过了四十岁,在走下坡路了。从他的相貌可以看出,他气质平庸,生性粗俗。
陌生人好奇地瞅着新来者,好像想一眼就把这个人揣的坏心眼全都看穿似的。
当来自巴黎的工人离等在门口的陌生人只有二十来步距离的时候,后者就走进酒馆,把瓶里的酒倒在桌上两只杯子的一只中,然后又回到门口,举着杯说:
“喂!朋友!”他说,“天气那么冷,旅途又那么长,难道我们不应当喝杯酒暖和暖和,振作一下精神吗?”
那个来自巴黎的工人前后左右环顾了一下,仿佛想证实人家邀请的是不是自己。
“您是在对我说话吗?”他问道。
“不对您说,还会对谁,这里眼下不是只有您一个人吗?”
“您请我喝葡萄酒?”
“可不是?”
“噢!”
“难道我们俩不是同行或差不多是同行吗?”
工人又看了陌生人一眼。
“所有的人,”他说,“可能干的都是同一行当,重要的是要弄清楚在这同一行当中人们彼此间的关系是伙伴还是主仆。”
“那好,就让我们在饮酒交谈中来证实吧。”
“好吧,”工人边说边走向小酒馆门口。
陌生人领他走到桌前,把酒杯递给他。
工人拿着酒杯,望了望葡萄酒好像有点疑虑的样子,可是正当陌生人在两只并排摆着的杯子里,像头一杯那样斟满酒的时候,他的疑虑也就完全消失了。
“那么说,”他问道,“难道是因为信赖,您才跟被邀请的人干杯吗?”
“不,恰恰相反,为了国家而碰杯!”
工人那灰色的眼睛盯着刚才道出祝酒词的那人望了一阵。然后,他重复说:
“噢!当然罗!您说得一点不错,为了国家干杯!”说完,他把酒一饮而尽。接着用袖口抹了抹嘴。
“啊!这是勃艮第葡萄酒!”
“还是上等酒呢,不是吗?有人介绍我这家小酒馆,这会儿恰巧路过,我就进来了,我并不后悔。可是,我的朋友,您坐,酒瓶里有的是酒,喝光了瓶子里的,酒窖里还多着哩。”
“是吗?”工人说,“您在这儿干什么?''
“您没看见,我是从凡尔赛来的,我在等行列路过这儿,打算跟着一起去巴黎。”
“什么行列?”
“嗐!不就是国王、王后和王太子等人的行列呗,随同前往巴黎的还有一些卖菜的妇女、两百名议会成员,加上由德·拉法埃特先生指挥的国民自卫军。”
“这位贵人决心去巴黎了吗?”
“他只能这样做。”
“昨天夜晚三点钟,在我前往巴黎时,我对这一点感到怀疑。”
“噢!您是昨儿个夜晚三点钟动身的,您对凡尔赛发生的事情不感到蹊跷,也不打算弄清楚就离开了吗?”
“是呀,我也真有点想弄弄清楚国王将会怎么样,加上,不是吹牛,国王和我还是老相识哩,可是您也清楚,干活得放在首位呀!家里有老婆、孩子;得养活这一群人,尤其是眼下,再也没有什么王族的打铁铺了。”
陌生人把暗示的两件事都丢开,不再提起了。
“那么说,您有急事前往巴黎罗?”他强调说。
“这个嘛,可以这么说,而且赚头还不错哩,”工人说的同时,把口袋里的几个埃居弄得丁当响,“尽管钱是由一个仆人付给我的,这就显得很不礼貌,更何况是一个德国仆人,跟他连话也说不通,不必说想聊天了。”
“您跟别人聊天,难道不觉得讨厌吗?”
“噢!只要不讲别人的坏话,聊天还是件令人散心的事。”
“即便讲坏话也是令人散心的,不是吗?”
说着,两个人都笑了起来,陌生人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工人却是满口蛀牙。
“因而,”陌生人接下去说―他像个一步一停朝前迈的人那样,虽然步子不快却坚持朝前,什么力量也阻挡不了他朝前迈进―“原来您去巴黎是有急事,而且还有不错的赚头。”
“是啊!”
“那就不用说,是件棘手的苦差事了。”
“的确很棘手。”
“是一把秘密锁吧,嗯?”
“有一扇伪装的门一请设想一下,在一幢房子里,藏着另一幢房子,有个人想躲起来,嗯?那好吧,说他在家,可他却又不在,这会儿有人按铃了,仆人去开门,来访者问:‘先生可在家?’‘他不在,’‘不,他在,’‘那好,请您自己找吧,’来访者在找。‘晚安!我看没有一个人能找到先生。’一扇用橡木嵌板精密镶包起来的铁门,您懂吗?谁也分辨不出是铁的还是木的。”
“是呀,如果有谁去敲击呢?”
“嘿!在寸把厚的铁门上包了一层木板。厚度又适当,敲起来就笃、笃、笃,到处都一个声音……您瞧,全部装配好,连我自己也会上当的。”
“您是在什么鬼地方做这扇门的?”
“噢!就是嘛。”
“难道您不能告诉我?”
“不能,因为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被蒙了眼睛去的?”
“正是这样!我和马车都等在门口的栅栏旁。有人问我:‘您是某人吗?’我说:‘是的,'‘那好,我们就在等您;上车吧。’‘要我上车?'‘是啊。’这样我就上了马车,他们把我眼睛蒙住,车子走了大约半个钟点,最后在一幢大房子前面停下,大门是开着的,我在第一级台阶上趔趄了一下,接着登了十级台阶才进入前厅,在那儿碰上一个德国仆人,他对其余的人说:‘好怕(吧),居(去)怕(吧),我们止(这)里不再絮(需)要你们了,’其他人全走了,他们把蒙在我眼睛上的绷带拿下来,并告诉我要怎样怎样做。我像个熟练工那样着手干起来。不消一小时,全都干完了。他们付给我上好的金路易,然后重新蒙上我的眼睛,赶我上车,车子驶到我原来上车的地方,还跟我说了声‘一路顺风,’就这样,我上这儿来了。”
“难道真的一点也看不见吗?连偷看一眼也不成?真见鬼!那绷带不会绑得那么严,多少总还能左右睨一睨的。”
“嗨!嗨!”
“快点,快点,您总承认您看见了吧,”陌生人急切地说。
“是这样:我跨上第一级台阶时踏空了一步,我利用这个机会做了点手脚,就靠这一动作,我顺手把绷带推出一条缝,正够看得见。”
“您看见了什么?”陌生人用同样急切的语调问。
“我看见在我的左边是一排树,我这才相信,这幢房子是在一条林荫大道上;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噢!这个嘛,我可以起誓!”
“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这条林荫大道很长,而且还有许多房子,这些房子千篇一律,有一扇很大的门,前面有台阶,可以说从圣奥诺雷咖啡馆到巴士底狱全都这样。”
“因而您认不出是哪一幢房子了?”
锁匠思索了一会儿。
“是啊.的确是这样。”他说,“我真的认不出来了。’这个陌生人,尽管平时喜怒不形于色,这时候却显出一种满足的神气。
“啊!这么说!”他仿佛突然转了话题似地说,“难道巴黎连一个锁匠也找不出了吗?要想装扇秘密门非得要差人去凡尔赛找锁匠不成?”
他在说这些话的同时,给坐在旁边的伙伴斟了满满一杯葡萄酒,然后用喝空了的酒瓶敲了敲桌面,示意酒馆老板给他另外送一瓶来。
[book_title]第二章 加曼师傅
锁匠把杯子举到眼前,得意洋洋地看着杯中的美酒。接着,凑近嘴边满意地呷着。
“有呀,”他说,“巴黎有的是锁匠。”
他又小口地慢慢呷着。
“而且还有锁匠能手哩。”
他继续在喝酒。
“就像我说的嘛!”
“是呀,非但有锁匠能手,还有锁匠大师呢。”
“噢,”陌生人笑着说,“我看出来了,您是圣埃卢瓦(法国一著名金银匠。),您不仅是能手,而且是能手的能手哩。”
“是所有的能手的能手。您也干这一行吗?”
“也差不多。”
“您干什么活的?”
“我是造刀枪的工匠。”
“您身边带着您的活儿吗?”
“您看这支枪。”
锁匠从陌生人手中接过枪来,仔细地察看,试一试扳机,听它发出“咔嚓、咔嚓”的清脆响声,他晃着脑袋表示赞赏;当他发现枪筒和枪机盘上刻着“勒克莱尔”这几个字样时,不禁问道:
“勒克莱尔?”他说,“这不可能,我的朋友!勒克莱尔的年纪最多不过二十八,而您我都已接近五十了,我这么说,您不见怪吧。”
“您说得不错,”陌生人说,“我不是勒克莱尔,不过也差不多是勒克莱尔。”
“什么?您说您差不多是勒克莱尔?”
“正是。因为我是他的师傅。”
“噢!说得对呀,”锁匠边笑边嚷道,“这话就像就像是我说的:‘我不是国王,可也差不多是国王。’”
“怎么,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陌生人问。
“咦!不是吗?因为我是国王的师傅呀!”锁匠说。
“噢!啊!”陌生人惊讶地站起身来,怪模怪样地做了个军人敬礼的滑稽姿势,说:“难道我有幸在和加曼先生说话吗?”
“一点不错,正是本人。如果需要的话,我很愿意为您效劳,”锁匠说,因为他对自己的名声感到十分得意。
“真见鬼!”陌生人说,“我还不知道我在跟这样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交谈哩。”
“嗯?”
“我说我在跟这样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交谈。”陌生人再说一遍。
“您看得那么重要吗?”
“呢!是呀,对不起,”陌生人笑着继续说,“可您也知道,一个可怜的造刀枪的工匠讲的法国话远不如您这位师傅讲的漂亮,我指的师傅自然是法国国王的师傅呀!”
接着,他换了一种声调继续往下说:
“我说,做国王的师傅一定是够有趣的,可对?”
“怎么说?”
“我的天!我想到的是一天到晚都要恭恭敬敬地说着‘早安、晚安’之类的客套话。”
“不,也不尽然。”
“我是说,比如您讲:‘陛下,请您用左手拿钥匙,陛下,请您用右手拿锉刀’什么的。”
“唔!是呀,这也正是跟他在一起的诱人之处,因为,您知道,他毕竟是个好好先生,胸口围上一块胸兜,卷起了袖子,往炉前那么一站,他就再也不像人们习惯称呼的‘圣路易(即路易九世,法国加佩王朝国王,他的第六个儿子德·克莱蒙伯爵是波旁王朝的始祖.)的长子’了。”
“是呀,您说得有理,国王成了普通人,事情也够稀奇的。”
“可不是吗?长久以来那些和国王们接近的人都看到这一点。”
“噢!如果只有跟国王们接近的人才看得到,这算不了什么。”陌生人神秘地笑着说,“事实上,恰恰是那些离得远的人才看得更清楚。”
加曼带着惊讶的眼光望着他的对话者。
可是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已经忘记了自己扮演的角色,竟信口开河地胡扯起来,甚至来不及有时间掂一掂刚出口的每句话的分量,接着,他又回复到原来的话题,说道:
“再说,国王成了普通人却还不住地称呼他什么老爷啦,陛下啦,我觉得总有点别扭。”
“可是,我用不着称他什么老爷、陛下呀!一站到炉子前,这些客套话就全都免了;我称他布尔乔亚,他叫我加曼;只不过我不能用你我相称,而他却是这样称呼我的。”
“是呀,不过到了吃午餐或晚餐的时侯,人家就要按您的职务,让加曼您去跟那些手下人,仆役一起吃了,可对?”
“噢!不对!正相反他从来也不这样,他给我送来一张桌子,上面摆了许多许多吃的东西.特别是午餐,他经常和我同桌一起吃,还说:‘唔!我不到王后那儿去用餐,这样我可以不用洗手啦!'”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您大概不知道,国王和我在一起干活,免不了要摸铜摸铁的,我的天!他的手就跟我们的手一样脏,可这并不影响我们都是善良的老实人,王后却装成一本正经地说:‘唉,陛下,您的手这样脏!’亏她讲得出口,好像以为在炉边干活的人应该有一双白净的手似的!”
“别说了,”陌生人说,“听了,会叫我笑得掉眼泪的。”
“您看,总而言之,这个人就是喜欢和我,或者和他那个保管图书的人一起,待在他那间收藏地理书的小书房里,依我看,他还是更喜欢和我待在一起。”
“不管怎样,当像国王这样一个糟糕学徒的师傅,定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您说国王是个糟糕学徒?”加曼亮起嗓门说,“噢!才不哩!别这么说,甚至可以说太不幸了,您知道吗?本来他可以在打铁这一门手艺上学到一些本领,会打出一些名堂来,可惜他生就是个国王,不得不去治理像他眼前在管的那一堆傻事;正因为他太憨直,看来只能当个可怜的国王,其实他很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锁匠的。噢,有个人,我恨透他了,是他害苦了国王,把大好时光都丢尽了:我指的那个人就是内克尔先生,正是他害得国王浪费了多少光阴,我的天主,是他害了国王。”
“是不是因为他的帐目?”
“是呀,正因为他的‘蓝帐目’像人们说的那样,全是编出来的花帐。”
“不过,我的朋友,您先听我说……”
“什么?”
“像这种‘口径’的学徒,也真够您受的。”
“啊!不,正相反,您错了,您的那位路易十六,这位祖国之父,法兰西民族的复兴者,恰巧是我十分想望能遇到的人,大家以为我像克雷絮斯一样富,岂知我像约伯一样穷。”
“您说您还穷?那么他的钱,您说,他那么多钱都弄到哪儿去了?”
‘不错!他一半给了穷人,一半给了富人,以致弄得他自己经常身无分文,囊空如洗。库瓦尼、沃德勒伊和波利尼亚克这三份人家在啃他,啃这个亲爱的可怜人!有一天他打算减德·库瓦尼先生的薪金,可是德·库瓦尼先生径直到铁铺门口,在那儿等他,这样,国王去了五分钟,回来时见他脸色发白,说什么:‘唉!我的天,说真的,我以为会挨他一顿揍呢,’‘那么,陛下,薪金问题怎么样?’我这样问。‘只好维持原状,有什么办法呢?’一天,为了波利尼亚克夫人的小箱子的事,他想埋怨王后几句,您听我说,这是一只装着三十万法郎的小箱子。”
“好家伙!”
“噢!这还不够,王后还要国王再给她五十万。另外,您看看,波利尼亚克这一家,十年前,他们连一个子儿也没有,如今要离开法国时,却成了百万富翁!如果说,这些家伙有某种了不起的本领,那还说得过去,可是您给他们一块铁砧,一把铁锤,他们也打不出一只马蹄铁来;您给他们一把锉刀,一把老虎钳,他们也做不出锁上的一枚小小的螺丝钉。相反,他们是一些能说会道的人,一些骑士,正如他们自己说的那样,他们把国王推到前面,今天却又撒手不管,任凭国王随同巴伊先生、拉法埃特先生以及米拉波等几位先生去摆脱困境。可是我,倒是给过国王不少好忠告的,如果他肯听我的话,就不至于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是我,这个师傅,是我,国王的朋友,是我手把着手教他怎样握锉刀,可他只给我留下一笔十五万利弗尔的年金。”
“您说得不错,不过您和他一起干活,多少总会经常得到一点好处吧?”
“算了吧,眼下我还跟他一起干活吗?首先,这会连累我!打从巴士底狱攻下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跨进王宫一步。有那么一两回,我碰到过他,头一回,因为街上人多,他只向我打了个招呼,第二回,我记得是在萨托里的路上,碰巧我们单独相遇了,他叫马车停下来,对我这样说:‘好呀,我可怜的加曼,早上好,'他叹着气说。‘唉!不是吗?事情不全都像您希望的那样,可不是?不过,您慢慢会学会的……还有,您妻子,孩子,怎么样,’他停了片刻才接着说,‘他们全都好吗?……’‘非常好!他们的胃口大得惊人,就这样……’我回答。‘噢!您代我送份礼给他们!’国王说着便往兜里掏,把兜都掏空了,只凑了九个路易,他接着说,‘我可怜的加曼,您看,这是我能拿得出来的全部财产,送这样一份可悲的薄礼,我感到惭愧。’事实也的确这样,您也一定同意,这确实不怎么光彩:身为一国之君,口袋里只有九个路易,一位国王送给朋友一份只有区区九个路易的薄礼!……所以……”
“所以,您拒绝了?”
“不,我想我还是应该接受,因为换了别人,脸皮厚一点的人,一定也会接受的。不管怎样,他可能会安心一点,只是我再也不跨进凡尔赛宫了,尽管他一次又一次地差人来找我!”
“真是一颗懂得感恩戴德的心!”陌生人嘟囔着。
“您说什么?”
“我说,加曼师傅,国王落到如此地步,而您还是对他忠心耿耿,矢志不移,确实令人感动。让我们为您的学徒的健康,干了这最后一杯吧!”
“嗨,说实话,他也不配,可是管它呢!就为他的健康干杯吧!”
他把酒喝了,接着说:
“我一想起在他的酒窖里藏着成千上万瓶酒,就算最起码的,也比我们现在喝的要好十倍,可是他从来也没吩咐他的侍从说:‘喂,某某人,提一篮酒,给我送到我的朋友加曼家去。’噢!对了,他宁愿留给他的卫队,那些瑞士兵和弗兰德尔兵团的士兵们喝更好些,他认为这样才上算!”
“有什么法子呢!”陌生人边说边小口小口地抿着酒,“国王嘛,全是一个样子,忘恩负义!噢!嘘,讲轻一点,有人来啦!”真的来了三个人,其中两个看样子像平民百姓,另一个完全像个俗不可耐的卖鱼婆。他们跨进小酒馆,就在陌生人和加曼师傅刚喝完第二瓶酒的那张桌边上的一张桌子旁坐下。锁匠盯着他们仔细看的神情引得陌生人也禁不住笑起来了。
这三个新来的人也确实值得引起注意。
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只见上半身;另一个却只见两条长长的腿。至于那个女的就无法形容了。
那个上身扭成一团的人活像一个侏儒,几乎还没有五尺高,也许是他生就的一双罗圈腿,又使他矮了一两寸。即便在他两脚分开站着的时候,那两只膝盖还是紧贴在一起。他的面貌非但不能减轻他的丑态,反而把这种缺陷衬托得越发明显,他那一头油腻、龌龊的头发平铺在扁平的额头上,那两条歪歪扭扭的眉毛,好像是意外地给按上去的,他的一双眼睛在一般情况下像癞蛤蟆的眼睛那样呆滞无光;但是一旦处于激动状态,就会喷射出火花,像盛怒的蜂蛇那样把瞳孔收缩起来;他的鼻子扁塌,生得不直,使他的颧骨显得更加高耸;临了,为了使他这张丑陋的面孔完整起见,还添了一张歪嘴和两片蜡黄的嘴唇,勉强遮住嘴里的那几颗稀疏的、摇摇欲坠的黑牙。
乍一看去,这个人的血管中流着的好像不是鲜血,而是毒汁。
那第二个,跟短腿矮脚的头一个相反,像只长腿鹭鸶,而且他是个驼背,脑袋深埋在肩窝里,只能从他那两摊血渍般的眼睛,一只鸟嘴似的又尖又长的鼻子上才能分辨出他也长着一颗脑袋,这更使他显得像只鸟儿。他既然像只鹭鸶,那么他的脖子一定能像弹簧似的能伸能缩,可以远距离地随意伤人,啄瞎别人的眼睛。可是,这都算不了什么,更重要的是他似乎不承认他的脖子,只承认他的一双手才得天独厚地具有灵活的伸缩性。他可以坐在那儿,只要伸长手臂,连腰也不用弯就轻而易举地把掉在地上的手帕捡起来抹抹被汗水和雨水沾湿了的额头。那第三个随您的便,说他是男是女都行,反正像个两栖动物,我们只能分辨其类别,却难以确定其性别。这个不男不女的人,年龄在三十到三十四岁之间,穿着一身女商贩的俏丽衣衫,戴着金链条,金耳环。帽子和手帕一样镶着花边。她的相貌,就像落后部族土人那样,要透过抹在脸上已经褪了色的红一块、白一块的脂粉,以及贴在脸上各种形状的、好似群星灿烂的假痣才能看清楚。正如我们上文提到的,人们一看见她这副打扮就禁不住产生疑窦,迫不及待地想听她开口讲话,希望能通过声音来分辨此人的性别。可是毫无用处,她的声音又尖又刺耳,令好奇的观察家听了更是疑云重重。耳朵对眼睛毫无帮助,听觉弥补不了视觉的不足。
从那两个男的和那个女人的鞋袜上来看,就可以知道他们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
“奇怪,”加曼说,“这个女人我好生面熟。”
“也许是的,可是,您看这三个人聚在一块,我亲爱的加曼,”陌生人边说边提起他那支枪,同时还把软帽拉到耳际,接着说,“肯定他们是在搞什么勾当,物以类聚,我们就随他们去吧。”
“这么说,难道您知道他们是谁?”加曼问。
“是啊,见过一面,您呢?”陌生人回答。
“我吗?我可以这样说,那个女的我在什么地方见过。”
“也许在王宫里吧?”陌生人说。
“噢!不错,一个女商贩!”
“这一阵,这号人来了不少。”
“如果您认得他们,请告诉我那两个男人的名字,这肯定可以帮助我回想起这个女的是谁。”
“那两个男的吗?”
“是呀。”
“您想先知道哪一个?”
“那个罗圈腿。”
“让一保罗·马拉。”
“噢!另一个呢?”
“那个驼子吗?普罗斯佩尔·韦里埃。”
“噢!”
“好,经我这么一提,您大概可以想起那个女商贩是谁了。”
“不,还是想不起。”
“那么您再想一想吧。”
“我实在想不起来。”
“我说,这个女商贩嘛,”
“您先别说……噢,不,噢,是呀,噢,不……”
“恰恰是……”
“这不可能!”
“是呀,乍看起来,好像不可能。”
“她是……?”
“算了吧,我看清楚了,您怎么也猜不出,还是我来告诉您吧:那个女商贩,是埃吉荣公爵。”
一听有人提起这个名字,女商贩不禁打了个寒颤,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
仿佛看见了头领那样,三个人都霍地站起身来,对陌生人表示尊敬。
只见陌生人把手指贴在唇上,一声不响地走了。
加曼跟在他后面,以为他认错人了。
走到门口,加曼被一个慌忙奔进小酒馆的人撞了个满怀,这个人后面跟着一群人在大叫大嚷地追赶。
“王后的理发师!王后的理发师!”
在那些边跑边嚷的人当中,有两个人举着长矛,矛尖上插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这是瓦里库和代舒特两个可怜的卫士的脑袋。弄得他们身首异处,是一个叫做大个子尼古拉翻出来的花样,他把两个脑袋分别插在矛尖上。
那两个脑袋也是属于追赶那个撞了加曼一下的可怜虫的人群的一部分。
“看,那是雷奥纳昂先生,”陌生人说。
“别声张,不要乱叫我的名字!”理发师一边说一边急匆匆地奔进小酒馆。
“他们想拿他怎么样?”锁匠问陌生人。
“谁知道,”陌生人回答,“说不定想叫他替这两个倒霉家伙的脑袋卷卷发哩。在革命的动乱年代,人们常会有希奇古怪的想法!”
说完,他混进了人群当中,丢下加曼,一个人走了,也许他已经从加曼身上获得他需要知道的一切,现在可以心满意足地返回他那间在凡尔赛的打铁铺去了。
[book_title]第三章 卡格里奥斯特罗
人越多,陌生人越容易混在人群里。
这是国王、王后和王太子行列的先遣队。
大伙儿遵照国王的命令,约在午后一点钟从凡尔赛起程出发。
王后,王太子,罗亚尔公主,德·普罗旺斯伯爵,伊丽莎白夫人,还有安德烈,都随同国王登上同一辆马车。
成百辆马车载着国民议会的议员,议员们一再表明心迹要与国王休戚相关、生死与共。
夏尔尼伯爵和比约留守在凡尔赛,跟死者乔治·德·夏尔尼男爵告别,正如我们说的那样,男爵是在十月五日深夜至六日清晨那段可怕的时间内被杀的,为了防止他的遗体像瓦里库和代舒特卫士的遗体那样遭到损伤,他俩守在那儿。
我们提到的这个先遣队,比国王早两个钟点离开凡尔赛,比国王先到约莫一刻钟,它几乎就紧跟在作为军旗的那两个卫士的首级后面。
这两颗首级在塞弗尔桥边停了下来,先遣队也跟着停下。这个先遣队由一些衣衫槛褛的可怜人加上喝得半醉的醉汉组成,就像被洪水或岩浆淹没时泛起的泡沫。
忽然间,人群中发出一阵骚乱:可以看见国民自卫军的刺刀闪闪发光,还看见拉法埃特那匹白马寸步不离地走在国王的马车前面。
拉法埃特非常欣赏群众集会,我们指的是在他成为巴黎民众心目中的偶像,真能随意指挥他们的时候。
可是,他并不喜欢下层社会的人。
巴黎,也像罗马那样有她自己的平民百姓。
拉法埃特尤其不喜欢他们那种自作主张执行刑罚的做法。他曾经尽力想去营救弗雷斯塞勒、富隆,以及贝蒂埃·德·索维尼。
因而,对他来说,一方面是把战利品隐藏起来,另一方面尽量保存好那几枚血迹斑斑的勋章,这些战利品和勋章都曾经是他取得胜利的见证,然而现在却被先遣队抢先了一步。可是看起来,由于旗手们幸运地在小酒馆遇上了“三人联盟”,得到他们的援助,找到了避开拉法埃特的办法,他们拒绝与别人同行,表示国王既然决定说他不愿离开那些对他忠心耿耿的卫士,那么他们便留下来等待国王以便随行。
这样一来,先遣队得到增强又继续赶路了。
人群像流水一样,朝着从凡尔赛到巴黎的大路上流去―好似暴风雨后泛滥的阴沟那样,污泥浊水把沿途遇到的宫殿里的全部居民愤怒地冲走―我们可以这样说,这一群人,是大路两旁、附近村庄的居民汇合起来的支流,他们涌将过来,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你推我挤的人群中,有些人,他们人数不多,混杂在人丛中,形成了国王的随行人员,他们在喧嚣嘈杂的人声中,也在大叫大嚷,然而,更多的人却站在大路两侧,一动不动,默不作声。
我们能说他们这是在向国王和王后表示同情吗?不,除非他们是社会上的贵族阶层,否则,所有的人,即便是有产者也或多或少地受到遍及法国的这场可怕的饥荒的威胁。所以,虽然他们没有咒骂国王、王后和王太子,虽然他们一声不吭,但是平民百姓的缄默可能比咒骂还要糟糕。
与此相反,人群中却在声嘶力竭地喊着:“拉法埃特万岁!”拉法埃特不时用左手脱帽,右手举剑向人们还礼致意;人们还高声呼喊:“米拉波万岁!”后者也不时把脑袋探出车外,以便深深地吸上几口他正需要的新鲜空气,因为他已经是第六个挤上马车的人了。
这样,这个可怜的路易十六,平民百姓对他保持沉默的路易十六,听到人们在他面前欢呼他所失掉的一切,那就是民心以及他永远缺乏的手腕。
吉尔贝如同国王单独出行时那样,和其他人一起,走在国王右面车门边,也就是说靠近王后坐的那一边。
玛丽一安托瓦内特永远也弄不明白吉尔贝的那种禁欲主义是怎么回事,美国式的生硬态度更增添了他的粗犷。王后用疑惑不解的目光,望着这个对君王既无感情又无献身精神的人,他走在他们身旁仅仅是为了完成他所谓的任务,但看来他时刻准备着为他们效劳,正如有人为了献身和爱情而效劳那样。他甚至还准备为王族献出自己的生命,这种精神是那些具有献身精神和无限热爱的人所办不到的。
国王和王后的马车两旁,是一长溜挤上前来徒步而行的人流,他们有的出于好奇,有的并无恶意,只是打算在需要的时候拔刀相助,为他们敬畏的旅行者出一把力。在大路两侧,菜市场上的娘儿们和身强力壮的汉子,拖着沉重的步伐,在六寸深的泥泞中走着,像一列五彩缤纷的队形,在花束和彩带的长河中滚动。
这条人流也可以说,是由几门炮或者几辆缁重车组成的,车上载者一群又叫又唱的妇女大军。
她们唱的是我们熟识的那首古老民谣:
面包师娘埃居多,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们说的正是她们心中想的:
“现在,再也不愁面包少了,我们把面包师傅、面包师娘连同小伙计都带来了。”
王后虽说在听她们唱,可她完全不懂唱的是什么意思。小太子站在他母亲的腿间,像革命动荡时期一些王族的孩子那样,惊恐地望着人群,正如我们曾经看到罗马的君王,波尔多的公爵,以及巴黎的伯爵等人在面对革命洪流时吓得魂飞魄散那样。不过眼前的平民百姓更加倨傲,更加宽大,因为他们相当强大,懂得宽恕别人。
国王,以无精打采、郁郁寡欢的眼神瞅着眼前的一切。他昨晚几乎通宵未睡,午餐也没有好好吃,连整一整服装,头发上扑一点粉也没有时间,他的胡须很长,衬衫皱巴巴的,对他来说一切都不顺心。唉!这位可悲的国王不善于应付逆境,因此在艰难的形势下,他只好俯首帖耳。只有一次,他抬起头来,那是在断头台上,当头颅快要掉下来的时候。
伊丽莎白夫人是个温文尔雅、听天由命的好人,天主有意把她安置在两名被定罪的贵人身边,当王后不在时,是她,在寺院里给国王以安慰,在巴黎裁判所的附属监狱里,国王被定死罪时,也是她在一旁宽慰王后。
德·普罗旺斯先生,像往常一样这时也在场,他虚情假意地冷眼旁观,他心中很有把握,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不会冒什么风险,他目前是他们家族中受欢迎的人,可到底为什么使他这样有恃无恐?说不定是因为他兄弟阿尔图瓦伯爵离开法国时,他留了下来。
如果说国王已洞察了德·普罗旺斯先生的内心世界,那么德·普罗旺斯先生对他表现出来的感恩戴德之情以及忠诚献身之心是否受到影响还不知道。
安德烈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好像一尊大理石雕像,她并不比王后睡得更好些,也不比国王吃得更香些,但就她个人来说,对生活的需求跟别人并无两样。她没有太多时间来关心自己的容颜或更换自己的服饰,却也看不到她头上有一丝凌乱的头发,找不到她裙上有一条与往时不同的皱痕。她就像雕像那样对自己衣饰四周泻下的波纹全不在意,却反而使她显得格外柔滑,格外白皙,显然,在这个女人的心灵深处,只存在一个鲜明的意念,她的灵魂偏向这一边,就像磁针对着磁极那样。她仿佛是活人中的一个影子,她的视线与吉尔贝的视线相遇时眼睛不由自主地会一亮,这是表明她还活着的唯一标志。
在离开上文提到的小酒馆大约一百步左右的地方,行列停了下来,这时,在行列的前前后后.呼喊声更加震耳。
王后微倾着身子,把头探出车外,她的这一动作,好像是向人们致意,顿时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吉尔贝先生,”她说。
吉尔贝向车门靠近,从凡尔赛出发开始,他就一直把帽子拿在手里,因而他不必脱帽就能向王后表示敬意。
“夫人?”他问道。
单从这两个字以及那贴切微妙的声调,就足以说明吉尔贝随时准备听候王后的吩咐。
“吉尔贝先生,您的那些平民百姓在唱些什么,说些什么,叫嚷些什么呀?”接着问。
单从这几句话的结构、格调来说,人们就不难看出王后的问话是早有准备的,而且,毫无疑问,可以看出王后在当着车门外这一群人面前吐出这几句话是她经过了长时间的琢磨才问出口的。
吉尔贝听后,长叹了一声,意思是说:“又犯老毛病了!”接着,他不无伤感地说:
“唉!夫人,您把他们称作我的平民百姓的这伙人,以前都是您的平民百姓,噢,约在二十年前,一位英俊潇洒,名叫德·布里萨克的先生,我现在还不知到哪儿去找他哩,正是他,曾经在市政厅的平台上,给您介绍过和现在一样的平民百姓,他们曾经高呼:‘王妃万岁!’那时候,他还说:‘夫人,您眼前拥有二十万爱慕者。’”
王后咬了咬嘴唇,她无法从这个人的巧妙回答中找出差错或者失敬的地方。
“是呀,您说得不错,可这只能说明平民百姓变心了。”王后说。
这一回,吉尔贝只弯了弯腰,不作回答。
“吉尔贝先生,我问您一个问题,”王后不顾一切地问道,即便她意识到答案是不愉快的,她也顾不上了。
“好,夫人,既然陛下您一定要问,我愿意回答。”吉尔贝说,
“他们在唱:
面包师娘埃居多,得来全不费工夫。
“您可知道,平民百姓唱的面包师娘是指谁?”
“是的,先生,我很清楚,他们给了我这个荣誉;我对这些绰号早已听惯了:他们把我叫作德菲西(德菲西是法文defloit的音译,有亏空之意。)夫人,您说,这前一个绰号和后一个绰号可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夫人,为了让您相信,我想,您只需琢磨一下我刚才给您念的头两句歌词意味着什么就行啦。”
面包师娘埃居多,得来全不费工夫。
王后重复一遍,说:
“埃居多,得来全不费工夫……先生,我不明白。”
吉尔贝不回答。
“怎么!难道您没听见我说我不明白吗?”王后不耐烦地说。
“陛下一定要弄明白吗?”
“当然要弄明白。”
“夫人,这就是说,陛下手下有一群奉迎讨好的宫廷大臣,尤其是财务大臣,比方说,德·卡洛纳先生;平民百姓都很清楚,只要陛下开口,一切都能如愿以偿,而且您是王后,开口是不需要花多少力气的,既然您请求的时候实际上是在下命令,所以平民百姓唱道
面包师娘埃居多,得来全不费工夫。
“也就是说,您只消开口提出请求就行。”
王后那只白皙的手痉挛地攥紧了车门上的红天鹅绒。“好吧,就算这样,就算像他们唱的那样。吉尔贝先生,既然您已经把他们的想法解释清楚了,现在,请您告诉我,他们在说些什么?”
“夫人,他们说:‘我们再也不愁没有面包吃了,因为眼下我们有面包师傅、面包师娘以及小伙计了。”
“您一定会把这句唐突无礼的话解释得像上一句一样清楚,对不对?我希望您能解释给我听。”
“夫人,”吉尔贝用同样温柔、同样伤感的语气说,“如果您不是从字面上,而是从平民百姓的思想上去琢磨他们的想法,您就会觉得您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有那么多可抱怨的理由。”
“呃,呃,”王后神经质地微笑着说,“您知道,我不求别的,只想了解一些情况。医生.请解释解释吧,您瞧,我在听着哩。”
“夫人,是这样的,不管是对是错,据说,凡尔赛有人在做大宗的面粉生意,这样一来面粉就不再运到巴黎来了。那么,谁来养活可怜的平民百姓呢?是街区的面包师傅和他的妻子。当做父母的和他们的孩子因为没钱,快要饿死的时候,他们向谁去乞讨呢?向当地的面包师傅和他的妻子。除了向使得庄稼生长的天主祈求之外,还能向谁乞求呢?向那些分配面包的人。夫人,难道那些分配面包的人不正是您,国王陛下和这位可敬的小太子吗?你们三位难道不都是天主的面包分配者吗?因而,如果平民百姓送您一个雅号,您也不必大惊小怪,相反,应该感谢他们抱有那种希望,就是一旦国王、王后和小太子来到一百二十万饥民中间,那么这些饥民将什么也不缺少了。”
王后闭起眼睛,静了一阵,只见她领部和颈部的肌肉牵动了一下,仿佛想把怨恨连同叫她喉咙发烫的苦涩唾沫一起咽下去似的。
“难道我们要感谢这些呆在我们前后又叫又嚷的平民百姓,因为他们给我们起些绰号,对着我们大唱下流歌吗?”
“是的,夫人,应该更真诚地感谢他们,因为唱歌只是表明他们心情愉快,给你们起起绰号也只表示他们怀有希望,至于叫嚷也无非是表达他们的愿望罢了。”
“噢!平民百姓是不是希望德·拉法埃特先生和米拉波先生万寿无疆?”
正如读者看到的那样,王后陛下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唱歌声、说话声和叫嚷声。
“正是这样,夫人,”吉尔贝说,“因为,只要德·拉法埃特先生和米拉波先生活着―正如您现在所看到的那样,这两个被深渊隔开的人,被您悬挂在上面的那个深渊隔开的人―只要德·拉法埃特先生和米拉波先生活着,他们就能联合起来,共同维护这个君主政体。”
“先生,照您这么说,这个君主政体已岌岌可危,只有依靠这两个人来维护了?”王后高声问。
吉尔贝正想回答,可就在这当儿,响起了一阵可怕的狂叫声,还夹杂着刺耳的尖笑声。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非但没有把吉尔贝冲开去,反而使他更靠近马车,他一把抓住车门.猜到一定发生或者即将发生什么事,可能这时需要他用语言或行动来保卫王后。
原来有两个人恶作剧,想把那两颗经过可怜的雷奥纳昂卷过头发、并在头发上扑过粉的人头举到王后面前吓唬她一下,以此取乐,就像别的人——也许就是这帮人——把福隆的头举到他的女婿贝蒂埃面前一样。
这些叫嚷声,就是人们看见了这两颗人头时发出来的。人们纷纷向两旁避开,不约而同地往后退缩,惊恐地让出一条路给举着人头的那些人走过去。
“夫人,看在天主份上,请不要往右边看。”吉尔贝说。王后不是那种没有弄清情况就轻易肯听从的女人。因而,她第一个动作就是把眼睛转向吉尔贝劝阻她看的方向。她禁不住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
可就在此时,她的眼睛突然离开了眼前的可怕情景,仿佛看见了更怕人的景象,似乎被墨杜萨的脑袋吸引住,再也摆脱不了。
这个所谓墨杜萨的脑袋,就是那个我们曾经看见过的、在塞弗尔桥附近的小酒馆里和加曼师傅一起喝酒聊天的陌生人。这时候,他双臂交叉在胸前,倚着树站在那儿。
王后把搁在天鹅绒车门上的手移到吉尔贝肩上,因为抓得太紧,连她的指甲也嵌进吉尔贝的肉里去了。
吉尔贝转过身来。
只见王后面无血色,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他以为王后看见了两颖人头才吓成这副样子,是啊.不管玛丽一安托瓦内特的视线落在哪一颗人头上,其结果会是同样的怕人。
可是,她的视线却是冲着一人高的水平面望去的。吉尔贝也随着她的视线望去,王后看了发出一声惊叫,而他,看后发出的却是一声诧异的呼喊。
接着,两人异口同声地轻轻喊了一声.
“卡格里奥斯特罗!”
此时,倚着树站在那儿的人,也清清楚楚看见了王后。那个人向吉尔贝做了一个手势,好像在说:“你来。”这时,所有的车辆都移动了一下,准备继续上路。王后以机械的、本能的却又很自然的动作将吉尔贝推了一下,为的是怕他被滚动的车轮伤着。
吉尔贝却以为王后有意把他推到陌生人跟前去。其实,即使王后不推他,一旦他认出了那人是谁,他也会身不由己地过去的。
他站在那儿没有动,先让行列走过。然后,他跟在那个装成工人模样的人后面走着,那个工人也不时回过头来看看后面是否有人跟着他,吉尔贝跟着他,经过陡峭的斜坡,转入一条通向“美景”的小巷,最后消失在围墙后面,与此同时.朝巴黎方向前进的行列被山的斜坡遮住,像跌进了深渊似的也消失了。
[book_title]第四章 厄运
吉尔贝跟着领路人.两人相距约十来步,一直走到斜坡的半道上。那儿,有一幢漂亮的宅邸,走在前面的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一扇小门,很清楚,这扇小门是供宅邸的主人在进出时可以避过下人的耳目而开的。
他让门半开着,其用意显然是邀请他的旅伴也跟着进屋。吉尔贝跨进屋子,把门轻轻带上。门悄然无声地在铰链上移动一下,随即就关上了,连锁舌落锁的声音也听不见。这样一把锁,一定会受到加曼师傅的赞赏的。
吉尔贝进了屋,发现自己站在一条走廊里,这条走廊的两边墙上一人高的地方者镶成着浇铸成的青铜护壁板,这样好让人们观赏墙上精美的画面,吉贝蒂就是在这样的护壁板上把佛罗伦萨圣洗堂的大门装点得千姿百态的。
吉尔贝的脚一踏进屋,就陷入柔软的土耳其地毯中。左边,有一扇开着的门。
吉尔贝想,这屋里的门也是故意开着的;他进入一间挂着印度织锦缎的客厅,客厅中的家具也是用同样的料子装饰的。一只中国人喜爱的那种描绘或刺绣出来的奇异大鸟,张开着金蓝两色的大翅膀,盖住了天花板。大鸟的双爪间悬挂着一盏巧夺天工的杖形大烛台,烛台上呈现出一束束花团绵簇的百合花,作为客厅的照明。
客厅里仅有一幅装饰画,与壁炉上面的镜子相对称。那是拉斐尔的一幅《圣母像》。
吉尔贝在出神地欣赏这幅杰作时,忽然听见,或者确切地说,感觉到他身后的一扇门开了。他转过身去,原来是卡格里奥斯特罗,他正从梳洗间里走出来。
只有那么片刻工夫,他已经把手上和脸上的污迹都洗干净了,把乌黑的头发梳理得很有贵族丰采,并更换了全部服装。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那个双手油污、头发竖起,鞋上沾满泥浆,下身穿一条粗天鹅绒裤子,上身穿一件粗布衬衫的工人了。
这就是我们曾经两次向读者介绍过的那位风度翩翩的爵爷,一次在《约瑟夫·巴尔萨摩》中,一次在《王后的项链》中。
他那一身绣满了花饰的服装,那双闪烁着大大小小钻石的手,与吉尔贝那一身黑不溜秋的衣衫、戴的一只华盛顿送的、朴素无华的金戒指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卡格里奥斯特罗满面春风,张开双臂走过来。
吉尔贝迎上前去。
“亲爱的大师!”吉尔贝叫了一声。
“噢!且慢,”卡格里奥斯特罗笑着说,“亲爱的吉尔贝,自从我们分手以来,您各方面都有很大的进步,特别在哲学方面,所以今天,应该说,您是大师,而我,勉勉强强只够资格当个学徒。”
“谢谢您的夸奖,”吉尔贝说,“可就算我有了这些长进,您又怎么知道的呢?我们已经有八年没见面了。”
“亲爱的医生,尽管没有跟您见面,您以为像您这样的人,不见面就可以忘记了吗?不错,我们俩已经有整整八年没见面了,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这八年来,您每天做什么,我都一清二楚。”
“噢!真有这样的事!”
“您还不相信我的千里眼吗?”
“您知道,我是数学家。”
“也就是说,您不轻信……那好吧,让我们来看看,您头一回来法国,是因为家里的事;您的家事与我无关,因而……”
“噢!不,亲爱的大师,您说好啦,”吉尔贝以为卡格里奥斯特罗不便直言,因此这样说。
“那一次您到法国来,是因为您的儿子塞巴斯蒂安的教育问题,您准备把他送到离开巴黎十八或二十里路的一个小城镇去寄读,同时还准备跟您的承租人解决一些问题,您把这个善良的承租人留在巴黎,这可是完全违背他的心愿的,因为他有一千条理由应该和他的妻子在一起。”
“真是的,我的大师,您实在太神了!”
“噢!请等一等……您第二次来法国,也像某些人那样是出于政治原因,您写了一些小册子寄给国王路易十六,此外,您还有点老年人脾气,您认为获得陛下的赞赏要比我的先辈对您在教育方面的称颂更值得您骄傲,比如说,让·雅克·卢梭,我觉得如果他活到今天的话,一定比任何一位国王都伟大。您想知道路易十四、亨利第四和圣路易的后代对吉尔贝医生有些什么看法,不幸的是有件小事您没有想到,这导致有朝一日,当我的船在亚速尔群岛停泊时.发现您浑身是血,胸部被枪弹打穿,躺在洞穴里。我说的那件小事是有关安德列·德·塔韦尔内小姐的,后来她成为夏尔尼伯爵夫人。她认为能侍候王后是无比光荣的。如今,王后对这位夏尔尼伯爵的妻子已经百依百顺,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要求。她为了您特向王后请求过要一封有国王封印的信,王后给她了,而您,是在从勒阿弗尔到巴黎的那段路上被捕的,后来被送往巴士底狱。亲爱的医生,要不是后来巴士底狱被平民百姓一举攻陷,您至今仍然囚禁在那里。亲爱的吉尔贝,像您这样一个赤胆忠心的保王主义者,您拥护国王,您是他的医生。昨天,不,是今天早上,您急匆匆地去叫醒那个睡着了的好人拉法埃特,对王族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刚才您看见我的那会儿,王后―附带说一句.亲爱的吉尔贝,那个对您十分厌恶的王后正在危急之中,您为了她的安全,准备舍身保卫……我说的这些究竟对不对?噢,我还忘了一件不太重要的事,那就是您曾经当着国王的面.施行了一次催眠术,从一个名叫帕德卢的人手中把首饰箱取回来。我还忘记或记错了什么吗?如果有的话我愿意当众认罪。”
吉尔贝站在这个非凡的人跟前,感到十分吃惊,这个人懂得怎样使自己做的事取得应有的效果,使听他讲话的人不得不认为他像天主一样,具有洞察人心的本领,以及某种大至环抱天地宇宙,小至触及细枝末节的天赋。
“是啊,的确是这祥,您永远是神奇非凡的大法师,大巫师卡格里奥斯特罗!”他说。
卡格里奥斯特罗得意地笑了。显然他感到很自负,因为他已经使吉尔贝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钦佩的神情。
吉尔贝接下去说:
“现在,亲爱的大师,不用说,我爱护您的程度也不下于您爱护我,正如您要打听我在哪里一样,我也迫切想知道自从我们分手以后您在什么地方施展您的才华,行使您的权力?恕我冒昧,不知您是否愿意告诉我?”
卡格里奥斯特罗淡淡一笑。
“噢!我吗?”他说,“我和您一样,拜见了几位国王,可以说,我已拜见了好几位国王,只是和您的目的不同而已。您接近国王是为了支持他们,而我,我靠近国王是为了推翻他们,您准备让国王实行立宪政体,但您没能做到,而我,我要让那些皇帝,那些国王甚至王太子变得达观明理,这一点我可是成功了。”
“噢!是真的吗?”吉尔贝露出怀疑的神情打断了对方的话。“千真万确!君王们受到了崇高的、蔑视天主的新梅赞塞式的人物伏尔泰、阿朗贝、狄德罗等的熏陶,比如说我们不幸失去了的那位亲爱的弗雷德里克国王就是一个例子。不过,您也知道,除了我和圣热尔曼伯爵那些不会死的人之外,人都是要死的。亲爱的吉尔贝,不论王后漂亮不漂亮,能否招募那些彼此争斗不息的士兵,那些比博尼法斯第八、克莱芒第八和博吉阿家族还要激烈地试图推翻王权的君主可从来也没有打算推翻教会。因而,首先要提到的是我们有约瑟夫第二这样一个皇帝,他是我们最敬爱的王后的哥哥,这个皇帝封闭了四分之三的隐修院,他又侵吞了教会的产业,把修士从他们那些小房间里赶出来,甚至连加尔默罗会的修女也不放过。他还寄了一些画给他的妹妹玛丽一安托瓦内特,上面画的是不戴修女帽、穿着流行时装的修女和一些还了俗的、正在卷发的僧侣。还有那位丹麦国王,他逐渐变成了他的医生斯特吕塞的刽子手,后者是位早熟的哲学家,十七岁时就曾说过:‘是伏尔泰先生创造了人类,是他教我怎样思考。’还有叶卡特琳娜女皇,她在哲学方面大步前进,很有成就,不用说,她瓜分了整个波兰;伏尔泰对她有过这样的描绘:‘狄德罗、阿朗贝和我本人将为您建立祭坛。’还有瑞典女王,另外,还有帝国和全德国的许许多多亲王。”
“亲爱的大师,眼下您要做的,恐怕就只剩下去劝说教皇改宗这件事了,我想,对您来说世界上没有办不到的事,希望您成功。”
“噢!说到这家伙嘛,可就难啦!我是从他的利爪中逃出来的;六个月之前,我被关在圣昂热城堡,正如您三个月前被关在巴士底狱那样。”
“罗马的百姓是不是也把圣昂热城堡攻陷了,就像圣安托万郊区的百姓攻陷巴士底狱那样?”
“不,亲爱的医生,那时候还没有百姓哩……噢!不过请您放心,这种事总有一天会碰到的,罗马教廷也会有它的十月五日至六日,因此,从这点来看,凡尔赛和梵蒂冈是手拉手的。”
“我以为一旦被关进圣昂热城堡,就再也出不来了……”
“没有的事!那么邦纳尼托·瑟里尼又怎么解释?”
“难道您也能像他那样插上翅膀,像个新伊卡洛斯那样飞过台伯河不成?”
“那倒也很难办到,因为我关的地方是按照新的规格严加防范的,是间又深又暗的单人囚室。”
“可您还是逃出来了?”
“是呀,您看,我现在不就站在您面前。”
“您是不是靠金钱的威力,买通了监狱的看守?”
“我真倒楣,我碰上了一个不受贿的狱卒。”
“噢!真有不受贿的狱卒吗?”
“是呀!幸亏,他不是个永远不死的人:事有凑巧,这个比我更虔诚的信徒,在第三次拒绝放我走的下一天就被天主召去!。”
“他是突然死去的吗?”
“是呀。”
“噢!”
“这样,就又得换个新的看守,于是就换了一个。”
“这个新看守不会是个不受贿的吧?”
“这个人嘛,在他上任后的头一天,给我送晚餐时,就这样叮嘱我:‘好好吃吧,长点力气,今晚我们得赶长路。’老天在上!这个老实人没说假话。就在当天夜里,我们两个人赶了一百里路,每人累垮了三匹马。”
“那么,当局对你们的逃跑怎么交代呢?”
“没什么交代。他们把那个还来不及埋葬的监狱看守穿上我丢下的衣服,对准他的脸上打了一枪,把手枪扔在他身旁,佯称我不知怎么弄到了一支枪,把自己的脑袋打开了花;他们又弄来了我的死亡证,让监狱看守顶替我的姓名,就这样给埋葬了。您看,亲爱的吉尔贝,这样一来,我就名正言顺地死了。要是我说我还活着,他们一定会拿出我的死亡证摆在我面前,证明我确实已不在人世间了,不过没有这个必要,因为目前我正需要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就像著名的德利尔修道院院长说的那样,我跳进地狱深处,换个名字又出现在人间。”
“那么,告诉我现在您叫什么名字,免得我泄露了您的真名。”
“我嘛,我叫藏诺纳男爵,是热那亚的银行家,经营王公贵族们的证券贴现业务,我经营的全是些值钱的证券,您说是不是?像罗昂红衣主教拥有的那种。不过,幸运的是,我放款并不是为了牟利……噢!我倒忘了.顺便问一声,亲爱的吉尔贝,您是否需要钱?您很清楚,我的良心和我的钱袋今天像以往一样时刻都准备为您效劳。”
“谢谢。”
“噢!也许您怕我为难?莫非是您看见我穿了一身工人服装?咳!请您别担这份心,我是化了装的,您也知道,我对人生的看法一向是:‘那是一个漫长的狂欢节,在这个狂欢节上,人们或多或少都戴着一副假面具。’这样吧.亲爱的吉尔贝,不管怎样,什么时候您需要钱,您可知道?在这张写字台中有我的一个专用银箱。我的大银箱放在巴黎马拉区圣克卢德街,如果您需要钱,不论我在不在,您尽可以自己来拿,我来教您怎样打开这扇小门,您只要推动小弹簧,您看,就这样推一下,随后,您就一定能在这儿找到一百万。”
卡格里奥斯特罗推了推弹簧,写字台前面的桌罩就自动落下,一堆金子,还有好几沓银票立刻呈现在眼前。
“您真是个非凡的人!”吉尔贝挂着微笑说,“可是您也知道,我每年有二万利弗尔的收入,可以说比国王还富有。我说,您现在在巴黎,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我,您指的是‘项链事件’吗?得了吧,他们不敢把我怎样!从目前这些人的情绪来看,我只消说一个字就足以煽起一场骚动,您忘了我多少还是那些深受民众欢迎的人的朋友,比如说德·拉法埃特、内克尔先生、米拉波伯爵,还有您。”
“那么,您到巴黎来干什么?”
“谁知道!说不定就像您在美国做的那样,建立一个共和政体。”
吉尔贝摇了摇头。
“法国本身压根儿就没有要建立共和政体的想法,”他说。
“我们建立一个不就成了。”
“国王不会答应的。”
“有这种可能。”
“贵族会拿起武器来反对。”
“大概会这样。”
“那么,您打算怎么办呢?”
“那么,我们就不建立共和政体,我们发动一场革命。”
吉尔贝耷拉着脑袋。
“如果我们真能达到目的,约瑟夫,那会很可怕的!”他说。
“可怕,不错,如果我们一路上遇到的全是像您这样坚强有力的人的话,吉尔贝。”
“我的朋友,我不能算有力,我只不过是个正直的人,仅此而已,”吉尔贝说。
“唉!那就更糟;这也正是我想来说服您的原因,吉尔贝。”
“我深信不疑。”
“我说,您是不是反对我们的事业?”
“不如说,至少,我会在半路上设置障碍。”
“您疯啦,吉尔贝,您不懂得法国的使命:法国是世界的头脑,要让法国自己思考,自己无拘无束地思考,以便世界按照法国的意思去行动,而且是无拘无束的。吉尔贝,您可知道是谁攻陷巴士底狱的?''
“是老百姓。”
“您不明白我的意思,您颠倒了因果关系。我的朋友,五百年来,一向是伯爵、王爷、亲王等被囚禁在巴士底狱。一天,一个头脑不清的国王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说是要把思想关起来,但思想是关不住的,它需要空间,需要广度,是无止境的!思想使巴士底狱爆裂开来,老百姓才从打开的缺口冲进去。”
“一点不错,”吉尔贝喃喃地说。
“您可记得,一七六四年三月二日,也就是说差不多在二十六年以前,伏尔泰写给德·肖弗兰先生的那封信?”
“请您说给我听听。”
“伏尔泰是这样写的:
正如我看到的那样,革命的种子一经播种.就必然会开花结果,尽管我不能有幸见到这一天。法国人做什么事情都落在后面,但他们终究能达到目的。光明在渐渐扩散,总有一天会光芒万丈,迎来一场大轰动。
年轻人的确幸福,他们将看到各种绚烂多彩的景色!”
“嗨,我说,您对昨天和今天发生的事情有什么想法?”
“简直可怕!”
“对您看到的场面有什么想法?”
“令人震惊!”
“喏,您听我说,吉尔贝,这还只是刚刚开始。”
“您是个预言灾祸的人!”
“您听我说,前三天,我跟一个很有名的医生,一个慈善家在一起,您可知道,这一阵他在忙些什么吗?''
“我想,他在研究某种能医不治之症的灵丹妙药,不知我猜得可对?''
“说得也是,不过这个医生研究的是如何使人死而不是如何使人活。”
“这话怎么讲?”
“我的意思是,他除了会说一些俏皮话之外,还认为人世间本来就有鼠疫、霍乱、黄热病、天花、暴发性中风等五百多种常见的致命病症,另外还有一千到一千二百种受到精心治疗就会导致死亡的病!我想说的是,我们有枪、炮、刀、剑、匕首、水刑、火刑、绞刑、轮刑,还可以把人从高楼上抛下来!可这个医生认为导致人们丧命的刑具还不够多,尽管他们来到这个世界只有一条途径,因而,他发明了一架非常精巧的机器,毫无疑问,他把这项发明归功于国民,也就是说,在一个钟头不到的时间内,可以处死五十、六十,甚至八十个人!亲爱的吉尔贝,您是否相信,一位像吉约坦博士那样出类拔萃、那样充满仁爱的慈善家,竟专心研究这样一架机器,这还不能说明人们感到需要这样一架机器吗?更何况,就我所知,这种机器也并非什么新东西,只不过它早被人们遗忘了,我有证明,那是在塔韦尔内男爵家里,噢。对了,我的天!您应该记得,因为,您也在场,当时,您的眼睛老是盯着一个名叫尼科尔的小姑娘看。我还有一个证明,就是那一天,王后碰巧也在场。当时她还只是王妃,或者确切地说还没有当上王妃,我还可以证明,当时我让她透过一只长颈大肚玻璃瓶看这架机器,她一看就吓得惊呼起来,当场昏了过去。喏,亲爱的,我说,那时的机器还没有成形,如果您想看它是怎样操作的,等试验好了时,我会通知您的,而您,除非缺乏理智,视而不见,否则,您会意识到天主的意旨,天主考虑到有那么一天,如果仍然沿用我们知道的那种陈旧办法,刽子手会忙不过来的,因而,天主发明一种新方式让刽子手摆脱困境。”
“伯爵,我的伯爵,您在美洲时过的日子似乎好受些。”
“确实是这样!当时我处在一个崛起的民族中间,而眼前,我生活在一个没落的社会里,在我们这个古老的世界上,一切都在走向坟墓,贵族阶级是这样,君主政体也是这样,而这个坟墓又是个深渊。”
“噢!亲爱的伯爵,我想贵族阶级是在走向坟墓,自从著名的八月四日那晚上开始,它已走上了自取灭亡的道路。还是让我们拯救君主政体吧,它才是我们国家的帕拉斯女神。”
“噢!我亲爱的吉尔贝,你的话真是豪言壮语!帕拉斯女神能救得了特洛伊城吗?您想拯救君主政体?您认为靠这样一位国王来拯救君主政体是一件容易的事吗?”
“可是,不管怎样,他总还是一个伟大家族的后裔呀。”
“不错,由一个伟大的鹰族演变成平庸的鹦鹉族。亲爱的吉尔贝,得有像您这样的空想家才能拯救君主政体。再说国王本人也要作出努力。让我来看看,凭良心说,您见过路易十六,而且经常见到他,您可不是个只看人的外表而不去细加研究的人,所以,请您坦率地告诉我.君主政体即便能够生存,能由这样一位国王作它的代表吗?难道他是您心目中手执权杖的君主吗?您以为查理大帝,圣路易,菲利浦·奥古斯都,弗朗索瓦一世,亨利第四或路易十四也都是两腮松弛、嘴唇下垂、目光迟钝、优柔寡断、毫无主见的人吗?不,他们才不哩,这些身披王袍的人都是沉着果断,气度超群,精力充沛的人,他们没有因为在同一个血缘关系上的遗传而变成低能儿。鼠目寸光的人常常忽视最根本的医学概念。为保待动物乃至植物的生气蓬勃,青春长在,大自然本身就制定出一整套种族交错和世系混合的规律,例如园艺上对植物的嫁接,是保持品种优良和美好的原则,因而,在人类学上,近亲通婚是人种衰落的根源,世世代代在同一血缘上繁衍,人的体质必然遭受损害,变得凋萎、退化。相反,注入新的成分,它就会活跃,充满生命力,会欣欣向荣。你也看见,多少英雄创建了自己的家族,多少懦夫又使自己的家庭归于灭绝。请看,亨利第三是瓦罗亚的最后一代;加斯东是美第奇的最后一代;红衣主教约克是斯图亚特王朝的最后一代,查理六世是哈布斯堡的最后一代国王!促使种族退化的首要原因是亲族联姻,从我们上面提到的那些家族中都能觉察到这一点,而在波旁王朝中尤为突出。因而,我们从路易十五上溯到亨利第四和玛丽·德·美第奇,他们是路易十五的高祖父和高祖母,也比他长五代;同样,上溯到奥地利的玛格丽特和西班牙的菲利浦三世,那么,菲利浦三世是路易十五的曾祖父,比他长三代,而奥地利的玛格丽特是他的曾祖母,也比他长三代。我没有更好的推算方法,这样推算的结果是:路易十五的三十二个高祖父和高祖母中,就有六个属于波旁家族,五个属于美第奇家族,十一个属于奥地利的哈布斯堡家族,三个属于萨伏家族,三个属于斯图阿特家族,还有一个丹麦公主。我说,即便您让世界上最优良的纯种狗或纯种马去接受这种交配方式,那么到第四代上,您就会得到一只劣种小狗或劣种小马。我们都只是人,鬼知道我们该怎样避免发生这一情况!医生,您是数学家您对我的推算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说,亲爱的魔术家,”吉尔贝一边站起身来去拿他的帽子一边说,“您的推算令我想起我的职责是应该与国王在一起。”吉尔贝朝门口迈了几步。
卡格里奥斯特罗上前拦住他。
“吉尔贝,您听着,”他说,“您也知道,我是爱护您的,您知道,如果可以让您免遭痛苦,我宁可面临一千种苦难……那么,请您相信我……我有个忠告……”
“什么忠告?”
“让国王陛下出走,让他离开法国……现在时间还来得及!一在三个月之内,也许可以延长到六个月,等到一年后可就太晚啦。”
“伯爵,”吉尔贝说,“您会因为一个士兵留在岗位上有危险,就劝说他离开吗?”
“如果这个士兵陷入这样一种困境:他已被重兵包围,被困在里面,而且已被解除了武装,自己无法进行自卫的话,尤其重要的是因为他的关系而连累五十万人的生命的话……是啊,在这种情况下,我要劝他离开……您,吉尔贝,您应该……照这样的话去禀告陛下……陛下会听您的话的,否则,就太晚了,……别等到明天,您今天就去告诉他,别等到今天晚上,您过一小时就去告诉他吧!”
“伯爵,您知道,我是个宿命论者。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我对国王陛下施加影响,他就会留在法国,而我,当然和陛下在一起。再见啦,伯爵,我们将会在争斗中再见,说不定我们还会肩并肩地长眠在沙场上哩。”
“快别这样说,”卡格里奥斯特罗嘀咕着,“看来,人不管怎样聪明,还是逃脱不了厄运的摆布……我到处找您,就为了告诉您这番话,您也知道了……正如卡桑德拉的预言那样——看来,我的话不起作用……再见吧!”
“伯爵,”吉尔贝走到客厅门边时停下来盯着卡格里奥斯特罗问,“您能否在这里告诉我,像您当年在美洲时说的那样,让我确信您是能从人的脸上看出吉凶的?”
“当然可以,吉尔贝,”卡格里奥斯特罗说,“就像看天上的星星沿着轨道运行一样,然而,普通人以为星座是静止不动或者随意飘游的。”
“您听……有人在敲门……”
“不错。”
“请您告诉我,敲门的这个人的命运是怎样的?不管他是谁,告诉我他会怎样死,什么时候死。”
“好,我会告诉您,快去开门,”卡格里奥斯特罗说。吉尔贝向我们提到过的那条走廊的一端走去,尽管他低声自言自语,说相信卡格里奥斯特罗的胡说八道是十分荒唐的,但是他的心还是怦怦直跳,难以抑制。
门打开了。
一个气宇轩昂、体格魁梧、眉眼间流露出坚强意志的人出现在门边,他迅速看了吉尔贝一眼,吉尔贝不禁微微一震。
“侯爵,您好,”卡格里奥斯特罗向他致意。
“男爵,您好,”这个人回礼。
卡格里奥斯特罗看到新来者的眼光落在吉尔贝身上。“侯爵,”他说,“这位是吉尔贝医生,我的朋友……亲爱的吉尔贝,让我来给您介绍一下,法弗拉斯侯爵先生,他是我的一个主顾。”
两个人互相鞠躬施礼。
然后,他对新来者说:
“侯爵先生,”卡格里奥斯特罗接着说,“请到客厅去等我,一会,过五秒钟,我就来听从您吩咐。”
侯爵在经过两个人面前时,又鞠了一躬,然后就离开了。
“怎么样?”吉尔贝问道。
“您是想知道这位侯爵将来会怎样死吗?”
“您不是答应告诉我的吗?”
卡格里奥斯特罗淡淡一笑,笑得非常离奇,然后,侧身望了一眼,看看是否有人在偷听他说的话。
“您曾见过贵族被人吊死吗?”他问道。
“没有。”
“那好,真是一个有趣的场面,您会看到人们怎样把法弗拉斯吊死在沙滩广场上。”
说完,他把吉尔贝让到临街的门口,说:
‘哎,如果您想不经通报直接来找我,不想被人发现,只想见我,那么就请您把这个按钮从右向左,从下往上按一下即可,就这样,……对不起,再见吧,我们不应该让那些不久于人世的人等候我们了。”
说完,他就进去了,留下那个听了预言之后如同堕入五里雾中的吉尔贝,这种推测令人吃惊,却又使人难以置信。
[book_title]第五章 杜伊勒里官
这时候,国王、王后和王室其他成员继续赶路,前往巴黎。行列疲疲沓沓前进得很慢,这是因为给一连串的人和物拖住了,其中有步行的卫兵,有骑在马上穿着护胸甲的粗鲁女人,有中央菜市场的男女商贩,这些商贩有的骑在马上,有的坐在装点着饰带的大炮上;另外还有成百辆载着议员的马车及二三百辆载满了从凡尔赛夺来的谷物和面粉的车子,车上盖着秋天的黄叶;因而,到傍晚六点钟,那辆满载着忧伤、怨恨、深情,满载着无辜者的王族马车才抵达巴黎城厢的栅栏。
一路上,主子饿极了,嚷着要东西吃,王后朝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想找面包给王子充饥,看来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因为走在她旁边的每个老百姓的刺刀尖端都吊着一只面包。王后环顾四周,想找到吉尔贝。
我们知道,吉尔贝这时候正和卡格里奥斯特罗在一起。如果吉尔贝在身边的话,王后会毫不犹疑地命令他去弄一块面包来。
可是她没有找到吉尔贝,又不愿意去向她害怕的平民百姓要面包。
她只得把王子紧紧搂在怀里。
“我的孩子,”她流着泪对孩子说,“我们现在没有面包,等今天晚上,今天晚上,我们也许会有的。”
王子的小手伸向刺刀尖上吊着的面包。
“这些人有面包,”他说。
“是啊.好孩子,但是这面包是他们的,不是我们的,而且,是他们从凡尔赛弄来的,据说他们在巴黎已经三天没有吃面包了。”
“妈妈,您说已经三天了!难道他们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吗?”孩子问道。
如果在往常,按照礼节,王子应该称他母亲夫人,可是,可怜的孩子,此时像一个普通的穷孩子那样饿得发慌,所以管她母亲叫起妈妈来了。
“是啊,我的孩子,”王后回答说。
“如果真是这样,他们一定饿极啦!”孩子叹了口气说。他不再埋怨,竭力想睡一会。
可怜的王子,他死之前,肯定还会不止一次地像刚才那样徒然地向妈妈讨面包吃哩!
走到栅栏前,队伍又停下来了,这次不是为了歇歇脚,而是为了庆贺已经到了目的地。
应该用唱歌、跳舞来庆祝这样的到达。
这是一种不寻常的停歇,欢乐带来的威胁与恐怖带来的威胁几乎是一样的!
这时候,那些粗鲁的女人开始下马,那些马原来是属于卫队的,一边把军刀、马枪挂在鞍架上;中央菜市场的女商贩和那些彪形大汉也从大炮上滑下来,露出毫无遮盖、光秃秃的大炮,样子十分怕人。
人群围成一个圆圈,把国王的马车团团围住,使马车和国民自卫军以及议员们隔离开来,这是一种不祥之兆,预示着即将发生可怕的事件。
这一大圈人,出于善意,同时,也为了向王室表示自己的欢乐,他们又唱又叫又嚷,女的拥抱男的.男的抛起女的,就像在乱七八糟、荒唐透顶的特尼尔游园会里那样。
这事发生在一个阴雨天的傍晚,靠着大炮的火绳和烟火的照明,跳圆舞的人们在忽明忽暗的色彩映照下,呈现出一幅希奇古怪的可怕的画面。
人们在泥泞中纵声叫嚷、高歌狂舞了大约半个小时之后,行列中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男女老少,凡是持枪的人都朝天放枪,他们满不在乎,听凭子弹飞过片刻之后,像沉甸甸的冰雹那样劈劈啪啪掉在水潭里。
王子和他妹妹哭了起来,他们吓得连肚子饿也给忘了。队伍沿着码头走去,不久,到了市政厅广场。
在那儿,卫队排列成方形,除了国王和王族家庭成员以及国民议会议员的车子能通行无阻地进入市政厅之外,其余的车辆和人员全被拦在外面。
王后看见了韦贝尔,一个她信得过的侍从,她奶妈的儿子,他是一个跟着她从维也纳来的奥地利人。韦贝尔无视禁令,奋不顾身地拼命往里挤,以便跟在王后后面进入市政厅。
王后招呼他前去。
韦贝尔连忙跑上前去。
那天在凡尔赛,韦贝尔看见国民自卫军十分体面,受人尊敬,为提高自己的身分,好对王后有所帮助,于是他穿上一套国民自卫军的服装,还在这身普通志愿兵服装上挂满了参谋的勋章。
王后的马厩总管借给他一匹马。
为了不叫人产生怀疑,一路上,他和王后的马车拉开了一段距离,显然他打算在王后一旦需要时,立即靠近她。
王后一认出他就喊起来,韦贝尔立即迎上前去。
“韦贝尔,你怎么违抗禁令?”王后问,她已经习惯与他你我相称了。
“夫人,为了能靠近陛下。”
“在市政厅,我不需要你做什么,韦贝尔,而在其他地方,你却大有用处,”王后说。
“在什么地方?夫人。”
“亲爱的韦贝尔,在杜伊勒里宫,你知道那里没有人接待我们,如果你不先到一步的话,我们将会连一间房、一张床、一块面包都没有。”
“噢!夫人,您想得多么周到!”国王说。
王后用德语讲话,而国王,能听懂德语,却不会讲,只好用英语回答。
老百姓听见他们叽里咕噜讲话,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对这种外国话,他们本能地感到担忧,在国王和王后的马车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嗡嗡的低语声,当方形的人墙闪开,让王后的马车驶过后又合拢时,嗡嗡声几乎变成了怒吼声。
巴伊在当时是三个知名人士中的一个,在国王上次出行时,我们已经见到过他了―这一回,在国王的第二次旅行中,刺刀、枪支和炮口隐没在被人遗忘的花束当中―巴伊站在为国王和王后安排的临时宝座旁等着迎接他们,这个宝座搭得一点也不牢靠,接合处不够紧密,在天鹅绒的篷盖下吱吱嘎嘎直响,这真是为了一时之需,临时搭起来的宝座!
巴黎市长对国王这次旅行的致辞内容与上次差不多。国王致答辞时说:
“我总是怀着喜悦和信赖的心情到我可亲的巴黎市民中来。”
国王语音低沉,疲惫和饥饿使他发音微弱。巴伊听了国王的答辞连忙提高嗓音重复一遍,好让所有的人都能听清楚。不过,不是出于有意就是由于无心,他漏掉了和信赖这三个字。
王后发觉了这一点。
王后那苦涩的心情找到了一个发泄的机会,感到很痛快。“请原谅,市长先生,”她声音相当高,周围的人可以一字不漏地听得见,“要不是您没有听清楚,就是您忘了。”
“夫人,请再说一遍好吗?”巴伊结结巴巴地说,同时转过身来,用他那双天文学家的眼睛盯住王后看,他那双眼睛看天清清楚楚,看地模模糊糊。
在每次革命中,都有类似的天文学家,在天文学家的人生道路上,隐藏着一口为他挖掘并等他掉下去的深井。
王后接着说:
“先生,国王陛下说,他总是怀着喜悦和信赖的心情到他可亲的巴黎市民中来。如果说人们怀疑他是怀着喜悦的心情来的话,至少,也应该让人们知道他是怀着信赖的心情而来的。”说完,她跨上三级台阶,登上宝座,坐在国王旁边,倾听选民们的演说。
这时候,韦贝尔,凭着他那匹马和他一身参谋军官的制服,穿过分开的人群,很快就到了杜伊勒里宫。
长久以来,正如人们一向说的那样,杜伊勒里宫这座王宫―这座由卡特琳·德·美第奇建造起来的王宫在她自己居住了不久以后,就被查理九世、亨利第三、亨利第四.路易第八等舍弃,他们全都迁往凡尔赛——只是一座离宫,让宫廷的一些人员居住,可是国王和王后从来没有去过。
韦贝尔去察看了所有的套间,他知道国王和王后的生活习性.挑选了德·拉·马尔克伯爵夫人、诺阿耶和穆希元帅曾经居住过的一个套间。
德·拉·马尔克夫人听说要借用这个套间,就立刻腾出来,而且做得很得体。家具什物.各种穿、用的布制品,窗帘和地毯等一切都准备齐全,这些东西是韦贝尔早就买好的,以便随时可以接待王后。
十点钟左右,传来了国王和王后的马车驶进宫来的辚辚声。一切准备就绪,韦贝尔连忙奔出去迎接他的尊严的主人,一面嚷着说:
“国王驾到!”
国王、王后、罗亚尔公主、王子、伊丽莎白夫人和安德烈夫人进来了。
德·普罗旺斯先生回到卢森堡宫去了。
国王陛下带着忧虑的眼光向四周看了看,当他走进客厅时,穿过对着长廊半开的一扇门,看见在长廊的尽头,晚餐已经预备好了。
这时候,门开了,一个掌门官出现在眼前,高声喊道:“请国王陛下用餐。”
“噢!韦贝尔真有办法!夫人,请您替我转告他,我对他非常满意。”国王欣慰地说。
“我不会忘了告诉他的,陛下。”王后说。
听了国王的这声惊呼,她叹了口气,走进餐厅。
国王、王后、罗亚尔公主、王子和伊丽莎白夫人的餐具全都摆在桌上。
可是安德烈的餐具却没有人给她准备。
国王觉得很饿,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一疏忽。再说,这也是按照礼仪的严格规定,不至于损害人的自尊心。
可是,什么东西都逃不过王后那锐利的眼睛,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国王陛下是否允许夏尔尼伯爵夫人和我们共进晚餐?”王后问。
“怎么回事!今天,我们是全家人共进晚餐,伯爵夫人也是我们的家人嘛,”国王喊道。
“陛下,这是您给我下的命令吗?”伯爵夫人问。
国王用惊奇的目光望着伯爵夫人。
“不,夫人,不是国王下命令,而是在恳求您,”国王说。
“如果这样的话,我请求陛下原谅,因为我并不觉得饿,”伯爵夫人说。
“怎么!您不饿?”国王大声问,他不明白她经过了如此劳累的一天,更何况自从上午十点钟胡乱吃了一点东西之后,就再也没有吃过什么,到了晚上十点怎么还一点不觉得饿。
“是的,陛下,我不俄,”安德烈说。
“我也一样,”王后说。
“我也一样,”伊丽莎白夫人说。
“噢!各位夫人,你们这就不对啦,”国王说,“胃口的好坏取决于身体各部分的状态,乃至精神状态是否良好。关于这个问题蒂特·利夫写过一篇寓言,后来莎士比亚和拉封丹也都仿效过,因此,我提请你们加以考虑。”
“陛下,这我们知道,”王后说,“这个寓言是老梅内尼乌斯在一次革命中对罗马的百姓讲的。那时候,罗马的老百姓起来革命,就像法国民众今天做的那样。陛下,您说得有理,这个寓言正适合眼下的情况。”
“那好,伯爵夫人,历史的类似,是否有助于您作出决定,”国王一面说,一面把他的汤盆递过去,叫人给他再添一盆汤。
“不,陛下,我很惭愧,不能不对陛下直说,我想遵命,可是又办不到。”
“伯爵夫人,这您就不对啦,这汤实在可口,没什么可说的!怎么,难道我第一次喝这种汤吗?”
“陛下,这是因为您有了个新厨师,他是德·拉·马尔克伯爵夫人的厨师,我们住的套间原来就是她住的。”
“我要把这个厨师留下来为我效力,让他成为我的家人,夫人,我说,韦贝尔真是个妙不可言的人。”
“是的,”王后闷闷不乐地咕噜道,“可惜不能让他当个大臣!”
国王没有听见,或者说他不愿意听;不过他看见安德烈脸色苍白地站在那儿,而王后和伊丽莎白夫人坐在桌子边上,尽管她们像安德烈一样没有吃什么东西,他就回过头去对夏尔尼伯爵夫人说:
“夫人,”他说,“就算您真的不饿,可您也没说您不累呀,如果您不想吃点什么的话,难道您不愿躺一会儿吗?”
然后,他对王后说:
“夫人,我请求您,让夏尔尼伯爵夫人离开一会儿,她不愿意吃,就让她去躺一会儿吧。”
接着,国王转向侍从说:
“你们不会忘了给夏尔尼伯爵夫人准备一张床,正如忘了给她准备一副餐具那样,我想你们总不至于忘了给她准备一间卧室吧?''
“噢!陛下,在这种乱糟糟的时候,您怎能要求别人来关心我呢?给我一张沙发就行啦。”安德烈说。
“不,不,”国王说,“昨天夜里您睡得很少,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睡,今天夜里您一定得睡得好一些,不仅王后需要有好的体力,她的朋友也一样需要有好的体力。”
这当儿,听到吩咐的仆人进来了。
“韦贝尔先生,”他说道,“知道王后一向对伯爵夫人很好,所以认为给伯爵夫人安排一间与王后毗邻的房间会合乎陛下的心意。”
王后听到这样的安排,不禁浑身颤抖,她想到如果留给伯爵夫人的只有一间卧室,那么,伯爵夫人和伯爵就只能住在一个房间里了。
安德烈已经察觉到王后那微微的震颤。
这两个女人间的任何感觉,都逃脱不了彼此的眼睛。“夫人,如果今天晚上,只不过是今天一个晚上的话,那我就乐意接受,”她说,“国王陛下的套间太狭窄了,我不应该独自占用一间,使陛下感到更不宽畅,我想,在城堡的顶楼上,总能找到一个角落给我安身的。”
只见王后咕噜了几句,但谁也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
“您说得对,伯爵夫人,明天全都可以解决,他们会尽量让您住得舒服些的,”国王说。
伯爵夫人恭恭敬敬地向国王、王后和伊丽莎白夫人行了个礼,然后,跟着仆人走出去了。
国王目送她出去,对着她的背影发了好一阵呆,手里拿着在嘴边悬了老半天的叉子。
“这个女人真是迷人,”他说道,“夏尔尼伯爵多幸运啊,在宫廷中找到这样一只金凤凰!”
王后为了掩盖她的苍白脸色,仰面朝天地靠在安乐椅中,这倒不是为了怕让国王发现她的脸色,因为国王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她,而是要提防伊丽莎白夫人,如果让她看见了一定会震惊的。
她感到难受极了。
[book_title]第六章 四支蜡烛
孩子们已经吃完晚饭,王后请国王陛下允许她回到自己的寝室。
“很好,夫人,”国王说,“您也够累啦;不过,我看一直要熬到明天,您不可能肚子不饿,您得准备些吃的东西。”
王后并不作答,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
国王留在餐桌旁继续用完他的晚餐。对伊丽莎白夫人来说,即使路易十六在某些场合的行为有些欠雅,但也不会影响她对国王的一片忠诚,她留在国王身边,好替他做一些即便训练有素的侍从也会疏忽的零碎事情。
王后一回到卧室,就禁不住长叹一声,听她使唤的侍女一个也没有跟随她来,王后曾经吩咐过,没有接到指示,就不要离开凡尔赛。
王后忙着给自己找一张长安乐椅或一张长沙发,她打算把自己的床留给两个孩子睡。
小王子已经睡着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刚刚稍微解了点饥,很快就感到瞌睡了。
罗亚尔公主没有睡,如果想睡的话,也不会在这样的夜晚睡,罗亚尔公主身上具有不少王后的性格和习惯。
把小王子在沙发里安置好后,罗亚尔公主和王后便着手去找她们能找到的日常用品。
王后走近一扇门边,正要把门推开,忽然听见门里有低微的喃喃声。她仔细听着,又听见一声叹息,于是就弯下身从门上的锁眼往里看,只见安德烈跪在矮凳上祈祷。”
王后踮起脚,退了回来,用奇异的、充满伤感的眼神望着那扇门。
这扇门的对面,另有一扇门。王后开门进去,来到一间温暖明亮的卧室,在烛光照耀下,她不禁惊喜得直打哆嗦;她看见两张干干净净的床,雪白干净得好似两座祭台。
她心里一阵难过,两行热泪润湿了她干枯焦灼的眼皮。“噢!韦贝尔,韦贝尔,”王后喃喃地说,“我曾经对国王表示过,韦贝尔可以当大臣,不幸的是人们没有让你当成,可是,我这个做王后的认为你应得到比大臣还要高的职位,难道不是吗?”
她看见小王子已经睡着,接着想让罗亚尔公主也上床安睡,但罗亚尔一向对母亲十分敬重,央求母亲让她帮着做些事情,好让母亲也能尽快安歇。
王后苦笑了笑,因为她女儿还以为经过那样一个令人焦虑不安的夜晚,以及那样一个蒙耻受辱的白天之后,她能安心睡觉!不过,王后还是愿意让女儿沉湎在这种温馨的遐想中。因此,且让王子先睡吧。
罗亚尔公主按照习惯,在自己床边跪下做起祷告来。王后在一旁等着。
“泰莱丝,您的祷告好像比往常做得长了些,是不是?”王后问年轻的公主。
“那是因为弟弟忘了做祷告就睡着了,可怜的孩子!”罗亚尔公主说,“再说,弟弟每天晚上总是习惯于为您和父王的平安做祷告,今晚我先代他做了个小祷告,然后才做我自己的,这样好让我们向天主祈求的恩典一样也不漏掉呀!”
王后把罗亚尔公主搂在怀里。被善良、细心的韦贝尔打开了的泪泉又被罗亚尔公主对她的孝心催了出来,泪水在眼眶里转动,终于沿着双颊淌下,这是充满哀愁而不是饱含痛苦的泪水。
她呆呆地站在罗亚尔公主床边,像圣母边上的安琪儿那样兀然不动,直到看见公主闭上眼睛,感到女儿柔情绵绵地握着她的手慢慢松开。
于是,王后轻轻地放下女儿的手,给她盖上毯子,免得她在夜里受凉,然后,又在这个未来的殉难者额上,印了个像微风拂过、梦也似的亲吻才返回自己的卧室。
烛台放在桌子上。
桌上铺着红色的桌布。
王后走过去,在桌子边上坐下,两眼发呆,径自让前额靠在握着的双拳上,除了眼前铺着的那张红桌布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有那么两三次,她对着那片射过来的血光,机械地摇着头,她仿佛感到眼睛在充血,太阳穴由于发烧在跳动,连耳朵里也在不停地鸣响。
随后她一生的遭遇,好像从一片变幻不定的薄雾中重新展现在她眼前。
她回想起自己是在一七五五年十一月二日出生的,那天,正巧里斯本发生地震,五万多人丧生,二百座教堂倒塌。她回想起自己在斯特拉斯堡下榻的第一间卧室,那间卧室的墙上挂了一幅《残杀无辜者》的挂毯,那晚,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下,她仿佛看见鲜血从所有那些可怜的孩子的创口上流出来,屠杀者的面部表情实在恐怖,令人害怕,她惊恐得大声呼救,并下令在第二天清晨就离开这个她在法国度过第一个夜晚、并且给她留下极其恐怖回忆的城市。
她回想起在她接着赶路前往巴黎途中在德·塔韦尔内男爵府上耽搁时,她第一次遇见卡格里奥斯特罗那个无耻之徒,从那时起,也就是说从王后的项链事件开始,他对她的命运带来不可估量的可怕影响,在那次耽搁中―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但给她的印象仍然非常深刻,就像发生在昨天晚上那样―在她的一再央求下,卡格里奥斯特罗让她从长颈大肚玻璃瓶的投影中看到一样骇人的东西,那是一架还不为人所知、能置人于死地的怕人机器,在这架机器下面,滚着一颗脱离了躯体的头颅,而且这颗头颅不是别人的,恰恰是她自己的!
她回想起勒布伦夫人替她画的那幅风姿迷人的少女肖像,那时候她多么美丽,多么幸福。也许是她一时疏忽,竟然摆出查理一世的妻子,英国的昂利埃特夫人在画像中的姿势,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不吉利的先兆。
她回想起第一天进入凡尔赛,当她下车踏上那条昨天还是鲜血遍地、大理石砌成的凄惨路面时,突然一道闪电撕裂了左边的天空,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连那位不大容易受惊的德·黎塞留元帅也禁不住直摇脑袋,一边说道:“真是个坏兆头!”
当她在回忆所有这一切时,一阵绯色的气体越来越浓地在她眼前盘旋。
这种阴暗那么明显,王后不禁抬眼望着烛台;她找不出什么原因,可是,四支蜡烛中的一支,已经熄灭了。
她不禁打了个哆嗦,蜡烛还在冒烟,却怎么也找不出熄灭的原因。
她纳闷地望着烛台,忽然看见熄灭了的蜡烛旁边的那一支仿佛也渐渐暗淡下去,烛光由白色慢慢变成红色,由红色变成淡蓝色,随即火焰越来越细,越变越长,像是离开了烛芯轻轻飘去,最后,在隐隐的喘息中摇曳了几下,终于也跟着熄灭了。王后惊恐万状地看着这支蜡烛吐完了最后的亮光,在蜡烛渐渐熄灭的时候,她的胸膛也随之越来越急促地起伏着,她的手也越来越近地伸向烛台,等到蜡烛完全灭了时她才合上眼睛,仰面靠着安乐椅,双手抱住脑门,发觉自己额上己经汗水淋淋。她闭着眼睛,约莫过了十分钟,当她重又睁开眼睛时,惊惶失措地看到第三支蜡烛的亮光也像头两支那样在朝坏的方面转化。
玛丽一安托瓦内特起先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或者说这是由某种不安的幻觉引起的。她试图站起身来,但又觉得自己仿佛被缚在安乐椅上那样动弹不得。她想唤醒罗亚尔公主,而十分钟前,即使有人再给她一顶王冠,她也不愿这么做,可是她的喉咙哽住了,怎样也叫不出声来,她想转过头去不看,头却怎么也转不动。第三支奄奄一息的蜡烛吸引着她的视线,令她直喘粗气。临了,像第二支蜡烛变换颜色那样,第三支蜡烛的烛光变得惨淡,火苗不住地晃动着,一会儿从右向左,一会儿从左向右,摇曳不定,最后也熄灭了。
王后十分惊慌,这时候倒觉得自己能说话了,她试图自言自语来恢复失去的勇气。
“我不怕,”她高声说,“我决不会因为这三支蜡烛的遭遇而感到不安,但要是第四支也跟前三支一样熄灭的话,噢!那将是莫大的不幸!灾难将落在我头上了!”
忽然,第四支蜡烛不像其他三支那样,它的火焰没有变颜色,火苗也不见晃动、摇曳,仿佛死神的翅膀在它上面掠过那样,只那么轻轻一拂,第四支蜡烛也随即熄灭了。
王后发出一声怕人的叫喊声,站起身来,转了两圈,手臂在昏暗的空中挥舞着,接着晕倒在地。
她跌倒在地板上的声音惊动了住在隔壁的人,房门打开了,穿着细麻布晨衣的安德烈出现在门边,她像幽灵那样,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地呆站在那里。
她站了片刻,仿佛看见昏暗中有一股薄雾在飘浮,仿佛听见空气中有裹尸布摺子的窸窣声。
接着,她低下头去,发现王后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她倒退了一步,好像第一个念头是想要退出去。但是她立刻控制住自己,不说话也不问什么―问谁好呢,再说,问也是白费力气―她没有开口问王后是怎么跌倒的,而是使出别人没有估计到的巨大力气把王后抱起,靠着隔壁卧室中那两支蜡烛通过房门射进来的微弱烛光,把王后扶到床上。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嗅盐,挪到玛丽一安托瓦内特的鼻孔前。
虽然嗅盐有很好的疗效,但是玛丽一安托瓦内特晕厥得十分厉害,过了十分钟,她才叹了口长气。
这声叹息表明她已经恢复了知觉。安德烈想要离开,可是这一回也像先前那样,强烈的责任感又使她留了下来。她只是把自己的胳膊从玛丽一安托瓦内特的头下面抽出来,刚才她把王后的头托起是怕在醋酸里浸过、带有腐蚀性的嗅盐滴在王后的胸前和脸上。她用同样的动作把握着嗅盐瓶的手也移开。
与此同时,王后的头立刻跌落在枕头上,嗅盐瓶一移开,王后又陷入比她先前似乎快要苏醒之前更深沉的昏迷中去。安德烈还是那样冷静,几乎不动一动,过了一会儿,她又托起王后,再一次把嗅盐瓶移到她鼻下,嗅盐起作用了。王后全身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只见她长叹一声,睁开眼睛,逐渐恢复了知觉,想起那骇人的预兆,同时发现有个女人站在她跟前,便伸出胳膊搂住对方的脖子,嚷道:
“噢!快来保护我!救救我吧!”
“王后陛下,您不需要保护,陛下周围有许多朋友,看来您已经从昏厥中清醒过来了,”安德烈说。
“是您啊,夏尔尼伯爵夫人!”王后一边喊一边缩回搂着安德烈的胳膊,她几乎推似的把她推开。
这种动作,这种感情,全都没有逃过安德烈的眼睛。她就这样呆呆地、甚至毫无表情地站了好一阵。
然后,她退了一步,说:
“王后陛下要不要我帮您卸装?”
“不必了,谢谢,伯爵夫人,”王后激动地说,“我自己来……您请回去吧,您也该睡了。”
“夫人,我是要回去的,但不是去睡觉,而是守护王后陛下,”安德烈回答说。
她向王后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之后,缓慢、严肃地走回她的卧室,样子就像一尊塑像,如果塑像真的也能行走的话。
[book_title]第七章去巴黎的路上
就在我们刚刚叙述的事情发生的那天晚上,在福蒂埃神甫的学校里也发生了同样引人注目的事情。
塞巴斯蒂安·吉尔贝在傍晚六点钟左右突然不见了,直到午夜,尽管福蒂埃神甫和他的妹妹亚历山德里娜·福蒂埃小姐到处寻找,可是连小吉尔贝的影子也没找到。
他们向所有的人打听,但没有一个人知道小吉尔贝到哪儿去了。
只有昂热利克姑母晚上八点左右在教堂整理好椅子出来时,说是好像看见小吉尔贝从教堂与监狱之间的小路上朝帕尔泰尔公园奔去。
听了她的报告,福蒂埃神甫并没有安心,反而更焦急了,他知道,每当塞巴斯蒂安幻想中的母亲出现时这个孩子就会产生各种奇怪的幻觉,神甫知道他有这种毛病,每逢小吉尔贝出去散步,他不止一次地发觉这孩子在树林里越走越远,他就紧盯着他,一旦担心孩子会迷路时,便立刻派他学校里那几个快步如飞的学生去追小吉尔贝回来。
去追赶的人找到小吉尔贝时,总发现那孩子气喘吁吁地差点没昏过去,看见他不是背靠着树,便是直挺挺地躺在那些雄伟挺拔的大树丛中的绿茸茸的青苔上,
可是晚上,塞巴斯蒂安从来也没有做过这类没头没脑的事;神甫也从来没有在夜间派人去追过他。
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然而,福蒂埃神甫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了找一个比福蒂埃神甫设想的更满意的答案,就让我们跟着塞巴斯蒂安·吉尔贝,看看他究竟跑到哪儿去了。昂热利克姑母没有弄错:她确实看见塞巴斯蒂安·吉尔贝钻进了阴暗处,飞快地冲进大公园那片大家管它叫做帕尔泰尔公园的地方。
到了帕尔泰尔之后,他就朝养雉场奔去,出了养雉场,他又转向那条一直通往阿拉蒙的小路。
只花了三刻钟工夫,他就进入村子。
一旦我们知道塞巴斯蒂安的目的地是阿拉蒙村时,那么就不难猜到他上村里去找谁了。
塞巴斯蒂安要找的是皮都。
不巧的是,皮都是从那一头出村的,而塞巴斯蒂安却是从这一头进村的。
我们还记得皮都这个人,他在阿拉蒙村国民自卫军举行的那次宴会上,把所有的对手都摔倒在地,自己却依然像个古代的摔角家那样兀然不动地站在那里,接着,他便去找卡特琳,我们还记得,他是在从维莱一科特雷到皮斯勒的那段路上找到她的,当时她人事不知,身上的那点热气还是伊西多尔给她的最后那个亲吻留下的。
这一切,吉尔贝全都一无所知,他径直来到皮都的茅屋前,只见门大开着。
皮都生活简朴,认为即便外出,也用不着关门闭户,人在的时候是这样,不在的时候也如此。可是就算他惯于小心谨慎地关上屋门,那天晚上要他操心的事那么多,他自然会忘了采取这种预防措施。
塞巴斯蒂安对皮都的住处了如指掌,就像是他自己的住所一样:他找来了火绒和火石,还找来一把皮都用作火镰的刀子,先点燃火绒,再用火绒点亮烛台,然后就在那里等着。然而,塞巴斯蒂安心情十分激动,怎么也不能安安静静地等待,尤其要他等很长时间。
他不停地从壁炉走到门口,从门口走到街角;然后,像修女安娜那样,什么也没看见,于是又返回屋子,看看皮都会不会在他离开时回来了。
眼看着时光无情地流逝,一直等到最后,他走近一张歪腿桌子前,桌上放着纸、笔和墨水。
在第一页纸上,写着在皮都指挥下组成国民自卫军主力队员的三十三个人的姓名和他们的年龄。
塞巴斯蒂安小心翼翼地拿起第一页纸,上面有司令官的手迹,为了把事情做得好一些,有时候就算降低身分去担任卑微的先行官,皮都也不会感到脸红的。
然后,在第二页上,塞巴斯蒂安这样写道:
亲爱的皮都:
我来是为了想告诉你,大约在一个星期之前,福蒂埃神甫和维莱一科特雷的副本堂神甫进行了一次谈话。看样子,福蒂埃神甫与巴黎的贵族有勾结,他告诉副本堂神甫,他准备在凡尔赛发动一次扑灭革命的行动。
这是迄今为止我获得的情报,还听到有关王后的消息,她戴上黑色的帽徽,而把三色帽徽踩在脚下。
这种反革命活动的威胁,以及我们听到的有关那次宴会之后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使我为家父的安全而担忧,正如你知道的那样,他是贵族阶级的敌人,可是,亲爱的皮都,今天晚上,情况更加严重了。
副本堂神甫又来看过本堂神甫了,我很担心父亲的处境,所以我觉得把那天偶然听到的话继续听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亲爱的皮都,看样子老百姓到凡尔赛去了:他们杀了许多人,其中有乔治·德·夏尔尼先生。
福蒂埃神甫说:
“声音低些,免得惊动小吉尔贝,他父亲也跟其他人一道去凡尔赛,可能也跟别人一样被干掉了。”
我亲爱的皮都,你能想象,我没有再听下去。我悄悄地从躲着的地方溜出去,谁都没有听见,我沿粉公园那条路走,到了城堡广场,一路跑步来到你家,想求你陪我去巴黎,我知道如果你在家的话,是一定会同意,也乐意陪我去的。
可是,你不在家,也许要很晚才能回来,我想,你很可能是到维莱一科特雷树林里去张网猎兔了,要是这样,那你要到明天早上才能回来,我心急如焚,不能等到那会儿。我只好一个人走了,请你放心,我认得路。父亲给我的钱,我还剩下两个路易,在路上一遇到车子我会搭车去的。
又及,
我的信写得太长,首先是想把我动身的原因告诉你,其次,我总是盼望在我的信结束之前你会回来。
信写完了,你还没有回来,我只好走了!永别了,不,说再见似乎更好,如果父亲没有出什么事,如果他没有受害,我会回来的。
要不,我决定立刻恳求父亲让我留在他身边。对于我的出走,请你设法让福蒂埃神甫安心。但是得到明天再把事情告诉他,好让他没法派人追上我。好啦,因为你还不回来,我只好走了,永别了,说再见似乎更好些。
塞巴斯蒂安很清楚他朋友皮都的经济情况,他吹灭蜡烛,拉上门走了。
如果说塞巴斯蒂安在这样的夜晚作这么一次长途旅行心情一点也不激动,那肯定是谎言,然而,他的那种激动情绪却和其他孩子的不完全相同―说到担心嘛,这纯粹是他采取行动时的全部情绪,是他对父亲命令的违抗,但同时又是父子情深的流露,这种不顺从应该得到所有做父亲的人的原谅。
再说,自从我们开始对塞巴斯蒂安关注以来,他已经渐渐长大成人了。塞巴斯蒂安就他的年龄来说,显得脸色有点苍白,身体有点孱弱,性情有点容易激动。他快十五岁了。他作为吉尔贝和安德烈的孩子,到了这种年龄,气质应该是接近成年人的。这个年轻人,除了为做这桩事而带来的难以排除的激动之外,不会有别的情绪。于是他朝拉尔尼跑去。不久,就看到了那片星星洒下的惨淡的亮光,正如老高乃依说的那样。他沿着村子走去,进入一条沟壑,这条沟壑从村子这边一直伸延到沃西纳,在那里积聚了瓦吕几个池塘的池水;他从沃西纳走上大路,看到自己已经踏上王家大道时,他心里就踏实了。
塞巴斯蒂安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他从巴黎来到维莱一科特雷那会儿,用拉丁语讲话,花了三天工夫才到,他很清楚,花一个夜晚是到不了巴黎的。他讲其他语言也一样流利自如,不会上句不接下句。
他以平常走路的步子,从沃西纳的一座山上往下走,又爬上另一座山,接着来到一片平地,于是开始走得稍微快些。塞巴斯蒂安这么急匆匆的,也许是因为越来越接近途中会碰到的那一段难走的路,这段路现在已经找不到了,可是那时是个出名的陷阱。这段险路叫做清泉,那是因为附近有一股清澈的泉水在距离两个采石场二十步远的地方流过,这两个采石场,宛如地狱的两个岩穴,对准大路张开它那阴森森的大嘴。塞巴斯蒂安在穿过这段路时心里究竟感到怕不怕,谁也说不清。因为他并没有加快步伐。本来可以从这条路的另一侧绕过去,可他并没有往路边走,走了一段之后,他的脚步就放慢了,这显然是因为他碰到了坡道,最后,他来到一条岔路口,一头通往巴黎,一头通往克雷斯皮。
在这里他突然停下脚步。从巴黎来的那会儿没有注意是沿哪条路走的,现在,返回巴黎也弄不清该怎样走了。
是左边那一条?还是右边那一条?
两条路的路边都种着同样的树,两条路的路面也是一个样。找不到一个人来回答塞巴斯蒂安的问题。
这两条路在同一个起点开始,明显地迅速分开,这样,万一塞巴斯蒂安没有选对,走错了路的话,那么明天早上,他就离开他的目的地很远了。
塞巴斯蒂安站住脚,他犹疑不决。
他想找找,看有什么特征可以辨别这两条路,可是这样的特征·即便在白天也不容易找到,夜晚就更难了。、
他在两条路的拐角上,泄气地坐下来,一是想歇歇脚,二是想动动脑筋该怎么走。这时候,仿佛听到远处从维莱一科特雷方向传来一两匹马飞驰而来的声音。
他连忙站起身,仔细聆听。
他没有听错,路上确实有马蹄声,而且越来越清晰。塞巴斯蒂安就能打听到该走哪条路了。
他准备拦住过路的骑士,以便向他问路。
很快,他就看见骑士的身影出现在黑夜中,同时还看见马的铁蹄践踏路面,迸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于是,他完全直起身来,越过沟渠,呆在那里等着。几骑马的一共是两个人,一前一后,相距约三四步。塞巴斯蒂安猜对了,前面那个是主人,后面那个是跟班。他朝前迈了三步,向跑在前面的人问路。
骑士看见有人出其不意地从沟中冲出来,还以为中了埋伏,连忙把手伸向放手枪的皮套。
塞巴斯蒂安注意到他的这一动作。
“先生,”他说,“我不是强盗,我是个可怜的孩子,因为凡尔赛最近发生了事情,我急于要到巴黎去找我父亲;我不知道该走哪条路,您如告诉我哪条路通向巴黎,那您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塞巴斯蒂安文雅的话语,以及年轻人那清脆的声音,对骑士来说,似乎并不完全陌生,因此,尽管他那样急于赶路,也只好勒住马。
“我的孩子,您是谁?为什么这时候您还在路上?”他亲切地问。
“先生,我,我不打算请问您是谁……只想向您问问路,到了巴黎,我就能知道我父亲是否还活着。”
在这几乎带童声的音调里,骑士听出了孩子坚决的语气,这使他十分感动。
“我的朋友,我们走的这条路正是通往巴黎的,”他说,“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巴黎我只去过两次,但我相信我们选的这条路是对的。”
塞巴斯蒂安退后一步,向他表示感谢。那位主人模样的骑马人继续往前赶路,但速度减慢了,因为马也需要喘一口气。他的跟班跟在他的后面。
“子爵先生,您认出这孩子了吗?”跟班问道。
“不,但好像是……”
“怎么,难道子爵先生没认出他是在福蒂埃神甫府上寄宿的年轻人塞巴斯蒂安·吉尔贝?”
“你说是塞巴斯蒂安?”
“可不是吗!他不时跟着皮都到卡特琳小姐的农庄上来的。”
“你说得对,正是他。”
随即,他掉过马头,重新转回来。
“您是塞巴斯蒂安吗?”他问道。
“是的,伊西多尔先生,”孩子回答道,他已完全认出这位骑士是谁了。
“哎,年轻的朋友,您过来,快告诉我,深更半夜您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到底是怎么回事?”骑士问道。
“伊西多尔先生,我刚才不是跟您说过,我要到巴黎去,想弄清楚我父亲是被人杀了还是仍然活着。”
“唉!可怜的孩子,”伊西多尔十分伤感地说,“我去巴黎也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不过我,我一点也不怀疑了!”
“是的,我知道……是您的兄弟?”
“是我的一个兄弟……我兄弟乔治昨天早上已在凡尔赛被人杀害了!”
“噢!是德·夏尔尼先生!”
塞巴斯蒂安迎上一步,向伊西多尔伸出他一双手。伊西多尔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那好,亲爱的朋友,”伊西多尔接着说,“我们的命运既然相同就不应该再分手了,您和我都应该尽快去巴黎。”
“嗯,是的,先生!”
“可您总不能这样走着去呀。”
“我可以走着去,只是时间长些,我想明天只要碰上一辆顺路的马车,我就请人家给我一个座位,把我带到尽量靠近巴黎的地方。”
“万一您碰不上车子呢?”
“那我只好步行了。”
“亲爱的孩子,有更好的办法,您爬上我仆人的马背,坐在他后面吧。”
塞巴斯蒂安把手从伊西多尔握着的手中抽出来。“谢谢您,子爵先生。”他说。
他一字一顿,用非常富有表情的声调这样说,伊西多尔心里明白,让他坐在仆人背后的马屁股上,损害了孩子的自尊心,他连忙改口:
“我想,要不这样吧,您骑他的马;让他到巴黎来找我们。只要到杜伊勒里宫去打听一下,总会知道我在哪里的。”
“再一次谢谢您,伊西多尔先生,”塞巴斯蒂安更柔和地说,因为他懂得这个新建议的奥妙,便说:“谢谢,我不愿意看到他不在您身边侍候。”
现在,只能和他融洽相处,因为对方已说出了和好的话。“我看,还有更好的办法,塞巴斯蒂安,您爬到我的马背上来。天快要亮了;到明天早上十点钟,我们就可以到达达马尔丹,也就是说已经走了一半路了,我们把马匹留给巴蒂斯特照料,因为我们不能再那样骑着往前走,在那里找一辆驿车带我们去巴黎,这是我的打算,您对我的安排,不会有什么异议吧。”
“真的吗?伊西多尔先生?”
“我以名誉担保!”
“那好吧,”年轻人迟疑地说道,其实他心里却巴不得能这样。“你下来,巴蒂斯特,快扶塞巴斯蒂安先生上马。”
“谢谢,伊西多尔先生,用不着扶,”塞巴斯蒂安说,一面像小学生那样灵活地攀上马,说得更确切点是一跃而上。
接着,这三个人骑在两匹马上重新上路,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贡德维尔那头的山坡上。
[book_title]第八章 露面
三个人骑着马,按照原来商定的计划继续赶路,直奔达马尔丹。
他们大约在十点钟到达达马尔丹。
大家都需要找点东西来充饥,再说,还要打听驿车和驿马等事情。
当人们侍候伊西多尔和塞巴斯蒂安用餐的时候,塞巴斯蒂安优心忡仲,伊西多尔愁肠百结,各有各的心事,彼此间一句话也没有说。巴蒂斯特则叫人把主人的马匹刷洗一下,一边还忙着张罗驿车和驿马。
到了中午,饭已吃好,车和马也等在门口了。
不过,伊西多尔一向都是用自备的车马旅行的,他不知道乘坐公家的驿车每经一站都要换车。
那些驿站站长总是要求别人严格遵守规章,而他们自己却并不重视,往往车库里没有车,马厩里也总是找不到马。所以,旅客们正午从达马尔丹启程,到四点半钟才到达接近巴黎城关的栅栏,傍晚五点钟才到了杜伊勒里宫的大门口。这里,还得注意一件事,那就是德·拉法埃特先生早已控制了所有的岗哨,并且向国民议会声称,在这动荡时期,由他来负责国王的人身安全。他真心诚意地护卫着国王。
当夏尔尼子爵报出他和他兄弟的姓名时,困难就迎刃而解,人们立即领着伊西多尔和塞巴斯蒂安经过一个由瑞士兵把守的庭院,进入中央庭院。
塞巴斯蒂安想立刻赶到圣奥诺雷街他父亲的寓所去。可是伊西多尔对他说,吉尔贝眼下是国王的一位御医,要找他,到王宫比到别的地方去找更有把握。
头脑清醒的塞巴斯蒂安同意他的看法。
于是,他跟着伊西多尔一起到王宫去了。
尽管他们在前一天夜晚已经到达,但还是得遵守杜伊勒里宫的繁文褥节。伊西多尔被领上楼梯,又由掌门官把他领到一间挂满绿色挂毯、只有两个烛台的微弱烛光照明的大客厅。王宫的其余部分也都沉浸在半明半暗的气氛中;王宫一向是特权人物聚居的地方,这个王族荣华富贵的组成部分应该灯火通明、光芒四射,这时候却全被忽略了。
掌门官又去通报夏尔尼伯爵和吉尔贝医生。
孩子坐在长沙发上静候接见,伊西多尔在大客厅里来回走动。
过了十分钟,掌门官又出现了。
他说夏尔尼伯爵在王后那里。
吉尔贝医生平安无事,他还认为,但不一定可靠,他在国王那里。因为据国王的随身仆从说,国王和他的医生吉尔贝一起待在寝宫里。
不过,国王除了由四位医生轮流侍候,还有一位常任医生,现在说不准和国王在一起的那位医生是否就是吉尔贝先生。如果是吉尔贝先生的话,等他出来时有人会通知他,说有人在王后的候见室里等他。
塞巴斯蒂安听了这些话畅快地松了一口气,他不用担心了,他父亲还活着,而且好端端地活着。
塞巴斯蒂安走到伊西多尔跟前,感谢他把自己带到这里来。
伊西多尔把孩子拥在怀里,激动得眼泪直流。
尽管他失去了他再也见不到的兄弟,心里十分悲痛,但是想到塞巴斯蒂安找到了父亲仍然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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