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夏洛外传
[book_author]傅雷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44600
[book_dec]《夏洛外传》的主人公夏洛,为卓别林经典角色流浪汉之原型。夏洛在《城市之光》里演了那幕无声的恋爱剧后,又不知在追求些什么新的Aventure了。但有一点我敢断言的,就是夏洛的Aventure是有限的,而他的生命却是无穷的。他不独为现代人类之友,且亦为未来的,永久的人类之友,既然人间的痛苦是无穷无尽的。傅雷,中国著名的翻译家、作家、教育家、美术评论家,中国民主促进会(民进)的重要缔造者之一。早年留学法国巴黎大学。他翻译了大量的法文作品,其中包括巴尔扎克、罗曼·罗兰、伏尔泰等名家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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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卷头语
在这个哭笑不得的时代,“幽默”成了文坛的风气;利用这空气,赶快把“夏洛”出版。这自然是投机。适应时代叫作思想前进,投机却是偷鸡,却是取巧了。然而只要取巧而与人无损与己有益,即是投机又有何妨?
夏洛既曾予我以真切的感动,一定亦会予人以同样的感动;夏洛曾使卓别麟致富,一定也会替我挣几个钱:这便是我所谓与人无损与己有益。
然而夏洛的命运,似乎迄未改善。这本书已经碰了几家书店经理的钉子,不是因为夏洛缺少绅士气,便是因为他太孤独了,出版之后不能引人注意(如丛书之类)。
于是我决计独自把他来诞生下来。“自己丛书”说是我自己的丛书固可,说是夏洛自己的丛书亦可,说是读者自己的丛书更无不可。这一本便是丛书的第一部。
译者
一九三三年七月付印时
[book_title]译者序
“夏洛是谁?”恐怕国内所有爱看电影的人中没有几个能回答。
大家都知有卓别麟而不知有夏洛,可是没有夏洛(Chalot),也就没有卓别麟了。
大家都知卓别麟令我们笑,不知卓别麟更使我们哭。大家都知卓别麟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电影明星之一,而不知他是现代最伟大艺术家之一。这是中国凡事认不清糟粕与精华(尤其是关于外国的)的通病。
“夏洛是谁?”是卓别麟全部电影作品中的主人翁,是卓别麟幻想出来的人物,是卓别麟自身的影子,是你,是我,是他,是一切弱者的影子。
夏洛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浪人。在他漂泊的生涯中,除受尽了千古不变的人世的痛苦,如讥嘲,嫉妒,轻薄,侮辱等等以外,更备尝了这资本主义时代所尤其显著的阶级的苦恼。他一生只是在当兵,当水手,当扫垃圾的,当旅馆侍者,那些“下贱”的职业中轮回。
夏洛是一个现世所仅有的天真未凿、童心犹在的真人。他对于世间的冷嘲,热骂,侮辱,非但是不理,简直是不懂。他彻头彻尾地不了解人类倾轧凌轹的作用,所以他吃了亏也只知拖着笨重的破靴逃;他不识虚荣,故不知所谓胜利的骄傲:其不知抵抗者亦以此。
这微贱的流浪者,见了人——不分阶级地脱帽行礼,他懂得唯有这样才能免受白眼与恶打。
人们虽然待他不好,但夏洛并不憎恨他们,因为他不懂憎恨。他只知爱。
是的,他只知爱:他爱自然,爱动物,爱儿童,爱漂流,爱人类,只要不打他的人他都爱,打过了他的人他还是一样地爱。
因此,夏洛在美洲,在欧洲,在世界上到处博得普遍的同情,一切弱者都认他为唯一的知己与安慰者。
他是憨,傻,蠢,真——其实这都是真的代名词——因此他一生做了不少又憨又傻又蠢而又真的事!
他饿了,饥饿是他的同伴,他要吃,为了吃不知他挨了几顿恶打。
他饿极的时候,也想发财,如一般的人一样。
也如一般的人一样,他爱女人,因此做下了不少在绅士们认为不雅观的笑话。
他漂泊的生涯中,并非没有遇到有饭吃、有钱使、有女人爱的日子,但他终于舍弃一切,回头去找寻贫穷,饥饿,漂泊。他割弃不了它们。
他是一个孤独者。
夏洛脱一脱帽,做一个告别的姿势,反背着手踏着八字式的步子又往不可知的世界里去了。
他永远在探险。他在举动上,精神上,都没有一刻儿的停滞。
夏洛又是一个大理想家,一直在做梦。
“夏洛是谁?”
夏洛是现代的邓几枭脱(Don Quichoue)。
夏洛是世间最微贱的生物,最高贵的英雄。
夏洛是卓别麟造出来的,故夏洛的微贱就是卓别麟的微贱,夏洛的伟大也就是卓别麟的伟大。
夏洛一生的事迹已经由法国文人兼新闻记者菲列伯·苏卜(Philippe Soupault),以小说的体裁,童话的情趣,写了一部外传,列入巴黎北龙书店(Librailie Plon,Paris)的“幻想人物列传”之三。
去年二月二十二日巴黎《Intransigeant》夜报载着卓别麟关于夏洛的一段谈话:
“啊,夏洛!我发狂般爱他。他是我毕生的知己,是我悲哀苦闷的时间中的朋友。一九一九年我上船到美国去的时候,确信在电影事业中是没有发财的机会的;然而夏洛不断地勉励我,而且为我挣了不少财产。我把这可怜的小流浪人,这怯弱,不安,挨饿的生物诞生到世上来的时候,原想由他造成一部悲怆的哲学(philosophie pathétique),造成一个讽刺的,幽默的人物。手杖代表尊严,胡须表示骄傲,而一对破靴是象征世间沉重的烦恼!
“这个人物在我的心中生存着,有时他离我很近,和我在一起,有时却似乎走远了些。”
夏洛在《城市之光》里演了那幕无声的恋爱剧后,又不知在追求些什么新的Aventure了。但有一点我敢断言的,就是夏洛的Aventure是有限的,而他的生命却是无穷的。他不独为现代人类之友,且亦为未来的、永久的人类之友,既然人间的痛苦是无穷无尽的。
[book_title]第一章 渊源
夏洛到底生在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有人说他生在伦敦大雾的那天,也有人说他在明媚的春天生在华沙附近的佃户人家,另外还有许多城市,都要争道是夏洛的故乡以为荣。也许他在某一个黃昏薄暮中从云端里降下来的吧?
夏洛小的辰光,人家把他送到学校里去。但是那个胖胖的老师,拿着可怕的戒尺,却不欢喜他,老是把夏洛当作顽童看待。于是夏洛决计逃走了。他焦灼地等着夜的来临,一待天黑,就把书包往棘林丛里一丢,折着一枝榛树干,径上大道。他回头来看见灯光照耀着的两扇窗子,这是他父母的家。他向它做一个告别的手势,又把他的狗抚摩了一会,就在黑夜里闭着眼睛走了一夜。他从来不敢往黑影里去,因为他怕那在黑暗中神怪的生物。人家常常和他讲起吃孩子的狼、可怕的鸟和残忍的熊……走了几公里之后,他睁大眼睛,只见周围是一片平原,头上是无垠的青天,他举首望见数百万的星星,快活地闪耀着,似乎在歌唱。黑夜吗?夏洛从没有见过、闻到与呼吸过,他也从没感到夜和夜的同伴——寒冷之苦。
夏洛只顾对着新发现的一切出神。静寂包围着他,使他害怕。他要奔波的世界,似乎显得无穷地大,而且是美妙非凡。他这样地往前走着,一个人走着,自由自在,一些也不害怕,使他感到莫名的喜悦。就在这第一夜,夏洛觉得流浪者的灵魂,在他心头觉醒了。
那时候,天中间挂着一颗雪白的月,有时好像是一个圆圆的大头颅在微笑,有时好像是一头可爱的动物,有时似是一滴大水珠……尽自在苍穹溜,滑。
夏洛暗暗地自许为她的朋友。
月亮,静悄悄地,照例用着她照在大路上的最美最忠实的白光来回答他。她走在夏洛前面,因为夏洛见着黑影还有些害怕,而且还有蹴着石子跌跤的危险。
星星们也伴着他。她们仿佛挤着小眼在唱:“我们在这里,无数的我们,都是你永久的朋友。”夏洛听着那些许愿,走着,提起着脚尖,唯恐踏破了他的新朋友——月光。
夏洛已不再害怕了。从今以后,夜变成了他的朋友,黑暗里的居民,守着静默,他们都愿做他的忠仆;那些用丫枝做出可怕的姿势的树,在晚上还可以变做强盗,变做野兽或魔鬼的树,却和气地为夏洛引路,请他在疲乏的时光,把头靠在它们的身上。
夏洛躺下来,闭着眼睛,睡熟了。呼呼的风奔腾着,狂啸着,吹着冷风;但经过夏洛身旁的时候,却悄然地飘过去了,唯恐惊醒他的好梦。忠实的月光在床头陪伴着他,做着为一切儿童所亲爱的女护士。
在夏洛好梦正酣的时光,夜渐渐地隐去了。星星一个一个地熄灭,月光也在幽默中不见。
走了长路的夏洛睡得正熟。
忽然,他觉得手上触着一缕暖气,以为是他的狗在舐他的手,不料是一道阳光。夏洛搓着眼,记起他昨夜的逃亡。他望望周围,只见弯弯曲曲的大道在田野中穿过;回头来看见是一个大森林。他睡在森林脚下。
夏洛还从没见过这样美丽的林子。太阳笼罩着它,仿佛替它戴上了一个金色的冠。
这个小流浪人恭敬地走近比他要大十倍的树。树干的阴影中,生满着绿的、蓝的小植物。亮光依着树木围转地照射着,爬上树枝,照在那些生在棘丛里的小花上。
他慢步走近这些神秘的植物,呼吸着从泥土中喷着、树巅上散布着的气味;他蹑着脚步前进,恐怕惊动了林中无边的静寂。
远处,不知是哪种动作在震撼着树巅。每走一步就有一种奇迹发现:有时一只鸟静悄悄地飞过,有时一声怪叫打破沉默的空气,有时一朵红艳的花引起了这小人儿的注意。
疲乏的夏洛给种种神奇怔住了,坐了下来。幽幽的小虫忙忙碌碌不知在赶些什么工作。夏洛俯身看见一群蚂蚁,在一个窟洞周围蠕蠕骚动,有的背负了比它身子还大的东西,别的蚂蚁把它推着,还有别的在另一方面匆匆奔向才发现了的宝贝。
长久长久地,夏洛注视着它们。
他随后采了一颗果子,因为他饿了。他撩开树枝,重新向前走去,他不知道取哪一方向,可是一种微弱的声音在呼唤他,也许是一朵小银花在叫他,声音渐渐地高起来,响亮了。
他往前走着,声音似乎渐渐逼近;草变得更青,树也更雄伟了。他不久就看见岩石中涌出一道泉水,在歌唱,一群小鸟都聚在它的周围。
夏洛俯下身去,像喝井水般地喝泉水。他还未见过泉水的飞涌。
他听着,瞧着,种种的奇迹都发现了:泉水中有雨,有风,有光,有微笑,有夜,有月亮,也有太阳,还有鸟语,快乐,惊讶,飞翔,敬礼,温暖与寒冷的交替,总之,世界上一切的反映。
夏洛一心一意地瞧着泉水所呈现的各般色相,他俯身挨近它;有时他举首,端相树林。它依着山坡的起伏,斜斜地展开在他的眼前,它有时变成一片薄雾,有时只见深深的绿色,随后又发出绯红的回光,有时更黝黯下去,变成他脑中的一段回忆。
夏洛在这些幻景中认出春与夏,也认识了秋与冬。
他等着,却并没有人来。他独自一个人在树林中间,时间悠然地遁去。夏洛尽对着流水,看不厌。
他以为流逝了的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与几滴水,可是实际上,夏洛在泉水旁边已经好几年了。他稍稍长大了些,但他在林间所见的万般形象,已教了他学校中所没有的智识。
他凄然地离开泉水,因为泉水劝他继续望着前途趱奔。他跨过荆棘,撩开树枝,爬上山坡。路上遇见硕大无比的树木,树尖似乎一直消失在云雾里,鹿儿见了他愕然惊跳远去。他不再害怕了,因为他已认识森林而且爱它。
夏洛登到那威临着周围的田地的山巅,坐下来凝眸瞩望。
远远地,他望见他出发的村庄,他辨出他父母的屋舍,他赶紧旋转头去。
前面铺展着一片平原,那边的城市都变了红的黑的点了;原野中并有温柔的小山岗,有绵绵不绝的大河,就是那泉水的巨流;近处还有白的大道跟踪着他。
极远极远,还有另外一片白的、青的平原,在太阳下闪耀着,仿佛是无穷无极地。那蓝的、动的地方,就是夏洛要去的去处;他站起身向着目的地出发了。
他沿着河,走了好几天,好几夜。疲乏了,或是瞌睡欲眠的时候,就在河滨绿草上躺下。
他想起泉水,河中万千的反映带来了泉水的音讯。这是回忆往事的音乐。鱼们在芦苇中溜来滑去,阳光和水中的小虫在游戏。
夏洛有时被饥饿所苦,但他并不减少勇气。他能和饥饿交战,也能和饥饿的同伴——寒冷抵抗。
他越过一岗又是一岗。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夏洛老是走着。一个晚上,他听到一声很长的呼啸,接着一阵疾风吹过他的颈项。风过后他口唇上觉得有些咸味。他一直走到夜里,因为他听见不远的地方,有一种单调的巨声。他比往常疲乏得更厉害,因他在迎着风走,而风又是一阵紧一阵地尖利。夏洛再也看不见一些东西,巨声却愈来愈响。他躺在柔软的细沙上面,听着巨响,竟自睡下。这响声几乎要令人怀疑是世界的颠覆;但对于夏洛,却使他想起泉水的声音,一面想着那往事,渐趋和缓的风微微吹拂他,把他催眠着睡熟了。
等到太阳把他的眼睛呼唤开来的时候,夏洛以为是在做梦。他的前面是一望无际的水,他把它比作无穷大的湖。他开始害怕起来,因为波浪像万马奔腾般向他汹涌而来。他慢慢地和这水波的来往熟习了,终于他对着太阳的游戏与色的变化出神。
夏洛从没见过大海。他把眼睛仔细搓揉了一番,坐在金黄的沙上望着。
他看过了拂晓,他去了,因为夏洛应当走,走,老是走,走便是他的志愿。没有一件东西能够把他留住,因为他想在此以外,更远的地方还有什么新事物在等他。
他发现世界。他的青年便是世界的发现。现在他已认识夜,冷,太阳,月亮,森林,天空与云彩,虫,泉水,鸟,河,风与季候,他也认识了海。
他不认识人。他还年轻呢。
夏洛去了。他离开了海滨,沿沙岸走去,穿过田野,攀登山岭。他等着夜,他走着,白天,黑夜。他睡在大自然中。他肚子很饥,他跑起来了。
夏洛已不是一个孩子了,因为他知道怎样和来自各方的敌人斗争。
他爱这种斗争。他那样地自由,但他自己却不知道。他自由地动作,言语,他可以歌唱,只要他欢喜。他做他所要做的事情。
夏洛是非常年轻。
[book_title]第二章 城市之焰
夏洛又走了很久。有一天,他觉得鼻子下面多了一小簇须。他在一条溪水中对自己照了照,大声地笑了出来。
一晚,他决定在睡觉以前,爬上一个大山冈。到了山巅,他望见在山谷的深处,一大块黝黯的东西,成千成万的小星在那里发光。但它们并不像天上的星一样,因为远远地,它们显得是粉红的,或竟是红的。
夏洛放开脚步跑去。渐渐地,他辨出一所一所的屋子,窗打开着明晃晃地。他明白这是一座大村庄,成千成万的星就是城市之光。
他刚走到几所房子前面,天上忽然下起雨来。他打门,希望像村子里的习惯一般,人家会让他避一避雨。使尽了气力,他敲了好一会,有人来开门了。一个男人喊着:
“谁?”
“夏洛。”
门开了一半。夏洛看见一个大胖子,撅起着须,握着手枪。
“走你的路,小伙子。”他吆喝道。
“可是天在下雨,我肚子又饥。”
“滚,快快滚,不然我就放枪。”
夏洛向他抗议。胖子对准夏洛的屁股就是一脚;接着关了门。
夏洛只得继续前进,敲了好几家门,老是一样的招待。有时人家把门砰的一声关上,几乎碰折了夏洛的鼻梁;有时人家拿扫帚威吓他。一个妇人甚至叫他“浪人”。
“浪人?浪人?”夏洛反复地自言自语。
争执得疲乏了,他想找一块地方睡觉。他拾起一块硬面包,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吃完,他看见一片草地。他紧贴着身,伏在墙脚下,尽量往雨点打不到的地方躺着。他毫不怨怼地睡下了。睡熟之前,又望了一望天空:一颗星也没有,天色也不好看,只是布满着又灰又红的沉闷的颜色。
早上醒来,他前后左右一看,到处只见忙忙碌碌的人。有些太太们手里拿着牛奶瓶,来来往往地跑。先生们全是威严非凡。他们都有一顶圆帽子,不时把它一上一下地掀动着,当他遇见和他差不多的先生时,有的还拿着一个棒,在空中舞动。
夏洛张开着嘴。他对着这些人们的威仪,只是惊讶和赞美。
惴惴地,他走出了草地,沿着街道大踏步前进,一面尽是在留神些可以吃的东西。他看见一大堆一大堆的垃圾,破布,穿了洞的靴子,中间藏着几块硬面包头,烂蔬菜,还有罐头食品的空盒子。
夏洛在一堆垃圾旁边坐下,细磨细琢地爬起来。他发现一顶圆帽子,虽然走了样子,他觉得还是华美非凡。往头上一戴,他自以为和刚才看见的先生们一样地威严了。他也拣了一双靴子穿起来,亦很合适。随后他吞了几块硬面包头。
他寻一条小溪,要照一照他的崭新的打扮。他的确看见好几处在阶石下面流着的污水,但无论如何也没法找到半些反光,可以反射出他的容仪。
“算了,”他喃喃地说,“反正我已经很庄严,很美丽了。”于是他开始去瞩望城市。
第一件使他出神的,是一盏路灯。他绕来绕去地看,终于看出还燃着的一线火焰。他记起前夜在山冈上望见的红星。
接着他又看屋子。它们都很高,窗也有好几十扇。有些房子还有阳台。
他往前走着:房子越来越高,路灯越来越大,人们也越来越庄严,越匆忙。他们甚至不打招呼了。
忽然,在街道的转角上,出现了一辆自己会跑的车子。它没有马拖,没有犬曳,只是发出轧轧的铁器的响声。车子吼了一声。夏洛,吓昏了,用了最高的速度,赶紧往墙上扑,车子擦着他身体奔过去了,车里的人向他吆喝一声:
“猪猡。”
夏洛微笑着向他做了一个亲热的手势。他又看见许多别的汽车。他走近市中心。男人们、女人们格外显得忙乱。
人家一些也不注意他,他可以舒舒服服地观察行人和街上的一切。
他对着店铺仔仔细细地看。橱窗里摆着数不清的东西,一眼看去,总是一件比一件美丽:金啊,银啊。
他把头靠在一扇窗上,望见里面的人在吃东西。他们那般的匆忙,叫夏洛弄不明白。也许这些人都饿透了,像他一样。
夏洛不敢进去。
可是饥饿比他的胆怯更强,他学着一个路人的样,推进门去。他决心事事都模仿这个人,他坐在他对面。他做着同样的手势,说着同样的言语,人家给他端上同样的菜。
人家也给他送上账单,也和对面的人一样,他摸着衣袋,可是一些东西也摸不出来。
他向伙计说明他的情形,伙计对他直瞪着眼,只答应了一声:
“好。”
接着他嘴里噓——了一声。
那伙计是眉毛很浓,牙床突出,粗野得骇人的大个子。他又嘘——了一声。
于是,所有的伙计,穿着黑衣服,套着白围巾的,全来了,把夏洛团团围住。其中两个人抓住夏洛的肩头,最胖而最强的一个就结结实实地送了他一脚。接着别的伙计,举着拳一齐上前。全体的客人都立起来看厮打。
夏洛挨了一阵痛打之后,重新站在街沿上了。那个胖子立在门口喊着:
“让你受一番教训,小家伙。”
夏洛看见这人似乎一直追踪着他,他吓逃了。
他逃到离开饭店很远的地方才停住,他坐下,抚摩着浮肿的四肢。
“为何要恨我啊,这大个子?我怎么惹了他?”
夏洛又看见这厉害的人了,真是太厉害了,又残忍,又凶恶,对他满怀着怨毒。这是他的运命的一个形象:比他厉害的人。
虽然痛楚,但夏洛想想这一个上午,究竟没有白废掉,既然他饱餐了一顿。
他在街上溜达着。他继续去鉴赏那些铺子。但还有别的情景更吸引他。一个警察在街上做着各种手势指挥汽车及别的车辆行走。夏洛走近他,想从旁细细地鉴赏一番。最初,警察全没注意到这小人儿。一刻钟之后,他可觉察出来了,以为这对着他尽望的小人在嘲笑他。
“你在这里干吗?”他向夏洛这样地喊,一面把手里的棍子舞动了一下。
夏洛,还没忘记刚才一顿毒打,他想还是不加说明,悄悄地走掉为妙。
他重新在路上闲荡起来。不久,他在一所正在建筑的屋子前面站住了。
一切都值得他赞美。工人们搬运砖头,一块一块地往上垒,涂上水泥。他对着举起重物的机器,和一忽儿上、一忽儿下的升降机出神。
“好职业。”他望着泥水匠想。
他走到一块小方场中,拣了一条凳子坐下,想起森林中的树。他眼前的树显得那样地瘦削,惨淡。几只迷路的鸟飞来停在树枝上,可是也显得可怜相。它们藏在树叶中去了。
男人,女人,走来坐在他旁边,夏洛对着他们微笑。他们向他愤愤地望了一眼,庄严地起身走了。
夏洛耸一耸肩,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对于他的微笑总把这副恼怒的神气来回答他。
一个娇弱的金发少女,来坐在他的凳上。夏洛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美的造物,而且和他坐得这样近,更使他有些飘飘然。可是他胆怯,他不敢向她微笑,怕她和别人一样,庄严地走开。但这一回倒是她先向他嫣然,夏洛也不禁报之以微笑。她并不起身,反而对他望着。
她似乎和他一样空闲,一样孤独。夏洛很想和她谈话,但他害怕。
他举一举他的帽子,好似他看见别人做的那模样,她点了一点头。她旋转头去,看见小路的底上,一个警察在舞着棍子踱来踱去。
他走近他们坐的凳子。夏洛觉得有些不放心。警察停住了,瞪了少女一眼,又直望着动也不动的夏洛。
他走开了,又回头来。
少女站起身,也不招呼告别,也不微笑,径自去了。夏洛想起来跟随她,但警察直看着他,带着威吓的神气。
她去了,夏洛仍旧坐着,看小鸟飞来飞去,只是惘然。
长久长久地,他留在方场中的凳子上,希望这样可以不让金发少女的印象消失。他记起她的金黄的头发,温和的微笑,一双烦躁地紧握着的纤手,他又重新看见在小黑皮鞋中的一对天足。但夏洛没有听到她的声音,这使他非常难过。他只得自己在脑中想象。这是洪亮、清脆、热烈的声调,比她的笑容还要温柔的歌。
天黑了。夏洛还离不开这小花园。数小时以来,这花园已成为世界上最美的花园了。几分钟内,他又看到了他运命的第二个形象:一个美丽的金发少女。
夜似乎把男人们、女人们统赶出了这方场。可是许多黑影出现了。这是一对对寻找阴影和静默的男女。
一动不动地,冻僵的夏洛尽望着那些男女。一道月光从云隙里漏出来,正落在一对人儿的身上。夏洛看见两张脸互相偎依着,两片嘴唇连在一起。他看见这对嘴唇,忽然,他在这对不相识的人中,看见他自己的脸正膏住在金发少女的脸上。他打了一个寒噤。月光重新隐去,夏洛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起身离开了阴影。城市的光焰在呼唤他。他走出方场,看见那些情侣正像瞎子一般走着。
夏洛,走近光明的大街,以为是起了大火。他急急地奔去。光焰本身就在绕圈子。一群一群的人懒懒地拖着脚步,汽车到处奔驰着,射出炫目的光亮。
夏洛照例望一望天。电火之外,他毕竟看见他的朋友——星,像每个晚上一样,向他瞅着眼打招呼。人家把他拥,挤,挤,拥,但他的目光终离不开那些星系。他正看到金发少女,在天空对着他嫣然。
街道是这样的美,和早上的是这样的不同,令他相信他眼底上诞生了一个新的城市。行人显得安闲了,女人也似乎更美,污秽给阴暗吞下了,警察也看不见。
夏洛缓缓地走着。他努力要学这些庄严的人们的模样,因为他要和他们一样,成为“城里人”。
在一家店铺外面的大镜面前,他站住了。他观察他的苍白的脸,上面缀着一小簇黑须。他整一整上衣,紧一紧裤带,又摸了摸领结。但他觉得少了些什么东西。他抖一抖手,一双空空的手。镜子前面,他旁边,一位绅士站住了在端相他的服装。他手里拿着一根杖。
于是夏洛想起要一根手杖:
“我找到了一根手杖的时候,我可以完全像样了。”
[book_title]第三章 饥与渴
夏洛成为“城里人”了。
他懂得要工作才有饭吃,要说谎才能生活。
泥水匠的工作是他最初就艳羡的,因此他去做泥水匠。但他满想用与众不同的方法来工作。要在一定的钟点上工,不能在路上逗留一会看一看太阳,这使他非常烦闷。
他离开了工场,袋里稍稍有些钱,重新去度他的流浪生涯。但不久饥饿又来提醒他,非回去再受束缚不行。
这样地,他尝试了各种职业去谋生。他做过搬场小工,杂货商,机器匠,点心司务,旅馆茶房,路劫的强盗,角力者,水兵,银行雇员……
虽然他很努力,但他永远不能恪守纪律。他老是想那以前所过的自由生活,他想森林,想泉水,于是他穷得如圣经上的郁勃一样。
而且城市似乎也不愿容纳他;贫穷做了他的屏障,淡漠的心情与恶作剧的本领是他的武器,他总站在城市的漩涡之外。夏洛实在是一个怪物。他痴情而又冷淡,胆怯而又勇敢,狡猾而又天真,快乐而又悲哀,是小窃也是老实人……夏洛是一个人。但他更喜欢无牵无挂、无拘无束的独立生活。每逢他猜到自己要被牵系住的时候,总是七手八脚地逃跑。因为他热爱自由,故他永远不愿停留,永远要走。夏洛是一个现代的人,应当是生在一九〇〇年左右的。
流浪了许多时候,被饥饿煎熬得难忍起来。一天,夏洛又决定要选择一种职业了。他踌躇了好久,因为他总是看到每种职业的坏的方面。他很愿意做老板,可是从没有人请他去就这位置。
虽然决定了要谋一种职业,终于什么事情也不愿做。他上街闲荡,望着店铺,希望乘伙计不留意的时候,这里掠一只苹果,那边抓一条香肠,另外再拿一块面包。只要瞥见有何集合,他就赶快跑过去,提着脚尖,热心地瞩望。一天,在一条小路上,他看见许多男人和女人,静悄悄地听一个老头儿演讲。他走近去:老人是一位牧师,正在痛骂酗酒的醉鬼,他在布道。夏洛只是纳闷,但他看见一个可以搬动的竹管子,便转着怎样可以弄到手里的念头。布道完了,牧师请求施舍,竹管在人们手里一个一个传递。大家都投入一些零钱。竹管传到夏洛手中,他抓着,拼命掏自己的袋,什么也掏不出来。布道重新开始了,听众也旋转头去,牧师致谢他们的乐善好施。趁这没人注意的当儿,夏洛把竹管藏在衣襟下面,悄悄地去放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接着,他又大模大样、若无其事地走回来听牧师演说。牧师唱着赞美诗,旁边一个金发少女和着。夏洛望着她,张开的嘴合不拢来,他也跟着唱,少女看见他胸部微动,向他嫣然。
夏洛开始觉得做了亏心事,忐忑不安起来。歌唱完了,牧师和少女收拾起简单的行袋。但他们找不到竹管。他们寻了好久。
夏洛,一动不动要看他们来来去去地找。他心里很难过。失望的少女,坐在小箱子上哭了。他后悔不该偷了他们募化的钱。少女哭个不停,于是夏洛走近去,用着最可爱的微笑,向她提议由他去寻觅。她抬起头来,用十二分感激的目光望他,他再不迟疑了。他跑去,得意扬扬地把竹管安放在少女的膝盖上。
牧师,感动得含着泪,夏洛的忏悔使他很喜悦,向他伸着手:
“你怎么过活,我的孩子?”
夏洛,愈觉羞涩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喔,”他用十二分圆到的语气说,“我做工。”
“做什么工啊?”
“我现在没有职业。”夏洛说。他并且暗暗地发誓,只要再有人向他提议任何职业,他一定马上接受。
“星期日早上到教堂里来。上天佑助你。”
夏洛行了个最庄严的礼,等金发少女对他嫣然一笑之后,他说一声:
“星期日见。”
他走了。
夏洛发誓要谋一个位置。可是要去寻找啊!他到处望望。没有一个人用得到他。他敲门,问工头。人家把他回了。没有工做。找事情,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么容易。
咦?那里有一个告白。这是警察署。啊,不,什么工作都可以,这个可要不得。他走开了。夏洛重新去钻谋,一些事情也没有。又回头来,再去看那告白:
这是不可能的,夏洛不能做警察。警察!他先要把自己吓倒了。
可是他已发誓要找一个位置。这不是一样的职业吗?算了。他试试再说,等到他找到别的……
他走近去。门口的警察用着猜疑的神气望他。夏洛,吓了就逃。但他细细思索了一番。他振起精神,鼓着勇气,走进警察署。
他先受了一番试验,被录用了。现在,他事业成功,很高兴。这倒还是一种清静的职业:一天到晚在街上溜达。夏洛,坐在凳上,穿着漂亮的制服,等着去站岗。
一个受伤了,一个被暴徒打得鲜血直流的警察。立刻,派了别一个去代替。五分钟后,第二个受伤的扛回来了。说是在一个险僻的墙角里,一个暴徒,如土耳其人般的凶狠,要袭击一切经过这地方的警察,他要报仇。第三个受伤了。该死的职业!
这一会轮到夏洛了。
他走到这风声紧急的街上。那个大汉子,如野兽一样的狰狞,看着夏洛大笑。
他要吓一吓夏洛。他骨碌碌地把眼睛转着,紧握着拳头,露出牙齿。他跳上路灯杆,把它扭曲了。显完身手,他很骄傲,得意。可是夏洛比他更狡猾,在背后跃上他的肩头,把他的头揿住在路灯中,开放了煤气龙头。大家伙倒下来了。人们把这中毒的汉子抓去警察署。
这一次冒险使上官们看重夏洛,他的同伴和街上的住户也敬重他了。人家向他行礼,向他微笑,大家都怕他。
不久,一切暴徒都怕夏洛了,城市中重归安谧。他为取悦金发少女起见,把那些坏蛋都送到教堂里去忏悔。
但这个职业缺少意外的奇遇,尤其是夏洛不愿意长此做警察,他寻别的位置。少女已没有以前那样的美丽,牧师的演说也永远是那一套。
因此,夏洛想尝一尝大都市的享乐。那时他已挣了不少钱,他租了一所住宅,星期六晚上他到酒吧间去玩。夏洛也不讨厌喝酒,且喝得很不少。有一晚,在早上一点钟回家的时候,他竟烂醉了。
他走进屋子,但辨不出屋内的东西。不知怎么,它们成了他的敌人。他走近去,一切东西都走远了,拿在手里,又尽是乱跳。
楼梯也似乎对他生了恶感。夏洛挣扎了数小时以后,说:“真是,喝酒不是好事。”
他早上醒来,从窗里一望,只见一座灰色的高墙掩蔽了天。
愤恨之下,他出门去换空气。但那城市,他初来时显得那样的美,此刻却变成悲哀的,沉闷的,老是一副哭丧的神气。
夏洛做了一个鬼脸。
他摸摸衣袋,发现昨晚把所有的钱花完了。得再去工作来吃饭。
吃了饭工作,工作了吃饭……夏洛又做一个鬼脸。
他厌烦够了。
他把漂亮的衣服、高大的礼帽统卖了。用卖来的钱他买了一架提琴,这是他已经想了好久的东西。
于是他急急忙忙地出城。
他急着要再去看树,看草,看云、太阳,拼命地呼吸。
他看到最后几所屋子时,欢喜得跳起来。
街的尽头,躺着无边的大路。
[book_title]第四章 大自然生活
自由的空气,美丽的星辰,大自然中的生活……夏洛高兴地走着,背着提琴,想他新的幸福,和他重新获得的自由。
他没有忘记大路上醉人的气息,但这种生活的价值,在这重新获得自由的第一天,才完全感觉到,体验到。
他孤独了,很快乐,他用不到谁。他不必再工作,他走着。
几天之后,他带的粮食完了,饥饿开始压榨他的胃。到一个村庄,夏洛拉起提琴来,请求布施。人们给他铜子、面包、蛋。乡下人爱音乐。
好美丽的生活!
傍午,他走到一所村子的广场上,在教堂旁边停下,不再等待了,开始奏提琴。
奏的是一阕很流行的情歌。儿童们走近来,女人,男子。有几个低声哼着歌词。夏洛微笑。再奏一阕更通俗的情歌。
夏洛正奏到那复唱的时候,一阵牛鸣似的吼声把琴音阻断了。
夏洛突然停住,一个号筒吹着,一个喇叭应和着,号筒再吹着,另一个大号角应答着。
夏洛并不退让,尽力地拉——拉断了一根弦。一秒钟也不能错过。夏洛拿着帽子请求施舍。大家都给他。真是一笔好收入。
夏洛坐着数钱。
号筒,喇叭,号角,终于也噎住了巨声。一个人讨钱。一个铜子也没有。
“你过分了。”有人说。
“过分什么?什么?”讨钱的人回答。
人家告诉他,他不识趣,讨两次钱!不该过度的。
“怎么,这不是第一次?”
人们耸耸肩,微笑。一个向正在数钱的夏洛一指。
“贼。”奏号筒的人喊着,奔向夏洛。
“强盗。”奏喇叭的人喝道。
“强盗。”奏号角的人喊。
夏洛毫不迟疑,捧着胀饱了铜子的帽子就逃。全个乐队在后面追。
夏洛跑得快。他跑入一个小林子里绕圈子,把那些音乐家迷了,歇住不追。
夏洛可以休息了。他在林中找一片平坦的地方,躺在草上睡。
他听到怒骂叫喊的声音。
真是永远不得安宁。他轻轻地走近去。
一个少女在游方人的车子附近洗衣服。她的头发在太阳下发出金光,她很吃力地搓衣。不时,还有一个老妇来监视她,只要少女显出疲乏的神气,老妇就打她一巴掌。
可是她很美丽呢,这少女。老妇不在的时候,她向着太阳和小鸟微笑。
好可怜!因为少女回不过气来停住了,老妇就大大地发怒。她打她,打得那么厉害,连老妇自己也累了。她走开了。
夏洛不敢走向少女面前去,他要说她美丽、可怜,但他害怕。他拿起提琴。有时候拉琴比说话容易。
提琴唱:
“美丽得像你……
“我梦神奇……
“我俩同去……
“你是多么美丽,
“喔,我可爱的金发天使……”
提琴唱,少女笑。她还从没听过这样温柔的歌,称颂她美丽。
她幻梦。
一个巴掌把她惊醒了。
这是她听了音乐、不洗衣服的教训。那个打她耳光的大汉就是游方车的主人,老妇的丈夫,洗衣女的“父亲”。他有无上的威权。而且他是最有力的,故他决心要制服那个音乐家,因为他不该扰乱人家工作。
他奔向夏洛。“弄音乐真没运气。”夏洛想。大汉子很凶,幸而他跑得不快。夏洛在小林子里乱跑。他藏起来。大汉,拿着棒,再也找不到他。他明明在夏洛身畔走过,只是看不见。不必踌躇了,夏洛拾起一根粗大的树枝窥伺着。大汉昂着头,还在寻找。等他走近,夏洛就用力地砍了他一棒。他倒下去了,发出一声可怕的怪叫,这声音把还在追寻的几个音乐家招来了。几个喇叭手都蜂拥着扑向夏洛,夏洛只得把他们一个一个砍倒了。方才安静。
夏洛正想走,觉得有些内疚。如果他放弃那少女,大汉子一定要在她身上复仇。
他回到游方人的车子旁边,驾好了马,向洗衣女郎提议和他一同逃走。
她答应了。
夏洛鞭着马飞奔,车子隆隆地发出巨大的声响。经过小林子的时候,巨声把昏晕的音乐家们唤醒了。他们瞥见了逃亡者,立刻拔脚追逐。
大汉子看见自己的财产被盗,跑得比别人更快。夏洛徒然鞭他的马,大汉快赶上了。只有一个方法摆脱这蛮子。夏洛把一个铁棍授给吓呆了的洗衣女郎,说:
“用力砍下去,对准着头。”
她依着他的话,大汉倒在路上。胜仗啊。夏洛鼓励着马,不久,车子便在追逐者的视线中消失了。再走几公里,便可休息。
夏洛一面鞭着马,一面想:大自然生活远没有住在城里时所想象的那么平静。
啊,终于发现了美丽的一角,可以歇息了。
他把马解下来,它也很应该休息一会了,他走近少女。她真好看,但她有一股特别的气味。她的头发是金黄的,可是很脏。
她,洗得那么好的衣服,应该想到洗一洗自己。那里正好有一条小溪。夏洛替少女洗了脸,她只觉得奇怪。
可是得想到吃饭问题了。夏洛去掘番薯,打发少女去拿水。
夏洛回来,剥好番薯,生好火。但少女没有来。“怪了!”夏洛想。
微微有些不安,他出发去寻找。他看见她坐在一块石头上,面前一个画家在画她的肖像。
这可以延迟长久。
但画家的手脚倒不慢。他差不多要完工了。夏洛去看他的画,还不坏。
可是番薯呢?
夏洛提着桶,自己去煮了。
画家重重地谢他的新朋友,因为美丽的小姐帮了他不少的忙,明天有一个展览会,这张画一定可以获得狂热的欢迎。
两方面恭恭敬敬行了礼,画家告别了。
夏洛他们吃完饭,睡了。
明天早上,整理行装,隔夜奔波过度的车子也修理好了,只等起程。但远行之前,夏洛感到有和少女一同散步的需要。他好久好久没有看到花和树。夏洛变得感伤了。他讲了许多美妙的故事给他的同伴听,她快乐得微笑。因为这个提琴家是她的救主,她非常信任他。
晌午,出发了。
然而今天夏洛以为不必着急。他每看到一个风景秀丽的所在便停下。他望望在阳光中欢笑的田畴。他,他也想笑出来。他很幸福了。小鸟们唱着,风和缓地吹拂。
但后面有一辆发着大声的汽车,呜呜地拼命地叫。撞坏了什么啊?夏洛回头去,有人向他做着手势:“停下来!”
汽车紧靠游方车停住,画家在车中下来向夏洛说“早安”,一个老妇冲上前来,向着少女。
“就是她。”她喊,她哭了。
“谁留着她的?”
少女望着夏洛。
终于一切都明白了。
老妇,在参观展览会的当儿,认出了她十年前失踪的女儿。由于画家的帮助,她追到了游方车。她来寻访她的女儿。
“真是太妙了。”夏洛想。
“那么,再见!”他说。他握了同伴的手,向她的母亲和画家行了礼。
汽车驶远了。
夏洛拥抱了一下他的老马,方才上路。
好美丽的大自然生活!
夏洛想起城市。也许他不该离开它的。孤独的生活不见得老是有趣的。
太阳还是一样的太阳。小鸟唱的仍是一样的歌。风吹得不免凄凉。啊!田野!
咦,又是一辆汽车。这种家伙只会制造灰尘,发出巨声。它亦停了。
谁在向他做记号?
少女来找他,因为她永远不愿离开他了。
“真的吗?”
“真的。”
是,真的,但这究竟不同了。
放弃车子,老马……夏洛坐在车厢底里,在两位把他挤得紧紧的太太中间。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局促得厉害。少女显得没有以前的美了,太阳与风不再回绕她的头发、眼睛……
此刻,夏洛发现她和她的母亲很相像。
实在,夏洛并不欢喜。他是运命的玩物。他竟永远不能做他所愿意做的事情。一个人得老是和运命、和自己争斗。人家对他太恶了,或是太好了。无论是谁,他总合不拢来。他要什么,愿望什么,他不明白。
[book_title]第五章 人的生活与狗的生活
夏洛闷够了!他不能在这所美丽而冷峻的屋子中度那种满含着虚伪的好意和隐藏着陷阱的生活。
一个晚上,他离开了凄凉的房屋,也不向谁告别。他放弃了少女,微笑,以及一切现代的享用。他希望……
事情不会老是那样的,他很知道人家绝不惋惜他,也许发现了他偷跑之后,会满足地叹一口气。在这些又高又大的屋子中,笑一声会把一切都破坏了的环境里,夏洛是无论如何也住不下去的。
他把人家给他的漂亮的衣服、提琴、金钱都留下。
夏洛上街溜达,一阵阵的醉意。他觉得有些孤独,但也觉得解放了。他可以走他愿意走的地方,他可以停留,奔跑,没有人向他说一句话。
他坐下。一会儿,他打一个寒噤,觉得遗憾。她有时真和善,这少女。她是金发的,很温柔。算了!
在他近旁,坐着一条满身污泥的狗。它也是逃出来的,因为要跑东,跑西,要自由。
夏洛轻轻地抚摩它。
他又向前走,狗跟着他。他们俩都倦了,想瞌睡。
幸而夏洛认识一些安静的地方,可以躲避在阴影中刮着的大风。
那边有一片广场。
夏洛安顿下来。他把头枕在一块石头上,正在入梦。他很可以吃些东西,但他没有铜子。
那么改天再说罢。
“去。狗,睡去!”
但这同伴简直不理。它嗅,它爬地。大大小小的耗子。真讨厌,这狗!闹得人不能安睡。
“睡去。”
它不理,它尽是爬,爬。
夏洛起来打了它一下屁股。这狗,它找到了什么东西?它真不蠢。一只装满了钞票的皮夹。
美妙的人生啊。
大家先去玩一下罢,夏洛不瞌睡了。
到跳舞场去!
第一先得喝些东西。
可是这些流氓在他周围转来转去干吗?
他们已嗅到他的皮夹了。
这些家伙并没费多少时间就把钞票偷去,他们自以为变了财主,另外开了一个特别房间去开怀畅饮。他们什么都欢迎。
夏洛,蹑手蹑脚地走近,等一个贼旋转头去,他便对准了另一个贼的头猛击下去,把他打昏了。接着他把手伸在那打昏了的人的肋下,向他的同伴做手势要求分赃。那贼,已经烂醉了,俯着头数票子,夏洛抓起酒瓶照准了贼头又是一下。
立刻,夏洛抢着皮夹,发令叫他的双腿飞奔,狗跟着,多高兴,尾巴直摇摆不停。
他们俩都有钱了,这晚上。
五分钟以来有了许多钱,怎么使用?
最好还是去喝酒,可以助助思索。
夏洛走进另一家跳舞场。一个人有了钱,终是要进跳舞场的。
音乐、电光、酒精交错着混成一片,如同晴朗的白昼。人们很长久地等待什么“希望”。种种的梦织成了许多风景。
早上或晚上五点钟,酒吧间里胀饱了的烟直冲你的喉咙:就在星光下面打一个瞌睡。可是时间过得真快,一秒钟也不能错过。抽烟罢。
路旁边,人们遇着一个影子,不少影子。十字路口的小贩手插在袋里望。
口唇上,桌子旁,在这迷迷糊糊的跳舞场中,烟卷到处在燃烧。烦闷来了。有人唱,一个新明星唱一支凄凉的老调。夏洛旋过头去。
他走开了。明星也隐灭。他再没有恋爱的勇气与欲念。
白天来了。又是一天。
双手插在袋里,夏洛漫步走着。他是孤独的,也许还是自由的。他不信任自己,提防自己的迷惑,自己的爱情。
冷峭的晨风,慢慢地吹着他前进。他想起长日,长夜,不觉叹一声气。他怕时间。
这个早上,他觉得所有的街道都认识了,看见过同样的云,一切都单调。
他后面,鼻尖向着地,狗慢慢地走着。它好似夏洛的影子。时间照常过去。这一天,已不是夏洛在生活,而是城市本身了。街道,房屋,全是声响与动作,云在天上打转,一忽儿又飘浮到不知哪里去了。
渐渐地,夏洛对于周围的一切变得淡漠。他知道没有一个人想起他,也没有一个人把他当真。
他走了好久。
在华丽的地段,他停下,坐在一条街中的凳上,那里的屋子全像装点了花朵。
一辆巨大的、光辉四射的汽车,在一扇门前停下。车夫走远了,他等得不耐烦,跑去喝东西。
夏洛对着汽车看得出神。忽然一个穷妇人走来开汽车门,把一个襁褓中的婴孩,轻轻地放在车垫上,连奔带跑地逃了。
她才走,又来了几个人,他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端相汽车。其中一个跳进车厢,开足马力飞去,还有一个也同时上车,发现有一个婴孩在坐垫上。汽车重新停下,驾驶人把婴孩放在一个灰堆上。
夏洛走近去看。这弃儿尽力地哭喊,得安慰他才是,夏洛想,他摇他。婴孩不哭了。夏洛重新在灰堆上把他放下,转身走了。
“喂!”
夏洛回首。原来是一个警察在喊他。
“你遗弃你的孩子,羞不羞?”
“不是我的啊。”
“不要多说,薄情的父亲。”
夏洛抗议。警察生气了,什么也不理会。
“好。”夏洛说,他抱起婴孩。
“你看,他的确是你的孩子。”警察固执着喊。
夏洛可不服,但终得安置下这宝贝。
随随便便,他把他放在商店门前小儿车里,母亲正在店中买东西。
“她将看到一个孩子变了一对,那才有趣呢!”
但妇人已经瞥见夏洛,她叫喊,咒骂,喊得把警察又唤回来了。
“还是你,”他说,“……你愿意把你的孩子抱去吗?”
没有办法,夏洛抱起“他的”儿子。
现在得去找一个住处,还得去工作,为两个人工作。
夏洛找到了一些小职业。他做了玻璃匠,也做了家长。
孩子长大起来,会走了。他更长大,说话了。为不使他在日中孤独起见,夏洛携着孩子一同去营生。
一年一年地过去。此刻孩子帮他忙了。他拾起石子掷人家的玻璃,窗子破了,他逃。几分钟之后,那玻璃匠“父亲”在这条街上走过,人家叫他去配玻璃。生意一天一天地兴旺起来。不幸,孩子病了。和小孩子一起,真不得安宁。他实在病得厉害。医生决定送他进医院。孩子无论如何也不愿去,夏洛也不答应。医院里的看护不得不拉拉扯扯地把孩子硬拖去。
终于告愈了。小孩子回家来。但是那职业已不行了。有一个警察窥破了玻璃匠及其小伙计的勾当。夏洛只得把铺子收起。要去住宿店了。但夏洛的钱,不够付两个铺位的代价。
偷偷摸摸两个人变了一个人地混过了一夜。
明天,天气很好,可以露宿了。小孩睡得很熟。
夏洛梦着:
“什么都变了。街道充满了喜气,灰色的屋子也显得在微笑……人们轻轻地走着没有声响。他们长着如天使般的翅膀。警察他们也有翅翼,其中有一个走近来拍他的肩。”
他醒来,他又睡了……
翌朝,夏洛睁眼一望,孩子失踪了。他大大地出惊,到处寻。终于寻不到。他到警察署去,他们把失踪的原委给他解释了:
遗弃这孩子的母亲有了钱,忏悔她过去的行为,决心要找回孩子。她出了几百镑的赏格。毕竟被侦探们寻获。
夏洛去了。
“修玻璃……配玻璃!……”
他重新干他的职业,走他的路,过他的生活。晚上,每个晚上,他去睡在“他的”空场上。
孩子吵着要他的“父亲”,警察把夏洛领到孩子家里。
夏洛很快乐,也很悲哀。他慢慢地为孩子解释,说这一切都很美丽,但是对于夏洛,却是一个梦。还是早早觉醒为妙。
“再见,我的小乖乖……”
夏洛向他伸着手,动身了。
“修玻璃……配玻璃!……”
[book_title]第六章 回声
在住了几天或几月的城中,人家便讲起他。有人不安,有人笑。有的要驱逐浪人,有的只是看轻他就算了,大部分都觉得他是无伤无害而很可发笑的,有几个人也爱他。一晚,夜色将临的时候,夏洛坐在一家酒吧间前面。不久,黑夜包围着他,他消失了。在打开的窗子里,透出几句对话一直灌到夏洛的耳朵里。
“他从哪里来?”
“不知道。没有人能够给我丝毫消息。”人家问他,他只是做一个模糊的手势,张着手臂,指东,指西。
“他是谁?”
“一个浪人。”
“一个贼。”
“一个可怜虫。”
“一个混蛋。”
“一个孩子。”
“一个善于谋生的人。”
“一个阴险之徒。”
“一个神通广大的巫术师。”
“他同时是这些人物,而且还是别的人物。”
“什么别的?”
“一个好汉。”
“一个疯子。”
“一个朋友。”
“一个胆怯者。”
“他叫什么名字?”
“夏洛。”
“夏利。”
“卡利多。”
“卡尔卿。”
“他愿望什么?”
“什么也不愿望。”
“生。”
“爱。”
“……还有?”
“没有。”
“生。”
“爱。”
夏洛微笑。他想回答这些问题;但他想满足他自己的好奇心也是徒然。
人家现在辩论起来了。
“我有一天看见他。他对着云讲话,云膨胀起来,形成巨大的宫殿,接着又变成巨大的脸相,拼命地笑。”
“我有一夜看见他,别一个人说,不,实在我认出他的影子在东倒西歪。他很可能是醉了。他一个人打拳。他永远打胜。但他一发现我,就吓逃了。”
“几天以前,我看见他和孩子们在草地上玩,在教堂后面。孩童都学他样。他教他们行像他一样行的礼,教他们拿棍子在空中旋转,双足分开着在脚尖上走路……我走去,他教孩子们微笑。”
“我,”第四个人说,“我听见他和一条狗谈话。他对它叙述他的旅行。他描写硕大无朋的邮船,他背出世界上最大的商埠的名字。狗汪汪地叫,尾巴摇。”
只听见喁喁的声音了。在灯的周围,大家都俯着头。一片静寂。不安进入了他们的灵魂。他们一些也不明白夏洛,因为每个人看到的样子都个个不同,但大家都在他的影子中、他们的影子中辨认出来。他们可怜他,却又怕他。他们怕夏洛好比他们怕真理一般。
这晚以后,夏洛觉得更孤独了。在大众与他之间,云雾渐渐地浓厚起来。可以说字眼失掉了它的形,它的式,从此没有一种言语可以表现一种谅解。
夏洛留神注意。男人、女人都在察看他。只有动物爱他了。
生命横在他前面,好像一条河;他后面,是他的过去,像一条湖;极远处,是他的未来,像海洋,像一种神秘。现在在两条河岸中间流,青葱的或是荒确的,微笑的或是阴晦的。
哦,这是人类,这是城市,表面,云彩,夏洛。
他梦。
他对着消灭在他脚下的巨浪的颜色冥想。他想起夜与静。
有时他觉得世界广大,有时他遇见了一条不认识的路而失望。
他梦。是他的侧影在他眼前映过。他先是笑,因为这是大家所知道的,他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按着他的记忆又背出古老的往事,许多鬼脸,饥饿,失望,颓丧。他记起他的生命还只开始,他还得向着看不见的运命走去,回来,出发,教他老是在一个圆圈中绕来绕去,他觉得厌倦。他怕永远不能变易,而老是继续走那单调的路。他不怕微笑,既然显得快乐是必要的,既然他的命运逼着他要成为怪物,但是他对于这些重新开始的事物,腻够了。
可是他仍旧走远去,走,永远走。
[book_title]第七章 世界最大的城
夏洛,一个晴明的早上,到一所小村庄,在山中很远的地方。所有的居民都放弃了他们的屋子。他们把最贵重的东西放在一只口袋里,其余的都卖掉。以后,他们走了,向着西方。
夏洛跟着他们。
一天又一天,他们走。末了到了一个大城市。他们穿过市街,到口岸上停住。那边有人指点他们埠头。一只大船,高得像屋子一样,全新的,巍峨的,在等候乘客。那些移民很高兴。“多么美丽的船。”他们想。
满着希望,他们走上船梯。大家都笑。有人指示他们较远的地方,横渡大西洋邮船里阴暗的一角。
有人来招待了。一个船员指点他们位置,接着把他们关起。一会儿大家都昏闷。几点钟过了,移民的希望减少了些。
船似乎骚动起来。听见铃声,警笛声,未了是呜呜的一声汽笛。
船动了。
启碇了。
终于有人把舱门打开。
移民们可以最后一次看一看他们生长的大陆。
欧罗巴渐渐远去。
女人们哭起来。
“其实什么都没有。”夏洛想。
他,他去参观全船。他去看底舱、厨房、机器。他望海。他钓鱼。一阵铃声,大家从没听见过,但全知道是叫他们聚餐。肚子都饿了。门前拥拥挤挤一大堆。汤很不好,而且再叮嘱也是无用的。夏洛,吃完饭,去甲板上散步。有的人在掷骰子。其余比较正经的人在斗纸牌。
好奇地,夏洛走近去。一忽儿,胆大起来,也拿少许钱去试博。他赢了。同玩的人显得不大高兴。人家斜着眼监视他。但夏洛不做声。
此刻他面前堆着许多钞票。别人一些零钱也没有了。他们走了,愤愤地。
高高兴兴地,夏洛在甲板上散步。他望着旅伴。许多人觉得时间慢,他们有永远不会到达的印象。
一个可怜的老妇躺在地板上睡着。她很老了。不时,一个少女来望她。她看见她睡熟,恐怕惊醒她,提着脚尖走了。夏洛学她样,跟她走。她很美,这少女。夏洛向她微笑,少女微微地惊诧,不安,回答了他的微笑。
可是瞧那些赌鬼,发疯般走来走去。他们忘不了输的钱。看到夏洛,他们咬紧牙齿。夏洛,坐在一隅,望他们。他想着他的胜利在得意。黄昏的时候,他看到他们窜东窜西。在暗处,夏洛直望着他们。突然,他看见他们摸老妇的衣袋,找到了她的钱就拿。
“捉贼。”夏洛喊。
没有人听见。太晚了。赌鬼们,贼,在船上各处找夏洛。他们还要赌,以便“翻身”。
夏洛接受了。他赌,他赢了。
一个赌鬼,小家伙,那个偷老妇银钱的,大大的发怒。他把一切都捣坏了,纸牌丢在海里。
夏洛,袋里胀饱了钞票,看他做。他老老实实地觉得开心。
但他听见哭声。他走近去,在月光下面,他看见老妇在哭。她发现在睡觉的时候,人家偷了她的钱。少女也哭。她想安慰她的老母,但是徒然。
夏洛定近去,装着淡漠的神气,把他赢得的钞票,偷偷地放了几张在老妇的袋里。他又想了想。他要至少给她一半。于是他重新拿起钞票数。他分成两份。一半留着,一半塞在老妇的袋里。
但这时候,有人扑向他。船长看见他在老妇的袋里摸。人家当他是贼。
少女解释了他的行为:“并非他偷的。”
她又把那宗礼物送还夏洛。夏洛尊严地拒绝了。她坚持。夏洛仍是拒绝。于是她谢他,并且深深地微笑。
铃响了。这是晚餐。有几个人不去吃饭。风开始呼啸,海里满是浪。船一面走,一面颠。大家的心都在荡来荡去。
小船此刻被风浪猛力地震撼。移民们没有水手的脚力。一个个离开了餐桌,病了。他们可怕地打呃,他们喊起死来。
在最后几个人中,夏洛离开餐桌。病人的榜样会传染的。
长久的受苦之后,海上重复平静,大家的心也重新安定了。
不久看见海岸。
纽约。自由神的像。爬天的大屋……
纽约。金洋,财富……
移民们微笑。阳光正射在大屋子的论千论万的玻璃窗上。大家站在舱面上,张开着嘴,看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自由神像的影子投射到船上。移民们背着包裹,绳子连着,拥拥挤挤,不耐烦地等着把脚落到地上去。
到岸的时候,有人来查验他们,问他们,考察他们,仿佛他们是贼或罪犯。
夏洛很愿意跟随少女和她的母亲,但她们比他先受查验,眼看她们远了,在城市中消灭了,永远消灭了,也许。
最初的惊奇过去了,钱差不多用完了,夏洛找工作。人家不要他。他太小,或太憨,或太弱。
钱慢慢地流去,比人家所想的更快。毕竟有一天他会富有……无疑的,就是明天。但是,今天袋里没有一块金洋,但他永远希望着。
饥饿,老是它(它在世界上到处都一样的),开始使他受苦。他找一片面包。随便什么。本来,纽约的饭店那么多。一个晚上,它们中间一个引起他注意了。这是小得什么也没有的饭店,不奢华,但很舒服,吃得很好。气眼里透出一阵阵的烟,夹着肉香和番薯的味道。
夏洛去绕了一个圈子。随后他又回过来,隔着玻璃窗张望。顾客们尽量地吃着。啊!有福气的人!一个念头。只要进去,吃,以后再说。第一先要吃。他推门。
这个饭店里的人真是和气。忽然,嘘——的一声,伙计们都弯着手臂往一个顾客身上送。一个顶凶的大个子,像醉鬼一样地打那可怜的家伙。夏洛问:“他做了什么啊?”店主回答道:“这个人吃丁东西,没有钱付账。今天已经是第二个了。一不过二,二不过三。但是第三个一定不会让他活着出去的了!”
很有礼貌地,夏洛谢谢他告诉他这故事,行过礼,走了。
何等美丽的城市,纽约!
夏洛夜里走着。他在街上跑,看看房子。但是街上、屋上,什么也没有可吃的。
纽约。世界上最大的城,大,大得人家逃不了。
不由自主地,夏洛拖着脚步走回来,他重新走过那小饭店。他坐在门口,因为他觉得累了。一辆街车停下,坐车的人在付钱的时候,落下一枚钱币,毫无声响地滚到阶石下面。夏洛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街车开走,那个人进到一所屋子里,只剩下那枚钱。蹑着脚步,夏洛走近去抓起来,仔仔细细看了一回,突然一跳便进了饭店。他叫一客饭,正是那大个子来招呼他。
他看那矮小的食堂,摆满着桌子,上面铺着一块红一块白的桌布。顾客们,匆匆忙忙地,吃得快极了。人家给他端来一块小面包,小豌豆,一小块肉,一小杯牛奶咖啡。夏洛慢慢地吃。不时他摸一下袋里的那枚钱。忽然,喔!可怕,它不见了。他赶快地掏:袋底有一个洞。
他望地下,它在那里发光。他俯下头去,可是那大个子粗暴地授给他账单。“一分钟,对不起,我还没吃完。”大个子伙计一脚踏住了钱,使他没有法子拾。
终于伙计走了,但是一个邻近的座客抢着先拾了那枚金洋,高高兴兴地授给伙计算账。但那伙计不大放心地把那金洋咬了一下,这是铅的。
“真运气,”夏洛想,“不然我该倒霉了……”
此刻怎么付钱呢?夏洛已经在抚摩着不久就要吃那厉害的拳头的肋骨。他望望门口。假使他能够不被人看见跨出门槛。他轻轻地站起。可是刚走了两步,大个子便抢前把账单塞在他怀里。
还好,一个少女走进来,一个他立刻认识的少女,和他同船的。于是,恭恭敬敬地请她到他桌子前来坐下。威严地,他又叫了一客饭请他的同伴。
她一面吃,一面诉说她的不幸的遭遇。老母死了,她没有一个钱。谁也不肯给她工作。她不认识一个人。纽约是这般大。
她进到饭店里来,想要求饭店里收她做侍女,是这样地碰见了夏洛。她的同伴和气地望着她。他望着她的微笑、头发、手,忘记了等一会将要临到的苦难。大个子在他们旁边打转。他把两张账单一起端上,那个手势分明是说:“喂,你们来得够久了,也可以把位置让给别的客人了。”
“让我们清静些罢,”夏洛想,“……难道人们不能在纽约快乐吗?”
为不让大个子多唠叨,他又叫了第三客饭。既然始终免不了那一场,还是尽量地吃了再说。人家也不见得为了三客饭比一客饭打得更凶的。
离他们不远,坐下一位胖先生,长满着胡子,露着笑容。他很讨人欢喜,只是有些过分亲狎。他不停地看夏洛和他的同伴。
他向他们微笑。
夏洛也回敬他一个微笑。于是胖先生走近来搭讪了。
“好天气!”
他轮流地望他们。这胖子干什么啊?
不会厌倦的大个子又送账单来了。愈来愈可爱的胖先生客气着要代付。但是,很尊严地,夏洛谢绝了。那先生也不再客气。好不幸啊,夏洛想。他太有规矩了!
大个子把找还胖先生的零钱拿来,又把账单递给夏洛。他装作没有看见;趁大个子旋转背去的时候,把他的账单偷偷地放在胖先生留下大数小账的盆子里,接着喊伙计:
“留着那钱罢。”他说。
夏洛叹一口气。他逃过了,好险!
“喂,”邻客说,“我是画家。我找不到某幅画的模特儿。你们愿意不愿意来当这个差使?我给你们每人两块金洋一天。行吗?”
夏洛,永远很尊严的样子,踌躇了一下,他答道:
“行。”
“好啊!”画家喊道,“瞧,这是我的住址。”
夏洛和他的朋友行过礼,走了。
“明天见。”
这差不多是交了财运。
夏洛领着他的朋友。啊!纽约!好美丽的城!外面正下着大雨。
他们将到哪里去呢?
胖先生,那画家,从饭店里出来。夏洛,灵机一动,冲上去就说:
“你可以让我们稍稍预支一些钱吗?”
“很乐意。”
他授给他们一张十块钱的钞票。
夏洛搀着他的女朋友的手臂,在雨点下跑,找宿店去。
忽然他看见结婚注册处。他们俩一齐奔进去。两个人的时候,事情又不同了。
虽然下雨,刮风,孤独,空中却有歌声在回转。
纽约。
“以后,”夏洛想使他同伴完全定心,所以说,“应该积蓄一些。”
[book_title]第八章 纽约
夏洛总是太弱。一天,他孤独了。人家离开了他!于是他开始注视四周。第一是高大的警察。他是认识他的。他在各个十字街头,在世界上各个城市里都看见他。
夏洛走出他住的那一区。他隐没在他初到时看见的高屋子的影子中,大房子下面拥着一大堆急急忙忙的群众把他挤,把他窒塞。
他跟随他们。走得很快,愈走愈快。一长串汽车往着同一方向趱奔,停下,呜呜地大叫。慢慢地夏洛大胆起来:他望他的周围。头昏目眩。
虽然有些昏迷,他仍旧继续走他的路。黄昏降临了,一切都发光。多少的字句红得像火焰一般,巨大的字母在黑夜里飞来飞去。群众愈走愈快:他们发喘了。一阵强烈的味道,橡皮,灰尘,纸张,汽油,合成一片云雾。
夏洛想喊救命。但是他身旁的人领他到光亮中去。
充满着火焰声音气味与动作的时间在漩涡中流逝。
低着头,夏洛回到他的已被黑夜包围了的市区。他重新看见,好似在梦中一样,大道与小街像光亮的湖般在流,在闪耀着几千万的小眼睛的高屋下面。他觉得他没有隶属这个城,他站在群众以外。也许他会给城市吞下,沉没,迷失,迷失。
他等待一个记号,但他很知道没有人会举手。这个国里,人家把墙头愈造愈高,也没有时间望别处,没有一个人有一些闲空。
为夏洛忘记它的过去与现在而一下子发现的宇宙,他也并非不知道可以把它和其余的世界相比——那些缩小的图像。
为避免碰壁起见,他应当变成如其余的人一样:大海里的一滴水。他想起一切嘲弄他的人,还有那些回头看着他发笑——因为他和他们不同——的人。他并没什么梦想。他永不能像他们。他老是爱闲荡,去,张望,听,笑,无论是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他愿意。
“纽约,”他再三地说,“纽约。”在他心里,有人回答他:“夏洛,夏洛。”
他睡去了。
太阳已经起来了好久,当他醒来的时候,他的邻人都上工去了。他们各有所事,夏洛却躺在床上,想别的事情。他羡慕在机器或办公桌前面劳作的人。他觉得自己比那些为了一些小的野心而活动,但的确在活动的人似乎更低下。可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克制自己去站在他们的行列内。他相信他们是对的,但他觉得自己去学他们是错误的。
他沉浸在这种战败者的梦中,使他明白他并没这个城里的居民的身份。有时他觉得太大了,有时太小。要保持一种身份的不可能,和必得迷失在群众之间的思念令他苦闷。
从南到北满城里乱跑的快感又抓住了他。他无论如何要活动,工作,计算,提议,但是回忆控制了他。他忘不掉小城中的钟声相应,鸡犬相闻,太阳照在每扇窗上,儿童们微笑着。
在纽约是分辨不出任何声响的,侧耳一听,只是像一般的吼声。夏洛走出他的第十七层的小房间,他找一株树。他找不到,于是他想起森林,想起被雨水压低、闪耀着水光的树叶。
他寻找……纽约,光的森林,电车在中间啁啾,多得像蚂蚁般的汽车来来去去,不休息,也不停止。只有走,夏洛想,但他很知道他是被世界最大的城的巨大的、有吸力的心在牵引、挽留,同时又在推拒。他不明白它的力,他觉到它的又温柔又可怕的力在跳动,像海一样有力,像潮的絮语般温和。他为了纽约痛苦,因为他又是爱它,又是恨它,仿佛一切参加这日夜不息的大戏剧的人一样。
在他路上遇见的每个人的眼中,夏洛观察到同样的悲怆,同样的狂热。他不像他们中间的任何人,然而他知道这是弟兄们。
有一天他会逃走的,可是他永远不能忘记这城,因为应该追念伟大,力量,丑恶,还有残暴。
[book_title]第九章 战争
像美国所有的人一样,夏洛应当去投军。而且一切稍微爱他的人,他爱的人,都死了。他和同伴们一齐起程。
他到了战场。无数的营帐。一个可怕的副官,胖胖的,高大非凡,老是在发怒。他们先学走步。夏洛很得意,十二分的得意,但那副官觉得他的脚摆得太往外斜了。
“摆进去!”
“是,”夏洛答道,“我把它们摆进去。”
但他过分要好了,他提着脚尖走。
“摆出来!”
“是。”夏洛说,于是他自然地走着,照他本来的样子,脚尖斜在外面。夏洛走得好些了,副官也不再说什么,夏洛微笑。
可是他觉得奇怪不再被胖子斥骂,他回头,一个人也没有了。他没听见“小转弯”的口令。赶紧跑去追上队伍,还好没有人看见。操练完毕了。
“呃——呵。”夏洛叹一口气。
他倒在床上,摘下他的大帽子,想着战场上的生活,一条狗样的生活。他幻想前线。咦,就是壕沟与地道了。这么多的烂泥!大雨像瀑布般倒下来。
总得去。
夏洛有了锅底式的小钢帽,枪,还有一只大袋,像所有的袋一样,真是重得要命,而且是越来越重。他寻路。
路旁一块牌子指示着往百老汇路去的方向。
真是寻开心!同伴们在向他做手势,指点他睡觉的床位。
他低着头追去,但他忘记了背着的长枪,梗住了阻止他不得前进。
同伴都睡了。
他也倒在床上,睡熟了。
外面下着大雨。壕沟里全积了水。洪水来了。水流进他们的地室,很快地涨高。睡着的人疲倦得什么也不觉得。
水完完全全淹没了酣睡的夏洛。他醒来。但他瞌睡得厉害,为免得水淹没了鼻孔,他抢一个留声机上的喇叭套在脸上。重新睡下,又睡熟了。
有人推醒他,轮到他守望了。
他来来去去地踱,闷透。战争全不像人家所说的那样可怕,只是走和等。
夏洛烦闷。他掏出一支烟,但他没有火柴,究竟不能惊醒同伴去问他们要火。幸而有不少流弹一刻不停地在壕沟上面飞过,稍稍用一些技巧,他就教流弹在纸烟头上燃着了。
可是夏洛真闷得慌!
他从壕沟的洞里望去。他看见敌人就在他前面。他放一枪。死了一个。用一块铅粉他在木板上画一下记起来。二个……三个……四个……不,不打这个,他还枪了……这一次确确实实打死了。五个……六个……但是雨啊。应该停止射击去避一避雨。
终于信来了。好运气!分发信件。连小小的邮片都没有夏洛的份。没有运气!人家忘掉我了,夏洛想。
那边有一个家伙露着很快乐的神气。他正在读一封长信。夏洛瞥了一眼。真有趣,这封信。稍稍用一些想象,夏洛可以相信这封信是写给他的。信里讲起乡间,讲起快要生小牛的母牛,讲起爬上屋檐的花,也说到刚死的铁匠,可怜的人。
但同伴觉察了夏洛在偷看。夏洛微笑。同伴却全不以为这是好玩的,走开了!
啊!战争。
还在下雨。
可以做些什么事呢?只有无聊。一个军官来了,征求义勇队。终于要干些什么事情了。但是愿意接受这个差使的人太多了。
“很危险的。”军官说。
大家都反悔了。
于是不得不用拈阄的方法挑选,夏洛被挑中了。他微微有些烦恼。志愿的,可并不是他的志愿。人家对他讲明白了怎样干。
他懂了。
他化装成一株树,在拂晓时候,到了敌军的阵地。他察看风景。一切很静寂。他等了好几点钟,终于有一个小队出现了。敌军慢慢地走近。他们在他们当作一棵树的不远的地方安顿下来。他们准备煮饭。一个人,拿着一把斧,被派去寻木柴。他前后左右一望,看中了“夏洛树”。
他毫不迟疑,脱下上衣,预备砍那树干。夏洛退了几步。敌人奇怪起来。他再走近去,夏洛又退了几步。这一次,他看出有些靠不住的事情来了。他想喊救命,但夏洛马上猛力地砍了他一下。
那个人喊了一声倒下去了。他的同伴们来救护他,并各处寻找敌人,只是徒然。
但夏洛想还是逃走为妙。不管他化装得如何像真的,他们终于要看出破绽的。
发疯般的敌人们拔脚就追那树。
他们快要追上了,因为夏洛被他的装饰阻碍着,不得跑快。幸而,他逃入了一个森林,站着不动。没有法子找出他。夏洛是几千株树中的一株树。他不动,也不喘气。
敌人们寻着,寻着。他们在他面前走过而认不出他。他们走得这样近,近得给夏洛一个一个地砍死。
他安安宁宁卸下服装,走到一个他望见的村子的场上。这里他可以从和敌人作对的居民那里探听些消息。
他走进一所屋子,上楼梯,踏进一个房间。一张床。他刚看到一张床!他舒舒服服地睡下了。他几世纪以来没有睡过床。他闭上眼睛睡熟,毫不想起他临到的危险,因为房间里的墙给炮弹毁去了,大家可以在外面望见他。敌军将很快地认出他的军服。
他睡着,也许在做梦,因为睁开眼睛,他看见一个女人在他前面,坐在床脚下。一个女人,一个金发的……她触着他的手,因为他砍敌人的时候把自己弄伤了。她觉察到他已经睡醒,把手放下了。夏洛装着再睡。她明白这意思,笑了。于是他完完全全醒过来了。他微笑。
这真是太美了。敌人们已经瞧见了他。要逃啊。不可能。一架机关枪对准着,夏洛被押走了。
他被解到一个军官前面审问。军官接待他,而且为表示欢迎起见,先送了他好几记耳光,好几只火腿。“美妙的东道主。”夏洛想。
人家让他和军官一个人留着。他计上心来,把军官先行打倒,剥下衣服,推进壁橱去。急急忙忙,他穿起他的衣服。一下子夏洛变了军官。他出去发令。他要避免开口,谁向他说话,就赏谁几下巴掌。
“大佐在发脾气。”兵士们低着头想。
夏洛正在寻找一辆汽车。
“一个俘虏!”
这是他的同伴。快乐得了不得,他走过去拥抱他,但一想这个不妥当,就不去握他的手而送了他一大脚。
俘虏心里明白,兵士们却佩服他们大佐的勇敢。
来了一辆汽车,停在屋子前面。全体兵士都举枪致敬,他们似乎很胆怯。
夏洛认出是敌军的总司令。该死。
可是当那许多将军前呼后拥围护着的总司令,在检阅军队的时候,夏洛放了他的同伴,打倒了汽车夫,两个人穿着汽车夫的服装坐在车厢里。
总司令和将军们很忙,跳上汽车。
他发了一个命令。汽车发动了,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
“还要快。”
已经是前线了。
“向前。还要快。”
开足马力穿过了敌军阵线,正好到了夏洛那一个部队的防地。
总司令做俘虏了。
夏洛给大家扛着祝贺凯旋。但是突然人家把他丢在地下。他醒了。
副官喊道:
“站起,懒虫,上操去。”
夏洛赶走了他的美梦。开步——走,一,二,一,二,一,二。
[book_title]第十章 镜
夏洛从此认识了他的命运。
孤独是一个忠实的伙伴。应该要和它相熟。时间走得快或慢,都是因日子及钟点而不同。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什么抱憾。
人们,一般人所称为同类及弟兄的人们老是很强,他们自己也知道,就滥用他们的强力。他们寻找弱者以便统治,使他们顺从。他们爱傻子,可以给他们取笑。夏洛正是弱而傻。只有低头。一种愿望,一种强烈的爱情掀动夏洛,催促他,逼迫他逃遁这羁绊。他爱自由。
他宁愿孤独而自由。
他望绕着他身子转的影子。它逃不掉。它在骚乱。它是他的痛苦中的灵魂。
他去了,这个在光亮中浮动的哑子陪着他。他不找什么,但他尽是走,向着冒险的方面,准备接受一种新的生活,充满着爱情,光荣,金钱,看他的时间而定。他很明白要保留这些,必得付很高的代价。但他还可以,如果他愿意,放弃一切,重新走他的大路,在那里没有人难为他。
他已经认识这许多东西。他并不失望,因为他永远希望;但当生命向他提议一种新的冒险时,他已经猜到这个冒险不过是一段枝节的故事,不论哪一天,他还是要拒绝它而逃避。还是。已经。
夏洛先决定只做一个浪人,以后他瞳得做浪人很应该自夸了。
他向他周围的一切请教,流水,行云,风,光。大家都劝他不要留着不动;于是有人或事物请他停留的时候,他总不听。
从此他相信世界为他而转动,把他牵引到它的途程中去。他再没有国家,出身,回忆。他是宇宙的居民。
然而,当整个世界似乎睡熟的时候,慢慢地,夏洛醒了。一滴月光使迷失在城中的一条小湖发亮。他俯近亮光,他看见他的影像反映出来。
他的目光,他的线条,他的影子在这面镜子中颤抖。夏洛不由自主地想起他自己。
也许有一天他会知道他诞生的秘密和他生命的意义。他还想认识他的运命。他俯近这反映的形象,但他只看见睁开的眼睛望着,向自己望着。夏洛不询问自己。他起来走开了。他在黑夜中消失,接着在梦寐中消失。
谁生活着?
笑语就在他的唇边。他不愿说谎,夏洛,你是谁?
他是一个过路的人。我是一个过路的人。是随便什么地方不能停留、认世界为也许不够大的那个人。
地,天,世界,宇宙,都是对于夏洛不存在的名词。他只认识路,雨,城市……
永远有一个影子走在他前面,它包含了一切的“不相识”。是向着他夏洛在走。他把“不相识”与“无穷”弄混了,因为怀疑主义不是他所擅长的。他是永远在希望而永远是失望的人。他记起来了。
静静地,夏洛前进。他有他的整个的生命在他前面。有时候生命对于他显得太短促,有时显得太长久。他不晓得度量,因为日子是有时很艰难的。
夏洛不悲哀,不觉悟,也不烦恼。他老是猜到他在人家眼里和在他自己眼里是什么人物而痛苦的人。烦恼是不用害怕的。他判断。人只在受着鞭击的时候才觉得痛,但没有受着之前是不痛的。
最简单的,但这也是暂时的而实在是不行的办法,是变成淡漠。至少应得要有淡漠的神气。微笑,动作。用手杖在空中旋转。若无其事的样子。夏洛是谦虚的。这是他最可靠的武器。但是他骄傲。他不欢喜人家踏着他的脚。可是这是很容易的事情。他有一双很大的脚,他感觉又灵敏,他又可笑。算了。
他不懂得和过去争斗。他以为是看见了它,是一朵云,但压在他的肩上却很重。他要摆脱它,他努力摇撼它,离开它,但这朵云会逃避,等到他要去抓的时候。这只是流逝的水。他相信已经解脱了,抓握不住的云压在他的背上更重了。他徒然争斗,但也不能退让到停止这争斗。于是他走,给一个天天加重的担荷追逐着。有时候,很远,他以为看见一滴阳光在动,像一个小小的火焰。是向着它他想走去,但它也避远了。他叫它做“未来”。
同样的冒险重新开始。平凡。日子一天接一天地流过,留下一点磷火般的痕迹,单调的痕迹,烦闷的痕迹。有时,夏洛很乐观,想象着一切将要改变了,只要一些小小的灵迹。不久以后,他发现错误了。什么也不变,或至多只是外表的改动。是它们——外表——使得人有一些希望,如果人以为有什么更变的话。然而当你的希望渐渐尖化的时候,用了疯狂而轻佻的快乐所鼓足的美丽的球爆裂了,只剩下一副可怜的空囊,丑得像一口痰。平凡。永远平凡。
这样地,夏洛在走路。风景、人、动物不完全一样了,但是他们这样的相像,令人看见他们的动作就感到失望。他们的姿势在世界整个的面积上重复地演着,他们摇动他们的手,腿,跟着工作,休息,吃饭,睡眠的单调的节奏。
真是,夏洛的心中再没有乐观的成分了。一种并无恶意的苦味,像油渍那般的涩腻,慢慢地浸透了他的心。
夏洛有一天回过来走。他重新到他流浪的少年时代所垦发的地方。许多东西似乎改变了,尤其是男人和女人。第一次,夏洛发现人与物换了一副样子,因为他把他们和他自己以往所认识的他们相比,但这是他的眼睛不是用同样方式来看的缘故。
[book_title]第十一章 非时间,亦非空间……
夏洛下狱了。真是一切都和他作对。从凶狠的栅栏中望出去,夏洛看见他失去了一切;一切,就是自由。
他心底藏着回忆。他想起将要在这樊笼中消磨的岁月,他捏紧拳头。无论如何,他要逃。
他竟逃了。
然而困难来了。人家会重新捉到他,一定的,如果运气不帮他忙。穿着这套衣服——像斑马的外衣——立刻会被人辨认出来。
他匍匐而行,一直到一条河边,现在运气来了。堤岸上放着一个洗澡的人的衣服。
他一秒钟也不错过,把它拿了穿扮起来。他到河边去照自己,水面上映出一个牧师的影子。
牧师!一件他还从没干过的职业。可是他只要装出一副虔敬的神气,时时仰起头望望天就够。
在这种装束之下,人家再也认不出他。但究竟还以离开这个地方为妙。他留在那边的坏成绩也不少了。
他匆匆忙忙走向距离最近的一个车站。买票的时候,他不晓得拣哪一个方向。到哪里就哪里罢,既然他已经靠了偶然的帮忙。
他闭着眼把手指随便向车站表上一点。手指落在“新新”站上,那里刚造好一个世界上最大的监狱。啊!不。什么地方都好,除了这个。监狱,他已经认识。他闭着眼再来一下,指着了“小城”。去,往“小城”去。
火车到了。在车厢里,夏洛叹了一口心满意足的气。车轮的每一转使他离开这该咒的地方更远一步,每一转代表一些更大的自由。
他去坐在一个很威严的先生旁边,那先生在阅报,夏洛可以顺便借借光。他耸过头去就吓了一跳,他看见在第一张上印着他穿着囚衣的肖像。人家悬赏捉拿他。这位置真不好。他立起身来。但同时,他的邻人定着眼在望他,夏洛看见他的背心上佩戴着侦探的襟章。只好硬硬头皮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旅行竟没有预想那般的舒服。夏洛争着要快些到。下一站就下车罢。
车子没有完全停妥,夏洛已经跳了下去。他刚刚呼了一口气,一个又胖又大、穿黑衣服的人迎上来向他行礼。夏洛,稍稍不安地,回敬了。那个人申述来意;这是教堂里的香伙,特地前来迎候今天应该到任的新牧师。
夏洛没有话说。这个角色还得一直扮演到底。但是那一个真正的牧师,就要到来。
人家送来了电报,是给香伙的。可是他没有眼镜是读不了的。恭恭敬敬地,他就请可尊敬的牧师先生替他念一念电报。
夏洛读完,乐不可支。
这是新任牧师的电报,说他有事要暂缓到任。
夏洛把电报读作:“你等待的包裹,还要过几天到。”香伙莫名其妙。但他重重地谢了可尊敬的牧师。牧师,乖巧地,把电报撕了。
香伙告诉牧师这里的教徒们热心得不耐烦,都聚集在教堂里恭候他的大驾。
上路。
整个村子的人都集合着要拜识他。他进入教堂,大家站起。随后唱赞美诗。香伙同他的小沙弥倒很有念头。他们开始募化,夏洛仔细留神着。没有人敢拒绝。夏洛很高兴。
此刻全体都静默了。香伙和小沙弥去坐着,交叉着手,诚心诚意地。夏洛学他们样。“好古怪的职业。”夏洛想。香伙咳嗽,夏洛也学着咳嗽。香伙向他做手势,夏洛也回报他手势。他站起身来,夏洛也站起。
“你可以布道了。”香伙和他说,授给他一本《圣经》。
这,夏洛倒没有想起。他向他们讲些什么呢?很窘,夏洛望着香伙揭开着的《圣经》。
大卫与哥里阿德。好,就讲大卫与哥里阿德罢。
“从前有一次,”夏洛开始说,“有两队人打来打去纠缠不清。于是他们决定要爽爽快快打个分明。可是这却使两方面都为难,他们想找一个取巧的方法。
“有一天,一个凶狠的大汉子,向梭尔一派去挑战,辱骂他们:‘没有胆量的小鬼,来一个和我较一较手,我们就饶恕了你们。’
“大汉子这样地咒骂了四十天,梭尔一派中没有一个人敢向前请他吃一个耳刮子。但是梭尔一派中有一个小人儿,叫作大卫,他觉得那大汉子未免过分了。
“他使我的耳朵热起来了,这家伙。
“他拿起皮制的弹弓,等大汉走近来,一颗大石子打在他的臭嘴上。
“大汉,叫作哥里阿德,一下子就给弹了开去。小大卫割下他的头。你们要讲他回来后的……”
虽然觉得奇怪,信徒们对于这个故事究竟很感兴味,一致表示满意。
“行了。”夏洛想。
他回过来向大家行礼,丢吻,好像他看见人家对什么明星们做的那样子。
这很美,成功了,但一笔丰厚的收入却更妙。夏洛,做着最自然的神气,挟了竹筒,走了。
香伙跟在他后面跑。募来的钱不是为可尊敬的牧师的,而是为教堂的。夏洛失望了。
信徒们走来和他握手。夏洛很和气,可是这些人并不见得怎样可爱……他判断得太快了。不是来了一个金发少女,由她的母亲陪着吗?她微笑,夏洛挤一下眼睛。
母亲请问可尊敬的牧师愿意不愿意赏光到她家里去喝一杯茶。
“哼,说得好听。”夏洛想。他答应了。
由少女和她的母亲陪着,夏洛穿过小城。大家全向他们行礼。夏洛挺一挺身子。走过酒吧间的前面,两个女人眼睛低下来。夏洛却恨不得去转一转。
他的脚步突然急促起来,帽子也拉得很低。他刚认出了一个他牢狱里的同伴。但这位朋友并没给夏洛这手法瞒过;他认出了夏洛,和他打招呼。夏洛记起了他们在监里的谈话。这家伙的生活,是偷窃。他偷,像他呼吸一般平常。夏洛悲戚地想又要遇到什么倒霉的事,唯恐立刻要发生什么变故,在这种情形之内,人家会把他们俩一起抓去。贼远远地跟着他们。幸而他们到了少女的家,夏洛希望他至少不会有胆量跟进来。
已经在预备茶了。使可尊敬的牧师先生不致厌烦起见,人家给他看藏有全个家庭的照片的册子:祖母,一个高贵的太太,她爱花草,尤其是玫瑰,她织得一手好袜子,一个女神……姚叔叔,一个又好又勇敢的人,天国里的猎人,瞧,他的枪还挂在火炉架子上面……小雅各,可怜的孩子,在十四岁上发了一个凶险的寒热死了,他是那样地勤谨,用功,老是很乖,很听话,一个温和的小天使……还有爱米姑母……伊达姨母……夏洛把照相册一页页更快地翻过去:“哀弟斯嫂嫂,于梨耶表姊,耶纳娘舅,杰姆堂兄!……”
有人按门铃。
这是好邻人,西特男好医生,来做他每天访问的功课,他的可爱的夫人和活宝贝似的小孩一起跟来了。
人家讲这个,讲那个,把城中重要的事情都告诉了牧师。东家生了一个小克拉克,西家的少女和南家的少男订婚。高莱伯伯把屋子重新油漆了。
“不是很好玩吗,这小宝贝?”
于是人家把小宝贝送上来向牧师先生请安。这小孩,把他抱在膝上真好。他玩起来了,抓夏洛的头发,小手小脚在他身上乱打乱蹴。一个爱神。但牧师还是劝他去看他的好爸爸。不幸好爸爸尝够了小拳头,把孩子又送给牧师先生。又是一顿小拳头。
“去,看你妈妈去,我的小爱神。”
小爱神走向妈妈去。她在织绒线。小爱神高兴极了,他找到了一个新的玩意儿。他拉绒线,用力地拉。拉过来了。拉,再拉。勇敢的小孩。此刻他玩起阳伞来了,顶着爸爸的帽子到厨房里去了。有人按铃:有一位先生要求见牧师,据他说是“牧师的朋友”。
这是监狱里的朋友来了。
“我已经预感到有好生意经了。”喃喃向夏洛说。
一番介绍。
那位朋友仔仔细细看着屋子。
“很好,你们这屋子。”
他多么和气!大家一齐微笑。
这可爱的人却很古怪。他不脱帽子,他一段又一段地抽着雪茄屁股。大城市里的举动,一定的。不比乡村里守旧。
西特男医生告辞了。但,老是大意地,这可怜的医生把帽子丢了。客室里,饭厅里,上天下地地寻。没有法子找到这该咒的帽子。
绝望地,医生秃着头走了。小爱神一声不响。
“滚得好。”夏洛想。
开始喝茶了。永远可爱的牧师,帮着少女预备一个出色的布丁,上面满布着香草奶油。
“牧师先生,请你赏光割布丁。”
没有法子。布丁硬得像木头一样。牧师用尽力气割下去。盆子朝天,布丁跳起。医生的帽子接着弹了出来。
大家都笑。可怜又可爱的医生。老是这么大意。点心吃完了。要预备房间。牧师的朋友有没有在宿店里开了房间?没有?留他住下。朋友的房间是空的。牧师竭力辞谢。真是识趣的、可爱的人!但是东道之谊是神圣的。我们乡下还是老规矩,应得留客。
夏洛愈来愈不安了,但朋友很高兴。他留神观察。他随随便便拉开抽屉。他大概要一把刀或一只茶匙,多么识趣!不要怕搅扰我们啊。
太太和小姐格外殷勤。他们有这两位上客,感到蓬荜生辉的荣幸。永远忘不掉的回忆。
但夏洛却提防着。他静听。他的朋友等了几分钟,幽幽地下楼去偷他刚才在一只抽屉里看到的钱。夏洛赶下去要阻止他。一场争战。太太和小姐恐怕有何意外,追下来了。两位战士,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在辩论。他们都热心研究神学。重复安定了。
这一次贼动手得更快了。他趁着夏洛一不小心就偷着钱逃了。
但是女主人们觉察了失窃,她们绝望。她们全部的积蓄都被盗去,她们要被人逐出这所屋子了。
夏洛发誓要替她们找回钱来。他奔去。
当地的村长得了警察署的通知来捉拿冒充的牧师。他到处搜寻。
夏洛在酒吧间里把贼寻获了。
他玩一下假手枪的戏法,叫他的同伴举起臂,在他袋里搜到了原赃。
立刻他急急忙忙把钱送还给金发少女。
但他落在村长手里。
该死。
人家把他拘捕了。
村长押着他。
夏洛倒霉。算了。
他给手枪威逼着走。他想也许在这村子里的生活很舒服,在这金发少女旁边。他可以每星期布道。但他的梦都飞散了。路底就是监狱。
村长把他的梦惊醒。
“你瞧见那块路牌吗?”
“是,”夏洛回答,“这是一块边界的牌子。”
夏洛想着那小村子。
“喂,”村长说,“你瞧见那边的田野没有?那是墨西哥。”
“是,”夏洛答道,“那是墨西哥。”
他重新再走。
“去,到那边去替我把那朵美丽的花摘来。”
“好。”夏洛答应着,他已经懂得尊重纪律了。
他听了命令去摘花。但他回来的时候,村长已不在了。他在几公尺之外。夏洛大声喊。
村长回头来,耸一耸肩,一脚把夏洛踢到墨西哥。
这一次夏洛明白了。村长是一个好人。
夏洛得救了,他自由了。他可以安宁了。
一阵枪声。有人在打他。有人在追他。墨西哥人当他是一个牧师。他只得重新逃入美国。
可是美国对于他是牢狱。只有自己小心,于是夏洛在边界上踱来踱去。
他梦想着。他踱了很久。
[book_title]第十二章 爱情与黄金
夏洛困苦颠连了长久。他又饥又渴。他足够了。他要变成富翁,于是有一天他上船往黄金国去。
怎样的天气!雪,泥,雪。寒冷。夏洛狼狈地走着。他跟着神气上似乎知道一切的人们。大半都是疯子。他们害怕。他们唯恐人家窥探了他们的秘密,可是饥饿等着他们。他们不会笑了,他们都生了黄金病。他们走,夏洛跟着。走,走……
夜和雪同时降下。什么都不能作准了。那些人变得凶野。
夏洛敲一家门。他想烘几分钟火。人家不收留浪人。
还得走,走。饿态到处乱逛。夏洛试着撬开一所小屋的门。人家咒骂,抵住着。夏洛拼命地推。没有办法。可是来了又大又强壮的人帮他一臂,门开了,屋子里的人不得不招待那些客人,因为现在他们比他更强。
小屋子里很暖,但夏洛有些不安。饿的幽灵出现了。
夏洛望望他同伴们的又长又白的牙齿。他知道他是三个人中最小最弱的一个。
要吃。
大家拈阄,决定谁应该去寻觅食物。阄落在那个不愿意接待过客的人手里。他去了。可是他会回来吗?
夏洛想出一个念头来了。他望望他的皮靴,向同伴提议把它煮汤。极好的计策。极坏的一餐。饥饿没有平息。它叫起来了。
有人在门上爬。也许他有粮食?夏洛和他的同伴,高高兴兴地跑去开门,门开了,两人都吓得往后退。这是一头熊。
但饥饿比恐惧更强。大家杀了熊,把它吃了。这一次饥饿可赶跑了。
于是夏洛的同伴诉说起他的秘事来了。他讲他找到一座金矿,和夏洛解释。夏洛,快活极了,听着并且祝贺他的同伴。
酣睡过后,两个同伴分别了。一个往金矿去,一个往不知何处去。
一晚,夏洛到一个木头和铁皮的城。照例在下雪。永久的冬天,冷得厉害。光微弱而又悲惨。
幸而有一个跳舞场。由他的朋友——一条狗陪着,夏洛走向音乐,音乐使他暖和;走向酒,酒使他微笑;走向热闹,大家跳舞。
夏洛看着,有些很漂亮的女人,穿着发光的长裙。其中有一个是那样的美,使其余的都不见了。
有人叫她。她的名字是乔琪亚。
喃喃地,夏洛再三地喊:“乔琪亚。乔琪亚。”
他向她做一个他最动人的微笑。奇迹!她答应了他;他微笑。乔琪亚。她还微笑。夏洛对着他的幸福,竟不敢相信。
他回头来。一个大家伙在他后面做一个小小的手势。夏洛觉得这种冒昧的举动很可恼。他望着乔琪亚,要告诉他这心理。
哟,可怜!她不是向夏洛微笑,而是向这个混蛋,强壮得像一头公牛。
音乐使光亮旋转。
人家忘记了雪,冷,风。在这热度中只有音乐,跳舞,酒精。乔琪亚走近夏洛。她要跳舞,她的臃肿的大家伙不愿意。夏洛上前自荐,她悲哀地接受了。
夏洛微笑。他要讨他舞伴的欢喜。但她不望他。她的眼睛盯住了酒吧间,她的情人正在牛饮。
夏洛在碰运命。
他努力要跳得好,但是徒然。他的带子断了,他觉得裤子慢慢地在往下坠。他微笑。舞伴和气地答应他。慢慢地,可是确确实实地,他的裤子往下溜。
他看见地下躺着一根绳,他得救了。他请求原谅,停止了跳舞,敏捷地抓起绳,结住了裤子。哎哟!这条绳原是一端系着一条睡着的狗的皮带。
狗动起来了,拼命地拉,把舞男拉倒在地下。
夏洛觉得自己的可笑。大家在嘲弄他,哄堂大笑。只有乔琪亚和婉地望着他,可是这是因为她可怜他。
夏洛发怒了。
他走了。走了几步,可是不,他宁愿成为可笑的人而再去看看乔琪亚。
跳舞场快关门了,乔琪亚不见了。
明天,以后几天,夏洛回到跳舞场去。可是这样是不能使他发财的。他很幸福,因为有时候,这个美妙的女人和他谈话。
当他一个人在小屋子里的时候,在寂静和雪中,他想她,他等待天黑以便回到跳舞场去看她,他从小房间里望着门外一白无际的平原在出神。他梦着。一个雪球打在他脸上。大声的笑把他完全惊醒了。他辨别出乔琪亚的声音。
是她和几个朋友在散步,掷雪为戏。人家告诉他他刚才受到的一个雪球原来是掷乔琪亚的。
他微笑。
他的屋子很荣幸,大家进来瞻仰,但这是为的嘲笑他。只有乔琪亚温柔地望他,这样的温柔,使他大胆起来:
“八天以后便是圣诞节,你们愿意在我这里吃圣诞餐,使我十二分地快乐吗?”
所有的少妇都笑起来。但乔琪亚答道:“很乐意。”她去了。
夏洛快活得跳起来。他想跳舞,想捣乱一切。他抓住耳朵把它摇。羽毛在飞,雪又降了。夏洛,为预备圣诞餐的钱,去高高兴兴地工作。掮着一把铲,他一家一家地跑去请求替他们打扫门槛。他工作了一整天。十二月二十四日,袋里装着赚来的钱,去采办东西。随后,在约定时间的老早以前,他回到他的小屋子,安排筵席。他急匆匆地赶。虽然夏洛很不耐烦,但时间过得仍旧很快。终于到了半夜缺一刻。夏洛点起蜡烛,心突突地跳,他望着。每一个客人都有一件礼物,但最好的却躺在乔琪亚的盆子里。他在桌子上也安置了许多金光灿烂的装饰,盆子旁边有精致的小面包。一切都预备好了。
夏洛坐着,他梦想,等一会……
哦,她们来了。她们进来吗?她们幽幽地来,一些声响也没有。她们已经在桌子周围坐下,她们已经瞻仰一切装饰,乔琪亚已经在微笑,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才懂得微笑。
大家好好地乐一下子。
小屋里跳起舞来真是太小了。能够怎样作乐就怎样作乐罢。夏洛在他脑子里寻找。他要显一些小本领给她们看,他用叉和小面包装成舞女的腿。
小面包和叉变成了小舞女,会跳极难的步子。小面包跳舞了。
乔琪亚和其余的同伴都拼命地笑。成功了。
夏洛抬起头。一个人也没有。蜡烛烧去了四分之三。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也没有。
这是清早两点钟。夏洛明白他做了梦。她们没有来。她们寻他开心。夏洛耸耸肩,望着桌子,礼物,小面包,蜡烛。还是往跳舞场去的好。乔琪亚在那里跳舞,乔琪亚在那里笑。
站在门口,进去之前,他迟疑。但是乔琪亚的回忆推着他。他听见音乐和歌声。他推门。所有的老朋友都在。他们鼓掌,为他们中间最老的、跳得很好的一个喝彩。音乐改换了。它此刻奏一曲二十年前的老调,他们年轻的时候,离开冷、风、黄金很远的时代的老调。有几个人在沉思,有的忘记了一切,有的微笑。夏洛,他,只看见乔琪亚一个人。她很悲哀,于是夏洛不再恨她了。
他望着她,不敢走近去。
而且老是有那个大汉子向她讲话。他在发怒。他要打她。夏洛跑过去威吓他。大汉子嘲笑他为无用的小人。但是夏洛并不胆怯,他为了乔琪亚和他打。
大汉抓住他的喉咙把他骨碌骨碌地转。他终于挣脱了,重新冲上去。他的怒气把他的敌人猛烈地撞在墙上,猛烈得把一架大钟撞下来碰在大汉头上。全场喝彩。夏洛打胜了。
他走近乔琪亚。
但是这个时候……
真是夏洛没有运气。另外一个大汉,从前他在茅屋里遇到,两个人都饿极的那人,刚走进门。他瞥见夏洛就上去抓住他不肯放手。他述明来意。
“你还记得吗,那个茅屋离开我的金矿极近?领我去。我失掉了记忆力。有人要打我。我不知道我的金矿在哪里了。这是一笔横财啊……”
他吼着。这是一个疯子。
夏洛记起来了。然而他不愿意离开乔琪亚。
“我送你半个金矿,你将变成几兆兆的大富翁。”
乔琪亚太笑。
夏洛记起来了:他望望乔琪亚。他领疯子到金矿去,他就成了富翁,令人出惊的富翁,他再回来寻乔琪亚。
“我们明天动身。”夏洛说。
疯子大怒。
“不,立刻。”像熊一般强,他挟着夏洛推了他出门。
他们走了好几点钟。夏洛认识路。雪照常地下着,也许比往常下得更凶。末了,他们瞥见小屋子。他们去休息一会。风在外面尽力地吹。这是一阵风暴。不能再出去了。
光阴流逝。饥饿开始令他们感觉了。在这该死的屋子里,永远是肚子饿。风暴还是那样猛烈。听到它的吼,嘶。
饿了,老是饿。
大家咬咬牙齿。老疯子骚乱了。他很饿,愈来愈饿。他望望夏洛,用眼睛估量他。他看他很可一吃。他的肉应该和鸡肉差不多,很嫩。
疯子慢慢走近夏洛。夏洛退,疯子进,夏洛往后跳了一大段。他开着门逃。风暴已经停止,现在天晴了。
夏洛逃,逃。他到了金矿前面。
看啊,黄金。
老疯子忘记了他的饥饿。看啊黄金。这是财运。
夏洛从来没有这般的富。他愿望什么就做什么。他很忙。他旅行。芝加哥,纽约,派姗皮区。日子用着发狂一般的速度在飞过。夏洛不晓得先干什么好。
然而他已经够了。他要到欧洲去和他的朋友一同休息,这恰好和他一样富有的、没有记忆力的疯子。
特等舱。雪茄。修指甲,威士忌酒。人家在他们周围忙碌地侍奉着。新闻记者请问他们有何印象。几百兆的富翁。一个照相师向他提出问题。夏洛答应穿着他寻黄金时的衣服摄影。大家到有阳光的地方去。这是三等舱。很有本地风光。
也有一个少女在孤独地哭。夏洛去安慰她。他认出她了。
“乔琪亚,乔琪亚,乔琪亚。”
他向照相师宣布他们结婚了,照相师祝贺他们,替他们摄影。
别了纽约!
[book_title]第十三章 微笑的影子
有凄凉的日子。于是夏洛不见了,仿佛冬天的鸟儿。当奇遇和爱情消失的时候,夏洛走远了。
这是大地荒漠的时代,鸟兽低垂着头,屋子里保持着静默的季节。嘴里所传出来的只是哀丧的声音;树上,天空,只有灰色的鸟;水味也变得苦。没有人再有勇气哭。
纽约的银行家倒闭,日本与智利在地震,不列颠帝国森林最茂的郡邑中汽车肇祸,丹麦的海上船只沉没……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没有一个孩子敢笑。但是一晚,幸运啊;偶然地人家看见夏洛在天际出现了。
一个一个地,世界上所有的欢乐苏醒起来。有拂晓的欢乐,有黄昏的欢乐,有星的欢乐,有马的欢乐,有红球的欢乐,有蒸汽机的欢乐。人家到处看到微笑。有人在山边笑,有人在湖边笑。雪,亮晶晶的,海,像镜子一样,一道阳光俯在树上,张开着喉咙歌唱。
夏洛在露水中前进。他的影子渐渐增大。
(很远,在田野中,城市里,点起晚上的灯火。)
他的影子渐渐增多,映在粉墙上,映在刚洗过的被单上,映在满满的月光中。
有几处地方并没受到感染。人们不愿意笑。他们不知道把他们的悲哀与怨恨忘掉一分钟。邻人的笑声使他们痛苦。他们伏在他们的书上,好像俯在镜子前面。更远处,老是更远处,有人想着格林兰特冰岛,澳洲南边的太斯码尼岛,夏洛的影子愈加长大。欢乐和夜同时上升。时间一下一下地敲过。世界显得缩小了,人类走近来互相挨紧。大家在说话。
像一阵清风,像一片热流,同情心注入各个人群。夏洛散布的单纯的欢乐,闪闪着飞,像雪花般落下来,布满整个的地面。日食。鱼,发疯的草,白云,露水,松鼠,以及夏洛曾经爱过一天、一小时、一分钟的一切东西。大家称为“微笑”的周游世界的狂热的途程,似乎留下磨灭不掉的痕迹。从他经过之后,这里,那里,不敢笑的许多人的忧郁病痊愈了。他们做手势,他们吐出言辞,他们喃喃地……
是夏洛(被一群人跟着)在面前。他笔直地往前走,手里拿着杖,帽子戴在头角上。
他走。
他生活。
他笑。
但是在他周围,许多影子骚乱起来。人家在他们的步履上认出是永久的幽灵。第一有一个巨大的人,太胖,太凶。他像他的高大一般的卑怯,像他的肥胖一般的残忍。当他确定他自己是最强的时候,他滥用他的强力。他总是尽力地打。他到处都在,人家在城市里、乡下遇到他,早上,晚上,夜里。他舞动他的长臂吓人,有时候他的影子把他自己也吓了。
他恨恨地追逐夏洛,因为夏洛弱小而且并不恶。
在他后面,另外一个胀满胸脯在走;他很美,尤其他自己相信这样。他鬈曲着须,用藐视的神气看他周围的一切;这是破碎人家的心的人,为一切女人爱慕的诱惑者。他知道只要在眼睛里望一个女人,就可使她倒在他的臂抱里。夏洛羡慕他,是他最憎恨的人。他要把他驱逐出地面;因为在他旁边有一个小女人有时哭,有时笑。是她,他愿意被她打败的。是她,夏洛爱的。是她,夏洛想奉献幸福,富贵,温柔。她全知道,然而她喜欢粗暴的人,自私的,蠢的但是美的。夏洛追逐着这个逃避他的影子,有时候他追到她的时候,她令他失望;但虽然失望,他宁愿在旁边看她;她的夏洛在她身上织成的梦是那样的不同,使夏洛也走远了,去找另外一个影子,老是那个,那个。
是重新看到这些人物、这些云彩的时候,夏洛在微笑中含着要哭的意念。人是不应当感伤的,但是忧患,生活的习惯,硬留在那些想忘掉一切的人的记忆里。
夏洛到每个地方去探险。他努力要保持他的宁静,避免他的生命屡次用以缠绕他的重复。徒然。他觉得土地好似布满了男人、女人、光明、阴暗、快乐、微笑和影子的一个球。
[book_title]第十四章 永恒的星
年光消逝。它扫荡一切确实的事物。没有一件东西能够不为时间的运动所摇撼,黄金,爱情,往事,都支撑不住。
地球转着。欧罗巴,亚细亚,亚美利加。已经好几年了,夏洛重新获得他的自由,这困顿和孤独的姊妹。他迎着日子向前,像空气般自由。他忘了他已往的一切。
他跟随着风,他追逐他的影子,或窥伺命运的神秘的记号。
一天,他在一个城里散步;又一天,他到乡下去。他逃,他漂流,他生活,他是自由的。
从今以后,他相信,没有一件东西再能羁绊他。他甚至对金发女人也不信任了。饥饿重新做他的同伴。但他知道应该靠偶然;因为它是一切人类之主。
夏洛有一天听见群众的单调的声音。他向着声音前进。在城里有一个大节会,稀奇古怪的戏法,猪油的味道中杂着碳酸气。白天也到处点着灯,像假的首饰一般在发亮。男人女人闲荡着。他们大张着嘴,惊讶地叹赏会得叫的画片,商人们讨欢喜的腔调。天空中,旗帜给音乐和群众的嚣声震动着,飘扬着想去和云儿握手。
夏洛让潮水般的人把他拥着向前。有时他在活动肉铺子前面停留,鉴赏香肠和小面包。
有一个卖肉的劝他吃一客火腿夹面包,正在闹饥荒的夏洛本能地伸出手,但随即缩了回来,因为他记起袋里没有一文钱。
有人,喔,真是寻开心,试着来扒他的衣袋。扒手转起坏念头来。夏洛微笑。夏洛没有被窃,正是相反。一个警察看见扒手在夏洛袋里摸,勒令他把他的皮夹还了夏洛。夏洛道谢。他买了一条香肠,然而他良心上总是不安稳,他宁愿走开。
夏洛从来不大爱警察。他一看见他们的制服就跑,本能地。这真是笨极了。笨极了,因为这样一跑就使人注意他。人家以为——也不完全真,也不完全假——他做了什么心虚事。
警察们正接到了警告,大张着眼睛。有人报告说有一队扒手到了城里。
看到夏洛遇到他们总是逃,警察就监视他了,其中一个在后面跟着他。
夏洛跑,警察跑,愈来愈相信他是一个贼,或竟是一个杀人犯。夏洛使乖。他跑进一座奇怪的屋子,走廊黑暗得厉害,一阵阵冷风吹着,楼梯歪来倒去的,有时候房间太狭,有时候天花板太低,客厅里的墙壁上挂着的镜子,配得那样古怪,教人再也摸不着出路,一个人一霎时变成了四五个。在这里警察追上了夏洛。夏洛看见他给五个警察包围着。这真是太多了。但那些警察也给迷昏了,扑向夏洛的时候,他们一头撞在镜子上。
夏洛逃脱了。
他还跑。他在一个大篷帐四周跑,但瞥见了永久的警察的影子,他溜进了马戏场。野兽在吼。一阵兽粪的臭味笼罩着这个奇怪的国土,内面放着球,金属的零件,绳索,鞭子……一面完全是金光灿烂的世界,一面是污秽恶臭的悲惨世界。人们急急忙忙地走过,喘气也来不及,也有人在一隅睡着。
“你来干吗?”马戏班主喝着问。
“我来寻一些差使。”他回答。
“你会做什么?”
“样样都会一些……”
“好,”班主说,“等着。”
夏洛等着。他看看周围。一个年轻的女郎,浑身披着白纱,悲哀地走过。
“她是谁?”夏洛问。
“女骑师。”
夏洛十分赞赏她。
班主收留了他,令他做一切最脏的工作。他并不抱怨。他疲乏了,望望在练习武艺的女骑师。
“喂!那边的家伙,你是来做工的。”
晚上,夏洛很高兴不出钱看白戏。人家教他帮着搬应用的器具。但人家忘记给他制服。算了,他老是有他的小杖使他显得很尊严。
看客慢慢地来了。戏快开场。乐队奏着序曲。铜器响了。灯也亮了。
夏洛传接器具。
在机器匠们预备着天空体操的家伙时,夏洛被任传接各种魔术家的用具。可是他不大有习惯搬运这类东西,不幸也没有人肯告诉他留神些。他那样的毛手毛脚把魔术家的西洋镜拆穿了。他看见藏在桌子里的兔子乱窜,一只木箱里的鸭满场跑,他第一个就叫起来。他追鸭子,寻兔子。看客们望着夏洛傻头傻脑的神气,乐不可支,哄堂大笑。有的人以为是一个新小丑上台,开始喝彩。很威严地,夏洛行礼答谢。掌声像春雷似的爆发。
夏洛又行了一个礼,下台了。
他回到后台,同伴们嘲笑他。
“喂!朋友,看你要挨老板的臭骂。”
老板走近来。他一声不响。他望一望夏洛和小丑头目说:
“教他扮奇奥默丹尔的儿子。”
夏洛不晓得谁是奇奥默丹尔,更不认识他的儿子。
他不耐烦地等着。
“喂,夏洛,跟我们来。”
小丑们出场了。可是夏洛看见了女骑师,想着别的事情。小丑喊他。
“夏洛!”
他赶上去。
他一上场,台下就热烈地拍掌。很荣幸,夏洛微笑,行礼。他试着去帮助小丑,但虽然他尽力地干,总是手脚太慢。
看客笑得很厉害。
“还好,”夏洛说,“他们看不出我还外行。”
他扮奇奥默丹尔的儿子。
他不懂这幕戏。人家把一只香蕉放在他头上。他拿掉它。小丑们怒极了。但是看客笑得愈加起劲了。
“一切都齐备了。”小丑们喊。
夏洛回头去望。闯祸。得重新来过。看客拍手。
夏洛又行礼,香蕉可滚下来了。夏洛看见全场的人都在笑,他想今天晚上他们倒开心得很。
终于演完了。夏洛,心里明白他做得很蠢,回到后台。小丑们出台行礼的时候,他跑去藏着,他恐怕给人家叱骂。夏洛想他把那出戏弄糟了;他们要这样地嘲笑他!
群众拍手。
“夏洛,”看客喊,“夏洛……”
乖巧地,夏洛躲着不动。他听见班主在喊:
“夏洛!”
夏洛缩得很小。
“畜生。”班主骂。
“我该怎样地倒霉啊。”夏洛想。
终于班王看见他了。
“去行礼,混蛋。要是你不马上去,他们要把一切都捣烂了。”
夏洛,半死不活地,回到台上。
狂热的欢迎。
大家喝彩捧他,叫好。他四周一望。这真是成功了。他瞥见女骑师在笑,在鼓掌。
他快活得跳起来,走到少女前面去。有人喊他。
班主急急忙忙走前来。
“我和你订两年合同。你每星期可赚五块金洋。但是你每天晚上得照着今天所做的,完全一样地做。”
“真是怪物,这些戏子!”夏洛想。每个晚上他重新开始。人家很热烈地欢迎他。白天,他继续他的工作。人家教他做最吃苦、最脏的事情。他很快乐。他的生活不单调,女骑师又对他很和气。他可以帮她不少忙,有时候和她谈话,常常安慰她,因为她不是幸福的。她的父亲,马戏班主,是一个非常强暴的人。他打她好像他打一切不敢违拗他的人。至于他,夏洛,他不能抱怨。班主让他很安宁。的确他教他做许多工,他监视他,但他不打他。
夏洛不懂为何他得到这种优待。是他的朋友,女骑师,替他解释明白了。
“你不觉得,”她有一天和他说,“当他在料理喂马的干草的时候,你不觉得他在利用你。靠了你的成功,他发了一笔横财。你的名字已经可以使马戏场每夜客满。但他不给钱。你是一个大艺术家,但他给你最下等的马夫工钱。你不知道他真怕你走掉……”
夏洛放下割草的家伙。他想不明白。他,一个大艺术家!他笑了。
“喂,”他的朋友又说,“试一试。和他说好如他不多给你钱,你要走……”
一阵呼喝的声音把女骑师的说话截断了。班主,粗暴的家伙,藏在离开那里不远的地方,听到他女儿的最后一句话。发疯似的震怒,举起短鞭,他扑向他的女儿。
夏洛,吓呆了,试着去挽回老板的怒气,拿起他的割草刀。忘记了他的女儿,班主开始追夏洛,并且威吓他要把他勒死。
可是夏洛对于追逐的玩意儿,颇有经验。他很可以逃掉这疯子。他躺着。可是他走近了。夏洛逃。一面退,一面走进了一辆游方车,用力关上了门。现在他可平安了。
他回头一看。哎哟!
这辆车原来是狮子笼。“亚历山大,山野之王,亚非利加之恐怖者,世界上最凶猛的狮子”在他前面。夏洛望望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望望夏洛。一个心里怕,一个肚里饿。狮子打呵欠。这是它吃东西的时候了。它舐着嘴唇。夏洛不敢喊救命,他没有叫喊的力气。他发抖。
一秒钟之内夏洛重新看见了他的生活。他想起他看见过的一切地方,他爱过的一切女人,他尝过的一切失望……他没有什么遗憾。但他为了那少女,还想生活一回。
她来了。
她看见他在栅栏里,在狮子前面。她呼救,她喊。被这许多声音惊扰了,狮子站起来。终于驯服狮子的人赶来了,救出夏洛。
他好险啊。
无疑的,这是他一生遇到的最大的危险。
一切都好,结果也好。夏洛跑去谢救他的也是他救的女友。他走近篷帐,她不在。大家都集在门口。铁线之王,世界上最有名的走绳索家到了。
女骑师在他旁边,她鉴赏着他,向他微笑。
哦,他不见得如何讨人欢喜。他恐怕是一个滑头。夏洛宁愿走开。
演戏的时刻到了。乐队,灯光,喝彩声。
班主宣布在完场的时候有一幕世界上最危险的玩意儿。轮到夏洛了。他很受欢迎,但比以前要差些。看客不耐烦地等待铁线之王。
夏洛下场。女骑师在那里。是她,她在等他。好幸福!他向着她走去。她和铁线之王谈话,她愈漂亮了。女骑师替他们介绍。他行礼。但是走绳索的不屑地望着小丑。
夏洛尊严地走开了。
铁线之王博得极大的成功。夏洛承认他那出表现的确安排得很好,但不应吹得过分,他不见得如何了不起。
他穿装得很美,夏洛又注意到这一层,这是一切女人所爱好的。
夏洛注意他的修饰。
一天一天,夏洛发觉女骑师对铁线之王显得亲热起来。夏洛,可怜的他,一晚,决定去向她诉说他的爱情了。演完了戏,他要去看她,准备伏在她的脚下。
他发现她在铁线之王的臂抱里。夏洛走远了。他想离开马戏班。他没有勇气。希望还没死灭。他要重新去争回女骑师。铁线之王不是正经的人。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遗弃她。希望他愈早遗弃她愈好。她可以打破她的幻梦!诱惑她的,是他的美丽的衣服……
悲哀的日子。应该艰苦忍耐。班主待夏洛不比从前和气了。他再没有从前那样博得看客的欢迎。
夏洛细细想。他要胜过他。晚上他很卖力。他要做得古怪。拼命地要令人发笑。
没有人再笑了。他徒然旋转他的小杖,镇静地行礼。一个人也不笑了。
人家不再喝他的彩。班主和他说:
“你已经完了,我的孩子。你简直不古怪了……”
夏洛坐在一隅。这是真的,一切都完了。他只有走。
但他们今晚为何这般骚扰?他们都显得呆了。他们失掉了铁线之王。再也找不到他。他失踪了。
夏洛很开心。
班主,狂怒着在叫喊。
“他们捣烂一切了。”
看客们不耐烦起来。他们顿足。他们大声地呼啸。
“谁愿意代替这混账的家伙?”
夏洛,很镇静地,走过去说:
“我……”
班主祝贺他。
“去穿扮起来。”
夏洛穿起大礼服。“我非凡地美了。”他想。他走过女骑师身旁。她替他发抖。
“当心,”她和他说——接着又说,“不要干这个……”
“这不见得怎样的难,你知道。”
夏洛觉得这个答语很不坏。看客一见他上场都狂热地喝彩。夏洛认识这个群众的声音。
他望群众,望面上显得惶急的小丑们。他又看到一颗白点。这是女骑师望着他。她合着手,替他捏一把汗。
他往铁线上安放一只脚,接着放上另外一只脚。他靠着秋千架向前。看客们叫好。
“这些混蛋看不见我的把戏……好罢。”
没有上去之前,夏洛在裤带上系了一根铁线,细得看不出的线,把它提着。
夏洛轻飘地向前。可是那些拉着铁线的蠢汉,拉得太用力了。他的裤带开始格格地作响。
夏洛想回头来走。他做记号叫人家拉得松些,但那些蠢汉以为是还要拉得紧些。裤带断了。提着他的铁线远去了……夏洛闭上眼睛。他听见亚历山大的吼声。他记起那狮笼。他想他曾经好好地逃了出来,但这一次……
而且是他自己愿意的。
“而且,讲到末了,这也许更好,”夏洛想,“我已经没有希望了。终是那一回事。”
他慢慢地走着,很艰难地。再二十步他就出险了。
“什么东西在抓我的腿?什么东西在呵我痒?”
一个猴子从笼里溜出来,走上铁线,还有一头也跟来了,开始和夏洛玩。它们抓他的头发,咬他的鼻子。
这一次,真是末日了。
他听见人家的叫喊。看客们发觉了这个危险的情形。女人们晕过去了。夏洛向前走着,只有绝望导引他。
他走的时候,大声地叫喊祝贺他。他得救了。他明早醒来,人家告诉他的一个消息便是寻到了铁线之王。
和这个马戏班竞争的班子,要使这个班子的表演不得成功,把他绑走了,他在夜里才脱身逃掉。
报信的人还说:
“你要知道那小妮子才怎么高兴呢!”
夏洛悲哀地微笑。
他又睡去。刺激把他的心刺伤了。他醒来时,马戏场已经拆掉,一切都准备动身了。
班主决定离开这个地方,到别个大城市的近郊去。
夏洛思索着。马戏班发动了,班主领首,他向着夏洛喊:
“那么,喂,快些呢,混蛋。”
戏子们的车子慢慢地走过。他瞥见铁线之王坐在女骑师身旁。他们谈话,互相微笑。手挽着手。女骑师看见了他,把车子停下。她来找夏洛。铁线之王,很可爱的,也再三地邀他。
“走罢,”夏洛说,“我会跟上来的。”
游方车动了。马戏班走过了。一阵灰尘的云飞起,夏洛就在这云里消失了。
马戏班走远了。灰尘重新飞回地上。夏洛望望他的周围。一辆车也没有。天际,已经很远了,一阵灰尘遮掩了游四方的戏班子。夏洛一个人站在他曾经演过戏的场中间。只有些微痕迹,一个圆形,差不多没有了。
夏洛望着这空处。他脚下一件东西在发光。他拾起来。是一个插在女骑师头上的星,她遗忘了的。
夏洛回头。在他后面,马戏班向着它的运命趱奔去了,在他前面,一片无垠的原野与青天。
他站起,他一个人了。他走,他走向永恒。
[book_title]第十五章 终局
一切夏洛所猜测到的未来,展开在他前面像一幅大风景。很远,在北方,他看见终点,他再不能笑的那一天。因此,他应当躲藏,努力遗忘,既然人家要遗忘他。有时他的名字会在一个老人口上提起,这些字音的回声会传到他的耳边,使他痛苦,像一个创伤。
遗忘对于他成了一个问题。他只知道回忆,这是他最大的弱点。他可是并不希求光荣,也不希求名誉。他已经见过群众的任性,如儿童一般,他已认得他们的脾气的古怪的行动。他已用不到任何人,但他还要依赖男人、女人,使自己不致完全倒下。一切散布在生命上的灰烬,像生根的菌一般牢固,它已经啃住了夏洛。因为夏洛不晓得什么时候他要死。他不相信他的灵魂会永生。他知道,在他以前,有过许多人曾经周游世界去探寻使他们肯定自己的微笑,许多人曾经失掉了记忆,他们坠入虚无。
夏洛往何处去?他自己苦闷地追问着。他愿望孤独地一个人,但幽灵一动,便使他害怕,害怕寂寞,因为那些无名幽灵,在他周围,长大,絮语,他不敢认识他们。他想否定他们的存在,但他不能禁止自己去怕他们,爱他们。
夏洛知道他令人笑,但令人笑有什么好处,既然他不相信快乐,也不相信幸福。他也一般骗追寻微笑的人,不由自主地。他不能阻止自己不使人笑,只要他的名字能够在人们的面貌上,浮现这个鬼脸。大家都要笑,而夏洛,当他显示出他的苦难,他的悲哀,人类运命的残酷之时,就令人爆发这个可羞的快乐,使孩子,大人,老年纪的,都乐得忘形。
笑……
好像是唤起已经忘掉的悲哀与快乐一段复唱的歌辞,这个名词——笑——使夏洛骇怕。能不能避免这个需要,能不能逃遁?他想着一种上天的报仇,奇特的破坏。他忘记了温柔,为的是只去看残忍。他把笑和愤怒相比,因为他知道笑的人是粗暴,自私,残忍的笑,他想,这是看了别人的不幸而作乐,这是要纠正他们治不好的笨拙。而夏洛知道他是笨拙的,糊涂的,惶惑的。
使他骚动而奇怪的,是在人类的视觉之外,他有时正向着一个不认识的世界前进。这个路程使他迷失了,使他遗忘了眼前的需求。他踉踉跄跄,他迟疑,他失足,而这种使他突然向后转的踌躇使看见他的人觉得好玩,无数的看客赏玩他的笨拙。
机械一样地,预备鼓掌的张开的手已经在合拢来了,同情会远离他。他更不敢去干犯冷淡,恶意,嘲弄,他宁愿受人家的笑,虽然使他憎恨,使他对着整个世界失望。
他得继续走他的路,去寻一千零一种的笑。他只有永远走,还要受苦,跌,挨打,被凶恶的命运追迫使大家快乐。
他没有无挂无碍的能耐。但他不愿惶惑。他的命运已经定了。为他的生命,只得算了。他是有一天生在一个已经没有名字的地方——至少对于他。他的生活单调地消逝,又寂寞。他的命运,他认识,想象,同时又不晓得。他很愿意人家在他下葬的时候哭,但他知道这些治丧的人将要很高兴,他们生平第一次的快乐,因为他们记起这个死尸往昔曾经活动,拿着一根小杖,他很古怪,那样的古怪。
在他墓上,真可以宣读一篇如何美妙的祭文:
“这是一个人类中从未诞生过的最好笑、最可笑的人。看了他的后影,人家不能不微笑。
“他死了,我们还在微笑,因为我们的回忆陪着他。这个回忆,像死者一样,戴一顶小圆顶帽,穿一双太重笨的靴……”
于是在场的人,重新看到他们儿时见过的夏洛,温和地笑起来,遗忘了慢慢地沉入地下的死者。也许断一根绳,也许掘墩的工人喝醉了酒,也许他将来最后爱的一个女人,将要想起在地下等着她的情人,也许……
死人有时也会很古怪的。他想着一个夜里有人会来,在埋着他的遗骸的石上,镌着这几个又凶恶又温柔、又感恩又报复的字……
这里永息着一个
曾使全世界发笑的人
以后人家也不懂这意思了,而夏洛平平地腐烂。死对于他真会变成一种报复。是在这个时候,人家开始懂得他曾经是那样地残忍,因为他只晓得笑,而有些人或将猜到夏洛是一个和其余的人同样的人,只是少些虛荣心,既然他不愿意认真,他的极端的笨拙也只是一种最聪明的伶俐。